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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故关戍弓刀

    石岭关原名为白皮关,三国之时即已设立,用以防备匈奴,后来又更名为石岭关。关城位于晋中盆地忻州与晋阳之间,乃是交通要道,北方部落南下之时,经常会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匈奴、鲜卑、柔然等部落南进掳掠,每每经过此地,爆发了无数的战事。

    定襄失利之时,向祖才便急令投归过来的黄云樵率部加速赶赴石岭关镇守,这支兵马被编为并州军第三师,他们赶至关城之后就立即投入了战斗。四万多图鞑军几乎与他们同时赶到,便向关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残酷的战斗持续了五日五夜,图鞑人再次将掳掠来的男丁组成攻城队,轮番冲击关城,尽管如此,他们在付出了万余人伤亡的代价之后,依然无法撼动守军一步,这支大部分由降卒组成的新军,爆发出了令人赞叹的战力。

    乌伦布台果断改变策略,在抢夺粮草的郁罗所部赶来增援之后,图鞑军主力转道进攻石岭关西面三十里之外的赤塘关。守将史文定畏惧贼兵凶悍,在守城两日之后即弃城南逃,图鞑军顺利破关并绕击石岭关,并州军第三师伤亡近半,黄云樵自己也负了伤,不得不败退至阳曲县城。

    晋阳北面两关俱破,关孝田、孟书田两部则被围困在忻州城内,晋中形势陡然危急起来,令晋阳城内的百姓父老都大为恐慌。在晋阳扩编兵马、整训部伍的周恒只好下令向祖才率营州军第四、第五师北上增援,解救同袍。

    史文定败逃之后又弃军化装成百姓,试图逃避罪责,却被鼓噪愤怒的军士们抓回,营中斩首示众。向祖才尤觉面上无光,命唐成义所部营州军第四师兼程赶往阳曲与敌接战。

    阳曲县城东西两面皆山,唐成义率军赶到之后并不入城,而是果断突袭东面的东黄铺镇,接着从侧翼猛击图鞑军殿后兵马,夺得粮草数千斛,斩敌二千余,俘千户三员。营州军第四师这一果敢的行动迅速扭转了形势,乌伦布台退回石岭关、赤塘关把守。双方重新陷入胶着对峙。

    向祖才率梁义川部赶至阳曲,将黄云樵送回晋阳养伤,并州军第三师改为后军,梁义川、唐成义两部则向北继续攻打石岭关。

    梁义川领了军令就要率军出城,赶来参见上官的唐成义却道:“石岭关关城险固,极难攻打,咱们何不施虏兵故技,从赤塘关突破之?”

    已经焦头烂额的向祖才忙问道:“唐贤弟可有把握取之?”

    “我师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夺下这关城!”唐成义斩钉截铁道。

    “好,本官便在此处,等着贤弟的捷报!”

    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第四师官兵连夜行军,逼至赤塘关城之下,以霹雳弹轰开关门一举杀入。

    乌伦布台被迫下令放弃石岭关,战线再次退回至两关以北。

    为解忻州之围,向祖才顾不得军士疲累,命令唐、梁二部继续往北,两军在王庄村展开了又一场恶战。向东唐军阵发起冲击的图鞑骑兵被霹雳弹炸得人仰马翻,却依旧前仆后继地掩杀过来。虏骑也使用了由汉人工匠制作的火油弹,虽然数量不多,威力也不及唐军的霹雳弹,但也给对手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厮杀正酣之际,乞答部首领达贺乌亲率援军从忻州城下赶来助战,东唐军被迫退回石岭关城。

    忻州城内的营州军第二、第三师兵马则趁机突围出来,撤至西南面吕梁山脚的大王村、刘家村等处搭设营垒,与南面的梁、唐二师互为犄角之势,在他们对面二十余里之外的西曲镇,则驻扎着乌伦布台的大部人马。

    两师精锐顺利突围,向祖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定襄、忻州等处得而复失,这仗打得的确教人十分恼火。在石岭关城之内,向祖才怒斥前来参见的孟书田:“未得军令,你们就敢擅自突围,谁借你们的胆子,嗯?!关孝田呢,为何不敢来见我?”

    孟书田有些羞愧:“关点检负了伤,如今只能在营中休养。”

    “本官且寄下你两个的人头,往后若不能将功折罪,依旧还砍你们的脑袋。不要再立在这里教人心烦了,速速滚回去。”向祖才心中连呼侥幸,却还是板着脸喝退了这名部将。

    乌伦布台顺利进入忻州城,再次遣兵四面掠夺,预备与东唐军长期对峙下去。双方先后又交战两次,互有胜负。梁义川和唐成义也都发觉,这个东虏余孽当真是一个极难对付的敌人。

    久旱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泥泞的大地使得汉胡两军都不得不再次进入休整,以期再战。

    晋阳城内,周恒、谢文谦任命原燕州军第六师副师监赵石保为新编成的并州军第一师点检,以秦存贵所部改为并州军第二师。他正在与安金重商议着将并州军第一师遣往阳曲接替被打得半残的黄云樵部,郭继恩的军令从常山急送至晋阳城:营州军全部撤入两关之内,北面暂取守势,不可轻易出击。

    黄云樵所部并州军第三师的残部撤回了晋阳城,他们满营伤兵,士气极为低落。但是所有的伤患都立即得到救治,不能再提刀作战的,也都被监军们录入名册,遣乡安置。这些人不但有笔安家银子,还得了将来分配官田租种的承诺。所有这些举动,令并州军官兵们又重新振奋起来。一些四处躲匿的新附军老卒,也纷纷来投,加上官府到处张贴的不加征不催赋的告示,晋中各府县的人心,也迅速地安定下来。

    郭继恩等人跟着往晋阳来运粮队一道进了城。这座北地雄都方长三十六里,占地巨广,比城墙之内的燕京城还要大。只是如今燕京城墙之外迅速扩建了新的街道、里坊,面积比之前又大了一半,这才重新成为大河以北最大的城市。

    郭继恩入城之后,先至军营探望军士们。黄云樵的妻子温怡被特许入营照料丈夫,并州军第三师副点检张宗玉是黄点检的多年好友,正和从燕州军第三师转来的副师监方道云一块陪着他说话,就见郭继恩大步走了进来。

    张宗玉形貌清癯,眼神深邃,方道云则是郭继恩颇为熟悉的军官,郭继恩朝他们点点头,又瞧着病榻上的黄云樵。

    黄云樵脸形狭长,虽然面色蜡黄,却依旧神情坚毅。他瞥见郭继恩的臂章,微微变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郭继恩连忙上前按住他道:“黄点检,躺着就好。”

    “都帅亲来探望,黄某如何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你这是为国负伤,本帅来瞧你,乃是应当之举。”郭继恩又向温怡行礼,这才自己扯了张凳子坐下,又朝张宗玉点点头,“这位便是张副点检?果然是一表人才!”

    “卑职,谨参都帅!”张宗玉郑重抱拳。

    “坐下,都坐下说话。”郭继恩摆手吩咐他坐下,又转头瞧着方道元。方道元熟知他的脾性,便点头道,“大伙儿如今都憋着气,只等着行营颁下令来,咱们就杀回忻州去。”

    “职等,早慕都帅之英名。是以羽林军才至榆次,某与张兄弟两个,便果断领着儿郎来归。”黄云樵咳嗽说道,“如今与众位新同袍朝夕相处,说一句衷心的话,实乃恨不早遇明主也。”

    “不用着急,黄兄只管安心将养身体便是。”郭继恩便转头详细询问张、方两个,兀自沉吟不语。

    张宗玉觑着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心下正在奇怪,郭继恩已经点头道:“本帅已经有了成算,几位先在这边约束兵马,回头就有军令下来。”

    方道元正想问个仔细,郭继恩已经起身,向着温怡抱拳道:“这些时日,便要辛苦嫂夫人也。”

    “不敢,服侍夫君,原本便是奴分内之事。”

    郭继恩点点头,又与三个将官道别,转头吩咐许云萝:“咱们就去都督府。”

第一百二十章 突骑红尘暗

    并州都督府,郭继恩在大门口下马,见身后的唐应海表情有些沉重,便安慰他道:“令兄长急赴阳曲,夜夺赤塘关,用兵机敏果断,实属大功,足为诸将之模范也。再者,如今咱们在北面先取守势,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是,卑职知道了。”

    郭继恩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转头将缰绳交给上前迎接的军士们,大步走了进去。

    都督府为卢家经营多年,十分富丽堂皇。议事厅内,郭继恩负手打量,又转头问周恒:“西京那边,战事如何?”

    周恒将舆图展开,向郭继恩示意道:“西面,凤翔已失,多莫支所部又连破岐山、郿县,进据武功。此地距西京已经不足二百里!图鞑人用掳来的工匠造了一种巨型投石机,威力惊人,可抛掷二百多斤之巨石,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

    郭继恩神色严峻:“那么西京北面呢?”

    “同官已失,据说宁宗汉所部主力与必突的中军精锐在富平、三原连番恶战,眼下似乎还未彻底分出胜负。”

    “三原距西京亦不过一百三十余里。”郭继恩用手在舆图之上比划着,“宁宗汉、桑熠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啊。”

    先行赶到的李续根也凑过来瞧着:“关内军地盘已经极小,全无腾挪余地。只是咱们也鞭长莫及啊。”

    “鞭长莫及也要打过去。”郭继恩不容置疑道,“北面,咱们坚壁不出,晋南这边,困死潞州之敌,主力则全力拿下临汾、绛州。羽林军各部,多久可以南下?”

    周恒沉吟道:“先争关内,再取晋北?”

    “不错。既然乌伦布台难以啃下,就先耗住这部敌兵。咱们以主力向西面南面打出去!”

    “既如此,卑职就留贺廷玉、黄云樵两部留守晋阳,继续操练新卒。北面营州军以三个师分守两关和阳曲,抽调一个师回来,与羽林军四个师,一道南进临汾。”周恒果断说道。

    “好。”郭继恩点头,又瞧着安金重、南俊龙,问道:“安统管气色瞧着不大好,不如就留在晋阳城中休养?”

    “卑职的身子撑得住。”安金重连忙道,“兵马南进,自然还是由卑职领头,就请周总管与都帅一道坐镇此处,等候咱们的捷报。”

    “末将愿随安统管一道出发!”南俊龙抱拳说道。

    “也好。你们再挑几个参谋同去。”郭继恩吩咐道,“夏树元在哪里,教他速速来见我。”

    得知本部留守晋阳,不参与晋南作战,贺廷玉和新任副师监的史广兴一道去督府请战。郭继恩上下打量这个身形矮小的老部属:“你的伤可是全都好透了?既是没有,就乖乖给本帅呆在这边。还有,听说你在北进途中还拣了一个叫什么卫九娘的女孩儿,这是怎么回事?”

    “哪里是卑职拣的,回师途中在废弃的递铺所遇见,”贺廷玉叫屈道,“家里人都没了,咱们给了她一口吃的。孰料她就一直跟着了。”

    “实情的确如此,”史广兴也替贺廷玉解释道,“那女孩儿果然是一直跟着,赵师监实在瞧不下去,便教她上了工辎营的马车,这般,便一直进了晋阳城。女孩儿手脚勤快,洗衣做饭,很是能干,又不多话,是一个苦出身的好孩子。”

    “本帅瞧着,赵石保怕是替贺都尉存了别的心思。”郭继恩瞅着史广兴嗤笑,又转头瞧瞧贺廷玉,“你如今也有二十五了罢,都做到了四品都尉,检校着一师人马,做什么还不娶妻?难道你驻守邯郸之时,就无人来与你提亲么?”

    “都帅知道,俺是个穷苦出身,见了那些富家贵女便觉不自在。”贺廷玉倒有些忸怩起来,“是以有人来提亲,卑职都给推托了。”

    郭继恩轻笑一声摆摆手:“你们都回去罢,将那个女孩儿先送至这边来。”他见史广兴迟疑,又解释道,“你们还以为燕州第六师能在晋阳呆上多久?难不成拔营之时还带着她上疆场?”

    “是,卑职明白了。”史广兴连忙应道,拉着神色迷惘的贺廷玉一块走了。

    从两关回师南下的梁义川部尚未赶至晋阳,安金重已经率领着羽林军四个师近五万兵马出城,一路攻取介休、灵石、霍邑,向着临汾逼近。

    自从扈文彪所部在安泽全军覆没之后,临汾守将多禄便不再遣兵援救潞州。可是刘元洲、卢永汉两师从东面赶来之际,多禄却又率军出城,与东唐军在高粱水南岸连番交战。

    多禄发觉来犯的唐军悍勇难敌,便又退回城内固守。刘元洲等进逼城下,卢永汉急不可待便要攻城,被刘元洲、邢有贵劝阻道:“先安民、募兵,眼见这城墙这般坚固,咱们区区两万兵马,可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于是燕州军对临汾城围而不攻,招抚流亡,募集伍卒,又占领南面的襄陵县城。直至安金重率羽林军连克赵城、洪洞而来,这才开始发起攻城战。

    临汾城内,尚有图鞑兵、新附军各五千余人,多禄以新附军把守四面城墙,以图鞑兵为督战。他们守得十分顽强,几乎就是用人命在城墙之上填住一个又一个缺口。危急之际,绛州守将罗希道终于领兵万人来援,被燕州军杀得大败,又退回绛州不敢再来。城内守军苦等援军不至,终于在激战六日之后失守,唐军杀入城后两军依旧苦战了数日,在多禄阵亡之后,残部才开始向唐军投降。

    惨烈的临汾之战使得唐军也付出了四千余人伤亡的代价,但是他们仅仅休整两日,就接着向绛州城发起了进攻。顶替阵亡军官出任燕州军第一师团练的南俊龙先是在城下一箭命中敌将,接着又率先登城杀入。绛州城很快被拿下,罗希道仓皇败逃,过闻喜而不敢留,一直退至蒲州,又遣人渡过大河向坐镇同官的必突报信求救。

    东面的潞州城内,守军吃光了所有的粮食之后,罗雀掘鼠,掘地三尺,甚至屠杀城内百姓充作军粮。眼见援军无望,城中校尉乔又麟打开城门迎燕州军入城,新附军官兵纷纷投降。主将车斌则领着千余牙兵死守府衙,燕州军第三师校尉周忠河率领死士奋勇杀入,眼见走投无路,车斌自尽身亡,跟随他的牙兵也几乎被杀了个干净。

    潞州城被收复之后,安金重又在临汾下令,梁义川等部南取夏邑、安邑、解县。赵石保则率并州军第一师西取文水,汾阳守将尚宝元主动献城投降。至此,晋中晋南两处,几乎全部光复。

    身在关内道同官大营的必突可汗几乎每日接到郁力弗和罗希道等人的求救急报,但是西京之战正在节骨眼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抽调兵马渡河去援救之。梁魏的关内军统领宁宗汉深知自己身后便是西京城,再往后退却,他就将失去在这乱世之中立身的根本,因此关内军在三原一带与图鞑军多次激战,伤亡极重却不肯后退一步。

    但是武功方面的朔方军余部已经支撑不住了,宁宗汉一直克扣着桑熠所部的粮草,军饷更是从来无有。桑熠虽然勇猛善战,然而粮草不继却使得他的军队士气极为低落,每日都有军士逃走,面对这令人绝望的形势,桑熠甚至想过弃军独走,但是他依旧在苦苦支撑着。

    图鞑部将吉特勒率军从延安赶至三原助战,他们带来了大批的火油弹。两军在土官村爆发了十余万人规模的大战,宁宗汉所部终于崩溃,两万多人被杀死,余部皆四散奔逃。眼见大势已去,宁宗汉也不敢再回西京,率领数千残部往潼关而去。

    三原大败的消息传来,桑熠只得放弃营垒,率领最后的七千余人撤入西京城,预备与图鞑军战斗至最后一刻。此时城中的百姓已经逃走了一半多,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贫民,太极宫的藏库之内,空空如也,文武官员,也几乎一个不剩。所有的人,脸上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决死神情。

    三原血战,图鞑军虽然获胜,但是伤亡也是不小。赤黎浑和特莫孤都下令本部暂为休整,再往西京进发,新附军统领白万钧却打算要抢头功,不顾部属疲累,下令继续向南面前进。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急卷旌旃

    接斥候消息,朔方军都尉武铭、沈望立即领着三千人出了西京大城向北,并在崇文村一带与新附军前部遭遇。武铭指着对面破口大骂:“尔等甘为虏寇前驱,全无廉耻,背国之贼,必遭天遣!”

