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灯轻语时
“原来是郭提尉,不知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么?”段灵芸觑着郭继蛟的臂章,小心问道。
“是在下来得冒昧了。”郭继蛟这才意识到自己只身前来探看一个未婚少女,甚是不妥,他挠挠头,“先前与令兄同在亲卫营效力,上回见着段小娘子,还是四年之前,想必小娘子已经忘了。”
段灵芸再将他打量一回,俊俏少年,面如冠玉,又有着武将的英锐之气,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放下心来,于是轻轻点头:“请进去说话罢。”她放下木盆,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铜锁打开,示意郭继蛟进去。
郭继蛟连忙道谢,有些好奇地进了屋子。
屋子面积并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是整洁干净,进门是正厅,后面还有卧房和厨房。家具都是半新不旧,立柜上摆放着段西龙将军和段氏兄妹生母的灵牌。郭继蛟便默默作揖行礼。
段灵芸将那个小巧的煤炉拎过来:“如今天气冷了,段提尉请坐着向火罢。”
郭继蛟拈了香在煤炉之中点燃:“用煤炉取暖,记得屋内要通风,小心中了炭气。”他上了香之后在小榻上坐下:“令兄如今驻于沈阳城,想必时常有书信来?”
段灵芸点起陶灯,捧出茶器,一面忙碌一面说道:“哥哥其实甚少来信,便是写信过来,也很是简短。倒是有一回信中说道,他如今有了未婚妻,是什么铁利部的女子。郭提尉可曾见着过?”
“某跟着都帅一直在燕京这边,后来转入燕州军,如今驻防在南苑。”郭继蛟摇头道,“却是许久不曾往沈阳去了,段兄有了未婚妻,某还是今日才知。”
他接过段灵芸捧来的茶盏,道谢之后又问道:“小娘子独居京城,如今可是在念书?”
“奴不识得几个字,如今只在城中被服厂做着活计。”段灵芸告诉他,“最近新出了一种缝衣机,极是精巧,比往常要快得多了。”
“在工厂做活?令尊不是有抚恤金么?”
段灵芸想了想,起身去翻立柜,从里面找出一个小小的硬纸板所制的封套,递给郭继蛟:“郭提尉帮奴婢瞧瞧,可是这个?”
封套制作得很是精美,上面还有烫金。“存折,”郭继蛟点头从封套之中抽出折子拉开,“如今都将米粮绢帛等物全部折算银钱,存入折中。小娘子要用钱时,只管拿着这折子,不拘那一处分号都可以取出来用。也可以将钱存入吃息,不过可要记住了,这个是户部银行的折子,不要跑错了地方。”
他将存折还给段灵芸:“这可是好大一笔钱呐,小娘子仔细收好了。若是弄丢了,补失很是费事的。”
“原来如此。”段灵芸小心翼翼地接过存折,又将它藏好,回头坐下说道,“哥哥在信中说道,先父的月俸一直发放至奴满十八岁,足可保奴婢衣食无忧。只是闲着也是闲着,奴婢便索性去找了份活计。虽说工钿不多,日常支销,也尽够的了。”
她说着又起身道:“提尉请稍坐,奴去做晚饭给你吃。”郭继蛟忙摆手道:“小娘子不用着忙,某是用了饭过来的。”
“这才要天黑之时,提尉哪里用饭来,这个并不费事,只管坐着就好。”段灵芸说着便往里间去。郭继蛟有心去帮忙,只是不便进女孩卧房,想了想道:“某出去一会,稍后便回。”
他急忙下去,往外面杂铺摊贩处买了些酒水果品,又对着牵在树下的坐骑哄了几句。赶回来时,段灵芸已经做好了三个菜,又下了两碗汤面。郭继蛟连忙道谢,段灵芸又取来两个茶盏将酒斟了,陪着他饮了一杯。
郭继蛟便感慨道:“小娘子出身贵重,做事却这般利落,教人好生钦佩。”
“哥哥在军中效力,奴婢独自在京中居住,自然是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如今做熟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段灵芸吃得很快,“提尉可要多吃些儿,若是不够,奴婢再去做便是。”
“好,这已经足够了。”郭继蛟心中有话想问,只是不好开口,便瞧着那茶盏,沉吟不已。段灵芸见他这副模样,倒有些忐忑起来:“莫不是哥哥出了什么事?”
“啊?没有没有。”郭继蛟迟疑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小娘子高堂俱都过世,兄长又隔得这样远,这婚嫁之事,小娘子可有想过么?”
灯火映照之下,段灵芸微微脸红:“哥哥来信也曾问及,工坊之中,亦有大娘想给奴婢说媒,奴婢自己倒是还未仔细想过。”
“那,小娘子可愿意嫁与军官?”
段灵芸吃了一惊,觑着郭继蛟不说话。郭继蛟抑住心中慌乱,强作镇定拿起茶盏,就听段灵芸轻声问道:“郭提尉四年之前见过奴婢,便,一直记挂到如今么?”
郭继蛟更觉狼狈,手里拿着茶盏,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段灵芸见他局促不安,又轻声道“不知提尉贵庚?瞧着甚是年轻。”
“在下如今已经年满二十矣。”
“哦,”段灵芸瞅着他若有所思,“比奴还小着些儿。”
郭继蛟有些着急:“也只比小娘子小得半岁啊。”
段灵芸闹了个大红脸:“奴,也不是这个意思——”
这对少男少女都觉得羞涩不安,各自低头无语。过了好一会,段灵芸抬头瞧瞧那盏陶灯,郭继蛟醒悟过来,忙起身道:“这天色已经不早,郭某先告辞了。”
段灵芸一直送他到了楼梯口,才小声说道:“往后郭提尉若得空了,只管过来玩便是。”
“啊?哦,好的好的。”郭继蛟回过神来,心中大喜,“小娘子请自回罢,不必相送了。”
那匹军马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郭继蛟赶过来解了缰绳,抚摸着它的脖子连声安慰,这才翻身上去:“驾——”
他打马一路向北,赶至皇城左清门,门中当值的军士询问了两句便放他进去:“咱们这门子时便落锁,郭营监可要记得时辰。”
“好,多谢。”
他直至户部银行总署大院门口,敲门进去问道:“田副总办如今还是住在这里么?”
那门子提着灯笼仔细一瞧:“郭营监!如今你不是调出亲卫营了么?”
“我来找田副总办,他可是还住在这里?”
“是是,小的领你过去。”
银行大院占地宽阔,门子领着郭继蛟直至西路中院的厢房,郭继蛟见屋中亮着灯火,便上前敲门。
田安荣开门瞧见郭继蛟,颇觉意外:“郭营监怎地夤夜来此?”
郭继蛟并不答话,径直入内大喇喇地坐下:“听说你此前已有妻子,为何还想做某的妹夫?你这等欺瞒,岂是大丈夫所为?”
田安荣叹了口气,将门阖上,回来将过往之事又详细解释了一遍。郭继蛟觑着他道:“这么说,妹妹其实是知道的?”
“是,田某并不敢欺瞒,令妹早知此事。只是咱们两个都不敢告知都帅。”
“如今大哥知道了,他也答允了,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往后,又重新遇着了发妻子女,则该当如何?”
田安荣愣住了。
郭继蛟有些嫌弃地瞅着他,想了想叹气道:“某今日遇着喜事,是以也不想太为难你。某也不愿妹妹伤心难过,再者,大兄和真人这般看重你的本事,想必妹妹嫁给你,也不算辱没。只是往后万一之事,田兄还是得先虑得周详为好。”
田安荣长松一口气,忙作揖道:“是,多谢郭兄弟提点。”
郭继蛟摇摇头,起身大步走了。
翌日,晴空万里,郭继蛟心情愉快,大步走进枢密院西节堂。正在忙碌的郭继恩抬头瞧见他,诧异道:“六弟怎么来了,谭点检吩咐你来办事么?”
“不是,小弟是告假回来——”
“那你速回军营去,第三师今日要赶往宣化。”郭继恩打断他道,“西室韦部首领阿古拉、敕连部首领拔烈坚等,预备入京觐见。你部要分别赶至燕平、军都关等处预备,赶紧回营去。”
“是,卑职知道了。”郭继蛟想了想,决定先告诉小嫂子,便问道,“那个,许令史不在此处么?”
“你寻她做什么?云萝如今在大学堂念书,要散值之时才回来。”
“哦,没有什么事。”郭继蛟有些怏怏不乐,“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第四章 黑城落雕处
黑城坐落于阴山北坡,此地水草丰茂,曾为历代部落汗王驻牧之牙帐。又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而成为商旅来往必经之地,实为图鞑汗国在漠南的重要据点。但是如今必突可汗的主力大军已经西进朔方、陇右,右军大部又深入河东,此地力量空虚,仅有赶回救援的乌伦布台千余兵马,与乞答部将领述律支所部七千余人戍守。
黑城方长十六里,为塞外第一座大城,城中北面为民居,许多匠户都被必突汗征发往朔方等处,如今城中仅有居民千余户。南面则为军营,极盛之时曾驻有五六万兵马。而如今乌伦布台与述律支两部加起来也不足万人。乌伦布台立于南面城楼之上,远眺莽莽群山,和连绵的东唐军营,只觉心中忧虑重重。
初逃至漠北之时,必突可汗曾经赏赐给乌伦布台一个敕连部美人,只是还未替他生下孩子。在汉地掳来的女子又在乞伏泊之战被丢弃,兄长乌伦布根死于会宁府突围,其二子也是下落不明,莫非父汗这一支血脉果真要断绝么?乌伦布台涌起深深的无力之感,又暗自诅咒那坐视不救,逃往诺真水畔的郁罗:“如果再让我撞见,必定教你五马分尸!”
然而此时在诺真水畔扎下营寨的郁罗,日子也同样不好过。从西面故单于台赶来的图鞑大祭司德拉钦,身穿五彩袍服,戴着皮帽,在他的大帐里声色俱厉地催促同罗部精兵火速赶往黑城救援。
“唐军逾十万之众北来,又有敕连、室韦两部反叛作乱,这黑城,便是将我部全部填进去,也难相救。”郁罗手持银制的酒杯,漫不经心回话道,眼神却瞧着营帐之中的毡毯。
“乌伦布台虽是客将,但是有魄力有才干,”德拉钦眼神锐利,“你不能因为私怨就坐视不救。黑城若失,则整个漠南,咱们都难以守住。漠南如果丢了,则河东、银夏又如何能守?”
“是,他是大有本事之人,想必定能守住黑城,将唐军逐回燕州,哪里用得着咱们去相助?再说了,连汉人都知道,咱们向来是逐水草而居,小小一座城池,有甚么要紧?”郁罗嗤笑一声,“便是让给唐军又何妨,待到咱们气力恢复,再杀回来也不迟。”
不论德拉钦怎么劝说,郁罗始终不为所动。大祭司无可奈何,忍住怒气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里坐视罢,待到汗王归来,将军自己想明白,如何向大汗交代便是。还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汉人说天命,你从来就不是那天命之人,想要称汗?你趁早断了这妄想罢!”
郁罗面色微变,德拉钦说罢,便气冲冲地出了营帐。跟随他同来的祭司雅鲁古问道:“同罗部不愿去救,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德拉钦也有些惶恐:“原来都以为,中原大乱之际,正是南下之绝好时机。谁曾想,却一次次被燕州军打得落荒北逃。如今图鞑健儿大多跟随汗王远征西凉,漠南之兵,只有平城、黑城和此地三处。郁罗不愿发兵,哪里还能再调兵过来呢。”
雅鲁古脸型狭长,下颌尖利,瞧着有些阴鸷之感,神色却很是忧愁:“光靠郁罗这一路兵马,也难解救黑城,除非南北两面同时出兵来救才成啊。”
“弃守平城?”德拉钦愈发觉得头痛,“大好的局面,顷刻之间就变成这样,咱们实在是无颜去见汗王——得告诉郁罗,要么去解黑城之围,要么,就去单于台。不然,银州夏州,也是难守。”
“大祭司所说的话,才是真正的智慧呐。”雅鲁古点头赞叹道。
“不,我不愿意再见到他,你去将我的话转告郁罗。”德拉钦神色严厉起来,他皱着眉头,大步向跟随自己的附离们走去,“咱们回单于台!”
雅鲁古见大祭司等人已经驾马离开,这才转身又进入帐幕。
郁罗正召来亲信部将达尔忽商议,见雅鲁古突然进来,不禁瞪起眼睛,戒备地瞅着他。
不料雅鲁古却说道:“将军为什么不从碛口直接返回漠北王庭呢?”
“漠北王庭么,”郁罗稍稍松口气,又迟疑道,“可是我的兄长还在平城呐,我们已经约定,一定要等到他撤出来,再一块走。”
“你的心善和仁慈只怕是用错了地方!”雅鲁古皱眉责备道,“平城距离此地,八百余里,你如何等得到库罗?白白错过大好时机,你就是个傻子。”
一脸横肉的达尔忽长身而起,怒视着祭司,郁罗忙吩咐他坐下:“祭司是好心提醒咱们,他没有恶意。”
”可是他的话太难听了。”
“难听也得听着,”郁罗示意达尔忽不可聒噪,又问道,“雅鲁古祭司,请继续指点咱们。”
“若我是大祭司,就凭你方才无礼,我就可以砍下你的头。”雅鲁古觑着达尔忽冷笑道,又转头告诉郁罗,“德拉钦大祭司托我转告,同罗部既然不愿去救黑城,那就往单于台去。”
“我屯兵于诺真河畔,进可往黑城、盛乐,退可从碛口出大漠。”郁罗不满道,“去单于台又有何用!难道请德拉钦替我占卜么?”
“这里离黑城太近,唐军既然铁了心要拿下黑城,那么迟早会来打这里。不如往西去单于台,将军可以遣人往平城报讯,让库罗也往单于台去。”
“可是单于台北面西面都是沙碛,万一要往漠北去,岂非无路可走?待唐军再杀过来,咱们就是待宰杀之羊啊。”
雅鲁古面色古怪起来:“将军不用顾虑,那边有一条故道的,能够直往漠北王庭。”
“故道?”郁罗与达尔忽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从来不知道西面还有一条故道啊。”达尔忽又鼻孔重重出气道:“祭司,可不能诳咱们!”
“要诳你们做什么?”雅鲁古按捺不住道,“参天可汗道,你们没有听说过?”
达尔忽一脸茫然,郁罗却面色有些难堪起来,只是他转念一想,又点头道,“好,咱们就去单于台!”
唐军在乞伏泊大破乌伦布台的北上援军之后,敕连、西室韦两部之民才真正振奋起来。骆承明于是集兵于黑城之下,预备围城攻打,可是西室韦部之部落兵主将依雷却提议道:“骆将军何不先在金河之旁屯营,以待图鞑援军赶来,然后一举破之?”
