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深院寻前曲
陕北、晋北两处战事进展不顺,郭继恩并不以为意,整日显得优哉游哉。谢文谦却感觉肩上分量极重。新复之地,都凋敝残破,官府便是拿着银子也买不到多少粮食,只能向河北来的商人购买,巍峨耸立的太行山间仅有数条陉道可供军需输应,极耗财力人力。中书省又发下文书,新复之地全部蠲免当年赋税,再加上丈量、清理田地、振抚伤亡诸事,不但谢文谦和随行至晋阳的参谋们,便是夏树元等文官,也都忙得几乎脚不点地。
关中情形,也是大同小异。杨龄、靳宜德虽然与郭、霍等人政见不同,但他们也是为官清廉之人,深知国家中兴之际,清理田亩等事乃是应有之举,因此也是一力推行。冯翊刺史窦耘则被临时举为关内巡查使,以整肃纲纪,纠察不法。特别是私吞田产之事,更是予以严厉打击。
性子急躁的靳宜德数次给周恒写信催促进兵收取朔方,周恒都置之不理,只在延安加紧练兵。一连等了近二十日,靳宜德才得周恒回书,信中只字不提如何进兵,只提议加固敷州、延安、襄乐、黄陵等处城池,并在陕北营田屯兵,以为长期备战之计。
靳宜德与杨龄等都在皇城之内合署理政,当着送信使者李续根的面,靳宜德就发怒道:“你们周大总管掌着数万殿前军,不思如何奋进朔方,却欲长驻延州,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陕北地形,非比关中,兵马行进不便,朔方急切之间不能攻取。”李续根耐心解释道,“北面又地广人稀,譬如延安,一府之地不过十五万丁口,民力艰难,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
“某虽不懂兵事,却也瞧见大军初入关中,便连获大捷。如今转进北地,就不能打胜仗了?还是周总管其实没有这份本事,不如就请都帅立马换将!”
一直旁听的杨龄摆手止住靳宜德,开口询问道:“大军粮草,皆从河北转运至此?”
“是,回相国的话,咱们在同官虽是缴获了些,毕竟支撑不了几个月。每名军士每日口粮斤半,还要接济百姓,至多三个月也就耗尽了。关中又无余粮可以补之,依旧还得从燕州转运过来。”李续根道,“是以必须在北面垦荒营田,以为后计。延安、黄陵两处,许多地方其实都是水足土肥,只是因为兵灾胡乱,百姓纷纷逃亡,于是野草杂生,荆棘遍地。如今咱们既然收复地方,正当领着百姓们重新屯垦才是。”
靳宜德瞅着李续根,一个军将说话这般有条理,着实令他意外。杨龄又插言问道:“如今是六月,再过得两月,就该粟米入仓,到得那时,你们能够在北地自行筹粮么?”
“能筹一些,不过不能指望太多。产出太少,能让百姓们平安过冬,就谢天谢地了。”
“瞧来依然得靠燕州运粮来此,则燕州那边,支撑得住陕北晋北两处地方么?”
“能,东北之粮入临榆关,河北之粮则输往西面。”李续根说道,“只是路途艰远,譬如十万石粮,路上就要用掉一半。”
杨龄轻轻点头,喟叹说道:“燕京也是不易呀。”
靳宜德捧起茶盅一饮而尽,又问道:“你此番来西京,还有什么事?”
“有,末将要去见桑副统领,从关中调兵往北地去。”
“哦,那你去罢。”
李续根告辞出去了,杨龄于是对靳宜德赞道:“燕州军官,若都似这等心念百姓,非是那等狂妄凶狡之辈,倒是果真不负仁义之师美名矣。”
靳宜德却只是摇头:“这一支兵,军纪森严,雄强无敌,只可惜非是帝室倚靠,惟听命于郭继恩,仔细思之,教人心惊呐。”
杨龄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并未出言辩驳,靳宜德犹自顾说道:“司马氏历三代而替曹魏,刘裕一夕代晋,事有不同,其心一也。这位郭都帅,不知何日更始,到得那日,某当挂印归去,以尽臣节。”
杨龄微微皱眉,但他毕竟是被郭继恩重新请出,反而不好替其辩解,只好轻轻摇头,又拿起文书换了话题道:“这户部钱庄,欲在西京开设分号,究竟是怎么回事?”
雍州军衙署设立在皇城校场东面,即原来的右骁卫将军衙。桑熠瞧过周恒发来的军书,点头说道:“既是谭点检部要往北去,本官便遣武铭、黄寿两师往武功、凤翔接防。至于北调兵马,就由沈望沈点检率雍州军第三师赶往黄陵,听候周总管调遣。”
正在衙中与桑熠议事的徐珪忙抱拳道:“卑职也愿领本部,往黄陵等处去。”
“第一师驻防西京,轻易不可动之。”桑熠摇头道,“徐兄弟还是依旧留守此地。”
“某先前跟着宁统领,也与北虏大小打了不少仗,部属之中又有千余老卒,若往北地,周总管必能派上用场。”
桑熠正要答话,李续根已经先开口道:“郭都帅返回晋阳之时即有密令,择机扩编雍州军第五师,以某为检校点检。眼下瞧来,也是时候了。徐点检所部,可往北去,接替赵点检所部并州军。”
他说着向桑熠抱拳道:“往后,某便是安统领桑统领之部属,帐前听候差遣!”
桑熠连忙抱拳还礼:“好说。”又询问道,“安统领如今在黄陵?”
“非也,老统领如今率着一旅人马在敷州东北面。”李续根笑了起来,“那边皆是荒山野岭,老统领解下腰刀扛起锄头,领着大伙儿做起了农夫。”
“了不起!”桑熠不禁赞叹,想了想又道,“这等费力之举,自当由咱们这些后生来做才是。某便与徐点检一道往北,接替安将军,教他回西京来坐镇。”
关中军书送至晋阳并州都督府,谢文谦瞧过之后便交给许云萝:“这个要呈给元帅过目钤押,某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如就先给许令史。”
许云萝低声答应着接过军书,出了议事厅四处寻找,直至东路后院,才瞧见郭继恩独自坐在石凳之上,正在吹奏一支横笛。她便悄悄近前,默默地听着。
天气阴凉,郭继恩一曲吹罢,又叫她一块坐下道:“且陪我坐一会儿。”
许云萝依言坐下,却还是将军书递过去道:“都帅瞧瞧这个,谢监军那边还等着回书呢。”
“哪里用得着这般性急。”郭继恩轻笑着接过军书细细瞧过,点头道,“可,你去唐应海那里拿印钤了便是,另外,传令给潞州杨统领,教他先回邯郸去。待丁孟秋部从晋北返回,秦存贵师便也返回燕州,驻屯常山,仍编为燕州军第七师。”
“是,妾知道了。”许云萝沉静问道,“那么燕州军第六师呢,往后便长驻关内么?”
郭继恩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暂驻关内,以史广兴接任点检,擢旅监尚长恩为副师监。另设陕北行营,仍以周恒为行营总管,关内各师,俱受节制。”
“是。”许云萝起身欲走,却被郭继恩拽住道:“再坐一会儿罢。”
许云萝只好又重新坐下,她靠在郭继恩肩膀上,默默地瞧着院中种植的石榴、腊梅。郭继恩却瞧着那间卫九娘曾经住过的房间,突然开口问道:“莲清真人对我,似乎很是有些不满。我要娶你为妻,她是不是不大高兴?”
“没有,师傅向来便是这等性子。”许云萝低声说道,“她对妾说,历练红尘,自然也是修习,这个都随妾自主。不过,她觉得妾这是自讨苦吃。”
“无情不苦,她说得也不算错。不过,我可容不得你后悔了。”
“不会后悔的,”许云萝轻轻摇头,“妾心甘情愿,就算将来苦痛,也定然不悔。”
“只是,妾还是想说,”她轻轻转头,清亮的大眼睛注视着郭继恩,“妾其实并非都帅梦中所遇的心爱之人——”
“不要胡思乱想,”郭继恩揽住她瘦弱的肩膀,“我已经说过,既然遇见,就不会再放你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晋地有群贤
“或许将来某一日,都帅遇见了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
“然后她与你生得一模一样,其实是你失散多年的双生姊妹?”郭继恩嗤笑一声,“这么会编故事,不如你回燕京之后就去乐班,替她们编书好了,保管人人爱看。”
许云萝垂头不语,秋风拂过她的发丝,郭继恩想了想,又说道:“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许云萝,与相貌才学出身,半点不相干——”
许云萝蓦地抬头瞧着他,郭继恩笑了,他贴着女孩嫩滑的面颊道:“我也知道你不相信,往后你就明白了。走罢,回议事厅去。”
“嗯。”
郭继恩便牵了她的手,穿过庭院直至议事厅。谢文谦见他进来,皱眉说道:“才接晋北军报,向统领进兵太速,在吴家堡吃了个败仗,幸好只折损了六百余人,如今顿兵于北周庄,稍作休整。”
“这个乌伦布台,果然十分难斗。”郭继恩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军报瞧过,“听说他与图鞑同罗部之间,颇有积怨,平城又高大坚固,难以攻打。不如教向将军暂且罢兵,先守住朔州再说。”
参谋们都愣住,傅冲皱眉道:“平城不克,敌既可东出宣化,又可南下朔州,总是一处极大的隐患。总得将北虏逐回云中故地,才能教晋地百姓安心。”
“平城离和林牙帐、黑城太近了。”郭继恩手指轻敲桌面,“阴山难抵胡马南来,咱们能驱走一时,不能靖边百年呐。须有釜底抽薪之计才成。”
“如何釜底抽薪?”傅冲问道,“从宣化出大马群山,直捣黑城么?”
“你所说不错,不过眼下还不成。”郭继恩点头吩咐,“传令下去,并州军主力回师,分兵镇守朔州及各处关隘。另,羽林军各师,亦当分批返回燕京,以备中原战事。”
“这就要收兵了?”谢文谦诧异道,“且不论平城,陕北银州夏州等处,还有朔方之地,尚未收复呢?”
“非一时之功,待往后再取之。此番出征,河东除平城之外尽复,又得了关中,实乃大捷,咱们不可贪多务全。”郭继恩想了想吩咐道,“仍以粟清海为枢密院战训司参军,教他先回晋阳。”
“以粟将军之才,这回又有战功,也该令其独领一军才好。”谢文谦犹豫一下,还是直言谏道。
“往后再说。”郭继恩摆摆手,“本帅明日先行返回燕京,赏功抚恤诸事,就请诸位帮着谢监军,一道办妥。”
参谋们都连声应命。郭继恩牵了许云萝的手出来,转头问她道:“陪我去晋祠瞧瞧?”
晋祠是一处千年祠宇,几经战火,祠内读书台、望川亭、仁智轩等建筑都显得有些破败,游客稀疏,景象萧条。那几个前来游览的士人见到郭继恩,连忙都寒暄作揖,郭继恩也抱拳回礼,又对其中那个叫崔如贤的说道:“磨穿铁鞋寻不见,崔御史竟然在这里!如今朝廷四处举贤,崔御史为何不应征召也?”
“实是不知,”崔如贤摇头叹息道,“当初某至晋阳,苦劝卢知进卢副督小心防备北虏,他却疑某是梁魏说客,当真是无可奈何。某心灰意冷之下,也就躲藏起来,不想再问世事矣。”
“如今河东光复,崔御史可往都督府去,”郭继恩瞅着他身上的粗布青袍,郑重说道,“眼下燕州夏树元出任此地都使,崔御史要么随本帅入京,要么留任此地检校巡查使,你选哪个?”
崔如贤愣愣地瞧着他,郭继恩不耐烦道:“这又有什么好迟疑的,御史才名早著,如今国家用人之际,你还藏着做什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那几个朋友也悄悄在背后轻轻拍打,崔如贤这才回过神来:“在下颇知晋地民情,愿意先留任此处。”
“好,回头咱们寻个地方,一道用饭,再详细分说。”
那几个士人都轰然叫好。郭继恩又一一询问他们姓名,其中有王姓兄弟,名为王静贞、王静吉,郭继恩便诧异道:“莫非前户部王侍郎的二位公子,你们不是在雍平十六年便中了进士么?”
“是,”那哥哥王静贞年约三旬,唇上一笔短髭,拱手说道,“我兄、兄弟二人,原本已在中、中州为官,那梁逆篡位之时,我二人便、便辞官回了晋阳。”
“家兄自小便有些口吃。”王静吉连忙解释道。
“原来如此,这个无妨。”郭继恩摆手道,“此前我那亲卫营队正,也是和王兄一般的情形,如今已经擢升为营监,在邯郸军营之中领着三百多伙伴。对了,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有劳元帅问询,家父身体安康。”
“既如此,为何不往燕京去任事?”郭继恩转头对唐应海道,“回头教谢监军、夏都使一道去王宅拜访。”
“不敢当!”王静吉连忙摆手苦笑,“家父性子极是执拗,若被起复,倒未必能为元帅所用也。”
“要他为我所用做什么?令尊正当盛年,中枢之中,当有一席之地才是。”郭继恩摆手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他若不肯,你们就回去告诉王公,本帅也不怕来个三顾茅庐。”
“不敢不敢,家父如何敢比之武侯,”王静吉慌忙答应,“小可必定将话带到。”
几人边走边说,慢慢出了晋祠,崔如贤对燕州军的监军制度很感兴趣,便听唐应海陆祥顺两个详细解释。郭继恩则与王氏兄弟闲话:“二位既有功名在身,也不用再躲着了,明日便往督府去谒见夏都使,瞧他是什么吩咐。”
王氏兄弟连连称是,郭继恩见四人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个一直沉默不语,于是又问道:“这位元焘元秀才,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正在沉思的元焘回过神来,慌忙回话道:“小生有位异姓兄长,如今却在元帅帐下作着参军,前番恰巧有书信来此,吩咐小生往西京去寻他。”
“哦,在西京任着参军?”郭继恩想了想问道,“莫不是陈疆达陈参军?”
“正是。”
“陈参军跟随桑统领,在朔方与北虏连番苦战,也算得上是一位俊杰。”郭继恩点点头,又吩咐道,“你也不用赶往西京去,先跟在本帅身边,跟着办理军务,让本帅也瞧瞧你的成色,如何?”
“咦?”崔、王几人都颇出意外,元焘也有些困惑,但是这等进位良机,他也是心中大喜,忙作揖道:“是,元帅既有吩咐,小生自当效劳。”
他们回到城内,自燕州大军收复晋阳,此地渐渐又有了兴旺气象。不少店铺重新开始经营,还有从河北各处来的商人货卖各种新奇之物。晋地原本就煤产丰富,如今煤饼也开始被百姓们所接受,各处食铺,都在用煤炉烹煮食物。他们寻了个整洁气派的食店,教店家端来汤面,佐以羊肉、蘑菇,配以豆腐,鸡子醪糟,又有晋地特色食品莜面栲栳栳等美食,边吃边聊。
唐应海、陆祥顺两个,已经在绘声绘色讲述燕京的繁华奇异盛况,就连崔如贤这等老成持重之人都听得十分神往:“这才叫神京气象啊。”
“燕京兴旺,全赖工商百业,”郭继恩解释道,“咱们在燕州营州所行之新政,与往日大是不同。详细情形,回头崔御史等可去请教夏都使,总之,不出三年,晋地之兴盛,未必就输给了燕州也。”
崔、王等人都欢喜赞叹,元焘却思忖道:“听二位队官所言,燕州所以兴旺,实乃以煤铁为基。然晋地虽然多煤,铁矿却少,再者,此地多山,不比河北地形平坦,于商贾往来,亦是不便也。”
“你能想到这一层,很是不错。”郭继恩赞赏地瞅着元焘,“河东既然不似河北,则咱们就得另想法子,铁矿少,咱们可以再找,山多,咱们就多修路。所谓功业因人而成,只要咱们存此志向,三年五载,总会有所小成罢?”
