第一百零四章 神威霹雳弹
郭继恩在元日所说的事情,让周恒有些烦闷,又有些恼怒。于是次日当柳松等随扈亲兵过来,周恒便领着他们往西山大营而去了。天寒地冻,又值年假,原本军士们也都猫在营房里向火不愿出来,周恒一到,便喝令大家出营练足,将官兵们都操练得叫苦不迭。
周恒犹不解气,又往火器厂而去。工匠们大多已经返乡,要上元节左右才会陆续回来上工,厂里只有秦义坤与督办唐文福等几个老工匠在钻研改良之法。
“往后会全部改为铁壳,只是这火引子,咱们还在想法子。”秦义坤满脸污黑,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
周恒也不禁有些心疼他:“干嘛这般拼命,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家中夫人又有孕在身,该回去多多陪着才是。”
“她好得很,才不用我陪呢。”秦义坤不以为然,“提水挑担,什么都能做,又不是什么豪门贵女,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周恒很是无语,秦义坤却又正色说道:“卑职也知道,今年必定又有大战,如今都帅和真人都不许卑职回军营带兵,那就只好替众位伙伴们多做些事情了。要是能把火引子的事情弄好,这火油弹,真的能横扫天下,管他是哪路贼兵,保管望风而逃!”
“你们是不是配方也改了?方才瞧着,换了铁壳,威力竟然这样惊人,比先前更加厉害了。”周恒回想起先前的试验,心有余悸,“这个也该改个名了,得叫神威霹雳弹才对。”
“那往后就叫霹雳弹,可是这配方,却不能告诉统领。”秦义坤嘿嘿直笑,“要是你一时好奇,自家试验起来,砰!那可就不好了。”
“就是告诉本官了,也没有这份本事能做出来啊。”周恒又摸着那根细长的铁管子,“这个就是铸炮?”
“总是炸膛,还没有想到好的法子解决。”秦义坤面上得意之色消失了,“这个得等真人和宋师过来,再想想法子!”
周恒虽然好奇,但是霍启明和宋云奇显然要工厂重新上工之后才会过来,他也就没有仔细询问。
一直在西山这边待到初五,周恒才又返回燕京城内。到得西海池,杨运鹏已经从邯郸赶回,三人再次详议作战方略。杨运鹏否决了周恒南进邺城等处再转攻晋南的设想,建议从邯郸集中燕州军主力从滏口陉杀向涉县、黎城:“虽然魏逆已经无力北犯我境,可是咱们贸然闯入河南地,贼必戒惧,若集兵来战,我师则不得不分兵守之。卑职的意见,燕州军第一、三、五、七、八师合计六万之兵,先入滏口陉,扫荡晋南。若晋阳之兵坐视,则北进祁县、太谷。若敌兵南救,周统领再率羽林军、营州军越井陉而逼榆次,如此,晋阳必克之,如何?”
跟着杨运鹏一道入京的还有两位西京来的御史,一位杨典,年逾四旬,皱眉沉思。另一位名唤邹秀,人如其名,形貌俊秀,约莫二十六七岁,甚为年轻。他听着面容黑瘦的杨运鹏侃侃而谈,不禁微露惊讶之色。
杨典原为西京城中之谏议大夫,因受梁忠顺忌惮,被出为朔方道监察御史。与桑熠等将领一道在灵武等处抵抗图鞑部的入侵,败回凤翔之后,受西京侍御史邹秀力邀,于是与其一道离开关中,往燕京而来,并在邯郸城得到了燕州军统领杨运鹏的款待。
年假未完,节堂之中的两个女孩儿轮流当值,今日轮到瑞凤郡主,她手呵白气,提笔纪录。周恒瞅着她,点头道:“运鹏兄所言,也有道理。此前周某只是觉得常山、邯郸两处相距甚近,杨兄那边若出滏口陉,晋阳之敌未必会动。不过即便如此,咱们得了滁州、临汾,还怕晋阳不能克之么?”
郭继恩轻轻点头,又笑问两位远道而来的文官:“不知二位御史,有何见解?”
杨典神色复杂地瞅着郭继恩:“自图鞑入寇,下官一直听闻的,都是辱国丧师的坏消息。今日失一城,明日丢一地,那关内统领宁宗汉,又对朔方健儿甚为防备,形势危急若此,竟还是这般的器量狭小,教人极是失望!万没想到,才入燕京,便听了这样一番气概非凡的议论,倒教下官犹似梦中矣。”
“的确是教人精神振奋,”邹秀也很是意外,又探询道,“只是燕镇兵马,真的有这等实力么?”
“平东虏,救新卢,这便是实实在在的战力。”郭继恩告诉他,“本帅已经传书沈阳,营州军统领向祖才向将军,已经亲率四万余兵马向临榆关开进。如此,则南北两路,战兵辅兵逾十五万之众,旌旗所指,河东必复!”
两位御史彼此对视,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不能置信眼神。杨典叹息道:“不意国家复兴之望,竟在此处。下官就先行告退,回头去谒见天子,不妨碍元帅与二位将军议事了。”
见他们起身告辞,郭继恩也站起身来,与杨运鹏一道将两位文官送出广寒宫。这个时候杨典才瞅着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低声说道:“瑞凤郡主虽然身份贵重,毕竟女流之辈,元帅何以用女子出入机要之地也?”
“这个乃是燕镇风气,”郭继恩微微一笑,“女子出来任事,甚为常见,官府、工厂、商铺,处处可见之,杨御史不用大惊小怪。往后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他又接着说道:“二位御史,一位早有令名,一位乃是雍平十六年的状元郎,都是国家干才,如今来归,本帅甚为欣喜。想必政事堂诸位相国,也乐见之。待得初八日,百官复归本处,二位便可先往中书省,见一见三位相国,瞧他们有什么吩咐。”
邹秀正要称谢,杨典已经向郭继恩肃容拱手道:“下官愿往边地去,营州、松漠,不拘哪一处都可!”
“杨监察恳切报国之心,本帅已经知道了。”郭继恩忍不住笑了,“不过文官职事,还是由政事堂与户部来安排为好。监察也不用心急,可先在城中赏玩,瞧一瞧北地之风物人情,也是一件乐事。”
西节堂内,只剩下周恒与瑞凤郡主两个。他才起身,瑞凤郡主已经迫不及待抬头问道:“周将军,是不是营州军入关之后,你们便会往河东去打仗了?”
郡主身穿大红色绣梅花袄裙,头插金钗,一张白皙秀美的小脸之上,清亮的大眼满是期待神色。周恒想了想,还是说道:“殿下在节堂任事也有段时日了,当知兴兵之事,非同小可。军资支应,事极繁多,非一两月功夫不能初具眉目。周某估摸着,快的话也要到四月里了罢。”
“哦,”郡主微微点头,沉吟不语。周恒又说道:“天气寒冷,殿下早些弄完,早些回宫去罢。”
“马上就记完了,妾再誊抄一遍就好。”郡主说着又坐下来,提笔继续书写,又轻声道,“妾也要提前祝愿,将军能一举破贼,早日凯旋归来。”
“多谢,这也是我燕镇所有将卒的心愿。”周恒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了想又问道,“长公主殿下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呢?”
“妾也不大知道呢,自从妾被霍参政征至此处任事,就不大能见着景云姊姊了。她很少来宝慈宫的。”郡主一边写字,一边回他的话。她想了想又抬起头来:“不过妾听说,政事堂那边正在替姊姊物色夫婿呢,也不知道是谁能有这个福分。”
“福分?”周恒轻笑一声,却突然说道,“依周某之见,若能娶到郡主为妻,这个才真正叫做福分呢。”
“呀?”瑞凤郡主呆呆地望着他,突然面色绯红,又连忙低下头去,她慌慌张张地提笔又写,可是手在发抖,瞬间就弄污了纸张。
她苦恼地轻叹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周恒有些不耐烦,走近她身边说道:“重新再写一张就是了。殿下若是不愿,只管拒绝便是,伤心难过的人,也该是我啊,你又何必这般惊惶。”
第一百零五章 仙路彩云深
见郡主始终低头不语,周恒轻叹一口气:“是卑职唐突了,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便是。”
他转身欲走,郡主终于开口了,却是声细如蚊:“这,这事,将军得先去与太妃娘娘分说才是。”
周恒的身形立时顿住,又连忙转身瞧着她。郡主慌忙又低下头,却偷偷打量着他,身形壮实,肤色微黑,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她心下怦怦乱跳,忍不住小声说道:“妾,妾的父母兄长俱已亡故,如今依在太妃娘娘身侧。妾的终身大事,当由娘娘殿下首肯才是。”
周恒移步至桌边才听清楚她说什么,他面上笑意抑制不住,点头道:“既如此,那么回头卑职就往宝慈宫去见娘娘,不如,殿下与卑职同去?”
“啊,这怎么可以?”郡主更加慌乱,“再,再说,妾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
“回头我帮你来誊抄便是。”周恒果断握住她的手,“走,咱们现在就过去。”
“不不,妾不敢——”郡主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摆手。周恒笑着将她拉起身来,一只手按着她的肩:“有什么不敢的,你终归是要嫁人的对不对。咱们先去见娘娘,将这事定下来,待我平定河东回来,咱们就成婚。到得那个时候,便由我来照料殿下起居,岂不是好?”
他靠得太近了,郡主身子已经软了一半,迷迷糊糊就被牵着走了。
宝慈殿内,安太妃目瞪口呆地瞧着眼前手牵着手的两个年轻人,郡主不敢抬头,只听着周恒朗声禀道:“末将对郡主殿下恋慕甚深,日夜思念,是以恳请娘娘将郡主殿下,许配与末将。”
瑞凤郡主羞得连耳朵根都红了,她想要将手抽回,周恒哪里肯放?就听得太妃娘娘迟疑道:“这——可是,景云比瑞凤年长,还未成婚呢,哪里有个妹妹倒先成婚的道理呢?”
尚服阿迭努正巧在宝慈殿陪着太妃,听得此语连忙说道:“这个有什么打紧,说不定瑞凤妹妹嫁了人,景云沾了喜气,跟着就觅得佳婿了呢。只是——”
她一双大眼瞅着周恒,笑眯眯说道:“只是奴听说长公主此前不是有意于周将军么?”
瑞凤郡主闻言,立即转头瞧着周恒,神色困惑不解。
“自长公主来京,卑职与之仅见过一次。卑职素来谨守臣礼,绝无僭越之举,亦无非分之想。”周恒握着郡主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她安心,正色说道,“瑞凤郡主在枢府任事,时常相见,卑职深觉殿下性情端淑,品貌出众,虽自惭形秽,仍是痴心妄想,冀求燕好。还请娘娘允准!”
“唉,”安太妃唉声叹气,对阿迭努埋怨道,“妾身早就觉得,不该教瑞凤出去抛头露面,以致有今日之事也。”
“娘娘这话可就不对了,”阿迭努依旧笑眯眯道,“这可不正是一件好事儿么,奴觉着,周将军与瑞凤妹妹,很是般配。娘娘就允了罢。”
安太妃犹在踌躇,阿迭努便再添一把火:“不然,回头郭都帅与霍参政两位,必定也会为此事前来与娘娘商议。到时候,娘娘还不是得答应?”
安太妃打了个哆嗦,连忙点头道:“妹妹说得也是。”她心神不宁地瞅着郡主:“瑞凤,想必你心中是愿意的了?”
郡主头埋得更低了,周恒转头瞧着,也觉得有些心疼。安太妃叹息道:“瑞凤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周统领既然有意,往后一定要好好地待她才成。”
周恒松开瑞凤的手,向太妃娘娘拜倒,行稽首大礼,然后正色说道:“谢娘娘玉成此事。卑职必不负娘娘嘱托。”
郡主见他拜倒,便下意识也跟着跪下。阿迭努连忙过来将两人都扶起:“快快起来,怪道奴今日起身之时撕下年历,便瞧着今日是个好日子,果然就有了这样的喜事。真是再好也没有啦。”
帮着阿迭努一道扶起郡主的宫女乌伦海容,也小声对她道:“恭喜姐姐。”
“你也知道这是喜事?”阿迭努笑着摸摸乌伦海容的脸蛋,“待往后,姐姐也替你寻个好夫婿。”
乌伦海容满脸绯红地躲开了。安太妃只好吩咐道:“都不要站着了,咱们坐下说说话儿。不知周将军府上,人口几何?”
连怀明帝也被惊动了,几人正坐在安太妃殿内闲话,皇帝急匆匆进来了。周恒连忙起身抱拳见礼,皇帝瞅瞅他,又瞅瞅瑞凤:“原来你不喜欢姊姊,喜欢妹妹。当初怎么不告诉寡人呢?”
周恒很是无语:“当初至尊也没有问卑职啊。”
“对对,此事其实是寡人疏忽了。”怀明帝轻轻拍头,又笑道,“周将军很是不错,你来做寡人的妹婿,寡人觉得甚好。回头寡人就画一幅画,送给你们两个。”
“多谢陛下。”周恒松了口气。
“既然荣儿也说好,想必是果真不差的了。”安太妃瞧出来怀明帝对周恒印象甚好,心下稍安,又忍不住嘱咐道,“只是景云的事,你做弟弟的也要上心,多替她想着才是。”
“姊姊是个主意大的,寡人多想有什么用。”怀明帝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对周恒说道,“去不去福宁殿?瞧我画画去。这几日我在画一幅西海池全图,正想请人点评一二呢。”
一会儿寡人,一会我,这皇帝也是孩童心性。周恒有些无语,他正在迟疑间,怀明帝已经拽着他的衣袖说道:“走走,去我那里玩。”
皇帝才转身,内常侍曹喜已经匆匆进殿禀报:“至尊也在这里。周将军!有亲卫营官兵在西华门外等候,说是都帅有急事相召。”
“好,卑职这就过去。”周恒便向皇帝抱拳预备告辞。瑞凤郡主小声说道:“既是急事,想是要紧军务?妾当与将军一道过去才是。”
周恒心愿得遂,其实也舍不得就此与郡主分开,当下点头道:“有理,那便一起过去。”说着便牵着她的手一道出了殿。怀明帝不禁抱怨道:“这年节还未出呢,能有什么要紧军务,才说一会话,又跑了!”
从皇宫西华门出来,隔着一条夹道便是西海池的白墙。寒风扑面,两个人手牵着手,又匆匆赶回西海池广寒宫。路上瑞凤郡主忍不住问周恒:“长公主择的夫婿,原来竟然是将军?那为何——”
“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我对长公主殿下,是半点心思也没有。”周恒脚步不停,“惟愿与郡主结为爱侣,此生长伴。殿下不用胡思乱想,那都是没影的事。”
“哦,”郡主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安,“姊姊一定很是生气,往后若是相见,妾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能不见就不见。她若是敢对你如何,不是还有我在么。”周恒告诉她,“若是我不在京中,你也可以去求助霍参政,长公主也就不敢有什么过分之举。”
“是,妾知道啦。”郡主垂下眼帘,低声应道。周恒想了想,终于停下脚步,望着郡主姣好的面容,思忖说道:“我倾慕殿下,其实与你的身份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因为喜爱你的容貌性情。若你只是一位平民女子,咱们想要在一起,恐怕还更加容易些呢。”
郡主低头沉默着,周恒回头望望远远跟在后面的柳松等人:“咱们走罢。”
节堂之内,郭继恩、杨运鹏和一脸油汗的王显仁正在说话,瞧见两人挽手进来,郭继恩神色惊讶:“周兄弟好快的手段!”