“这是个好法子!”跟随大军一道出征的费伦古阿也大声称赞。于是骆承明以黑城南面百里之外的盛乐牙帐为军粮囤积地,主力则在金河两岸安营扎寨,又接连向南面、北面派出斥候,仔细查看。
盛乐牙帐曾为历代漠北汗王之冬季行宫,至今仍有不少宫殿等建筑物,骆承明将军粮辎重等都屯放此处,自然有以此为饵诱敌之计。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郁罗所率领的同罗部精兵,竟然就一路退至诺真水,再也不肯往黑城方向多跑一步。而南面河东境内平城之敌,却被向祖才再次率军围困住。
骆承明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便请杨典杨御史陪同着阿古拉、拔烈坚等归顺过来的部落首领们先往燕京去,自己又召集三个点检一道商议如何攻打黑城。费伦古阿先提醒这几个汉人将领:“眼见如今已是九月,草原的冬季马上就要来临,到那时候,大风大雪,人马冻毙,恐怕就只能先行退兵了!”
“既是这般,那咱们还犹豫什么?明日就开始攻城!”石忠财大声说道。
依雷想了想,对骆承明抱拳道:“小人愿意领着本部之兵,冒充图鞑援军,先行混入城去。”
“不可,这样太过冒险,那乌伦布台为人精细,一旦被他瞧出破绽来,则潜入城中的伙伴们,凶多吉少。”骆承明断然否决道。
大家都在皱眉思索,崔万海想了想,转头吩咐亲兵:“与本官去将二旅巡检豆莫真唤来。”
第五章 大政须总制
唐军用兵漠南之际,东都城内,则是暗潮汹涌。魏帝梁忠顺一病不起,只由何美人每日悉心照料。中书令李垂兴则三番五次往流杯殿探看,并密奏称广王梁佑存颇有异常之举。于是皇城之中议论纷纷,魏帝欲立次子全王梁佑续的传言,四处可闻。
梁佑存惶惶不可终日,金吾卫副总管姜昌劝他道:“为今之计,只能是先发制人。不然,至尊传位全王,吾等岂有葬身之地耶?”
梁佑存来回踱步,夺据大宝的渴望与事败身死的恐惧来回交织。姜昌见他依旧难以决断,便火上添柴道:“全王登位,殿下还能活命耶?再者,新任龙骧军统领宁宗汉,曾为殿下旧日部属,全王必定忌惮之。若殿下一举成事,宁统领自然愿意追随,则东都人心,亦可安定之。殿下,不能再迟疑了。”
“好,”梁佑存不再转圈了,面色狰狞说道,“当与众位共享富贵!”
次日,梁佑存带上心腹死士布骨赤忠,自大业门进入洛阳宫内廷。那布骨赤忠原为北地胡族出身,流露江湖为一头陀,因为悍勇出众而被梁佑存收至帐下,专为阴毒之事。他们入了内廷之后,前来接应的姜昌献上短刃,藏于布骨赤忠衣内,径往流杯殿去。
寝殿之中,何美人尚在向梁忠顺夸赞全王仁孝聪明,却见内侍引着梁佑存进来,不由心虚地退至一旁。梁忠顺面色蜡黄,支起身体觑着长子皱眉道:“政事堂屡次报与朕,说你办事颟顸迟钝。似这等,如何对得起朕的期望!如今南面呼元通,数有挑衅之举,朕预备遣你往汝阳督军,这回万不可似从前一般,马虎大意。南面不平,不许回朝,你可听清楚了?”
何美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梁佑存心中更加愤恨:“大家身旁,皆是全王亲信,每日谗言,自然没有儿臣的好话。若儿子果真去了汝阳,想必赐死诏书必定随即至耶?”
梁忠顺大怒,喘着粗气道:“你是失心疯了么,竟敢这样对朕说话?!”
“对,某今日就是失心疯了,”梁佑存双目血红,状若疯癫,他一脚将身前的那个内监踹倒,厉声喝道:“杀!”
布骨赤忠立即抽出雪亮的短刀,向床榻直扑过去。何美人惊声尖叫,梁忠顺慌忙叫道:“来人啦,将这逆子擒下——”他话音未落,就被布骨赤忠一刀直搠入腹部。
何美人花容失色,转身欲逃,梁佑存从多宝格上抄起一只铜瓶狠狠砸去,正中何美人后脑勺,这女人一声没吭,便栽倒在地。
梁佑存在东都弑父自立,大开府库赏赐群臣,并下诏称全王梁佑续、中书令李垂兴等,阴蓄异图,将行大逆,即着人锁拿。又传诏汴梁,令康王梁佑延继续镇守东面,以防备南吴徐氏。
然而出乎梁佑存意料,此前在西京之时与自己颇有交谊的龙骧军统领宁宗汉竟然按兵不动,坐视兄弟相斗。金吾卫总管见主君被弑,便率领亲信出宫奔往全王府,自请为护卫,昼夜严密把守。姜昌所率之人马,竟不能近前。驻守汴梁的梁佑延也拒不受诏,并传檄四处,起兵征讨东都。南吴国主徐敬徽得知梁魏内乱消息,立即遣大将于善立率军北攻海州、下邳。梁佑延也只好暂停向东都进兵,亲往徐州督战。
杨运鹏、谢文谦等分别在永年、馆陶两县练兵,同时密切注意中州动静。东都发生变乱,他们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并急报枢密院。但是郭继恩、霍启明却很是淡然,虽然柴弘等战训司参谋们不停地向郭继恩提议立即出兵邺城、昌乐,郭继恩只是不以为然:“中州既乱,就让他们乱个彻底再说。”
瑞凤郡主对此很是不解,但她也不敢多问。中书省诸相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同样得知了东都变故,王行严按捺不住,赶到西海池广寒宫质问郭继恩道:“梁逆既已授首,正是进取良机,都帅为何按兵不动?”
“王相稍安勿躁,”郭继恩请他坐下,不紧不慢解释道,“北面平城、黑城尚未克复。如今当全力应对北虏。至于中州方面,容后图之。”
“岂非舍本求末?北地残贼,不过癣疥之疾,南征才是头等大事!”王行严真的发怒了,“某已经得知消息,南吴徐氏,已经进据宿预、沭阳,早晚占领徐州、汴梁。若王师坐视不理,岂不是将中州拱手让与徐逆?”
“便是徐氏父子先得了中州,又有何妨,迟早为吾所有也。”郭继恩淡定说道,“就让淮南士卒,替咱们殄灭魏逆,此所谓借剑杀人,岂不正好。”
“呵呵,都帅手握三十万大军,灭东虏,救新卢,如今又收取河东、关内,声威大震,天下枭雄尽皆胆裂。”王行严只是冷笑,“却是迟迟不愿出兵中州,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柴弘、祝同文、何文昊等虽是皱眉不已,但是对方身居宰相高位,他们也不好轻易插言。郭继恩心中也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自临榆关外,经燕京、晋阳、西京直至凤翔,已成一字长蛇。三十万兵马,处处布防,其实捉襟见肘。必得陕北、晋北两处都安定下来,咱们才能聚集精锐,解救中原。弈子有先后手,不得不耳。”
“若非都帅执意先打河东,何至于此?”
“山西形胜,并州高地,虎视天下。”郭继恩气得笑了,“落入胡虏之手,随时能侵犯河南河北等处。咱们不先行夺回,任凭虏骑虎视眈眈,焉能高枕无忧?欲平天下,财赋兵革,缺一不可。如今朝廷既有燕州营州之钱粮煤铁,又有山西关中之健勇,则何日征讨,主动在我,又何必急于一时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祝同文扶了扶眼镜,终于插嘴说道,“然威天下必得有兵革之利也。”
“好,那拔烈坚、阿古拉等部族首领眼瞧着就要入京了。这漠南战事,究竟还需多久,方可平定?”
“草原之上,雪季眼见就要来临,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之后了。”
王行严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郭继恩面色也不好看,他转头瞧着参谋们:“围城之战,一年半载的实属平常之事。莫非这些年咱们打仗太顺,教人以为若不能速决,则不可忍受?”
参谋们都不接话,一脸虬须的都尉柴弘小心说道:“政事堂几位宰相,未免太过心急。”
卓玉思忍不住了:“军政之事,又不归政事堂,他们老来催促,算是怎么回事。”
几个军官都瞧着郭继恩,他也渐渐恢复了沉静之色:“这事,当初是本帅料想不周。不过也不打紧,任他们如何催促好了,咱们该如何行事,依旧照方略不变。”
“是。”
军官们跟着元帅步出议事厅,柴弘继续说道:“如今庆阳、平城、黑城三处战事,我师之兵力,皆无压倒之优势。眼看马上就要入冬,不如令各部就地转入休整,以待来年开春之后,再行作战。”
“你说的很是,”郭继恩停下脚步想了想吩咐道,“发急递军书,召周恒回京。陕北战事,交由桑熠主持。”
“是。”
去往膳堂用饭之时,郭继恩一直若有所思。许云萝放学带着本多秀弥、深田小纪两个女孩回来,也往膳堂来用晚饭,见到郭继恩表情,许云萝轻轻握住他的手:“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么?”
“有,也没有。”郭继恩回过神来,“你先用饭,然后咱们一道去霍参政那里。”
“好的。”
用过晚饭之后,两人离开西海池,骑着马沿着横街往东而去。一路之上郭继恩不停询问女孩们学堂念书情形,许云萝有些奇怪:“平日里都帅似乎都不大过问这个的。”
“嗯,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郭继恩其实心不在焉,又陷入了思索。许云萝心下更加奇怪,她自从跟在郭继恩身旁,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心神不宁。
霍启明竟然还未回宅,任福生请他们在正厅里坐定:“参政老爷每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在西山待得晚了,就歇在那边。小人也不知道他今日会不会赶回来。”
郭继恩有些失望,他想了想道:“那你去禀告白娘子,咱们上去瞧瞧小娃娃,可以么?”
正说着,白吟霜已经抱着儿子从楼上下来,她一身精白色蓝花织锦长裙,将儿子放下,行礼笑道:“这还用禀告什么,两位只管来玩就是。只是都帅平日里也忙,便是相请,也难请来。”
郭继恩只摆摆手,许云萝便起身到白吟霜身边,两个女孩低声说话,又牵着霍云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小家伙刚学走路,十分兴奋,叽叽咯咯笑个不停。白吟霜低声问道:“你们家这位都帅老爷,今日是怎么了?”
“奴也不知道。”许云萝轻轻摇头,“咱们再呆一会,若是霍参政果真今日不回来,咱们就告辞啦。”
“告辞什么,今晚你们就歇在这边好了。”白吟霜笑道,“客房是一直预备着的,我这里虽不及玲珑院宽阔,论起舒适,却未必输给你们呢。哎,你要不要现在就去沐浴?咦,你这根簪子,好生精巧。”
“军器监打造的,”许云萝将盘住头发的金簪拔出来,满头青丝洒下。她将簪子递给白吟霜,“姐姐若是喜欢,就拿去罢。”
“啧啧,你倒是大方。其实不用,”白吟霜笑道,“我若想要,自然是教参政老爷去给我弄一个来,抢走你的算什么。”
“咦,你要抢什么?”正说着,霍启明领着耿冲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只尺余长的奇怪武器,木制的弯曲手柄,前面是锃亮的一根铁管子。许云萝一见到这件武器,便流露出恐惧之色,白吟霜倒很是好奇:“老爷又弄了什么古怪玩意呢?”
郭继恩见到这件武器,却是精神一振:“短火枪,你们终于打造出来了?”
“只不过是勉强能用,其威力还及不上弓弩呢。”霍启明兴致不是很高,“先打造这几支,供枢密院使用。这个,还是不能大造,得接着改进。”他说着又嚷嚷道,“怎么还不开饭,都快饿死了!”
“是,快开饭罢,小的早就饥饿了。”耿冲也附和道。
“那你赶紧用饭罢,我和云萝是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也一起来,”霍启明不由分说,“军中膳堂里,哪里有家中这样好汤水。”
“好,那就再吃些儿。”
郭继恩盛了一碗汤,许云萝却只说不饿,坐在他身边。霍云熙自有家中仆妇喂食,霍启明只管自己狼吞虎咽,又取笑儿子行动笨拙。郭继恩用调羹喝着汤,慢慢将王行严来西海池催促发兵之事说了。
“南面之事,的确不急。”霍启明连吞了两块脍鱼片才说话,“政事堂要催,由得他们几个老儿催去,咱们只管慢慢地来。只是黑城那边,眼见就是大雪季节,教骆承明先退一步,也是不打紧。我这边让火器厂加紧些,造几门行军炮出来,往漠南那边送去。到时候,任他铜墙铁壁,也给我轰开了。”
“还有两月就该元旦了,火器厂果真能造出能用的火炮?”郭继恩放下碗问道。许云萝心下愈觉害怕,紧紧捏住了郭继恩的衣袖。郭继恩诧异地转头瞧她一眼,想了想又将她的手握住。
“啧啧,这是在我宅中呢,你们还要这般你侬我侬?”霍启明很是嫌弃,又爽快说道,“能造出来,十门八门的,估摸着问题不大,先炸开黑城,再调往平城。虽说将平城城墙毁了很是可惜,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就是为这个烦恼么?”
“并不是为这个,打仗之事,我从不会烦忧。”郭继恩摇摇头,“就算没有火炮这等利器,咱们也能取胜。我为的是另外一桩事——先前咱们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其实,咱们应该再设一处机构,列于中书省、枢密院之上,以总掌天下军务民政。”
“哈,”霍启明放下了筷子,将郭继恩瞧了又瞧,“你终于想明白了,打算自己来做总统?”
第六章 和戎以仁政
“总统?此名甚好。”郭继恩思忖点头,“咱们可以设立总统府,总揽天下军务民政,位于中书省及枢密院之上,仍由议政院掌其封驳之权。”
“两桩事情,”霍启明见儿子跌跌撞撞过来,便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膝盖上,“其一,总统府于何时设立。其二,天子又如何安置?”
“这两桩事,其实是一件。”郭继恩沉吟道,“须得天下一统之后,天子逊位,还政于万民,于是总统为天下揆首。其人选,则由议政院公推之。”
“哦?你竟然不打算来做这个总统么?”霍启明大觉诧异,将郭继恩上下打量问道。
“最好还是由一位中书长者出任为好。”郭继恩思忖摇头,“所以政事堂内,一定要有咱们自己的人,韩煦、楚信章,还有那位杨典杨御史,实乃无双国士,将来必入中枢得担大任。咱们得想法子,将他们都弄进政事堂去。”
白吟霜过来抱起儿子,又朝许云萝使个眼色,两个女人一起退了下去。餐室里只剩下郭、霍二人。霍启明便皱眉道:“推举旁人,何如自任之,你这岂不是叠床架屋,自添累赘。天下男子,谁不爱权柄在手,你却避之如蛇蝎。”
“那位子瞧着万人之上,俯瞰天下,风光无比,其实不过是镶金饰玉之刑具罢了。”郭继恩坚决摇头,“我来做这总统,与称帝有什么分别?万万不可为之。”
“那也由得你。”霍启明无奈,“回头我就去与朱仆射商议,年后设法将楚信章转回京师。韩煦这边,你又以何人代之?”