王氏兄弟连连点头,崔如贤瞅着郭继恩,神色复杂:“元帅之志,实乃圣人心迹,着实可敬、可佩也。不意天地之间,竟果真有这等盖世英雄。”
“我算什么英雄?这些事情,不都是两镇之文武、百姓胼手胝足干出来的么。”郭继恩失笑,又转头瞧瞧许云萝,见她捧着鸡子醪糟吃得专心致志,便轻声取笑道:“好吃么,瞧你吃得眉开眼笑的。”
许云萝面上微微泛红,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默默放下了调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元帅待雕戈
元焘的住处是晋阳城南面开远门东侧的朝真坊内,一处破旧的三间瓦房。待他匆匆赶回家中,已经过了戌正时,妻子俞惠尚在张灯等候,见到丈夫回来,她笑着埋怨道:“官人如何这个时候才回来,饭都已经冷啦,我再去给你热一热。”
“不用不用,我已经用过了。往后若是过了时辰,娘子便不用等我,自己吃就是。”元焘有些歉疚,却又兴奋说道,“今日与崔官人、王氏兄弟同去晋祠,竟然遇着了郭元帅,今夜便是他相请咱们一道用了晚饭。”
“呀?”俞惠张着嘴,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千真万确。”元焘忙捉了妻子的手,教她坐下,绘声绘色描述了白日情形,又说到郭继恩直接辟他入枢府任事,小夫妻两个都高兴得不知所以,彼此瞅着傻乐。还是俞惠先回过神来,得知丈夫明日便要往督府去应卯,便催促他早些歇息,自己喜滋滋地捧着已经冷了的粟米饭,就着一点腌萝卜,吃得津津有味。
元焘辗转反侧,一夜难眠,一大清早便急急入了内城。街道两边,录事厅、军营、军器院、大校场,他匆匆穿行而过,直至北面并州都督府,门口当值的军士引他进去,直至东路后院。元焘惊奇地瞧见郭继恩许云萝两个各执兵器,正在对练。
他见许云萝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一柄短剑如电光逐影,出手极是干脆利落,煞是好看,不由得暗中赞叹不已。唐应海陆祥顺两个对此情形虽已司空见惯,仍然忍不住连声叫好。
两人来来回回拆了二十余招才罢手,郭继恩收刀入鞘,觑着元焘笑道:“你来得倒早,就与咱们一块去用早饭罢。”
“多谢元帅,不过小的已经用过了。”元焘咽下一口唾沫道。
“那就再吃些儿。”
元焘便跟着一块往膳堂去,这里十分热闹,文武官员各自聚坐,小声议论。已经伤愈的黄云樵与谢文谦同坐一桌,见郭继恩等进来,他忙起身寒暄,又说道:“如今卑职已经痊愈,可率领着部属往平城去助战也。”
师监方道云、副点检张宗玉两个也附和道:“其他几个师的同袍都在北地奋战,咱们却在晋阳城中快活,心中其实甚是焦躁也。”
元焘觑着这一桌都是佩戴着二三品的麒麟臂章,心知俱是军中高级将官,便自己盛了汤面与唐应海、陆祥顺坐了一桌,却留意听着将领们的对话。
郭继恩摇头道:“第三师不必再往朔州开进,那边的兵马,也会陆续撤回,只留下两个师。”
黄云樵闻言,不禁失望道:“平城尚未克复,都帅为何就草草罢兵?”
郭继恩笑了笑:“自然是先给乌伦布台留一点期望。”
黄云樵不解其意,暗自琢磨,方道云却道:“平城暂时不取,则我师可往延安,相助周总管,请都帅允准。”
“这个就更加不必,本帅连赵石保部都给撤回来了,还教你们去做什么。”郭继恩吩咐道,“几位稍安勿躁,如今只以练兵为要,回头枢府自然会有军令下来。”
三员将领只好低声应命,谢文谦问道:“孟书田部就地编入并州军,秦云龙、常玉贵、石忠财部皆返回燕京,则唐成义、关孝田、梁义川各师,如何部署?”
“梁义川部就地编入雍州军,为第六师,”郭继恩大口吃面,“唐成义、关孝田、谭宗延、卢永汉各部,俱都撤回燕州——”
他压低声音道:“以枢密院名义,预备筹建中州军。”
谢文谦正讶异间,郭继恩已经指着元焘道:“这位元秀才,就征为枢密院主簿,协办此事。”
另一桌的元焘听见吩咐,忙起身道:“是,是。”
用过早饭,他跟着谢文谦来到议事厅,副都监将一摞文书递给他道:“你先瞧瞧,心中大致有个底,然后咱们再计议。”
“是。”元焘定下心神,放下文书仔细翻看,愈瞧愈是心惊,如今燕京握有羽林军及四镇之兵,加上都里城水师,已经超过三十万兵马。以这等实力,不说荡平天下,料想梁魏与南吴两处,决计不敢轻易来犯之。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得谢文谦说道:“就先以唐成义、关孝田、秦存贵、乔定忠四部,先编入中州军,驻屯于河间、巨鹿、邯郸三地,以备中原战事,如何?”
“是。”元焘回过神来,便磨墨沉吟,打着腹稿,预备起草军书。
郭继恩却没有来议事厅,他接到军士禀报,得知王氏兄弟陪着父亲前来拜访,便吩咐往前边二堂相见。
夏树元已经在二堂陪着那原任户部侍郎王恭退叙话,郭继恩进来,见这位王侍郎身形修长,仪容威严,颌下三绺长须,约莫五十余岁年纪,他便抱拳笑道:“王侍郎形神伟健,容色焕发,甚可贺也。”
“在下王恭退,见过都帅。”王恭退起身敛容行礼,又问道,“适才与夏都使闲话,得知燕京情形。元帅少壮登朝,名盖四海,身居重任而总驭兵权,实乃命世之豪杰,只是为政未免好新奇,这议政院既掌封驳事,二三子独决便可,又何必邀那工商贱业者共议国家大政也?”
陪同在座的王静贞王静吉兄弟都面露不安之色,郭继恩却并不以为意,只微笑说道:“士农工商,皆为国本,燕都邮报,早已详述之。如今燕京辖地,百业俱倡,官府治理,诸政令皆关乎百姓,是以聚各业菁英以详细议之再为定夺,这也是朝廷新政。”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耕田读书。”王恭退板着脸道,“士农者乃国之根基,那工商者不过枝叶而已,如何配与公卿士大夫共议国政!”
“民岂分贵贱,天地生人,各操其业,这个便是大道。”郭继恩依然面带微笑,“王侍郎何妨往燕京去瞧瞧是如何情形,到时候,咱们再来议论这件事。”
“不必了,道不同者不必相谋也。”王恭退只是摇头,“某年齿已高,亦不愿远行,就安心在宅中养老,以观都帅成就大业,安定天下便是。”
“既如此,本帅也不敢强求。”郭继恩依然没有动怒,“只是贵宅昆仲,既有功名在身,当应吏部铨选,就任地方才是,还望侍郎不要阻止才好。”
“这个当然还是随他们自己。”王恭退摆摆手,“少壮之人当有进取之意,老夫也不会拦着。只是家训不可忘,国法不可忘,万不可行那蝇营狗苟之事,不然,老夫也决计不会替你们求情。”
王氏兄弟都悚然答应,王恭退也不再理会郭继恩,又与夏树元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王静贞向着郭继恩作揖,小意说道:“家,家父——”
“没事,王兄不必再说。”郭继恩神色淡然道,“令尊虽与本帅政见不同,却也是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之人,本帅其实是十分钦佩的。他的嘱咐,你们好生记住,廉洁奉公,实心任事,则庶几无愧矣。”
“是,多,多谢都,都帅教诲。”
郭继恩摆摆手,又嘱咐了夏树元几句,便转身出了二堂。跟在他身后的唐应海面色不忿道:“这个王侍郎,好生无礼。”
“他不曾见过燕镇之新气象,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郭继恩大步向前,嘴里说道,“待到这晋阳城,也如燕京一般,咱们再瞧瞧他作何想。”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进了议事厅,谢文谦吩咐元焘将军书呈给郭继恩,又说道:“中州军既设,可以粟清海先为检校统领。”
郭继恩将军书仔细看过,元焘见他皱眉不语,心下有些惴惴:“若是不合都帅之意,小可重新起草便是。”
“可以,就这样钤发。”郭继恩将军书交还给他,“交由枢密院监军署备档,发付三军。”
“至于中州军统领之事,回头咱们再议。”他瞅着谢文谦吩咐道。
“国之存亡在兵,兵之胜败在将。才之所堪,则授以大事。”谢文谦忍不住问道,“粟清海确有名将之姿,都帅为何迟迟不愿再用之也?”
第一百三十七章 驿路急行远
“粟清海兵事精细,却是政事糊涂。”郭继恩冷淡说道,“我怕他再给咱们来一出柳京之败!当初大好局面,顷刻被动,好不容易才扭转形势,至今回想,尚觉心惊。”
“当初之事,也不能全算粟清海的错。”谢文谦耐心劝道,“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御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只要是枢府专断,不至他人措手,则恢复远略,必定无碍也。”
“这个中州军统领的职事,就由你先兼着罢。”郭继恩不愿再谈这个话题,摆摆手问道,“常、石两师,如今到了哪里了?”
秦云龙的羽林军第一师先行返回燕京,七月中旬的时候,常玉贵和石忠财也各自领兵回到晋阳。两个点检向郭继恩详细述报了陕北战事情形,又说道:“眼见已经入秋,北虏必定还会发起一次反攻,如今周总管帐下不过五万之兵,万一贼兵大举而来,恐怕难以抵挡,都帅当在大河东面留下两个师,以备非常。”
“无妨,五万兵已经够周恒做文章的了。”郭继恩很有信心,“虏兵即便复来,兵力也不会太多。那必突汗定然是汇集主力大举往金城、武威去也。他若不打下西凉四府,对手下这些骄兵悍将,又如何交代?”
“消息确切么?”常玉贵疑惑问道。
“这都是本帅推测,不过,凤翔那边应该很快会有间报送来。”郭继恩吩咐道,“不必担忧过甚,各师休整一日,然后拔营回燕京。”
一直在并州都督府内忙碌的元焘得知自己将跟随郭继恩前往燕京,既兴奋又有些迟疑:“卑职的内人,可以一并带往燕京去么?”
“你不是军官,这个不算违犯军纪。”谢文谦笑道,“也没有教你们小两口就此分别的道理,你就带着她,跟着亲卫营一道出发罢。”
“是,多谢副都监。”元焘很是感激。
于是俞惠就跟着元焘一块离开晋阳往燕京出发,临行之前,她瞅着小屋里简单的陈设,很是不舍,元焘只好劝她:“如今咱们手头不会那么拮据了,许多东西,都可以到了燕京再去添置便是,这些东西,不用再带着了。”
“好罢,”俞惠意态怏怏,想了想又道,“可是官人的书,这个可得带上。”
“嗯,书是一定要带的。”
他们雇了一辆骡车,将两大箱子书都装上,赶至督府与郭继恩等会合。“好家伙,”王庆来啧啧赞道,“元主簿果然是读书人本色,你这可不能算是穷人了,实在是有千金之富也。”
元焘只能惭愧而笑,唐应海便吩咐军士们将书箱给搬上马车,预备一起带走,又让俞惠也坐上马车,王庆来便吩咐出发。
他们沿着东门正街往朝曦门而去,两旁已经聚集了许多送行的缙绅百姓,郭继恩只好一一抱拳回礼。那个他曾经带着崔如贤等人去用饭的食铺店主一边作揖,一边大声道:“元帅下回来晋阳,一定要再带着小夫人,去小的那里用饭!可别忘了。”
“好,多谢盛情,下回来了,必定再去叨扰。”
他们出了东关城,崔如贤等人已经在此等候,郭继恩见到他就笑道:“燕京已经派出工匠,晋阳铁厂想必很快就能措办,崔兄不必心急。”
“官道,”崔如贤急忙嘱咐道,“记得催促霍参政,要扩修官道,井陉滏口陉两处,都应加以拓宽,以便马车通行才好。”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郭继恩瞅着他道,“要在晋地扩修官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东面山地,甚是艰难。”
“闻说大军之中有霹雳弹者,具毁天灭地之威,用以开山造路,岂非利器?”
“说毁天灭地那就太夸大了,”郭继恩失笑,“此物威力虽大,却是制作不易,输供大军尚且不足,如何还能用去修路,岂非牛鼎烹鸡哉。。”
“此千秋万代之事业,如何能说是牛鼎烹鸡!”崔如贤焦急道,“都帅既以工商兴国,各处若无大道来往,则何以互通有无?四通而八达,辄财赋凑之,都帅焉可轻视之。”
郭继恩笑容微敛,他注视崔如贤,轻轻点头道:“非是郭某轻视此事,只是燕晋之间大修官道,工程浩巨,实非一日之功。既是崔御史这等催促,某回燕京之后,便知会中书省,详议此事。”
“多谢都帅!”崔如贤郑重作揖,“河东四百五十万百姓,皆感念都帅之恩德也。”
“这不是本帅的恩德,是你崔御史,这般为民请命,着实教人钦佩。”郭继恩摇头笑道,“还有,河东并非贫瘠之地,河汾之粮,晋阳之铜,平定之窑,蒲、绛之织锦,皆誉满天下,如今战事已平,尚需诸君努力,以臻大治。”
“是,多谢都帅指点。”
郭继恩于是复又上马,想了想又嘱咐道:“并州之煤,富于天下,铁矿者,虽不及燕州,其实亦不能算少。你们务必要将制煤冶铁二事,列于诸政之首,紧要紧要!”
队伍终于向东面出发远去了,崔如贤这才对夏树元道:“将帅之才,廉洁之操,气概风云而心系苍生,此实乃奇人哉。”
“唉,”夏树元却叹了口气,“崔御史如今可知,燕州之地,为官甚是不易也。”
崔如贤沉默了一会,才笑道:“确实不易。”
亲卫营沿着驿道一路向东,过榆次、寿阳、平定,经井陉而入河北之地。沿途皆晓行夜宿,加急赶路。每至一处,郭继恩仍然会召集地方官员仔细询问,然后教傅冲、元焘详为纪录,以备查用。这条驿道穿行于太行腹地,狭窄蜿蜒,行进艰难,有时候还要给运送粮食的车队让路,人和马匹都是十分地辛苦。
俞惠乘坐于马车之上,心中很是胆怯不安。眼见那个叫许云萝的绝美小娘子,每日骑马紧跟在郭元帅身侧,虽是身姿娇弱,却从不叫苦叫累,还每日与军士们一道收拾物品,打点行装,她心下更觉愧疚,便也上前帮忙,许云萝却总是说道:“这个不用你来,安心坐着便好。”
丈夫也很少能陪在她身边,总是和那位傅参军一道被元帅唤至身边问话,议论不休。俞惠远远地瞧着,不敢凑上前去,幸好官兵们都很是和善,替她驾车、打水,还安慰她道:“咱们行军向来如此,起早贪黑,随便寻个去处就能入睡,俞娘子跟着一道吃苦受累啦。”
“不敢,”俞惠帮着那军士一道给挽马预备草料,又好奇地小声问道,“那位许小娘,你们有时叫她许令史,有时又叫她小夫人,她果真是都帅夫人么?”