    率领前部的乃是新附军副统领宋愿,听得此语,十分羞恼,立即下令擂鼓进兵。于是西京北面的平原之上,再次爆发了恶战,新附军虽然兵多,但是不少都是掳来的新卒,只会鼓噪呐喊,真的交战之时却是畏缩不前。军官们叱骂着砍了不少脑袋,却还是溃败下来,宋愿只得暂且退兵,等着白万钧的大队人马赶来。

    朔方军虽然小胜,沈望却负了伤,武铭便收兵返回。朔方军点检桑熠正在定武门城头与参军陈疆达说话,他今年还未满四十岁,蓄着一道唇髭,面色淡黄,身躯健壮,却是满面忧色。

    武铭上得城头,神色振奋将与敌交战之事说了。桑熠只轻轻点头,又问道:“沈兄弟伤势如何?”

    “臂上中了一箭,幸好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已经请医官敷过药了。”

    “也罢,却是生受众位伙伴了。先下去歇息罢。”

    武铭抱拳答应着,见主将依然愁容不解,他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再瞧瞧城墙之后的这座棋枰状的大城,方长近七十余里,这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朔方军退入西京城之后虽然又募了些伍卒,仍不过万余人,虏兵从西、北两面大举杀来,他们这点兵马往城墙上一站,根本就济不得什么事。西京大城历来难以坚守,只能于城外与敌决战,可是待敌主力毕至,出城迎敌同样也不过是自寻绝路罢了。

    武铭因为获胜而振奋的心情登时低落下去,他转身默默地走下城墙,午时的阳光直晒头顶,愈发令人心烦意乱。眼前气势巍峨却寂静无人的太极宫,仿佛正在预示着这座雄伟大城的末日即将来临,从城墙上下来的武铭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直到一名三十五六岁年纪的武将立在他的面前问话,他才回过神来。

    这员武将是关内军都尉徐珪,也是因为负伤未愈,是以不曾跟随宁宗汉往三原与虏兵接战。眼见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徐珪重新披挂盔甲,赶来定武门,预备与朔方军的同袍们一道,参与守城之战。

    武铭瞅着他问道:“原来是徐都尉,方才走神了,勿要见怪,可是有什么指教?”

    “某聚集了近千个伙伴,大半都披甲,兵器人人皆有,”徐珪问道,“是以想请教武都尉,咱们守哪处城门?”

    武铭有些意兴阑珊,还是强打精神说道:“不如就在皇城之中择个地方先安顿着,等待点检吩咐罢。”他苦笑一声,“院子随便挑,反正都是空的。”

    徐珪也明白眼下形势,他和依旧跟随自己的这点部属,也都是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当下便点头道:“不如我领着他们四处再去瞧瞧,看还能搜集些吃的来。”

    “也好。”

    于是两员都尉彼此抱拳,徐珪转身慢慢走着,校尉丘昂跟在他身旁,突然叹了口气:“若是能天降神兵,就好了。”

    “这种白日梦,往后也休要提了。”徐珪手握刀柄,一边思忖道,“咱们往西南面各坊去,一户一户地寻,讨,哪怕再多得一石粟米,也是件好事!”

    守军一直十分戒备,然而北面的图鞑大军却迟迟没有赶来用投石机和云梯发起攻城战,反而是西面的多莫支部杀入了咸阳县城,几个将官对此都觉得十分困惑,至于要不要出城与西面之敌交战,朔方军的军官们分做两派,争论不休。

    桑熠犹疑未定,多莫支所率的图鞑后军却也是在占据咸阳城之后就停止了进兵。接到斥候的间报,大家都觉得十分费解,陈疆达思忖道:“莫不是真有援兵来了?”

    徐珪在西京待的时日较久,多少知道些东都那边的情形,只摇头道:“魏王病卧已经多日,他那几个儿子为了争位,几至刀兵相向,哪里还有兵能过来救咱们!若有,宁统领又何必弃了这西京城逃出潼关也?”

    他称梁忠顺为魏王而非天子,这意思十分明显,尚在坚持作战的关内军将士已经对梁魏失望到了极点。朔方军的这几个军官也心知肚明,只是若有援军,究竟从何处而来?

    一直默坐在城头石块之上的桑熠忽然抬头问道:“莫非是燕镇的郭将军?”

    武铭微微一愣:“燕镇兵马如何会来救咱们?再者,他们就算要过来,也得先打穿了河东,何其难哉。”

    “不管是不是,咱们都该再遣斥候往北面去打探打探才是。”徐珪提议道,“某的兵,熟知北面地形,就由丘校尉领人潜出城去查探一番,如何?”

    “也好,只是这番行的路远,教他们务必小心。”桑熠点头,又嘱咐道,“若得了消息,速速来回报。”

    事实上,新附军前锋兵马首战不利,退至崇文村北面安营。次日,白万钧所率新附军主力大部近五万人就赶到了。问过初战情形,白万钧下令大军休整一日,准备攻城器具,预备从定武门等处对西京发起攻击。

    然而赤黎浑的传令兵很快就赶至新附军大营,向白万钧口述了赤黎浑的军令:新附军原地休整不可妄动,等着前军和右军大部赶到,再听令行事!

    新附军部将吴良虎不禁怒道:“这不就是怕咱们得了军功,教咱们在此坐等么?”

    白万钧连忙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忍着气对那传令兵道:“咱们知道了,既得军令,便在此等候就是。”

    那传令兵骄傲地点点头,大摇大摆地出了营帐。几个将官都是低声咒骂,白万钧神色也很是难看,想了想吩咐道:“如此也好,咱们先睡上一日再说!”

    不料这一等,就是四五日不曾接着军令,白万钧心下也有些嘀咕,又怕有什么变故,想了想还是遣人往三原大营去讨军令。

    传令兵带回的消息令白万钧错愕不已:三原大营空无一人,县城里也不见一个图鞑兵,赤黎浑与特莫孤两部,竟然撤走了!

    新附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又等了两日,赤黎浑依然没有再遣传令兵过来。白万钧正在犹豫要不要拔营继续往西京进发,从同官的可汗牙帐来了必突的传令兵,命新附军火速赶往下邽与渡河西来的燕州兵马接战,务必将他们给阻截住!

    这道军令让白万钧、宋愿等人都是目瞪口呆。

    宁宗汉在三原大败,逃出潼关之际,东唐军统帅郭继恩亲率燕州军精锐和羽林军两师自蒲州渡过大河,他们不顾粮草紧缺,士卒疲累,渡河之后很快占领了朝邑和冯翊等城。并露布府县,声讨胡虏。特莫孤得知东面出现唐军,先是遣出万余兵马来战,结果被杀得全军尽没,大惊之下,赤黎浑与特莫孤两员图鞑大将便亲点本部精锐,合兵一处,杀向冯翊而来。

    连续作战,东唐军所携带的霹雳弹也已经所剩不多,郭继恩遂示之以弱,仅以二万兵马在城下列阵待敌。双方第一个照面便厮杀得十分激烈,图鞑精锐骑兵轮番冲击,谭宗延、刘元洲两师苦苦支撑直至未正时,眼见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之际,伍中柏、卢永汉两部才从侧翼杀出,纵兵大击,将图鞑军杀得大溃而逃。

    冯翊一战,五千余精锐的图鞑骑兵战死,骁将吉特勒中箭身亡。赤黎浑、特莫孤败回下邽坚守不出,又急忙报与坐镇同官的必突可汗知道。

    这才有了必突可汗急令白万钧所部新附军立即赶往上邽增援,而在咸阳赶造攻城器具的多莫支也接到了同样的军令。

    多莫支虽然骂骂咧咧,终究还是不敢抗命,只得点起人马赶赴上邽。这支兵才至栎阳,同官牙帐又有传令兵赶至,那传令兵跳下口吐白沫的坐骑,声嘶力竭道,东唐大将周恒、安金重等已自河津渡过大河,攻克韩城。大汗有令,后军各部火速赶赴韩城迎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期不可忘

    城池阔大的晋阳城呈东西窄、南北长的方块形。城中又有内城,内城的东南部分是一大片仓署,占据了内城近一半的面积。这里囤积了十余万石的米粮,得到这些粮食无疑是大大地缓解了东唐军的口粮支应,赵石保的并州军第一师、黄云樵的第三师等部也都就近驻扎,仓署的西北面就是演武校场,也便于新军操练整饬。

    并州军第一师万余兵马之中,有一多半是此前新附军的降卒,许多人还穿着此前的土黄色军袍。但是每日的三顿饭食,每人每日米粮二十四两,肉、菜不断,全无克扣,让所有的降卒都笑逐颜开,人人神色振奋,士气饱满。

    该师副师监靳守诚,是一名三十出头的都尉官,早在周恒大军进据榆次之时,靳守诚便偷偷遣亲信部下王振松与东唐军结纳输诚:“靳都尉早与贵处范长清范巡检有书信往来,小人等日夜盼着王师西来,解救百姓。今见大总管麾兵来此,小的们真是欢喜无地!若有吩咐,必定无不遵从。”

    “此事张巡检早已报知枢密院,几位有此忠忱为国之心,足称豪杰。”周恒神色从容,点头吩咐道,“王校尉可先行潜返,为防不测,书札就不与你了。回头转告靳都尉,且耐心等待,我大军攻城之时,请为内应!”

    于是羽林军、营州军攻打晋阳之时,靳守诚打开北关城城门,引东唐军入内。又帮着一块攻打内城,晋阳数百年坚城,极难攻打,如今被轻易攻破,靳守诚实有首功,于是谢文谦在组建并州军时,便委其为第一师之监军官。

    “三令五不许,范巡检早在信中与某说知。如今既得谢将军如此信重,署以要职,某必当严伸军纪,绝不违私!”靳守诚敛容抱拳,向谢文谦郑重说道。

    谢文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赵副点检此前也是监军官儿出身,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你多与他一道参详便是。好生去做。”

    贺廷玉过来拜访旧日伙伴,也对并州军一师的风貌赞赏不已:“赵兄果然好手段,带出来这样好兵!”

    赵石保身形瘦高,一张长脸,他指指靳守诚:“原本心中颇为忐忑,结果却比意料的要容易,多亏了靳师监。部属之中不少伙伴都与他相识,有什么都愿意与他说,往后带这支兵,某心里也有了底气。”

    “好,你也是俺的好兄弟。”贺廷玉向靳守诚伸出大拇指,“往后一道上阵杀贼,咱们也拜将封侯,青史留名!”

    “先不要夸这样海口,”身形瘦高的赵石保打断他道,“那个跟着咱们一道入城的小娘,你打算拿她如何?”

    “赵兄,这可是你教她坐上工辎营的马车的!”贺廷玉差点要跳起来,“如今可不能赖到我头上。”

    “你老是回头瞧那个小娘子,当咱们都是瞎的?”赵石保摆手道,“也不知道贺兄弟你是甚么眼神,邯郸城里那多好看的小娘,你都瞧不上,偏偏相中了这么个黄毛丫头?行罢,你且回去,安心养伤。这事,我再替你想想。”

    贺廷玉面色讪讪地走了,赵石保便在郭继恩前来巡阅兵马的时候,向他禀报了这件事情。

    于是有了后来郭继恩教贺廷玉将卫九娘送至并州都督府的吩咐。

    卫九娘今年已经一十六岁,却瘦弱得像是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贺廷玉找到她时,她正在帮着军士们一道浆洗衣物。这女孩身上穿着军士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布衣衫,气色也好了许多,这么一瞧,其实她还是个模样挺清秀的女孩儿。

    贺廷玉心情复杂地瞅了一会,才上前吩咐道:“别弄这个了,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出去一趟。”

    “是。”卫九娘低声应着,起身顺势就在衣裙上擦干双手,转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营房。不一会,背着一个小包袱出来,低头来到贺廷玉身边。

    贺廷玉示意她上自己的坐骑,卫九娘连连摇头,小声道:“奴婢走路很快的,跟着就好。”跟在主将身后的亲兵看不下去,连忙将自己的马牵过来:“卫小娘子,你骑俺的马,俺替你牵住。”

    卫九娘吓得直往后退,贺廷玉连忙拉住她:“骑马这种事,你总得学会,没什么好怕的。来,我来助你上马。”卫九娘惊疑地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是,奴婢知道了。”

    就这样,卫九娘懵懵然跟着贺廷玉到了都督府,她低着头,也不敢四下打量,只跟着贺廷玉往里面走。直到许云萝迎上来,与贺廷玉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她往东路后院去安顿下来,又对她说道:“姊姊先在这边住着,还缺什么,我陪你去市集上买去。”

    “不用不用,奴婢什么都不缺的。”卫九娘连连摇头,又四下瞧瞧,流露出惊叹的神色。她再偷偷打量许云萝,被她的美貌震慑住,有心想要亲近,又自惭形秽,畏缩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姊姊不用害怕,这里是并州行台衙署,日夜有人把守着,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只管安心住着便是。”许云萝想了想道,“恰好我也想去采买些东西,就请姊姊陪我一道去罢。”

    傍晚的时候,郭继恩过来了,他瞧着上下焕然一新的卫九娘,不禁笑了:“个子这样娇小,我那廷玉兄弟也是个头瘦小,这么一瞧,还真是般配。”

    卫九娘不解其意,她低头捏着衣角,局促不安。许云萝想了想推着郭继恩出去:“妾今夜与卫家姊姊一道宿在这边。都帅请自回罢。”

    “你这就把我撇下了?”郭继恩笑着退了出去。

    卫九娘很是勤快,帮着亲卫营的官兵们洒扫、做饭、洗衣、喂马,什么都干。贺廷玉过来与她道别之时,亲卫营营管王庆来对贺廷玉赞道:“这个小娘很是不错,贺点检,你是个有福气的。”

    “不是,俺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贺廷玉口不对心地连忙否认。王庆来便抱拳笑道:“都帅已经说了,教卫小娘往后便跟着你,这可不是喜事?”

    “当真,都帅果真有吩咐?”贺廷玉精神一振,“哦,那,那我进去了呵。”

    “去罢,去罢。”

    卫九娘正在马厩里与几个亲兵一道给马匹预备草料,贺廷玉过来,远远地瞧着她忙碌的小身影。那几个亲兵抱拳行礼,卫九娘连忙回头,慌忙蹲身,深深行了个万福礼:“贺,贺将军。”

    “快些起来。”贺廷玉快步上前,那几个亲兵知趣地退走了。贺廷玉挠着头道:“那个,大军出征,我很快就要出发了。小娘子便安心在这边住着,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是,婢子都听将军的吩咐。”卫九娘依然低着头。贺廷玉想了想道:“你,等到这仗打完,你就跟着我回燕州去罢,你可愿意么?”

