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汉将复临戎
“此事其实与本帅半点不相干。”郭继恩笑道,“若非崔宪使书信到此,本帅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既是苏相盛情相邀,王侍郎何妨便安心居留京中。”
王恭退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又问道:“闻说这议政卿,并非常设之职,只于每年元旦之后聚于议政院,商议国政,然后皆得各自返回?”
“是,眼下议政卿之人选,俱由议政院传知各处,召集入京。”郭继恩解释道,“往后么,则由诸道议政署呈报于中枢。议政卿其实各自皆有职事,或为农夫、工匠、商人,议政集议之后,自然又会回去。”
“不过,苏相既然力邀王侍郎入京,那是必定会留请侍郎在京中任事的了。”他又继续说道,“侍郎是方正之人,咱们这些军汉,也是乐见侍郎出掌要职,必定大益于国家也。”
他态度诚挚,王恭退倒有些惭愧:“当初在晋阳之时,老夫出言刻薄,甚是无礼,还请都帅恕罪则个。”
“无妨,各言其志耳。”郭继恩不以为意,“王侍郎可往政事堂,见一见苏相宋相等,想必他们见侍郎已至,必定也很是高兴。”
“老夫已知矣,回头便去拜访。”王恭退瞅着他道,“不过,老夫自入燕州地界,见各处官吏百姓,惟知有郭都帅,而不知有天子矣。”
崔如贤吃了一惊,正想出言岔开话题,郭继恩已经笑道:“倒不如说,各处百姓惟知有枢密院、中书省。只是郭某想问一句,似这般,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郭继恩并不讳言此事,倒教王恭退一时难于作答。他正在沉吟,陆祥顺进来禀报,说是霍启明领着拔烈坚、杨典二人来了。郭继恩便教都请进来,那霍启明依旧是一身青白色鹤氅,头系逍遥巾,手捏着麈尾,大摇大摆进来。后面跟着身穿胡服的拔烈坚,和一身绯色官袍的杨典。
郭继恩便向他们介绍王、崔二人。崔如贤拱手道:“霍参政之大名,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果然仙风道骨!河东如今大修官道,要多亏了参政遣送火药过来,诚大为助力也。”
“小事一桩。”霍启明坐下来笑道,“只是国家如今四处征战,河东虽然久苦兵火,如今亦得多征健儿从军。四境不宁,则百姓们自然也不能安生过日子。这个道理,要请并州各位,都与百姓们分说明白。”
他又瞅着王恭退道:“王公之名,咱们亦早知之,如今来京,自然很是欣喜。侍郎的两位公子,都有令声,皆为干员,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料定可知也。”
“不敢当参政如此夸赞。王某两个犬子,其实还毛躁得很,须得多多历练才是。”王恭退瞧瞧霍启明,又瞧瞧郭继恩,心中暗自称奇,“国家有今日气象,皆赖二位年少雄才,挥斥八极,乃建此奇功,彪炳汗青。教人好生佩服。”
“侍郎赶紧别再夸他了,不然,启明兄弟更要飘然欲仙矣。”郭继恩笑着摆手,又瞅着拔烈坚、杨典问道,“不知太仆卿、杨御史二位何以来此?”
“听说那乌伦布台到了胜州,”拔烈坚肃容说道,“某和杨御史两个,想要赶回盛乐去,请都帅允准。”
“哦?”郭继恩又瞧瞧杨典,杨典正色拱手道:“云中新复,人心未定,敌贼窥伺于旁,胡汉之民,必定俱都不安。下官愿意再往之,以助王师镇守之。”
郭继恩沉吟未决,这时元焘接到吩咐过来,与王恭退等人见礼。郭继恩便教他先领着王、崔二人往膳房去用午饭。崔如贤却起身敛容道:“云中故地,本属并州行台辖之,若是都帅信得过,崔某愿替这位杨御史,往云中去!”
几人都是颇出意外,霍启明也流露赞赏之色,王恭退叹息道:“崔宪使向来便是这等忠直之性,既是这等,老夫也愿往云中,为国家分忧。”
“边患小贼,不足为虑,何劳侍郎亲往。”郭继恩笑着摆手,将王、崔等人送出承云殿。他转头回来,正色对拔烈坚道:“太仆卿如今既已履新,只管安心任事为要。马政者,亦是十分紧要之事,你不可轻易出京。”
拔烈坚瞧瞧他,又瞧瞧霍启明,霍启明摆弄着麈尾笑道:“早与你说了,都帅不会答应的。”杨典便道:“太仆卿只管留在京中,下官往云中去便可。”
郭继恩注视杨典,轻声叹息道:“郭某心中,乃视杨御史为国士,实不愿你再往那严寒险恶之地去也。况且,某今日已署粟清海粟将军为并州军统领,节度方面,以重兵屯于云中、晋北,当无忧也。”
杨典身躯微微震动,心下很是感动:“都帅既遇下官为国士,则下官自当以国士报之。都帅虽遣名师大将,然此非一日之功,若云中忽起纷乱,则难于处置,下官已熟彼处民情,便有不测之事,亦能及时处置,还请都帅允了下官!”
郭继恩还要摇头,霍启明起身道:“冯明昌无当机处断之能,咱们还是先遣杨御史往云中为好。待局面初定,再召其回京便是。”
“也罢,那就先这般定下来。启明兄弟去知会吏部,仍以杨兄为云中都护府监察御史。”郭继恩只好点头答应。拔烈坚却皱起了眉头:“既然这位,冯都护并无才干,为何中书省还会选了他去做都护官儿?”
郭、霍二人都难以回答,霍启明苦笑道:“这个么,政事堂诸相自然还有别的考量。”
“天师同样也是做着宰相,你既然觉得不妥,为何当初不反对?”拔烈坚很是不满,“岂不是太过轻视新来归之部族么?某觉得,就以杨御史来做这个都护,便很好!”
霍启明被质问得很是狼狈,郭继恩忙替他解围道:“休怒,此事原是本帅想要将杨御史留于京中,另委重任。”
杨典也说道:“无妨,下官即日便赶赴盛乐便是,太仆卿不必这般忧虑。”
郭继恩便请拔烈坚和杨典两个也一道往枢密院膳房去用饭,拔烈坚立即拒绝:“没有心思在这里吃饭,实在弄不明白,你们汉人为何有这多花花肠子。”说罢气咻咻地走了。杨典也说道:“下官这就回去打点行装,先告辞了。待返京之时,再来都帅这里讨一杯酒喝。”说罢拱手离去。
郭、霍二人相视苦笑,郭继恩叹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杨御史再出京,可是眼下也只好先如此了。”
“无妨,也不用他在云中待上许久。”霍启明将麈尾插在颈后,“你今日果真定了粟清海去接替向祖才?”
“不错。”
“照你先前的计画,想必是等晋北战事平定,便以向祖才出任并州行台都督,是么?”
“是啊,粟清海即便赢了胜州之战,也不适合出任行台都督。”郭继恩微微皱眉,“此事倒有些教人心烦。”
“咱们先去膳房,我与粟将军说几句话。”
粟清海却并未往膳房去用午饭,而是直接回了水云间。夫人宁青很是惊讶:“夫君今日为何回来得这么早?”
“请夫人替我收拾行装。”粟清海便将自己授了新职之事告诉了夫人。宁青一边行礼道贺,一边说道:“夫君可率领兵马先行。贱妾随后就带着孩儿一道过去。”
“你去做什么,带着两个孩子依旧留在京中便是。”
宁青静静瞅着他:“夫君既已不在枢密院任事,咱们娘儿几个,却还住在这水云间,难免又有闲话。再者,此前你往沈阳,又从沈阳回京,妾与孩儿不都是跟着你么?”
第十九章 择婿状元郎
西山大营之内,秦云龙所部羽林一师开始忙碌起来。眼见年节将至又要出征,该师官兵,几乎是人人咒骂,满腹怨气。不过骂归骂,怒归怒,该忙的活计还是得做。粮草装车,检视牲口,擦拭武器,整顿衣甲。
虎蹲炮已经运往平城,火器厂又送来了第一批火枪、铅弹,交付与羽林一师第一旅。巡检南俊龙和旅监贺亮才正在清点验看,身形干瘦的一团团练史连春凑过来瞧热闹,嘴里抱怨道:“临到出征了才配发给咱们,伙伴们见都不曾见过,更不要说操演了。这玩意儿,谁会弄?”
“你急什么,到了平城,有的是时候教伙伴们练习。”贺亮才其实也是心中无底,他瞅着南俊龙道,“听说南兄弟,在西海池与亲卫营的人一道试过?”