“果真是,”那军士笑了,“小夫人既是枢府之令史,也是都帅之夫人。”
“原来如此,这位小夫人手段利落,瞧来对军旅之事,极是熟稔。”
“正是,”军士很是骄傲,“咱们小夫人么,天仙一般的样貌儿,却是能草军书,能杀敌贼,用傅参军的话说,那是三军爱戴,万众敬服。”
“喔,”俞惠不禁低声赞叹,“她瞧着模样娇弱,便如画中人一般好看,竟然是这般有大本领之人,好生厉害啊。”
矮墙之外,许云萝听见了这番小声议论,她微微抿嘴,有些郝然,又怕被人瞧见尴尬,便连忙远远地走开去。
郭继恩坐在村民的茅草屋檐之下,正与百姓闲话,见许云萝过来,诧异打量她道:“你是吃到蜂蜜啦,这么高兴?”
“没有什么。”许云萝抿嘴摇头,又一蹦一跳地走开了。郭继恩更觉莫名其妙,盯着她的背影瞧了许久。
从承天寨直至土门关,山道愈发崎岖狭窄,青石板路上是两道深深的车辙槽印,偏又天气突变,大雨骤至,众人咬牙冒雨前行,到得土门关时,都是长松了口气。
当地百姓见是郭都帅从河东返回,都是十分欢喜,争相来迎,纷纷腾出屋子给他们安歇,又备下莜面窝窝、干菜、腌肉面来款待官兵。郭继恩抱拳谢道:“咱们真是饿了,多谢父老们这般厚意,不过,吃了是要给钱的,若是不收钱,咱们可就不敢用了。”
领头的老汉搓着手笑道:“都帅老爷只管吃,吃!吃完了多少给些,也就是了。”
“好,”郭继恩便吩咐亲卫营的官兵们,“伙伴们,放开了吃!”
众人都轰然叫好,元焘眼见终于出了陉口,心下也松了口气。他正要说话,许云萝却瞧见俞惠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捂住嘴轻声咳嗽,赶紧过去低声问道:“俞娘子,可是身上不适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高节候凉
“不妨事,”俞惠连忙小声说道,“想是染了风寒,过得几日便好了。”
元焘也赶过来细瞧,俞惠见他神色紧张,又安慰道:“妾没有这般娇贵,你不用担心。”
许云萝请人给她熬了一碗姜汤,见她气色渐缓,郭继恩便催促着继续赶路。正在忙乱间,鹿泉县令李松玮已经匆匆赶到,百姓们都欢声道:“李明府赶来正巧,再晚些儿,都帅老爷就动身走了。”
当初并州卢家犯境,本地县令不知所踪,李松玮主动赶来安抚百姓,安定人心,因为此事,郭继恩对其极是敬重,上前抱拳道:“老明府何必特意赶来?就是不想惊动你,才没有遣人往县衙报信。”
李松玮扯了条长凳,拉着郭继恩就在街边坐下,手指着大开的关城说道:“晋地既复,此地往后便是通商要道,燕晋之间往来货卖之地。下官打算将这关门拆了,教两边百姓开起商铺,造一处驿馆,都帅以为如何?”
郭继恩瞧了瞧阳光下的关门,天空高远,城门之内一颗大树矗立在城墙的阴影里,一派宁静祥和。他点头道:“可。”想了想又问道,“本帅打算召明府往京中任事,老明府可愿往?”
李松玮愣了一下,才思忖着摇头道:“多谢都帅,只是下官这一把老骨头,就不往京中去折腾了。能将一县治理好,余愿足矣。”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继续再劝,又问道:“南边情形如何?”
“这个下官不知,得去府城问问孙刺史。”
“也罢,本帅就不去县城了,这就往常山府去。”郭继恩起身抱拳,匆匆上马。
孙光祖也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闻说梁逆自从魏县败回,一直气色委顿,渐染疾病,如今是两个儿子各自分掌朝政,彼此暗斗得十分厉害。”
“梁佑延呢?”
“听说自从我大军入河东,梁佑延一直坐镇朝歌,以为防备。”孙光祖恭敬说道,“详细情形,恐怕得问邯郸那边几位点检,才能知晓。”
“好,本帅知道了。”
俞惠身上一直有发热的症状,又感觉背上疼痛,虽是常山城内请医生开了药,却并不见好。元焘有些六神无主,郭继恩过来仔细打量俞惠面容气色,皱眉道:“莫非并不是风寒之症,不然,这病情怎么这般古怪。”
傅冲提议道:“不如就先留他们夫妇在此,先治好病再往燕京去?”
“本地的医生已经瞧过了啊,开出的药方并不对症。”王庆来摇头道,“若要治愈,自然往燕都医教院去,才是妥当。”
大家都瞧着俞惠,她便强打精神说道:“奴还能走得动,并不妨事,还是先到了京城再说罢。”
于是队伍快马加鞭,五日赶过了六百里直至燕京城下。从山区进入平地,秋风万里,景色迥异,可是眼见妻子一直冒汗,发热,神色萎靡,元焘也是内心焦急,无心观赏。他们自丽正门入城,宋鼎臣、霍启明两个在城门相迎,郭继恩见到霍启明就说道:“有一位疑症病患,要请启明兄弟瞧一瞧。”
霍启明一见俞惠,便微微变色,连忙伸手探脉,俞惠斜靠在马车之上,只觉背上疼痛难忍,浑身乏力,嘴里却还小声说道:“惊动了天师老爷,奴婢很是过意不去。”
“小娘子先不要说话,四时风邪,谁都有个不适的时候,你也不用慌。”霍启明神色严峻,吩咐王庆来道,“速速教人送往医教院,请颜山长等小心查看,一定要住院。”
“是。”
于是元焘夫妇由两个亲兵护送着,赶往医教院去了。霍启明也不解释病情,只陪着郭继恩等人沿着丽正门大街往北而去。宋鼎臣一路与郭继恩说话,为收复河东、关中之盛举向他道贺。郭继恩却察觉气氛不对:“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霍启明轻笑一声,“贫道这些时日,大半都在西郊火器厂,钻研枪炮之事,城中情形,你得去问这几位相国。”
宋鼎臣面色有些难堪,郭继恩便住口不问,只一一向街道两旁向他行礼的过路百姓回礼,到得承天门外,宋鼎臣便先行告辞。霍启明则跟着他们一道进了西海池。
广寒宫议事厅之内,于贵宝、骆承明等都向郭继恩道贺,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何占海为何不见?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于贵宝尚在沉吟,霍启明已经伸手伸脚靠在椅子上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事,那侍御史刘冀,已被小道下了狱,只待寻罪发落之。”
郭继恩目视于贵宝,于贵宝连忙详细禀道:“这刘冀着意结纳何占海,还将自家一个妹妹送与他做妾,企图引他反叛都帅,占据都城,袭杀真人。”
“倒会痴心妄想,”郭继恩嗤笑一声,在椅子上坐定,“事情是如何泄露?”
“何占海乃是卑职在南苑之时的旧部,听遣多年,如何会跟着做这种糊涂事!他得知了刘冀意图,也是大吃一惊,连忙寻机来向卑职首告,卑职便遣人将那刘冀捉了,交与大理寺严审之。”于贵宝又替何占海开脱道,“彼等既有此图谋,则不论何人担任京师戍将,皆会设法亲近拉拢之也。”
王庆来、唐应海等人皆震惊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郭继恩轻声笑道:“想必那刘冀,定然是对何占海言道,这郭继恩专权强横,威凌天子,人臣无不愤恨之?此事非其一人所能为之,背后必定另有主谋也。”
“是,”于贵宝不敢隐瞒,“刘冀所言,正如都帅方才之语,分毫不差。只是其人亦是颇为硬气,下狱之后,便不发一言,只求速死。”
“意料之中,便是这等固执之人才适合出面勾当之。那些文官们是如何瞧此事?”
“政事堂诸相无人过问,皆装聋作哑。”霍启明笑道,“依小道瞧来,确实与他们不相干。”
郭继恩思忖点头:“不错,就算苏相等有还政天子之意,也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再者,还政于帝室,于他们果真有天大的好处么?某瞧来却也未必。”
一直沉默不语的骆承明这时才开口道:“必定是那些攀附于至尊、长公主身侧之人,冀望实权,是以行此险事。”
“我燕镇兵马,非比往日之军,以为拉拢一个京营镇将就能成事,实在是太小瞧咱们了。”郭继恩摆手道,“咱们不用急,往后再慢慢地瞧。”
他转头又问霍启明:“那俞氏少妇,究竟是何病症?”
霍启明面上笑意消失了:“应该是肺痨。”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霍启明忙又道:“这个还得等颜山长他们仔细诊断了才能确知,不过,贫道应该不会看错。这其实也不打紧,让她住院慢慢将养,药方对症,未必就不能治愈。”
“也罢,事已至此,愿她能吉人天相,根治疾病。”郭继恩摇头起身道,“我先回西节堂去。”
于贵宝忙问道:“那何占海——”
“人家将自己妹子送上来,他也敢收。”郭继恩冷笑摇头,于贵宝只得又替旧部说话:“毕竟何点检于忠义大节之上,有功无过。再者,经此一事,也就无人再敢打羽林军之主意,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
“那就不动他,依旧做这个第二师点检便是。”郭继恩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大步出了殿门。
许云萝跟在郭继恩身后,小声说道:“这肺痨,似乎是绝症呢。”
“也不是一定就不能痊愈,只要救治得法,小心调养,未必就不能好起来。”
许云萝一时默然,跟着他的步伐,过了一会才说道:“若是俞姊姊不曾跟着丈夫一道来此,想必也不会有这无妄之灾。莫不是人之命数,果然皆由天定?”
郭继恩也觉得难以回答,他停下脚步沉吟许久,才低声喟叹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命数之事,原本就难说得很。”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结伴归深院
他们进了西节堂,瑞凤郡主和陈巧韵两个,都连忙起身向着郭继恩行礼。郭继恩摆手吩咐她们依旧坐着,又觑着陈巧韵道:“常点检所部很快回京,你的夫君安然无恙,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陈巧韵喜上眉梢,瑞凤郡主一脸惴惴不安,郭继恩情知她是因为刘冀之事心中惶恐,便安慰道:“那些事情,都不与你相干,殿下不用害怕。咱们均依法度行事,决计不会殃及无辜。”
“是,多谢都帅宽仁。”瑞凤郡主低声说道,重新拿起了笔,手却依旧有些发颤,她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许云萝轻轻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周将军还在延安,估摸着还会在那边待上一段时日。”
“我知道的,多谢妹妹告知。”郡主也小声道谢,却又有些发呆出神,“也不知道他在那边是否住得惯…”
“妹妹这番跟着都帅出征,想必极是辛苦。”陈巧韵也瞅着许云萝小声说道。
“其实也还好,就是总觉得天气有些干燥。”许云萝下意识又舔了舔嘴唇。
郭继恩一面听着女孩们低声絮语,一面坐下翻阅着文书。又听得陈巧韵低声说道:“前月霍真人替白家乐班谱了一支新曲,很是好听,如今京城里都在传唱呢。”
“是么,姊姊可是会唱?”
“我们两个都会啦,我且唱给你听…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餐眠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风烟屡受惊…”
郭继恩听得有些入神,这时候霍启明进来,拊掌笑道:“唱得很是不错啊,做什么这么小声哼哼,唱大声些儿。照我说,那藤原美纪还不及你这般情声并茂呢。”
陈巧韵微微脸红,住口不唱了。郭继恩却觑着霍启明道:“这支曲子我曾听到过的。”
“你就说,好不好听罢。”
郭继恩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提笔写将起来。霍启明凑过来瞧着:“你要扩编中州军第五师?”
“是啊,待到来年开春之后,咱们也该进取中原了罢。”
“如今梁氏兄弟,为了太子之位,早已成你死我活局面。咱们遽然集精锐于邯郸等处,彼心中恐惧,必然罢手,合力抵御。”霍启明冷静分析道,“咱们何不先退一步,让这几个先斗出个结局再动手?”
郭继恩手中的笔停了下来:“就怕南吴先行攻打徐州汴梁等处。”
“如今梁忠顺病倒不能理事,中州已成一块肥肉。咱们便是先让徐家咬上一口,又能如何?”
郭继恩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也罢。”于是吩咐陈巧韵起草军书,将乔定忠、秦存贵等部皆撤往常山、定州、海津等处。
“燕镇之地,集兵二十万,只等梁忠顺身死之时,便一举南下。”他对霍启明说道,“彼时梁氏兄弟图穷匕见,必定刀兵相向,正是我大军进取之机。”
“总之不可轻敌大意,宁宗汉、戴凤羽、雷文厚等皆百战名将。”霍启明提醒道,“中原之战,未必就会一帆风顺。”
“好。”郭继恩瞅着他道,“火枪之事,可是有了进展?”
“只能说略有小成,枪身太重,射程又近。”霍启明轻轻摇头,“尚不能大造以配军伍。”
“那么火炮呢?”
“火炮应该可以先造好。”霍启明慢慢说道,“咱们正在试造长管炮。”
郭继恩有些激动地立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又转头对霍启明道:“明日我就过去瞧瞧,对了,教刘清廓从都里城赶回燕京来!”
霍启明瞅着他:“你要架炮上船?”
“对,架炮上船!”
散值之后,许云萝跟着郭继恩往膳堂去用饭,然后才回玲珑院。那两个倭国女孩却并不在院中,郭继恩正诧异间,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各自背着书囊,轻声低语着从外面进来了。
见到郭、许二人,两人都流露出惊喜神色,连忙跪下行礼。“烽火连三月,打仗果然是要花费很长时间呀。”本多秀弥感慨道,“原以为大人旬月工夫就能回来,没有想到,竟然去了这么久。”
“你们是去学堂了?”
“是。”深田小纪恭敬回话,“原本咱们两个一直呆在院中,哪里也没有去。后来觉得太过安静,秀弥姐姐于是提议,咱们自己往学堂去听讲,回来之后,便自己做饭吃。”
“自己做饭?”郭继恩微微挑眉。
“是呀,院中本有灶房,咱们就自己做饭团、酱汤。”本多秀弥兴奋说道,“往后咱们也可以做给大人和小夫人吃呢。”
“好,得空了便尝尝你们两个的手艺。”郭继恩点点头,转身进了书房。那两个女孩便跪行至许云萝身边,本多秀弥小声问她:“小夫人这次一定去了很远的地方罢。”
许云萝想了想:“嗯,去了晋阳,还有西京,就是长安城。”
“啊啊,长安呀,”本多秀弥夸张地吸气,“那可是天底下最壮丽的城市哟。”
“的确是很大,可是如今毕竟是萧条了。若论起舒适便捷,还不及燕京呢。”许云萝回想着空寂无人的太极宫,和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永安宫,轻轻摇头。
“喔,原来是这样呀,婢子们也觉得住在燕京的确是太舒适啦。”本多秀弥叽叽喳喳说各不停,“还有喔,苏平安先生问了好几次呢,他说,小夫人何时能回来接着念书。那个顾蓓顾三娘子,虽然每日都与咱们两个一道听讲,可是从来都不与咱们说话,满脸的傲气。”
许云萝回过神来:“哦,明日我就跟你们一道去见苏先生。哦,不成,明日我得先去医院瞧瞧。”
“医院?”