    卫九娘鼓起勇气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不声不响地退开几步,抱住了一根柱子,也不言语。贺廷玉有些尴尬,只好说道:“那我先走啦,你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这个都随你自家心意便是。”

    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出去。卫九娘依旧抱着柱子,过了好一会,才轻轻点头。

    贺廷玉伤势其实并未完全愈合,但是郭继恩的军令已经吩咐下来,燕州军第六师将与羽林军石忠财所部、并州军第一师、营州军第五师梁义川部一道往河津去,预备攻打韩城。师监史广兴打算让贺廷玉留在晋阳继续休养,贺廷玉哪里肯答应:“某身为六师点检,如何敢独自留在这边,这不过是一点小伤,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定要与伙伴们一道出征。”

    于是郭继恩、周恒一道南下,并在临汾分兵,周恒、安金重率军往赴河津。郭继恩则亲率兵马,向蒲州杀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精锐旧无敌

    汾阳守将尚宝元向羽林军献城投降之后,郁力弗、朱兴等连离石也不敢再守,慌忙向西渡过大河,躲入绥州、延福等处。尚宝元所部随即被拆散分别编入各师。尚宝元自己则被任命为并州军第一师第一旅之巡检,跟随羽林军一路南下。

    这一路五百余里,昼夜兼程,羽林军的气概也是令尚宝元大开眼界。心下叹服之余,又不禁感慨,这等铁军,无怪乎杀入河东以来,势如破竹,百姓箪食壶浆以拥戴之!

    在临汾之时,尚宝元见到了自己的两位上官,赵石保和靳守诚,还有同样在并州军第一师中出任巡检的王振松。故友相见,尚宝元心中踏实了不少,只是面对着第一旅副旅监林致中,未免还是有些犯嘀咕。

    林致中年纪不过二十七岁,却已经是参加过常山、宣化、迁西和平辽之役的一员老将了。这个年轻的将领精力极是充沛,整日跑前跑后地十分忙碌,对待下属也很是严厉,只是他自己每每以身作则,那些原新附军的老卒们虽然私下抱怨,却也是暗自佩服不已。

    有个哨长当着林致中的面说道:“林旅监,你的本事大伙儿都是佩服的,可终究咱们也不是铁打的,哪能个个都似你这般呢。”

    “读书识字,咱们在燕镇之时便是这般。”林致中板着脸道,“某一十六岁就来当兵,这身本事,全都是军营中学的。某也知道急行军一日,甚是疲累,咱们之前,也是这般过来的,将来若是升了军官,要读将令,要识舆图,你不识字,全然不懂,又有哪个来教你?便是不做军官,役满回乡,你若是识字,多少人高看你一眼,便是好的职事,也有你的份,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再者,你们总嫌每日行军规矩多,某且问你们,若是不遣前哨,又或是前哨玩忽,倘是半道敌军拦腰杀出,你待要如何?此时便是要列阵,也是仓促不及,未必贼兵就不要你的脑袋,竟是你家野生的孩儿不成?”

    士卒们一阵哄笑,尚宝元在一旁负手听着,也是暗暗点头,心道随便点来的一员军官,都有这等见识才干,难怪燕镇兵这般强横,个个神气十足。他正在胡思乱想,就有中军传令兵赶来吩咐,道是明日拔营,往河津进发。

    东唐大军兵分两路,杀向大河以西。退守蒲州的罗希道不敢接战,欲逃往朝邑,不料部下在都尉杜文实、校尉戚定远的率领下鼓噪哗变,拒绝跟随,罗希道身边的牙兵大多被杀,其人只身逃脱。杜文实遂以城降,郭继恩不费一兵一卒进入蒲州,随即下令组建并州军第四师,以杜文实为检校点检,戚定远擢升巡检,又以陆况为该师副师监,整训兵马,镇守后方。

    在向杜文实等人详细询问了西面情形之后,郭继恩率部渡过大河,进逼冯翊。在北面,周恒也率军从河津渡过大河杀入韩城,将这座太史公的故乡重新收复。安金重担心士卒疲累,周恒却胸有成竹道:“虏兵与宁宗汉部连战月余,一样也是疲兵。如今争竞,各凭勇力斗之而已,无足畏惧也!”

    韩城西面北面皆山,于是周恒麾众南下,占据合阳、澄城。这里地势开阔,适于大队人马作战,北路军便在此休整待敌,没过几日,图鞑后军主将多莫支果然率领看近五万精锐从三原、富平等处杀来,两军于是在奉先城外爆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会战。

    时至五月,天气已经颇为炎热,太阳高高照着关中平原。周恒和安金重指挥下的军队也有四万余人投入了这场恶战。梁义川部首先摆开阵势迎敌,此时白占春和程仲星都已经擢升转走,与白占春等一道跟随郭继恩在金刚寨死战立下大功的冉凤玉等军官如今担任起了巡检和旅监的职务。他们才列好阵势,图鞑后军副将多尔济便率领着骑兵冲杀过来。

    平地之上烟尘大起,图鞑骑兵依仗着精湛的骑射之术来回驱驰,以羽箭连番射向东唐军的车阵,双方对射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梁义川才下令且战且退,往奉先县城撤离。

    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被同袍们拖着向后跑,有的人半道之上就没了呼吸,可是官兵们依然没有将尸体抛下,盾车依然殿后,且战且退的弓弩手们张弓还击,以阻滞敌人的追击。巡检冉凤玉将一名迫近的敌军一箭射倒,接着自己就被两支羽箭射中,倒了下去。

    图鞑骑兵从两翼包抄过来,赶来接应的羽林军第五师石忠财部则以骑兵应战,战线逐渐卷向东面。眼见东唐军已经退却至奉先城下,自在中军压阵的多莫支急不可耐,便催促中军人马速速赶上,要一举夺了县城。便在这时,城头之上安金重一声喝令,数十枚羽箭带着霹雳弹从城墙之上射出,砸入图鞑军阵之中炸响,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城门大开,史广兴、赵石保先后率军次第杀出,图鞑骑兵战马受惊,纷纷嘶鸣着向两侧逃窜。石忠财所部第三旅巡检时仲玉,匹马双刀,第一个返身从南翼发起冲击,一连砍倒数名敌军,直向西面杀去。旅监张烁深恐有失,连忙催促部下们紧紧跟上,羽箭连发,第三旅的官兵们很快杀出一条血路,直扑多莫支的中军本阵。

    贺廷玉也想领兵冲在最前面,却被史广兴喝令亲兵们将他的坐骑死死拽住。贺廷玉急得直叫:“快让我过去,前面形势危急,正等着咱们去救呢!”

    “你安分待着便好!”史广兴向来性情和善,这当口却是声色俱厉,又转头吩咐旅将们,“都随我来!”说罢便手掣长枪,驾马飞奔而去。

    图鞑军阵之中一片混乱,下马作战的步军也被溃散的军马冲击得七零八落,东唐军趁势掩杀过来,很快便从南北两面围逼向多莫支的中军阵前。

    这里皆是图鞑之百战精卒,战事又一次陷入了胶着。杀红了眼的梁义川在奉先城下重整部伍,再次擂鼓进兵,加入了战团。

    午时已过,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多莫支亲自挥舞长矛,大声嘶吼着,拼杀在最前面。几个千户都已经阵亡,浑身浴血的多尔济眼见两翼渐渐被压扁,情知再战下去便是全军覆没,咬牙吩咐亲军道:“把多莫支拉回来,教他领着儿郎们,速撤!”

    数百亲军发一声喊,竭力打马向前护住多莫支,一个百户死死地拽住他的马头。多莫支焦躁叱道:“快给我让开!”

    那百户正要劝他收兵,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支羽箭射中面颊倒了下去。另外两个亲兵连忙抢过来,纵身拉住多莫支的马头就向后拽:“快走罢!”

    多尔济打马从他们身边绕过,奋不顾身地加入了前面的战团,很快,跟随他的十余个亲兵就被杀了个干净…….

    图鞑后军终于放弃了战斗,向着富平县城的方向败逃。多尔济与七千多名虏兵战死,赵石保、石忠财等纵兵一路追出四十余里,沿途全是人和马的尸体,丢弃的刀枪弓箭,不计其数。

    同官城外,玉华山下玉华行宫,此地曾为东唐天子避暑消夏之所,建有玉华殿、排云殿、庆云殿、晖和殿、庆福殿、珊瑚殿等建筑群。行宫之外,是一座座营垒,护卫着如今居住在此处的图鞑必突可汗。

    半山飞泉之下,必突可汗搂着来自乞答部的美人也利环,听着她叽叽咯咯地说笑,一面漫不经心地应着,一面有些心神不属地向着东面远眺。方才接连有快马飞奔穿过营垒驰入行宫,想必是前方的军报已经送至。

    他听见身后不远处扈卫们的低声喝问,接着,被他任命为尚书平章的汉人古聆佩神色有些惊惶地走近前来,小意禀道:“大汗,多莫支将军有军情送来。”

    “瞧瞧你这副脸色,不消说,是吃了败仗?”必突神色淡然地问道。

    “是,大汗料事如神。”古聆佩艰难说道,“多莫支与唐军在奉先交战,结果,大败。多尔济等阵亡。”

第一百二十四章 边隅今若何

    当战火从晋中晋南烧至关内,河东大地又渐渐呈现出太平气象。麦收时节,一派农忙之景,不论是本地留任的,还是从燕镇遣来的官员,也都在田间地头奔忙。因为战乱而荒弃的土地,都将重新丈量造册,编入官田,以备租种。各处府县之中一度高扬的粮价,也开始回落下来。

    从晋阳至平定,再至常山的道路之上,除了大军的运粮队,也开始出现了商人的身影。这些嗅觉机敏的人们,在河东战火尚未平熄的时候,就已经在筹算着如何在晋地赚取银钱了。除了来往的马车、骡队,还有纵马疾奔的军士,将一道道急递公文传送于晋阳和燕京之间。

    前方的战况每隔几日就会在燕都邮报之上刊载出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从辽远的黑水之地被遣返过来的原田正实因为没有使者的身份,不能住在四方馆和城内驿站之中,他于是在白莲池附近寻了个邸店住下,每日四处闲逛,留意着市井之中的生活百态。

    他瞧见起早贪黑的食铺店家在锅灶之旁挥汗如雨,瞧见戴着斗笠在烈日下扯着双腿奋力奔跑的人力车夫,也瞧见在酒馆勾栏之中一掷千金的豪客。而在一处华丽的行院里,那个正当妙龄的行院院首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待自己年老色衰之后,也不打算再嫁人,到时候她就收养一个孩儿,教他读书识字,考一个功名,将来也去做官……

    下雨的时候,他就待在邸店的正屋里,认真地读着邮报,听着旁边桌子的客人兴奋地议论。什么势如劈竹,什么收复西京,什么荡平天下,听得他很是恼火。

    直到赤羽实健找到这里,在他面前坐下。这个倭国医生穿着汉式的袍服,却依然保留着倭人式样的月代头,他在灯光之下晃动着锃亮的脑袋,掏出一封信件:“高桥医生托在下将这个转交与奉行大人。”

    原田正实瞅着他,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件,突然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需要我现在就给她回书吗?”

    “这个,她并没有说啊。”

    原田正实心底一沉,那么这应该不是一封恳求修好的来信,而仅仅只是道别。

    赤羽实健告诉他,医教院将差遣一批医生,跟着官员们前往晋阳,或许是准备在那边开设一家新的医学院?他其实也不大清楚,但还是毅然地主动请缨,所以他大概过几日就会离开燕京了。

    原田正实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直到赤羽医生起身行礼告辞,他才急忙打开了信件。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高桥奈子娟秀的字迹:相见时难别亦难。

    他愤怒地盯着这句话瞧了许久,终于轻轻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梁园虽好,不可久留。是该回去啦。”

    霍启明从医教院挑选了十位医生,将跟着这拨遣往晋阳的官员一道出发。官员之中为首之人,乃是如今担任着河北道提学使的靳宜德。与郭继恩一样,霍启明也不赞成眼下就设立并州行台,但他同时又提议,西京收复在即,靳公久任中枢,熟知关内情形,可先往晋阳。待西京光复之后,便立即赶往任事,将关中等地先治理起来。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的提议,但是兼掌礼部的王行严却有异议:“如今秋闱在即,靳学使如何能脱身。不如将元都护从松漠召回,遣往西京?”

    “松漠之地如今还不能缺了元公,”霍启明态度甚坚,“要么靳学使,要么王相宋相,你们自己商议,谁去西京。”

    王行严还要再说,苏崇远打断他道:“另外物色一人接替靳学使便是,抡才之事,王贤弟也请多多费心。西京这边,宜德是非去不可。”

    见苏崇远发了话,王行严也只好住口。于是中书省行文议政院,以靳宜德为关内道观察使,即日赶赴任事。

    靳宜德接了转任文书,知道事情紧要,便匆匆与王行严办了交接,领着官员、医生等随员先至常山,再至晋阳。得知东唐军分兵两路渡河,北路周恒部已经在攻打同官,南路由郭继恩亲自率领,两度击破图鞑军之后,又在三原与新附军白万钧部对垒,靳宜德便急不可耐离了晋阳,赶赴关中。

    图鞑中军主将特莫孤在南面,副将郁力弗率残部又退到了延安,在同官护卫大汗的仅有一支万余人的侍卫亲军,由统军使忽鲁烈统率。得知多莫支部在奉先大败,忽鲁烈便往排云殿恳请必突可汗退往延安:“小的愿与多莫支将军一道,守住这同官城。待大汗在北面重整兵马来援便是。”

    必突可汗身穿圆领窄袖左衽的月白色织锦长袍,在殿内来回踱步,沉吟不语。忽鲁烈焦急道:“大汗不要再迟疑了,速速离开此地要紧。咱们在北面还有许多精健儿郎,回头大汗领着他们再杀回来便是。”

    “我自起兵南下以来,与汉人大小数十战,无不获胜。唯有遇见燕州之兵,每战必败,他们究竟是雄强到了何等地步?”必突停下脚步,神色有些恼怒,“我也知道燕州兵难打,是以不犯其地,如今他们倒反杀过来了,何等可恼。”

    他转头询问古聆佩:“我已经教多莫支弃美原、富平,退往同官,你觉得他与忽鲁烈两个,守得住此地么?平章屡次提醒我要小心燕京郭继恩,是我太大意了,向你赔个不是罢。”

    “微臣不敢当。”古聆佩虽为汉人,却也穿着胡式袍服,思忖说道,“周恒乃是燕州军中有数的大将,智略雄才,深沉有度。不是小人长敌志气,二位将军守同官,能守,可是必为其所破,除非大汗从北面速集大军来援!”

    他见必突连连点头,又鼓起勇气说道:“南面赤黎浑、特莫孤将军皆败于郭继恩,那白万钧更加不是其对手。此番攻打西京,事已不济矣。若中军前军各部犹死守栎阳,则必被截断归路,只能向凤翔退却也。”

    “平章说得极是!”必突吩咐亲兵打开舆图,皱着眉头道,“我若是命他们也退至同官,郭继恩必尾随而来,岂不是会在此地决战?咱们有必胜之算么?”