“统共不过打了十来枪,其实还生疏得很。”南俊龙也是皱眉不已,“这才六十支枪,不够配备一个队的,能派上多大用场。”
正在说话,一师点检秦云龙、才被署为检校师监的李仁徽陪着粟清海、陈光义过来了。
“某等,谨参统领!”三人躬身抱拳。
粟清海点点头,上前抄起一支火枪,拿在手里仔细瞧过,吩咐道:“去箭道。”
“是。”
箭道之内,粟清海端起火枪,渊渟岳峙,砰地一声,他塞进第二颗弹丸,砰地又是一枪。
二十息之间,他连发三弹,枪枪中靶。
军官们都喝彩不已,秦云龙惊奇道:“统领端地好枪法。”
“射速太慢,这次配发的又少。”粟清海把枪掷还给南俊龙,“大伙儿路途之中都要好好想想,这新兵器,要如何用,才能最有威力。粟某在战训司之时,曾经编写新式战法,只是没有想到,火器厂只能送来这么一点。”
军官们都悚然应命。陈光义便向粟清海解释道:“火器厂唐副总办曾言,如今这火枪,使用不便,射速又慢。是以并不曾大造。如今那边还在等着霍参政与宋夫子弄出新的燧发火枪来。”
“嗯。”粟清海点点头,负手走出箭道,瞧瞧阴郁的天空,深深吁了口气,黑瘦的面容神色凝重,低声说道,“就凭七个师,想要纵横西北,难矣哉。”
“要紧的是士气。”紧随在他身后的陈光义说道,“咱们得将各旅监团监都召集起来,将道理都分说明白。虏贼难道会坐等着咱们到了再打上门来?显然是不会。是以咱们只能披星戴月,尽早赶到。再者,数万之敌于胜州过冬,必定缺粮。咱们须得在静边军城等处,遣兵布防。”
“长史所言极是。午饭之后咱们就召集军官,明日便拔营出发!”
粟清海赶到西山大营之时,他的夫人宁青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中收拾物品,又请亲卫营军士帮着一道将箱子送出西海池大门。郭继恩得知消息急忙赶来:“嫂夫人这是何意?”
“元帅万福。”宁青屈膝行礼,“外子如今已经调出枢密院,奴如何还能在这里住着,自然要随他一道往河东去才是。”
“好好的京城不住,去平城做什么?”郭继恩扶额叹息,“西山那边,已经建有公馆,可买可赁,嫂夫人可先领着河生、海珊两个,去那边住着。若是喜欢,往后再买下来就是。那边也有集镇,又有小学,居住也甚是方便。”
宁青瞅着他不说话,郭继恩便抱起粟海珊,转头吩咐道:“教解志兴解参军过来!”
解志兴领了一伍亲卫营军士,护送着宁青和两个孩子往西山公馆区去了。郭继恩眼见马车行远,才慢慢踱步回去。
他才至广寒宫大门之前,却瞧见内侍署副都管蹇运匆匆赶来:“蹇中使,今日如何得空来此?”
蹇运停下脚步,在寒风之中瑟缩着向郭继恩行礼:“宫中出了一桩事,老奴特来禀报都帅也。”
“出了什么事?”
“适才长公主殿下去了宝慈殿——”蹇运恭敬说道,“殿下对娘娘说,她已择中了御史台之侍御史邹秀,年节之前,一定要将大婚之礼给办了。”
“邹状元?”郭继恩大出意外,接着沉下脸来,“这都什么时节了,岂非胡闹。”
“是是,只是殿下意态甚坚,娘娘也是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一定要在年节之前出嫁么,岂不是周统领与瑞凤郡主的婚事,就只能往后推迟?”郭继恩皱起眉头,“想必是郡主先行出降,长公主殿下觉得自己颜面无光,是以必得抢在头里。”
“是,都帅明见。”
郭继恩深深吸了口气:“也罢,周统领和郡主这边,我去分说。中使只管回禀娘娘,长公主不管要什么,都应允了便是。不过,自然还得报与中书省知晓才是。”
“是,老奴这就去禀报娘娘。”蹇运又作揖行礼,这才转身走了。
到得下午之时,中书省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消息迅速在城中流传开来。公主择婿,择中了朝廷状元,百姓之中自然是有不少人觉得这是一桩佳话,广寒宫西节堂内,瑞凤郡主却是一脸委屈,眼中含泪,不知所措。
周恒匆匆赶来,也是一脸不快,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只能轻声安慰未婚妻:“景云毕竟是年长些,这一回,咱们让着他便是。回头请霍天师,重新替咱们另择吉日。”
陈巧韵轻握着郡主的手,轻声说道:“那么岂不是要推至年节之后了。”
“年后便年后罢。”周恒也很无奈,“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瑞凤郡主眼圈红红的,却还是乖巧地点头。“邹状元尚主为驸马,这可是要大大风光一回了。”郭继恩嗤笑一声,“只是依长公主的性子,这成婚之后,日子就未必好过。”
“既然周某的婚事只能推迟,都帅何如就遣某替粟将军西去河东。”周恒恢复了沉静之色,“或是往河间去助谢副都监也可。”
“粟清海才被署为方面之将,不好就收回成命。”郭继恩摇头道,“谢兄那边,要等历城回话,估摸着也要年后用兵,你也不急着过去。倒不妨就留在京中,多陪陪郡主殿下也好。”
“是。营州军薛副统领,想必年前会赶至京城?”
“他不用过来,”郭继恩起身至沙盘面前,“营州军从都里城渡海,直接赶赴山东!”
周恒闻言,也凑过来细瞧:“都里海港冬季不冻,营州军正月里便可出兵,如此,则直取登莱,必至马世仁首尾难顾也。”
“不错,不管东都那边乱到何等地步,咱们只管先打山东!”郭继恩深吸一口气,“中原逐鹿,便由此开端。”
第二十章 女子半边天
霍启明这日正在已经更名为燕都钢铁公司的西山铁厂,与秦慎之、燕京别驾辛广寿等人钻研蒸汽炉之事。他心情愉快,午饭之时还对辛广寿笑道:“先给别驾透个消息,年节之后,你就会被署为燕京府尹了。”
辛广寿依旧细嚼慢咽,却摇头道:“下官情愿往这里来,做个铁厂总办便好。”
“你果真愿意来这钢铁公司?”霍启明很是惊讶,“贫道得先问个明白,若你真是情愿,贫道这就知会吏部,将你改铨过来。”
“果真情愿。”辛广寿认真点头,“案牍劳形,何如在这边钻研工艺技法,有趣得多。”
霍启明拊掌大笑:“求之不得!贫道回去之后就吩咐吏部办理这事。”他觑见铁厂副总办成泽康面色不快,便又说道:“辛别驾过来,也不会分你的权!不必如此小哉相。贫道先在这里许个承诺,若明年,这蒸汽炉果然大成,贫道第一个升你的官。”
“钢铁公司者,自然是要多出钢胚铁料,才是正经之事。”成泽康一身精致的丝绵锦袍,神色不以为然,“成日钻研这些杂学之道,岂非误入歧途。蒸煮锅原本是军器监之事,弄到咱们这里,多出多少事情来。”
“这个就是你有所不知了。眼下已经不是蒸煮锅,是蒸汽炉。”霍启明兴致不减,“往后若果然成了,不但你这里,便是矿场、织造公司等处,那都是一日千里。”
秦慎之点头赞同:“不错,到得那时,想必会是风云变色,便如太古之时仓颉造字一般,窥天地之道,夺造化之功业。”
成泽康将信将疑:“竟有这等玄妙?”霍启明瞅着他哈哈一笑:“到时便知!”