“对,我要去瞧一个人,你们不用跟着了。”
“可是!奴婢们是夫人的侍女,夫人既然回来了,咱们就该跟随服侍才是。”
“这一次可不成,我不能带着你们去。”许云萝轻轻摇头。
她说话虽是轻声细语,两个倭国少女却是不敢违拗,只好叩头答应道:“是。”
许云萝点点头,起身欲往书房去,却又听得深田小纪低声迟疑道:“其实咱们可以去瞧瞧奈子姐姐。”
许云萝停下脚步,微微叹气:“也罢,明日你们跟我一道去罢。”
“啊啊,真是太好了,多谢小夫人。”本多秀弥又高兴起来,深深拜倒。
两个女孩自去灶房做饭,许云萝这才往书房去,陪着郭继恩一道读书写字。直到亥正时,郭继恩才起身去沐浴歇息。
他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满足地叹了口气。在数月的军旅生涯之后回到京城,重新享受这舒适的生活,周身上下都甚觉爽快。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郭继恩睁开眼睛,见是许云萝过来,蹲在浴池之旁。两人彼此对视,郭继恩开口说道:“你下来,一块洗。”
“嗯。”许云萝轻声答应,起身解开衣裳,雪白纤细的身体轻轻滑入浴池。
两人在浴池之中对坐而视,只露出头肩,郭继恩注视着她沉静的面容:“为何不教她们两个服侍你入浴。”
“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自在。”许云萝轻轻摇头,又对郭继恩说道,“妾明日打算去医教院瞧瞧。”
“你还是挂念着俞家小娘子,”郭继恩微微叹息,“实话实说,她的病情很是凶险,又极易相染,你若是一定要去,务必多加小心。”
“是,妾知道了。”
医教院附设的医院就在学堂之旁,慕名前来诊治的病人极多,不少人都带着茫然的神色,让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都觉得心情甚为沉重。高桥奈子一身白衣,眼神有些疲惫:“不少医生去了晋阳、西京,这边缺人很是厉害,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歇过一天啦。”
“的确是很辛苦呀,”本多秀弥同情地望着她,“听说赤羽君也去晋阳了是么。”
“嗯。”高桥奈子累得连手都不想抬起来,她坐在椅子上,转头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庭院里,屋子里沉寂下来,似乎将人世间的苦难都已隔绝在门外。
从西海池前来探看的两个女孩都默不作声地瞧着她,直到高桥奈子自己转头问道:“你们是跟着都帅夫人一道过来的罢,她去了哪里呢?”
医馆的另一处院子里,游廊之下,元焘容色憔悴,眼神之中透出绝望,对前来探望的许云萝说道:“颜山长诊断之后便告诉在下,内子所染的乃是肺痨。”
第一百四十章 罗荐拂鸳鸯
整洁通风的病房之内,俞惠躺在榻上,神色萎靡,形容消瘦。见到许云萝进来,她很是愧疚不安:“奴一时疏忽,致有负薪之患,却是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了。”
“没有什么麻烦的,姊姊安心在这里养病便是,别的你都不用去想。”许云萝轻声安慰她,“燕京城中许多好玩的去处,等你身子好了,就让元主簿领着你去玩。”
俞惠吞吞吐吐道:“这里的诊金,一定是开销甚大,奴想着,若是好转了些,就搬出去…”
“这个不用你担心,”许云萝告诉她,“奴和都帅会替你们安排妥当。”
她又陪着俞惠说了好一会话,将带来的蜂蜜、橘子、白梨放在桌案之上,起身告辞出来,又对元焘轻声嘱咐道:“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总以治病为要。若缺什么,也可托人转告,替你们置办之。也请元主簿自己保重身子,不要过于劳累了。”
元焘既是感激,又是愧疚,连连点头。许云萝这才走了。
从医院出来,三个女孩都沉默无话。许云萝知道郭继恩今日往西山去了,想了想吩咐道:“咱们往大学堂去。”
叶琴安、康瑞两位今天都没有授课,正陪着新任河北道提学使孔璋闲话。孔璋乃是从山东投奔而来,其人名著海内,却对燕镇等地的学政头痛不已:“算经十书,过于繁浩,只可用于大学堂。各处蒙馆,尚需秦、宋等几位另行编纂。再者,往后考试,帖经、墨义皆废,此前的蒙学之书,亦得重修。某来燕京,原只是图此地太平,孰料燕镇之官,这等难做。”
“还有地理,”康瑞笑道,“任先生自北地回京,就在编写,以供学童习之。孔学使既已接任,说不得便只好勉力为之了。”
孔璋只是摇头叹气,叶琴安便劝慰他道:“有书可读,这便是一桩大善政。叶某也是从南边过来,虽说各处府县,皆有小学,然而自隆盛之后,屡遭兵革,学校益废,生徒流散,实可谓一蹶不振。如今燕、营诸地极重学政,孔学使既担了这千钧之任,岂可畏难而退。”
孔璋正要说话,却瞥见门口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秀丽少女,便问道:“可是你们的女学生来了?”又特地打量许云萝一眼,心中暗赞,当真是人间绝色。
“见过几位夫子。”许云萝领着两个倭国女孩行礼,又说道,“任先生的书恐怕没有那么快,听他言道,那方格测绘之法,颇有不足,愈是偏远之地,乖误愈多。如今正和秦、宋等几位仔细钻研此事呢。”
叶琴安对这些杂学兴趣不大,便含笑吩咐她们都坐下:“许令史跟着元帅出征累月,这诗文可有每日诵读?”
孔璋吃了一惊,却见许云萝有些郝然,轻轻摇头道:“不曾,却是教夫子失望了。”
“想必是军务繁忙。”叶琴安宽和地笑了笑,“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得加紧用功。她们两个,如今在习读乐天诗作,你回去之后,也可让她们转授之,讲义教她们誊抄给你。三人行则必有师,你们彼此督促,自然都会有进益。”
许云萝神色沉静:“是,讲义婢子自己来抄写便是。”
孔璋觑着叶琴安诧异道:“琴安兄不是向来不喜乐天之诗,嫌其俚俗,为何如今却给学生讲授起来了?”
“她们两个喜欢,是以求着老夫来讲,其实杜工部、李义山,才是老夫心之所好。”叶琴安苦笑,又对他说道,“此是枢密院之许令史,虽为巾帼,却是不让须眉。”
“失敬!”孔璋忙向许云萝拱手道,“令史跟随郭元帅征战万里,有海外杀贼之壮举,着实教人钦佩。”
“情急之举,万不敢当学使夸赞。”许云萝微微低头,那两个倭国少女神色尴尬,站立不安。叶琴安便催促孔璋:“学使既然事多,就不用在这里耽搁了,待到秋闱事毕,咱们再闲叙不迟。”
“说的是,某还得往徐山长处。”孔璋便起身告辞。
康瑞瞅着三个女孩,又问了些学业之事。叶琴安又笑道:“苏先生一直念叨着许令史,如今你既已回来,不如咱们都去他那里坐坐,顺便就在那边用饭,如何?”
“是,都听先生吩咐。”许云萝抿嘴轻笑着点头。
郭继恩和霍启明两个去了西山火器厂,当夜就宿在那边。许云萝原本打算次日就带着两个倭国少女回学堂念书,不料大清早白吟霜就打发人来相请,她们便去了忠义坊霍宅。
郑雅已经替耿冲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便如同他父亲一般的肥壮。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逗弄着这个小胖子玩耍,白吟霜将儿子霍云熙交给罗婶,自己牵了许云萝的手至露台之上坐定:“如今那藤原美纪名气极响,窦宝烟也历练出来了,再有那个喜欢四处乱飞媚眼的杜窈娘。眼瞧着这白家乐班,便是没有我也不打紧咯。”
“这其实也是好事,姐姐便可以松快些,也可以多陪着云熙,岂不是好。”
白吟霜轻笑摇头,向露台外面瞧去,天气阴凉,微风吹拂,南边可见几处正在加紧赶造的六层楼房。她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去瞧过继雁妹妹?”
“没有,她在户部钱庄,我在西苑枢府,隔了五六里路,却是不曾抽空去瞧她。”
“也罢,过几日便是于都监女儿成婚,想必到那时你就能见着。”白吟霜笑眯眯说道。
“可是她有什么事么?”
白吟霜依旧只是笑:“到时候自然便知。”
“我知道了,想必是继雁姊姊有了嫁人之意。”许云萝轻轻点头,“不过这事,不该是由那边先来作伐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啦。”白吟霜促狭地笑,“反正,将来与继雁做姑嫂的人可是你。她的事,自然你得帮着操心了。”
许云萝有些羞涩地低头,想起前夜被郭继恩吩咐与他共浴之事,当时不假思索地听了使唤,并不觉得如何,如今回想,却不由得双颊绯红。
于紫萱的婚礼定在了八月初十,新郎官乃是海津刺史吴庭文的公子吴俊。郭继恩、霍启明二人从西山回城之后,自然也要去道贺。眼见新郎官形神俊朗,霍启明便赞道:“果然一表人才!既中秋闱,又娶新妇,吴公子可谓双喜临门矣。”
郭继恩也瞅着他道:“明年春闱,想必也有把握?”
“必定得中!”吴俊很是神气,“届时小可也挣一个状元回来。”
“犬子狂妄,教都帅和参政见笑了。”吴庭文瞪了儿子一眼,又忙向郭、霍二人作揖陪笑,“今年中试之解士,多有卧虎藏龙之辈,哪里就轮到他来说这样的大话。”
“无妨,秀才便该有这等志气。”霍启明笑道,“令郎既然曾经协办政务,想必熟知民生之事,将来为国栋梁,料定可知也。”
许云萝悄悄将郭继恩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此前妾曾经与都帅说起,继雁姊姊,已经有了心上人啦。”
“嗯,这个我记得。”郭继恩点点头,“田安荣,田主事嘛。他们每日朝夕相处,彼此生情,倒也是难免之事。当初还是我将他强召入府,要说才干,田主事算是不错,只是未免黑了些,瘦了些,模样有些显老。出身又是低微,倒不知道管夫人那里,是否情愿此事。”
他瞅着许云萝:“七妹的意思,是想教我帮帮她?”
许云萝连连点头。郭继恩轻抚她的面颊笑道:“我可是她的大兄,她自己不敢与我说,倒来找你这个做嫂嫂的。也罢,管夫人那边,我去替她分说就是。”
“嗯,多谢都帅。”许云萝乖乖地贴着他抚摸自己面颊的手。
“要你来谢我做什么。”郭继恩失笑,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了脚步,“不对,这事,不该是由田安荣先来与咱们分说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鸳鸯两下分
郭继恩只是随口一说,过后依旧忙碌。如今枢密院下辖六路兵马,再加上水师,共计七军,再加上陕北、晋北两处并未彻底平定,事情极多,人人都是身兼数职,各展其才。从羽林军第二师擢拔过来的都尉柴弘领着战训司的参谋们,已经开始初步拟定南进中原的新方略。郭继恩则与霍启明两个研讨一种全新的勋功制度,两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又在纸上涂涂写写。
散值之后,霍启明便告辞离去,郭继恩自去膳堂。他与李樊玉两个坐在一桌,边吃边议论,却见如今担任着户部钱庄副总办的田安荣,身穿六品文官的绯袍,跟着许云萝等三个女孩一块进来了。
“放学回来,在西海池大门外恰巧遇见田副总办过来,就领着他一道进来了。”许云萝低声解释道。
李樊玉便起身去另外一张桌子用饭,郭继恩只嘱咐道:“李兄气色不大好,要自己注意身子。”说着便吩咐田安荣坐下,“想必还未用饭?不如就在这里边吃边说罢。”
“是。”田安荣老老实实坐下,既不去盛饭,也不吭声,只是瞅着桌面。
郭继恩面前摆放着两只粗瓷碗,一荤一素,荤的是茄子烧肉,素的是白菜,手里的粗瓷碗里则是白米饭,他一边夹菜一边说道:“军中器物便是这等简陋,想必是你瞧着没有胃口?听说钱庄之内伙饭丰盛,碗碟精巧,到底是有钱的去处,奢侈得很。不过,今日咱们吃的可是粟末地的稻米,你果真不用么?”
“倒不是因为这个。”田安荣有些踌躇,眼见许云萝替他盛了饭菜过来,又慌忙起身道谢,接了筷子,依旧发呆不语。
郭继恩不耐烦了:“有事便说事,未必你老远过来,竟是打算在此面壁的?不是我说你,堂堂男子,这等忸怩,成什么样子。”
“是,是。”田安荣放下筷子,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在下先前在老家之时,原本是已经娶妻,育有一对双生儿女,不料两个孩儿尚在襁褓之中,便有乱兵自南面过来。”
“嗯,当初你是跟我说过,先前遭遇兵乱,家中老幼皆殁。”郭继恩放下了筷子,“本帅也知道,如今你与我那七妹,久处生情。原以为她会中意一个年轻俊俏的,想不到竟然是对你生了情意。不过,这男女情爱之事,只要是你情我愿,本帅自然也不去理会,你只需告知继雁妹妹,不要隐瞒才是。”
“小人阖家都跟着北逃的百姓们,往东都而去,途中便被骑兵追上。”田安荣忆起当年情形,神色惨然,“那些乱兵四面追逐,张弓乱射,大伙儿一面哭号,一面自顾逃命。小人一家都被冲散,父亲用身子替小人挡了一箭,当场殒命。母亲则不知所踪——”
许云萝同情地望着他,郭继恩却问道:“那你的妻儿呢?”
田安荣艰难答道:“被冲散了,小人侥幸逃得性命,回头再去寻找,却一直不曾见着。后来小人在中州地界,流浪飘零。那时节中州官军与乱兵来往交战,无一处安宁,小人始终都不曾寻着他们。没奈何之下,便辗转到了山东。”
郭继恩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面色阴沉下来:“依你这话,他们或许还活着?”
“是,或许还活着。”田安荣垂头丧气答道,“那两年到处都是死人,小人都仔细寻过,并没有他们在内。”
郭继恩勃然大怒:“既是这般,你怎么就敢与我妹妹走得亲近?这等负心薄幸之辈,休想与我郭家作亲。往后,你就死了这条心。”
“非是小人刻意隐瞒——”
“闭嘴,不用再来狡辩。与我滚出去!”
旁边几桌用饭的参军、参谋们,还有那两个倭国少女,见郭继恩突然震怒,都不觉愕然。田安荣苦笑一声,起身向郭继恩作揖行礼,佝偻着身子转头离去。
许云萝见郭继恩满脸怒气,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都帅,且消消气儿。”
“先前还以为他是个精明勤勉之人,没想到是这等庸懦无耻之辈。”郭继恩怒意难消,“你告诉继雁妹妹,这件事,往后休要再提。她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自己又有俸钱,还怕没有男子喜欢?这个姓田的,我要把他赶出燕京去。”
翌日,许云萝不敢去学堂,便跟着郭继恩往节堂去,一道帮着做事。霍启明来的却晚,他在门口恰巧遇见许云萝出来,便打趣她道:“继恩兄全无怜香惜玉之心,什么事情都来使唤你,这般任劳任怨,你脾性也忒好了。”
“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许云萝想了想,请霍启明至僻静处说话,将昨日傍晚的事情告诉了他,“田副总办确有不是之处,不过都帅说要将他打发出燕京去,奴婢也不知这样处置是否妥当。”
“竟然是这样,”霍启明面上嬉笑神色消失了,他思忖点头,“这事我知道了,许令史,你先去罢。”
“是。”
许云萝转身走了,霍启明慢慢踱步进了节堂,也不理会正在忙碌的陈巧韵和瑞凤郡主两个,只凑到郭继恩身边,见他正在皱眉审视勋章图样,便坐下说道:“田主事当初之事,其实也不能过于苛责。毕竟兵荒马乱的,那时节,咱们两个也遇到过不少生死险境。不是我说,他一个穷弱书生,自顾尚且不暇,要再去寻人,着实是太难了。”
郭继恩放下图样,打量着他:“你知道得倒快。”
“我也不是要袒护于他,说句实诚的话,田主事之妻儿,多半是不曾逃出性命来,只不过是他不曾见着尸骨罢了。”霍启明继续说道,“想必他至济南安定下来之后,也托人去寻过,这个就更是泥牛入海了。再者,说一千道一万,这个只是私德有愧之事,论起才干,田安荣跟着苏蔻,把个钱庄打点到如今气象,实有大功焉。”
“我倒不信,缺了这个姓田的,户部钱庄就不能兴旺下去?”