    古聆佩沉吟不语,忽鲁烈忍不住道:“乌伦布台不是在忻州打了胜仗么,可见这燕州兵也不是天下无敌!”

    必突便瞅着他:“你觉得,可以一战?”

    “可以一战!”忽鲁烈朗声应道。

    必突有些欣喜,他见古聆佩欲言又止,便喝令道:“你有什么见解,只管说。”

    “是,想那郭继恩百战军神,号令群雄,自少年之时领兵至如今,从未有过一败。此番便是与其决战,何敢言胜?不过是白白折损儿郎,甚是无益。”

    必突点头道:“我便是因此犹豫。德拉钦大祭司也对我说,其乃天命之人,不可硬撼。可是咱们收兵北撤,燕州兵夺了同官,未必就不会往北来追着咱们打?则延绥等处辛辛苦苦拿下的地方,又要还给他们不成?再者,没了延安,咱们往后便连这火油弹,也造不出了。”

    古聆佩在舆图上比划道:“臣的念头是,退保朔方,弃陕入甘。”

    “弃陕入甘?”必突皱眉道,“甘州这等穷苦之处,得了又有甚么好处?我原本想着,以大河为界,与燕京共分天下。如今郭继恩打过来,他进一步,我便退一步,既如此,咱们还不如就退回漠南呢!”

    “甘州可不是穷苦之地,”古聆佩吟诵诗句道,“若无祁连山上雪,错把甘州认江南。西凉四府,水草丰茂,农牧皆宜,同样也有油苗出产火油,亦足为帝王之基。西京二百余年皇都,那郭继恩自然不愿其落入大汗之手,是以此来关中解救之。其人得了西京,必定要转头与梁魏、徐吴争夺中原,无力西顾之。大汗进据西凉,再往西域,与漠北相连,由是万里称王,岂非一代伟业?”

第一百二十五章 破阵速如神

    “西域称王?”必突瞅着地图,颇为意动,又摇头道,“要得西域,则你说的西凉四府,还有这朔方之地,万不能失,务必守住。”

    “是,”古聆佩赞叹道,“汗王英明,关中可以不争,西凉、朔方两处,万不可失。”

    “可是欲守朔方,则必先守陕北。”必突又皱起了眉头,“固原安定,绥州延安,这几处地方不可拱手让于敌手!再者,陕北若失,则晋北也难守住。”

    “乌伦布台尚有余力与燕州兵周旋之。”提起旧主,古聆佩心绪也有些复杂,他撇开胡思乱想,提议道,“可以左军主将鄂勒支为关内统军使,率部镇守安定等处,与唐军对峙。这边之地形气候,都利于我,咱们以偏师抵挡之,主力则大部向西,经略西凉,如此,则平分天下之势,必能成之!”

    赤黎浑、特莫孤两军接到军令,也拔营赶往同官。新附军则接到军令,于三原固守待敌,“可相机西走凤翔。”白万钧见此军令,眉头大皱,于是将因为作战骁勇已经升为都尉的郭继彪唤至中军帐:“汗王集兵于同官,却教咱们守三原,你说说,咱们要不要在这里等着你那大兄杀过来?”

    郭继彪跟着主将在关中来往征战,早有凶名,却是最不愿听到郭继恩的名字,这会却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咱们虽是掳了些壮勇充入军中,其战力未知究竟如何。燕州军则打穿河东而来,足见其强横,咱们何不往西面退却,再做计较?”

    “某在易县与燕州兵交过手,”白万钧心有余悸,“其士卒无不以一当十,所向无前,委实难以当之!只是咱们眼下就退,只怕汗王将来以未战先逃之罪责之,弄不好也是要掉脑袋的。”

    新附军副统领宋愿疑惑问道:“依统领之意,咱们究竟是守,还是西撤?”白万钧尚未答话,都尉吴良虎已经怒道:“燕州兵便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双手一颗脑袋,咱们何必这般畏惧?某听斥候打探说,那郭继恩带来的兵,亦不过四五万人,并不比咱们多。那些个虏将原本就有些瞧不上咱们,若是就这样逃了,往后岂不是更加抬不起头来?”

    宋愿拈须点头道:“这话说得也是。”

    白万钧见几个部将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怒道:“汗王骑兵的厉害,咱们都是见识过的。他们尚且在燕州兵手底下讨不了好,咱们骑兵又少,凭什么与燕州兵正面接战?”

    宋愿不再言语,吴良虎面上犹有不服之色。白万钧见状,便吩咐亲兵将都尉李辅贤唤来问道:“吴都尉打算与燕州兵打一仗,你以为如何?”

    李辅贤身形高大,射术精良,乃是新附军骑兵主将,当下便抱拳道:“某愿与吴都尉一道迎敌。”

    “好,分兵二万,你与吴都尉同去。”白万钧便下令道,“郭都尉,你也去助战,燕州兵最狡,惯于侧翼突袭,你务必要防备着。”

    郭继彪暗自叫苦,又不能抗命,只得抱拳应道:“是。”

    南路军在冯翊大捷之后,郭继恩又进兵下邽,整训部伍,又召见本地父老,了解民情。他神色严峻,摇头叹息道:“自庞信兵乱到如今,八百里秦川几无一日安宁,先是梁、卢两家连番征战,接着又是图鞑南侵,此地百姓,日子实在是苦。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前人诗作,竟是半点无虚也。”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未生孩,弃之无惨颜。”冯翊刺史窦耘一直跟随在郭继恩身侧,他也漫声应和,又肃容说道,“都帅既知此地民情,就请不要再教百姓们为大军支应粮草了,着实是拿不出来了啊。”

    “这个本帅自然知道,不会去为难百姓们。”郭继恩心情沉重地点点头,他瞧着窦耘身上皱巴巴的官袍,“窦使君在府衙,也是有一顿无一顿,如何还一直守在此处?”

    “先前自然是指望着宁将军能打胜仗,赶走虏寇。”窦耘面露苦笑,“再者,百姓们也总得有人替他们担着些,多少能做些事情。”

    跟在郭继恩身后的羽林军将领秦云龙忍不住说道:“窦刺史,你是一个好官。开始咱们进城之时,某还以为你是那没骨气的降官,甚是轻视,勿要见怪。”

    “当不得秦点检夸赞。”窦耘苦笑一声,“下官本已满心绝望,若不是都帅大军前来,不定哪一日,下官便自寻一根绳子了断了。王师前来讨虏,不但是救了本地百姓,也是救了下官啊。”

    秦云龙身形壮硕,满面虬须,他是接替了薛宁成为羽林军第一师的点检,麾下南俊龙、张承绪、宋有政等,皆是猛毅之辈,当下慨然说道:“好说,都帅领着咱们既然来此,必定迟早克复西京,也教本地百姓们,都过上安生日子。”

    “燕地繁华兴旺,下官也有耳闻。”窦耘点点头,又有些忧虑,“虏兵虽是折了两阵,其大部犹在。都帅欲取西京,恐非一日之功也。”

    “要紧的还是粮草之事。”郭继恩吩咐道,“我已命杜文实杜点检自河东运粮来此,要请窦刺史一道帮着转运,可以召集本地壮健男子充作民伕,官军每日算还米钱。这事,就请窦刺史与杜点检会同办理之!附近乡县,若还有能吏,都召集过来任事,务必要尽快。”

    窦耘面露喜色,连忙拱手道:“是,下官这就回冯翊,发文各县,接应杜将军。”

    刺史告退之后,秦云龙便抱拳问道:“图鞑中军前军两部,已经败往同官,咱们是北击追之,还是南进西京?尚请都帅裁示。某这师兵马,渡河之后还未开荤,部属们都很有怨气呐。”

    “教大伙都来议事,斥候得了什么消息,都速速报来。”

    羽林军第三师点检伍中柏、燕州军第一师点检刘元洲、第三师点检谭宗延、第五师点检卢永汉等将领都来到县衙议事厅。卢永汉觑着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打趣道:“许令史,听说你原本是西京人氏?如今眼看就要入城,你可愿跟着咱们去定武门,先进城去瞧瞧你师傅?”

    “奴虽说是在西京跟着师傅修道习武,原籍却非是此地。”许云萝轻声解释道,“听师傅说,当年她是从长江之畔将奴婢拣来。”

    “闲话少叙,”郭继恩皱眉道,“斥候营有什么消息?”

    “有,新附军约莫二万兵马自三原西来,如今在关山铺扎营,距此地不过四十余里。”

    “他们还真敢来,”谭宗延、卢永汉都嗤笑道,“就请都帅下令,某愿率兵前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翌日,南路唐军全军俱出,直扑关山铺。关中平原,一望无垠,吴良虎也早得斥候急报,于是点起兵马出营应战。原野之上,瞧见唐军兵威赫赫,气动山河,吴良虎、李辅贤无不变色。

    但是这会撤逃已经来不及,东唐骑兵已经迅速拉开从两翼包抄过来,新附军连忙展开阵形,他们只支撑了半个多时辰便被杀得大溃,李辅贤在激战之中被对面唐将答里赤一枪搠倒,他愕然之间只想着,为何对面这个敌将瞧着像个胡人?不等他想明白,瞬间就被人砍下头颅高高支起在枪尖,惹来唐军将士一片欢呼之声。

    两军甫一接战,郭继彪便自请率领本部自北面列开一道新的阵线,且战且退,以免大部人马被对手彻底包圆。但是他对面的南俊龙也非等闲之辈,不断遣出骑兵纵马向西面飞奔,郭继彪也不得不分兵一路向西堵截,战线越拉越长之际,他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一名营将打马过来,尖声嚎道:“李将军阵亡啦,被砍下了脑袋,郭都尉,咱们逃罢。”

    “不能逃,不然咱们全都得交付于此。”郭继彪怒喝道,“你速去教吴都尉过来与咱们会合,慢慢退回营寨去。”

    “吴都尉已经跑啦!”

    郭继彪气得要破口大骂,眼见转瞬间东面、南面唐军数百面战旗挥舞,无数兵马朝这边涌来,新附军中军已经溃散奔逃,他也顾不得自己手下这近三千兵马,掉转马头便往西逃。

    战场的南面,羽林军第三师安士政、海拉苏、顾齐元等各率本部,纵马疾驰,羽箭连发,一路追至关山铺。眼见吴良虎等残兵败将没命地钻进营垒,顾齐元忍不住骂道:“入娘的,霹雳弹呢,还有没有,俺要炸了这敌营!”

    他话音才落,就听南面画角声响,地平线上涌出千余兵马,和几面残破的战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方就长安邸

    从南面赶来参战的是西京城内关内军余部,当斥候回报燕州大军自蒲州杀入关内,大败图鞑赤黎浑、特莫孤两部时,桑熠犹在迟疑,徐珪便自告奋勇,愿意率兵出城与燕州军会合。于是在南路东唐军围逼关山铺敌营之时,他们恰好赶到。

    羽林军第三师点检伍中柏和师监吕义才闻讯,便赶过来与西京的同袍们相会。伍中柏定睛瞧去,这一千来名官兵,人人面带菜色,有近半都是盔甲不全,所有人的军袍都残破不堪,一半人穿着芒鞋,另外一半也好不到哪去,有的连脚趾都露在外面。他心情有些沉重地抱拳道:“某等迟来,教西京的伙伴们受苦了。”

    吕义才四十出头,伍中柏却只有三十一二岁,瞧来甚是年轻,眉眼之间英气勃勃。见他这般年轻便能统率上万兵马,徐珪心下也是暗自称奇,便抱拳回礼道:“不敢,贵部千里驰援,这份情义,足见贵重,只是咱们如今困窘见底,着实无以为报也。”

    “都是汉家儿郎,军中同袍,说甚么回报。”吕义才含笑道,“往后咱们就是一个锅灶里搅饭吃的兄弟,何必这般见外。”

    伍中柏瞅着徐珪、丘昂等人身上的玄色军袍,也点头道:“师监说的极是。往后都是自家兄弟,回报什么的,休也再提。”这些人都是乱世军头,谁给钱给粮就跟着谁走,他们在绝境之中犹能死战不降虏寇,足见风骨,这样的好汉,他们自然也是愿意接纳的。他也不担心这伙军汉会舍得拒绝,千里相救,连破敌军,这就是实打实的召唤,傻子才不会跟着呢。

    果然徐珪与丘昂彼此对视一眼,都抱拳道:“点检与监军这般诚心以待,某等往后情愿追随。此外,西京城内,还有数千朔方军的伙伴,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个个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朝廷必定用得着!”

    徐珪虽然还不能确知桑熠之心意,但是他心中清楚,如今的朔方军残部也已经是无处可去。燕州大军此来,必定是要进西京城的,难道桑熠还能有别的选择?

    “此事不急,如今西京之危局既解,这些都可以往后慢慢再议。两位请随某先去见见咱们郭都帅。”伍中柏点点头,便邀请徐、丘二人随自己一道去见郭继恩。

    吕义才当即吩咐部属们,将战利品都整理收集在一处,全部交由关内军的同袍们处置。这等慷慨之举,令徐珪等人都是又惊又喜,连连道谢不已。

    蓝天白云之下,东唐军各部已经开始围攻关山铺,战场之上,到处是战战兢兢围坐在一处被看守着的俘虏。伍中柏领着徐、丘二将穿行过急匆匆向前的队伍,前往郭继恩设立中军大帐的官底铺。这两个军官眼见燕州军无论官兵,人人甲具精良,也是暗暗心惊,打造这样一支兵,得花费多少银钱?

    他们很快就抵达官底铺,这里皆是青石板铺路,土砖垒砌的房屋,却见不到几个村民。郭继恩征用了村中一处富户的宅院作为中军帐,得知消息的他领着李续根、傅冲等人在门口相迎,他打量着徐珪、丘昂,含笑抱拳道:“咱们来迟,教众位吃了这多苦头,本帅心下很是不安呐。”

    两人连忙拜倒:“末将关内徐珪、丘昂,谨参元帅。”

    郭继恩知道这是表示效忠之意,伸手将两人扶起,招呼着他们进屋说话。两人见郭继恩这般年轻,心中都是震撼,叙谈之际,又不禁叹服。渐渐听得院外喧闹起来,原来是村民们眼见打了胜仗,又纷纷返回,围着军士们说话。不一会,燕州军第三师点检谭宗延进来禀道:“关山铺已被咱们攻破,此役俘斩万余,只是走脱了吴良虎。”

    “走脱了也不打紧,本帅倒要瞧瞧,他们还能往何处逃?”他觑着谭宗延似乎还有话要说,“还有什么事,不要瞒着。”

    “是,咱们生擒了郭继彪。”

    “哦?”郭继恩有些讶异,沉吟一会才说道,“还是见一见罢。”

    押着郭继彪过来的军官竟然是郭继蛟,他依然还是佩戴着八品副尉的臂章,只是神色愈见沉稳。郭继恩瞅着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轻轻笑了笑:“如今总算是历练出来了。”

    “是,谭点检、程巡检石旅监,对小弟都很是照拂。不过,”郭继蛟低下头来,“石旅监在小南沟之战中,阵亡了。”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郭继恩点点头,“这些年,捐躯报国的英烈之士,着实是太多了。”

    他瞅着跪在地上的郭继彪,又冷笑一声:“自然,认贼为父之人,也是不少。想我郭家四代为国镇戍,从无降叛者,如今倒好,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你如何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先曾祖、先祖父?”