霍启明神清气爽,顶着寒风打马返回京城,嘴里哼唱着“…抖擞精神我显威风,长枪短剑立大功——”得意洋洋回到忠义坊,却听闻长公主出降之事,不禁愣了半晌,接着便破口大骂。
霍云熙好奇地瞧着父亲,霍启明终于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对白吟霜道:“你带着儿子先用饭。我得去一趟周宅。”说着便吩咐耿冲备马。
周恒此时却还在广寒宫内,郡主有些不愿回宫,他只好柔声劝慰,又说道:“你今日若真不愿回去,我自然可以替你另寻个住处,哪怕驿馆都可。只是难免太妃娘娘心中会嘀咕不已。”
他握着郡主的手:“来,我还是送你回宫去罢。”
郡主终于点头起身,跟着他出了广寒宫,迎面却见许云萝赶了过来。许云萝先向周恒屈膝行礼,又对郡主说道:“姊姊——”
郡主抿住嘴唇,泫然欲泣模样,愈发显得娇弱不堪。周恒只好向许云萝点一点头,扶着郡主的削肩,往东门方向去了。
郭继恩跟着出来,许云萝便瞅着他道:“郡主殿下——”
“瞧来你也知道了。”郭继恩挽起她的手,“事已至此,除了让出时日给长公主,也没有别的法子。”
“嗯。”许云萝低下头来,默默跟着郭继恩往膳房去,她想了想,又小声说道,“大学堂过不多久便要闭馆了。叶夫子说,咱们几个到得下个沐休之日,就可不去了。”
“学馆要放年假了,那你依旧每日来广寒宫便是,这倒是个好消息。”郭继恩点点头,打量着她身上的丹色斗篷,“这个颜色很好看嘛。”
“是,”许云萝又告诉他,“那位顾蓓顾三娘子,今日对妾说,她想往枢府来学着做事。”
郭继恩微微皱眉:“不许,军机要地,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如今虽说外面女工已经许许多多,可是能在公府之中任事的却是少之又少。”许云萝轻声说道,“都帅时常对妾说道,女子能当得半边天。那位顾三娘子,才思敏捷,写字又快又好看。几位夫子对她的才情,都很是称赞。她能与夫子们坐而论道,妾却只有俯首聆听的份,似这等出色的女孩儿,都帅当征辟入府,尽力擢用才是。”
他们已经进了膳房,郭继恩坐下说道:“偏你就有这等好心肠,瞧不破旁人的心机。既是你诚心举荐,那就明日转告她,若是愿意,就往我这里军供司来,听候李司监使唤。若是不愿,那就罢了。”
“都帅若是因为妾的缘故,不愿召顾家三娘子入节堂,其实大可不必。”许云萝将两人的饭菜都捧过来,“巧韵姊姊已经怀孕,过得两月想必就得回宅安胎。到时候,都帅岂不是还要另外物色一人接替之。”
“到了那时再说,且看这个顾蓓,究竟能耐如何。若她有苏娘子那样的本事,我便教她做了军供司司监也是无妨。”郭继恩端起碗筷吩咐道,“先用饭。”
他瞥见元焘进来,便招手示意他过来:“王恭退王侍郎,想必已经见过天子和政事堂几位相国了?”
“是。苏相的意思,是请王公依旧出任户部侍郎,秩为二品。”元焘作揖回话,“至尊那边,王公亦曾往福宁殿觐见。”
“嗯,不知王侍郎见了至尊之后,又有何言语?”
“王公是与崔宪使一道觐见至尊。”元焘觑着郭继恩神色说道,“自福宁殿出来之后,王公便道,此乃太平天子也。”
郭继恩笑了起来:“好,本帅知道了。”
本多秀弥与深田小纪两个如今已是经常在玲珑院中自己做饭吃,郭继恩与许云萝自膳房回来,便瞧见两个倭族女孩领着塔娜正在用晚饭。见元帅回宅,本多秀弥便连忙献上自己做的饭团,用稻米捏成三角之形,里面还包有豆酱。
见女孩眼神期冀,郭继恩虽然心中嫌弃,也只好拈起一个慢慢食用:“此物其实汉代之时,便已流传中土。只是后来式微,如今却在海外被发扬了。”
“喔,这个来由奴婢就不知道啦。”本多秀弥喜滋滋地捧着饭团,小口小口地吃着,流露出满足的神色。郭继恩嗤笑一声,三口两口将饭团咽下,转身进了书房。
女孩们用过晚饭之后,深田小纪去刷碗,本多秀弥带着塔娜洒扫屋子。塔娜在玲珑院住了几日,也渐渐自在起来,总是含笑打着手势,耐心教大家明白她究竟是要说什么。许云萝见她们忙碌,也想来帮忙,本多秀弥连忙阻止道:“哪里能让小夫人来做这些事情呢,小夫人可是咱们的主母呢,去书房陪着老爷就好。”
许云萝只好进了书房,屋内两盏半人高的铜灯映射得很是明亮,两旁是高大的书架,郭继恩端坐于书案之后,若有所思。许云萝便走过去,坐在他腿上。
郭继恩将她轻轻搂住,沉吟说道:“待长公主大婚之后,我就教政事堂,罢了她的职事。”
“嗯,”许云萝低下头来,“坊间的传闻,确实是不大好听。朝廷对她容让太过,其实也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十一章 择造公主府
长公主出降之事,来得太过突然,中书省也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三位宰相连夜商议,王行严很是不满:“瑞凤郡主,乃是王某解救入京,如今却要抢了她的婚期,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执笔中书令苏崇远拈着胡须,心平气和:“事已至此,咱们不能不办。总归这是长公主,确为一件大事。如今离年节已经不远,吉日、仪仗、赏赐、宅邸,这些都得尽快议定才好。”
“如今司天台尚未署置,大学堂之中,天文星象之学,以秦慎之、宋云奇最精。就请他们两个择定吉日。”宋鼎臣说道,“至于这公主宅邸,听说宫中传出消息,长公主很是中意明时坊?”
“倒是会挑地方。”王行严低声咕哝,又摇头道,“且不说时日太紧,无法赶造,再者,前日工部侍郎张骏声有疏奏,往后公造府第,都当缩减占地,不可过奢。依这位长公主的性子,必定又要生事。”
“思贤坊的公馆区,不是眼见就要竣工了么。”宋鼎臣提议,“拔一处给长公主,也就是了。”
“不妥,毕竟长公主身份不同。”苏崇远还是摇头。
“明时坊中,最大、最富丽之处,便是郭宅。”宋鼎臣慢慢说道,“如今新造公主府,显然办不到。若长公主一定要居于明时坊,难道要郭家将自家宅院让出来么?”
“若是国家全盛之时,不过是至尊一纸敕诏之事。”苏崇远微微叹息,“如今可是不成的了。”
“可若是天盛帝、正明帝时,”王行严瞪起眼睛,“岂会纵容公主如此骄横奢靡?当年定安公主强占民宅,被天盛帝重责之事,两位都忘了么?
“这个如何能忘。”苏崇远忙道,“不过郭家也不能算是寻常百姓嘛。再者,这位郭都帅,并不曾居于明时坊,这处宅子,不过是给郭长鹤的一个侍妾住着。身为人臣,便是将宅院让出,也是一桩佳话么。”
王行严皱起眉头:“郭继恩定然不会愿意,这事,的确有些过分。”
宋鼎臣打量着修葺一新的政事堂:“宋某觉着,郭都帅虽说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可是比之当初梁忠顺,那就真是克制得多了。中书省之政令施行,并无多少掣肘之处。某原以为那议政院,必定会处处与咱们作对,孰料竟是不然——那位朱仆射,秉直方正,人品很是不错。咱们在此理政,人事赋税,皆由自主。如今便真正是中书造令,议政审复,尚书奉行。三省各司其职,运转顺捷。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中书之权,这都是郭继恩拱手让出来的。”
他注视着苏崇远:“苏相在这燕京,揆领百官,为文臣之首,比之当日梁逆专权,岂非云泥之别?这件事咱们若是推波助澜,未免有失厚道。”
苏崇远被宋鼎臣点破心中念头,依然面不改色:“若是郭继恩与那梁逆一般所为,咱们也就不会往燕京来了嘛。既然他无意为权臣,行那大逆之事,则又何必独掌兵权,教咱们插针难入。长此以往,尾大不掉,必有后患。”
“确然,”王行严也点头,“设枢密院夺走政事堂兵权,这事,怎么都教人心中不快。”
宋鼎臣有些无奈:“依苏相王相之见,此事当如何处分?”
“宅邸之事,明日先瞧瞧霍启明是如何态度,则再议之。昔年长林公主占金吾卫旧营,筑山浚池,广造府第,何等富丽,似这般,才是天家气象嘛。”苏崇远不动声色,“眼下,咱们先将仪仗、赏赐等,先定下来。”
宋鼎臣微微皱眉:“当日豪侈之风已兴,人皆以为万年太平,这才有了隆盛之祸。”
“咱们毕竟也不是要到那等地步嘛。当今只有这么一位皇姊,办得盛大一些,也是应有之义。”苏崇远摆摆手,不再议论此事。
每隔三日,六部首官皆得往政事堂来,向宰相奏事商议,此为都堂集议。霍启明大清早进来便吩咐通事郎阮冲:“贫道点个卯就走,这集议,就不参与了。”
“参政稍待,”阮冲忙道,“苏相有吩咐,请参政来了之后便往他那里去,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这么要紧,贫道还得往西山去呢。”
阮冲便凑过来,将三位宰相连夜商议公主出降等事说了。霍启明轻轻点头,面露冷笑:“此事,通事郎有何见解?”