“就眼下来说,我还真没有可以替代之人。要么,我将继雁妹妹转出钱庄,往别的衙署去任事?”
“那就多谢了。”
霍启明正要说话,却瞥见郡主和陈巧韵两个竖起了耳朵,他便皱眉道:“不与你们相干,便是听见了,也要装作没听见,记住了么。”
他回头便吩咐吏部选吏司发文,将郭继雁转至宫内尚功局任女史。郭继雁粉泪荧荧,低声抗命道:“奴不愿入宫去任事。”
田安荣神色沉静:“这也是令兄一片苦心,还是不要违拗的好。”
郭继雁哀怨地瞅了他一眼:“不去,奴不要入宫。”
亲自来办这事的霍启明看不下去了:“做什么这样生离死别的,你既不愿往六尚局去,我便教你改往议政院去做个典书,如何?”
“奴在这里做得好好的,并无错忤之处,凭什么要将奴转走。”郭继雁咬着嘴唇抽咽道。
“也罢,既是小娘子不愿离开钱庄,那么田某辞掉这职事便是。”田安荣轻声说道,“你不用这般难过。”
“不不,你不可辞官。”郭继雁慌忙阻止,只好说道,“那奴去议政院便是。”
霍启明也叹气:“那就走罢,继雁妹妹,我陪你一道过去议政院那边。”
郭继雁这才不情不愿地收拾起物品装进那个织锦书袋,又依依不舍地瞧了瞧田安荣,这才委委屈屈地跟着霍启明走了。
苏蔻这时才走进柜房,瞅着田安荣似笑非笑:“郭小娘子一颗心只在你身上,都帅甚是疼爱这个妹妹,只要她定得住主意,这事未必不能成也。”
田安荣苦笑一声,只是摇头不语。
霍启明领着郭继雁出了左清门,耿冲也不敢说笑,只跟在后面。霍启明便开导郭继雁道:“妹妹这般的品貌,又何必非田主事不可?只要你大兄放出话来,这前来求娶之人,只怕会挤破了郭宅的大门,多少俊俏后生,都任你挑选。况且妹妹如今年才二九,这婚嫁之事,大可不必着急嘛。”
“当初真人曾对奴说道,奴往后会一生顺遂,嫁得良人,育有一子一女,”郭继雁顾不得羞涩,连忙小声对霍启明道,“奴的夫君却是会有二子二女,这可不都是应在田兄身上了么?况且奴与田兄心意相知,极是投缘,真人就不能相助这回?”
“我——”霍启明目瞪口呆,想了想气急败坏道,“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想必是你记差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间不团圆
事情办完之后,霍启明也不敢向郭继恩隐瞒,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眼见郭继恩一副要暴起揍人的模样,他连忙心虚道:“便是没有小道当初那番胡诌,令妹也已经是情意深种,难以强扭。依小道之见,这件事情,不如顺从其美,他们自己去处置便好。”
“若非你当初信口雌黄,何至有今日之事。”郭继恩冷笑一声,“知人知面,难知其心。你就能确知,这田安荣果真是与七妹彼此生情,而非是贪图郭家之权势地位?”
“这个的确不能,”霍启明正色道,“不过咱们与其相识远非一日,瞧来也不似那利欲熏心之人么。他既是不曾对七妹隐瞒过往之事,可见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此事往后不用再提了,我可不想一时心软,却害了七妹一辈子。”郭继恩摆摆手,“眼见中秋节至,你我也该分别往两处大营去,瞧瞧军中同袍们才是。”
“不去,我要留在宅中陪着妻儿。”霍启明话音才落,眼见郭继恩目露凶光,忙又改口道,“罢罢,我去西山,你去南苑,这样总行了罢。”
佳节虽至,军士们依旧要留守大营,不过有些人还是可以告假进城去玩,一些军官也得到了回去探望家眷的机会。及至八月十四日暮时,枢密院大小官员皆都喜笑颜开,匆匆散值而去。陈巧韵自与瑞凤郡主道别,出了西海池,却见郭继骐已经在此等候,不禁喜出望外,连忙上前行礼道:“官人回来了。”
“嗯,回到南苑大营已经多日,今日才得告假回来瞧你。”郭继骐面容沉静,从妻子手中接过了月饼盒子,“可还有什么要买的么?若有,我便陪你一道去。”
陈巧韵满心欢喜,学着市井之中那些少男少女逛街之时的模样,挽住丈夫的手臂笑道:“不用再买什么了,妾都已经备好了,咱们赶紧回去罢,别让阿母大人在家中久等。”
“好。”
两人穿过横街向南,陈巧韵絮絮叨叨说道散值之时的情形:“郡主殿下想必也很是思念周将军,瞧着神色有些落寞的模样。”
“嗯。”郭继骐轻轻点头,有些出神地回忆起跟着大军入晋入陕情形,酷烈的阳光,略显荒凉的大地,被穷苦和战乱折磨得已经麻木的一张张面容。
南苑大营衙署之内,常玉贵、石忠财领着几个旅将,也围坐在郭继恩身旁,说起晋陕战事。他们一会大笑不已,一会又不胜唏嘘。分食月饼之际,郭继恩瞅着陈之翰道:“你的妻小都在城中,也不回去瞧瞧他们?”
“明日大戏台有出演,卑职会过去瞧瞧,然后就会赶回来。”陈之翰一口咬下半只月饼,含糊笑道,“都尉们既然都留守大营,卑职亦不能例外也。”
郭继恩点点头,又将张季振叫到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枢密院已经在着手扩编中州军第五师,暂时驻屯于乐寿县。”
“是,卑职接到军令之后就立即赶过去。”张季振明白了郭继恩的意思,立即回话,“不过卑职以为,不但燕州要扩兵,关内道那边,也要再编一到两个师为好。”
“关内道啊,”郭继恩捏着月饼有些出神,“若是昔年盛时,关中便是再养十万兵亦不在话下。如今却是艰难,可以先问问周总管和安金重、桑熠两位统领的意思。”
燕京往西二千里,延安府城。此时正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城池东面丰林山上,有九层砖塔,从此处向西面望去,延河蜿蜒而过,塬梁峁沟,连绵不绝。阳光照射在身上,殊无暖意,周恒从城墙之上下来,见军士们正在分食月饼,都是颇为兴奋神色,便问从西京运粮来此的巡检韩尚凤:“这月饼,难道是从燕京送来长安城的么?”
“不是,听说是那什么喜乐斋,在长安城中建了分号。”韩尚凤有些拘束道,“这些月饼,乃是统领署向分号所购,安统领和李点检便吩咐小的,往延安来时,一并捎上。”
徐珪身穿盔甲,咬着月饼凑过来称赞道:“味道极好,可惜这一盒才四只,教人意犹未尽。”周恒轻轻笑了笑,便吩咐柳松将自己那盒月饼递给徐点检:“既然喜爱,就多吃些儿。”
徐珪忙将月饼咽下,摆手道:“可不敢抢了总管的这一份。”
“无妨,往后回了西京城,再去买就是。”周恒说着便负手沿着西大街,往钟鼓楼方向行去。如今的延安城,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两边皆为店铺,衣食果菜之物,各有售卖,邸店货栈,也是人来车往。周恒一面走一面打量,直至悬钟架鼓的钟鼓楼,他爬上第三层,俯瞰城中熙熙攘攘景象,未免起了思乡之情。想到家中父母、弟弟,想到瑞凤郡主那秀美的容颜,无辜而又带着些许害怕的眼神,周恒不禁暗自叹息。
他正在低声喟叹,却见南面城门有骑兵打马进城,飞速往府衙而去,心知西面战事又起,只好又带着随扈们匆匆下来。
八月十五日,驻守延安城的官兵们分食月饼之际,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又率三万兵马,沿着渭水支流从西北面直扑新平县城而来。沉寂了近两个月的陕北之地,再燃烽火。
如今关内道辖地之内,东唐军部署有八个师九万余兵马。雍州军第五师李续根部戍守西京,第二师武铭部驻屯西面凤翔、陈仓。第四师黄寿部则驻守东面潼关。这三师人马都由安金重坐镇西京节制。北面,自新平向东北方向,黄陵、敷州、延安,驻屯了雍州军第三师沈望部、第六师梁义川部、燕州军第一师刘元洲部、雍州军第一师徐珪部和羽林军第三师伍中柏所部,共计五个师约六万之众。得知新平遇敌,徐珪便主动请命前往增援。
陕北行营设在延安府衙之内,占用了西路院子。行营节堂之内,周恒不能确知沈望所部战力究竟如何,他瞧着那幅沙盘,沉吟说道:“先命梁义川部从黄陵赶往增援,教他不必入城,只在外围相机作战。延、敷这边,咱们暂时先不往新平增兵。”
“不往新平增兵?”领着人马在延安南面临真等地营田垦荒的雍州军副统领桑熠也匆匆赶了回来,他凑到沙盘面前仔细查看着,然后挺直身体向周恒禀道:“沈望坚忍沉毅,甚得士心,新平城定可长久坚守。若与梁点检内外呼应,料能退敌,只是贼兵既众,想来难以大胜,或成僵持之局也。”
周恒盯着他问道:“沈望果能守住新平?”
年仅二十六岁的方面主帅,却是气势逼人,桑熠慨然应道:“是,沈点检既在,则新平无忧。”
“好,延安、敷州两处,各留驻一个旅,其余各部,四日之内,往三川会集。”周恒沉声下令道,“彼攻新平,则我取庆阳!”
“是!”诸将都轰然应命,桑熠忙抱拳道:“就请总管坐镇此地,某当率伙伴,克下庆阳!”
周恒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闪过郡主的容颜,他深吸一口气道:“不,本总管与你们一道去三川。”
新平县北面山势较高,鄂勒支早已料定唐军必定从黄陵等处前来救援,于是在北面才山设伏,准备先将救援之敌予以歼灭。不料梁义川并未中计,三旅人马分作三路,翻山越岭,从才山西面赶至于家庙,反而从侧后将这支伏兵杀得大败。
左军副将阿库特连忙率军赶来拦截,他们在一处叫做七甲村的塬间平地设立营垒,等着唐军直撞过来。然而梁义川部却由当地百姓为向导,直接翻越磨盘山,并在新平县北面高地上的西坡村建起营垒,耐心等待着战机。
新平城外,鄂勒支下令主力人马加紧攻城,结果强攻三日不克。鄂勒支也是用兵果断之人,立即留兵围困住县城,自己则与阿库特合兵一处,向西坡村的梁义川师发起攻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落江湖阔
图鞑军突然向新平县城发起猛攻,令西京城内的杨龄、靳宜德都大为不安。新平距西京不过三百里,若此地失守,虏兵便可沿着泾河谷地直扑过来。两位文官连忙请安金重过来商议道:“咱们可要武铭、黄寿两路兵马,速速驰援西京?”
安金重尚在沉吟,跟随他一道来行台衙署的李续根已经不紧不慢地说道:“杨公、都使二位不必心焦,凤翔、潼关两处兵马也不用急着调来。某愿率本部,先往泾阳北面王桥铺等处先为布防。贼出泾河谷地,此为必经之路,卑职率部拦截,分兵驻守梨园寨,居高临下,互为犄角,就算虏贼大部前来,这里也要拦住他多日,到时候,再调潼关、凤翔之兵不迟。”
杨龄老眼昏花,瞧着舆图只是模糊一片,靳宜德却问道:“李点检预备带多少兵过去?”
“两个旅,战兵辅兵计六千余人。”
“贼众逾万,你这区区六千之兵,挡得住他们么?”靳宜德有些不高兴,“休要如此托大。”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自从在讲武堂修习之后,李续根就很喜欢引用兵法与人议论,“地有险隘者,若善用之,则可以一当十,靳都使只管放心便是。再者,北面行营周总管,亦必有克敌之法。”
“本官也知周总管智略出众,”靳宜德叹息道,“奈何道路艰远,只恐救援不及也。”
李续根便起身抱拳:“某今日便点起兵马往泾阳去。”
安金重与李续根一道出了行台衙署,他对李续根道:“眼下尚不知周总管在延安是如何调遣,你赶至王桥铺之后,可遣人赶往新平,得了消息,便速速回报。”
“是,卑职知道了。”
周恒率徐珪、伍中柏两部出城,只留海拉苏部一个旅驻守延安府城。延安刺史薛寿延慌忙驾马追出城门,拽住周恒坐骑道:“大总管精兵尽出,若银州之虏兵南来,当如之何?”
“郁力弗若来,自有海拉苏巡检领兵拒之。”周恒神色从容道,“我军若取庆阳,则北进怀安,窥望盐、夏。不但鄂勒支不得不罢兵,郁力弗亦只能退保银州,则围城自解,薛太守不必担忧。”
薛寿延无奈松手:“既如此,下官便坐等总管捷报。却是果真不用从河东调兵来援么?”
“不用。”周恒说罢便打马向前,大军向南面赶去。
东唐、图鞑两军在陕北再次爆发激战之际,燕京城内,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中秋节当日,两家乐班在大戏台联袂出演,为一时盛景。郭继恩自南苑大营返回西海池之后,又被管夫人请回宅中用饭,他情知是为了郭继雁之事,却也不能不去。
姚管事亲自在宅院门口等候,引着郭继恩等人入内,直至后院门外。于婶见了小儿子,照例又数落了几句,陆祥顺只是挠头嘿嘿笑,也不敢辩解。郭继恩则牵了许云萝的手进了后院,熙春、念夏等几个使女都已经出嫁离去,新来的使女上来行礼,郭继恩只觉得面生,摆摆手教她们都退开,向着后院正房台阶上的管夫人抱拳行礼,说了些问候的话语,又问道:“继雁妹妹呢?”
管夫人虽然寡居于此,可是每日养尊处优,依然显得颇为年轻。她盛装华服,摇头苦笑道:“这几日她都在与妾身赌气,说什么都不理会。不过今日大郎回来,她也不敢再使小性,过会就会下楼来。”
郭继恩叹一口气,在桌案之后盘腿坐下,瞧着月饼、酒食,颇觉有些头疼。许云萝则小声陪着管夫人说话,不一会,郭继雁一身深紫色襦裙,神情有些萎靡地从闺房之中下楼来,小声向郭继恩行了万福礼,许云萝便与她坐在一处,喁喁细谈。
郭继恩只管自斟自饮,管夫人见气氛沉闷,心下有些着急,便催促郭继雁道:“咱们衣食月钱,皆出自大郎,你如何也不去跟自家大哥敬一杯酒?”
“母亲说的是,女儿疏忽了。”郭继雁低声应道,便斟满酒杯,站起身来。
“妹妹不必如此。”郭继恩连忙摆手示意她坐下,又先问管夫人,“她与田安荣之事,不知夫人是如何想?”