杨运鹏和王显仁都站起身来,一脸愕然,周恒淡然说道:“杨兄不必惊讶,这个便是兄弟的瞒天过海之计了,如何,是不是出其不意也?”
杨运鹏回过神来,先对王显仁道:“少卿请先回四方馆,陪着使臣一道用饭,教光禄寺也去两个人陪着。这边等咱们商议之后,自有吩咐。”
“是。”王显仁也不敢逗留,拱手匆匆告辞。郡主从周恒手中挣脱,低头红脸地在桌子前坐下,定一定神,许云萝已经过来替她磨墨,又小声说道:“婢子恭喜姐姐。”
郡主转头瞧着许云萝,见她神情真挚,自己也觉得舒心了些,便吐口气道:“多谢,都帅急召,可是有什么要紧军务么?”
许云萝轻轻摇头:“不是军务。”
郭继恩面色不豫,也一直没有开口。杨运鹏便告诉周恒,倭国遣唐使团来了燕京。这次来的使团,以中纳言森川直树为使团长,自称藩属,愿重修好,使团之中除了大使、副使之外,还有录事、通事,随行卫士,以及十余名奉献上国的贵族少女。
周恒认真听着杨运鹏细述此事,郭继恩突然感觉有人轻推自己的肩膀,他转头瞧去,只见许云萝责备的眼神望着自己。
第一百零六章 扶桑客入京
自从两人相识,郭继恩这还是第一次从许云萝的眼神之中读到责备之意。
他抚一把脸,让自己沉静下来,见杨运鹏和周恒都瞧着自己,便向周恒抱拳道:“周兄弟与郡主之事,太过突然,方才有些措手不及。还请周兄弟与郡主殿下不要见怪才好。”
周恒有些奇怪,正要询问,郭继恩又说道“郡主殿下性情端庄柔顺,相貌更不必说了,乃是燕京城中第一位美人儿,这是周兄弟的福气,咱们做兄弟的,很是该向你道贺。自然,也要贺喜殿下,周兄弟命世英豪,用情极专,你只管安心依托,将来日子必定和美,果然是一件大好事。敢问周兄弟,成婚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瑞凤郡主听得郭继恩这般称赞,心中才真正踏实下来。周恒也摇头道:“并没有这么快,卑职想着,先国后己,眼下还是以出征河东之事为至要。待到收复晋阳之后,再办婚事也是不迟。”
郭继恩笑了起来:“这般说来,便如元日之时令堂所言,你倒是当真要另置一处宅邸了。”郡主听得此语,欲言又止,周恒却思忖道:“这事往后再说,倒是倭国使团来京之事,除了称臣求和,他们难道就没有什么请求么?”
“有,”杨运鹏告诉他,“那使团长森川直树有言,恳请咱们将新卢之战中的俘虏,尽数返还之,毕竟其中有不少都是倭国贵人。”
“要遣还,也不是不可以。”郭继恩靠在椅子上慢慢说道,“如今倭国掌权者乃是太政大臣西康雄太郎,先教他废除锁国令与年纪制,许两国海商彼此往来,无数量、时日之限,则咱们什么都好说!”
“水师刘统领曾言道,倭国之造船术,尚远远不及咱们,其船难以越海渡远。”周恒说道,“即便其开海禁,恐怕也是中原客商多往,而倭商所来甚少也。”
“只要有利可图,慢慢地来人就会越来越多。”郭继恩摆手道,“跟着使团而来的这十来个女孩儿,又该如何处置?”
“倭国女子生得好看么?”瑞凤郡主忍不住好奇,小声问道。
郭继恩瞟了她一眼,咳嗽笑道:“一样的两只眼睛一张嘴罢了。殿下若是想瞧瞧,明日便教周统领陪着你去四方馆见见,也是无妨。”他说着又转头问许云萝,“你想不想去瞧瞧?”
许云萝只轻轻摇头:“既然她们来了燕京,往后自然也能见着的。”
于是三个男人又计议许久,郭继恩才拊掌道:“与倭国使团晤谈之事,自然还是由政事堂与礼部来办,咱们只提出要求便好。今日便到这里,且都散了罢。”
郭继恩杨运鹏先后离开了节堂,周恒却坐到瑞凤郡主身边,当真要帮她一道誊抄。郡主眼见没有旁人,才小声对周恒道:“将军其实不用为妾另备宅院,身为儿媳,侍奉长者乃是本分事。妾若是嫁与将军为妻,自然还是与公婆同住才是。”
周恒心下感动,却依然专注抄写,并不转头,只是耐心解释道:“多谢殿下有这样的念头,在下很是欣喜。不过殿下毕竟是郡主之尊,哪能受这样的委屈,在下是一定要为殿下另备住处的,再请工匠们好好整饬一番,一定让你住得舒心自在才成——对了,殿下是愿意住在皇城东六坊呢,还是住到横街南面去?”
“此事自然是将军做主。”郡主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来。
郭、杨二人先至膳堂用饭,郭继恩便催促杨运鹏将家小都迁入燕京城中安置:“燕京已为国都,无论如何都是远胜其余诸城,还是教他们尽早都过来为好。”两人边吃边说,用过饭后,杨运鹏自回涵仪馆歇宿,郭继恩则挽着许云萝的手回玲珑院去。
许云萝直到这时候才轻声问道:“周统领与郡主殿下彼此定情,为何都帅却不大高兴?”
“我与霍真人、谢副都监、杨、周二位统领,彼此一道出生入死,已有十年,情逾手足。”郭继恩慢慢解释道,“是以他们也是我最为信重之人,自然我也想着,咱们这些人,最好是与天家都不沾一点儿干系。”
许云萝眼神里满是困惑,显然完全不能理解郭继恩的想法,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可是,瑞凤姐姐,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儿。都帅仅是因为她出身帝室,就不赞成她与周将军在一块,妾觉得这是不对的。”
“枉我自诩见识非凡,到头来,还不及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儿。”郭继恩叹着气,揽住许云萝的肩,“这件事,道理在你那一旁,是我的不对。”
翌日,燕京城内都知道了倭国使团前来的消息。政事堂和礼部等处的大小官员们皆有抱怨,年节未完,就又要忙碌,自然心中都不大高兴。以检校中书令兼领礼部尚书的王行严面对倭国使臣之时,态度十分傲慢,森川直树则是既谦恭有礼,又不卑不亢,几个回合下来,王行严也渐渐神色郑重起来,不禁伸出大拇指赞道:“阁下若是中土人士,则台阁之中,亦必有一席之地也!”
一直沉默地立在森川直树身旁的那名黑袍青年,忽然转身出了屋子。
天气仍未转晴,依然寒风呼啸,他信步出了四方馆,立在屋檐之下沉吟不已,身上的袍子被风吹得扑扑抖动。直到两名戴着副尉协尉臂章的军官过来,径直走到他面前问道:“阁下可是飞鸟进辉?”
飞鸟进辉转头打量着来人,神色淡然地点头:“是,在下正是飞鸟进辉。”
“都帅有请阁下往西海池一叙,请跟咱们过去。”唐应海抱拳说道,他的神色有些好奇,也有些戒备和敌意。飞鸟进辉毫不惊讶地点头:“是,烦请带路。”便跟着两个军官一道出了院门。
他们很快赶至西海池枢密院节堂,郭继恩负手打量着这个相貌英武而一直沉默着的黑袍青年:“飞鸟君既与使团一道前来,想必别有所图?”
“在下,暂时充作森川大人的侍卫,”飞鸟进辉向郭继恩微微躬身行礼,又挺直身体,瞧着元帅身后的许云萝,“此外,也有想要寻找到伊达右卫门,并且带他归国的念头。”
许云萝微微皱眉,郭继恩却示意飞鸟进辉坐下说话:“既已入京,使团所有人的平安,本帅都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无人作出违律之事便可。至于右卫门,这里没有伊达长政右卫门。只有燕都讲武学堂的学生,伊长政副尉。”
一直面容平静无波的飞鸟进辉终于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郭继恩点点头:“不错,他已经给自己换了汉姓,再也不是贵国卫门府之右卫门了。”
“他竟然就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太政大人的信任!”飞鸟进辉难以置信地自语道,他坐了下来,沉吟不语。
“说一说贵国情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罢。”郭继恩问道。
飞鸟进辉慢慢地告诉元帅,宇多田大辅的兵马尚未全部撤回之时,羽田摄政就因为病情突然加重不治,很快就离世了。树倒猢狲散,许多在摄政大人生前效忠于他的大臣与诸侯都各自为政,瓜分势力。西康大人则趁机进入平安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倭皇终于授予了他太政大臣的职务。而治部卿藤原敬二也因为暗中的及时倒戈,顺利升位为左大臣。从新卢率军赶回的宇多田正隆,则被授予右大臣之职。眼见倭国将又一次出现三大臣治政的局面,然而宇多田正隆却拒绝了这一任命。
“因为回信之中一处不经意的疏忽,太政指责宇多田大人有轻慢之心,举动狂妄失礼,于是兴兵讨之。”飞鸟进辉叙述平淡,但是神色之中略带遗憾,“因为部将的背叛,宇多田大人失败了,丢失了自己的军队和领地,被迫逃至边远之地,再也不能回来了。他是一位勇敢而正直的人,眼下的局面,很多人都替他感到遗憾。”
第一百零七章 东瀛有绝色
年节之时,霍启明陪着已经彻底恢复苗条身材的白吟霜待在灵春坊的乐班住处,开始排演新戏。
“来来去去都是些风花雪月,也该有个金戈铁马的故事才好。”他向妻子提议道。
“妾这边伶人都是女孩儿,演男子未免不像。”白吟霜瞟了他一眼道,“不如将老爷装扮一番,咱们来演一出三顾茅庐,就请老爷来演诸葛丞相,如何?”
“哦,那还是算了。”霍启明连忙摆手,“想道爷我如今已是堂堂的副相,怎么还能往戏台上去唱曲儿。”
白吟霜捂嘴偷笑,霍启明悻悻道:“你们也快些儿,这天冷得很,早些回家去多好。”
不料他们才回到宅中,便有亲卫营营监张守贵来请,说是倭国遣唐使团至,霍启明只好撇下娇妻,跟着张守贵往四方馆去。恰巧瑞凤郡主陪着周恒也到了,霍启明将两人瞧了又瞧,向周恒伸出大拇指道:“厉害!”
他下马将周恒拽住,啧啧连声:“我将郡主赚至枢府任事干活,想不到最后竟然是便宜了周兄。继恩兄寻个心上人何等费事,你倒好,伸手就有!说罢,该怎么谢我?”
郡主头戴金钗,身穿金红色的深衣,跟在周恒身旁小声说道:“是,多谢霍参政成全。”
“不是,要你谢我做什么,嗯,也对,你也是该谢我。”霍启明又转头瞅着周恒,“殿下都说该谢我了,你怎么还不言声?”
亲兵和跟随郡主一道前来的两个宫女都在偷笑,眼见倭国使臣出来相迎,周恒无奈道:“是,多谢真人手段高妙,成全了周某的大事。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好,道爷也不贪心,要一对乌木嵌螺钿半圆桌,再要一对松鼠葡萄紫檀座,也就成了。”霍启明一面与倭国使者见礼,一面嘱咐周恒,“教周铭仔细给我做好看些。”
“他的手艺还不成,回头我去木器行买了送你,成不?”
在与森川直树面谈之后,霍启明对那些随使团一道前来的倭国少女很感兴趣,他吩咐副使吉田喜茂:“先带咱们去瞧瞧?”
“是,三位请随小的过去。”吉田喜茂很是恭敬,起身相请霍启明等人跟着自己往女孩们住的屋子去。
十来个原本叽叽喳喳的少女都小心地蜷缩在屋角,直到吉田喜茂吩咐她们赶紧过来拜见贵人。郡主捏着周恒的袖子,好奇地瞧着,女孩们的服饰与汉式服装颇为相似,颜色绚丽,她们也是个个相貌姣好,举止有礼,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
“这是加藤诗织,是阵亡在新卢的兵部卿大人的幼女。”吉田喜茂的月代头锃光发亮,他向三人介绍立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女,“她是加藤大人正室夫人云仓院所出,身份很是高贵,今年一十六岁,原本预备入宫,太政大人特意点名命她前来上国,以为邦交永固之好。”
“呀,她比我还小一岁呢。”郡主小声说道。
霍启明却对后面一个女孩很感兴趣:“那个是谁?”周恒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果然那是最为美貌的一个。
“啊,这位是小森晴菊,”吉田喜茂用赞叹的语气说道,“宫内少辅小森平野的女儿,品貌才学,极是出众,一定能得到众位大人的喜爱。”
周恒见霍启明两眼放光,嘴里喃喃自语,忍不住提醒道:“真人?”
“哦,”霍启明回过神来,咧嘴笑道,“不错,很是不错。不过这些女孩儿差遣何处,咱们还得回头再商议商议。”
倭国献女之事,坊间也很快知道,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闲人在四方馆外游荡,冀求窥见。苏崇远便与王行严等人商议,将这些倭国少女们都安排入宫去,充任女史等职。王行严便道:“新卢亦有书至,预备送几位美人来京,不如趁此时机,就为陛下选些侍奉之人?”
“至尊如今也已经一十有六,”苏崇远拈须点头,“也是该充实内宫矣。”
于是中书省拟成政令,送往议政院,却很快被驳了回来。王行严很是生气,亲自跑去议政院质问,议政常侍费伦古阿神情很是严肃:“职教人查了律疏,汉家男子,须得年满二十,才可娶妻。至尊年才十六,不可违之。”
“这不是至尊娶妇!”王行严咆哮道,“不过是选些宫女,有何不可?”
“中书省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充实内宫,那不就是娶妇么?”
“无知番臣,天子娶妇,那叫纳妃、册后,如何能这般草率。”王行严冷笑,“尔既入京为官,也该多读些书才是。”
“这话职不敢苟同。”费伦古阿不卑不亢,“宫中不过至尊、太妃,一位长公主一位郡主。四位贵人,却已经有了数百名内监,数百名宫女,做什么还要添人入宫,便是内帑银钱,也该俭约,岂能年年多支?若是至尊身边添备女子,就该名正言顺,不可行此囫囵之事。”
“你——”王行严被堵得无话可说,气冲冲拂袖而去。
霍启明得知此事,便往福宁殿去见怀明帝:“倭国使臣送来了几位贵女,至尊可愿意教她们都入宫来?”