“天家岂可恣意夺民之产?”阮冲正色说道,“不过苏相或许有别的心思,下官就难以猜测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启明笑了起来,“政事堂与枢密院,是面和心不和,朝中文武皆知。苏相又是贪恋权位之人,难免想要压住西府一头,是以借机寻事罢了。放心,此事自然由贫道去与他应对,多谢通事郎告知。”
他大摇大摆进了执笔中书理政的屋子,苏崇远含笑起身,又吩咐书吏奉茶过来,然后将昨夜议事情形说了。霍启明端坐圈椅,点头道:“贫道昨夜便去了周宅,周将军父母高堂也都应允,自然是公主大婚为先,并无怨言。不过,这明时坊内赶造新府邸,年节之前便不能完工矣。若是长公主愿意再等个一年半载,倒是无妨。”
“新造自然是赶不及了,”苏崇远依然含笑,“不过,郭都帅不是在明时坊还有一处宅邸么?”
“苏相,”霍启明轻笑一声,“至尊和长公主殿下,都是继恩兄与贫道冒着奇险救出。如今长公主大婚,还要郭兄让出宅邸,这,不大合适罢。再者,那明时坊宅院,可是继恩兄真金白银所购置,并非天家赏赐之物。”
“救主君于险地,这不是人臣本分嘛,岂能挟恩自重?”苏崇远笑意不减,“至于银钱之事,这个自然由官府掏银补之,如何?”
霍启明不笑了,他瞅着苏崇远点点头:“苏相的意思,贫道明白了。”
他长身而起,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苏相今年六十有六?依律,大夫七十而致仕,不过,苏相为国劳苦,以至形销骨立,咱们都很是担心呐。若是早些回宅安歇,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苏崇远闻言一愣,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外面屋子里的几个书吏都深深低头,不敢言语。霍启明却是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新任户部侍郎王恭退、兵部侍郎乔如思、刑部侍郎卢道然、工部侍郎张骏声皆已到得政事堂,正在寒暄说话,瞧见霍启明面色不善,大步出来,都是心中诧异,忙作揖行礼。霍启明只拱手道:“有事,先行一步。”便径直出了政事堂。几个高官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见霍启明出来,耿冲迎上来道:“老爷,咱们这就往西山去么?”
霍启明瞧瞧天色,并不答话,只摆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出了中书省,他才厉声吩咐道:“你马上去亲卫营传我的话,教王庆来点两队人马,速来承天门外见我!”
第二十二章 怒闯睿思殿
“啊?”耿冲迟疑望着霍启明。
“啊什么,还不快去。”霍启明面色狰狞,“我倒要瞧瞧,这燕京城,还有谁敢骑到咱们头上来!”
“是,是!”
王庆来领着亲卫营丙队丁队,全副武装火速赶至承天门外横街,整齐列队。他领着唐喜柱、向胜两个队正,与耿冲一道上前,向着霍启明抱拳:“卑职迟来,不知天师有什么吩咐?”
霍启明正等得不耐烦:“可算是来了,如今竟然有人要抢咱们郭都帅的宅子,咱们要去跟她好好说说道理才成。”便将长公主出降,欲取明时坊郭宅为公主府第之事说了。
“甚么鸟公主,忘了当初咱们是如何救她的么!”唐喜柱瞪起牛眼道,“何劳天师费神,某这就领着伙伴入宫,一刀劈了她。”
“正是,照小的说,这个天子也索性不要了。”向胜也鼓噪起来,“咱们都帅自己做天子便是,小的倒要瞧瞧,谁敢不服!”
霍启明吓了一跳,瞅着向胜不说话,向胜又道:“年节将至,咱们正好废了天子,改立新朝——”
“不要说了,”王庆来连忙摆摆手,向霍启明抱拳道,“长公主殿下骄横任性,常有胡闹之举。不过此事,其实还是政事堂推波助澜所致。依卑职之愚见,天师往睿思殿去,略为惩戒,令其收敛,另择一处为其宅邸便是。此事,宜小不宜大。”
霍启明已经冷静下来,他略一思索,便吩咐道:“唐喜柱留在此处,约束着伙伴们,不可鼓噪喧哗,只在这里等候。你们两个,都随我进宫。耿冲,你也留在这里。”
“是。”王庆来和向胜都将佩刀解下,交与唐喜柱。
霍启明便领着王庆来、向胜两个进了承天门,又自午门进了皇宫。他想了想,对向胜说道:“向队正,方才的话,往后不可再说了。便是军中另有伙伴议论,也要立时喝止,你可记住了。”
“是,卑职记住了。”向胜还是有些不服气,“只是——”
“没有只是。郭都帅想做天子,还用得着等到今日?”霍启明笑了笑,走得很是稳当,“只要你们谨守军纪,严加操练,自然就有那富贵前程,无须多虑。这天下大得很,咱们的眼光,不必只盯着燕京,只盯着皇宫。”
“是,天师的教诲,小人必定牢记。小人父子,能有今日,都是都帅和天师信重,往后小人也决计不会有任性胡为之举。”
霍启明轻笑一声,不再多说。眼见两个金吾卫上前行礼,他只摆摆手,那两个卫士便退至一旁,眼瞧着他大摇大摆过了前朝三大殿,直往内廷而去。
进了垂拱门,又有内侍上前相迎,霍启明便吩咐:“道爷要去睿思殿,前边带路。”
“啊,睿思殿?”两个内侍面露困惑之色,“参政今日——”
“恁地废话多,只管带路便是。”
“是,参政请随小的们来。”
他们沿着夹道一路向北,宝慈宫外,金吾卫副总管郑啸声眼见霍启明大摇大摆过去,有些诧异,连忙赶过来行礼:“参政今日不去宝慈宫么?”
霍启明脚步不停,只点点头:“嗯,道爷今日要去睿思殿。你点几个侍卫,跟着一道罢。”郑啸声隐约感觉要出大事,却是不敢迟疑:“是,卑职稍后就来。”
几人沿着夹道走了许久,终于来到睿思殿。睿思门外值守的卫士、内监都向着霍启明行礼。霍启明也不教他们入内通禀:“不用禀报,你们依旧守在此处便是。”说着就这么大喇喇地领着人走了进去。那几个卫士、内监都面露惊疑之色,却是不敢违抗,只好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
庭院之内宫女、内监眼见霍启明突然闯入,慌得连忙行礼,霍启明也不理会他们,直接就往睿思殿去,候在殿外两个内监迎上来正要说话,霍启明喝道:“闪开!”
两个内监噗通一声跪下。
霍启明大步入殿,殿内宫女见他进来,无不变色。霍启明问道:“长公主可在?”
“在,在寝殿之内。”
霍启明冷哼一声,抬脚就往寝殿而去。王庆来便吩咐宫女们:“都在此候着,谁也不许妄动。”
“是。”几个宫女全都跪了下来。
面阔五间的寝殿分隔成三间,景云长公主身穿霜色缎面缂丝长裙,正靠在西间的小榻之上,一个宫女跪在脚边替她捶腿。那个名叫阿南奉丽的倭族女史,身穿樱草色长裙,立在一旁给她念书。殿内熏炉萦香,暖意融融,景云正觉惬意之时,忽见霍启明进来,不禁失色道:“你——”
“很是惊讶?”霍启明将麈尾插在脖颈之后,负手而立,斜眼觑着长公主,“先要给殿下道喜才是。”
“多谢,”景云戒备地坐直身体,“真人何以不教人通禀,就往本宫寝殿而来?未免太过无礼。”
“若非道爷与继恩兄解救你出东都,如今你都早就是个死人了,还跟本道爷说甚么无礼。”霍启明冷笑,“你要嫁人,咱们也都尽力去办,怎么就偏偏就瞧中了明时坊的郭家宅院?”
“你们何尝是为了救我,不过是救我那弟弟,好在燕京城中立个傀儡天子。”景云也冷笑,“救我?要不是为了我身边那个许云萝,你们郭元帅会愿意救我?”
“听这意思,咱们竟是不该救你?那好办的很,今日长公主突然暴薨,这婚事,不用办了!如何?!”
“你——”景云见霍启明公然撕破脸面,不禁花容失色,“你要做什么?”