“燕州都督,”郭继恩也难于决断,“韩煦如今身兼数职,甚为辛苦,咱们先挑选两个人来做这提学使、巡查使,以分其劳。事情么,咱们一步一步地来做。”
“也罢。”霍启明亦知不能心急,只能慢慢地来,他又嘱咐道,“眼见拔烈坚、阿古拉入京,这两位部落首领,咱们还是得见一见。”
郭继恩与许云萝告辞的时候,霍启明将那支短火枪,还有一袋弹丸都递给他:“拿去玩玩罢,或者给云萝妹子也行。”
“这支先给亲卫营,让他们试试手法。”郭继恩接过火枪说道,“回头教火器厂造两支改进过的来,要象牙手柄的。”
“啧啧,你倒是会使唤人。这个我回头去吩咐他们,十分用心打造,保管云萝妹子会喜欢。”霍启明嫌弃道,“赶紧回去罢,眼见得夜深了。”
两个便离了霍宅,又沿着横街回西海池去。许云萝畏惧地瞧着郭继恩别在腰间的那支火枪:“往后军中,大伙都会用这个么?”
“眼下还不成,只能先给亲卫营、讲武堂,教他们先学着用起来。”郭继恩摇头道,“火器厂一时间也造不出许多来。不过往后,火枪火炮,迟早会将刀枪弓弩,都给替代掉。”
许云萝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妾学了八年的剑术,往后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你不用难过,”郭继恩连忙安慰她,“火枪这个东西,极易学会。只消十天半月工夫,就能习得精熟,这也是为什么将来它必定会替代长枪弓箭,无他,易学耳。”
几日之后,军器监使舒贵才又送来了几支长火枪,并安排匠人将西海池内箭道重新改造。唐应海、陆祥顺等每日持枪练习,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高级将领们都被惊动了,整日围观议论不已。粟清海沉吟说道:“此物如果大造,则各哨、各伍之战法,全部都得推倒重来。”
刘清廓也在观看,他闻言点头道:“都帅有吩咐,教刘某领着粟将军,一块往火器厂去瞧瞧,那边还有大物件。”
“大物件?”粟清海想了想道,“不如今日就过去?”
刘清廓瞧瞧天色:“那咱们这就走罢,今日就歇在那边,然后咱们再去讲武堂。”
两个将军风风火火,说走便走。也在箭道负手观看的于贵宝若有所思,对监军判官黄景禄说道:“怪道都帅与参政将那火器厂视为燕京第一等机密,从今往后,大军出征,则山河震动,天地变色矣。”
“此物如今只是小试,尚不能大造。”唐应海将冒着蓝烟的火枪放下,“其射速尚不及弓弩,都帅说了,如今只要咱们熟习使用之法。待至大造,尚需时日。”
于贵宝打了个哆嗦:“此物若能连发,除非对面是铜头铁身,否则便只能望风而逃矣。”
军士们都哄笑起来,黄景禄低声问于贵宝:“今日西室韦、敕连两部首领入京觐见,都监不去瞧瞧么?”
“我去做什么,”于贵宝只是摇头,“又不是降将,几个蛮族老儿,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议政院内,郭继恩原也以为不过是几个胡族老者,不料一见之下,颇觉意外。那西室韦部首领阿古拉的确已是须发皆白,举止颇为拘束,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室韦大汉却很是吸引他的注意。那大汉三十三四岁模样,蓄有短髭,凛然生威。郭继恩于是问他:“足下便是依雷?这般伟岸,足见是草原之上一条好汉子。咱们攻打盛乐、黑城,想必依雷兄出力不少。”
“是,小的参见元帅。”依雷抱拳行礼,用生硬的汉话说道,“阿古拉首领来京,心中其实很害怕,是以小人便自告奋勇,护送着他前来。”
“你倒是实诚,首领其实也不用害怕。”郭继恩笑了起来,“首领有功于国,咱们自当以礼待之。某今日就可以给首领承诺,各部,丁口不移,风俗不易,只管安心各领其地便是。”
阿古拉长松一口气,向郭继恩恭敬行礼:“多谢元帅恩德,我部老幼之民,俱感五内,世代不敢忘也。”
“当年天盛皇帝、正明皇帝也都给过咱们一样的承诺。”敕连部首领拔烈坚也很是直率,“可是朝廷遣出的都护一来,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金银、宝石、猎隼、皮毛、骏马、女人,什么都要。”
与郭继恩一道会见部落首领的朱斌荣、宋鼎臣都大觉尴尬,郭继恩却打量着拔烈坚,见他四十出头模样,皮帽皮袍,脸型狭长,神色坚毅,便点头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朝廷遣任都护者,皆为文官。欺压勒索之事,必定不会再有了。中书省已经议定,复设云中都护府,以宣化刺史冯明昌为云中都护,几位想必不用担心了罢。”
“元帅是大英雄大豪杰,你的话某信得过。”拔烈坚闻言点头,却依旧神情严肃,“可是若再有当初之事,某一定会入京来申告之。”
“依我说,你竟也不用回草原去了,就留居燕京如何?”
拔烈坚一愣:“这是要留某做人质么?”
“这是什么话,”朱斌荣哭笑不得,“费伦古阿不是也在京中么,做着三品的高官,你想不想?如今那粟末部首领乞烈仲雄,元旦之后也会入京任事。京城之中,并无胡汉之分。”
“你们汉人的官,我做不来!”拔烈坚连连摇头。
“你做得来。”郭继恩目视他说道,“如今太仆寺缺一掌寺主官,太仆寺者,国家马政之署,拔烈首领可愿担之?”
“养马?这个我可以做。”拔烈坚不由自主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回头就请吏部办理此事,要尽快。”郭继恩拊掌而笑,又对阿古拉说道,“你也在京中多住些时日,元旦朝会之后,再回九十九泉不迟!”
阿古拉不敢违抗,又起身行礼:“是,谨遵元帅吩咐。”
“还请坐下说话,老首领不必这般拘束。”郭继恩示意他坐下,又问依雷,“西山有讲武堂,依雷兄可愿意去那里读书,然后往军中任事?如今官军之中,部族武官甚多,还有一位东倭军官呢。”
“黑城战事正紧,小的愿尽快赶回,协助骆将军等一道作战。”
“眼见草原之上马上就要落雪,黑城之战,只能先暂且罢兵。待来年开春之后再发起攻击。”郭继恩告诉他,“依雷兄不必急着赶回去。不过雪季既来,各处部落,要看好牲畜,小心白灾才是。”
“既是这等,那小的便往讲武堂去瞧瞧。”依雷点头说道。
郭继恩满意地笑了,阿古拉却又起身禀道:“小人们此番来京,带来了数百只小羊,全是今年所生,都有四十余斤一只,甚是肥美。草原之上无有奉献,此前毛皮牛角等物都被图鞑部大人缴了去。若是京中诸位也要,咱们来年再送过来便是。”
“咱们不用这等贡献,若是官府有用,也会向部落采买,绝无强索之理。”郭继恩摆手道,“这羊既已送来,咱们便按市价算钱购下,不能白拿。”
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杨典这时才开口道:“早就与二位首领说了,这羊,很是不必送入京城来。”
“却也无妨,教军供司买下,供应南苑西山两处大营,却是正好。”郭继恩笑道,“如今军供司乃是李樊玉李参军主事,回头就教他与两位首领算钱。此外,二位首领来归,朝廷亦有赏赐,不过这个,就由中书省宋相回头与两位分说了。”
拔烈坚见郭继恩这等爽快,也点头道:“那就依元帅吩咐,咱们将这些羊儿都送往军营去。不过,某等还带来了几位女孩儿,都是部族之中最为出挑的美人,献与至尊、元帅两位,这个可就务必要收下了。”
“不要,”郭继恩果断拒绝,“往后也不许再往燕京送女孩儿过来。此等陋规,一律废止。这几个女孩儿,愿意在京中居住,就留下安置,若是不愿,就让阿古拉首领回去之时将其带走。”
“是,元帅既有吩咐,咱们遵从便是。”拔烈坚虽然应命,仍是不解,“不过地位尊贵之人,可以有许多妻子,这可是长生天所允许的。”
“无妨,拔烈首领想娶多少妻子,都是你自家之事,咱们不会去管的。”郭继恩也笑了,“本帅的意思,献女之事,往后不可再有。”
“是。”拔烈坚也笑了,“小人原本是有两个妻子,如今归顺朝廷,得大军相救,心中很是高兴,于是又娶了第三个妻子,足足比小人还小了二十岁呢。”
众人皆轰然而笑,宋鼎臣转头笑着问郭继恩:“莫非许令史不许都帅纳妾?眼见她温顺娇弱模样,瞧不出来竟是这等驭夫有术。”
“非也,只是本帅素无纳妾之意罢了。”郭继恩微微一笑,心想许云萝若是跟随在侧,听了这些话语说不定会心下不安,反而不妙。
许云萝今日既没有去学堂,也没有跟随郭继恩会见入京觐见的部落首领。她是去了燕都医院。
此时已经是九月底,眼见燕京就要入冬。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可以瞧见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庭院,暮秋时节的暖阳,带来令人心醉的和煦之感,让医院这等愁苦之地,也教人感觉到人世间的美好之处。
病榻之上的俞惠,已经瘦得脱了形,只是一双大眼睛依旧清澈明亮。虽然颜鼎文山长等悉心验看,又给四时开药,郭继恩、霍启明都遣人送来滋补之物,丈夫又日夜陪伴,她还是病情愈发沉重下去。
“其人气血衰弱,脏腑虚羸,以致风雨染邪,”颜鼎文对路过前来探看的霍启明说道,“偏生路上又耽搁了时日,此病,想来已无可设法矣。”
霍启明皱眉想了想问道:“小道上回所调制的药膏?”
“病人服用前几日,精神略好了些,依旧有咳血之症候。过得几日,又愈发沉重起来。”
霍启明苦苦思索:“小道回头再仔细想想。”
“此前城中有一老员外亦患此症,服用药膏之后,渐至痊愈。只是俞小娘子底子太差,身上又有别症,是以难治。”
“明白了。”霍启明点点头出了山长的屋子,迎面撞见元焘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神之中,极是绝望。
霍启明也是无言可安慰于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第七章 逐马雪中草
许云萝陪着俞惠说了许久的话才告辞出来,在病房门外,她瞧见元焘两鬓斑白,数月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她心中也很是同情这对小夫妻,却是无言可以安慰,只能小声嘱咐他自己当心身体,不要过于劳累。
元焘低声道谢,许云萝告辞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装出微笑面容进了病房:“我替你洗了梨,吃一个罢。”
俞惠瞅着丈夫轻轻摇了摇头:“你扶我起来罢。”元焘以为妻子要去茅房,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只觉妻子身体轻如幼儿,心下愈发难受。俞惠却只教他也在床榻坐下,靠在他身上,默不作声地瞧着窗外的庭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道:“自我嫁与夫君,二载有余,你一直待我很好,这回又病了这么久,夫君也是尽心照料,半点嫌弃也无,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是可惜,不曾替你生下一个孩儿,我心中,很是愧疚。”
元焘心如刀割,说不出一句话来。俞惠感觉到滚烫的泪珠滴落在自己脖颈之上,她微微叹口气:“往后夫君再娶新妇,可不要忘了我啊。”
元焘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郭继恩自议政院返回,见许云萝独坐院中,愀然不乐,忙上前蹲下,握住她的手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位元主簿的夫人,俞家姊姊,想来命不久矣。”
郭继恩闻言一怔,他想了想安慰道:“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之事。不要太难过了。嗯,那两个倭女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许云萝轻轻摇头,郭继恩面色一沉:“想是咱们平日太过宽厚,如今竟然这般贪玩起来,回头该好好训诫一番才是。”
“不是,她们两个往悯忠寺祈福去啦。”
“嗯,是我错怪她们了。”郭继恩牵着许云萝的手将她拉起来,“咱们进去罢,小心别着了凉。”
许云萝瞅着他小声说道:“若是咱们不曾教元主簿往燕京来,想必俞家姊姊也就不会染病了。”
“这事谁也料想不到,”郭继恩摇头道,“人固有一死,俞小娘虽说运气太坏,可是夫君这般真心相待,也算是无憾也。”
过得两日,受郭继恩嘱托往医院去探看的李樊玉回来禀报,俞惠已经于昨夜去世了。丧葬之事,军供司已经遣人出面安排,帮着元焘一起料理。
郭继恩闻言,也是嗟叹不已,他瞧着李樊玉忽忽不乐模样,知道他也想起了自己亡妻:“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郭继恩想了想问道:“你如今独居,瑾文瑾诗两个孩儿,可有人替你照料?”
“如今这两个孩儿都在学馆读书,卑职请了个婆婆来给他们做晚饭。有时候参政夫人也会将他们接过去住几日。”
“你也是不易。”郭继恩知道李樊玉并无再娶之意,也不打算劝他,只吩咐道,“教元主簿料理丧事毕后,即来广寒宫任事,不可延误。”
李樊玉微微愣神,郭继恩解释道:“非是本帅不近人情,教他忙碌起来,无暇分神,自然也就抑住悲伤之思。再者,他家娘子九泉之下,也不想见着他就这么一直伤心颓丧下去。”
“都帅言之有理,卑职明白了。”李樊玉点头起身,告辞离去。
节堂之内沉寂下来,隐约能听见远处箭道的砰砰射击之声。瑞凤郡主和陈巧韵两个偷瞧郭继恩,只见他默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亲卫营甲队队监陆祥顺面带喜色跑了进来,向郭继恩禀道:“都帅,黑城已经克复!”
“哦?”郭继恩大觉意外,站起身来,“这么快拿下了,想必是有甚么奇谋?”
当初室韦部将领依雷自告奋勇率部潜入黑城,骆承明担心他入城之后被人认出,于是否决了这个提议,只教他护送阿古拉等往燕京去。燕州军第二师点检崔万海却主张以铁利部军官豆莫真率死士伪装成单于台援军,混入城去。豆莫真得知主将们的想法之后,也是慨然应命,点选了数百精锐,换上部落袍甲,假称从单于台赶来,顺利入城。东唐军遂里应外合,一举破城,拿下了这个漠南草原最为重要的据点。
乌伦布台和述律支引着败军向西撤往单于台,那里南连河套,唐军一时间不会追赶过来,可以喘一口气,先熬过这个冬天。尚在诺真水下游的郁罗得知唐军突然攻克黑城,也是大吃一惊,登时慌了手脚:“此地距黑城不过三百里,唐军若来,两日可至。咱们如往西撤至单于台,那乌伦布台心中本有怨恨,自然会寻机生事。若从碛口北撤,则我兄长还在平城。为今之计,当如何?”