“倭国女子么?”怀明帝一面作画,一面与画师邹晃议论,过了好一会才回头问道,“好看么?”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霍启明转头瞧瞧福宁殿内的宫女们,不论长幼,皆相貌平平,便小声说道,“我是怕至尊见美心动,毕竟你还年少,这些事情,其实不用急在一时。”
“可是寡人毕竟也已经十六了啊。”怀明帝皱眉道,“先帝在寡人这个年纪,已经有了皇长子了。”
“过早经历男女之事,实为陋习。”霍启明心平气和,“少年人图新鲜好奇,宫中又无人能约束陛下,贫道难免要替陛下身子多想一想。”
邹晃想了想,提议道:“参政可将此事交代与几位内常侍,替至尊安排妥当,以免过于沉湎女色也。”
“这也是折中之法。”霍启明晃动着麈尾说道,“既如此,贫道就为至尊挑选几位美人入宫来服侍。”
“寡人要自己去挑!”怀明帝很是兴奋。
女孩们都被带进垂拱殿内,第一个被挑走的果然是小森晴菊。霍启明心下有些遗憾,但是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跟皇帝去抢女人。
另一名叫做高桥奈子的女孩也引起了皇帝的兴趣,陪着安太妃一道过来挑选的瑞凤郡主小声告诉他:“这位奈子姊姊,已有情郎,如今在黑水道那边做着苦役。都帅吩咐下来,那位原田正实正在遣回的名单之内。”
“那她还来燕京做什么?”怀明帝有些悻悻,只好另外再选。
他又挑中了高木绫野和松本泉美,霍启明忍不住出声道:“可以啦。”
安太妃也点头道:“异邦女子,宫中也不宜置备太多,过些时日,新卢还有美人送来呢。荣儿对她们亦不可宠爱太过,须知华夷有别,将来的正宫之位,还是得留给汉家女子才是。”
“好,孩儿知道了。”
太妃也挑选了两个女孩儿预备留在宝慈宫担任女史,其余五个,依旧交给霍启明带出宫去。瑞凤郡主跟着他一道出了垂拱殿,霍启明哀叹道:“那个小森晴菊,风致翩翩,如远山芙蓉,可惜了啊。”
郡主不解道:“她这般的美貌,定然会得皇兄喜爱,怎么说是可惜呢。”
“你岂不知,历来帝王,妃嫔众多,各自争宠。过得几年,又有新人入宫,至尊还能似当初一般待之么?”霍启明摇头晃脑,“所谓以色事人,色衰而爱迟,爱迟而恩绝,其实甚是凄凉也。”
“哦。”郡主想到自己,又想着将来周恒若是移爱新欢,不禁有些愁苦,低下头来,暗自伤感不已。
他们在垂拱门外正巧撞见景云长公主。这位公主华服丽色,见着瑞凤,不禁咬牙切齿,但是霍启明也在,她不敢发泄怨恨,只冷哼一声道:“弟弟这就挑完了么?”
“是啊,长公主殿下是不是也要选几个呢?”霍启明笑嘻嘻问道。
“这些番邦蠢笨女子,本宫留着做什么。”长公主斜眼打量那几个挑剩的女孩,面色高傲。这几个少女都精熟汉话,心下栗栗,低着头不敢动弹,霍启明微微皱眉,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其实都是倭国贵女,识文断字,音律书画,各有长技。殿下如今执掌光禄寺,也该有两个得力的女史帮着理事,贫道说的可是?”
长公主诧异地瞅他一眼,心下沉吟不已:“说得也是。”
第一百零八章 北湖访旧友
上元节的时候,白吟霜终于重新登台,领着乐班再演新戏。戏台之前,依然人山人海,观众连声叫好。雅间之内,东倭少女们跟随各自的主人来此,也都瞧得目不转睛。
苏相年迈,没有前来瞧戏,霍启明陪着宋鼎臣、朱斌荣在雅间里,一边观看一边议论。
“我国亦有能乐,与上国之歌舞戏颇为相似。”倭国女孩之中身形最为高挑的藤原美纪面带微笑,向几位相臣轻声漫语介绍倭国之能戏。霍启明便问她:“想不想也去乐班里出演?”
藤原美纪含笑点头:“自然是愿意的。”
“好,道爷替你做主,往后你就去乐社去。”霍启明拊掌笑道。宋鼎臣忙道:“这似乎不大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能唱能跳,自家又愿意,再合适不过了。”霍启明笑道,“贫道觉得似她这般的,其实比选入宫中的女孩运气更好。”
“你是准备将她送入白家乐班罢,这个算不算公器私用?”朱斌荣一边品茶,一边瞅着霍启明笑道。
“燕都乐社也送一个过去,这样岂不是公平。”霍启明瞅着随侍在侧的另外两个女孩,点着加藤诗织道,“就你罢,你去燕都乐社。”
跪坐着的加藤诗织睁大了眼睛:“想我与藤原妹妹,父亲皆为朝中重臣,偶为诸位大人演舞助兴,是分内事,可是以此为业,岂非作践也?不过大人既有吩咐,奴婢等虽然心中不乐,也只好答应了。”
“咦,这般口舌利落。”霍启明瞅着她道,“今日这白家乐班之班首,就是本相的夫人,照你说来,我竟然也是在作践她了?你有所不知,燕京这里,乐班伶人,甚得人敬重喜爱,身份未必就低于咱们这些朝臣呢!你不愿去,我却偏要你去。明日就送你去明时坊,交与崔班首。”
加藤诗织低头不语,另一个女孩本多秀弥忍不住问道:“她们都有了去处,那么我呢?”
“你——”霍启明戏谑道,“我将你送去玲珑院,往都帅大人身边做个使女,如何?”
“啊,真的吗。那太好了!”本多秀弥很是兴奋,“家父也是江户军的一员武将,忠诚骁勇,深得太政大人赞赏。而都帅大人,却是连太政大人都甚为景仰的英雄,能够服侍都帅大人,我真是太高兴了。”
几个相臣面面相觑,接着宋鼎臣哈哈一笑:“一言九鼎,参政既有此语,说不得要将她送往西苑去也。”
“唉,真是祸从口出,但愿都帅不会将小道臭骂一顿。”霍启明愁眉苦脸。
翌日,霍启明硬着头皮将本多秀弥和高桥奈子两个倭国女孩送往西海池。
广寒宫等处是军机要地,霍启明便带着两个女孩径直往玲珑院去,意外发觉许云萝竟然也在这边:“咦,你这条都帅的小尾巴,今日怎地没有跟着他?”
许云萝向他示意院中的苏完可娜:“今日苏完姊姊过来,奴婢便陪她在这边说说话。”
“倒也是巧了,那贫道今日就给你再添两个伙伴。”霍启明便笑着向她介绍那两个倭国少女,“先都安顿在这边,侍奉你和都帅日常起居。”
许云萝静静瞅着他,霍启明成心要逗这个小师妹,于是一本正经道:“人我是给你们送来了,古者诸侯一聘九女,卿大夫一妻二妾,她两个才貌俱全,万一都帅相中了,你可不能苛待之也。”
“是,奴婢知道了。”许云萝依然神色沉静,向那两个倭国女孩点头道,“先带你们去选好住处,都过来罢。”
苏完可娜也凑到了许云萝身边,好奇地瞅着这两个东倭少女,彼此见礼之后,本多秀弥与苏完可娜两个便叽叽咕咕说个不停,那高桥奈子却一直沉默不语。许云萝便道:“咱们边走边说罢,先去瞧瞧屋子。”
四个女孩都走了,霍启明甚觉无趣,只好一个人出了玲珑院,对门外守候的耿冲吩咐道:“回去罢——不,先去广寒宫。”
广寒宫节堂内,周恒与李续根正在比对讲武堂与兵部两处分别制作的新舆图。郭继恩和杨运鹏则面对燕州军第六师副点检贺廷玉的一封书信沉吟不语。霍启明进来便问道:“一个个皱着眉头,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待贫道与几位参详参详。”
郭继恩将书信递给他:“贺点检请求跟随杨统领,率部参加河东之战。他在信中说,燕州第六师时常遣斥候潜入并州地界查探军情,熟知地理人情。且该师官兵操练数年,战志昂扬,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朝,是以愿为前部,径往泽滁。”
“六师驻屯邯郸,应对中州当面。”霍启明不再嬉笑,沉吟说道,“贺点检渴冀一战,可另择一部接替六师防务。第七师在新卢顺川一战中,威名大振,便以七师移防邯郸等处,如何?”
杨运鹏思忖道:“真人此议可行,秦存贵虽为中州降将,为人却是忠厚严谨,该师师监又是张德元,咱们当初左军甲旅的老部属,智勇兼备,七师可以独当一面。只是,咱们以第四师第七师防备河南山东两处,又以何人为主将统御之也?”
许树和秦存贵两个,谁来担任方面主将显然都不大合适。
郭继恩开口吩咐道:“七师随杨统领一道入河东!以燕州军第八师驻防邯郸,乔定忠为南面主将。”
杨运鹏霍启明两个都觉得可行,于是钤印发咐下去。霍启明这才对郭继恩道:“那些个倭国女孩儿,至尊和太妃等选了几个入宫,我又挑了两个送至乐班。还剩下两个,便送至玲珑院了。”
“送至玲珑院做什么?”郭继恩诧异道。
霍启明示意桌边忙碌的陈巧韵:“那个新卢丫头已经被舒金海带走,陈典书有职事在身,况且就这两日她就要搬出去了。玲珑院里总得有两个使女来服侍你和云萝妹子嘛。”
郭继恩将霍启明瞧了又瞧,他连忙道:“小道已经将她们都交与云萝妹子了!她既然已经收下,你瞪着我瞧也没有用啊。再说了,东倭女子温淑体贴,有她们在,你和许令史的日子定然会舒心不少。”
这个时候,许云萝和苏完可娜两个,领着高桥奈子、本多秀弥出了玲珑院,沿着湖边的石栏杆游览这处皇家苑囿。
西海池分为南北两湖,中间以石桥相连。天气虽然凛冽,少女们的兴致却很高,本多秀弥一直问个不停,然后赞叹不已。许云萝却瞧见一员文官,年近五旬,紫袍玉带,沿着石道大步走来,她连忙屈膝行礼:“婢子见过楚都使,都使万福,可是今日从沈阳赶回来的么?”
楚信章的确是今日才从沈阳赶回燕京,他停下脚步将这一群女孩儿仔细打量,见她们都慌忙躲到许云萝身后,便向许云萝拱手道:“不错,楚某回京参与议政院集议之事,果然是今日才到。”他指了指北湖西岸边的水云间,“是以入枢府来见都帅,顺便瞧瞧一位旧友。”
许云萝往水云间的方向瞧过去:“是粟将军?”
“不错,”楚信章瞅着躲在后面的两个倭国少女,想了想还是说道,“如今的西海池乃是枢机要地,异邦女子,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许云萝点点头:“是,奴婢知道了。一会就带她们回去。”
楚信章瞧瞧许云萝,一身蓝灰色军袍,佩戴着臂章,戴着黑色幞头,一身军官装束,却依然是说不出的好看。他心情复杂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水云间是西海池北湖东岸边的两处相连院落。粟清海自从回京之后,就带着家人住进了这里,景致幽雅,当值理事也很是方便。因为女儿粟海珊生病,他今日便留在了家中,见楚信章来访,粟清海很是意外:“都使如今是调回京城来了?”
“议政院集议,燕州营州各处都来了不少人。”楚信章负手四下打量,又与粟清海夫人宁青见礼,然后对粟清海道,“这里很是不错啊。沈阳那边都说,粟将军在京城过得很不如意,连个住处都没有,简直是胡说八道。”
“都帅安排粟某先安顿于此,如今南面立南坊和城外西山等处都在给军官们建造住宅,只是还得自己掏银子去买。若是赁住,转调之后须得归还。”粟清海解释道,“京师驻军五个师,大小军官数千人,正是僧多粥少,粟某便先在这边住着,也并不打紧。”
第一百零九章 议政院集议
楚信章跟着粟清海进了书房,却见粟清海的儿子粟河生正在地板上专注练字。他又四下瞧瞧,见家具简陋,不禁叹息道:“你一位堂堂的二品制将军,虽说是如今未任实职,何至于清苦如此。方才楚某瞧着,贵处连个童仆也没有?”
“机枢要地,家仆出入不便。”粟清海请楚信章坐下,“况且某当年在河间之时,便一直如此,家中活计全由内子操持,倒也不觉得什么。”
“令夫人富户娇女,能做到这般,当真是一位贤内助。”楚信章瞅着他道,“仆自沈阳一路赶来,在卢龙之时,遇着燕州军第一师也恰好拔营南进,刘元洲刘点检替他属下一位曾树贵曾巡检作伐。仆瞧着这位曾校尉品貌才干,亦很是不错。只是相处日短,不知究竟如何。”
“似乎是都帅在宣化之时的旧部属。既然能检校旅将,想必是有本事的。”粟清海思忖道,“不过大战在即,旅将亦得冲锋陷阵,安危难料。都使可得再想一想。”
“干城之将,皆为国士。楚某以女妻之,有何不可。况且如今大乱之世,朝廷以武功复国拓疆,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赳赳武夫,前程远胜提笔文士,只要这人品性忠忱,楚某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话虽如此,都使还是得先问问令爱的心意才好。”
宁青恰好奉茶过来,听见对话,不禁笑道:“想必这位曾旅将,定然是相貌俊雅,谈吐不凡,非是那等粗鲁军汉。不然,都使如何会喜欢?”
“不错,其人雅好读书,气度沉稳,非但良将,实有良臣之风。”
“如此说来,倒是一桩好姻缘了。”宁青笑了笑,“不过方才外子说,眼见又有战事,都使不妨先等上几月再瞧瞧。”
楚信章便觑着粟清海道:“这回都帅想必是欲取东都了罢?”
“这个不能说。”粟清海正色嘱咐,“议政院集议之时,都使也请不要问及此事。”
议政院集议,算得上是燕京城自古未见的一件盛事。各坊之中,都是议论纷纷。邮报总办王伯重还特地从燕都大学堂招募了几名文笔出色的学生,出入议政院,旁听议论,访问参与集议的各路议政卿,邮报的书吏们再整理文章,刊登于报,以昭布全境。
以议政卿头衔参与集议的有百余人,文武职官、学堂教授、工坊督办、大商巨贾,也有乡贤野老。主持集议的朱斌荣首先告诉大家,往后议政院集议将成为定制,每年开春之时召集。人选则由各道之议政署推举之。然后宣布集议的各项内容,官府之度支、官员之任免、各处之农桑、畜牧、学政、蠲济、道路、邮传诸事。
开天辟地新气象。人们都惊奇地关注着,议论着。
集议首日,霍启明以中书省副相头衔发言,宣布恢复巡查制度,不但各道复设巡查使、巡查推官,御史台也将不定期遣出监察御史,纠检百官、巡视府县、核正刑狱。他同时推举都里城刺史郜云汉为辽宁道检校巡查使,往沈阳任事。
郜云汉清廉能吏,众所皆知,诸卿都无异议。苏崇远接着举荐渔阳刺史赵广年出任河北道巡查使,众人小声议论一阵,也同意了这个提议。郭继恩微微皱眉,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以执笔中书令兼掌吏部的苏崇远继续提名杨典出任松漠都护府监察御史,诸人对此人都不大熟悉,是以无人应声。最后郭继恩出言道:“杨御史乃真国士,其人又自愿往边地,就先遣他往松漠地任事,往后瞧情形再作计议罢。”于是这项提议也被通过了。
参与集议的众人愈觉兴奋,当中书令兼户部尚书宋鼎臣发言之时,就不断被质疑之声打断,人们甚至争吵起来,朱斌荣不得不好几次提醒大家肃静下来。
王行严则郑重宣布,官府将重开科举,今秋各处先为乡试府试,待来年开春之后,则在京城举行省试。这个消息令大家都觉得振奋,终于又要开科取士了。霍启明却接着提出,府试省试,往后皆由燕都大学堂教授出题,文学、时论、算学、格物等都将列入出题范围,以确保考试能真正收取经世之才。
人们又争吵起来,燕都织造社副总办王鲁宗面红脖子粗,拍着桌子怒道:“会写诗作赋的,俺这里全都用不上,你们便是录用再多才子,又济得什么事?”