“道爷我不想做什么,倒是想请教长公主殿下,你是要平安顺当地将自己嫁了出去,还是就此香消玉殒,呜呼哀哉?”霍启明冷笑,“想出嫁,就听道爷的安排,不想出嫁,今日本道爷便送你升天,与先皇相聚,自己选罢!”
“竟敢如此与长公主殿下说话,实乃目无君上王法。”阿南奉丽忽然插言,“今日之事,足下无礼狂悖已极,奴婢虽为弱质女流,亦当为殿下讨回这个道理,足下不过外间一弄臣,奸邪小人,替独夫张目,欺辱主上,足下今日之举,敢教天下人知道么?”
“这般伶牙俐齿,你懂什么是非黑白?我好意教殿下执掌光禄寺,结果呢,虚耗了多少公帑,这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当我不知道呢。她要成婚,我兄长就得乖乖让出自家宅院,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霍启明淡淡一笑,突然喝问道,“金吾卫副总管可在?”
郑啸声心惊肉跳,忙在外间应声:“卑职在。”
“拖出去,绞了。”
向胜立即大步向前,一把拽住那倭族女子的头发就往外拖。阿南奉丽反应不及,哪里挣扎得脱,连声尖叫着就被拽了出去。郑啸声连忙挥手,几个卫士上前,将她扭住,捆绑结实,向胜弄来一根披帛,便往她脖颈之上勒去。
景云在东间听见阿南奉丽呜咽之声渐小,不禁面色惨白。她脚边那个宫女,已经吓得软成了一滩泥。霍启明轻笑道:“别以为道爷不会杀人,殿下这会儿想清楚了么?”
“想清楚了,奴婢听参政吩咐便是。”景云身躯颤抖,轻声说道。
“很好,本道爷在思贤坊建造了十多处公馆,想必长公主殿下也很是喜欢。眼下,就请殿下遣人往政事堂去禀报,说殿下愿意居于思贤坊内。其余大婚诸事,悉听诸相安排。你瞧,这不就很好么,皆大欢喜,是也不是?”
第二十三章 尚主非易事
霍启明从寝殿西间出来,见宫女都跪着以头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侍卫们则已经将那阿南奉丽的尸体拖了出去,他便向郑啸声点点头,负手出了寝殿,又瞧着庭院之中跪着的一个内监:“你是乌伦固罕?”
“是。”乌伦固罕以头触地,颤栗不已。
“去宝慈宫禀报娘娘,就说道爷一会去谒见。”
“是,是!”乌伦固罕连滚带爬地去了。
金吾卫总管王元相也已经匆匆赶至,见霍启明出来,忙躬身抱拳行礼:“卑职谨参。”
霍启明瞅着他道:“方才道爷在睿思殿杀了人,这事,就交由你们善后。”
王元相慌忙答应,霍启明只点头道:“好生去做。”便大步往宝慈宫去。
宝慈殿内,乌伦固罕惊魂不定跟弟弟妹妹诉说霍参政在睿思殿杀人之事。乌伦固哲和乌伦海容都吓得目瞪口呆,安太妃魂不附体道:“想必今日我也活不成了,要不你们去寻根带子来,我先自了断了罢——不成,我就这么走了,至尊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没道理处,霍启明领着随扈大步进殿来,殿中诸人,连太妃在内,齐刷刷都跪了下来。霍启明连忙上前将安太妃扶起,诧异说道:“娘娘这是何意?”
安太妃牙齿打战,身如筛糠,就连她身边那条狮子犬,也是瑟瑟发抖,吓到小便失禁。霍启明皱眉道:“不过是处死了景云身边一个不安分的宫女,娘娘何必这等惊惶。”
他扶住太妃在榻上坐定,又退下来拱手道:“不过是一桩小事,特来禀报娘娘罢了。长公主前些时日闹得太不成话,朝中甚有物议。她身边这惑乱小人,必得剪除,以正朝纲。此事与娘娘并不相干,不过小道还是想恳请娘娘,对景云多加约束为好。”
安太妃浑身瘫软,在榻上坐不起来,乌伦海荣连忙上前搀扶住。太妃这才苦恼说道:“景云自小性情固执,妾也管束不了啊。”
“娘娘便是太过心软。”霍启明微微叹息,“也罢,先过了这一个多月,将长公主的婚事办了再说。”
侍御史邹秀居住于燕京城东南角的明照坊,每日从这里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皇城应卯任事。宅中只有一个老母,几个仆役,开支并不很大。而燕京这边,历经数次加俸,邹秀身为六品职官,月俸已经达到了七十缗之多。
每月七万钱的俸禄,燕州之地又因为物产丰饶,货价并不算高,已经足够过上颇为富足的生活。只是邹秀既为雍平十六年的状元郎,自然也不会只是满足于鲜衣美食,更是期冀着在官场之中能够平步青云,紫袍玉带,吩咐江山,受人景仰。
只是朝廷之中,枢密院与中书省,两处之显贵他都挨不着。他又不愿离开舒适的京城出任外官,像杨典那样,身入绝地而立奇功,赚得万里前程,邹秀虽然心中羡慕,却知道自己爱惜身体,做不出来这种极险之事。再者,得了郭都帅青睐又如何,还不是又被打发回云中去了?
如今不比国初之时,御史之官,虽然看着清贵,在眼下的燕京城,却是难以擢升,被打发过来的都是些不得志之人。邹秀自觉空负一身才华,却是全无用武之地,每日往御史台去,都觉得这日子很是难熬。那日在光禄寺,他脱略行迹,拿着长公主的酒盅痛饮,其实不过是意气之举,孰料当真就入了长公主的法眼,颇得其青睐,数次召请相会。
邹秀得意之余细想,这位殿下虽说脾性有些刁蛮,毕竟相貌极是出众,身份又尊贵,若果能意外得以尚主,其风光显赫,则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宪台之中同僚皆都羡慕,尤其是那位宣万纪,眼中的嫉恨暗藏不住,更是令邹秀心中甚觉爽快。
待到霍启明在长公主殿中杀人的消息传出,邹秀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顿觉同僚们瞧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他便连忙起身,往皇宫而去。
五品以下官员,须得在午门之外递名等候,邹秀心中焦灼,又不能催促,眼见中书省苏崇远、宋鼎臣和王行严几位宰相从宫中出来,面上表情各异,他便退开一旁,躬身作揖。
苏崇远铁青着脸,连正眼也不瞧他,径直往政事堂去了。宋鼎臣只微微点头,王行严却斥责道:“长公主殿下在光禄寺,任性胡为,京中多少物议!尔既有尚主之意,如何也不向长公主殿下,规劝一二,身为言官,这便是失职!”
“罢了,长公主殿下的性情,不是能听劝之人。此事也不能责怪于邹御史。”宋鼎臣劝住了王行严,两人也都往政事堂去了。邹秀心中恚怒,却无可辩解。只能忍气等候,好容易出来一个金吾卫,吩咐他跟着自己进去。
邹秀赶至睿思殿,已经哭得哽咽失声的景云大哭着扑到他怀里:“妾不过是想住在明时坊,又不是要强夺郭家之宅邸。那霍启明好生无礼,竟然就敢强闯进来,当着奴的面杀人!这是什么世道,天家竟受这等欺辱。妾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西府与中书竞斗,结果却是殿下遭殃。”邹秀扶着长公主坐下,轻声说道,“霍参政来此杀人立威,是杀给政事堂看的。事已至此,还请殿下放宽心怀,不要伤了凤体。”
他又取出一块绢帕,替景云拭去眼泪。景云瞅着他道:“不管如何,妾咽不下这口气。妾才不要住到思贤坊的甚么公馆里去,臣仆之居,又偏又小,如何能够住人。邹郎要为妾出了这口气才是。”
邹秀沉吟不答,景云见他为难模样,心下更是恼怒,一把将他推开。邹秀愕然之间,长公主已经起身憎恶说道:“知道你怕了郭、霍二人权势滔天,靠你不着。我去寻至尊,请他来评评这个道理。”
她厉声吩咐宫女们:“还愣着做什么,本宫要去福宁殿!”
“是!”
宫女们慌忙预备妥当,簇拥着景云出了睿思殿。邹秀呆立良久,方才长公主憎恶嫌弃的眼神,便如烙印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后悔。
福宁殿外,金吾卫士拦住了长公主。她正勃然大怒之际,柴芦匆匆从殿内出来,神色冷淡,躬身说道:“至尊有言,当日殿下在福宁殿中杀人,今日便有参政在睿思殿杀人,一饮一啄,俱有前因。事已至此,今日不用相见了。”
长公主气得七窍生烟,连连点头道:“好,好,果然是好弟弟。本宫乃是你一母所生之亲姊,今日却连面也不愿意见。待到来日那郭继恩夺朝篡位之时,本宫倒要瞧瞧,你是否也要说一句今日不见!咱们走!”