几个千户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便在这时,斥候来报,有本部一支人马,男女老幼数千口,自碛口越过大漠而来。郁罗更觉惊讶,便自领数百精骑,往北面迎之。
这一支南来的同罗部,为首的乃是年轻的千户都支。两路人马在诺真水中游西岸相遇,郁罗见到都支就皱眉问道:“神射手都支,你们为何来此?”
“今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大雪弥山,牲畜多有冻死者。”都支跳下马来向郁罗禀报,“那些可以越冬的去处,都被克鲁部所占据,将咱们驱赶出来。我寻思着,南边毕竟暖和些,就领着大伙过来了。”
“竟有这事,我和我哥哥的部落呢?”
“克鲁部允许他们与自己一道在独乐河边过冬。”
郁罗松了口气,又责备道:“那你们也不该来这里!南面正在打仗,黑城已经被汉人夺走啦。”
跟在都支身后的那个老头向郁罗恭敬行礼道:“咱们身份低微,可不敢去黑城,就在这河水边安营便好。”
郁罗瞅着这个袍服破旧的老头:“你又是谁?”
“这个是小人的族叔!”都支连忙说道。
“可见是老糊涂了,说了南边在打仗!”郁罗很是恼火,“汉人一来,尔等岂有性命活耶?”
老头迟疑问道:“可是马上就要入冬了,咱们再去哪里?”
郁罗也觉得很是棘手,想了想咬牙道:“罢罢,你们跟着我,一道往单于台去!”
于是同罗部便从诺真河岸拔营,向西面退却。他们开拔不久,天空就下了一场小雪,这是严冬即将来临的征兆。
唐军进驻黑城,得知斥候来报同罗部动向,将领们抑住兴奋之意,开始商议如何应对。
骆承明的想法是大军在黑城及附近越冬,等待枢密院之军令,再作调动。羽林军点检石忠财却坚决主张出击:“将来迟早会去攻打单于台,今天吃掉这一部敌军,将来便少些麻烦。”
常玉贵也思忖点头道:“我师在宣化等处与同罗部交战多年,深知其悍勇,如今其部落单,正当一举灭之也。”
骆承明便从善如流:“既是这般,那就出击罢。”
于是他留崔万海部守城,羽林军第四、第五师则向西北越过青山,追歼同罗部敌军。
郁罗虽是命都支所部跟随自己一道往单于台去,却又嫌他们老弱过多,行动太慢。于是分走部分牲畜,自率轻骑先行,而命令都支所部殿后,若有唐军追来,则予以拦截。
都支气怒无语,他的族叔突贺安慰道:“汉人也要过冬,再说又得了黑城,正该享乐之时,未必就会追来。”
小雪初霁,太阳重新出现在天空,这一支小部落,扶老携幼,缓缓向西。几个年轻骑兵从南面疯狂打马赶来向都支禀报,南面有大股汉军,其前锋骑兵已经加速追来!
都支年仅二十五岁,却很是沉着,他立即吩咐突贺领着惊惶哭叫的女人、老幼继续向西,自己则将七百多健壮男子全部组织起来,向南面列开阵势。
低沉的画角声响了起来,南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人马,和无数迎风招展的旌旗。
第八章 健胡已衰老
率先赶至战场的是羽林军第四师常玉贵所部之林文胜、陈之翰二旅。这两个旅的主将皆是胆大心细之人,瞧见眼前的形势,都是困惑不已。
初冬的草地,四处枯黄,夹杂着斑白的残雪。不足千名敌骑,拉开两条薄薄的战阵,并没有急着发起冲锋,而是小心地戒备着。游骑在两翼谨慎地张弓搭箭,只等着唐军包抄过来,就开始放箭。
二旅旅监梅士岩驱马至巡检林文胜身边,胸有成竹地说道:“只消半个时辰,咱们便可将这支敌兵全数歼灭之。”
“话是不错,”林文胜手持长枪,小心地勒住战马,“只是这情形瞧着有些不对。同罗部之兵,曾与燕州军多次交战,如何会这等托大?”
三旅巡检陈之翰也打马过来:“这情形,很是不对啊!”
“陈巡检,”梅、林二人都在马上与陈之翰抱拳见礼,“这一支兵,服色驳杂,队形散乱,马皆羸弱,又没有伏兵,真要打起来,一个照面就全给冲散了。”
“就算是殿后之兵,也不能用这等不堪一战之人。”陈之翰想了想道,“某先过去瞧瞧,你们先不要冲阵!”
梅士岩连忙阻住道:“不可,未知虏骑有什么诡计,你贸然过去,性命难保!”
“就算要打,也不急在这一时,”陈之翰抬头瞧瞧天色,“某先试一试!”
林文胜高高将手举起,骑兵们齐齐勒住马头。陈之翰深吸一口气,驾马向敌阵而去。
都支所部骑兵,眼见唐军气势如虹席卷而来,许多人都是面色发白,口干舌燥。都支原本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却见唐军突然停下脚步,只一人一骑缓缓驰来,他想了想,吩咐左右:“替我压阵!”便也驾马向前奔去。
两人越驰越近,同时勒住坐骑,戒备地彼此绕着圈,陈之翰率先发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同罗千户都支,你又是何人?”
“某是羽林军巡检官陈之翰。你这么年轻就做到了千户?”陈之翰微觉惊讶,“想必足下武艺过人,尔等在此布阵,试想,能当我大军一击否?郁罗为何不见?”
“万户将军已经西走,你们是追不上的了,我部虽是人少,却没有怕死的。”都支怀着悲壮的心情,沉声说道,“要作战,你们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陈之翰微微皱眉,却见西面突然先后两支鸣镝射入半空。都支面色大变,陈之翰却舒了口气:“如何你们这回出战,还带着部族老小?如今已经全部为官军所掳获矣!”
都支脸色惨白,深深吸了口气,双目几欲喷火,正想抽刀将对面这员敌将劈做两半,却听陈之翰又说道:“你且放心,王师不杀老幼,贵部之民,性命无虞。只是尔等家小皆已被俘,你们还不放下兵器投降?”
“汉人最狡。”都支冷笑道,“我焉能信你?”
“你既是不信,何妨一道过去瞧瞧?”陈之翰坦然说道,“某愿与千户同往,就为人质,如何?”
“好,我部若是伤了一人,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陈之翰哈哈一笑,夷然不惧道:“千户,请罢!”
他说着向南面连打手势,林文胜等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便吩咐部属们,从南面跟着这支敌兵,向西面开进。
几个骑兵护卫在都支身旁,好奇而又戒备地打量着神色坦然的陈之翰。陈之翰也不以为意,反而与都支攀谈起来,询问其家中情形。一问之下倒是大出其意外:“原来千户先祖便是布都进忠将军,失敬,失敬!”
“有什么可敬的。”都支冷着脸道,“先祖一片忠心,为唐国皇帝出生入死,反被奸臣谗害,在西京城被砍了脑袋,这也值得敬佩么?”
“此事的确教人十分痛心。”陈之翰正色说道,“不过至元皇帝登基之后,已经为布都将军昭雪。从今往后,此等忠臣遇害之事,也必定不会再有。”
“你们汉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都支冷哼一声。
“都支千户可知我军之主帅是何人?”
“什么人,莫不是那郭继恩郭元帅?”都支心虚嘴硬,“就算他给咱们许诺,我也一样不会相信。”
陈之翰但笑不语,都支心中焦躁,便连声催促部属加速向前,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草地上便瞧见了车队、畜群和大股骑兵。
陈之翰忙道:“都支千户,你与陈某一道先过去。”都支眼见并无流血屠戮之事,心中大定,只是面色依旧难看,跟着陈之翰打马向前。
张季振已经调往南面出任中州军之点检,如今的一旅巡检乃是陈启泰,方面虬须,浓眉大眼,他手持长枪,眼见陈之翰领着一个同罗军官一道赶来,便满脸不高兴道:“这是打得甚么仗?咱们往西面来截敌之后路,结果拦住了一群老弱百姓,这是教他们来送死么?”
都支面上一热,无话可说,陈之翰便将前面情形向陈启泰说了。那陈启泰打量着都支道:“如此说来,你竟还是忠良之后?既是如此,为何还敢与我天兵为敌,还不速速降了!”
都支眼见自己部下这些儿郎都已经纷纷下马,各自去寻自家亲人。几个小女孩小男孩在不远处畏惧地瞧着,知道这一仗已经没法再打下去,只得长叹一声,翻身下马,解下弓箭、佩刀,跪在草地上说道:“同罗千户都支,愿降于燕州郭元帅。要杀要绞,悉听尊便,但请放过我部族老小一条生路!”
“何出此言,咱们要你性命做什么!”陈之翰也连忙下马将他扶起,“如今先安顿部族百姓要紧,别的事情,等骆承明骆统领等赶来,再做计较。”
于是部落百姓就地重新搭起帐幕歇息,将牲畜收拢,唐军骑兵则远远地放出斥候以为警戒。林文胜、梅士岩,以及第三旅旅监韩文举也陆续率部赶到。陈启泰觑着都支道:“幸亏你降了,不然,咱们近万精兵,你这点兵马,能支撑半个时辰?”
都支族叔突贺闻言,很是感慨:“当年我同罗精兵,亦为天下骁锐,如今零落至此,甚为可惜也。”
都支想起了部落之中久远流传的一支曲子,轻声哼唱起来:“…牺牲了健勇儿郎,解救了唐国皇帝,迎来了公主娘娘…”
正在向陈之翰伸出大拇指连声夸赞的韩文举闭上了嘴,与几个军官一起沉默下来,听着都支哼完了这支曲子。一时之间,帝国的昔年往事,都涌上了众人心头。
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孩悄悄靠近过来,神色紧张。都支连忙迎了过去,那女孩松了口气,嘴里咿咿呀呀,比划着手势,都支连连点头,又小声安慰着她。陈之翰有些奇怪,轻声问突贺道:“敢问长者,这个小娘是何人?”
突贺微微叹了口气:“唉,她是都支的妻子,一个哑女。”
黄昏的时候,骆承明与常玉贵打马赶到了都支所部营地。在与都支、突贺会面之后,得知郁罗所部已经难以追及,常玉贵向骆承明提议道:“此地距离黑城太远,不如教同罗部族,向南至青山脚下扎营过冬?”
“可,那里离黑城甚近,敕连部也在那边,若缺什么,也可以往敕连部调用。”骆承明思忖点头,“贵部明日就迁过去。不过,都支得跟随大军,前往黑城去。放心,不是要你的性命!”
“能去青山?”突贺很是惊喜,“是,是,多谢统领大人厚意!”
第九章 漠南风雪急
都支在少年的时候曾经去过黑城,城市给他留下了非常新奇的印象。乒乓打铁的铁匠铺,花花绿绿的绸缎铺,还有熙熙攘攘的马市,还有售卖各种小吃的摊贩,这一切都曾经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在放牧打猎的时候,偶尔会想起来,像是一种遥远的,不可触摸的生活。
但是这一次来到黑城,所见情形却让都支有些失望。南城军营驻扎着东唐的精锐军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北城却很是萧条,人丁稀少,许多铺子都关着门。领着他一道进城的陈之翰告诉他,许多匠户都被图鞑大祭司德拉钦给带走了。
都支点点头,沉默不语。他又转头瞧瞧自己的妻子,那个名叫塔娜的哑巴女孩睁着小鹿一般的双眸,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见丈夫关切地瞧着自己,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用双手比划起来。
陈之翰饶有兴味地瞧着这对小夫妻,拍着都支的肩膀,向他示意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官衙:“这里原是图鞑汗国之匠户局,如今你们两个,就先去里面住着。”
如今在匠户局内主事的乃是议政院议政常侍费伦古阿,他告诉陈之翰:“匠户者,多为从汉地掳来之工匠,也有不少俘虏。匠户局给发粮、布之物,然后派下活计。下工之后可以自己另做生活,不过这些人日子苦得很,官遣差使,往往从早至暮,又有摊派勒索之事,许多人日子难以为继,往往典卖子女。如今城中尚有千余户,咱们都给重新造册,愿意返乡的,就许他们离去。愿意留下的,也依旧操持旧业便是。回头咱们可在此地开设官办工坊,以银雇工,他们的日子便会好过些!”
“怪道参政一定要请常侍随大军一道前来,”陈之翰很是钦佩,“这等操劳,想必冯都护到任之后,必定十分感激也。羽林军两师,想必很快就会拔营返回,常侍是与咱们一道出发么?”
“本官还是等参政的书信到了,再做计较。”费伦古阿觑着都支问道,“你就是那个同罗千户?如今你可往南城军营去瞧瞧,贵部若是缺粮,可以跟他们先借一点!”
“是。”都支悚然应命。
天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冷,风雪交加,远望平展展的大地,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一支军队载着粮食往同罗部的扎营地行进。为首的军官甚为年轻,形貌俊秀,与大伙一道骑着战马,赶着马车,同行同宿,昼夜兼程。得知他是燕京郭元帅的堂弟,都支很是惊讶。
“某从军四载,一来就戴着校尉的臂章,若不是大兄提携,焉能如此。”郭继骐眼睫毛上全是冰粒子,神色沉静说道,“跟着大兄,也打了不少仗,侥幸不曾受伤。大兄自己却是在新卢战场险些丢了性命。咱们做军汉的,负伤、阵亡都是寻常事,这点风雪,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当发现自己的坐骑鼻孔流血流脓,郭继骐面上难得地出现了焦急之色。突贺将那匹花马仔细瞧过:“是骑得太狠,伤着了肺。郭校尉若是信得过咱们,就将它留在这里救治,年后咱们保管给你送回黑城去。”
“如此,那就多谢了。”郭继骐松了口气,“粟米既已送至,烦请教人来清点,咱们也好尽快赶回。”
于是都支又跟着这支兵赶回了黑城。在军营门口,神情严肃的陈启泰吩咐郭继骐:“咱们四师预备回京了,你们休整一日,明日便出发。”他觑着都支道,“枢密院有吩咐,你与咱们一道往燕京去。”
“是,只是小人的妻子?”
“你只管带上她一块走便是。”
羽林军第四师陆续向东开拔,都支仔细观察,发觉汉人军队虽然也有高低尊卑之分,但是军官士卒之间,相处颇为融洽,虽有争吵,却绝无打骂之事。行军途中,官兵同灶吃饭,哪怕是点检常玉贵,也并无服侍之人,凡事亲力亲为。他不禁对郭继骐赞道:“怪道燕州之兵,打仗这般厉害。这里的规矩,实是出乎意料。”
“你也瞧出来了,那么,想不想来咱们这里做军官?”郭继骐的新坐骑很是桀骜不驯,他努力控制住马头,不让它乱跑,“不过,咱们这边的军官,首先得识字,要不,我向大兄举荐,教你往讲武堂去读书?”