群力工造社督办祝琅,也名属议政卿之列,自从进了议政院大门,他就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心情很是激动。发言的官员们都说了些什么,他都听得迷迷糊糊。坐在身边的王鲁宗一直在神情激动地与周遭议论不已,祝琅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如今某也是燕京城中有头面的人物了。
后来刑部侍郎卢道然、工部侍郎张骏声、大学堂山长徐和山先后发言,祝琅都没有听进去,直到王鲁宗推着他道:“祝督办,霍参政问你话呢?”
“啊,什么?”
霍启明瞅着他道:“官府预备今年在运河之上造一座桥,此事你来主持,可敢应承么?”
“造桥?这个与造屋可是两回事啊。”祝琅一脸茫然之色。
“是两回事,所以要你去物色工匠,还有,这回要造的,是一座铁桥,不是石桥木桥。”霍启明正色说道,“这也是一桩开创之举,甚为重大,你能应承么?”
“铁桥?”祝琅终于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道,“若是平桥,河心就不能不立桥墩,然运河之上船运繁忙,立桥墩则不利舟船往来。是以运河之上若要造桥,还是以石拱桥为好。”
众人都点头称是,霍启明很是失望,但还是点头道:“那就依你,造石桥,要多造几座。你抽空往沿途去瞧瞧,先将桥址选定下来。”
费伦古阿插言道:“滦水辽水等处,也要造桥!”
“本相是打算造一座铁桥,”霍启明想了想道,“辽水水面宽阔,可以造铁桥!”
“铁桥开支极大,得由户部拨银才成!”楚信章皱眉道。
“户部出银,工部牵头,你们只要出人即可。”霍启明一锤定音。
议政卿们每日都要议事到天黑才步出大院,犹在彼此议论,然后各自往下榻的驿馆、四方馆去用饭歇宿。那些城内本有住处的,自然是各回宅院。祝琅跟着大家出来,听着走在前面的霍启明还在跟张骏声说话:“凡营造者,多用砖石铁料,少用木材。还有造船也是,往后咱们要多造大铁船。”
“木料轻便,铁料沉重,如何浮得起来?就算能浮于水面,想必也难于动弹啊。”张骏声质疑道。
霍启明愣了一会才摇头道:“我倒给忘了。”说着连连叹气不已。
议政院集议一连数日,邮报则每天刊印,连篇报道,百姓也是争相传阅,热议不断。郭继恩却后面几日都不再往议政院去,他先是参加了堂弟郭继骐与陈巧韵的婚礼,将新娘接入新居之时,陈巧韵激动得哭了起来,惹得一干女孩们连声安慰。只有本多秀弥也跟着掉泪,她很是羞愧:“我这是太高兴了,真的!陈典书这么地美丽,又这么地娴静,看到她出嫁,我既为她高兴,又感到很羡慕呢。”
宁青、郭继雁、苏完可娜、高桥奈子等人都笑了,许云萝依偎在郭继恩身边,也抿着嘴笑。郭继恩轻声道:“这喜庆的日子,你怎么还穿着军袍呢?”
“哦,昨夜里一直陪着她,早起又帮她梳妆打扮,竟忘了这事了。”
“这也能忘?我不管,回去之后你就给我换身衣裳。”
郭继骐的母亲宁氏也搬来了新居,郭继恩陪着她说了会话,便带着许云萝提前离去了。
待到两个倭国女孩跟着宁青等人回到西海池,见到换回女儿装束的许云萝,高桥奈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本多秀弥夸张地吸气道:“啊啊,许令史,这就是传说中的倾国之色呀。”
“哪有,你夸得太过了。像我这样的就能叫倾国之色,那街上岂不是到处都有。”
“到处都有?”郭继恩嗤笑道,“你告诉我到处都有这等姿色的街在哪,我也去瞧瞧。”
许云萝垂下了眼帘,小声说道:“真的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呀。”
第一百一十章 顾家成衣铺
议政院集议所敲定的各项政令,都在邮报之上被刊载出来,令全境百姓都能知晓,同时登报的还有一条消息,营州也将会另办一份报纸,于沈阳刊印。
燕京、唐山、邯郸和安市州四处铁厂都将再次扩建,燕都织造社也将扩建第三期。营州预备修建一条从沈阳直至会宁府的官道。燕营两镇,各处府城都将筹办惠民医馆,也俱由官府拔银……
一条条消息,令人目不暇接。在自家的正厅里,郁长石郁员外对前来拜访的何员外感慨着:“不过短短三四年功夫,便是往昔百余年,日子也没有这么大的变化。”
何员外瞧来也是既忧且喜,他瞅着郁员外那两个正在庭前玩耍的孙女,摇头道:“这几年赚下的银子,怕是孙儿辈也尽够花的了。景昌如今在营州任官,景兴在大学堂念书,想必出来之后于经营之道也是全无兴趣。往后,且由得他们去挣自家的前程罢。”
郁员外听得此语,只轻轻哼了一声。何员外知道他的心事,便笑着安慰道:“如今贵宅二郎也已成婚,想必不过一二年,便会诞下孙儿,贤弟不必如此心烦。再者,若是这两个孙女都像苏副总办一般出众,则虽是女儿身,也就未必不能光耀门庭也!”
郁员外长叹口气:“如今官府鼓励工商百业,正是生计兴旺的好年头,可是去岁我这间茶行铺子,进项不增反减——愚心下也明白,这两个儿子都不是经济的料,多说得两句,他们反倒不高兴。愚倒有心教长媳从户部钱庄辞了职事回来,却是犹豫不决。”
“万万不要提起此事,”何员外不禁变色,“苏副总办如今位列议政卿,真正是干预着国家大事,早非吴下阿蒙。何况你我皆在钱庄入本,不是何某夸说,这户部钱庄,其紧要之处,不亚于中枢六部!坊间有传言,郭都帅与霍参政提议,要给苏副总办一个检校户部侍郎的职衔。贤弟试想,你想教她辞任回来,办得到么?”
郁长石吓了一跳:“此事可真?”
“钱庄协理田安荣,如今已是七品之户部主事头衔,何某因为此事,特地询问过田主事。”何员外压低声音道,“虽说政事堂几位相国不肯答应,可是能架得住他们二位年年提议?”
他向郁员外拱手道:“谁也及不过贤弟家中纳了一位大有本事的儿媳啊。”
郁长石却有些后怕:“愚曾经对苏蔻提及,想教大郎纳一房妾——”
何员外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摇头道:“这纳妾之事,往后再也休提,谨慎谨慎!”
待到集议结束,各议政卿各自返回之时,大多数百姓也已经通过邮报知道了官府在雍平二十年的施政方略,工、矿、商、农、牧、渔诸项,也都将数字列得清楚明白,教人一目了然。
然而另一桩大事,邮报上却是只字未提:营州军之第二、第三、第四和第五师近五万兵马,由统领向祖才率领,已经沿着辽西走廊开进至海津附近。营州军副统领薛宁则接枢密院之军令,重新扩编三个师,分别驻屯于襄平和辽南半岛。
发咐给薛宁与毕文和的这道军令用意十分明显:进入临榆关内的营州军官兵,将不会再返回东北了。
海津城外西北郊的军营,根本就住不下这么多兵马,营州军又在燕州军第三师的营垒之外安营扎寨,绵延数里。过往行人客商见之,无不悚惧:“想必燕京郭都帅,眼见就要大举南征了嘞!”
向祖才由亲兵护卫着离开大营,赶往京城去见郭继恩等人。
广寒宫西节堂内,于贵宝、周恒、安金重、杨运鹏等都在此,向祖才与诸人见礼之后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待到郭继恩吩咐他坐下之后,向将军才察觉,原来是许云萝竟然不在这里,这可是件稀奇事儿。
许云萝是领着那两个东倭女孩往顾家衣铺去了,作陪的还有户部钱庄司账郭继雁。
在陈巧韵的婚礼之时,郭继雁便上下瞅着许云萝道:“这般喜庆的日子,嫂嫂如何还穿着军袍呀。”
“忙得忘记换衣裳了。”许云萝想了想,“我与都帅还未成婚,你管我叫嫂嫂,我觉得怪不自在的。”
“难不成我管你叫妹妹?”郭继雁捂嘴笑道,“大哥定然会生气的。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嫂子罢。不单是我,往后巧韵姊姊不也得管你叫嫂嫂?”
许云萝依然觉得别扭,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行罢,其实叫什么都没有关系。”她想了想又道,“改日我还得领着她们两个去添置些汉家衣裳,是不是去顾家铺子为好?”
“顾家的东西自然是最出色的,用料最好,刺绣最精。小嫂子预备什么时候过去,回头我陪着你一起罢。”
于是郭继雁大清早就过来,与许云萝一道,带着高桥奈子、本多秀弥两个,往顾家铺子去了。
衣铺之中,今日领着使女坐店的乃是顾家二女顾芸。顾芸虽已出嫁,却还是经常会回娘家来帮着打点买卖。眼见今日大清早就有贵客上门,她心中也很是高兴,便亲自陪伴着挑选。
本多秀弥自从进来,一直在啊啊惊叹,不爱说话的高桥奈子也是两眼放光。许云萝便吩咐道:“喜欢什么,只管自己去挑,春衫夏衫都选一些,回头我来与店家一起算钱。还有——继雁姊姊,你要什么,也只管去选就是。”
“好大方的小嫂子,”郭继雁搂着她的肩膀直笑,“你自己不挑几件么。”
“上回来这里,已经挑过不少了,足够了。”
“衣裳哪有足够的,我不管,你既然也来了,怎么也要带几件回去才成。”
顾家的成衣的确是名不虚传,许云萝也难免心动,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顾芸在一旁含笑等候着,心下有些吃不准,这个女军官年纪最小,容貌最美,却显然是四个女孩之中的为首之人。她想了想,凑上前来,小声向许云萝介绍她正在打量的那件金玄两色织锦交领襦裙,又小意问道:“这位小娘子瞧着很是面生,敢问是哪座府上的贵人?”
许云萝轻轻笑了笑,没有接话,又去瞧另一件淡粉色的轻纱褙子,她轻轻摸着面料,沉吟不语。
另外三个女孩聚在一处,挑挑拣拣,叽叽喳喳,最后算钱的时候,许云萝只有两件褙子。她转头对郭继雁道:“先送你回明时坊,咱们几个再回西海池去。”
“当然是先寻个地方用饭呀,回去且不着急,咱们还可以在白莲池边游玩一会。”郭继雁笑道,“喂,你们两个,想不想去。”
“啊,真的可以吗,”本多秀弥很是兴奋,“咱们出来这么久,都帅大人不会见怪么。”
顾芸心中突地一跳。
许云萝只好说道:“他是不理会这些事的。不过西海池的景致,不比白莲池好看?”
“少了些市井气,太安静了呀。”郭继雁笑道,“咱们也难得去热闹的地方玩一玩,平日里都忙。大哥是恨不得将咱们都当做男人来用,所谓又得浮生半日闲,就一起去罢。”
许云萝抿嘴笑了笑:“那就一起去罢。”
使女们将她们挑选好的衣裳都叠好装箱,送出院子搁在马车上。顾芸觑着空当,殷勤对许云萝道:“妾有眼无珠,竟然不识许小娘子真容,还请恕罪。”
“无妨,婢子平日也甚少出来。贵处的衣裳很是好看,质地又好,往后定然还会再来。”
“是,是,往后得空了尽管来玩。”顾芸又含笑说道,“敝宅三妹,少时便有才名,既美且惠,只是因为倾慕都帅英雄伟岸,是以一直不曾许配。眼见如今已过碧玉之年,依旧待字闺中——”
许云萝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瞧过来,顾芸气定神闲,笑眯眯地望着她:“家父顾南生,乃是正经科举入仕,曾在西京做过翰林院学士。因不喜俗务,是以辞官回乡,每日只在宅中读书著文。三妹自幼跟随父亲习书,援笔成文,必能为都帅有所益助之也。”
“都帅一直想着,能有女子入大学堂念书才好。”许云萝轻声道,“这位三姊姊既是这等聪慧端雅,何不拜于大学堂众位大贤门下,则将来之成就,必定非同小可。”
顾芸万没想到这个瞧着娇怯怯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有些愕然,她正要再说,许云萝已经点头道:“这事婢子已经知道了,回头先问问都帅的意思,必有回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书生拜大将
这四个女孩走了之后好一会儿,顾家长女顾蘅才来到铺子里。
又有两位家境殷实的妇人在挑选成衣,顾芸却在柜台之后发呆出神。顾蘅过来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顾芸轻叹一口气,便将上午的事情说了:“原以为这个许云萝,不过是都帅从南边带回来的一个小丫鬟,仗着姿色得宠而已。今日见之,其人虽是出身微贱,举止却很是不凡,说话也得体,竟是我小瞧她了。”
“许云萝?”顾蘅微微沉吟,“此前我见过那个女孩儿,的确是美貌惊人,举止也很是端庄,非是那小门小户的做派。”
“既是如此,三妹若是果真能入西海池,则与她也能成为好姐妹。”顾芸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只是她会不会瞒下此事,不告知都帅?”
“瞧着她不是那样的人,既说必有回话,咱们只管等着便是。”顾蘅思忖道,“可先禀明爹爹知道,三妹那边,且等一等,免得她白欢喜一场。”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这位许小娘的提议也是甚好,以三妹之聪慧悟性,若能进大学堂,必定是班、谢之俦也。”
“虽说如今女子出来做事已是寻常见惯之事,入大学堂毕竟不同,难免物议纷纷。”顾芸摇头道,“此前虽有公主郡主往大学堂去,毕竟身份不同,况且她们也不过是去应个卯,如今都出来任事了。总之,咱们家的女孩儿,这种事情万不可抢在头里。”
许云萝领着三个女孩用过了午饭,先送郭继雁回到明时坊郭宅,又被乐社的女孩们围住说了会话。跟着甄倩儿学歌的加藤诗织拉着本多秀弥和高桥奈子的手,很坚定地说道:“虽然我不喜欢,可是既然来了,那么我就一定要成为最出色的歌姬。”
“喔,你这么勇敢,一定可以的。”本多秀弥钦佩地说道。
“嗯,要超越我的老师,这就是我的志向。”加藤诗织握紧了小拳头,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
已经怀孕的甄倩儿撇了撇嘴角,她如今气度雍容,神态高贵,但是在许云萝面前,她还是小心含笑问道:“想必许令史与都帅也是好事将近?”
许云萝轻轻摇头,她心知陈之翰还未将大军即将出征之事告诉妻子,便嘱咐道:“你如今怀了宝宝,自己一定当心身子才好。”
于婶得了管夫人的吩咐,过来请许云萝留下来用晚饭,她摇头谢绝,这才带着那两个倭国少女回到西海池。她们刚到玲珑院,就见几个内侍护送着一个倭国装束的娟丽少女候在门外。
领头的那个内侍见到许云萝,连忙上前作揖禀报,说是这位名叫深田小纪的,已经被长公主遣出宫来。太妃娘娘便吩咐送至西海池,交付给许令史。
眼见那个深田小纪低头不语,露着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模样楚楚可怜。许云萝心下诧异,但还是点点头,吩咐内监们自行回宫,自己带着这几个女孩一道进了玲珑院。
不管本多秀弥和高桥奈子两个如何询问究竟是为何违逆了公主,深田小纪只是低头垂泪不语。许云萝只好说道:“你们好生看着她,帮她安顿好住的地方,酉初时便带她一块去膳堂用饭。我先出去了。”
本多秀弥和高桥奈子都跪着恭敬说道:“是。”许云萝想了想,又过去在深田小纪面前蹲下:“你会什么,琵琶,还是尺八?”