第二十四章 充容遣出宫
事实上,霍启明从宝慈宫出来之后,便去了福宁殿。彼时怀明帝正与画匠出身的大学堂书画院助教何有训闲话,见霍启明进来,他便招手道:“来瞧瞧这幅画,如何?如今寡人也可往大学堂去做个老师了罢。”
霍启明将那幅工笔花鸟细细瞧过:“本想说几句贬刺之语,可是贫道不能昧了良心。”他微微叹息,伸出大拇指道,“陛下的天分,的确是这个。”
皇帝得意地笑了,不料霍启明又道:“依贫道愚见,至尊于花鸟人物,尤胜山水。这个是因为性情,还是因为陛下年纪尚轻,笔力不足?此事陛下自己一定得要想明白了。”
“嗯,有理,是得好好想想。”怀明帝点头沉吟。霍启明又向何有训拱手道:“何先生为政事堂所作的两幅画,大伙儿都说好,小道这里要向何先生道谢才是。”
何有训连忙恭顺回礼:“不敢当,几位相爷不嫌何某之画作意境不足,何某感激不尽。”
“何必这般过谦。”霍启明笑了笑,又对皇帝说道,“贫道今日有一事奏报至尊。”
怀明帝端详着画笔,漫不经心:“说罢。”
“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霍启明恢复了嬉皮笑脸神色,“贫道今日在睿思殿,杀了一名宫女。”
“这事也不稀奇。”怀明帝毫不惊讶地点头,“寡人倒是有些奇怪,为何参政拖至今日才动手。我这个姊姊,不知为何如今这般骄横,是该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霍启明轻轻一笑:“陛下倒是瞧得明白。”
“寡人三日里倒有两日不在宫中,不是在书画院,就是在苏平安苏先生处。时常在外面走动,这物议亦有耳闻。”怀明帝摇头道,“明说了罢,寡人和景云,都不是干实事的那份稿子,当初天师就不该委她以职任。”
“这的确是贫道料事不周,不过长公主殿下之举,哪里是不愿任事,其实就是成心教咱们为难。”霍启明收敛了笑意,“说不得,待她大婚之后,贫道也只能免去她的职事了。”
怀明帝沉吟了一会:“向来都说公主难嫁,此语竟是果真。原本想着,从政事堂几位宰相之亲族中,挑选俊秀子弟,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应声的。如今这个邹御史来做驸马,寡人心中又不喜欢。”
“哦?至尊为何不喜?”
“其人眼神不澈,心机太深。”怀明帝皱起眉头。
“陛下,心机浅显者,如何能在朝堂立足,这个也不能算是错。”
“寡人不喜其人一脸假笑。他年未三旬,便这等老成,实非善类,不过,只要景云喜欢,那也由得他们。”
“邹御史也常往至尊处走动,若他得知自己得了个实非善类的评语,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怀明帝若有所思:“莫非枢密院与中书省两处,都不愿与天家结亲?”
“这是陛下多虑了,若长公主有瑞凤郡主那般的性情,岂不是大家都抢着要来做这个驸马?”
“此言甚是。”怀明帝也承认,“也怨不得郭都帅宁可要许令史,也不愿尚主,论人品论相貌,许令史反倒更像个公主也。”
殿内侍奉的内监们,想笑又不敢笑,都自强忍着。何有训见他们议论这些事,颇不自安,便躬身行礼告退。霍启明于是说道:“贫道也要告辞了,回头长公主必定会来哭诉,还请至尊也规劝她几句。”
“她哪里听得进寡人的话?她若来了,寡人不见就是。”怀明帝摆摆手,“她的心思寡人又不是不知道,生出这多事端,无非是想寻机也教寡人理些政务罢了。”
何有训背上立时冒出冷汗,内监们纷纷低头,霍启明神色不变,含笑问道:“不知陛下自己是如何念头?”
“方才已经说了,寡人和景云,都不是能做事的人。就算寡人能理政,想必也不过是个昏君。”怀明帝神色坦然,“似如今这般,居明堂,拥美人,写字画画儿,衣食不愁,性命无忧,岂不快活得很。天师也不用这般瞧着,寡人在苏先生处,还是明白了许多道理的。”
霍启明笑了笑,再次拱手行礼,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说到美人,如今陛下宠爱那位车婕妤,冷落了小森充容。既是这般,何如就将她遣放出宫去?”
怀明帝觑着他道:“你这——寡人用过的女人,你也要?”内监们齐刷刷抬头,惊愕地瞧着霍启明。何有训暗道自己再待下去,是嫌这颗脑袋太过碍事了,连忙作揖,急匆匆逃了出去。
“不敢。贫道的意思,美人幽居深宫,坐等衰老,甚是可怜,何不教她出家为尼为道,也是一条生路?不过,将来若是她确有另嫁之意,也请陛下允准之。平民之女可以另嫁,这宫中后妃,为何就不可?”
内监们听得这惊世骇俗之语,一个个都张大着嘴。怀明帝皱起了眉头:“此语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寡人听了,心中很是不快。”
“陛下就当是将她贬出宫了,不去想这事,也就不会心中不快了。”霍启明神色严肃,“夫妻不睦,尚可和离,为何陛下不喜之嫔妃,就不许其另嫁?”
“若说小森晴菊之相貌,确实是极出挑的美人。”怀明帝依然皱眉,“只是其人性情,很是执拗,教人不喜。与其留在宫中碍眼,的确不如遣发了出去。不过,等等——”
他斜觑着霍启明道:“若是她出宫之后,又瞧上了你,岂不是——”
“断无此可能!”霍启明哭笑不得,旋即又正色说道,“明说了罢,季云锦季小娘子,在贫道与都帅往东都解救陛下之时,为救贫道性命,结果香消玉殒。从那之后,贫道便断了三妻四妾的念头。”
“此事寡人知道。”怀明帝神色郑重起来,“既是这等,寡人这就叫小森充容过来。”
不一会,小森晴菊一身素雅,由内监领着从她所居住的配殿款款行来,向着皇帝和霍启明行礼。皇帝上下打量着她,心绪很是复杂,良久不发一语。
“不知至尊召妾前来,所为何事?”小森晴菊声音清冷,神色沉静问道。
怀明帝顿觉无趣,转头对霍启明道:“瞧瞧,便是这等性子,教人喜爱不起来。”他又对小森晴菊说道,“霍参政恳请寡人,将你遣放出宫去,往后若是愿另嫁旁人,也悉听自便。你意下如何?”
小森晴菊吃惊地抬起头来,瞧瞧皇帝,又瞧瞧霍启明,一脸不能置信之色。皇帝不耐烦道:“你可想清楚了,此为亘古未有之事,若是不愿,往后可就不能了。”
“妾绝无再嫁之意,惟愿出家为女冠,若陛下允准,必不敢忘陛下之恩德。”小森晴菊深深拜倒,声音哽咽。
第二十五章 独归紫霞院
霍启明在景云长公主殿内杀人,又将皇帝的妃嫔带出大内。这事很快就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长公主被震慑住,固然教人拍手称快,那位被带出皇宫的妃子,也引发了无数猜测。
霍启明原本打算将小森晴菊送往城中第一道观白云观,观主信深道长当即一口回绝:“我这里每日人来人往,万一有个闪失,师弟断不能这样害我!”
“皇妃出家在此,贵处岂不名气更著,香火愈旺,这是一件好事啊。再者,她每日只呆在后院,又不教人瞧见,能有什么闪失。”
“甚么好事,某情愿没有这等香火。”信深道长没好气道,“她毕竟身份不同,唯恐万一,这罪责不小——送走送走,休要教她扰了我道门清净。”
霍启明无奈,只能将小森充容送往城外西山紫霞院。路过西海池,他吩咐耿冲与亲兵们看好马车,自己却进门往广寒宫去了。
西节堂内,于贵宝也在此,正与郭继恩说话,见霍启明进来,他伸出大拇指笑道:“参政好手段,倒是利落得很呐。”
“你这一巴掌,不但是打在长公主脸上,更是打在了苏相的脸上。”郭继恩瞅着霍启明似笑非笑,“只是未免打得太狠了些。照我说,直接吩咐金吾卫将这事办了便是。你亲自出马,岂非牛刀弑鸡。”
“原本并无杀人的打算,”霍启明笑嘻嘻在椅子上坐下,“那阿南奉丽自己要将脑袋凑过来,也就怨不得贫道了——郡主殿下不用这样瞧着道爷,此事与你可不相干。”
瑞凤郡主抿嘴一笑,低下头来继续写字,想了想又抬起头,有些好奇:“那位小森充容?”