“你的骑术,太差。”都支皱眉瞧着他笨拙模样,“讲武堂是做什么的?”
“你先回答我,认得字么?”
“不认得。”都支老老实实答道。
“我骑术不佳,你不认得字。咱们彼此彼此。”郭继骐微微一笑,“讲武堂么,便是教你读书认字的地方。”
“小人的箭术,部族之中公认最为出色。”都支不服气道,“似这等,都不能在你们这里做个千户官么?小人仔细瞧过了,你们的伙伴,似小人这等箭术的,可没有几个。”
“咱们各领一千兵,你能胜过我么?”
都支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们吃得饱,穿得暖,人人披甲,还有这么多战车,小人自然是比不了。”
“所以啊,光凭自家一身武勇,未必就一定能打胜仗。讲武堂,便是教你如何打胜仗的地方。”
“我明白了,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兵法。”都支点头说道,“咱们草原之上,一样也讲究兵法,并不是脑袋一热向前冲阵,就能打胜仗。”
“也对,也不对。”郭继骐一时也难以解释,“总之,到了燕京,你就明白了。”
军队在九十九泉受到了西室韦部的热烈款待,留守部落的族中长者还打算送两个少女给常玉贵,被他连连摆手拒绝了。军队在这里逗留了一日便要继续启程往燕京去,恰好从宣化赶赴黑城出任新职的冯明昌也带着随员赶到了这里。
这个名叫九十九泉的地方湖泊众多,水草丰美,地势平缓,景色秀美,堪称漠南最为丰饶的去处。冯明昌到了此地仍然抱怨草原的冬天风大雪大,十分难捱:“其实本官过了年节再来赴任也不打紧,政事堂和吏部却是连连催促。似这等冻杀人,如何过得冬天。”
“先给冯都护贺喜,如今足下也是紫袍玉带,朝廷重臣。咱们几个先前燕州左军的老军汉,自然都是替都护高兴。”常玉贵抱拳说道,“此处距黑城尚有近三百里,都护还得加紧赶路才成。”
“还有三百里?”冯明昌唉声叹气,叫苦不迭,“本官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路上就交付了,政事堂那几个,倒是安排的好差使!”
常玉贵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只抱拳说道:“常某奉命,率部回京,这就与都护道别了。”
冯明昌有些嫉妒地瞅着他,只摆摆手道:“若到了宣化,还请遣人往本官宅中传话,教他们不必挂念。对了,闻说黑城西面,尚有虏骑大部。你们这就撤兵了,若虏贼复来,当如之何?”
“崔点检所部依旧驻防黑城等处,都护不必担心。再者,枢密院必定还会另有部署。”常玉贵笑道,“若非料定黑城已经必保无虞,朝廷也不会遣都护来此了。”
第十章 良人罢远征
自九十九泉向东,地形渐渐崎岖起来,大队人马自军都陉赶至宣化,风停雪住,都支也感觉这边的天气要暖和了一些。宣化雄城,赶往边地做买卖的人很是不少,入城之后,其喧嚣热闹,令小夫妻两个都很是惊奇不已。
宣化府城方长不过四里,城中市集却极是繁华,他们两个逛了许久,才寻了一处食铺用饭。几个从松漠地过来的药材商正在低声议论,又有人大声说道:“开春之后,某便往黑城、盛乐去也,一边收些好药,一边也去瞧瞧那汗王的盛乐行宫。”
“那又有什么好瞧的,不过也就是些帐幕罢了。”
“不是,就跟汉地的屋子一样,”都支忍不住插嘴道,“很宽大的院子,外面还有兵营,里面都是屋子,上面覆着青瓦。”
那几个药材商都转头瞧着他,其中一个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是从云中来的么?”
“云中?某是从黑城来此。”
几个药材商都笑了,打量着他道:“小郎君可是西室韦部之人?想必是才来汉地罢。”
“不是,某乃是同罗部族之人。”见那几个商人脸上微微变色,都支忙又说道,“某随汉家大军来此,要往燕京去。军中大人说,要把某送到那讲武堂去。”
“原来如此,倒是要恭喜小郎君了。”那几个商人神色缓和下来,堆着笑意向他道喜,“既入讲武堂,这富贵前程自然是不用担心了,好事,好事!”
都支连忙也学着燕州军官做派,抱拳回礼。又听着他们议论不已:“都说周统领极会打仗,如今连云中都已收复,银夏那边,还是一团乱局,可见他的本事,其实言过其实。”
“我燕镇大军,平辽东,救新卢,又收取河东、关内,实可谓所向无敌。这区区陕北之地,打了半年,也没个结局,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若是郭元帅换一员大将往延安掌兵,说不定,这朔方地都给拿下了。”
“嗐,这说到天边去,周统领可是跟了都帅多年的臂膀,”一个胖子摇头晃脑道,“都帅是不会换将的!”
宣化府衙之内,新任宣化刺史蔡南泉请常玉贵坐下说话:“闻说陕北道大总管、周恒周将军也已经回京了。”
“哦,”常玉贵从仆役手中接过茶盅,“莫非羽林军燕州军各师,俱都陆续返回了?”
“这个下官如何知道。”蔡南泉掀袍坐下,“只是如今四处皆有议论,说是陕北战事不顺,都帅很不高兴,是以将周统领给调了回来。”
“新平之围既解,如何能说战事不顺。”常玉贵摇头道,“周统领虽说年轻,却是雄才名将,谋勇兼备。陕北之战,便是换了都帅亲至,也未必就比他打得更好!”
“下官在常山之时,也曾与周统领共事一段时日,其人气度智略,下官很是佩服的。”蔡南泉拈须说道,“只是骆统领一战而取云中,陕北却打了这许久,坊市之间,也就难免议论纷纷了。”
常玉贵微微皱眉,凝神思索起来:“倒是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内情,不过料想都帅心中定然是有成算,咱们也不用想那么多。”
他放下茶盅起身道:“我师自黑城返回,六百里路途,粮草俱尽,要在城中兵营休整一日,某自会约束部伍,不教他们在城中生事。”
“这个不消说得,下官自然是放心得过。”蔡南泉笑道,“此前枢密院已有书至,教本地发付粮草与大军,自有军供司与府衙算钱。回头点检便可教人往仓署取粮也。”
“如此,那就多谢了。”
羽林军第四、第五师尚未进入京城地界,从陕北返回的周恒已经从南面丽正门进了燕京城。
他领着柳松等随扈,一路风尘仆仆,入城之后直往西海池去。进了广寒宫西节堂,郭继恩欣喜起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却是受累了,如今回来,你可好好歇几日,再来理事不迟。”
瑞凤郡主眼见周恒突然出现,一双妙目便只在情郎身上打转。周恒瞧着她微微点头,又对郭继恩抱拳道:“若非都帅急召,卑职已经在筹划下一步战事矣。”
“冬季已至,马瘦兵疲,也该教同袍们好好休整一段时日才是。”郭继恩示意他坐下,“安将军身体如何,要不要将他也召回燕京来?”
“应该无妨。卑职临行之前,也已经嘱咐桑副统领以稳妥为上,不可轻易发兵。”周恒思忖道,“卑职半途得知云中大捷之喜讯,倒要向都帅与枢府众位贺喜才是。”
郭继恩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周恒自己先忍不住打算解释:“卑职当初之所以不曾遣主力南救新平——”
“且住。”郭继恩摆手制止住他,笑着说道:“如今战训司刘、粟二位将军,尚在西山还未赶回。陕北战事检讨,不妨等他们回来,咱们再议。你率师出征,转战数千里,好容易回来,也该先松一口气才是。”
他转头示意瑞凤郡主:“殿下今日也不用忙了,陪周将军出去走一走,说些话儿。二位的婚事,也该着紧办了才是。”
“啊?哦。”瑞凤郡主懵然起身,听得郭继恩最后一句话,又不禁晕生双颊,低下头来。
郭继恩便目视周恒,努嘴示意。周恒也只好上前,请郡主随自己一道出去。
两人出了西节堂,郡主才小声问道:“将军打算去哪里?”
“先送你回宫,顺便觐见太妃娘娘罢。”周恒吁了口气,“咱们边走边说。”他将郡主打量一番,见她身穿大红狐皮鹤氅,玉面红衣,尤显俏丽,心情也渐渐舒畅起来。
他牵住郡主的小手,领着她出了广寒宫,郡主也将他上下瞧着,小声说道:“将军出征多日,妾心中万分牵挂。如今见你平安归来,妾很是欢喜。”
“某在军中,一样也是十分思念殿下。”周恒也有些喟叹,“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此前从无这等念头,如今则倍思之。那时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归京之时,一定要与殿下终日相聚,以解此相思之苦也。”
郡主面带羞意,低头任凭他牵着自己沿湖边道路前行:“妾每日只在节堂里做事,将军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嗯,这些日子,你们想必也是辛苦。”周恒注视着湖面萧瑟冬景,沉吟问道,“陕北战事,想必京中有许多议论?”
“啊?”郡主惊讶抬头,她疑惑地想了想,轻轻摇头,“战训司柴都尉与几位参谋虽在沙盘之前有过议论,却没有说将军处置有何不妥之处。至于外面么,却是没有人在妾面前提起过。”
她有些担心地注视着周恒:“莫非,将军有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么?”
“没有什么,”周恒微微一笑,“殿下不用担心。”
第十一章 慈宫开夕宴
面阔九间的宝慈殿内,安太妃见到周恒返回京城,也很是高兴。她连忙吩咐这对小情侣坐下来陪着自己说话,仔细询问可有选定吉日,又召内常侍曹喜进殿,要给赏赐衣料、银钱等,还要给郡主预备呈给公公婆婆的礼物,十分热心。曹喜便凑趣道:“娘娘既是这般喜爱郡主殿下,何不请至尊与政事堂提议,加封殿下为公主,出降之时,更为体面也。”
周恒立即意识到不妥,忙起身抱拳道:“多谢曹伴当美意,不过此逾制之事,万不可行。”他又握住郡主的手,“不论瑞凤是什么身份,末将和家中父母都会至诚相待,还请娘娘一定放心。”
瑞凤下意识跟着点头:“是,这个其实不必啦。将军的话,奴是信得过的。”
见周恒意态甚坚,安太妃便点头道:“说得也是,你们夫妻和美,这就比那虚名要好得多了。”
曹喜见自己奉承得不是地方,正觉得尴尬,周恒又正色对他说道:“周某亦知曹伴当是一番好意,心中很是感激的。只是如此大费周章,其实不必。这婚娶诸礼,回头还得请内侍署几位常侍多多费心。”
曹喜这才松口气,忙躬身笑道:“这都是老奴料事不周,将军不曾见怪,老奴岂敢轻忽之,必定与蹇都管等尽心办理,管教大家都高兴。”
太妃又教周恒留下一道用晚膳,她瞅着瑞凤,既是高兴,又有些哀愁:“如今瑞凤觅得良婿,本宫自然也是替你高兴。只是一想到你那景云姐姐,又好生烦恼。”
周恒与瑞凤都不好接这话,他只好岔开话题,说些晋陕两地风物人情。安太妃听得入神,不禁感慨道:“本宫便是出生在绥德,幼年之时,也是住在那里,算下来,也有二十余年不曾回去了。”
“待卑职等收复银、夏二州,到时候娘娘若是想回去瞧瞧,卑职可请枢密院为娘娘殿下仔细安排。”
“老家都没什么人了,还回去做什么。”太妃苦笑一声,“那时节家穷,每日只想着能有油糕、荞面可吃,便是快活日子了。”
周恒正要答话,门外内监乌伦固哲匆匆进来禀报,至尊过来了。
大家都连忙起身,就见怀明帝身穿白色龙袍,牵着那车玉婉车婕妤一道进了宝慈殿,对着周恒笑道:“国之干城,远征归来,寡人很该郊外迎之才是。”
“见过陛下。”周恒抱拳行礼。
怀明帝兴致颇高,瞧了瞧桌案之上的美食,自己先盘腿在地毯之上坐下:“今日在大学堂苏先生处,斗茶写字,甚是开怀。回来又见着了周将军,恰好寡人那里还有一幅画未完,回头你可去福宁殿,瞧寡人画画儿。”
周恒知道今日自己无论如何躲不掉了,只好苦笑道:“是,至尊这般盛情相邀,末将自当前往一睹。”瑞凤正瞧着车婕妤立在太妃身旁,小心服侍着太妃用膳,却听得皇帝唤她道:“瑞凤妹妹也来,你每日早早地就不见人影,寡人便是想与你说些话儿,也是不易。”
“是。皇兄既有吩咐,奴自当跟从。”郡主回过神来,连忙小心回话。
翌日大清早,郡主才出西华门,就见周恒已经在夹道等候,她很是惊喜:“将军来得这么早。”
“嗯,特地来接你一道去广寒宫。”周恒上前挽了她的手,两个人自东门进了西海池,沿着石道慢慢走着。郡主满心欢喜,她瞧着西海池清晨冬景,絮絮叨叨向周恒说起福宁殿中所见情形,又问他道,明明车婕妤和小森充容都是性情沉静之人,为何至尊偏偏就是对小森晴菊这般冷落?
“令兄的心思,我哪里会知道。”周恒摇头道,“昨日回宅之时,路过霍参政处,我已经请他为咱们置办新宅。参政的意思,如今燕京宅务所正在思贤坊建造府邸,虽说院落不大,却都十分幽静精巧,两三层的宅子,住着十分舒适。殿下若觉得可,咱们就购置一处,往后便住在那里。”
“思贤坊?那里是不是靠着北面城墙呀?”
“不错,皇城东面,紧靠着北面城墙。不过这几处院落都是面对着南面忠义坊,可以瞧见霍参政的宅邸。”周恒告诉她,“中书省王相国、向祖才向将军,还有我那杨运鹏兄长,都在这里预定了宅子,只等着建好,就教家人都住进去。”
郡主轻轻点头,小声说道:“既是这般,将军做主便是。”周恒却瞧见前面负手远眺的枢密院行军司马方石崖,忙抱拳道:“方夫子来得倒早!如今应卯之时还未到,夫子是在此处赏景么?”
方石崖拱手笑道:“郡主殿下、周统领两位也来得早。适才听见二位议论,这思贤坊中新府邸,莫非宅务所造了许多?”
“霍参政说,一共造了十二座,莫非夫子也有购置之意?”