    郭继彪壮健的身躯之上带着伤,神色狼狈,不敢与郭继恩对视,只低头道:“大兄,好歹看顾兄弟一场,饶了小弟性命罢。”

    “我哪里敢有你这样的兄弟?当初你从南苑大营逃走,咱们就没了这兄弟之义!令弟郭继骐,如今在韩城正与虏贼厮杀,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郭家的好儿郎!”郭继恩厉声喝道,“唐应海!”

    “卑职在!”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将他拖出去,给他一个全尸。”

    “是。”唐应海便吩咐亲兵们,将已经瘫软在地的郭继彪往外拖。知道当日情形的谭宗延便朝着郭继彪啐了一口:“当日你要出逃之时,可知会有今日的结局?”

    郭继恩神色有些惘然,他回想起幼年之时,郭继彪与郭继鲲、郭继鹏两个一道捉弄、取笑自己的情形,不觉甚是感慨。

    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郭继恩回过神来,瞧见许云萝一脸关切的神色,他便低声道:“我没有事。”

    他又摇摇头,正色吩咐道:“请徐都尉遣人回西京报知桑点检,朝廷大军,预备入城。”

    “是。”丘昂长身而起抱拳道,“卑职愿往。”

    吴良虎败回三原县城,白万钧只抚额不语,宋愿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只觉手脚冰凉:“跟着你去的二万兵,都是能战之辈,一个照面就给杀去了大半!如此瞧来,这三原也是不能守,咱们得速往同官回撤才是。”

    “是,那燕州军汉极是凶暴,委实遮拦不住。”吴良虎十分狼狈,心胆俱失,“请统领速撤,三原万不可守,否则必置死地也。”

    “糊涂,”白万钧喝道,“某已遣斥候打探消息来,北面多莫支部在奉先也被杀得落荒而逃,燕州军在北面还有一支兵,正往同官去。咱们若往,汗王必定遣为前部,咱们又去送死么?”

    宋愿忙问:“依统领之见,咱们当如何?”

    “往西逃!至安定府去。”白万钧毫不迟疑道,“速走,免得同官又传令来。现在就拔营!”

    南路唐军休整一日,进逼三原,这里已是一座空城。郭继恩便下令,刘元洲部北上与周恒大军会合,参与同官作战。其余兵马,向南面进入西京城。

    天空一片淡蓝,东唐军列成整齐的队形,大步行进在关中平原。官兵们远远地望见那座天下最为雄伟的大城,和南面山势巍峨,绵延千里的秦岭。

    西京城内的桑熠得了丘昂回报之后,心下仍是犹疑不定,于是又仔仔细细询问,听得郭继恩下令处死叛逃的自家兄弟,他只是点头沉吟不语。丘昂又说道:“某瞧着这位郭都帅,虽是甚为年轻,却是英明神武,当世无双,实乃千古雄杰。其既有吩咐,咱们还是依令行事为好。”

    桑熠的确也不敢违抗,得知燕州大军已至城外,他便领着武铭、沈望和黄寿三员都尉在定武门外相迎。

    定武门东面的龙首原上,曾经建有辉煌壮丽的永安宫,却在兵乱之中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场。郭继恩驻马不前,远眺龙首原上断壁颓垣,低声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傅冲接口应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见郭继恩只是摇头,又劝道,“好歹咱们是收复了西京,回头好生整顿,终究能还百姓一个太平世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来谒建章宫

    虽然前方战事依旧会被燕都邮报刊登出来,可是大家渐渐地却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反正都是打胜仗,这些年一直如此,人们已经习惯了捷报频传,眼下最惹人注目的消息,既不是发往东倭的商船队,也不是燕州营州各县举行的县试,而是从黑水返回的任之久、刘文卿这对师生所撰写的关于黑水流域的考察记录。

    “其水色黑,是名黑水,山海经云,西望幽都之山,浴水出焉,浴水即今之黑水也,土人又名之为乌龙江…”文章对黑水流域的山川地理、气候物产、部落丁口等都做了详尽的记述,令中原之民眼界大开。人们也因此知道了驿站自会宁府又向东延伸出二千里,以狗拉爬犁互为交通,越勃利州府而直至黑水入海口,以及海中还有一处名为库说的大岛。也知道了当地丝绸、布匹、马匹、珍珠、金银铜铁等来往贸易,数量颇巨,足为规模。

    翰林院掌院学士庄东原也在报上撰文,盛赞任、刘等人的考察之举,“穷极地理,深入荒野,记述完备,斯为盛举,足可比之凿空西域也。”

    兴致极高的庄东原还特意将昔日学生召来翰林院详细询问。翰林院即由昔日的燕州都督府改建而成,占地虽广,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几个官员、书吏。庄东原对此并不以为意:“修史者,繁浩费力之举,并不急于这一时也。倒是文卿你,既已熟知黑水地理,可愿回去再做一番事业?”

    “累得要死要活的,”刘文卿见庄东原微微皱眉,忙又说道,“小子才接了吏部选吏司的征召,不日得往关中去也。”

    “关中?”庄东原凝神想了想,“是要去襄赞军务么?”

    “可见老师读报不甚仔细,”刘文卿笑了起来,“王师已克复西京矣!”

    “既如此,那倒也罢了。”庄东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嘱咐道,“既任职事,仔细勤勉为要,不可怕苦怕累。若得空时,也给邮报多写些文章。”

    “是,小子都记住了。”

    大军收复西京的消息传回燕京,百姓们才重新注意到西面的战事。有人开始担忧圣驾是否会返回西京,立即就被旁人嗤笑了:“西京虽是阔大,哪里比得燕京舒适!再者,天子每日玩乐作画,再不就是往大学堂去,听说如今又爱上了苏平安先生处幽静,哪里会回去。”

    “说得也是,咱们这里,天子是不管事的,政令出自政事堂,军令出自枢密院。天子但垂拱而治,也轮不到他来定夺此事。”

    在茶楼里闲坐的御史邹秀,听见这些议论,也是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与他一道来燕京的杨典依旧领着监察御史头衔,出往松漠之地去了,邹秀却以五品侍御史之职,留在京中监刺朝官。得知光禄寺自长公主执掌职事之后,开支陡增,御史中丞周思忠便遣邹秀往光禄寺查视之。那长公主一身珠光宝气,旁边还跟着两个女官,觑着邹秀只是冷笑:“光禄寺掌祭祀筵席诸事,霍参政遣奴来此,不就是教奴宴饮玩乐的么?不然,就请状元郎回禀政事堂,给奴换一处地方。”

    邹秀微微一笑:“那也不用,殿下若是喜爱这里,下官便回禀政事堂诸相,为殿下妥善安排便是。”

    长公主嫣然一笑:“那倒要多谢状元郎了。”

    邹秀回到御史台,将光禄寺情形报与周思忠,他见上官眉头紧皱,便含笑说道:“此事乃是长公主殿下与霍参政置气斗法,中丞何妨先置身事外?”

    周思忠虽是性情忠直之人,也觉得此事不好轻易处置,想了想道:“也罢,此事且让本官与霍参政斟酌之后,再行定夺。”

    这一斟酌,便没了下文。邹秀也吃不准霍启明对待帝室究竟是如何用意,在跟随霍启明与这一拔遣往关内的官员、学生送别之时,他便小声对身边的另一名侍御史卫英荃道:“如今燕镇百姓,只知都统、参政两位,而竟不知有天子。正是主弱臣强,长此以往,改姓易代之事,料必有之也。”

    卫英荃原为巨鹿府之刑狱推官,周思忠任河北道巡查使之时,因赞赏其坚明清劲,遂举入中枢出任言官。听得这番言语,他微觉诧异:“自隆盛二十年郭令公自请靖边来此,已六十年矣,历任节度,皆得众心。是以燕地之百姓,向来便只知有督府,而不知有朝廷。似今日这般,其实与往日无异,正是一脉相承,以薪传火,官民皆习以为常,又何必节外生枝也。”

    邹秀面色不变,只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此前是小弟不知,今日受教了。”说着便与卫英荃等一道瞧着前面的霍启明与刘文卿等人说笑,又仔细叮嘱,眼见远行诸人纷纷上马,才挥手道别。

    从丽正门返回之时,邹秀总觉得霍启明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己一眼,或许那位年轻的布衣宰相其实并没有瞧着自己,但依然令他有些不安。

    燕镇第三拔官员赶赴关内之际,郭继恩早已进入西京城。他吩咐秦云龙、谭宗延和卢永汉三部人马于城外废弃的禁苑等处扎营,自己只领着伍中柏所部羽林军第三师,和徐珪的那点兵马入城。定武门城楼之下,朔方军点检桑熠领着几个都尉长跪于道旁,于烈日之下俯首相迎。郭继恩见状,连忙下马,将这几个军将都一一扶起。

    他见桑熠年近四旬,身形高壮,面如淡金,微蓄短髭,便点头赞道:“疾风知劲草,桑将军和众位,于艰危之际仍忘身为国,枕戈奋刀以御虏寇,英雄意气,无不令人钦佩!今日得遇,本帅心中,甚为欣慰也。”

    “末将等无能,以致朔方等处落于胡贼之手,心中实是惶恐无地。”桑熠虽然被郭继恩扶起,依然抱拳低头,貌甚恭谨,“是以万不敢当元帅这等夸赞。”

    “这个如何能责之于桑点检,想图鞑倾全国之兵而来,实非一镇之兵能当之者也。”郭继恩说着仰头瞧向定武门城楼,“从此门入城,岂非太极宫也?”

    桑熠瞧一眼跟在郭继恩身后的徐珪,有些吃不准郭继恩的用意:“是,从此门入城,便是西内太极宫也。”

    郭继恩沉吟一会,轻轻摇头道:“还是从西面芳林门入城罢,虽说西内如今已经荒废,咱们这般大喇喇地进去,终归是不大好。且请桑点检为咱们引路?”

    他说着向西面伸手示意,桑熠也不敢违拗,于是便走在前面,引着兵马往安礼门而去。

    自安礼门入城,西面是修德坊、辅兴坊,东面则是太极宫的宫墙。道路两旁稀稀疏疏有些百姓在瞧着热闹,小心地指指点点。郭继恩知道城中百姓仍有戒心,也不去理会他们,只吩咐伍中柏等,领着兵马也跟着徐珪等人一道往皇城之中驻屯。

    皇城东西宽约六里,南北长约四里,面积阔大,其间整齐排列的官廨,屋舍众多,俱都空空如也,足够军士们安顿居住。大家从安福门进了皇城,好奇地四下打量,徐珪便向伍中柏、吕义才等军官们指点着,这里是尚书台,那边是左右卫,还有四方馆,五寺等处地方。郭继恩却只是负手打量着那座也叫做承天门的太极宫正门,转头示意许云萝过来:“去往东都之前,你跟着景云,便是住在这里面么?”

    “是。”

    郭继恩咧嘴笑了起来,又问桑熠道:“本帅打算入宫去瞧一瞧,桑点检以为如何?”

    许云萝有些困惑,她眨着漆黑乌亮的大眼,不明白为何郭继恩先前不愿从定武门直接入宫,如今到了皇城,却突然想要进太极宫去。

    “这可是不一样的。咱们从正门入宫,也可算是谒见嘛。其实呢,是我想瞧瞧你当年住的地方。”郭继恩笑了笑,转头瞧着桑熠。

    原来这位年轻的元帅还是有取代之志,桑熠暗自嘀咕,却也不敢迟疑:“布置守城之时,某等曾经进去过。既是元帅要入宫,末将这便教伙伴们打开承天门。”

第一百二十八章 虏骑弃秦川

    自从已经遇害的雍平皇帝被梁忠顺强逼着东巡之后,西京城内的太极宫就渐渐荒废。为数不多的看守内监,因为月俸不继,生计无着,早已四散一空。

    这座宫城足足比燕京皇宫大了几倍,只是如今空无一人,十分寂静。桑熠陪伴着郭继恩等人自承天门入内,过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殿宇巍峨气派,晴空白云之下,青瓦白墙红柱。令人依稀回想起当年国家全盛之时,政治清明,万邦来朝,对比如今,傅冲等人皆是唏嘘不已。

    殿内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拿空了,桑熠小意对郭继恩道:“不知元帅预备下榻哪座宫室,卑职便立即遣人来洒扫。”

    “某又不是天子,哪里能住在这里,自然是与大家一道,在皇城军营之中安歇。”郭继恩摇头说道,又吩咐诸人在外面等候,自己牵了许云萝的手,往公主院而去。

    公主院内,满地灰尘,蛛网四结,许云萝小声向郭继恩指点着自己曾经的住处,又指着东面的院落道:“那里曾是安康公主的居住之所。后来她从了魏王,便从这里搬出去了。”

    “安康公主,据说其美貌不亚于景云。”郭继恩思忖道,“传言她如今在东都也已经失宠,梁忠顺喜爱的是一位何美人。虽说这个也是安康公主自作自受,可是乱世之中,女人毕竟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可悲,也可叹。”

    他有些受不了这里的衰败气息,便挽了许云萝的手,出了公主院,见傅冲正在给李续根等人绘声绘色讲述当年在太极宫内发生的种种故事,他默默听了一会,吩咐道:“将宫室封存,咱们都出去罢。”

    众人于是又跟着他一道往承天门出去,陆祥顺忍不住问道:“这里比燕京皇宫大得多了,都帅不教至尊回来这里住么?”

    “这里如何还能住?就让它先荒着罢,往后战事都结束了,再加以修缮,也如沈阳东虏皇宫故事,教百姓们都来观赏游玩便是。还有永安宫废墟,将来也要稍加修葺,辟为风景,以作后人警示。”郭继恩大步向前,“至尊在燕京皇宫之中住得好好的,教他过来做什么。如今晋北尚在敌手,这一路山高水远,道途艰难,又何必如此费事。”

    随扈们都点头称是,桑熠惊奇地瞅着郭继恩,却听得傅冲又问道:“则将来咱们若收复东都,銮驾也不南迁么?”

    “迁都是大事,西京东都,各有各的好处,亦各有缺陷。到得那一日,自有议政院详议此事。”步出承天门的郭继恩停下脚步思忖道,“不过,本帅还是觉得,就以燕京为国都,其实最好。”

    傅冲不赞成道:“边墙之外,逼临大虏。燕京,距胡地太近了。”

    “非也,燕京俯视中原,居高负险,有建瓴之势。其形胜甲天下,层山带河,金汤之固,诚为万古之都也。”郭继恩笑道,“再者,若漠南漠北,皆入于我之手,则燕京亦可目为国之中央。于是南通江淮,北连朔漠,胡汉兼摄,财货并集,天险地利,此皆西京、东都所不能及也。”

    他们边走边说,出了太极宫重新回到皇城,沿着承天门大街过了已经开始入住军士的左右卫,直至尚书省大院。这里是由六个院落组成的建筑群,郭继恩径直进了兵部大院,便召集众将一道过来议事。

    点检和师监们都陆续赶来,桑熠和徐珪也在此候命,郭继恩环视诸将,首先下令道:“自今日起,裁撤关内、朔方两军。”

    桑熠、徐珪皆是一愣,又听得郭继恩继续说道:“桑点检、徐都尉等部,坚守三秦,与贼死战,有大功于国,朝廷当予嘉赏,捐躯之士,亦当抚恤。本帅另设雍州军,此前朔方、关内两军的伙伴们,皆并入新军。雍州军暂编为四个师,以安金重安将军为雍州军统领,兼为监军使,以桑熠为副统领,徐珪、武铭、沈望、黄寿皆为点检,各掌一师。眼下紧要之事,便是招抚流亡,募集部伍,严加整训,以备来日。”

    卢永汉忍不住问道:“都帅,咱们这几师兵马,不赶去同官与周统领会合么?”