“在外面马车上,殿下想去瞧瞧她?”霍启明站起身来,“那就与贫道一块过去罢。”
于贵宝笑问道:“至尊怎么就答应了,将这位小森充容交与你?”
“那自然是小道以理服人了。”霍启明哈哈一笑,“殿下,请。”
霍启明掀开马车车帘,车内只有小森晴菊一人,衣着甚是朴素,她瞧见瑞凤郡主,并不下车,只在车内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殿下。”
瑞凤心情复杂地点点头:“这事,是皇兄亏待了你。此去紫霞院,还请充容多多保重,如今天寒,若是有什么短缺的,可教人来转告咱们。”
“多谢殿下,奴婢能被遣放出来,这都是至尊和参政大人的恩典。”小森晴菊依旧神色沉静,“奴婢如今遁入空门,潜心修道,心中只有欢喜之意,决计不会觉得苦楚。还请殿下只管放心。”
霍启明点点头,放下了车帘,对郡主说道:“贫道正好去西山,顺便就将小森充容送过去。紫霞院甚是僻静,决不会有人打扰,殿下安心回去罢。”
郡主瞅着他欲言又止,霍启明知道她心思细腻,便翻身上马,安慰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郡主不必多想,还有,我那周恒兄弟,乃是至诚君子,他既然钟情于殿下,必是此生不渝,殿下也只管放心。”他说着便吩咐亲兵们,“出发。”
大学堂一处小院内,怀明帝身穿白色狐皮大袖,双手笼于袖中,瞅着坐在廊下的苏平安:“这般冻杀人天气,苏先生为何还坐在外面,你身子又弱,小心着了风寒。”
苏平安瞅着后院那几尾竹子,轻轻笑了笑:“不妨事。霍参政要将陛下的妃子带出宫,听来甚为荒唐,陛下却也会答应,一个行事出人意表,一个心胸这等开阔,二位这件事做得漂亮,足为佳话。”
“天师的确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怀明帝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不过一个倭国女子,也不值得什么。只是事后回想,寡人又多少有些不大痛快。”
“若那位充容不曾被挑选入宫,想必如今便与许令史身边两个倭国女孩一般,也在这大学堂之中念书。往后还可往官府某处担任职事,择良婿而嫁之。”苏平安不紧不慢说道,“如此,岂不强过今日之结局?”
“这等说来,都是寡人的错了?”怀明帝有些恼火,“好歹,寡人还是个天子么。寡人也知道,苏先生是惜玉怜香之人,可是以寡人的身份,身边多几个侍奉之人,也并不为过。”
“敢问陛下,何以独宠那位车婕妤,其中可有什么道理?”
“那自然是她细致体贴,深得寡人之心了。”
“正是同理,那位小森充容,与陛下已经情尽,彼此不喜,是以遣放出宫,自然是一件功德之事了。陛下如今年少,可心之女子,将来自然还会遇见,此事不必过于萦怀。”
怀明帝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苏先生和叶夫子,都说郭都帅霍天师绝无害寡人之心,寡人能信得过二位之语么?”
苏平安转头瞧着他,又瞧瞧皇帝身后的柴芦:“听说这位柴中使,乃是跟着陛下一道从东都来此?”
“是。”柴芦作揖道,“小人跟随陛下,已经多年矣。”
“那么柴中使随陛下一路北来,觉着郭都帅这人,究竟如何?”
柴芦略有迟疑,还是老实说道:“都帅与那梁忠顺,实有云泥之别。”
苏平安点点头:“郭都帅、霍参政,俱是性情中人,其行事虽大有深意,却皆有道理可循。陛下全然可以信得过。”
见怀明帝沉吟点头,他又正色说道:“陛下虽聪明伶俐,却非是雄主之俦。燕京似如今这般,已是最好情形。陛下万不可受小人蛊惑,而有轻妄之举,否则,是自取其祸也!”
“明白了,多谢苏先生今日指点。”
苏平安还想再说,门外金吾卫士进来禀报,说是许令史等几个女孩从叶琴安先生处过来了,正在外面等候。怀明帝便摆手道:“教她们进来便是。”
许令史领着本多秀弥、深田小纪、顾蓓等几个女孩进来,向着皇帝和苏平安行礼:“学堂闭馆在即,特来向先生道别。”
“都起来罢。顾蓓呀,年节之时呆在家中,亦不可松懈。”苏平安瞅着几个女孩笑道,“至于你们几个,于诗赋之道,天分有限,为师也就不强求了。”
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都流露出羞愧神色,许云萝却很是坦然:“是,弟子回去之后,还有别的功课要练习。”
“你还有什么功课?”苏平安失笑,“教你的文章,你不是都会了么,至于你的字,如今也很是看得过了。”
“不是,奴婢要学会用那火枪。”
“火枪?那是什么?”苏平安愕然问道。
“火枪?莫不是上回寡人去西海池之时,瞧见军汉们拿在手中那长铁管子?”怀明帝哈哈大笑起来,“许令史,你这么一个娇弱女孩儿,竟然要去学那粗鲁玩意,哈哈,这事着实好笑,哈哈!”
许云萝瞅着他不说话,怀明帝自己倒觉得有些讪讪,他止住了笑,摸着鼻子想了想道:“对了,还有一事。小森晴菊已经被寡人遣放出宫。不过寡人也不知道霍天师将她送去了哪里。若你这两个使女想去探看,就去问问霍天师罢。”
第二十六章 心事自沉吟
时候已至腊月,天气愈发寒冷。许云萝每日都在西海池箭道之中,练习枪法。陪同她一道来的本多秀弥和深田小纪两个,在寒风之中瑟缩发抖。许云萝却是身姿挺拔,稳稳地端住手里的火枪,压钩,瞄准,扣动扳机,砰,周而复始。
亲卫营的官兵也时常过来练习枪法,见此情形,无不佩服许云萝刻苦勤勉。郭继恩闻讯赶来瞧时,只见许云萝举枪射击,十有九中,也不禁赞道:“进益很快啊。”
“太重,”许云萝放下沉重的火枪,只觉两臂酸麻,“并且每十息才能打出一发弹丸,射速太慢了。”
郭继恩从她手里拿过火枪,点燃火绳,瞄准箭靶,砰地一声,准确命中。
许云萝钦佩地瞧着他,郭继恩却若有所思:“等军械公司造出自来火枪,那情形就大不同了。不过,以为有了一两样新式兵器,就可以天下无敌,则大错特错矣。”
于是等到霍启明过来西海池,许云萝就问他,自来火枪造出来了未?霍启明无奈挠头:“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你只管放心,迟早会打造出来。贫道已经答应了专为你造一支象牙柄的,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如今天寒地冻的,许令史也不必天天在这里苦练!对了,内子托我传话与你,这回旬休之时,务必去瞧她们演戏。”
大戏台经过改造,两边建起了砖墙、柱子,搭起屋架,上面覆瓦,长长的屋子从外面瞧来有似工厂的厂房,正立面是三层高的楼房,进去之后是台阶式的看台。于是往后不论刮风下雨,大戏台都可照常演出。前来观看演出的看客们已经陆续进来,包厢都设在两边的二楼,已经怀孕的阿迭努招手叫许云萝等人坐到自己这边来。白吟霜也带着藤原美纪从后台过来,与她们说话。
白吟霜瞅着小腹微微隆起的阿迭努:“苏洛怎么也不陪着尚服一道来瞧戏?”
“崔班首那边,也在加紧排演新戏,他如今也忙得很。”阿迭努捧着手炉,笑眯眯的,她见白吟霜欲言又止,便自己先说道,“我和他两个,依然没有成婚的打算,这孩子生下来,他愿意与我一道养,固然是好。便是他不愿,我也一样能将孩子带大,才不用求着男人。”
白吟霜只好笑了笑,不再接话。阿迭努又瞅着她身边身形高挑的藤原美纪:“一个倭国女孩,生得这样高,不过这体态当真是好看。我听说,好几家的公子哥儿都有意于你,也不知你相中了谁?”
“并没有相中谁。”藤原美纪笑着回话。
“你如今是十八,还是十九啦?也该找个男人了。”
白吟霜拉了藤原美纪就走:“罢罢,如今她可是我乐社里的摇钱树。尚服开口就是教她嫁人,岂不是断人财路么,咱们还是走了好。”
这两个女孩走后,阿迭努才转头笑问许云萝:“我自打怀孕之后,宫里便去得少了。听说那位小森充容已被遣放出宫,你们去瞧过她了?”