“想必售价不菲。”方石崖拈须沉吟道,“只是方某听说,年后会有不少人转调别职。”
“既如此,方夫子不妨再瞧一瞧。如今西山那边,也在建造宅院。”周恒提醒他,“听参政所说,枢密院内也会有人转走。”
“其实西山那边,倒是比住在城中更好。”方石崖笑了起来,“那么方某待年后再说罢。”
他们边走边谈,进了广寒宫。周恒陪着郡主往西节堂去,郭继恩已经比他们先到,正在与陈巧韵说话,周恒进来之后,便立在沙盘之旁,一边打量着,一边沉吟不语。
不一会,于贵宝从监军署赶了过来,与几人寒暄之后,便拉了张椅子坐下:“于某有几句话想要请教周统领,陕北战事,统领不在绥德、延川布防,主力西取庆阳。你如何就断定,北面郁力弗、朱兴等部不会南下?虽说银、夏之敌的确是不曾南下窥取绥、延,但是此举毕竟十分凶险。再者,图鞑鄂勒支部围攻新平,若是失守,则关中危急,周统领为何只遣一师之兵救之?”
“回都监的话,河东作战之时,郁力弗强令朱兴所部新附军自晋阳南下救援潞州,结果大败而回。是以北虏番将与降将之间,彼此已经生怨。”周恒沉声解释道,“依周某所料,若是郁力弗令朱兴所部自银州南进,朱兴也断不敢孤军前来,只会阳奉阴违,逡巡不进。是以周某才敢率着主力,西取庆阳。”
“周统领却是胆大,”于贵宝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么新平方面,统领又作何解释?”
郭继恩微微挑眉,瑞凤郡主抬起头来,紧张地瞧着自己的未婚夫。
名将险用师
“非是老夫咄咄逼人。”于贵宝沉声道,“新平若是丢失,虏骑冲出泾河河谷,便可直逼西京城下,此事非同小可,是以必须问个明白。”
周恒轻轻点头,在沙盘前比划说道:“于都监所说,周某自然明白其中干系。千余年前,犬戎袭扰关中,便是走的这条道,是以当初令沈望所部雍州军第三师进据新平戍守。鄂勒支所部之敌来犯,末将又遣梁义川部赶赴救援。主力则西进庆阳,此即围魏救赵之策。”
刘清廓、粟清海两位将军此时恰好进来,便也围在沙盘之旁,仔细聆听。
“周统领料定沈、梁两师之兵,足可守住新平?”
“是。”
“为何庆阳城外,连打了几个胜仗,到头来,却未能攻下城池?”
“庆阳守将,乃是思结哈,其兄弟思结固,战死在宁武关。是以敌将深怀怨恨,战意极坚,守得十分顽强。”周恒解释道,“末将得知李续根所部自西京驰援新平,于亭口铺摧破鄂勒支所部,于是罢兵返回延安、黄陵。”
“这等说来,庆阳之战,未竟全功。”于贵宝点头得出结论,“若非安统领遣李续根部奇兵获捷,这个仗,就很是被动矣。”
周恒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道:“是,末将对庆阳之敌,预料不足,以为轻易可下。这是末将的失忽。”
瑞凤郡主心中揪紧,又有些难过,默默低下头来。陈巧韵轻拍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没事,又不是吃了败仗。”
郭继恩站起身来,也走到沙盘之前:“周统领以主力围打庆阳,鄂勒支亦仅以偏师救之,实乃敌我主将都是存了在正面打破僵局之意。结果李续根奇兵破局,庆阳则敌将死守不克。这一仗,看起来是打了个平手,不过仔细想来,鄂勒支往后再不会选择从泾河河谷进兵,这是一件好事!”
元帅下了结论,于贵宝便不能再追究,但他还是问道:“为何是庆阳?”
“陕北之地,庆阳居中。”粟清海思忖道,“若庆阳克复,西可往萧关,窥望朔方。或者北进怀安、盐州。盐州之地,有白盐池,每年可出盐十余万缗,银、夏两处之敌,颇赖其输供军资。即便现在攻打朔方时机未至,若得盐州,则郁力弗、朱兴两部难于支撑,时日一久,便只能越过库结沙,退往丰州等地。或是自连谷退往胜州。”
“绝无可能退往胜州。”周恒摇头说道,“那里离盛乐、黑城太近,我师自东北面出击,旦暮可至。朱兴等辈,惟求自保,必不敢与我接战,只能退往丰州等地。”
“河套,”郭继恩皱眉说道,“河套不复,则北地始终不能彻底安定。只是自延安往灵州、丰州,都隔着数百里碛地,转运极难,又容易被敌包抄,须得囤积重兵,步步为营。万不可急于求成。”
诸将纷纷点头,于贵宝却目视郭继恩道:“如今国家有志于中原,陕北之地,依旧只能先取守势,容后再图之也。”
郭继恩、周恒都很是不甘心地瞧着沙盘。良久,郭继恩才咬牙道:“也罢,先巩固延安、黄陵、新平等处,营田操练。待平城攻克之后,则聚集主力于南面,进取中原之事,不能久拖,年后,就该出兵邺城矣。”
“是啊,外间已有议论,说都帅无意中原,只有割据河朔之心。”于贵宝点头道,“中原逐鹿,时机已至,咱们已经不能再拖延矣。”
粟清海、刘清廓彼此对视一眼,郭继恩便问道:“你们去瞧了那火炮,可有什么要说的么?”周恒也重新振作精神:“火炮如今已经能够大造,配与各师了么?”
刘清廓沉吟道:“如今火器厂,当拆分为两处,分别赶造枪炮、药子等。这事,末将已经与火器厂新任总办胡启忠、副总办唐文福等商议过,他们也都觉得当如此,并且要尽快置办才是。”
粟清海却向郭继恩道:“霍参政与胡总办一道改进之虎蹲炮,以熟铁铸就,长逾二尺,重四十余斤,射程四百余步。如今火器厂已经造出十门,卑职觉着,当速速送往平城之外大营。此物野战、攻城,皆可摧敌,愈早用之愈好。”
“好,”郭继恩转头瞧瞧挂在墙上的年历,“那就火速差遣兵马运往平城去,教那库罗,也见识见识这新式利器的滋味。至于火器厂之事,明日请霍参政过来,咱们再详议之。”
他最后吩咐道:“咱们都去战训司!”
男人们离去之后,郡主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往膳堂去用午饭之时,她特意又从战训司的配殿经过,透过玻璃窗,她瞧见将领们围坐于长桌之前,议论得很是热烈。周恒的身边坐着刘清廓,两人双手比划,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恒瞥见窗外的郡主,便起身出来问道:“殿下怎么往这边来了?”
郡主瞅着他小声道:“你不会有事罢?”
“当然不会有事。外面天冷,殿下且先回去,散值之时,我再来接你。”
瑞凤郡主回到西节堂,陈巧韵正从茶瓶里倒出热水来:“今日之事,瞧着很是蹊跷呢。此前极少见着于都监这等神情严肃。”郡主用斗篷将自己裹住,坐在椅子上默默出神,小声说道:“想必外面早有风言风语,怪道他昨日回来,就问奴可有听见什么议论没有。”
散值之时,陈巧韵与瑞凤郡主道别,背着皮制书袋匆匆离开了节堂。这个时候,郭继恩与周恒两个才慢慢进来。
郡主连忙从椅子上起身,郭继恩瞅着她,对周恒说道:“南征中州之事,众人皆知很快便会发动,于是各有心思。外面那些议论,自然也是事出有因。”
“说到底,终究还是末将对庆阳之战料想得过于乐观。”周恒撩衣坐下,神色依旧沉静,“其实还是辜负了都帅的期望。”
“没有什么辜负,便是本帅亲至,也未必就比你打得好。”郭继恩轻轻笑了笑,也拿起茶瓶倒水,却发觉水是凉的。郡主忙上前要接过汤瓶再去烧水,郭继恩摆摆手,教亲兵们过来烧水,这才向周恒说道:“人人都觉得,平虏事难,而南征甚易。恰巧骆副统领又在云中接连大胜,也就难免会有人想着,不管南征之时会设置几路主将,总之,先争一争终归是不会错的。”
他见郡主神情专注,默默听着,不禁微微一笑,却也不打算瞒着她:“方面之功,甚为难得,又能留名青史,身为武将者,也就难免心中渴求。于都监自然是替并州向祖才向将军张目,此外,乔定忠乔点检等,此前为骆副统领旧部,自然也是希望他也能在南征之时,做一个行军道统管。”
听了都帅的解释,瑞凤郡主仍旧不能安心,她轻声问道:“都帅这般说,奴多少也有些明白了。只是周将军当如何应对之也?”
“并不用他费力去做些什么。”郭继恩微微一笑,“如今二位最为紧要之事,便是赶紧筹办婚礼。”
第十三章 雪光偏着甲
周恒牵了郡主的手,预备送她回宝慈宫去。他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卑职出师庆阳之前,桑副统领曾向卑职担保,沈点检必能守住新平——这几个朔方军将,卑职信得过他们。”
郭继恩笑了笑,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我也信得过,此事不必再提了。赶紧回去罢。”
周恒点点头,这才领着郡主走了。郭继恩依旧在沙盘之前,沉吟许久。直到许云萝放学归来,往西节堂来找他:“本多和深田两个,说今天做饭团给我们吃,还有蒸小鱼小虾,特地去市集之中买的。”
“没滋没味,还吃不饱。”郭继恩皱眉道,“你们女孩儿自己吃,我依旧去膳房。”
许云萝欲言又止,郭继恩套上玄色斗篷,又问道:“怎么还不走呢?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是,郭营监今日来过,他跟妾说了一件事儿。”
“你说六弟?他有什么事,还得先跟你说。”郭继恩想了想,“莫非是他瞧中了哪家的小娘?”他注视着许云萝的表情,笑了起来,“被我猜中了,是哪家的女孩儿?”
“嗯,乃是段克峰段团监的妹妹,叫做段灵芸。如今在安福坊中一家被服厂里做事。”
“段克峰的妹子?”郭继恩大觉惊讶,“她是叫段灵芸没错了,当初启明兄弟不是教她往钱庄里做事么?”
“那位段家姊姊识字不多,觉得钱庄职事难以胜任,又不想被人闲话,是以辞了出来,自己另外寻了个活计。”
“这等说来,倒是个颇为自重的孩子。”郭继恩思忖点头,“她的样貌也很是不错,忠良之后,品性又好,这是一桩好事情,为什么不敢来告诉我?”
许云萝瞅着他不说话,郭继恩有些恼火:“我又不是吃人凶兽,这个也不敢来与我说,当真教人无语。回头我就教人传话给他,这个事,我赞成。”
他牵起许云萝的手往外走,又好奇问道:“我还是四年之前见过那位段家小娘,此前也不曾听继蛟流露过半点口风,难道他竟然痴等了人家四年?”
“嗯,”许云萝微微侧着脸躲着扑面而来的寒风,“郭营监说,都帅曾有吩咐,他要满了二十岁才可谈及婚娶之事。”
“竟然是因为这个,也算是守得云开月明了。如今继骐已经成婚,继蛟继雁两个,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也替他们高兴。”郭继恩不禁失笑。他正要将斗篷解下给许云萝,女孩儿却将手挣脱出来:“妾就不随都帅去膳房了,那两个还在等着呢。”她说着便往玲珑院去了。
“你们三个拿茶盅吃饭的,往后就凑做一块自己吃得了。”郭继恩没好气,又转头吩咐唐应海、陆祥顺,“跟上!”
膳堂之内,李樊玉、元焘和新转任过来的解志兴,都聚在一桌,正在听秦义坤说话。那秦义坤虽然早已转为文官,却依旧喜欢穿着都尉军袍,手势比划,说得眉飞色舞。
郭继恩微微挑眉,便挤过去坐下:“三位才子,听着你这个军汉说故事,究竟是说些什么,本帅也来听听。”
秦义坤嘿嘿直笑,却不肯往下说了。元焘和解志兴见郭继恩落座,都有些拘束起来,郭继恩便拍拍元焘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崔如贤崔御史,过些时日会陪着王侍郎一道入京,到时候,你去驿馆瞧瞧他们。”
“王侍郎?”元焘先是一愣,接着醒悟过来,“是,卑职知道了。”
陆祥顺替郭继恩端来了饭菜,无非是烧猪肉、白菜萝卜,郭继恩一边大口吃饭,一边问秦义坤:“我与霍参政两个,打算挑一个精熟实务之人,往沈阳任事。你可愿意去么?”
“去沈阳?可以啊。卑职去哪里都可以。”秦义坤捧着汤碗,眯着眼睛笑道,“都帅只管吩咐,卑职随时可以带着妻小过去。”
“过了年节再动身罢。”郭继恩打量着秦义坤,很是满意,“煤、铁、工造、农政,诸事你都能驾驭之,我和霍参政,对你期望甚高。不过辽东之地,胡汉杂居,你得小心处置。”
“明白了,卑职必定会教两位伸出大拇指,夸一句果然十分能干。”
郭继恩笑了起来,他觑着秦义坤问道:“尊夫人会愿意随你一道出京?”
“她敢不愿意?便是捆,卑职也会将她捆了去。卑职还等着要生个儿子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元焘和解志兴两个便起身告辞。郭继恩又对李樊玉道:“方司马管着军器监,无暇分顾,军供司这边,便只好多多辛苦李兄了。”
“责无旁贷。”李樊玉沉声说道,又问郭继恩,“只是卑职想抽空往火器厂去瞧一瞧。”
“可,明日你便随本帅一道过去!”
翌日,天空下起了小雪,一行人顶着风雪出了肃清门。眼见就要赶至西山大营,他们遇见了一支兵马。巡检陈启泰匆匆打马过来参见郭继恩等人,“伙伴们远征劳苦,着实不易!”郭继恩下马向陈启泰回礼,“伤患情形如何?”
“已经先将他们送进南苑大营了。”陈启泰身形壮实,头盔、衣甲、胡须之上皆是细小的雪粒,神情严肃,“共计有三百余人,如今入冬,虽说寒冷,却是便于救治,不易感染。”
“嗯,”郭继恩轻轻点头,又问他道,“监军署预备挑选一员军官来做你的旅监,你以为何人可以任之?”
“郭继骐,郭团监可也。”见郭继恩眼神扫过来,陈启泰正色说道,“郭校尉读书不少,又能吃苦,性子又沉稳。卑职性情急躁,他升做旅监,咱们正好可以,可以——”
“取长补短?”
“是。”
“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郭继恩皱眉沉吟,又吩咐道,“你自回罢,赶紧领着大伙儿入营。对了,教郭继骐速来见我。”
“是!”
不一会,郭继骐便打马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胡族青年男女。他下马参见元帅,又向郭继恩介绍了都支、塔娜夫妇。
都支心情很是激动,连忙就在雪地里跪了下来,塔娜有些畏惧地瞧着,见丈夫跪下,便也跟着跪倒。郭继恩将两人扶起,瞅着都支点头道:“不用害怕,官军之中,胡族军官很是不少,他们都干得不错。想必你也和他们一样,都是好汉子!”