    “刘元洲部不是已经赶过去了么。”郭继恩诧异望向他,“你和秦云龙两个,各领本部,往西取凤翔、陈仓,收取散关。至于陇县、华亭等处,先不要去攻打。”

    “这却是为何?咱们收取陈仓之后,可要再往北去?”

    “不用去了,待周统领夺下同官,则关中用兵便告一段落。”郭继恩轻轻摇头,“本帅要率兵回晋阳去也。”

    诸将皆出意外,伍中柏皱眉思索,师监邢有贵却道:“可是,安定、黄陵、庆阳等处,尚在贼手啊。”

    “粮草,大军粮草支应,实已艰难至极矣。”郭继恩喟叹道,“关中、河东皆已残破,亟待休养。从邯郸等处运粮来此,一路之上耗费巨甚,我十万大军入陕,燕州财力虽富,亦难以久撑。是以只能先定关中,徐徐恢复,再做计较。”

    诸将皆默然无语,于是郭继恩便转开议题,与大家一道详细计定新军各旅将团将人选。他们一直商谈至天黑,才各自散去。桑熠在道别之时,忍不住问道:“朔方之地,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历代人主皆以名臣大将出任节镇,其捍御北狄,护卫关中,极是紧要。都帅果真忍心弃之么?”

    “自然不能,回头本帅会在西京设置雍州行台,”郭继恩低声解释道,“凡关内、朔方、陇右三道之地,悉归辖制。新军既名为雍州军,则朔方陇右之地,本帅必定取之!只是如今关中河东两处,无力支撑大军粮草军资,咱们力有不逮,只能留待往后也。”

    “卑职明白了。”桑熠微微叹息,只好怅然告辞。

    诸将皆已散去,郭继恩独自立在兵部正堂门口,默然许久。直到许云萝凑过来小声说道:“已经过了戌正时啦,都帅赶紧去用饭,早些歇息罢。”

    翌日,紧随大军西来的商队为他们送来了数百只羊,郭继恩这才召集众军官们一道宴饮。用过酒饭之后,秦云龙、卢永汉、邢有贵等便向郭继恩告辞,率领本部人马西进咸阳,又分兵攻打奉天、永寿、武功等处。

    白万钧率新附军向西败退至永寿,得知东唐精锐又来,不敢接战,便越过塬峁继续向西北面撤逃,一路避入安定府城。东唐军顺势西进,接着收复凤翔、陈仓,一直到安夷关、大震关等处,在陇山东面把守住险要关隘,以确保关中平安无虞。

    西京北面一百三十里之外的同官城,刘元洲所部燕州军第一师与北路唐军会合之后,周恒率六万兵马进至同官城东面仅有二十余里的庄里铺、齐村等处立下营垒。

    此时的关中,已经不能与全盛之时相比,难以为大军提供足够的粮食。饶是如此,安金重还是设法从百姓处筹来了数千斛粮草,韩城那边又组织民伕将河东运来的粮食辎重送至庄里铺,以免大军遭遇断粮。

    粮草既至,周恒便准备围城,此时必突可汗已经率领着附离军先行离开同官,经襄乐、安定径往灵武。留守同官的图鞑中军主将特莫孤受命节制诸军,他不等东唐军围逼上来,就领着八万兵马出城与汉人再度决战。

    同官城正东面皆为梁、塬地形,唐军便于东南面沿着小河列阵,特莫孤与赤黎浑先后以中军前军反复冲阵,皆不能破之。眼见图鞑军前仆后继,毫无退却之意,在将台之上掠阵的周恒又下令,以贺廷玉所部燕州军第六师在正南面列开新的阵势。焦躁不已的赤黎浑不顾特莫孤的阻止,接连催促多莫支的后军步骑全部拉上来,以摧垮出现在正南面的这支唐军。

    “燕州军最善包抄,若不将其冲垮,咱们今日必难取胜!”赤黎浑打马转回,对多莫支厉声喝道。

    “好,你部可稍稍退却,待我领着儿郎们向南面去。”多莫支一声喝令,图鞑后军二万兵马齐出,向着贺廷玉所部猛扑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恸河山碎

    两万图鞑兵对阵一万余名东唐兵,坦荡的平原极适于战马冲刺,但是图鞑骑兵们并不敢让战马向着敌阵硬撞上去。汉人对付骑兵很有一套办法,他们在正面依然需要下马步战,冒着箭雨迫近对方的车阵,然后以火油弹撕开缺口。骑兵则从侧翼展开,以箭矢扰袭之,觑准机会再冲过去咬上一口。

    燕州来的汉军不但有严密的车阵,更有着火一般的斗志和铁一般的军纪,从来不会慌乱后退。不管有多少人倒下去,都立即会有人迅速填补上来,以娴熟的长短兵器协同继续与敌厮杀。面对这样的对手,再骁猛的图鞑军士都会有些心里发憷,他们往往大声嘶喊着为自己打气,然后举起盾牌凭着一股血性直冲过去,挥舞着长矛或是大棒,胡乱地拼杀。

    燕州军第六师点检贺廷玉身披甲胄,亲自指挥作战,史广兴原本叫他跟着周恒,贺廷玉却非说自己已经痊愈,一定要与部属们并肩作战:“跟着都帅这些年,某从未落于人后,史兄尽管放心,某还等着打了胜仗回去娶新妇呢。”

    史广兴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于是贺廷玉便率领亲兵,立于车阵之后,大声呼喝,调度人马以箭矢、长枪御敌。被火油弹点着的盾车,则以土覆之,另以车辆补之,堵住缺口。旅监徐廷珍埋怨道:“霹雳弹不是已经补过来了么,为何不发放给咱们师!”

    “勿要焦躁,咱们再撑一会,也就该胜了。”贺廷玉又冷静吩咐巡检迟瑞峰遣出骑兵往西面去拦截图鞑游骑,便在这时,多莫支麾下最为精锐的两支千人队,皆披重甲,由大盾护卫着迫近车阵,用重斧劈开一条火路,杀将进来。

    贺廷玉全无惧色,手执横刀,怒喝一声,率领着亲兵大步向前,军士们紧随而上,与破阵而入的敌军杀做一团。

    午时已过,将台之上射出一支鸣镝,接着,东面的梁塬之内,埋伏多时的羽林军常玉贵部大举杀出。张季振领军纵马急冲,从北面楔入特莫孤的战阵之中。骑兵们将霹雳弹接连抛出,连声巨响之后,东唐步军所射出的羽箭也接连而至!

    图鞑军的战阵从北面开始坍塌,再也遮拦不住,溃逃的士兵向洪水一般卷向南面、西面。特莫孤手里还捏着一支兵,但是他也不敢再将之全部投入战场,连忙下令撤退,速往同官城内收兵。

    然而伏兵之中的第三旅陈之翰部比他们更快,早早地出现在归路之上,摆开了阵势。陈之翰面沉如水,将手一挥,团练王绪生、团监韩文举便手持长枪,领着骑兵向着撤逃过来的敌人冲了上去。

    一个照面,陈之翰的骑兵就折损了两百余人,但是他们坚决的举动为主力大军赚来了时机,很快,羽林军第五师杜屹、时仲玉两部就掩杀了过来。

    特莫孤终于没能撤入同官城,他遣人将杀得双目血红的赤黎浑给拽住,拖着他一道往西面的兴旺庄败退。在那里,他们与跟着撤逃过来的多莫支部会合,彼此清点人马,折损上万。

    这个结果还不算太糟,但是士卒们的士气被彻底打没了,更要命的是,同官城丢了,城内的十余万斛粮草,还有弓刀羽箭等军资,全都落入了唐军之手。此消彼长之下,他们更不敢再整部伍与敌抗衡。几个主将商议之后,特莫孤自告奋勇殿后压阵,大队人马向新平县方向撤去。

    周恒率部以伤亡三千余人的代价俘斩逾万,顺利夺下同官城。三军将士雀跃欢呼之际,史广兴遣来的传令兵向周恒、安金重哭泣禀道:“咱们贺点检,阵亡了!”

    正在走下将台的周恒闻言,一个趔趄直接摔了下来,旁边的官兵们一片惊呼,慌忙都抢上去,查看他有无受伤。

    西京城内,南路唐军一面遣兵向西一路收复旧地,一面招募军士,加紧操练。郭继恩与将领们一道,带领着官兵们在校场之上滚打吃土,同时四面露布,告示百姓,又等着燕京来的官员接管民政。

    靳宜德领着随员终于赶到西京城下,在东面城墙春明门外,老头顾不得体面,涕泪长流道:“不意此生竟有重返皇都之日也!”

    他们从春明门进城,街道北面便是兴庆坊中的魏王府,当年的威德帝潜邸。靳宜德皱眉瞅着王府的粉墙,知道里面已是人去搂空,心中仍是觉得老大不自在。兴庆坊的西面,乃是胜业坊、崇仁坊,当年西京城内最为风流繁华的去处,如今也是一派萧条景象。

    这回倒有许多百姓赶来相迎,其中也有认得靳宜德的老者,战战巍巍喊道:“靳司空,靳司空!劫后重逢,真恍然如梦也。”

    靳宜德定睛瞧去,竟然是已经致仕的故相杨龄,不禁大吃一惊,慌忙下马挤过去道:“杨公,你如何会在这里?”

    “梁忠顺逼迫至尊东巡之时,老朽便躲入了终南山。”杨龄须发皆白,由家人搀扶着,“这一躲便是两年,直到燕京郭都帅领着王师杀回,这才重新赶回西京也。”

    “万幸,万幸。”靳宜德也不胜唏嘘,想了想又道,“就请老相国随靳某一道往皇城去,也见见郭都帅。”

    “如此甚好。”杨龄也是心情激动,当即便答应下来。

    靳宜德入城之时,许云萝正从辅兴坊内的玉真观中出来。她的师傅莲清真人在道观之中收容了一些穷苦百姓,舍粥济之。云萝自跟随郭继恩入城之后,即来探望,见此情形,又连忙回到皇城,吩咐亲兵们备米粮以车载往。莲清真人年近五旬,瞧着却如三十许人,对远道归来的幼徒也极是冷淡,然而云萝送来的米粮等物,她却全部笑纳之。

    女冠栖云送云萝出了道观大门,含笑对她说道:“师妹如今身份不同,倒也不必每日过来。咱们这里若是缺了什么,我便遣人传书与你,可好?”

    “师傅她——”云萝想了想道,“都帅每日操练新兵,极是忙碌,是以不曾跟着婢子一道前来拜访,想必师傅心中有些不快。待过些时日,他定然会来探看师尊的。”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也知道都帅吩咐着军民大政,哪里有这空闲工夫。”栖云笑道,“师傅向来便是这等性子,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是,婢子知道了,多谢师姊。”云萝点点头,与栖云道别。陆祥顺领着一伍亲兵护卫着她,穿过街道,自安福门进了皇城。

    进了安福门,南面便是此前的左右十二卫校场,上千名新卒手持兵器,在军官的带领之下正在练习技艺。上千个喉咙同时发出的吼声,当真是气壮山河。

    南俊龙、丘昂、贺亮才三名校尉官,都负手在一旁瞧着。许云萝慢慢走过来,南俊龙瞧见她,忙抱拳道:“小夫人回来了。”

    丘昂、贺亮才也连忙向许云萝行礼,云萝回礼问道:“南巡检如今是转至雍州军来了么?”

    “不是他,是卑职。”原任羽林军第一师第一旅副旅监的贺亮才笑道,“往后某便与这位丘巡检一道带兵了。”

    丘昂正在偷觑着许云萝容貌若仙的侧颜,听见这话,忙讪笑道:“啊,是是。如今咱们这是雍州军第一师第一旅,往后便驻屯西京,不用去别处了。”

    “今日那位靳公便要入城,”南俊龙嗤笑道,“则你们还不是得搬出城外扎营。”

    “奴婢听说,禁苑那边不是要造营房么。”

    “确有此事,不过哪有这么快,总得一两个月的工夫。”贺亮才摇头道,“这几日才将工匠们召集起来,尚未开始动工呢。”

    许云萝欲言又止,南俊龙便指着南面说道:“都帅在那边。”许云萝便点头谢过,慢慢向郭继恩那边走去。南俊龙见丘昂还瞅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便低声喝道:“丘兄弟,你瞧够了没?”

    “啊,够了够了,不用再瞧了。”丘昂连忙收回目光,想了想又笑嘻嘻问道,“朝廷的大员来了,想必咱们的臂章,也都该换了罢?”

    贺亮才连连摇头:“这靳公又不管兵事,不过丘兄弟也不必着急,枢府军令迟早会来,到时候,丘兄弟这个实授巡检,那是十拿九稳的了。”

    王庆来给郭继恩送来北面传来的军书,他见许云萝过来,便笑道:“周统领来书,想必又是一场大捷,或许同官城也已经拿下,也未可知。”

    郭继恩已经撕开信笺,粗瞧一眼便点头笑道:“不错,一战便收取同官,获得粮草军资无数——”

    王庆来正要说话,却见郭继恩面色大变,双手微微颤抖,突然剧烈咳嗽不已。

    许云萝连忙上前关切道:“都帅,你的旧伤——”

    郭继恩只是摆手,却突然咳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三十章 灵风绕旗长

    许云萝、王庆来等皆骇然失色,许云萝慌忙扶住郭继恩,王庆来厉声吩咐亲兵道:“速速去叫医官过来!”

    “不碍事,不用去叫医官。”郭继恩止住咳嗽,低声吩咐道,“我回房去休息一会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才告诉随扈们:“贺廷玉贺点检,在同官城外,阵亡了。”王庆来、唐应海等这才明白元帅为何突然之间如此失态,吃惊之余。都十分担忧地瞧着他。

    郭继恩却并不理会大家,只低声道:“云萝,且扶我回兵部大院去。”

    秦云龙、伍中柏、谭宗延等人皆是自从宣化之时便跟随郭继恩,深知贺廷玉极得其信重,于是听闻消息之后,都赶往兵部大院探看。靳宜德、杨龄等人赶至皇城之时,闻知郭继恩突然咳血病倒,也是大为错愕,便都匆匆往兵部大院而来。

    郭继恩已经吩咐几个点检都各自回去,不必担忧。他斜靠在榻上,轻声对许云萝说道:“廷玉兄弟出身极苦,父母皆亡,又无兄弟姊妹,穷得险些要去做那行乞之人。后来,又被人顶包从了军,我就这么认识了他。”

    许云萝轻轻握着他的手,垂下眼帘默默听他絮叨:“或许是因为幼年之时半饥不饱,他的个头甚是矮小,面色也是不大好看。不过其人极是精细,有勇有谋,为伍卒之时,便是一个极出色的斥候,后来,又是极出色的队官营官,如今,便是第一流的师将——”

    他说不下去了,许云萝怕他又咳,忙小声道:“你别再说话,不如去安心躺一会儿。”

    郭继恩只是摇头,这时靳宜德等人匆匆赶来,见他面色苍白,却是并无大碍,都松了口气。靳宜德便厉声道:“马革裹尸,武夫本分也。夫人固有一死,将军死国,此重于泰山,慷慨壮烈之举。元帅不必如此哀伤,大业未竟,更须保重身体才是。”

    唐应海、陆祥顺都怒视这位从燕京赶来的新任关内道观察使,郭继恩却不愿多说,只是点头道:“靳公说得甚是。”又瞧着他身后那位鹤发老者,靳宜德便道:“此是原任执笔中书令,以特进、太子太傅衔致仕之杨老相国也。”

    “小子失迎,杨公勿怪。”郭继恩连忙下榻,许云萝赶紧将他扶住,杨龄见他要行礼,也赶紧说道:“元帅坐着就好。老夫已经休致的人,当不得元帅这般看顾。”他也将眼前这位年轻元帅仔细打量,心中暗自称奇。

    于是众人都坐下来说话,郭继恩询问了燕京情形之后,思忖着对杨龄说道:“郭某欲在此地复设雍州行台,辖制关内、朔方、陇右三道地方。杨公年高德劭,虽已休致,郭某仍欲以俗务托之,想请杨公以太傅、中书令兼行雍州行台都督,不知意下如何?”