“这事,妾也是才知道不久,也劝过妹妹不可轻信之。”管夫人踌躇道,“只是她也听不进去,性子很是固执,我们娘两个,已经拌嘴好几回了。总之,这事还请大郎做主为好。”
“我明白了。”郭继恩轻笑一声,放下了酒杯沉吟说道,“既然妹妹是真心愿意,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能一直拦着你。惟愿你是真的想清楚了才好。”
许云萝大觉意外,郭继雁则是又惊又喜:“真的么,大哥你答允了?”
郭继恩也不理会她,只瞧着管夫人。管夫人也松了口气:“虽说妾平日对雁儿太过宠溺,毕竟她之前也还是个听话本分的孩子,如今既是她自己喜欢,想必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妾也是狠不下这个心来。如今既然大郎说可,那就依了她的心意罢。”
“也罢,这事,就先这么定了罢。”郭继恩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用过晚饭,大家一块坐在庭院之中赏月饮茶。郭继雁见母亲和大哥都已经应允,喜不自禁,拉着许云萝的手,叽叽咯咯说个不住。郭继恩却一直在出神,捧着茶盅,望着皎月当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离开郭宅返回西海池的路上,许云萝轻声道:“妾也没有想到,都帅今日突然就同意了这件事。”
“说到底,他们是两情相悦,我一直拦着也很是无趣。”郭继恩有些意兴索然,“其实照我的想法,这田安荣,还真配不上我继雁妹妹。不过情爱之事,向来出人意料。你以为是良配者,说不定其实是怨偶,你瞧着并不般配的,也许他们其实琴瑟和鸣,夫妻情笃。”
许云萝瞧着路灯照耀下的横街,秋风拂过,凉意沁人,她想了想低声道:“譬如妾跟在都帅身旁,或许也有不少人觉得妾其实压根就配不上的。”
“胡说,咱们这才叫天作之合。”郭继恩皱起眉头,“是谁,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许云萝回想起顾蓓高傲眼神,轻轻笑了笑:“没有谁说这个,只是妾自己的确也是这么觉得。”
郭继恩勒住自己的坐骑,许云萝跟着停下:“都帅?”郭继恩想了想翻身下马,一手牵马,一手握住了许云萝的小手,慢慢向前,平静说道:“云萝,往后不用胡思乱想。”
“嗯,这也不是胡思乱想。”许云萝平静说道,“妾自己心里明白,的确是配不上都帅,不过都帅对妾的心意,妾都是明白的,所以也一定会陪伴身边,不会离开。”
“不错,”郭继恩笑了,“这样想就对了。”
他们回到玲珑院,本多秀弥打着哈欠去给浴池放热水,郭继恩依然牵着许云萝的手调笑她道:“今日还陪我一道去沐浴?”
许云萝红晕上脸,轻轻摇头,郭继恩凑到她耳边轻笑道:“都已经被我瞧过了,你还要躲着我么。”
“妾得去给都帅预备衣裳了。”许云萝挣脱出来,刷地跑了。跪坐在地上的深田小纪羡慕地瞧着,又深深低下头去。
翌日清早,郭继恩与三个预备往大学堂去的女孩儿一道出了玲珑院。他牵了许云萝的手,先将女孩们送往南边大门处。两人沿着湖畔低声细语,两个倭国少女跟在后面。迎面瞧见秦义坤进了西海池,正沿着湖边的大道过来,郭继恩便诧异道:“不是是你妻子生产么,如今是生了?”
“是,生了。”秦义坤有些无精打采,“可又是一个女孩儿。”
许云萝正要道喜,听见这话不禁愣住。郭继恩也觑着秦义坤道:“孩子平安生下来了,这就是一件好事,女孩儿不也挺好。”
“唉,可是卑职接连两个都是女孩啊。”秦义坤很是沮丧。
“你是想生儿子是吧?”
“是啊,这个只能再过一两年,”秦义坤正一正幞头,“下回想必就一定是个儿子了。”
郭继恩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日近长安远
西北面战事的消息还未送至燕京,枢密院和政事堂却接到另一条来自松漠之地的绝密消息:松漠都护府监察御史杨典,不顾元珍农劝阻,跟随一支驼商队,自松漠向西深入云中故地,直至九十九泉。并与一路南迁至此的一支室韦部首领阿古拉密会之。
敕连部先前所立之汗国,乃是为图鞑所灭,其部大多被分为图鞑贵人之奴隶。少数残余部落与从大鲜卑山迁徙而来的这支室韦部一道,成为图鞑汗国之中被欺压勒索最为凶狠的族群。是以杨典以唐国密使的身份潜来,立即得到了两部的拥戴。
元珍农的急报送入燕京,政事堂内苏崇远等皆瞠目以对。枢密院中,得知消息的军官一方面对杨御史的胆色大为赞赏,另一方面,又深深为其安危担心。
郭继恩当机立断,即令燕州军第二师崔万海部、羽林军第四、第五师,皆由骆承明率领,西出宣化府,加速赶往九十九泉,以为接应。如今在燕京担任着议政常侍的费伦古阿也随军一道赶赴云中。枢密院另外又急调燕州军第三师谭宗延部移驻燕京南苑大营,以备后手。
河东平城府城之内,乌伦布台与郁罗之间彼此已经彻底闹翻。从北门至南门的大街,将城市一分为二,双方各占据半城,泾渭分明。南北大街之上,双方士卒经常发生火拼。郁罗数次要求乌伦布台交出自家兄长,乌伦布台则声称已将库罗绑送朔方,于是双方在南北大街又一次大打出手。城中百姓皆阖门闭户,不敢出门。
尽管城中形势混乱,乌伦布台还是两次打退了向祖才所部并州军的进攻。在呈给枢密院的军报之中,向祖才也不得不承认:“其人勇略出众,败而不馁,百战不屈,足为劲敌也。”
然而这几次小胜始终都不能纾解平城府所面对的险峻形势,接着,北面传来急报,留守云中的乞答部将领述律支称敕连部、室韦部皆叛,改立东唐旗号,发部落兵攻打漠南牙帐。
乌伦布台、达贺乌闻知消息,皆大惊失色,两人正在平城府衙之中商议,门外军士来报,郁罗求见。
乌伦布台心下疑惑,但还是吩咐教他进来。郁罗身穿铁甲,却没有带兵器,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坐下道:“你们去救云中,灭了室韦、敕连两部。这平城,我来守!”
乌伦布台戒备地瞅着他,达贺乌冷笑道:“咱们去救牙帐,你却来守城,这平城便白白地送与你?”
郁罗不耐烦道:“大家都困守在这里,迟早都是个死,云中牙帐不能不救。若是你们不敢去,那么我去罢。”
乌伦布台与达贺乌对视一眼,都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意图。达贺乌想了想慢慢说道:“必须要分兵去救云中,这个是确切无疑的。”乌伦布台便果断说道:“我与你一同领兵回去!”
“可以,我明日就可以出发。”郁罗微微挑眉,“现在可以了罢?”
“什么可以了?”
“少装糊涂,将我哥哥放了!”郁罗狞笑道,“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你们再使什么坏心眼。也别再哄我说什么送往朔方去了,当我是傻子呢?”
两个首领都吃不准他还有什么后手,乌伦布台便道:“那好,我可以将他放了,但是他必须留在此地,与达贺首领一道守城。”
“可以!”
库罗终于被放了出来,原本身形壮硕的一条大汉整整瘦了一圈,气色也很差,走路蹒跚,他用手挡着眼睛,觉得外面的阳光很是刺眼。
郁罗抑制住怒火,凑在哥哥耳边说道:“北面的室韦部和敕连部都反叛了,我要领着兵回去平叛。这边留两个千户听你调遣,哥哥先养好身子,然后,随时设法逃走。”
库罗吃惊地瞅着弟弟,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大汗已经率领主力西去,无力东顾,你夺回牙帐之后,就守住那边,暂时不要南下。实在不行,就从碛口北去。”
“好,弟弟知道了。”郁罗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请哥哥自己小心。”
于是乌伦布台自领五千克鲁兵,郁罗率同罗兵九千,一道离开平城,越过阴山南麓之中两山夹峙、水源充足的峡谷。乌伦布台按下心中焦虑,率部一路急行至乞伏泊边扎营,郁罗的兵马却在西面四十里开外扎营歇息。两路兵马彼此戒备,都不愿与对方同行。
湖畔草原平阔,芦苇丛生,水草丰茂,曾经牛羊成群,如今却只影不见。帐幕之外,寒夜秋风,帐幕之内,乌伦布台搂着从汉地掳来的美貌少女,发泄过后依然难以入睡。从前往事,跟着父汗东征西讨,两寇新卢,又家破国灭,从辽东败回黑水,再从会宁府一路逃至于都斤山,一幕幕从脑海闪过。
他正在轻声喟叹不已,忽然听得水鸟惊起之声,不禁面色大变。
当夜,骆承明以室韦部降将依雷为向导,遣崔万海、常玉贵两部,奔袭百余里,于乞伏泊南岸大破图鞑营垒。乌伦布台仅率千余残部逃出,奔往黑城。骆承明亲率羽林军第五师,连同归降的部落兵一道,自九十九泉直扑黑城,于城外碧绿的草坡之中建立营垒。眼见唐军兵势如火,郁罗所部也并不赶来黑城与乌伦布台、述律支会合,直接领兵从西面向诺真水方向撤去。
崔万海、常玉贵两师自乞伏泊赶来与骆承明会师,唐军连营数里,旌旗蔽日。乌伦布台与述律支在黑城城头瞧见,都是眉头大皱,颇有束手无策之感。
邮报上刊登出云中大捷的消息,整个燕京城都为之轰动了。黑城曾为历代虏王驻跸之所,如果被唐军夺回,其意义显然不言而喻。一时间,只身创下这等勋业的杨御史成了令众人无不惊叹的传奇人物。
漠南的意外之喜令枢密院中大小文武也是无不兴奋,然而随即送至的关内军报却又令郭继恩深深皱起了眉头。
沈望坚守新平县城,梁义川部则在外线袭扰,一时间鄂勒支军也难以攻克城池。但是北面庆阳之战,东唐军也同样打得十分艰苦。守将思结哈同样守得极为顽强。刘元洲所部在布阵之时对地形判断失误,结果被一支同川赶来的图鞑援军带着粮草冲进了庆阳城。
周恒得知消息之后面色铁青,但他立即判断同川防守力量薄弱,便迅速调集兵马一举攻克,接着,燕州军第一师巡检曾树贵在驿马关设伏,将从南面赶来的一支图鞑援军杀退,歼敌九百余人。
驿马关虽有关名,却从未建过关城,仅有一处驿站、市集,分割着南北气候、地形。这场伏击战胜果虽然不大,意义却是不小,鄂勒支因此而放弃了从南面救援庆阳的念头,下令依然全力攻打新平县城。
这个时候李续根部已经越过梨园寨,悄悄从南面接近了新平县城,他们却没有急于参战,而是在南边山区的白店村等处立下营垒,休整人马,耐心地等待着战机。
安金重虽然已经遣传令兵告知周恒,李续根部已经前往泾阳,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支兵已经深入泾河谷地,周恒自然是不知道,因此,燕京的枢密院也不清楚此事。节堂之内,郭继恩盯着沙盘,沉吟说道:“新平这边,仅有梁义川一个师在北面接应,是否太过托大?若新平失守,必致关中震动也。”
杜景旺已经被授予团练职位,跟着张季振一道去了河间。祝同文与新任参谋何文昊、卓玉思都围在郭继恩身旁,最近才给自己配了一副近视镜的祝同文扶着眼镜腿,慢条斯理地说道:“可以令安统领急遣武铭所部赶往新平助战。”
战训司参军都尉柴弘吁了口气:“雍州军之中,新卒太多,也不知道他们在逆境之中,战力究竟如何。”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木摇杀气
新平县城位于泾河谷地,塬梁密布,地形破碎。沈望自率师来此,便领着官兵百姓加固城墙,囤积粮草,日夜操练。待到图鞑大军来犯,屡次进攻不下。部将耿和荣、夏述春等皆担心援军不至,沈望却慨然道:“某不惧援兵不至,就算没有,某也能将这城池守上一年半载!”
县城遽难克之,鄂勒支便与阿库特分别驻兵于亭口、义门两处村镇。一面又遣人往安定城去调援军。阿库特担心北面庆阳难以守住,鄂勒支却信心十足:“庆阳至萧关尚有四百里。即便汉人夺了去,朔方亦是无忧,又有何惧?”
“若汉人精锐北击怀安、盐州呢?”
“这个就是郁力弗、朱兴该担心的事了!”身形矮壮的鄂勒支大手一挥,“咱们只管打新平,再往泾阳,则周恒不能不南下来救。咱们再退保新平,将这里牢牢钉住,往后欲往关中,随时可去,却不是主动在我?”
亭口铺南面山势较为平缓,李续根所部韩尚凤旅才从延安赶回,便被吩咐留守西京,第一旅朱玉恒部、第三旅解振英所部则跟着主将一路从泾阳赶至此地。他们悄悄摸上南面山坡之时,正是申正时分,图鞑军营之中预备用晚饭,秋日的阳光洒落下来,谷地之中,显得甚为安静。
李续根由亲兵护卫着赶了过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之中,他掏出了一支铜制的千里镜,一面观察一面说道:“这玩意极是金贵,如今只枢密院才这么几只。郭都帅给了周总管一只,某又偷偷藏了一只,不然,你们哪里能见着?瞧着营中正是用饭的时候了。”
第一旅旅监董成安低声问道:“咱们等到天黑么?”
“不用等了,马上就发起进攻。”李续根果断吩咐道,“以霹雳弹炸开营栅,冲进去之后,这边就举火为号!”
亭口铺南面山坡之上点起的烽火很快就被新平守军察觉,旅将们都担心这是虏寇的疑兵之计,沈望却毫不迟疑道:“疑个屁,张保义、乔玉铭,你部为前锋,马上出城往亭口铺去!耿和荣、徐天盛,你们后面接应。”
几个旅将连忙应命,各自点起兵马出城,巡检张保义、旅监乔玉铭所率的第三旅尚未赶至亭口铺,便已远远听见杀声震天,接着,他们就瞧见了迅速从义门铺方向赶过来的图鞑援军。这两个旅将便毫不犹豫率领人马扑了过去,要将这支敌兵截住。
唐军人少而图鞑兵多,一时间,他们反而被敌军围住,幸好耿和荣与徐天寿所率的第一旅接着赶到,内外夹攻,终于将他们解救出来。
阿库特接着率本部主力赶到,战斗再次陷入胶着,亭口铺的鄂勒支部却在一片混乱之中不得不退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的营寨,撤往西北方向的冉庄。那里距离宜禄县城很近,鄂勒支随时可以进入县城固守。
新平县城北面的梁义川部将营垒设在杨家坳,他们也发现了亭口铺方向的烽火,但是师监丁时山坚持先遣出斥候察看,待到心急如焚的梁义川领着兵马赶到战场之时,阿库特也已经领着七千余人向冉庄方向撤走了。
梁义川气得破口大骂,张保义、耿和荣等第三师军官们则纷纷向李续根见礼,连声道谢。李续根冷静摆手道:“时机难得,是以未能提前告知沈点检。咱们各部互不统属,这一仗能打成这样,很是不错了。”
梁义川觑着李续根只是冷笑:“枢密院出来的军官果然是不同,李参军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啊。”
“不是李参军,某如今是雍州军第五师之李点检。”李续根依旧气度从容,“咱们先教伙伴们清理战场,清点缴获,然后一道去见沈点检。”
梁义川冷哼一声,又转头叱道:“还傻站着做什么,都去干活!”