都支嗫嚅了几句,才憋出一句话来:“是,小人誓死追随元帅。”
郭继恩笑了,他想了想道:“正好咱们要经过讲武学堂,你就跟着一道罢。”
众人重新上马,在风雪里继续前行。眼见羽林军第四师的兵马,浩浩荡荡,风雪之中擎着红旗,长长的队伍向南苑大营去了,郭继恩便问堂弟:“你们常点检呢?”
“常点检率陈巡检所部第三旅还在后面,替咱们殿后呢。”
“嗯。”郭继恩上下打量着堂弟,俊秀的面容之中带着刚毅神情,他也有些感慨,“四年之前,我强征你入监军司任判官,再往西京为人质,回来之后,又被遣出京城,与伙伴们一道操演、出征,如今瞧来,你的确是历练出来了。”
“是,这都是大兄一力栽培。”郭继骐轻轻点头,又想起投降虏寇,结果在关内作战时被俘虏绞杀的亲兄长,也是暗自唏嘘不已。
“嗯,陈巡检举荐你来做第一旅旅监。其实为兄觉得你还是年轻,但是他对你很是称赞。那此事就这般定下罢,回头我就跟监军署提议。”
“啊?是,卑职知道了。”郭继骐先是一愣,他抑住兴奋心情,“小弟定然不负大兄所托!”
第十四章 风力不禁旗
如今的火器厂,占地甚广,有着多座砖木结构的厂房。工厂之中的院子里,已经摆放着三门样炮。一门是霍启明所取名为虎蹲炮的轻炮,熟铁铸造,长二尺余,外有铁爪撑住炮口。第二门是装在战车之上的青铜炮,长逾四尺,远比虎蹲炮要重得多,自然其射程也是极远。
第三门炮也是青铜铸造,炮身细长,射程也更远。“此乃舰炮,往后装于战舰之上,于两舷成列排放,交战之时,众炮齐鸣,可谓无坚不摧矣。”新任火器厂总办胡启忠向郭继恩等人详细介绍道。
胡启忠面庞黝黑,瞧着有似农夫,四十出头年纪。他是方石崖多年好友,方石崖往邯郸改建扩建铁厂之时,便盛情相邀,请他从淮南赶来协办铁厂之事。后来又将他举荐给霍启明,出任火器厂副总办、总办之职。在讲武堂担任教授的杂学大家宋云奇也对胡启忠赞不绝口,认为其人勤奋朴实,又博学广闻,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风雪渐停,胡启忠、唐文福两个吩咐工匠们将火炮推出原野之上的试射场,点火之后,几声巨响,弹丸在远处炸响。登时地动山摇,溅起碎屑、泥土。跟随郭继恩前来的李樊玉、郭继骐等尽皆失色。李樊玉转头对柴弘说道:“此前在西海池见亲卫营演射火枪,已经叹为观止,孰料尚有这等杀人利器!”
“火炮虽然威力惊人,毕竟移动不便。火枪轻巧,士卒人人可习用之。”郭继恩转头对他说道,“是以火枪、火炮,各有其用,皆不能少。往后,待火枪加以改进,则各师、旅之中,人人配备,以替代长枪,为军中制式兵器。”
“既是这等,则火器厂须得分拆,”李樊玉思忖说道,“专设一厂,只造火枪、火炮。不然,难以输应全军,毕竟,成千上万支火枪,非同小可。”
“不错,咱们今日前来,正为此事。”郭继恩从唐文福手中接过一支长火枪,持枪平举,凝神瞄准射击。砰的一声,枪口黑烟缭绕。
然后他将这支枪还给唐文福:“霍参政与宋教授等所创设之燧发火枪,如今已经在试造了么?”
“样枪很快就能造出来,到时候咱们呈送都帅处验视。”唐文福工匠出身,识字不多,却是显得很有精神,面对着郭继恩不卑不亢,说起火器来,滔滔不绝。
众人瑟缩着返回工厂,郭继恩随即吩咐大家都往议事厅,这里已经生起炭火。大家聚坐一处,眼瞧着郭继恩与胡启忠手拿石笔,在黑板之上写写画画,议论不休。
火器厂最终将被拆分为枪炮厂和火药厂,分别制造火枪火炮和弹丸药子、以及霹雳弹等。官府将会在附近再划出一大片地方,扩建新厂房,以及工匠住宅区。
“既是这等,两处工厂之上,须得再设一机构总掌之。”胡启忠思忖说道,“不然,互不统属,必至纷乱。”
“设立燕都军械公司。依旧由胡先生来出任公司总办。”郭继恩毫不犹豫说道,“并兼领枢密院直学士!宋云奇宋先生,也将出任直学士之职。”
“公司?”胡启忠沉吟思索。
“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是谓公司也。”郭继恩解释道,“军械公司直归军供司统辖,其章程、制度,便由李参军与胡学士详细计议,这事,年前就要定下来!”
李樊玉连忙拱手起身:“是,卑职亦知此乃首要之务,必定加紧办理。”
“好。”郭继恩瞧瞧大家,又吩咐道,“唐副总办,咱们去瞧瞧膳房,还有工匠住所。”
一直忙到天黑之时,郭继恩才带着柴弘和亲卫营扈从们赶至讲武学堂。
致远堂内,讲武堂山长王忠恕如今也已是二品的制将军军阶,他与郭继恩一道向火,又小心问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很是后悔去了金吾卫,上回曾与我言道,情愿再回军营,哪怕降回团练之职,也是心甘情愿。不知都帅以为如何?”
“金吾卫岂不比军营之中风光得多了?”郭继恩淡淡一笑,“王兄如今已经是四品总管,宫中宿卫,衣甲鲜亮,吃穿体面。何必再回军营来吃土滚打。”
王忠恕情知事不可为,只好按下心中失落,叹息道:“也罢,这是他自己当初糊涂,如今也只好在宫城之中厮混罢了。”
郭继恩岔开话题:“郭某打算将讲武堂再行扩建,还请山长与几位教习一道,拿个章程,报与枢密院。咱们也好划出地方来。再者,老山长瞧着气色不大好,你也要自己注意身子才成!”
“不妨事,人上了年纪,吃睡都不及往日,这个并不要紧。至于学堂扩建之事,明日老夫便召集宋夫子、方教习等,一道商议,然后报与枢府。”王忠恕想了想问道,“莫非是要建枪炮演习场?”
“不错,此事当预先筹备之。”
“火枪火炮,一旦配备诸军,则战法亦当大改。”王忠恕思忖道,“不但战训司,咱们讲武堂这边,也得编纂新的手册才成。”
“是,此事还请山长多多费心。”郭继恩说着又摇头苦笑,“如今这火枪,只利晴天使用,风雨雪天,则难以开火。还得再接着改啊。”
翌日清晨,眼见鹅毛大雪洒落下来,学员们也停止了出操。郭继恩谢绝了方硕请他给大伙训话的请求,只将伊长政、都支等几人叫来说了会话。都支迟疑道:“军中不许留有女眷,都帅大人可以将小人的妻子带回京城安置么?”
“可,你教她过来,与咱们一道回城去。”郭继恩说着站起身来,套上斗篷。唐应海忙道:“这样大雪,不如等雪停了再出发?”
“不,现在就走。”郭继恩推开房门,呼啸的寒风带着雪粒子扑面而来。
这一小队人马顶着大风雪,在官道上踟蹰前行。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郭继恩瞧着亲兵扛着的那两面大旗笑道:“风掣红旗冻不翻!雪中行军,别有一番滋味也。”
陆祥顺苦笑道:“都帅倒是好兴致!小人如今只觉双脚都已经冻木了。”
郭继恩催马前行道:“咱们加快行程,早些赶到,将身子烤一烤,也就缓过来了。”他转头瞧着默默跟随的塔娜,又称赞道,“草原上的女孩,这健勇气魄,很是不错啊。”
塔娜听不见声音,一双清亮的大眼困惑地瞧着他,郭继恩笑了起来:“众位,都支家的娘子,咱们将她安顿何处呢?”
“让,让她先住在玲珑院罢,”柴弘小心地分辨着道路,“跟那两个倭女挤一块便是。”
“又塞进玲珑院?本帅倒是巴不得把她们都赶出去呢。柴都尉,你究竟识得路么?”
“放心,错不了!”
终于,他们半道遇见了赶来接应的亲卫营营管王庆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两队人马合作一处,总算是顺利赶回了燕京城。
大伙儿又冻又饿,一个个冻得嘴唇直哆嗦。进了广寒宫都嚷嚷着要烤火。粟清海急匆匆过来找到郭继恩,向他禀道:“南面急报,淮南于善立所部已经夺了海州、下邳两城,如今正分兵往北去打临沂。”
郭继恩有些惊讶:“徐家要先打山东?”
第十五章 集师望山东
“按理说,下邳既得,当举兵西攻徐州才是。”粟清海走到沙盘之前,“只是当初梁、徐两军大战于徐州之际,山东马家趁机夺了海州。徐家深恨于心。再者,他们也怕此番西进之时,山东军又从背后递上一刀,是以先取承县、临沂,确保侧翼无虞也。”
“如今梁氏兄弟阋墙,梁佑延仅可保汴梁、徐州,无力增援山东。”郭继恩思忖点头,“先打山东,再取徐州,的是上策。”
粟清海沉吟道:“就是不知道徐家是只打临沂,还是要取淄青全境?”
郭继恩微微挑眉:“徐家若要取山东全境,则非十万兵不能为之。不过,宁可教他们先得徐州、汴梁,也绝不能令其染指青州、历城!”
“是,马家经营山东已历三代,周旋于各处势力之间。如今群雄争竞天下之时,即便咱们不取,徐家也必定图之。若徐吴先得山东,羽翼更丰,愈为难制矣。”
“那就请中书省遣使往历城,以天子名义,令马世仁入京,献山东道地图。”郭继恩果断说道,“敢不奉诏,则举兵伐之!”
师出有名,这就是大义名分的好处了。粟清海点头道:“先取山东,淄青之地,少经战事,为富赋之地,当为我所用之。”
“河间那边,是唐成义、许德海两部?”
“是,谢副都监以检校中州军统领之名义,节制中州军第一师唐成义部、燕州军第四师许德海部。”
“立即发文给谭宗延、张季振,燕州军第三师,中州军第五师,赶赴河间。”郭继恩吩咐柴弘道,“以谢副都监为淄青行军道统管,四师人马,俱受节制。另,召羽林军第三师伍中柏所部回京。”
“是。”
粟清海欲言又止,郭继恩知道他想说什么,轻轻摇头道:“你依旧留在枢府,执掌战训司,先不用南下。”
“是。”粟清海无奈应命,想了想又道:“燕州军——”
“以石忠财右迁燕州军副统领,兼领燕州监军司处置使,擢三品护将军。”郭继恩继续说道,“调陈清怀擢任羽林军第五师检校点检,你觉得如何?”
“是,都帅虑得妥当。卑职觉得这样甚好。”粟清海点头道,“职这就呈报于都监处。”
军官们都各自忙碌起来,郭继恩想了想,独自离开节堂,往玲珑院而去。
踏着积雪,郭继恩进了玲珑院,陆祥顺已经先将塔娜送了过来。许云萝早早地带着两个东倭女孩放学归来,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围坐在塔娜身边,甚是好奇,一个叽叽咯咯地与她说话,另一个则找来一张硬纸,用炭笔写字给她瞧。塔娜既不识字,又口不能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两边都感觉极是费劲。许云萝也觉得头痛,眼见郭继恩进来,她便迎上前道:“这个姊姊不会写字,又是聋哑,这往后要如何是好。”
“你们自己想办法教她,一个大活人,还有甚么学不会的。”郭继恩不以为意,“反正她也在这里住不多久。倒是另有一件事情,燕州军第三师不日开拔,咱们抽空儿得回明时坊一趟才好。”
“是,妾知道了。”
郭继蛟得了大哥的口信,便告假往安福坊接了段灵芸,请她去郭宅做客。段灵芸见他来过一次之后便消失不见,心中正在胡乱猜测,听了他的解释之后又很感兴趣:“那你们是去了草原之上么?”
“没有,咱们这一旅,只到军都关驻扎,接着了部族首领就返回了。”郭继蛟接过她捧来的茶盏笑道,“家母和大兄想见一见小娘子,特地请你去做客。”
段灵芸很是推拒:“哪有这么早就往你家中去的。”
“确实是早了些,不是,”郭继蛟连忙解释,“在下很快就要随军南下,往后这几月,想必也难见着小娘子。是以大兄嘱咐,教我请你往家中坐一坐。”
段灵芸微微愣神,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你是要去打仗么?”
“是。”郭继蛟神色很是郑重,“不过在下绝无强求之意,虽说征战之事,难免伤亡——”
“你不要说了。”段灵芸轻轻坐下,低头沉思。
“是。”郭继骐便默默注视着她,然而女孩面色沉静如水,无从得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段灵芸才抬起头来,瞧着他问道:“好,奴随你过去瞧瞧。”
郭继蛟长松一口气,喜不自胜道:“是,请小娘子随我来。”
他雇了一辆马车,将段灵芸领至明时坊。瞧见那座三路四进的大院,段灵芸惊住了,眼见管事桂福平领着仆役上来行礼问候,她转头瞅着郭继蛟:“你,你大兄便是——”
“是,我大兄,便是枢密院郭都帅。”
“原来如此。”段灵芸若有所思,跟着郭继骐进了郭宅大院,又小声埋怨道,“先前小郎君也不早说明白。”
“总不能一见着小娘子,我便报出都帅的名号罢。”郭继蛟笑着,想去牵她的手,却被段灵芸轻轻避开了,“别,若被都帅和令堂瞧见了,奴会不自在。”
后宅正厅里很是热闹,郭继雁、田安荣也都来了,对着段灵芸含笑点头。郭继恩牵着许云萝,立在一旁,打量着段灵芸,微微点头。段灵芸迎面瞧见那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情知是郭继蛟的母亲,忙深深行了个万福礼。
管夫人见了段灵芸,很是欣喜,挽着她的手,连声夸赞不已。段灵芸心下稍安,又要对郭继恩行礼,郭继恩摆手笑道:“往后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快请入座。”
众人于是坐定,姚大管事便教使女们就将酒馔奉上。管夫人教段灵芸坐在自己身旁,小声与她说话,又心疼她的身世:“令高堂既已过世,兄长又远在沈阳,何不就搬过来住,我也好有个伴儿。”
段灵芸很是窘迫:“多谢夫人这般看顾,只是,只是奴——”
“夫人也忒心急了些。”郭继恩替她解围,“段家小娘子自然会住过来,可是眼下还不成。总得等他们两个的婚事办了才好。”
管夫人只好点头笑道:“是,这事是我心急了。”她又有些不安,“蛟儿每次随军出征,我心中都很是惊惶害怕,唯恐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听说这回又要往南面去了?只求他能早日平安归来才好。”
“娘——如今孩儿也不是第一次赶赴疆场,自然知道应该小心应对。”郭继蛟连忙安慰母亲,又转头对郭继雁、田安荣举杯道,“我离京之后,母亲这边,就要托付与妹妹了。”
田安荣忙举杯回话:“这个不消六郎吩咐,咱们自然都省得。”
先前之时,郭继恩对田安荣很是欣赏,如今眼见他就要成为自己的妹夫,又瞧着他觉得颇不顺眼。许云萝察觉到他的心绪,轻轻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都帅,你也多吃些儿。”
“嗯。”郭继恩按捺住心情,瞅着对面几个吩咐道:“妹妹成婚之后,也不必搬出去住,你和田主事两个,依旧住在这里便是。反正这里够大,往后你与继蛟两个,便一人分一路院子住着。家中热闹,夫人心中想必也高兴。”
管夫人连声说好,又询问继雁的婚事何时操办。段灵芸听在耳中,眼见这宅院之中,陈设素雅,家人和善,仆役众多,独独那位郭元帅,虽说显然是家中地位最高之人,却给人以游离之感。心中有些疑惑,只是不好询问。
用过晚饭之后,又呆了许久,管夫人送了许多礼物,段灵芸推辞不过,只得都收了下来。姚管事便遣两个仆役,用一辆马车送她回去。路上她忍不住问郭继蛟:“都帅是不是没有住在府邸之中呀?”