    “哦?”杨龄、靳宜德都颇出意外,杨龄尚在沉吟,郭继恩又挑明说道:“先前杨公在中枢之时,几位宰相俱被梁逆仗势凌压,抱负难伸。如今关中凋敝,百业待兴,郭某委以行台开府,重建方面,杨公国之肱股,还请为百姓不辞辛劳,复起东山,再拟壮猷。这也是郭某不情之请,杨公可愿否?”

    杨龄见郭继恩这般推诚置腹,便长吁一声,轻轻点头道:“国家恢复之际,杨某虽老,亦不敢落于人后,当为主上分忧,必不敢辞也。”

    “既如此,西京方面,就委于杨公、靳公二位了。”郭继恩一面咳嗽,一面瞧着侍立在杨龄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杨龄便向他介绍道:“老夫子侄辈皆平庸,倒是这两个孙儿杨荣、杨全,颇习诗书,只是遭逢乱世,是以不曾教他们出来应试任官。”

    “朝廷已经重开科举,二位贤俊可往燕京去,入大学堂就学。眼下秋闱在即,若是二位有意,郭某可致书大学堂徐山长,教二位一面在学堂念书,一面就在燕京应试,如何?”

    “如此极好,”杨龄闻言甚喜,“多谢元帅这般照拂,老夫回头便教他们往燕京去,顺便也替老夫觐见至尊,以抒下臣思念之意。”

    杨荣、杨全忙向郭继恩叩首行礼致谢,郭继恩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二位快快请起。”他转头示意许云萝,女孩轻轻点头道:“妾这就替都帅写信,交与二位。”

    郭继恩见这两个年轻人虽然眉眼之间颇有喜色,却依旧气度沉稳,心中暗自点头。靳宜德却忍不住问道:“周统领所部大军既已克复同官,想必接着就会攻取延安、安定等处,及至银夏二州?”

    “周统领来信,从同官得了许多粮草,安定、黄陵可顺势取之,然后咱们暂且罢兵。”郭继恩摇头道,“关内道北面银、夏等地,容后图之。”

    “罢兵?”靳宜德焦急起来,“此时罢兵,岂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陕北地形,俯瞰秦川,虏骑居高临下,旦暮可至。行百里者半于九十,难道就因为折了一员大将,都帅便要半途而废?”

    “为保朔方,北虏必定从固原、怀安直至银州一线布置兵马与我死战。”郭继恩解释道,“西京既复,咱们就该腾出手来先收拾晋北才是。并州军在潞州、晋城等处已经募兵万余,由粟清海粟将军率领,赶赴阳曲,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打出石岭关,收复忻州、定襄。”

    “哦,”靳宜德只好悻悻点头,“靳某原是不知兵事,方才唐突。”

    当下杨龄和靳宜德两个,又与郭继恩详细计议民政,直到天黑之时才离去。文官们告辞之后,忍了许久的郭继恩再次咳嗽不已,许云萝担忧地瞧着,却见郭继恩再次拿起周恒写来的信,良久无语,眼中微微有泪。

    许云萝凑到他身边坐下,小声说道:“卫家姊姊想必也会很难过的。”郭继恩只是摇头不语,过了好一会,许云萝才听见他低声轻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晋阳城内,在本地主持军务的谢文谦读了郭继恩遣人送来的急信,也是喟叹良久。他想了想,起身出了议事厅,一路行至东路后院。

    后院的水井之旁,那个叫做卫九娘的少女,正与都督府雇来的几个仆妇一道浆洗衣物。那几个健妇一边拍打衣物,一边说笑,卫九娘一身牙白色粗布裙衫,独自搓洗,一语不发。

    谢文谦立在远处,负手默默地瞧着。直到那几个妇人瞧见他之后,连忙行礼,又抬着木盆去晾晒,谢文谦这才慢慢地挪步过去。

    卫九娘直起身子,在裙幅之上擦干了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谢文谦过来:“谢,谢将军。”

    “嗯,卫小娘在这边,可还住得惯么?”谢文谦怕她误会,又接着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若是缺了什么,不必有顾虑,只管告诉咱们,定然会为你添置补齐。”

    “这里很好,奴婢什么都不缺,倒是觉得给奴婢置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卫九娘有些局促不安,“其实许多东西,奴婢都用不上。穿不了那许多衣裳,还有那些胭脂水粉,奴婢也不大会弄。奴婢也没有做多少事情,每日倒有三顿饭食,心中其实很是惭愧。”

    “嗯嗯,穿好吃饱,这个都是应当的。”谢文谦瞧着这女孩的气色,的确是比初见之时好了许多,相貌娟秀,眼神清澈。他搜肠刮肚,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许久,才叹气道:“这事着实有些难办呐。”

    卫九娘不明所以地瞧着他,忽然打了个寒战,颤声问道:“贺,贺将军,他?”

    谢文谦不敢瞧她的眼睛,低头瞧着盛放衣服的木盆:“是,贺兄弟阵亡了,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脖颈,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你不用多想,继续安心住着便是,咱们必定会一直照料你的生计,小娘子什么都不用担心……”

    卫九娘一声不吭地重新坐下,继续搓洗着衣服。谢文谦只瞧见一滴泪珠落在了木盆里,他暗叹口气,转身走了。

    即将步出院子的时候,他才听见身后低低的抽泣之声。

    连着两日,谢文谦都没有再过去瞧她,一者他本来就忙碌,再者,也实在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直到亲兵过来禀报,那个卫九娘,不知何时悄悄走了,屋子里的细软物件,她一样都没有带。

    谢文谦呆立一会,才慢慢点头:“好,本官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秋风夜渡河

    自郭继恩执掌燕州以来,年仅二十五岁的贺廷玉是继段西龙、雷焕之后,第三位阵亡的点检一级将领。虽然身后哀荣必定不会少,但是与前两位不同的是,他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子女,只有一个才定下亲事的未婚妻。及至谢文谦回书至西京,得知那位卫九娘已经不告而别,郭继恩也惟有长叹而已。

    许云萝眼圈微红,小声说道:“卫家姊姊孤苦无依,她又能去哪里呢?”

    “不知道,不过以这女孩儿的性子,就算咱们遣人将她寻着,想必她也不愿白白地住在督府里。”郭继恩瞅着她道,“毕竟她没有真正过门,这女孩儿,倒是自重自爱,教人钦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如今河东各处府县都在重新记录丁口,若有消息,督府必定能知道的。”

    许云萝轻轻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石岭关以北,尚未收复呢。”

    “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郭继恩轻笑,“两关封锁,卫九娘如何会往晋北去。再者,这晋北之地,也该要拿下来了。”

    许云萝凝神想了想:“此前几位将军都说乌伦布台很难对付,是以都帅决定守住两关转进关中。为何如今又要从两关打出去也?”

    “此一时彼一时。”郭继恩笑道,“都以为周将军所部不会向北深入,待到他们突进至绥德、银州,你以为乌伦布台不会惊惶?”

    东唐军在石岭关、赤塘关采取守势,主力则西进关中,收复西京。乌伦布台数次领兵攻打两关不克,士卒颇多埋怨之语。得知必突的主力精锐被杀得大败,撤往朔方、陕北,乌伦布台也是深感戒惧,他向达贺乌说道:“大汗败往朔方,唐军必定出两关复来,咱们该调平城守军尽数南来增援才是。”

    “唐军既取关中,必定北上攻取银州绥德等处,一旦渡过大河,咱们岂不是两面受敌?”达贺乌摇头道,“再者,你夺了库罗兵权,他兄弟表面恭顺,内心必定怨恨。眼下倒是瞧不出来,战局不利之时,他岂会替咱们舍死卖力?”

    乌伦布台深深皱起眉头,思忖说道:“听说关中唐军已经转入休整,暂时不会北进。郁罗这边,你说的倒是极有道理,则咱们得设法将郁罗的兵权也拿到手才好。”

    “若是连郁罗的兵权也解除了,同罗部岂肯再留此地?”达贺乌提醒道,“同罗部万余精兵,倘是不愿与咱们一道,光靠这些个新附军,如何遮拦得住南面唐军?”

    两个首领尚未计议妥当,便得知消息,关内东唐军由周恒统率,已经北进黄陵,一举拿下。接着,石岭关、赤塘关内的唐军大部,果然杀了出来。

    乌伦布台立即尽起精锐往忻州南面安营待敌,与出两关而来的向祖才军对峙了十余日,唐军却一直没有大举发起进攻。乌伦布台尚在疑惑之际,另一支唐军突然从五台山区杀出,一举夺下了定襄城。

    突袭定襄的这支唐兵便是从潞州、晋阳赶来,由粟清海、丁孟秋所率领。丁孟秋是接到枢密院急令,从如今被更名为昌平县的燕平匆匆赶至晋南,接替秦存贵出任并州军第二师副点检。并跟随粟清海率部北上,自寿阳潜入五台山区,只等着向祖才军主力北出石岭关之后,便从东面杀出,一举攻克只有千余人把守的定襄县城。

    定襄县城是晋中的产粮要地,又位于滹沱河上游,沿着河水一路北进便至雁门,雁门若失,则忻州的四万图鞑军后路被截,必无逃出生天之望。乌伦布台恼怒之余,只好遣郁罗率领本部精兵速速向东,以夺回定襄。

    同罗精兵在燕北与唐军征战多年,郁罗虽是年少气盛,也已经深知燕州唐军极不好惹。再加上乌伦布台以非常手段削夺了兄长库罗的兵权,心中暗自不满,只是达贺乌与乌伦布台状极亲密,两人甚至可以宿于同一顶帐幕之内,郁罗势单力孤,只能先忍受下来。

    时至盛夏,同罗部的官兵们行进在官道之上,都在小声抱怨炎热的天气。郁罗虽然也是在烈日之下额头冒汗,依然不停地遣出斥候四下查探,以免突然遭遇敌军。

    他们半道休息之时,天气突然阴凉下来,北风忽起。士卒们用头盔烧水,就着大饼咽着肉脯,直到示警的号角声响起,唐军从东面杀过来了。

    来的竟然是一支步军,郁罗大感意外,他还没有来得及下令,部族之中的骁将查尔萨已经按捺不住,立即点起本部骑兵,各自披挂,冲了过去。

    来将是并州军第二师第一旅巡检柯臻、旅监乔又麟,那柯臻三十二三岁年纪,相貌英武俊雅,一杆长枪使得极是娴熟,与查尔萨来回斗了三十余合,竟然难分胜负。

    眼见郁罗的大部人马先后赶到,柯臻也就不再恋战,渐渐向东面退却,查尔萨要抢头功,眼见唐军步卒都向两面散开,便喝令骑兵们跟着自己直向定襄县城扑去。

    就在这时,骑兵们的战马之下,泥土突然爆开!

    史载,“坑中地雷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同罗骑兵被炸得如同没头苍蝇之际,史春霆、陈天富二旅这才从两翼杀出,向西面拉开阵势,万箭连发,瞬间就将战场形势逆转。

    在城头之上观战的粟清海面色十分沉静,转头吩咐丁孟秋道:“教伙伴们不宜追出太远,尽快收兵之后,咱们沿河北上,直趋雁门。”

    “好。”丁孟秋点点头,又仰头瞧瞧天色,“这么快就起秋风了么。”

    同罗兵从定襄败回,于水井村宿营休整,查尔萨面色被熏得乌黑,却是幸好不曾受伤。他嘶哑着嗓子问郁罗道:“定襄城打不下来,乌伦布台那里,粟麦豆料也是不多了,一定是先尽着他们自己的人和马先用。咱们可要往忻州北面去转上一转,再抢些吃的回来?”

    “都被抢了好几回了,这些汉地的村民还能剩些什么?”郁罗面色阴沉道,“再者,这支汉兵既得了定襄,主将只要是个聪明的,就必定沿着河水往雁门去了,咱们此时不走,等着乌伦布台败退之时,又要咱们来给他殿后么?”

    几个部将闻言,都愤怒鼓噪起来:“凭什么!咱们同罗部,数十年忠心耿耿跟着克鲁部大汗,如今却教一个东面败逃过来的亡国之主来统领咱们,谁会服他?”

    “既如此,”郁罗环视诸将,“咱们直接退回平城?”

    “好,回平城!”众人轰然应道。

    郁罗未能夺回定襄,接着又不辞而别。乌伦布台气怒交加,又无可奈何,他也是果断之人,立即就请达贺乌留守大营,自己率领主力再次奔向定襄城。

    向祖才所部与图鞑军小战两回,动静都不大。当斥候来报,对面敌军似乎有分兵往定襄情形,向祖才仍然犹豫,不敢大举进兵。点检唐成义便苦劝道:“北虏来回奔命,此决胜良机,还请统管尽遣精锐,某愿为前部,必可破敌!”

    向祖才还是不敢下定决心:“乌伦布台狡诈多计,恐怕此又为疑兵,不如等斥候探回确实消息,咱们再议定之。”

    关孝田沉吟不语,孟书田点头赞成,唐成义急的要跳脚。他正不知如何劝说之际,孟书田所部旅监方顺清闯将进来:“敢问向统管,咱们三万兵马出石岭关,所为何事?”

    “自然是奉了都帅之命,为的恢复晋北朔州平城等处地方。”向祖才倒也没有动怒,只是瞧着这个二十八岁的都尉官,平静说道。

    “既如此,粟将军已取定襄,贼兵两处奔命之际,战局之主动在我,统管为何还这般迟疑不决也?若统管担心此为敌军引诱之计,则卑职自领一旅人马前往攻打敌垒,望统管允准。”

    唐成义忙道:“末将也愿率部前往!”

    孟书田瞧瞧唐成义,又瞧瞧方顺清,终于回过味来,也抱拳道:“不如以卑职和唐点检两部出营前去攻打,关兄弟所部便留守大营,如此,则为稳妥之计。向统管,请下令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吹却雁门桑

    定襄县城方长不过四里,北依清浅的滹沱河水,东面是绵延的太行群山,西面南面皆是田野。粟清海自领史春霆、陈天富二旅七千余人,携十日之粮,沿着滹沱河北上雁门,仅留丁孟秋率柯臻所部的一个旅留守定襄。得知乌伦布台亲率主力来攻,丁孟秋倒有些担心起来:“贼众五倍于我,定襄城墙低矮,恐怕难以久撑也。”

    “城中二千余户百姓,都遣放出去。”柯臻头脑冷静,“不论五日十日,哪怕职部尽数阵亡于此,也在所不惜。”

    “既如此,本官亦无所畏惧,死则死尔。”丁孟秋也横下一条心,立即吩咐军士们预备砲石擂木,分守四面城墙。

    乌伦布台近二万兵马赶来,等不及造好攻城器械,就迫不及待开始攻打。头三天图鞑军仅凭着为数不多的飞梯冒矢登城,伤亡极重却无法登上城墙。思结固等克鲁部骁将极有怨言,乌伦布台却不为所动:“大汗既命我来统率右军,则即便你是他亲生爱子,也不得违抗军令,否则,就地处斩!”