深田小纪愣愣地瞧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这两样奴婢都会的。”
“好,琵琶和尺八这里都有,晚上你演给我和都帅听一听。”许云萝替她抹去泪珠,“回头去睡会儿,养好精神。”
她这才转身出了玲珑院。
待她赶到西节堂,郭继恩正在沙盘前对众将说话:“据邯郸间报,图鞑多莫支部已经自上邽等处越陇山大震关,前锋已至陇县。另,赤黎浑、特莫孤两军则从安定等处南下,涉罗水,取长武、彬县。军情司以为,必突已经发起了全面攻取关内的战事。是以咱们也得加快步子,虏骑要夺西京,咱们就取晋阳!”
将领们交头接耳,桌案旁的瑞凤郡主与陈巧韵两个,也向许云萝微微点头示意。陈巧韵新婚燕尔,尤显娇媚,见着许云萝,略有羞意。许云萝便自己取了一张圆凳,坐到她身边,默默地听着。
安金重向郭继恩抱拳道:“末将愿与周统领一道,俱往常山参战,请都帅允准。”
“士政士信两兄弟,一个在羽林军,一个在燕州军,都会参与此番作战。”郭继恩道,“安副统领就不必去了罢。”
“廉颇虽老,尚善饭也。都帅何必小觑老将?”
郭继恩慢慢点头,想了想吩咐道:“以骆承明为羽林军副统领,接替安金重副统领之职。以伍中柏为羽林军第三师副点检。”
他继续下令:“以杨运鹏为泽潞道行军统管,贺廷玉为副统管,以安金重为晋阳道行军统管,向祖才为定襄道行军统管。设河东行营,以周恒为行营总管,诸道,俱受节制!”
私塾出身的周恒,年纪未满二十六岁,却成为出征河东的诸道行营主帅。重任在肩,他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言语。
郭继恩又对谢文谦道:“文谦兄出任行营监军使,总司各道军纪。”
诸将都轰然应命,郭继恩又嘱咐杨运鹏:“我让粟清海随你同去邯郸,襄赞军务。晋南之地,虏兵少而降附之军多,这些投靠胡虏的降将,其凶狠暴虐之处,不亚于番贼,你们入晋南之后,万万不可轻敌。”
“是,卑职省得了。”
“每收复一地,都要尽快安抚百姓,就地招募新卒。”周恒也说道,“俘兵者,也要立即加以遴选,老实本分的,就充入部伍,以为我用。”
“明白了,攻心为上。”杨运鹏点头,“卑职明日就返回邯郸去也。”
郭继恩转头瞧向沙盘,郁郁葱葱的大地之上,燕州军第一、第三、第五和第七师,都已经离开各自的驻地,向邯郸开进。收复河东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一道道军书从枢密院发付出去,传令兵的马蹄在河北大地之上奔驰,燕京西郊的火器厂内,加紧忙碌的工匠们将一箱箱的铁壳霹雳弹装上马车,送往军营。军供司和兵部为了这次作战措备了上万辆四轮和两轮马车,携带着军粮辎重,向着邯郸和常山两个方向聚集。羽林军的前锋兵马,也已经离开西山和南苑的大营,奔向常山。
参谋们在合计作战方略,加以完善。许云萝与瑞凤郡主、陈巧韵两个女孩一道提笔写下军令钤发出去。军器监新送来的竹管铁尖蘸水笔她很是用不习惯,而且这种笔尖用一段时间就得拿针来通一通。但是陈巧韵告诉她:“这种笔虽然奇怪,可是比毛笔写字快多了,又不费墨。”
“哦。”许云萝想了想,小声问道,“郭团监已经动身了未?”
陈巧韵藏住心下的忧惧,轻轻摇头:“还没有,不过也就是这两日了罢。你瞧,这道军令写得明白,待军粮交付已毕,羽林军第四师自陆路赶往常山,限十五日之内抵达。”
她有些羡慕地转头瞧了瞧也在专注写字的瑞凤郡主,人家的情郎虽说也要出征,可却是节制诸道的统兵上将,无论前方战事如何,想来周将军必定还是性命无虞的。
散值的时刻过了许久,她们才将手中的事情忙完。周恒一直在等着,眼见瑞凤郡主紧紧依偎着他一道出去了,陈巧韵也暗叹一口气,与郭继恩许云萝等道别,自回教忠坊去歇息。
郭继恩连忙教两个亲兵送她回宅,自己牵了许云萝的手往膳堂去。用饭的时辰早就已经过了,但是厨子们给他们留了晚饭。他们进来的时候,有几个参谋凑在一桌,还在小声议论着。郭继恩与许云萝对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一边吃饭,一边许云萝就将白天的经历都告诉了他。
郭继恩停下了筷子,微微皱眉:“想让女子进大学堂念书,怎么就这么难。”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学堂女弟子
“那位顾家三女儿,咱们曾是见过一面的。生得的确好看。”许云萝注视他道,“既然又有才女之名,都帅可愿意召她入府,参赞军务?”
“人家可不是想来做女史,是想被我纳入房中。”郭继恩嗤笑一声,“如今玲珑院里多了两个倭国女孩已经够教人烦心的了,史书记载,蛮夷之地有女儿国,莫非你想把玲珑院也变成个女儿国不成。对了,拉巴迪亚曾说,泰西神话之中有一亚马逊族,其国无男,自王以下,部民、军士皆为女子,且作战之骁勇,不亚于男子,是不是很神奇?”
许云萝被他的话语吸引住,出神地想了一会,见郭继恩又埋头吃饭,她想了想轻声道:“如今是三个倭国女孩儿,不如就将她们都送入大学堂去?”
“此事我之前就已经想过,没用,大家还是会观望。”郭继恩摇头道,“若是咱们汉家女子领头,然后她们也跟着去,渐为风气,往后就好办了。眼下缺的,就是第一个愿意主动往大学堂去念书的女孩儿。原本瑞凤郡主往大学堂去念书就极好,偏偏启明兄弟又将她弄来枢密院。不过他也有他的考量,此事也只好作罢。”
他瞧着对面沉默不语的女孩,突然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你去如何?想不想拜在叶先生或是康先生门下?”
许云萝低下头来,过了好一会才说道:“都帅不是很快就要往常山去么?”
“我没有那么快动身,既有周统领在,我会过些时日才去。”郭继恩想了想,“我答应你,往后若是率师出征,依旧将你带上,如何?”
“可是,妾如今是一员军官呐。”许云萝依然有些不情愿。
“军官也可以入学啊,”郭继恩诱惑她,“也不过是两年的工夫,待你学成出来,咱们正好可以成婚,岂不是好?”
许云萝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郭继恩满意地松口气,很快吃完,然后又牵着她回玲珑院去。路上许云萝小声问他:“那位顾家三娘子,还教她往玲珑院来么?”
“她来做什么?”
“妾曾听本多秀弥言道,倭国如今的那位太政大臣,有一位正室夫人,另外还有九位侧室夫人呢。”许云萝神态沉静,“而且他往后还会再收新夫人的。”
“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郭继恩紧握着女孩的手,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这些个倭国女孩,都跟着你往大学堂去念书。那位顾家三娘子,你教人去传话,可以请她一道去学堂,若是不愿,也不用勉强。至于玲珑院,就不用来了。”
“是,妾知道啦。”
玲珑院内,铜炉熏香,深田小纪与高桥奈子,一个身穿倭国式样的唐衣,手抚琵琶,一个身穿汉式襦裙,轻吹尺八,两个少女合奏一支倭国曲子,旋律婉转阴柔,甚为动听。本多秀弥则烹水煎茶,许云萝依偎在郭继恩怀里,两人坐于床榻默默听着曲子,一室温馨,教人沉迷忘忧。
郭继恩注视着深田小纪,他不知道这个倭国少女为何会被长公主逐出皇宫,但是有一点他能肯定,这个女孩其实性情柔弱,绝不会主动去冒犯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去问,这种事情,他既无兴趣,也没必要知道。但是安太妃将人送至他这里,其实也是一种求助。
一曲既罢,他轻嗅着怀中少女的长发,一面吩咐道:“明日,你们都跟着本帅去燕都大学堂。如果山长愿意,你们就是学堂的女弟子。”
几个女孩彼此对视,都有些不知所措。郭继恩接着说道:“跨过这条横街去念书,黄昏的时候再跨过横街回到这里。除了功课,收拾屋子,服侍小夫人,这也都是你们的分内事。”
“可是——”高桥奈子迟疑说道。
“没有什么可是,本帅要送小夫人往燕都大学堂去读书,你们,皆是她的伴读。”郭继恩淡淡说道,“都听明白了么?”
“是,奴婢们知道了。”几个女孩跪坐着低下头,深深行礼。
春熙堂内,窗明几净,山长徐和山瞅着郭继恩有些哭笑不得:“许令史来做学生,这个倒也罢了。那些个倭国女子,也送来做什么?”
“她们既已被送来燕京,便皆是我唐国子民,又能识文谈字,如何不能来入学?”郭继恩笑道,“将来学成出来,亦是为我所用,岂不是一件好事。”
“也罢,都帅亲自送来的学生,岂有不收的道理。”徐和山立起身来,“是要拜在叶夫子门下么,徐某这就陪你们过去。”
“何敢劳动山长!”郭继恩知道徐和山正在搜集方志撰写史书,忙摆手道,“咱们自去就是。山长这边若是还缺什么书,也只管传话与我和参政。”
他领着唐应海、陆祥顺,以及四个女孩,沿着幽静的林荫道往东面叶琴安所居的书斋而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桥奈子突然问道:“那个,都帅大人,燕京城中,是不是还有一所医教院呢?”
“是啊,怎么,你想去那边念书?”
“是,奴婢不揣冒昧,想去学些医术,不知道大人可允准?”
郭继恩回头瞅着这个清秀文静的倭国少女,点头道:“可!回头我就送你过去。不过,学医的话,就只能住在学院之中了。”
“是,多谢大人成全。”
于是高桥奈子便只在院门之外等候,郭继恩领着另外三个女孩进去。院内两边都是游廊,碎石铺成小径,屋舍之旁翠竹潇潇,他不禁赞道:“好一个清净去处。”
一个使女上前行礼道:“客人万福,可是来寻我家先生的?”
“不必通禀,你只管带咱们过去就好。”郭继恩摆手笑道。那使女狐疑地将他打量一番,见他气度非凡,身后三个女孩也是个个容貌清丽,料想必定是位贵人,犹豫一下道:“我家先生正在见客,既如此,且请随婢子一道过来。”
他们跟着使女进了屋子,见叶琴安穿一件月白色襕衫,正在与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品茶闲话。屋内还有一条大汉,年纪不过二十六七,面容白皙英俊,却是身形矫健,立在书架之旁正在随意翻阅。听见门口动静,这大汉转过身来,露出警惕戒备之色。
叶琴安瞧见郭继恩,甚觉惊讶:“都帅今日何以有暇来此?”
郭继恩大步过去,自己坐下笑道:“来给你送几个女学生。”说着向门边示意。
三个女孩款款移步近前,郭继恩将来意说明,叶琴安拈须瞅着他笑道:“倒也是一件雅事,我这里无非是写字念书,说些诗话,于经济用世之道,其实并无助益。都帅可要想清楚了。”
“辞章诗赋,一样也得有人来做,往后算学、地理、格物等课,慢慢地自然也会有女学生了。”郭继恩说着打量那中年文士,“敢问这位是?”
那中年文士神色平静,拱手道:“在下苏平安,见过郭都帅。”
“淮南苏平安?”郭继恩有些惊讶,“不意今日得见苏先生,失敬失敬。苏先生是诗赋名家,不知何时来的燕京,咱们竟然都不知道。”
“便是昨日才至,”苏平安指了指那个大汉,“一路幸得这位南义士护送,也算是有惊无险了。”
原来苏平安与叶琴安此前便是多年好友,叶琴安在燕京安顿下来,自觉大学堂之中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便写信托人找到苏平安,邀他也往燕京来住。那边的朋友又担心路途遥远,途经战场,于是又找到一名辞任归乡的武官南俊龙,请他一路护卫,将苏平安顺利送入了燕京城。
郭继恩听了之后转头仔细打量南俊龙:“南吴军中,多出神射手,这位南兄,想必也是射术精良?”
他眼神锐利,南俊龙却依旧神色淡然:“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郭继恩笑了,突然又问道:“南兄武艺非凡,本帅一望便知,却又为何会辞官也?那徐敬徽徐智玄父子,并非庸主,以南兄之才,必定会得重用才是。”
南俊龙轻轻摇头:“徐、梁两家之间争战,皆出于私意,非为百姓。是以南某心灰意冷,不愿再为其爪牙。”
“既如此,南兄可愿往我燕州军中任事?此番北来,想必你也见着了,这边百姓安居乐业,日子比南边要好过得多了。”
南俊龙依然摇头:“多谢都帅,还是不了。南某往后只想做个闲散之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群英聚燕京
“当时尽著羊裘去,谁向云台画里看?”郭继恩很有耐心道,“我燕州大军,预备集于常山、邯郸两处,预备发起收复河东的战事。燕州军杨统领,已经赶赴邯郸,待他抵达之日,便是六万精兵西出滏口陉之时。”
南俊龙神色微微震动,但是他想了想又道:“六万之兵,其实不能算多。虏贼必定也会全力往晋南围堵之也。都帅欲取河东,非十万兵不能为之。”
“不错,常山等处,本帅将聚羽林军营州军逾九万之众,待机冲入井陉,取平定、寿阳、榆次,直扑晋阳——你以为如何?”
“好大手笔,”南俊龙这回真的吃惊了,他瞧着郭继恩,有些吃不准地问道,“原以为都帅会发兵南取中州,没想到,竟然是先打河东。若晋阳克复,则天下形势,岂非都帅与那图鞑必突可汗争霸?”
“你就这般小觑旧主?”郭继恩摇头道,“本帅是半分也不曾轻视徐氏父子。梁家三子,皆豚犬耳,徐智玄徐智兴兄弟,却是虎狼之辈,将来中原之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见南俊龙依旧沉默不语,便又说道:“本帅也不用你现在就去领兵,先往枢密院瞧一瞧,再作计较,如何?”
南俊龙终于轻轻点头,郭继恩满意地笑了笑,转头瞅着一直不说话的苏平安。叶琴安连忙道:“都帅就不用打他的主意了,苏贤弟不会出仕为官,他也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望苏先生愿意留在这大学堂,则本帅也就心满意足了。”郭继恩想了想又道,“知道两位先生好酒,回头我教人送几坛过来。”
苏平安只拱手道:“如此,多谢都帅。”
叶琴安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本性疏狂,生怕郭继恩会心中不快,正要再说两句道谢的话,郭继恩已经起身道:“苏先生只管安心在此居住,回头我就请山长为先生另外置备屋子。先生想收些学生授课,自然是好,若是不愿,郭某也不会强求,改日得空了,再来探看几位。”
他又笑着望向叶琴安,叶琴安明白他的意思,忙点头道:“这几个女孩儿,随时都可以来我这里听课,绝无妨碍。”
于是郭继恩便叫三个女孩过来,向着叶琴安行弟子之礼。
苏平安想了想说道:“若是都帅不嫌弃,在下也可以凑个热闹,给她们几个说些故事。”
郭继恩大喜,忙又叫许云萝等向苏平安行礼。苏平安侧身避过,不愿受之:“不过以诗文会友罢了,老师之名,是万不敢当的。”
“既如此,那就依苏先生便是。”郭继恩也不勉强,当下告辞出来,领着南俊龙、三个女孩离开小院,又送高桥奈子往医教院去。郭继恩将坐骑让给南俊龙,自己骑了许云萝的黑马,许云萝则与两个倭国女孩去挤马车。本多秀弥忍不住说道:“那位苏先生,对都帅很是轻慢呢,他一定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苏先生性情痴狂,才气卓绝,是至情至性之人。”郭继恩摇头嘱咐道,“往后你们见了苏先生,一定也要谦恭以待,不可无礼。”
南俊龙有些惊讶地扫了他一眼,郭继恩又问道:“南兄陪着苏先生一路来此,彼此聊得可投缘么?”