第十六章 何处不相逢
“是。大兄并不住在明时坊这边。”郭继蛟点头,“我因为在军营之中,平日也甚少回来。只有家母和妹妹两个住着。”
他想了想又有些感慨:“自当初大哥接掌兵符至今,四年来从未给自己置办过园林府第。反倒是将数千顷田产都捐了出去。似这等清廉自持,着实罕有。他也屡次训诫我们几个,不可依仗其势,胡作非为。不过,大哥对我们几个,其实极好。我和妹妹能有今日,全是他的恩情。”
清冽的寒风吹过,路灯之下的街道,积雪都被映成了金黄之色。段灵芸默默听着郭继蛟说起当初之事,轻轻点头:“都帅其实很是宽厚仁义。”
她想了想又笑道:“今日见着了那位传说中的许令史,果然是美貌无双。瞧着她,奴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小嫂子生得美貌,这个是大家所公认。不过,”郭继蛟骑在马上笑道,“我还是觉得你最好看。”
“哪里敢与许令史相比。”段灵芸微微抿嘴,又低头沉吟不已。
马车到了段灵芸所居住的那座长楼,家仆帮着她将绢帛、吃食等物送入屋内,又告辞退了下去。段灵芸点起陶灯,瞅着郭继蛟轻声问道:“不知小郎君何时南去?”
“想必年节之前,咱们就会出发。”
段灵芸默默算了下时日,对他说道:“小郎君旬休之日,只管到奴这里来,奴做饭给你吃。”
“好,多谢小娘子这般体贴。”郭继蛟极是舒心,终于忍不住将她的手握住。
段灵芸有些羞涩,又小声问道:“奴的终身之事,当报给家兄知道。还要请郎君代为致书与他。”
“这个是自然,回头我就给段兄写信。还有什么要办的,你只管吩咐便是。”
“没有了,若想着了,奴再告诉小郎君便是。”
郭继蛟连声答应,他握着女孩的手,两人又轻声细谈了好一会,他才依依不舍告辞离去。
郭都帅之弟与为国捐躯的段西龙将军之女相好之事,虽然并未大肆宣扬,郭继骐还是知道了。旬假之时,他陪着妻子往顾家铺子去挑选年节新衣,两人便议论起这事。陈巧韵有些担忧道:“六郎年节之前便会出发,却不知你们那里,是否也会出征。虽说夫君升了旅将是可喜之事,只是想到你们兄弟俱都戎马倥偬,征战无时,妾和阿母在宅中,也是心中忧惧不已。”
“不知枢密院会如何调遣。”郭继骐摇头思忖道,“只是城中议论既多,想必出征中州之事,也不会拖延太久了。你且放心,如今中州之敌,远非当日劲旅,即便出征,也不会耗费太多时日。”
陈巧韵自己就在枢府任事,对机密军务颇为清楚,两人已经进了铺子,她便轻轻点头,住口不言。旬休之日,顾蓓也在店中,与大姐一块向火闲话。眼见贵客进来,顾蘅便撇下妹妹,含笑上前相迎。
铺中皆是女流之辈,郭继骐颇觉不自在,于是独自出来,在前面三开间的门面房中左右打量。眼见门外店伙又殷勤引着客人进来,他便后退一步,瞧见来客面容,他心中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登时愣在那里。
楚琳琅也瞧见了郭继骐,她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彼此对视,眼中千言万语,无可倾诉,心中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楚琳琅回过神来,向郭继骐行礼,低声说道:“郭公子,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郭继骐也有些恍然,他又瞧瞧楚琳琅身边的使女,“冰巧如今也长高了许多。”
冰巧微微屈膝,轻声问候,又小心对楚琳琅道:“姊姊,咱们这就进去么?”
“小娘子请自便。”郭继骐忙道,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不曾与令尊往沈阳去么?”
“是,在沈阳住了一段时日,又陪着母亲回来了。”楚琳琅想了想又苦笑一声道,“前些时日接到父亲书信,说是中书参政霍老爷向他提及,要奴往户部银行去做事,父亲已经答应了。”
“哦?这倒是值得贺喜之事。”郭继骐也有些感慨,女子出来做事,如今已是蔚然成风,就连楚信章这等固执之人,也终于改变了念头。
楚琳琅见他出神,便又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店伙进了后面院子。郭继骐默然呆立许久,又出了铺门,瞧着街上人来车往,晴日高升,照着未化的积雪,教人只觉得寒意沁骨。
又过了一会,陈巧韵挑好了衣裳出来。跟着她一道出来的伙计帮着叫了一辆马车,夫妻俩谢过之后,自往教忠坊去。路上陈巧韵觑着郭继骐神色,轻声说道:“方才妾在衣铺之中,遇着了那位楚家小娘子。想必夫君在外面也见着她了罢。”
“嗯。”
“楚家小娘子,似乎还未出嫁,妾瞧着,她许是与妾差不多年纪。”
“是,桃李之年矣。”郭继骐回过神来,“那些都是过往之事了,娘子不用多想。如今你已经怀有身孕,某不在家中之时,你凡事务必多加小心才好。想吃什么,也只管教厨子做给你吃便是。”
“嗯,妾知道了。”陈巧韵坐在马车之上,瞅着丈夫,满足地笑了笑。
郭继骐按下心事,回宅之后陪着母亲妻子闲话。宁氏如今搬出来与次子同住,身心舒畅,只是时常也会念叨着流露在外的长子。郭继骐打定主意要将郭继彪已经身死的消息一直隐瞒下去,便笑着岔开话题,说些让母亲高兴的事情。
晚饭之后早早睡下,妻子很快睡熟,郭继骐却睁着双眼,辗转难眠。
翌日,他又陪着陈巧韵先往西海池去。眼见驿骑打马飞奔而至,匆匆进了大门,他心知必有军情送来,便与妻子一道往广寒宫去。
西节堂内,郭继恩面色不豫,手持急信,与粟清海凑在沙盘之前。郭继骐进来之后顾不得行礼,就先问道:“莫非北边有变故,虏骑又往黑城来了?”
“不是。”郭继恩摇头道,“是平城,平城之敌已经退走。河东全境收复。”
“咱们夺回了平城?”郭继骐有些诧异,“这不是捷报么?”
“也算是捷报。”郭继恩将急递军书递给堂弟,“乌伦布台自单于台潜兵胜州,又沿紫河东至平城附近,破了并州军在平城西面的营寨。城中达贺乌、库罗两部趁机逃出,两处北虏合兵一处,抵挡住向祖才军追击,顺利撤回胜州矣。”
他连连摇头:“这个乌伦布台,实乃劲敌也。”
粟清海仔细瞧着沙盘,沉吟说道:“前套地带,距盛乐、平城等处甚近,咱们还是该尽早拿下才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取胜州,则咱们得对银州同时用兵。”郭继恩吩咐道,“战训司要尽快定下方略来!”
第十七章 漠南胡未空
瑞凤郡主身穿豆绿色缂丝缎面丝绵袍,与陈巧韵窃窃私语:“前日才发文遣送大炮往晋北,这倒好,火器还未用上,平城已经先得了。”
郭继恩听见了她说话,转头瞅着两个女孩:“我要的是全歼城内守敌。如今虏贼大部脱逃,盘踞于胜州,则盛乐、平城两处皆露于虏骑刀刃之下。咱们得了一座空城,实在说不上是喜讯。”
两个女孩都不敢吭声,低头默默整理文书。“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粟清海沉吟说道,“民谚曾云,大河百害,唯富一套。如今北虏窃据朔方诸地,则陕、晋无安宁之时。胜州乃是前套之地,与南面银州朱兴所部互为犄角,便能构筑起一道防线,成丰州灵州之屏障。”
郭继恩转回沙盘之前,仔细瞧着,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粟清海吩咐道:“向将军应对不来这个乌伦布台,你去晋北接替他!”
粟清海先是一愣,连忙挺直身体:“是,卑职这就教战训司议定方略,然后尽速赶赴平城接掌并州兵马。”
郭继骐放下急递军书:“如此一来,则并州军不能参与南面中原作战矣。”
“朝廷当初设立并州军,原本就是应对北面防御。燕州军第二师崔万海部继续驻防黑城、盛乐,亦归你节制。”郭继恩瞅着粟清海,“要不要调一支羽林军给你?”
“咱们的战线太长了,三十万大军,如今处处都有兵力不足之感。”粟清海思忖道,“都帅还是将羽林军留在燕镇罢,南面战事,若无羽林精锐,难竟全功。”
“我会调营州军入临榆关作战,你无须顾虑南面。”郭继恩断然下令,“以粟清海为并州军统领、并州监军司处置使,接替向祖才。羽林一师秦云龙部,随你一道赶赴河东!”
“是。”粟清海沉声应命,退了出去。
郭继骐于是向妻子点点头,也抱拳告辞。郭继恩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又吩咐道:“以向祖才为中州军统领、河南道行军统管,往常山接管中州军第二、三、四师。谢副都监兼领中州监军使,仍为淄青道行军统管。以杨运鹏为中州行营大总管,南面各部,俱受节制!”
“啊?”瑞凤郡主有些疑惑地瞧着他,郭继恩不耐烦道:“本帅并无冷落周统领之意,战训司这边,需要一个参谋掌总之人,这副担子,如今只能交与他了。还有,召骆承明回京。”
诸将聚于议事厅,于贵宝下令,以陈光义为并州军行军长史,随粟清海一道往河东。傅冲接掌军情司。参谋司司监柴弘提议道:“胜州银州两处,当同时进兵,可于云中、晋北和绥德设立一行军道,悉归粟统领掌之。”
“雍州军暂不可北进银州。非是周某有意掣肘。只是庆阳当面,随时都会爆发大战。”周恒皱眉否决道,“桑副统领在延安,手中仅有四万兵,尚不能分兵相助粟统领。”
粟清海苦苦思索,刘清廓手指轻叩桌面,微微叹息:“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啊。”
“战线太长了。”陈光义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大舆图之前,用手比划道,“为今之计,要么晋北、云中先取守势。待南面平定之后,再徐徐图之。要么,则是中州作战,再推迟数月——”
于贵宝连连摇头:“中原大战,势在必行,已经不能再推延了。朝野内外,皆有非议,且不说江淮,就是两川、荆湖等处,都在观望形势。若咱们一再拖延,诸藩必无归顺之意,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大家一齐望向郭继恩,他沉吟说道:“南进中州,年节之后便会发动,的确是不能再推延了。粟统领这边,统共只有七万兵,还要留出驻防晋阳、平城等处兵马,的确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枢密院也只能做到这地步了。”
粟清海心情有些沉重,但还是正色回话:“这已经足够,卑职必不负都帅之托。”
郭继恩见众将无话,便摆手道:“都散了罢。”说罢便起身第一个走了出去。
参谋和参军们见粟清海复领重任,都上前向他道喜。粟清海苦笑着回礼,周恒待大家都出去之后,才瞅着粟清海道:“乌伦布台不可小觑,虽说此人在会宁府败于粟将军之手,却非是其本事不济。足下虽有七万精兵,亦不可大意轻敌。”
“周统领提点得是,粟某亦不敢以为,有了这七万兵,便可纵横西北。”粟清海吁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道,“胜州往西四百里,中受降城南面有一胡洛盐池?”
周恒流露赞赏之色:“不错,当初此地每年可出盐万四千斛,颇供朔方军之用。”
粟清海点点头,两人便一道出了议事厅。
郭继恩回到西节堂,正打算再叫刘清廓李樊玉等人过来,门外亲兵进来禀报,检校河东巡查使崔如贤陪着原户部侍郎王恭退已经入京,如今正在广寒宫外等候。郭继恩便吩咐请他们进来。
唐应海奉命出来迎接,他瞅着那位王侍郎,颇有敌意。王恭退诧异道:“这位副尉官,为何这般瞧着老夫?”
“不敢。只是小的想要请教侍郎,”唐应海不紧不慢问道,“此番从晋阳过来,一路所见,我燕镇之地,气象如何?”
王恭退鼻孔出气,淡淡哼了一声。倒是崔如贤笑了起来:“某等自常山北来,见村镇皆安乐祥和,处处工厂林立,便是当年天盛帝正明帝时,也无此等气象,着实令人惊奇。尤其是各处小镇,俱设学馆,书声琅琅,这个,甚是难得!”
王恭退也不得不承认:“兴教办学,这个是千年善政,朝廷能着力为此,的确是见识深远。”
郭继恩在广寒殿后的承云殿外相迎,王恭退瞅着他道:“此地既为皇家苑囿,都帅据为己用,岂非逾制矣。”郭继恩笑着请他入殿,不在意道:“西苑者,原本就是军营。后来隆盛帝下诏将此地分出一半改为园林,自他之后,诸天子都未来过,于是日渐荒废。郭某将其征为军机之所,也算是物尽其用嘛。”
“燕镇之地,大小政务,元帅一言可决之。”王恭退撩衣坐下道,“想用哪一处,自然是你说了便算。王某得了苏公书信,屡次三番催促,说是议政院已经辟王某为议政卿,务必入京商议国政,是以便跟了崔宪使,一道过来瞧瞧。这事,想必又是元帅的主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