亭口铺之战仅歼敌不到两千人,却是扭转战局的一役。梁义川随即率部北赴定安县城,并遣人急报周恒。
庆阳城仍未攻下,但是新平方面送来的军报也令周恒长松了口气。他将舆图看了又看,最后决定原方略不变,依然以攻克庆阳为此次作战之目的,但是改为围而不攻,以俟敌援军来救,并逐一消灭。
陕北前敌战场、西京、晋阳、燕京数地之间,信使快马加鞭,来往疾奔,分送军令、急报。新平敌退的消息送入枢府,官员、参谋们都欢欣不已。郭继恩捏着军报,在椅子上坐下,摩挲着下颌沉吟不语,直到门外军士进来禀报,说是政事堂诸相有请过去议事。
“黑城尚未克复,如今就议定云中之事,未免过早罢。”政事堂内,郭继恩靠着椅背,微微有些不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苏崇远耐心说道,“况且云中之地,诸胡杂居,非比汉地,当小心为之措置才是。”
“就依松漠地故事,设立云中都护府。”郭继恩思忖道,“至于都护人选,便由几位相国计议便是,可以那室韦部首领阿古纳为副都护,秩为四品。倒是杨御史,奇人奇功,朝廷当示以嘉勉为好。”
“那就授其为谏议大夫,兼领云中监察御史,如何?”
“可,”郭继恩暗骂吝啬,“不过来年元旦之后,最好还是另遣御史替之,将他召回,另授要职才是。”
“以都帅之见,到时候授予何职为妥当?”
“这个可以往后再议。至于都护府下设之长史、推官、参军等,也请吏部早早议定罢。”郭继恩说着站起身来,苏崇远忙笑道:“宣化刺史冯明昌,久任边地,想必熟知番情。本官想以这位冯太守往云中去,都帅以为如何?”
郭继恩心中愈觉不快,但是他不打算再理会这事:“总之中书省和吏部议定便好。本帅军务繁忙,就先告辞了。”
他皱着眉头出了中书省,想了想吩咐唐应海等人:“咱们去光禄寺瞧瞧。”
“是。”
光禄寺衙署位于皇城之内,与外地府县衙署不同,京中官廨并无前厅后宅之分,多为三进院落。郭继恩进了光禄寺衙,只见光禄寺少卿顾时隆与署丞、主簿等各在正堂及厢房之中忙碌,他便问道:“长公主殿下呢?”
“在后面二堂之中。”顾时隆向郭继恩作揖行礼,又苦笑道,“下官冒死求恳都帅,可否将下官转往他处任事?”
“再熬上一段时日罢。”郭继恩盯着顾时隆瞧了一会,便大步穿过正堂,进了后院。
二堂传出了丝竹之声,郭继恩微微皱眉,行至门口,却见长公主一身衣饰华丽,坐在桌案之后,桌案之上摆着酒馔,那个名叫阿南奉丽的东倭女子正在吹奏尺八,另一名宫女在给她捶腿,还有两个内监,却在翩翩起舞。
长公主原本满面笑意,见到郭继恩眼神冰冷,她笑意顿敛,却依旧高傲地抬着头,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
阿南奉丽放下了手中的乐器,那两个内侍和替长公主捶腿的宫女也慌忙跪下,不敢抬头,屋子里一片沉寂。长公主嗤笑一声:“酒尚温,郭都帅可要共饮之?”
郭继恩一语不发,转身就走。长公主便示意阿南奉丽:“接着,继续啊,本宫尚未尽兴。”
阿南奉丽微微一笑:“是。”
郭继恩出了光禄寺衙署大门,侍御史邹秀匆匆赶来,作揖行礼道:“都帅今日何以往光禄寺来也?”
郭继恩扫了他一眼:“官廨之内,公然饮酒作乐。你们做御史的,也不规劝一二?”
“毕竟是长公主殿下,身份不同。此事,还是至尊出言劝之为好。”邹秀神色从容,“除了此地之外,京中其他各处衙署职官,皆尽心勤勉,足见风气清明也。”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星辰无天光
“说的也是,毕竟是长公主殿下。”郭继恩突然笑了,邹秀心中戒备,却听得元帅接着说道,“既然中书省诸相与御史台都故作不见,那就让她接着高乐罢。”
郭继恩说罢,便领着随扈们扬长而去。邹秀想了想,转身进了光禄寺。
正堂之内,顾时隆正在对署丞感慨道:“那杨典杨御史,只身入胡地,书生建奇功。风云际会,青史留名,将来仕途也定然是一片坦途。虽说是凶险之举,毕竟是他有这份胆识,某也只有羡慕的份也。”
邹秀听得此语,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便随意与顾时隆寒暄了几句,往二堂而去。他才出现在门口,长公主便拊掌笑道:“邹御史来得倒巧,快来与本宫一道吃酒。”
邹秀见屋内只有一只不大的桌案,他想了想拱手道谢,然后迈步进去,径直就在长公主身边盘腿坐下:“既是殿下喜爱饮酒,何不就回睿思殿去?在那边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无人拘束,岂不快活?”
他凑过来坐得这样近,长公主倒有些吃惊,听了这番话语,却又笑了起来:“那可不成,本宫如今可是掌着光禄寺的职事,这还未到散值之时,本宫可不能就走了。”
邹秀眼瞧着桌案之上只有一副碗筷,一只酒盅,他便自己将酒斟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虽掌光禄寺职事,倒也不用每日来坐衙。隔三五日前来视事,也就是了。若有紧要之公务,便教下面官员们呈送睿思殿便是,如何?”
他如此脱略行迹,阿南奉丽和那几个内侍、宫女都瞧得呆了。长公主也是猝不及防,待他说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说道:“似这般说来,却也有些道理。”
“殿下既不用每日坐衙,则可以四处去赏玩。或者与至尊一道往大学堂去,听夫子们说些故事,岂不逍遥自在。”
“咦,与至尊一道出行,就太无趣了。本宫自有玩乐之处,却是不必跟随着他。”长公主啧啧道,“至尊又痴迷书画,本宫眼瞧着,也是心烦。”
“就算是无趣,也要多往至尊处走动才是。”邹秀意味深长地笑笑,站起身来告辞,“其实也不用殿下规劝于至尊,只需你多多出现在他眼前,也就够了。”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再想问话,邹秀早已走了,长公主有些悻悻,她瞅着那只酒杯,面色微红,又低头思索起来。
次日霍启明从西山火器厂回来,郭继恩便与他说起光禄寺之所见。霍启明也皱起眉头:“此前倒是不曾想着,这长公主竟是这等任性胡为之人。依继恩兄之见,当如何处分此事为好?”
“且由得她这般胡乱折腾,待到来年议政院集议,我一定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教大伙来定个主意。”郭继恩冷笑,“这一回,我要教她身败名裂。”
“能悄悄地处置了是最好。不如请至尊出面,劝长公主自己辞了职事,不至于大家撕破面皮。”霍启明思忖道,“闻说至尊如今爱往苏平安苏先生处,不如就一道过去瞧瞧?”
“那便同去。”
他们出了广寒宫,霍启明又取笑道:“当初若不是为了要将许小娘子带回燕京,想必你也不会解救这位景云公主,如何,这个可算是你作茧自缚?”
郭继恩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金秋时节,天空蔚蓝,令人神清气爽。两人领着随扈进了学堂大门,一路漫行至苏平安的小院,进去一瞧,怀明皇帝果然在此。身边还跟着邹晃和一位他们不曾见过的白须老者,这几人与苏平安皆手执毫笔,正在议论书法。庭院之中一张长桌,铺满了字纸。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穿一件茜色对襟襦裙,披一条牙白色披帛,形容昳丽,含笑低语,正与怀明帝等人一道议论评点,显得很是落落大方。只是眼见郭继恩进来,少女眼中瞬间流露出惊喜之色。
这少女便是郭继恩此前曾经见过一面的顾蓓,他觑着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东倭少女正在磨墨,却不见许云萝在此。正要询问,怀明帝已经向他和霍启明招手道:“都帅和参政来得倒巧。”他又指着那白须老者道,“这位便是唐九松唐先生。”
自从新皇登位,赶来燕京的贤达名士便是愈来愈多,这些人亲身经历了如今燕京城的繁华舒适之后,又都致书各自好友学生等,教他们皆往燕京来。尽管如此,眼见书画大家唐九松出现在这大学堂内,也是令霍启明颇觉惊讶,忙拱手道:“原来九师也来了燕京,其实应当早些知会咱们,必定倒履迎之也。”
“这个万不敢当。”唐九松倒也坦然,又转头对怀明帝说道,“书法之要,在乎丽而不媚,内有筋骨。陛下这几笔,未免有些油滑。”
怀明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邹晃便问道:“九师瞧着在下方才所写的字,不知有何评点也?”
“你的不用瞧了,好作奇怪之体,其实俗不可耐。”唐九松毫不客气。
邹晃也不以为意,连声大笑。
那顾蓓一双妙目只在郭继恩身上,款款行礼之后轻声说道:“都帅也请过来瞧瞧,奴婢这字,可有不足之处?”
“不会瞧,如今枢府之中,皆用铁笔炭笔,书法之风,早为之一变矣。”郭继恩果断拒绝,又转头问那两个倭国少女,“许令史为何不见?”
“小夫人说要出去走一走,又吩咐奴婢等不必跟着。”本多秀弥慌忙答道。
苏平安放下毫笔瞅着郭继恩道:“在这学堂之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者,尊夫人身手出众,便有居心不良者,也不能奈她何。”
霍启明见此地人多,知道不能谈事,于是对郭继恩道:“你去寻许令史罢,我留在这里便好。”说着又对本多秀弥笑道,“还不快给道爷拿一支笔来?”
郭继恩点点头,转身便走。顾蓓神色有些失落,却不敢跟上去,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出了庭院。
唐应海和陆祥顺远远跟在郭继恩身后,眼见着他沿着湖畔慢慢朝着藏书楼的方向踱步过去,然后在一块石凳之旁停下了脚步,许云萝正坐于石凳之上,默默瞧着湖面。
“都帅如何就知道小夫人是在这边?”陆祥顺小声诧异道。
唐应海想了想:“或许这便是诗人说的甚么,心有灵犀?”
郭继恩将手按在许云萝瘦削的肩膀上,少女回过头来注视着他:“都帅怎地今日过来了?”
“若有一日,我将长公主下狱囚禁起来,你会替她求情么?”郭继恩并不回答,却是直截了当询问道。
许云萝面容之上丝毫未露惊奇之色,她想了想沉静说道:“不管怎样,还是恳请都帅能留住她性命为好。”
“嗯,这个我能答应你。”郭继恩挨着她一块在石凳之上坐下,吁了口气道,“政事堂诸相,皆担心燕镇之军不能进取中原,以致后患,其实呢,季氏之忧,在萧墙之内也。”
次日,许云萝重新换上军袍,跟着郭继恩进了广寒宫西节堂。她小声问瑞凤郡主:“殿下最近在宫中可有见着长公主么?”
瑞凤也听说了堂姊在衙署之中日日笙歌宴饮之事,她神色有些狼狈,低声摇头道:“我如今都不往睿思殿去,长公主亦不往宝慈宫来,是以我们两个彼此极少相见。”
陈巧韵听见她们对话,忍不住好奇问道:“长公主都不去向娘娘殿下问安的么?”
郡主和许云萝都轻轻摇头,陈巧韵颇觉不可思议,也不禁连连摇头。霍启明恰好进来,瞧见这情形便笑了:“哈哈,你们是三只拨浪鼓么?”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三十出头模样的军官,相貌英武,气度从容,佩戴着麒麟头加一对刀剑的二品制将军臂章。瑞凤郡主和陈巧韵都觉得他极是眼生,可是二品军阶的高级将领,燕京城中极是少见,却不知这人是谁,两人心下都有些疑惑。
许云萝连忙屈膝行礼:“刘统领万福,可是今日到的京城么?”那两个女孩才恍然明白过来,驻于都里城的水师统领刘清廓返回京城了。眼见这位刘统领面相如此年轻,她们心中都有些惊讶。
、刘清廓其实已经年满四十二岁,只是看起来显得十分年轻。他向许云萝回礼,又抱拳参见郭继恩。郭继恩便吩咐他坐下说话,又瞅着他笑道:“吹了三年多的海风,刘兄的面容竟是全然未变,倒是驻颜有术。”
刘清廓也笑了:“都里城其实还好,海风也不算是很厉害。”
霍启明晃着麈尾,也在椅子上坐下:“闻说如今的都里城,其繁华富丽不亚于沈阳,商埠云集,船厂之中,每月造船数十艘?”
“是,商船、渔船,都里船厂什么都造。港口之中,则有山东、淮东、广南,新卢,甚至东倭,都有许多客商往来。如今的都里城,的确是模样大变矣。”刘清廓想了想又说道,“都里刺史拉巴迪亚,得知卑职接了军令要往燕京来,很是抱怨,说他也该带着妻儿回燕京来瞧瞧都帅和参政二位才是。”
郭、霍二人都笑了,郭继恩便道:“教他安心呆在都里城便是。若敢擅自离开,郭某也决计不会姑息,必定就将他打发到黑水道勃利州去。对了,听刘兄方才之言,如今船厂没有再造战舰,皆为民船?”
“是,”刘清廓双手都搁在膝盖之上,正襟危坐回答道:“此前已经接到真人书信,说是战舰须得再为改进,是以船厂这边将战舰的活计都停了,专等新船图样送至。”
“如今还没有新图样,”霍启明说道,“不过,新船必定是三千料、四千料之大舰,外壳敷以铁皮,足可为海上之霸王也。”他见刘清廓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便又笑道,“明日跟着咱们去火器厂瞧瞧,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刘清廓恢复了如常神色,其实心中极是好奇。
许云萝对火器厂有些害怕,郭继恩也不教她跟着,与霍启明、刘清廓两个,由亲卫营甲队护送着往西山去了。许云萝于是依旧领着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往学堂去听讲。一直独来独往的顾蓓却总是转头瞧着许云萝,眼中颇有愤懑委屈之色。
许云萝心下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瞧着自己。只是她性子沉静,也并不以为意,于是顾蓓的表情愈发愤怒。苏平安知道她心中所想,便慢条斯理说道:“数载同窗,这也是佛家所言之缘分。当心生欢喜,诚心相待之,才是正理。”
“是,先生的教诲,学生都记住了。”顾蓓垂下头来。
苏平安满意地点点头:“嗯,那你就去替为师烹茶煎水罢。”
许云萝等三个来自西海池的女孩都很是诧异,此前苏平安一直是叫许云萝磨墨,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烹茶,顾蓓只需陪着老师说话即可。今日之事,让人颇觉并不寻常。
顾蓓也愣住了,她转头瞧瞧本多秀弥,终于没有出言询问,起身去预备茶具。
这一天,苏平安一直在使唤顾蓓,他自己则品着茶,慢条斯理地给许云萝等讲解陶诗。不但那三个女孩听得入神,顾蓓也渐渐停下手中的活计,被老师的讲解深深吸引住。直到苏平安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顾蓓才又开始忙碌起来。
放学之后,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开心地一边议论着,一边跟随许云萝回到西海池。用过晚饭之后,这两个女孩干活之时依然议论得十分热烈。许云萝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语,听到有趣之处,也只是抿嘴一笑。
两个女孩服侍她沐浴之后都去睡了,许云萝独自在庭院之中徘徊。天空之中云层很厚,星光月色俱都不见,许云萝知道,这是要变天的预兆了。
第三卷 第一章 帝路何由见
天气骤冷,北风劲吹,连绵的秋雨洒落下来,大街上的人们都缩着脖子,顶着风雨前行。如今的燕京城,到处都是三四五层的砖石建筑,取代了从前的木制房屋。因为城外新建的煤气厂,城中的路灯也渐渐都改造为煤气灯,通宵达旦,照亮着大小街道。
燕京的织造业如今已经极为兴旺,大小各处官办民办工坊,计有四万多男女织工。而城外的矿场也已经在广泛使用以马力或水力驱动的抽水机,高大的竖炉令钢铁产量突飞猛进。都里城船厂一年可造船近千艘,大大小小的来往商船组成的商队来往通行,海上贸易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增长着。印刷技术已经从木活字改进到铅活字,各种廉价的书籍在百货店和书坊之中广为售卖。与此相伴的,是各坊都建造起的官办小学,四时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户部钱庄已经更名为户部银行,与万蚨钱庄到处开设分号,抢夺地盘。霍启明接着又以中书省名义向议政院提出,官府预备再创办两家钱庄,分别为通商银行和实业银行,同样采用官商合办。消息传出,燕、营两地,再次震动,就连晋阳方面也被惊动,连忙遣出商团赴京,详议此事。
不过短短四年光阴,所有的人都察觉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那些从新复之地赶来燕京生活、读书或者办事的官员、士子和商人们,恍惚间都会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之地。虽然也有人酸溜溜地议论道,京城之中的这些新楼房,其实甚为丑陋,远远不及此前的庭院建筑风雅有趣。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切身觉得,在这样的城市居住生活,很是惬意。
也有人慨然说道:“假以时日,故园亦当如此!”