“在下是个粗鲁武夫,苏先生跟在下没什么可聊的。”南俊龙摇头道,“不过在下既知苏先生才名,对他自然也是十分敬重,并无冒犯之举。”
郭继恩点点头,轻声吟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如今的燕都医教院已经扩建,面积比之前又大了些,旁边则是正在开工建造的慈济医馆。医教院山长颜鼎文将高桥奈子上下打量一番:“此前可曾读过医书?”
“读过一些的。”
颜鼎文点点头,转头吩咐小厮将赤羽实健叫过来。
赤羽实健依然留着倭国式样的月代头,他惊奇地望着高桥奈子:“很高兴这位贵女能有学医的念头,请务必在此努力向学,以仁善之心救治世人,这可是功德无量之举。”
高桥奈子跪坐行礼:“奴婢一定不会忘记赤羽君的嘱咐。”
郭继恩见南俊龙一脸的困惑惊讶,便笑道:“其实大学堂之内,也有一位倭国学生,此外西山脚下的讲武堂,有一位来自倭国的军官在那里进学。过些时日,想必你都能见着。”
一旁跪坐着的本多秀弥忍不住插嘴道:“还有一位飞鸟大人,每日在燕京城里闲逛呢。”
跪坐在她身旁的深田小纪责备地望了她一眼,本多秀弥吐了吐舌头,又规规矩矩地跪坐好。
“对,一位叫做飞鸟进辉的倭国武士,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干嘛。”郭继恩笑了起来,“不过这人武艺极是出众,回头若是遇见,南兄倒可与之切磋一番。”
倭国遣唐使团早已返回,使团长森川直树在与王行严道别时郑重表示,使团对上国不计前嫌的款待万分感谢,但是锁国令与年纪制的废止并非他所能做主,须得由太政大人来决断。
“在下估摸着,不大可能所有的港口都被允许用作彼此通商,但是长崎与鹿儿岛两处,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也罢,那本官就静候贵国太政大臣的回书罢。”王行严拈须点头道,“第一批遣发返回的俘虏,已经从那水、勃利州等处动身,想必月间就会抵达海津。”
“是,多谢上国诸位大臣的宽仁之意。至于太政大人的回书,想必到时候会与敝国的商船队一道前来。”森川直树毕恭毕敬地告辞。
遣唐使团从海津登船返回,飞鸟进辉却没有与之同行。他独自留在燕京城,四处闲逛,沉默不语地在茶楼酒馆等处听着人们的闲聊,有时候还会买上一份邮报,仔细阅读。直到得知消息的伊长政在旬休之日进城来看他。
飞鸟进辉皱着眉头,打量着伊长政身穿的蓝灰色军袍,还有他那个七品正尉的臂章。
“讲武堂的学习结束之后,我大概会被遣往枢密院担任参谋的职事。”伊长政慢慢说道,“虽然我渴望成为一名营将或者团将,但是眼下来说,不大可能。那么你呢,飞鸟君,是不是也有长留中土的打算?”
他注意道桌子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未完成的木雕,似乎是一个女孩的雕像。
飞鸟进辉皱眉思索道:“我不愿意撒谎,这个地方,我确实很喜欢。但是我必须要回到老师身边去,虽然他深得太政大人的敬重,可是毕竟年事已高。如果我所料不差,老师,他的寿元已经快要到尽头了。”
“什么?!”
“确实就是那样。所以,我不得不回去。”飞鸟进辉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至于你,如果的确觉得这里是能够伸展抱负的所在,就留下来罢。老师那里,我会料理一切的。”
伊长政良久无言,默默地叩首行礼。
离开四方馆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那个木雕,其实很像许云萝。
在回讲武堂之前,伊长政又去了西海池。郭继恩在玲珑院会见了他,南俊龙身穿军袍,佩戴着校尉臂章,也陪同在座,两个武将都彼此审慎地打量着对方。
“你们是想比试一番?那就到院子里去罢。”
亲兵们拿来了木刀木枪,两人各执兵器,小心地盯着对手,慢慢游走,南俊龙突地一枪刺出,伊长政挥刀格挡,欺身向前,木刀连连劈砍。南俊龙迅速后退,枪劲成圆,护住全身,然后觑准时机,再度抢攻!
一旁观看的唐应海陆祥顺等人,都连连喝彩。
女孩们放学归来,进了院子之后瞧见两人比斗,连忙停下脚步。本多秀弥低声惊叹,许云萝则是微微皱眉,仔细瞧着。
两人来来回回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才罢手,彼此都是大汗淋漓。南俊龙点头道:“阁下的刀术比我要好!不过不知道箭术如何?”
瞧得兴起的陆祥顺起哄道:“要不二位现在就往箭道去比试比试?”
伊长政正要点头,郭继恩却知南俊龙箭术极精,忙出言喝止道:“行了,都练了这么久了,且歇息一会,回头该去膳堂用饭了。”
于是一伙人又出了玲珑院往膳堂去,他们进了屋子,正在吃饭的李续根将最新的一期邮报递给郭继恩:“燕州军越滏口陉攻打晋南的消息,报纸已经登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党烽烟起
郭继恩将报纸递给南俊龙:“从东面攻打晋中晋南,井陉和滏口陉是必经之道。井陉通道更险,关城更为坚固,滏口陉则较为平缓,道路宽阔,可供大车驱行。是以攻打河东之地,先往滏口陉破取晋南,较为容易些。”
南俊龙入枢密院不过才几日工夫,但是这里的一切,行事风格都令他耳目一新。节堂之中那个制作精细的沙盘,他也钻研了很久。当下他接过邮报,一边瞧一边思忖道:“从沙盘观之,潞州、黎城等处,位于盆地之内,地势平坦,易于攻打。杨统领那边,拿下潞州之后,高平、晋城等处被困于一角落,当速速攻取之。然后就看晋阳那边是如何应对了。”
李续根扯过凳子坐下来道:“不错,晋南那边,要的就是一个快字,速取潞、泽,再向西越过山地取临汾、新绛。为救解池,则晋阳就不能不出兵!”
“可是自井陉往平定,恐怕不易,”南俊龙皱眉道,“土门关西去,又有承天寨,这里恐怕要耗费不少时日。”
“不用担心,咱们有新式兵器,任凭他多坚固的关城,皆可破为齑粉。”李续根信心满满说道,“用不了两个月,晋阳必破!”
南俊龙怀疑地瞅着李续根,在他看来,两月破晋阳,纯属胡吹大气。一直安静进餐的伊长政突然放下筷子对郭继恩请求道:“小的愿往常山去,请都帅大人允准。”
“不用急,”郭继恩瞟了他一眼,“你如今还是讲武堂的学生,往常山去做什么?待你修完学业之时,自然有差遣你的去处。”
伊长政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是,小的会准时返回学堂,遵照大人的嘱咐,安心修习。”
这种死板板的认真劲让众人都有些尴尬,南俊龙连忙打破沉默:“如今连报纸都登出消息了,想必杨统领那边,至少已经拿下潞城了罢?”
“不知道,前方军报还未送至京城,”郭继恩一面夹菜一面说道,“不过估摸着也差不离了。”
留守枢密院的军官们推测不差,燕州军主力大部自滏口陉杀入晋南后,一路快速推进,取潞城,围逼潞州。潞州城墙高大坚固,有八千守军,主将乃是并州军之降将车斌,其人拒绝燕州军之招降,聚众死守。
杨运鹏预备以三个师的兵力围城强攻,随军襄赞的粟清海却提出留两个师围而不攻,并在四面乡县征募军士充实部伍,主力则迅速南进二百里之外的晋城。“降附胡虏者仅剩一孤城,粮草乏绝,必不能久。”粟清海说道,“咱们则纵横乡野,广收众心,声势越大越好。”
贺廷玉连声叫好,便主动要求率部往南去。杨运鹏于是下令刘元洲、谭宗延两部围困潞州,安抚百姓。贺廷玉则率燕州军第五、六、七师沿着宽阔的官道直趋晋城,在长平关南面遭遇从晋城赶往潞州的援军,并将其尽数歼灭。接着,燕州军破高平,围攻晋城,前锋骁士以霹雳弹轰开城门,一举杀入。守将卿富虎只身脱逃,城内近四千守军成为俘虏。
杨运鹏书报燕京,奏称:“晋南本富庶之地,然战事频仍,兵役繁重,又滥征赋贡,百姓多有不堪苛政而逃亡者。集粮亦甚为不便也。又,北虏以掳掠为习,官吏月俸极低,上下无不贪污勒索,几无一清廉之人,仍需燕镇多遣能吏来此治事也。”
和援助新卢之战类似,河东之战也遇到了粮食的问题。贺廷玉留秦存贵的燕州军第七师镇守晋城,自己则与卢永汉先后率本部返回潞州。在两处废弃的驿站之间有一座递铺,也已经空无一人,军士们将这里打扫干净,预备留做贺点检的住处。
只是在后屋的角落里,亲兵们发现竟然还有人躲在这里,于是呼喝一声,纷纷抢上前,将她拽了出来。
是一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女孩儿,尽管身子瑟瑟发抖,手里却依然死死地抓着一个干硬的麸饼。
有人忍不住偷偷转过头去抹眼泪,贺廷玉负手进来,听了队正的禀报之后,瞅着那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女孩儿,只好吩咐道:“给她弄些吃的来罢。”
卢永汉的燕州军第五师比贺廷玉部先行返回潞州盆地。燕州大军西来,秋毫无犯,迅速得到了本地百姓的支持,杨运鹏已经在潞城、屯留等县征集起一支一万五千余人的民伕队伍,帮着从邯郸等地运粮过来,做好了长期备战的准备。
杨运鹏的中军大帐设在潞州北面的北张村,卢永汉赶到此处,遇见了以晋南安抚使头衔从燕京赶来的原燕都府尹夏树元,跟随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一批静心挑选出来的文官、书吏等人,其中很有一些是来自燕都大学堂的学生。
夏树元对泽潞局势还是有些担心:“夏某在邮报之上读到消息,才知杨统领已经率部出征,政事堂诸相便委托在下,赶来经略地方。只是夏某出京之前,往西海池瞧过了那个沙盘,西面太岳山南麓,地势平缓,临汾、绛州之敌,不会赶来解救潞州之围么?”
杨运鹏、粟清海尚未答话,卢永汉先说道:“怕他来怎的?来了正好,先一口吞掉,咱们再往西去,这几处地方,也就唾手可得之!”
杨运鹏便问他:“晋城所得的四千俘兵,可都带回来了?”
卢永汉比杨运鹏大了十来岁,可是在讲武堂中,他是学生,杨是老师,在燕州军中,他是检校的五师点检,杨是实授的军之统领,论起军阶,他是四品之都尉,杨是二品的制将军,当下连忙恭敬禀道:“职部带回了三千人,贺点检那边,还有千余俘兵,正在路上呢。”
“全都送至潞州城下,编入刘、谭二部。”
“是,可是统领,卑职这边,也有折损——”
“许你先挑六百人,然后进驻长子县城,预备迎击西来之敌。”
“得令。”卢永汉又高兴起来,“若职部再胜贼兵,就接着往西去打临汾,如何?”
“可,打退敌援,你部便立即西进至汾水谷地。”杨运鹏沉声点头,“不过,万万不可轻敌大意。”
卢永汉在北张村匆匆用过午饭,预备返回之时,夏树元特意送他出来:“卢点检,你我乃是旧时相识,夏某也就多嘱咐一句。贵部人马,过了沁水之后,先以安抚百姓为要,临汾之敌若是败回,必定会抢丁抢粮,千万不可令其得逞。”
“好,卢某已经晓得了。”卢永汉点头抱拳,翻身上马,离开了营地。
五日之后,燕州军第五师在沁水西岸安泽县境与赶来援助的图鞑新附军扈文彪部展开激战,贺廷玉部则北上攻取和川,南破府城关,从侧翼突击敌阵。新附军被杀得大溃,两千多人战死,安泽县境皆为山地,败卒四散奔逃,扈文彪在西逃途中坐骑中箭,被巡检陆况所部生擒。
他被押送至关王庙内的燕州军中军帐,师监邢有贵见到扈文彪,啐了一口骂道:“尔兄扈文虎,何等英雄,宁死不降虏贼,如何会有你这等不知廉耻的兄弟!”
扈文彪低头惭愧难言,正在与一位当地老者叙话的卢永汉冷笑道:“这等背国之贼,还留着做什么,拖出去砍了便是。”
“先将他枷起来,回头槛送京师,待三司处分。”邢有贵吩咐道,又转头问卢永汉,“贺点检很快就到,咱们要不要出去相迎?”
“抢了咱们的军功,还去迎他做什么,”卢永汉恼火道,“不去。”
安泽之战,新附军八千余人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消息传回晋阳,图鞑中军副将郁力弗不得不催促新附军副统领朱兴率兵南下解潞州之围。
统领白万钧跟随必突汗在关内征战,朱兴成为河东新附军之主将,却位在郁力弗之下,他小意提醒道:“唐军在晋南纵横往来,意在逼我出晋阳,将军当集四面兵马,固守此地为要。”
“胡说,晋阳城池这般坚固高大,汉军如何敢来攻打,”郁力弗神态傲慢,“我也知道你胆子小,若是不敢去救潞州,我教阎毓先替你为主将,如何?”
朱兴忍着气道:“非是末将胆小,既然将军执意要出兵,可否分些中军甲骑与末将?”
“不许,便是给了你,你也使唤不动他们。”郁力弗连连摇头,“你就领本部人马南去,得胜之后,我自然会向大汗向你请功!”