    诸将愤恨而出,乌伦布台独自坐在中军帐内,闭目养神。一直跟随在他左右的来松甫小心劝慰道:“咱们毕竟是客将,这等凌压克鲁部诸人,其必定心中不服。大人何不令部属休整几日,待云梯、冲车造好,再行攻打不迟。”

    “就是不敢拖延太久啊,”乌伦布台放下戒备神色,一脸疲惫,“达贺乌那边,唐军主力必然全力猛扑,乞答部若是支撑不住,则忻州也不能守,咱们得一直退回朔州去。则数月辛苦,尽皆白费也。”

    来松甫也明白了其中关节,沉重点头道:“是,如此则士气必泄,再难与汉军正面相抗也。”

    两人都觉心中苦涩,唐军来往纵横,兵马愈打愈多,每一支兵都骁勇顽强,这战事久耗下去,只怕是晋北也迟早落入其手,难见胜机。

    云梯、冲车等终于造好,乌伦布台便催促部下,昼夜不停继续攻城。到得第六日,眼看他们终于在城头站稳脚跟,传令兵急报,豆罗村大营被南面唐军攻破,达贺乌败回忻州城。一支万余人的唐军已经杀向定襄而来。

    乌伦布台仰天长叹,果断下令收兵,又传令达贺乌所部,撤出忻州,往宁武关方向退却。

    宁武关乃是晋北晋中之间的交通要地,原名楼烦关,为战国之时抵御匈奴所建,北魏之时此地设有广宁、神武二郡,于是更名为宁武关。与东面地形险峻的雁门关不同,宁武关北面宽阔的河道可容十余骑并行驰骋,是以历来为胡马南下必经之路,成为战事最为频繁的一处关口。

    乌伦布台、达贺乌两路兵马北退二百余里撤至宁武,乌伦布台见到达贺乌便吩咐道:“你去守朔州,我来守宁武关!”

    “好,我去将朔州等地翻一个遍,抢来的粮食便往宁武关送来!”达贺乌也不多话,立即与主将道别,领着本部人马往朔州去了。

    向祖才领兵进据忻州,这里因为两军反复争夺,早已十室九空。唐成义师在攻破豆罗村敌营之后便立即掉头向东,增援定襄,眼见柯臻旅伤亡近半,他也是连叫好险:“了不起,贵部区区三千余人,竟然支撑了六日,保住了城池粮草,这一回,是丁点检柯巡检的首功!”

    丁孟秋肩上带伤,神情委顿,只是苦笑不语。那柯臻却依旧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沉声说道:“粟将军率部已经袭取雁门,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会往广武还是向东面去打繁峙。”

    “既得雁门,还往繁峙去做什么。”唐成义笑了起来,“说不得,我部连番赶路,虽然疲惫,也得尽快赶往雁门去与粟将军会合才是。”

    于是唐成义部只在定襄休整一日,便也沿着滹沱水向北进发。柯臻则向忻州遣出传令兵,向祖才闻知定襄战事情形,心中也是后怕,若他迟疑不进,后果不堪设想。

    唐成义率部沿着河谷疾进,仅用了三日便赶至雁门关。这座关隘位于雁门山之间,号称天下九塞之首,地形十分险要。只是乌伦布台兵力不足,在此处仅仅部署了数百名新附军把守。待到粟清海奇兵杀出,这些兵卒便弃关四散奔逃,教唐军轻易得了关城。

    雁门关城峰峦叠嶂,山崖陡峭,营房和校场如今都显得十分热闹。关城内外的商铺、驿站和邸店却都十分破败,早已人去屋空。夕阳西下,关城、敌楼和烽燧都被染上了一片金色,唐成义与粟清海负手偕行,他低声喟叹道:“此地这等萧条,与燕州情形,截然不同也。”

    粟清海停下脚步:“待虏寇退出晋北,商路恢复,这里就会热闹了。”

    黄昏时分,秋风吹拂得更加猛烈,两人的军袍都猎猎作响。唐成义极目北望:“那么咱们先打广武,再取朔州?”

    “嗯,先打广武,这里一定要先拿下。”粟清海沉吟道,“不过,与其攻打朔州,何如径取平城也?”

    “平城?”唐成义有些惊奇,“此地距平城三百里路途,不说平城高大坚固,朔州之敌,也定然会赶来救援。”

    “要的就是他们回援,”粟清海双目炯炯,“咱们间道还击,必可破之。”

    “如此,得速速知会向统管才成。”

    向祖才率部才入忻州不过四五日工夫,郭继恩便亲率秦云龙、杜文实两师出石岭关而来。进了忻州城之后,郭继恩巡视部伍,对向祖才点头道:“营州军的同袍们进军果敢迅速,当面摧破敌阵,这一仗,打得极是漂亮啊。”

    向祖才心中连呼侥幸,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唐点检竭力主张与敌速决,方有今日之功。如今粟清海率部已取雁门,唐部也已经赶过去与之会合。”

    忻州城墙方长九里,四面城门皆有瓮城。郭继恩负手立在北门城墙之上,极目远眺,秋风渐起,吹面微寒,他轻声咳嗽,转头吩咐道:“自今日起,便以向将军为并州军统领,入河东之营州军各师,暂都编入并州军,要尽快攻取宁武关,打开晋北局面!”

    “是。”向祖才按捺住心中惊喜,抱拳沉声应道,“末将即日便召集人马,往北去打宁武关。”

    于是丁孟秋、柯臻便率部装运粮草,离开定襄赶往忻州与并州军主力大部会合。将伤兵都留在此处,余部作为运粮队,跟随四个师一道向北面开进。郭继恩也不在忻州逗留,由亲卫营护卫着返回晋阳。

    晋阳城,并州都督府内,谢文谦陪着郭继恩、许云萝来到东路后院,他们走进那卫九娘曾经住过的屋子,半晌无言。

    过了好一会,谢文谦才轻声问道:“贺兄弟可是已经下葬了?”

    “是,我将他的骨灰下葬于西京城外,皇陵附近。”郭继恩说道,“原本是想将骨灰带回燕京,但是杨老相国和靳公都以为,廷玉兄弟既是在关中阵亡,不如就此安葬于西京,伴随列位先皇。”

    “既是如此,那也罢了。只是往后前往拜祭不便也。”

    郭继恩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摇头,又吁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回议事厅去。”

    “好。”

    两人领着亲兵慢慢步出东路后院,谢文谦说道:“晋北、延绥等处战事,想来也不会持续太久了。都帅是继续坐镇此处,还是就返回燕京去?”

    “晋北或可速决,延绥等处却是难说得很。”郭继恩沉吟道,“不过既然周恒在彼处,料想即使不能大胜,亦不至于大败。我还是尽早赶回燕京为好。”

    他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这才发觉许云萝并没有跟着出来。

    许云萝依旧待在屋子里,她轻轻抚摸着自己替卫九娘挑选的裙衫,默默无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关山空落日

    尽管郭继恩在西京之时,屡次对部属和文官们宣称,不会以大军在陕北持续战事,结果却是密令周恒率精锐北取黄陵,直扑延安。

    常玉贵、石忠财两师很快拿下敷州,穿行在地广人稀、长梁起伏的山地,行经一百六十余里逼至延安城下。这里的丁口更少,整个延安府辖地仅有十万余人,但是延安位置太过紧要,是唐军必须拿下的重要据点之一。

    周恒在舆图之上划下了一条斜线,安定、庆阳、华池,直至延安,东唐军将依托这几处地方与西面的图鞑军对峙,以确保新收复的关中平原不再被虏寇所袭扰。周恒自己依旧将大营设于同官,指挥各部兵马进击。

    中路和北路的进军都颇为顺利,但是南路的刘元洲部却在安定城东面遭遇了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的大部敌军。尽管他们杀伤了大量敌军,仍然被围困于安定城东面的卢家坡,幸亏史广兴部救援及时,才得以顺利解围向东面撤出。

    安定城外的失利令周恒深感意外,他原以为中路的赵石保、梁义川部会遭遇强劲的还击,结果并没有。于是梁义川部自襄乐、卢永汉部自凤翔同时赶往安定,与敌决战。

    鄂勒支所率的图鞑左军并未在安定坐等唐军再次杀上门来,而是以副将比呼特镇守城池,自己则领着主力北击庆阳。

    赵石保师坚守庆阳数日,鄂勒支则再次间道设伏,将赶来增援的梁义川、史广兴部击退。但是他再次回师攻城,却依然未能将庆阳城夺下。

    六月下旬,周恒亲至罗川督战,唐军再次发起解围进攻,赵石保所部粮草已竭,不得不从庆阳突围出来,败回襄乐。

    北面,常玉贵、石忠财两部与从河东撤逃过来的郁力弗所部激战五日,终于顺利进入延安城。郁力弗、朱兴退保银州、夏州。双方基本形成一条自西南向东北面的对峙线。

    两军互有胜负,周恒也不得不承认,郭继恩的主张是对的,他对从西京赶来襄赞军务的李续根说道:“以六万之兵,尚难以彻底逐走虏寇。若长期以重兵对垒,则粮草支应极难承受。为今之计,当后撤百余里,在新平、罗川至延安一线布防,以待来日也。”

    “是,不过都帅有令,延安既下,必取绥德。”李续根说道,“我师当以南守北进之策,主力调往延安,待粮草集备,便往绥德发兵。”

    “绥德。”周恒手指轻敲舆图,皱眉沉思许久。

    陕北战事胶着之际,向祖才军也在宁武关城下遭到了乌伦布台部的顽强阻击。唐军一连十余日以云梯、冲车和霹雳弹猛攻关城,都被乌伦布台打退。这个东虏末代王子顶盔掼甲,亲率士卒死守城头,依仗坚固的城墙和居高临下的地形,屡屡挫败唐军的猛烈攻势。雉堞之上被霹雳弹炸出了大小十余处缺口,但是唐军就是未能在城头站稳脚跟。

    孟书田、关孝田和杜文实都瞧着关城怒气填膺,却是无可奈何。向祖才也是十分焦灼,他远眺战场,对身边的随扈说道:“当初并州卢家,怎么就会轻易丢失了这宁武关城?若是咱们来守,定然教北虏插翅也难飞入。”

    “正面难以突破,想必粟将军那边会有好消息。”跟随在侧的丁孟秋说道,“咱们可以暂时退却,再想别的法子。”

    “唉,”向祖才依旧闷闷不乐,但还是下令全军退却,暂作休整。

    其实关城之内的乌伦布台也是在苦苦支撑,箭矢、火油弹都已耗尽,粮草也已经见底,朔州却始终没有援军过来。乌伦布台数次遣人往朔州求救,才得知另一支东唐军已经东出雁门关,破广武要塞之后急速北进,并在朔州北面将一支从平城赶来的运粮队悉数歼灭。达贺乌已经率部出城向北面去追截这支敌兵。

    乌伦布台心道不妙,但是仍然期望达贺乌能将这支敌兵消灭,再转回来救援宁武关。来松甫则私下向他建议道:“为今之计,主公当以思结固等留守关城,自往平城?否则达贺乌若败,我等归路被断,就算汉军无法杀入关城,咱们粮草已绝,也只能在此坐以待毙也。”

    “郁罗已经逃入平城,咱们此去,他未必就会心服。”乌伦布台形容十分憔悴,有气无力靠在墙壁上,“到时候,他不能为咱们所驱使,反倒是后患无穷。”

    “事已至此,主公何必还留着他?若非郁罗先行逃走,咱们何至今日这般被动?”来松甫面露凶光,做出了斩尽杀绝的手势。

    乌伦布台跳了起来:“你说的极是,同罗部既已不能为我所用,又何必留着!咱们这就连夜赶回朔州去。”

    他将思结固叫来:“我要亲自去朔州押粮,关城交由你来把守,能守住么?”

    “果真是去押粮,不是逃跑?”思结固怀疑地瞅着他。

    “这些时日,你们谁有我杀的汉狗多?”乌伦布台冷笑一声,“要是你害怕了,那便由你去朔州如何?”

    “我怕什么,”思结固果然不能受激,瞪起眼睛喝道,“便由我来守城便是!你得速去速回,不然大伙儿真的要饿肚子啦。”

    乌伦布台不再迟疑,当即点起四千兵马出了关城,星夜向北面驰去。

    他们进了朔州城,再次掳掠一番,接着又出城,打马向北,果然在金沙滩遇见了败退下来的乞答军。

    “中了埋伏,”达贺乌神色甚为恼火道,“这支唐兵极是狡猾,接连设伏,又有本地乡民作向导,教人防不胜防。幸好咱们折损人马并不算多。”

    “你来殿后,我作前军,咱们一路赶至平城去!”乌伦布台瞧瞧天色,毫不迟疑吩咐道。

    “咱们不回朔州么?”达贺乌诧异问道。

    “再回朔州就是走了绝路了。”乌伦布台苦笑一声,又狰狞说道,“去平城,找郁罗算个清楚明白!”

    “好,那就去平城。”达贺乌也是满腹怨怒,“便是争到大汗帐前,我也要与他论个明白!你往前行,我来给你殿后便是。”

    于是两人合兵一处,分作前后两队,也不管宁武关城守军苦等,昼夜兼程赶往平城而去。

    接斥候急报,得知图鞑军戒备严密,粟清海也就不再设伏袭敌,与唐成义一道领兵立即南下,准备占据朔州。

    宁武关城南面,向祖才也不愿战事久拖,待得新一批军资送来,就下令全军出营,再次发起强攻。

    关城之内,断粮已经两日,筋疲力尽的守军在苦苦支撑了一昼夜之后,终于被巡检殷朝贵炸开东面城墙,亲率精锐抢入关内,又经过一日厮杀,四千多名守军被杀死,思结固也死于混战之中。仅有千户步力率领着千余人逃走。唐军虽然付出惨重代价,终于还是拿下了这处晋北门户。

    向祖才长松一口气,于是亲率杜文实部和柯臻旅冲过关城急奔朔州而去,到得朔州城下,却见城头飘扬东唐大旗,粟清海出城相迎道:“向将军,破关不易!”

    “你——”向祖才气不打一处来,“粟兄弟,你倒会拣便宜,咱们舍生忘死,到头来,都是被你赚了去。”

    粟清海自从被免去统领之职后,心情一直抑郁,此时听得向祖才抱怨,颇觉畅快,不禁笑道:“用兵之道,便是如此。如今朔州既克,还请向兄领着同袍们赶紧入城歇息罢。”

    “好,”向祖才点头道,“咱们也一道往晋阳报信,想必都帅也会安心了。”

    并州军进了城池,柯臻独自走上城头,却见唐成义在暮色之中吹奏着陶埙,天色渐沉,乐声如泣如诉,令人顿起秋思,惆怅不已。

    他轻轻走过去,默默聆听。过了许久,唐成义才放下乐器,轻声喟叹道:“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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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