燕京的城市新貌并没有给刘清廓带来多少震撼之感,因为都里城在这几年之中的变化也同样是日新月异。曾经是一座小城的都里如今虽然规模依旧远远不及燕京,其繁华舒适之处,却是不遑多让。
然而从火器厂返回西海池的刘清廓依然满脸震惊之色,他小心询问霍启明:“沈阳之火器厂,也能造炮么?”
“暂时还不能,不过也不用等多久,也就一两年工夫罢。”霍启明说道,“新船图样,咱们可以一道参详,还有此前的战舰,也要加以改造。”
“是,不过卑职还有一个念头。”刘清廓思忖道,“卑职打算回都里城之后,在那边创办一所水师学堂。”
霍启明有些惊讶:“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如今的确是到了办水师学堂的时候了,不过,你还是先留在燕京。办学之事,可以先交与施怀义,如何?”
刘清廓有些意外:“不知参政还有什么吩咐?”
“和贫道一块绘制新船图样,还有就是讲武堂授课。”霍启明笑嘻嘻,“此外,还要请刘统领与贫道一块想一想,给水师另外制作新式袍服。”
“是,卑职明白了。”
于是刘清廓便留在了燕京城,暂时以战训司参军的名义兼领讲武堂教授。于是当粟清海从晋阳返回燕京枢密院之时,便惊奇地瞧见一个身穿深绀青色军袍的二品制将军,正与霍启明议论得十分热烈。
“粟将军回京了,”霍启明瞅着他笑道,“这位是都里城水师刘统领。”
“久闻大名!”粟清海连忙抱拳。
“不敢,粟将军在沈阳之时,无缘得见,今日相聚,实是相见恨晚。”刘清廓也瞅着形貌黑瘦的粟清海,抱拳回礼道。
“都坐下罢。”霍启明瞅着粟清海身后的军士背着一个书箱,“粟将军带了不少书回京么。”
“都是些手稿,”粟清海恭敬回话道,“陕晋作战,规模甚大,卑职便将各次战役之经过都整理成册,还有卑职的一些心得,以备战训司加以研讨。”
“很是不错,我和都帅要先睹为快,”霍启明很是满意,“回头再教参谋们分头瞧瞧,各自誊抄。”
“是,只是卑职方才在节堂并不曾见着都帅。”
“出了一桩事情,是以都帅往政事堂去了。”霍启明面上笑容消失了,他瞧瞧屋子里那座崭新的座钟,起身道,“贫道也该过去了。”
唆使何占海占据燕京的侍御史刘冀在狱中自尽身亡,接着另一名侍御史宣万纪自请出京往关内道任事,以分察百僚,巡视府县。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难免京城之中议论纷纷。郭继恩虽然心中不快,也不得不往政事堂与苏崇远、宋鼎臣、王行严等商议之。
“关内道正欲设巡查使,这位宣御史既然自请,咱们可以加检校巡查使之衔,暂不置属员。”宋鼎臣说道,“先令其往关中按察之。”
“宋相有所不知,其人人品卑污,宪使之职,何等紧要,岂可轻与之。”郭继恩摇头道,“依旧教其留在台院便是,咱们当另择人选往赴关中。”
“闻说宣某与那死在狱中的刘冀乃为挚友。”王行严神情严肃,“刘御史于狱中自尽,究竟是有何内情?大理寺至今含糊,可有书札禀报都帅?”
“大理寺又不归我枢密院管辖,”郭继恩皱眉道,“廷尉便有奏报,也是呈送政事堂给几位相国,如何我会先得知?”
“检校大理寺卿方应平,乃是燕京旧人,既得都帅信重,想必紧要之事,亦会报与都帅得知也。”王行严不紧不慢说道。
“既如此,王相何不敦请周中丞往大理寺察视,瞧瞧可有徇私隐瞒?”郭继恩冷笑一声,“某分掌兵事,日夜忙碌,哪里有工夫来理会这治狱之事。”
“何至于此,”苏崇远连忙说道,“只是决狱之事,琐碎繁杂,老夫欲以孙平直为大理寺少卿,以助方廷尉。都帅以为如何?”
“孙平直又是何人?”郭继恩想了想又摆手道,“罢了,既是苏相觉得可,只管吩咐吏部就是。”
“好,”苏崇远接着说道,“既然刘冀一案,大有疑点,这宣万纪便依旧令其留任京中。关内道巡查使之事,咱们另外物色人选。”
郭继恩瞅着老相国,点点头:“郭某不赞成这姓宣的往关中任事,非出私意。实是其人不堪大用,彼之人品,想必苏相在西京之时,亦有耳闻。明说了罢,只要不是宣某,则不论政事堂挑选何人,郭某都不会妄加置喙。”
“嗯,既如此,咱们几个也会谨慎择人,以当其任。”
王行严却还要追问:“王某明白了,不过这刘冀被拘拿多日,为何迟迟不曾三司会审?”
“此事又不归在下掌管,王相何不自去问方廷尉?”郭继恩也有些恼火。
霍启明此时才从西海池过来,进门之后大喇喇坐下道:“这个乃是小道的主张。”
“哦,”王行严打量着他冷笑,“莫非是其中有难言之秘?”
“不错。确有机密事不可外传众人知晓。”霍启明坦然说道。
“便是咱们做宰相的,也不能知道?”
“非也,此事苏老相国亦当知道缘由。”霍启明瞅着他似笑非笑,“靳公元公二位,原在西京之时便久任台省,深知宣某品性,是以其入燕京之后,对其甚为冷淡。宣某与都帅和小道,又素无渊源。此人无可着落,于是便每每跟随于至尊及长公主身侧——”
苏崇远只好阻止霍启明继续说下去:“此等汲汲名利之辈,且不去说他,只管令其依旧任着闲职便是。老夫另有一事相询,参政提议年后以那枢密院之秦司马,接替楚信章出任辽宁观察使,却是为何?”
“秦司马自入京之后,历任多处要职,农、学、工、商诸事,皆曾办理,熟知实务。”霍启明解释道,“如今四业并重,秦义坤可称全才,又勤勉爽利,十分能干。以其主政一方,正当其时也。”
“可他此前乃是个军将啊,武夫掌文事,恐于制度不合也。”苏崇远轻轻摇头。
第二章 心期不可忘
“早就不是军官了,秦司马自入京之后,曾为铁厂督办,又掌军器监,大军出征之时又任钱粮辎重支应诸事。”霍启明说道,“这等干才,如何不能重用之?”
“毕竟资历尚浅,似乎如今也才三十二三岁光景?”苏崇远不为所动,“可以授其为营州行台长史,协理政务。若其考绩卓异,再予擢升,如何?”
霍启明不服欲辩,郭继恩连忙阻住他道:“苏相老成之言,咱们便依苏相这般处置。秦司马既有干才,则必能脱颖而出,不必急于一时也。”
“好,那就先为都督府长史。”霍启明忍住怒气,“某这就知会吏部。”
从政事堂出来之后,霍启明依旧忿忿:“生怕咱们将楚信章调回京师么?”
“不急,楚都使留任营州其实干系不大。”郭继恩平静说道,“再者卢公处事公正,秦义坤任职督府,一样也能放手去做事。咱们眼光不妨放长远些。”
“好,这回我就听你的。还有,那个乞仲烈雄,年后也该调入京师了。”
“可。”郭继恩想了想道,“我要去御史台,你与我同去么?”
“不去,这干西京来人,如今我瞧着心烦。”霍启明摆摆手,“回宅逗弄儿子去也。”
于是郭继恩便独自从左清门进了皇城,又转入御史台大院,直至周思忠理事的二堂之内。
时近散值,御史中丞周思忠正在读着邮报,见到郭继恩进来,他便问道:“听说有人已经向官府申请,要办一份商报?”
“如今商业兴旺,百姓们确有需求,譬如各处物产行情,工价,邮驿情形等。”郭继恩自己坐下道,“这民办商报,也算是应运而生了。”
“瞧来似乎并无不妥之处。”周思忠对新生事物一直很感兴趣,他放下报纸问道,“都帅今日何以有暇来此也?”
“倒是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中丞。”郭继恩瞅着周思忠问道,“那刘冀既已下狱多日,宪台为何不催促大理寺与刑部,早日审之?”
“此事乃是霍参政遣人知会下官,晚些参预。”周思忠告诉他,“参政有言,刘冀之事,多半由御史宣万纪怂恿之。宣御史身后,则不是至尊,便是长公主,此事若是揭开,大家面皮上都不好看。”
“小心过甚。”郭继恩微微皱眉,“尤其不该令刘冀死在狱中。”
“其人既有死志,便是终日防范,也能令其觑着时机。这个是无可如何之事。”周思忠打开茶盅,见茶水已凉,又放下来,“再者,下官既为御史之长,亦有避嫌之处。”
“御史中丞者,外纠百僚,内领言官。”郭继恩瞅着他道,“中丞既为宪台首官,对这些个御史们,确有督察之责也。”
“某也只能审观其刺弹案章,加以拣选批语,下属平日举动,并无多少可约束之处。”周思忠心平气和解释道,“台院殿院,各有职分,四处巡视,若无紧要之事,至多不过来下官处应卯而已。”
郭继恩瞅着他不说话,周思忠便坦率说道:“燕京官职场中,武将者,皆都帅腹心忠勇之辈,又四处征战,不预朝中诸事。文官者,如今咱们这些西京、中州等处所来之人,多踞高位,各有心思。燕地旧属,或觉进路被塞,心有不满,然而毕竟职事在身,不敢懈怠。惟有宣、刘,及邹秀、杨典等人,既非燕镇旧人,先前在西京亦无倚靠,都被中书省安置于御史台内,列位言官。”
“中丞说得极切。不过你做这宪台之长,却是郭某的意思。”郭继恩解释道,“并非冷落旁置之意也。”
“下官自然明白都帅的用意。”周思忠拈着胡须微微一笑,“下官今日说的是这些个侍御史们。御史者,既为言官,以监察为责,书至于上位者案前,才可纠刺不平。如今至尊但垂拱而治,不问政事,这些言官们于是无处可以用力。其间虽有杨御史这般自请往边地,立下奇功者,自然也难免会有人,另起别样心思。”
“若能令枢密院、中书省两处,都还政于天子,则他们在朝中之地位权势,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郭继恩笑了起来,“这等说来,刘冀等人之行事,倒也合乎情理之中也。”
“以咱们瞧来,此为以卵投石不自量力。他们自己未必不以为是虎口拔须、龙头锯角之壮举。”周思忠也笑了,“此事说彻,根子其实依然在都帅身上。”
“愿闻其详。”
“都帅虚立天子,而分权于枢密院政事堂等处,自己则独操兵柄。未知都帅之志者,自然目之以魏武、司马氏,或宇文夏州之俦。若有依附无门者,自然会别有图谋。司马代曹之时,不是就有许多人不愿从之么。”
郭继恩轻笑一声:“以行迹论之,似乎确然。则周中丞以何视之郭某也?”
“若都帅果有替代之意,又何必将咱们这些人都救至燕京来?”周思忠也笑了,“再者,都帅大可以中书令兼掌枢密院,如此则朝政独断之,他人何可置喙!如今都帅以政事堂交付西京老臣,足见心志矣。”
“中丞的确目光如炬。不过苏相、王相等,有意以刘冀之事另做文章,以中丞之见,此为何故?”
“似都帅这等人物,从来少见,苏相等自然不明白都帅所图为何。”周思忠替他分析道,“几位宰相之用意,无非是冀求政事堂不被枢密院压住一头。不管是还政天子,还是分割兵权,皆是为此。”
“明白了,多谢中丞指点。”郭继恩起身抱拳致谢。周思忠却觑着他道:“其实都帅还不如索性再兼一个中书令之头衔,处置朝政,岂不顺当。”
“万万不可如此。”郭继恩笑着摇头道,“某若果真兼了宰相,军务民政俱掌,只消过得一二载,你瞧那些军汉不会将一件皇袍献上来?到得那时,某要想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正所谓,身不由己。”
“倒是元帅见识深远。”周思忠也站起身来,“只是都帅铁了心不愿做这天子,则刘冀之事,也就在所难免了。”
郭继恩笑了笑:“郭某也给周中丞一条建议,想要天子理大政,那是断无可能的了。可是,不还有议政院么?”
周思忠闻言一愣:“议政院?”
“不错,就是议政院。”郭继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告辞转身而出。
他领着唐应海、陆祥顺两个出了左清门,突然又转头问道:“今日可是我那六弟,告假从南苑大营回城了?”
“这个小的们如何知道?”唐、陆两个都笑了。
燕州军第三师谭宗延部返回海津军营之后,很快又接到枢密院急令,移驻至燕京城南面之南苑大营。接到妹妹的书信之后,正想着抽空回城去瞧瞧的该师第一旅营监郭继蛟,便向上官告了假,骑着马从丽正门进了燕京城。
他进城之后并未直接赶往明时坊郭宅,而是转头进了积庆坊东面的安福坊。听说,段克峰段团练,已经在此地购置了一套住处。
这里有一处三层楼的屋子,很长的住宅楼。楼前是一片宽阔的水泥地面,几个孩童在路灯下嬉闹玩耍,场院的尽头下坡过去是一幢抹着白灰的瓦房,上面刷着两个大字:公厕。房子两头都开有门,分别写着男女二字。这便是这栋住宅楼所配备的茅房了。
几个归家的妇人好奇地打量着郭继蛟,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决地上楼,沿着二楼的长廊慢慢走着。然后他停下了脚步,面对着的这座门边,有一个小小的竹牌,上面刻着“军属”二字。
想必就应该是这里了。
他正在沉吟,身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声:“这位军爷,请问是要找谁?”
郭继蛟连忙转头,身后不远处的走廊之中,一个二十出头的高挑少女,她应该是才从浴馆沐浴回来,头发还湿漉漉的,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盆,里面盛着衣物。这女孩一身衣衫并不如何华丽,但是整洁干净,她眼神清明,容貌秀美,微微带着警惕之色。
郭继蛟抑制住剧烈的心跳,抱拳问道:“可是段灵芸段小娘子?咱们是见过的,某是燕州军提尉官郭继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