朱兴无可奈何,只得率领三万多兵马出了晋阳城,驰援潞州。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逢亦断肠
三月中旬,南来救援的新附军主力才过榆社,就在小南沟遭到燕州军的伏击。按照粟清海的提议,杨运鹏亲率贺廷玉、谭宗延两部,将朱兴部围堵在长不过二里的狭窄地带,道路两边皆山,新附军仰攻不克,史文定部三次向南面冲击,都被费伦图、潘绪春率部给挡了回去。被围困四日之后,新附军士气已经极为低落,朱兴不得不又下令向北面突围。紧要时刻,史文定率七千余众向唐军投降,登时令朱兴方寸大乱。
谭宗延亲率三师主力杀入谷地,激战之中,新附军骁将阎毓先中箭身亡,朱兴仅率五千余人拼死从北面杀出,逃向晋阳。小南沟之战,新附军一万六千人成为燕州军的俘虏,粮草辎重也全部落入唐军之手,图鞑为解救潞州的努力,再一次宣告失败。东唐军方面在这次作战之中也有三千余人阵亡,其中包括旅监石兆庭。第六师点检贺廷玉也在战斗之中负伤。
小南沟大捷之际,羽林军和营州军攻破承天寨,大举杀入晋中,三日即克平定,五日之后,拿下寿阳,迅速逼向晋阳城,并开始拔除外围据点。榆次、阳曲、太谷、清源皆下,新附军将领黄云樵主动率四千兵马来归。一时之间,三晋大地,无不震动。
前方战事顺利,邮报也就连番将获胜的消息公布出来,以振奋人心。在春熙堂内,潜心著史的大学堂山长徐和山读到晋南大捷的喜讯,高兴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便往文学院那边跑去。
讲堂之内,叶琴安正在给几个男生讲解秋兴八首,女孩子却不在这边。徐和山想了想,转身往苏平安所居住的小院而去。
暮春三月,天气渐暖,他穿过两边开满迎春花的小径,隐隐听见丝竹之声。进得院内,只见两个倭国女孩琴箫和鸣,许云萝烹水煎茶,苏平安一身白衣,端坐于案几之后,慢声吟道:“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徐和山很是无语,许云萝是什么身份,苏平安使唤起来这样心安理得。他大步过去,撩衣盘腿坐下:“苏贤弟这日子好生闲适!”
苏平安示意许云萝分茶与徐和山,又问道:“山长今日光临,可是有何指教?”
“没有,”徐和山瞅着许云萝,这女孩今日穿着一件碧蓝色的褙子,愈显身段修长,他忍不住问道,“如今大军已入晋南,许令史可知都帅何时会发兵收取平城也?”
许云萝略一犹豫,还是老实说道:“枢密院暂时没有向晋北用兵的计画。得晋中晋南之后,或许就会向中州用兵了。不然,北虏得了关内,若出潼关向东,则天下形势,愈发难料矣。”
“哦,竟然是这样。”徐和山很是失望,但是他不懂兵事,也不好再说什么。苏平安想了想道:“都说中原逐鹿,得中州者得天下,自古如此。想必都帅也是这般料想。”
“过些时日,奴婢或许会随都帅南行,恐怕得向几位先生告假。”
“去罢,待你们回来之时,我就给你们讲陶诗。”苏平安拈起小小的茶盅,沉吟说道。
徐和山沉下心来,与苏平安说些闲话,渐觉投机,女孩子们便轻声告辞,背着书包离开了小院。
当她们路过讲堂之时,深田小纪轻声说道:“学生们似乎都在偷偷地打量着我们呢。”
“啊,那咱们走快一些,”本多秀弥嘀咕道,“叶先生的讲课是多么地动听,他们却是这般心不在焉,枉费了夫子的悉心教导呀。”
她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奈子姐姐一个人在医教院,究竟过得怎样呢。”
许云萝瞥她一眼:“你想过去瞧瞧?”
“是的呢,小夫人可允准么?”
“那就一块去罢。”
高桥奈子如今的住处是医教院中一座两层楼房的二楼,与她同住的是一名叫做洪琳的女子。洪琳的丈夫长孙靖如今是医教院的教授,洪琳自己也就跟着在这里学医,两个女子便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三个女孩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高桥奈子一人,穿着直裰式样的白色袍子,却是眼圈红红的。本多秀弥本来还想打趣她的衣裳,见她难过的样子,慌忙上前道:“奈子姐姐,是出了什么事么?”
高桥奈子轻轻摇头,她见到许云萝和深田小纪探询的目光,便小声说道:“他回来了。”
与天海义郎等人感激涕零的心情不同,原田正实是怀着愤怒与憋屈的心情离开了勃利州。官府给遣返的俘虏都发了一笔钱,作为回乡的盘缠。可是原田正实只想把身上穿的粗布短衣扯下来撕个粉碎,凭什么,我可是堂堂的右卫门佐!
沈阳城街道整洁,市面繁华,被遣返的倭国官员们都去商铺里采买,只有原田正实默默坐在屋子里发呆,直到行台都督府的一名书吏过来告诉他,他的心上人高桥奈子如今已在燕京城,他可以前往燕京探看。
于是原田正实没有与俘虏们一道从海津登船归国,而是心急火燎地赶往燕京。
好消息是,高桥奈子并没有成为某位贵人的妾室,可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她已经是燕都医教院的一名女学生,并且拒绝与他一道回国。
“如果回去的话,即便妾能够被许给原田君,也只能待在屋子里侍奉丈夫。何况妾都未必能有这样的福气呢。”高桥奈子跪坐在他对面,神态恭敬,可是眼神欣喜之中带着祈求,“那么在这里,妾还可以成为一名医生。”
“那你就留在这里罢,我很是后悔来燕京瞧你。”原田正实瞧着高桥奈子身穿的白色袍衫觉得十分地碍眼,他冷淡地说道,“往后,也请勿要再以在下为念了。”
高桥奈子蓦地睁大了眼睛。
“被俘已经是莫大的耻辱,可是我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耻辱,那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子,甘愿留在敌国,去做什么医生!”原田正实立起身来,“那么,就永远地告辞了。”
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都同情地望着高桥奈子,被自己心爱的人这样抛弃,确实令人感到极为羞辱。许云萝微微皱眉,想了想问道:“那么你会改变主意,和他一道回去吗?”
“决不。”高桥奈子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婢子决不愿意像母亲那样,一生都待在在奥御殿中,与别的女人勾心斗角,争夺丈夫的宠爱。自从婢子成为这里的学生,就下定了决心,那样的生活,是婢子一定要逃开的。”
深田小纪心有戚戚地点头,本多秀弥也不禁低声赞叹道:“多么勇敢的决定啊,婢子真的非常,非常地佩服奈子姐姐。”
“那么,你也决意忍受与心上人分别的思念之苦了?”许云萝轻声问道。
“是,婢子已经决定了,将带着对原田君的思念,继续留在这里。”
许云萝点点头正要说话,门外走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秀少妇,她眼神清亮,只对着许云萝等人略一点头,就向高桥奈子说道:“来了一位疑难病患,你跟我一起去瞧瞧。”
“是。”高桥奈子连忙起身跟着走了。三个女孩面面相觑,本多秀弥低声赞叹道:“如今的奈子姐姐,真的是咱们的楷模呀。奴婢觉得,她已经很有几分小夫人的风范了呢。”
许云萝沉思着摇摇头:“不,其实我还不如她呢。”
她们回到西海池,许云萝先去西节堂,这里依然十分忙碌,气氛紧张。南俊龙和李续根都是一身戎装,见到她进来,都抱拳道:“见过许令史。”
许云萝屈膝还礼,未穿军袍而入节堂,她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是都帅要往常山去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是,咱们两个先往周总管处,协理军务。都帅何时出发,如今还未定下日子。”
许云萝松一口气:“既如此,二位便请多加小心,咱们往后再见。”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卢之贡女
南李两人告辞离去,许云萝定睛瞧去,祝同文与杜景旺两个嘴里念念有词,将纸做的小红旗一一插在沙盘之上。傅冲与陈光义在小声争论,陈巧韵与瑞凤郡主两个也在桌边,手中的笔写个不停。她见瑞凤郡主面色苍白,便走过去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身子不适么?”
郭继恩的目光一直跟在许云萝身上,听得她询问,便替郡主说道:“连日劳累,郡主的身子骨弱,有些扛不住了。”
许云萝便教唐应海进来,安排两个亲兵护送郡主先回去歇息,自己接过了笔,坐下来替她书写,又轻声念道:“营州军当分兵北进定襄,速速攻取,以窥雁门。”
用过晚饭之后,郭继恩许云萝两人携手往玲珑院而去。路上许云萝小声将高桥奈子的事情说了。
“所谓奥御殿,乃是倭国诸侯之后宫。”郭继恩告诉她,“里面居住着诸侯的正室、侧室夫人,还有服侍她们的女官、使女等,男子则严禁入内。若诸侯去世,除正室与继任者的生母之外,其余姬妾们都得出家为过世的主人祈求冥福。”
许云萝轻轻点头,想到那种牢狱一般的生活,她只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不禁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郭继恩搂住她继续说道:“待周将军拿下晋阳城,咱们就动身去常山。”
“真的不准备再收取晋北么?”
“这就要瞧西京东都两处的形势了,”郭继恩的面色有些阴沉,“恐怕大军主力难以腾出休整时机,会有连番作战。再说,镇抚晋中晋南,也非一日之功。”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常山呢?”
“就在本月。”
他们边走边说进了玲珑院,却见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正在摩挲玩赏着一对做工精美的玉雕臂搁。见到主人进来,深田小纪忙道:“这是方才秦司马遣人送来,说是军器监特为都帅和小夫人制作的。”
郭继恩闻言,拿起瞧了瞧,微微皱眉:“的确是精巧得很。只是如今前方战事吃紧,他秦义坤竟然还有心思弄这些个玩意,岂非过奢。”
“这个不能算过奢罢,”本多秀弥小声嘀咕着,“都帅和小夫人,这般尊贵的身份,日子却过得这样寒素,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呢。婢子等预备来上国的时候,京都正在措办兴明院内亲王与西康近忠大人的婚礼,听说,光是陪伴内亲王往江户去的女官,就有八十位之多呢。”
“那是皇家气派,咱们如何能比。”郭继恩说着放下臂搁,“弄那么多女人过来,这后宫之中勾心斗角,也是够人受的。再说了,你们住在这边,若说舒适方便,只怕是倭国皇宫也及不上罢。”
他说着便大步走向书房,许云萝见两个女孩不知所措,便说道:“拿给我罢。”
“是。”本多秀弥又小声说道,“送玉器来的人还说,正在给小夫人打造金玉簪子,做好之后也会送来。”
“哦,知道了。”许云萝接了臂搁,跟着郭继恩进了书房,见这里的那只三尺余高的彩陶灯已经点亮,便轻声说道,“这两个女孩儿虽说是世家出身,做事却很是勤快,进了屋子就跪着,一点也不娇气,有她们在,咱们的确很是省心。”
郭继恩瞅着她,好一会才说道:“你穿这身很是好看,往后没事别老穿着军袍了,暴殄天物。”
他撩衣在桌案之后坐下:“那又如何,咱们总不能将她们一直留在这里,迟早是要打发出去的。难不成教倭国太政又送女孩儿过来服侍咱们?”
许云萝将臂搁放好:“听说新卢又送女孩过来了?”
“送来两个美人,路上病死了一个。”郭继恩嗤笑一声,“此外还有跟随一道前来的女厨、女乐二十人。我瞧新卢国这势头,往后贡女要成制度了。”
“这样不好么?”
“好什么?挑选贡女之时,禁内外婚嫁,却不是折腾百姓是什么。再说,那边献女过来,朝廷又要封赏,也是劳民伤财。”郭继恩想起李樊玉所说,当日兴福王登位大典时之情状,不禁微微皱眉。
见他皱眉,许云萝过来替他轻轻按着太阳穴:“别弄得太晚了,还是早些沐浴歇息罢。”
郭继恩抓住她的手,将她抱在自己膝盖上坐着,戏谑道:“哦,沐浴,你陪我一道去么。”
许云萝认真点头:“好呀,服侍都帅,原本就是妾的分内事。妾先去为你准备好衣裳。”
“还是不要了,毕竟咱们还未成婚,彼此肌肤相亲,我哪里把持得住,你陪我坐会就好。”郭继恩贴着她滑嫩的面颊,又陷入了沉思。许云萝想了想问道:“新卢国来的那位美人,一定生得很是好看罢。”
“我也不曾见过,哪里会知道。”
翌日,满足许云萝好奇心的机会就来了。大清早,霍启明便和郭继雁一道来了玲珑院。
“啊,今日旬休,参政大人是来寻都帅大人一块出去游玩么?”本多秀弥很是高兴地问道。
“游玩什么,我来找继恩兄去西山办事。”霍启明觑着两个女孩说道,“你们自然不用跟着,今日大戏台开演,你们都去罢。”
“啊,那可是太好啦。”
郭继雁上前挽着许云萝的手笑道:“今日太妃娘娘,还有车婕妤、小森充容,也会一道去观看,咱们要去陪着。”
“哦,怪道你今日穿得这样好看。”许云萝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头瞧着郭继恩。
“嗯,今日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和她们一块去玩罢。”郭继恩摆摆手,就和霍启明一道往外走,“火器厂是今日试那火枪?”
许云萝只好领着两个倭国女孩,与郭继雁一道往靖恭坊去。路上恰巧遇见太妃仪驾,凤旗金节,气势煊赫。许云萝只好跳下马车,钻进了阿迭努乘坐的从车。
阿迭努也是打扮得十分华丽,笑眯眯瞅着许云萝道:“小美人,你究竟是有多忙,上巳节之时,我打发人去寻你,孰料你又跟着都帅去了铁厂。终究你也不是个男儿身,还真把自己当做军官了呵?”
“上巳节?”许云萝努力回想着,“那日不是去的铁厂,是军器监的另一处工坊。去瞧什么蒸煮锅,一个稀奇古怪的铜锅儿,奴婢也是不懂,都帅和真人两个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两个顽童一般。”
“他们便是爱摆弄些古怪玩意。”阿迭努也笑了,“我跟你说,今日也有稀奇玩意,苏洛新编了一部傀儡戏,又唱又打,很是热闹呢。”
“哦。”许云萝瞅着她,欲言又止。阿迭努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眨眼道:“我比他大啊,我都二十九了,他才二十六。我又是个寡妇,能让他陪伴这几年,也就足够了。”
许云萝忍不住小声道:“这个与年纪其实没有什么干系罢。既然彼此有意,岂不愿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阿迭努轻笑一声,“你以为天底下的男子个个都似郭都帅这般么,岂不见历来都是新欢胜旧人?譬如至尊,才得那倭国美人之时,何等喜欢,如今有了车婕妤,不也就丢开手了?”
许云萝低头不语,想了想又问道:“这位车婕妤,一定很是好看了。”
“再好看,能好看得过你?”阿迭努嗤笑道,“我瞧着跟那小森充容,也就不分上下罢了。”
许云萝愈发好奇。待得仪驾行至大戏台,金吾卫将两面街道先行拦住,太妃款款下了凤车,对上前行礼的许云萝、郭继雁等人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又向她们介绍新卢来的车玉婉车婕妤,以及被封为充容的小森晴菊。
车玉婉一张温婉秀气的瓜子脸,举止神态都十分娴静端庄。这两个来自番邦的妃嫔都不怎么爱笑,但是小森晴菊自有冰清玉洁之感,车玉婉却总有让人忍不住想与之亲近之意。
也难怪至尊会移爱于这位车美人,许云萝心中暗自思忖,却对小森充容暗生同情。
跟在太妃身后的瑞凤郡主过来挽住许云萝的手,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难得你今日没有跟在都帅身边呢。”
“嗯,如今在学堂里念书,平日也是放学才回来呀。”
“对了,听说那位顾家铺子的三女儿,也会往大学堂去念书?”
消息传得好快,许云萝轻轻摇头:“都帅给那位顾翰林去了一封信,只是至今还未有回书。”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间自伤神
许云萝说着转头瞟一眼郭继雁,郭继雁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许云萝便知消息是从她这里传出去的。郭继雁也知道她不会责怪自己,又笑嘻嘻说道:“一会儿娘亲、还有苏相国夫人、靳公元公夫人等都会来瞧戏。不过依你的身份,也不用特意去见她们,只是陪我娘说说话便成了。”
许云萝点点头,回想着小森晴菊一脸寂寥神色,对郡主说道:“婢子想请小森充容坐到咱们这处雅间来,可以么?”
郡主的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她轻轻笑了笑:“这个自然是可以,娘娘殿下会答应的。”
于是小森晴菊就待在了许云萝这边的包厢里,三个倭国女孩聚在一处,如今都穿着汉式的襦裙。本多秀弥依旧兴奋地叽叽喳喳,深田小纪也早已摆脱了刚到玲珑院之时的萎靡气色,只有小森晴菊,她沉默地垂头跪坐着,极少应声,面对伙伴的询问,只是轻轻点头或者摇头。
许云萝也没有瞧戏,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小森晴菊,在她眼中,这朵清丽的鲜花虽然看起来依旧娇艳欲滴,其实已经枯萎许久了。
小森晴菊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报以一个善意的微笑。许云萝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郭继雁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在对面跟咱们招手呢,过去陪她说说话罢。”
许云萝只好起身跟着走了。
郭继恩直到天黑之时才从城外赶回,面上表情无喜无怒,但他还是向女孩们询问了白天的情形。听完之后他坐下沉吟道:“这完全就是身不由己啊,送来燕京,被至尊挑选入宫,这都不是她自己能定夺的事,就如同一只傀儡,任人摆布,的确也是可怜之人。与她一道入宫的,不是还有两个女孩么?”
“松本姊姊很得至尊喜爱,今日在宫中陪伴着陛下呢。至于高木姊姊,就不大清楚啦。”本多秀弥快人快语,“都帅大人,咱们能帮小森充容做些什么呢?”
“你还能做什么?”郭继恩嗤笑一声,“既为至尊的女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们管好自己就成。在学堂读两年书,出来之后想做事想嫁人,皆由自便。当然,若是你们还有想要入宫的念头,也不是不可以。”
两个女孩都愣住了,然后本多秀弥深深拜倒,哽咽说道:“都帅对婢子们实在是太好了!奴婢不愿意入宫,住在这里非常,非常的好,将来如果离开,奴婢一定会舍不得的。”
“好好的哭什么,”郭继恩摆手道,“也不用谢我,这都是你们应得的。嗯,这是管夫人那边送来的蜜饯?我且尝几个。”
本多秀弥重又跪直身体,擦掉眼泪。深田小纪却又拜倒:“奴婢愿意一直留在都帅身边,服侍大人和小夫人两位。”
“你们没完没了了啊。”郭继恩皱眉说道,“我也不用你们一直留着,这样罢,今年秋闱,你们也去应试,若能得中,明年再应春闱,咱们也该有几个女进士啦。”
他吃完蜜饯,扯过帕子擦擦手,撇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女孩,牵着许云萝进了自己的隔间。
“小纪姊姊——”许云萝低声说道。
“什么?”郭继恩漫不经心地脱下乌皮靴,换上木屐。
“没有什么。”许云萝决定还是不说出来,换了话题道,“继雁姊姊——”
郭继恩诧异地瞅着她:“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总是吞一半?”
“是,继雁姊姊,她或许有了心上人啦。”许云萝回想着郭继雁与自己的对话,“她今日提了一句,妾觉得应该是这样。”
“继雁如今也有十八了啊,”郭继恩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是快。好,回头你告诉她,不管她瞧上谁了,记得我这个做大哥的,都会替她做主。”
“是,妾知道啦。”许云萝点点头,又问道,“那火枪之事,可顺利么?”
“弹丸威力不够,况且操作不便。”郭继恩连连摇头,“还得再加以改进。不说这个了,咱们去书房,教那个深田小纪吹曲子来听听。”
次日,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郭继恩被苏崇远请至中书省。他冒雨来到政事堂,苏崇远起身相迎道:“河东战事,如今到何地步了也?”
“向将军所部正准备攻打定襄,阳曲、清源、太谷、榆次等处皆已克复,晋阳城四面被围,惟余孤城。”郭继恩坐下说道,“泽潞之地,亦只有一座潞州尚未被攻克。不过,西面之临汾、绛州、汾阳、离石,尚在虏寇之手。”
“如此说来,晋南晋中等处,仍有近半之地还未收复?”
“不错,晋南诸地,又以临汾最为紧要。想必杨统领会分兵围住潞州,主力则往西全力攻打临汾。老相国可是有什么指教?”
苏崇远沉吟说道:“夏府尹既已赶往泽潞,则战事结束之时,就由他先为检校河东观察使。只是老夫想着,并州行台,是否也该一道设立起来?”
“现在就设并州行台,会不会急切了些。毕竟晋北、云中故地尚在贼手。”郭继恩瞧着须发皆白的苏崇远,“以苏相之意,何人可为并州都督也?”
苏崇远瞅着他,不慌不忙提议道:“河东既得,当速速安抚为是。宋中书此前曾为河南都使,如今就以宋相兼领并州都督如何?毕竟新复之地,还是以相臣镇之为好。”
“宋公若往,政事堂岂不是只有苏公与王相矣。”郭继恩反客为主,“如此,可要将卢公从沈阳召回?”
“东北之地,岂可一日无卢督。中枢缺人,何不就将靳公复授检校中书令?”
原来在这里等着,郭继恩心中暗骂,却面带微笑:“并州行台之事,可后议之。待晋阳攻克之后,再定不迟。”
郭继恩从政事堂出来之时,雨已经停了,他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想了想吩咐随扈道:“去钱庄瞧瞧。”
户部钱庄总账房之内,苏蔻意态安详,正在读报。一架摇车之内,坐着她的幼女郁荷,长女郁梅正在逗弄着妹妹。见郭继恩出现在门口,苏蔻诧异起身道:“都帅来了,却是难得,快请进来坐罢。”
“好好的理事之处,如今倒成了儿童嬉闹之处。”郭继恩瞅着两个女娃道,“郁梅已经八岁了罢,怎么还不送至学馆里去。”
“皇城之中,哪里有学馆。”苏蔻苦笑,“将她留在南熏坊,奴又不放心。只好每日带在身边了。”
郭继恩也知道苏蔻的苦处,便吩咐道:“没事,你只管送她去读书。郁韶胆敢对女儿不好,本帅第一个剥了他的皮!回头本帅就教人去传话,纳妾之事,往后想都不用想。你也不用担心,如今你可是五品的郎官,每月自有俸禄,又不靠他养着,怕他怎地?”
苏蔻有些感动:“多谢都帅体谅,只是事情传出去,街坊之间,未免会说,奴是依仗了都帅的势。”
“正是要你依倚形势,为天下女子张目。”郭继恩正色道,“如今非同往日,闺阁之中既有非凡之人,难道就必定要被男子压住一头。你的气焰,越是嚣张才好。”
苏蔻静静瞅着他道:“奴可不愿为都帅手里的这柄宝刀。”
“那也由得你。”郭继恩也不为己甚,又问道,“我那继雁妹妹呢?”
“自然是在西柜房了。田主事和紫萱妹子也在那边。”
郭继恩点点头,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对苏蔻说道:“启明兄弟手里的事情越来越多,他这个钱庄总办的头衔,也不必再戴着了。本帅会知会政事堂,往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户部钱庄总办,加检校户部侍郎。这事,就这么定了。”
苏蔻一时呆住,郭继恩已经大步走了。
西柜房之内,郭继雁与田安荣凑在一处,小声低语。另一张桌子旁边,于紫萱身着褙子,正在与两个司帐核对着手里的帐册,神情专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立在门口的郭继恩。
郭继恩也不进去,只是负手打量着,又盯着田安荣瞧了许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人大慈悲
许云萝领着两个倭国女孩放学归来,就察觉郭继恩面色不大好看。她想了想,还是告诉郭继恩道:“那位顾家三娘子顾蓓,今日来学堂啦。”
“哦,她怎地又想明白了?”
许云萝摇头表示不知道内情,本多秀弥却插嘴说道:“这位顾家三娘子,似乎不大瞧得起咱们呢,眼神很是高傲。不过,她的字写得真是好看。”
许云萝也点头:“是,顾家姊姊甚是聪明,叶先生和康先生都称赞不已。”
“如今既为同窗,小处也就不宜计较。左右不过两年的工夫,大家也就各自散了。”郭继恩不以为意道,“过几日云萝会随本帅去常山,你们两个,依旧自己去学堂便是。”
“啊,小夫人不去的话,奴婢可是不敢出去的呀。”本多秀弥慌忙说道。深田小纪也心有戚戚地点头,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道:“奴婢们当与都帅、小夫人同去常山才是。”
“云萝是枢密院之令史,又是本帅的随卫,自然要与本帅同去。”郭继恩耐心解释道,“你们两个又非军官,既然不敢出去,那就留在玲珑院等着咱们回来便是。”
两个女孩,一个委屈,一个失落,但也都不敢违抗,只得低声答应。
郭继恩又转身去了书房,深田小纪帮着许云萝一块在院子里洗衣,将衣物放进一个装有六只叶片的大木桶,加水和皂液,再摇动手柄清洗。本多秀弥则扫地煎茶,女孩们各自忙碌,郭继恩则坐在书房的圈椅中闭目养神,十分惬意。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来,都是令人振奋的消息:燕州军第七师在晋城各县募得四千新卒,由师监张德元率领,驻守晋城,一边加紧操练。点检秦存贵则率七千余人北上,与谭宗延所部燕州军第三师一道继续围困潞州城。燕州军第一师和第五师则越过地势平缓的太岳山南麓,进入汾水谷地攻打临汾。贺廷玉所部燕州军第六师则向晋中进发,与羽林军各部汇集,围攻并州首府晋阳城。营州军第二师、第三师也已经攻克晋阳北面二百里处的定襄县城。晋中晋南两处,已经被东唐军占据大半地盘。
周恒已经离开常山,亲至榆次指挥围攻晋阳的作战。郭继恩于是带着许云萝、傅冲,由亲卫营营管王庆来亲自领兵护卫着离开燕京,赶赴常山。动身之前,郭继恩将羽林军副统领骆承明、羽林军第二师点检何占海都叫来吩咐道:“京师就托付于二位了,万不可出一丁点儿岔子。除了霍参政、于都监,其他任何人的吩咐,都不用理会!”
何占海肃容抱拳应命,骆承明却问道:“职等可要在这边再行招募伍卒,以备征召?”
“暂时不用了,本帅会在河东已复之地即行募兵。燕州这边,就由于都监和韩都督两位,凭册备名,先为预备。若事有紧急,再行征之。”郭继恩仔细嘱咐道,“二位的首要之事,便是看好京师,要紧要紧。”
“是。”
郭继恩瞅着骆承明:“此番西取河东,不曾差遣骆兄前往,想必心中有些不快。只是燕京这边,亦得有大将坐镇,咱们心中才会踏实。这个道理,想必骆兄也是明白的。”
骆承明也只好收起怏怏之色:“是,职等定不负都帅之托。”
初夏季节,阳光明媚,护送郭继恩的这支队伍沿着宽阔的官道经涿县、遂城、清苑赶往常山。天气晴好,一望无际的田野眼见就要进入麦收季节,郭继恩的心情也是甚为畅快,又有佳人陪伴,这一次出京,在他瞧来,差不多就是一场游玩了。
行至定州之时,又得前方捷报:东唐军七个师近十万兵马在周恒的亲自指挥之下,用云梯、楼车迫近城墙,以霹雳弹抛入雉堞之后,炸出一条血路,死士奋勇登之杀入城内。号称城高池险的晋阳城,遂一举告破。图鞑中军副将郁力弗、新附军副统领朱兴率数千残部弃城而逃,约二万余敌军成为俘虏。
驿站之内,一片欢腾雀跃。郭继恩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当即吩咐大伙儿休整一日,自己则带着许云萝往开元寺去。定州刺史曹凤斌、别驾于德满打算陪着他同去,却被郭继恩拒绝了:“二位父母只管回衙去就好。本帅并不喜欢太多人跟随。”
到得开元寺外,许云萝却不愿进去了,郭继恩便留她在外面,自己独自进去。阳光直射下来,许云萝立在寺门之外,默默地瞧着那几个向来往香客们兜售物品的小贩,立在她身边的唐应海感慨道:“小的时候家穷,经常吃不上饭,瞧见卖吃食的小贩我就走不动路了。”
许云萝笑了笑:“都是一样的,奴家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遇到荒年,饿极了的时候什么都吃,草根树皮都不放过。”唐应海犹在自语,“卖儿卖女的,便如这小贩一般,沿着街一串儿——”
他倏地住了口,许云萝低头不语,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小贩却接着说道:“军爷说得何尝不是。尤记得兵乱那年,南边跑来不少流民,一二十斤粟米便可带走一个女儿,后来就只能换得两三斤米粮,到得最后,没人来买了,就只好弃儿送女,惨呐!”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郭继恩出来,吩咐回驿馆去,又对他们说道:“遇着一个腐儒,刺我清理公田、一体纳税之举是有辱斯文,又说,身为武将,造下无数杀业,面对着菩萨岂不会心下不安,着实好笑。”
“这等酸腐之人,就该一刀给他个痛快。”唐应海杀气腾腾道,“想必是曾经侵夺官田又不得不吐还之人,岂是什么好物!”
“见识浅陋之人,不值得与他计较。”郭继恩笑了起来,“倒是知客僧听见,过来抢了他几句。”
许云萝轻声问道:“那和尚是如何说?”
“他说,你这村夫省得甚么。大威即是大德,所谓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杀人岂碍大慈悲?”
唐应海连连点头:“嗯,和尚说得好!”
郭继恩哈哈一笑,不再提及此事,到得驿馆,吩咐大家早些歇息,明日赶路。曹凤斌又要差遣一队快手护送,也被王庆来拒绝:“府衙中的伙计,刺史依旧留着使唤便是。”于是亲卫营早早出了定州城,一路晓行夜宿,很快抵达常山府城。
常山别驾蔡南全已经另转他职,新任的别驾潘家勋陪着刺史孙光祖在城门口相迎。郭继恩瞅着孙光祖笑道:“孙刺史瞧着又胖了些,想来是政简人闲,居日悠游。”
“可不敢当都帅说笑,”孙光祖有些忐忑道,“才得周总管军报,正要禀报给都帅。”
郭继恩面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想是军情有变?”
营州军孟书田、关孝田两部在夺取定襄之后,继续北进预备攻打雁门,却在滹沱河支流沙河岸边遭到从晋北赶来的图鞑援军堵截,经过激战,营州军第二师第三师先后败回定襄。
河东战事大起,图鞑主力却在关内围攻西京城,难以救援。必突可汗随即急令盘踞在云中故地的乞答部和敕连部南下救援,又命乌伦布台为援军主将,会同平城守军一道,赶赴晋中,以解晋阳之围。
平城守将库罗畏惧东唐兵势,不愿出战,乌伦布台果断将他绑了,自己接掌了晋北兵权,带领着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昼夜疾奔,越过朔州、雁门,与北进的营州军遭遇,并毫不迟疑地发起了攻击。
五日之后,东唐援军赶至定襄,立足未稳,图鞑援军已经赶了过来,双方再次激战,史文定所部因为整编才完,战力稍弱,首先支撑不住崩溃下来,一连退出数十里地。
关孝田、孟书田二将眼见敌军来势凶猛,被迫放弃定襄退守忻州城。乌伦布台则以乞答部对忻州围困不攻,自率图鞑精锐直向石岭关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