“去过一回,如今她在西山紫霞院,离讲武堂倒是不远。”许云萝轻声说道,“那里很是安静,甚少人去。即便有什么事,讲武堂也可火速遣出人马救护,霍天师这样安排,奴婢觉得很是妥当。”
“这样也好,总是胜过在宫中苦熬日子。”阿迭努点点头,“长公主大婚之事,如今都安排妥当了?”
“这个奴婢不知。”许云萝摇头,“都帅和天师两个都不理会这事,只由中书省办理,并奏报太妃娘娘知晓。”
“霍参政怒闯睿思殿,这大婚已然成了一桩笑话。”阿迭努轻笑一声,“可是婚事若要推迟,长公主更加颜面无存,这才叫自作自受呢。”
许云萝没有接话,这时候元二虎已经出现在戏台之上,开始出演滑稽戏,台下一片哄笑之声。阿迭努便也不再说话,只往戏台之上瞧去。
对面一处包厢之中,出现了两位军官,皆是相貌英俊,神色沉毅。引起了看台之中不少女孩的骚动。阿迭努也注意到这两人,见他们身后都有亲兵跟随,知道乃是军中高级将官,便问身边的许云萝:“这两个倒生得好看,他们是何人?”
许云萝仔细瞧去:“一位是水师刘统领,另一位,瞧着似乎是营州来的薛将军?”
“啧啧,原来是两位将军,那想必都已经成婚了。也不知楼下这些个女孩儿,高兴个什么劲。”阿迭努撇嘴说道,她见许云萝陷入沉思,又笑道,“妹妹在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许云萝轻轻摇头。
回到玲珑院之后,许云萝小声问郭继恩:“今日在大戏台见着了薛将军,他不是要往东莱去么?”
“回京述职。如今勃海冰封,对东莱用兵得等到开春之后。”郭继恩解释道,面色却有些沉吟,“薛宁此番回京奏事,神情颇有些恍惚,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比薛宁早几日返回京城的骆承明也在共议军务之时,察觉薛宁颇有心事,他便往西海池内为返京高级军官提供住宿的涵仪馆去拜访薛宁。
膳房给他们送来了点心,两人对饮闲聊,骆承明于是问道:“于都监对骆某说,觉着薛将军似乎有些心事,想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咱们两个,都是当初都帅掌兵之时就跟随身侧的,说起来也该多多亲近,若是有事,咱们也可以一道想法子。”
薛宁扫他一眼,只是摇摇头:“薛某虽有两个侍妾,却是并未成婚,父母皆已过世,家中无有什么人。”
“如此,则想必薛将军是对来年开春之战事,有什么顾虑不成?”骆承明又问道,“如今朝廷大军,威行远地,战无不捷,又有新式火器,很快配备各师,更是如虎添翼。薛将军有何担忧,不妨说出来一道参详?”
薛宁犹豫半晌,还是摇头道:“我师无敌于天下,开春之战事,的确没有什么可忧之处,这也是薛某多虑了。”
骆承明见他不愿多说,也只好换了话题,看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于贵宝听了他的禀报,拈须沉吟道:“薛副统领瞧来性情有些孤僻之处,其实本官也是想知道,他究竟遇到何事,也好帮他一把。既是不愿咱们知道,那也就罢了。”
大学堂已经闭馆,怀明帝整日只在福宁殿中,车婕妤和两个倭国美人,终日相对,也觉得有些腻了,便带了柴芦,由几个金吾卫士跟随着,出了西华门往西海池去散心。
一行人走在南北二湖之间的石径之上,一个负手漫步的三品军将瞥见他们,微微愣神,又退至一旁,抱拳行礼道:“末将营州军副统领薛宁,拜见至尊。”
“哦,薛宁薛将军。”怀明帝停下脚步,漫不经心扫他一眼,“都说薛将军是京城之中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形貌出众。”
“何敢当至尊谬赞,”薛宁抬眼扫视皇帝身后扈从,低声说道,“卑职有机密事与陛下商议,还请陛下上前一步,咱们这边说话。”
第二十七章 愚忠不可喻
数日之后,枢密院节堂突然谕令监军署,调薛宁改任羽林军副统领,而以骆承明为营州军检校统领,即日往辽东赴任。另外又以羽林军第二师一旅巡检张树直为该师副点检,兼领师监。军令宣示之后,大小军官无不惊讶,惟有霍启明淡然一笑:“军镇主将对调,此乃应有之义。”
“为何是薛将军?”军供司内,元焘颇为不解,“大战在即,遽然换将,似乎有些不妥。”
“或许都帅是为酬骆将军收复云中之功。”军供司监李樊玉沉吟道,“不过的确是急促了些。”
霍启明心知事情如此突然,其中必有内情,但是他并没有多说,只吩咐道:“年假将至,各处工厂都会停工,你们这边的购单,都要尽快清理出来。”
骆承明、薛宁两人也是大觉意外,骆承明径往西节堂来问郭继恩道:“名将用熟兵,薛将军自跟随都帅出征辽东之后,便一直留驻于彼地。营州各师情形,想必他最为熟悉。非是末将胆怯,只是薛副统领率师出征,的确是更有成算一些。临阵换将,确为兵家大忌,不知都帅何以突然有此钧旨?”
郭继恩示意他坐下:“大将受任出征,常有之事。设若枢府遣你往河东、关内,难道你会畏惧不敢?”
“这个自然不会,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郭继恩打断他道,“军令如山,不可商议。”
“是!卑职明白了。”骆承明起身抱拳。
“带着妻女一块过去罢,”郭继恩语气和缓下来,“这几年,尊夫人很是不易,让她也去沈阳过些安生日子。本帅的意思,老夫人年事既高,不如就留在京中为好。”
见骆承明面露为难之色,郭继恩轻笑一声,摆手道:“也罢,此为骆兄家事,你自己决断就好。”
“是。”骆承明躬身退了下去。
薛宁与骆承明同样感到事出突然,于贵宝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道:“羽林军副统领,主掌京中城防事务,受枢府和兵部两处辖制,薛将军可好生去做。”
薛宁恭敬接了军令告身,退出监军署办事理政的武成殿,心中虽有疑虑,却是颇为犹豫。他沉吟再三,还是没有往西节堂去,而是直接去了西海池西面的西苑军营。
冬日的阳光朗照,与绿树掩映,水面开阔的西海池不同,西苑军营正中是宽阔的大校场,东面面密布营房,校场的西面则是羽林军统领署、粮库、军械库等。统领署的东路院落为副统领办事之处,薛宁慢慢踱步进了正堂,羽林军第二师点检何占海、师监张树直已经在此等候了。
羽林军第二师兵员人数为各师之首,乃为京城戍卫军,把守京城各处城门,并不担负出征之任,是真正的禁军。只是羽林军副统领虽说掌京城宿卫,看似显要,然而仅仅辖制一师之兵,这职务便颇有些尴尬之处。
何占海英武健壮,张树直则身形瘦高,两人俱都向薛宁抱拳行礼。薛宁忙回礼道:“二位皆年长于本官,还请不必拘礼,咱们坐下说话。”
“是。”两人都坐了下来,向薛宁详细述报麾下各旅情形。薛宁沉吟点头,又微微出神,若有所思。
何、张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时周恒走了进来,三人忙都起身见礼。周恒示意他们坐下,目视薛宁道:“经年未见,薛兄风采依旧,如今咱们同掌羽林精锐,当精诚戮力,以期天下太平。”
“是,卑职必当竭诚尽忠,不负所望。”
周恒点点头,与他们又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负手往西海池去了。
他到得西节堂,霍启明也恰好来到,两人对视一眼,一块进去。郭继恩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道:“咱们去琼台岛。”
三人出了广寒宫,在冬日的阳光之下沿着湖边大道漫行,周恒忍不住问道:“主将调任,事出这等突然,敢问都帅,可是有什么内情?”
郭继恩轻轻摇头,并不答话。霍启明远眺湖面,岔开话题道:“取东莱易事尔,只是南出密州之后,必会遭遇徐吴精锐,就得小心应对了。”
“山东马家,仍未回书么?”周恒问道。
郭继恩摇头,周恒于是提议道:“既是如此,咱们眼下就可传檄四方,教文谦兄领兵进据德州——此地咱们曾经夺下,又退回了河间。可于年节之前复取之,然后越过大河,直逼历城,不必等营州军登岸。山东名将李神韬在南面应对于善立所部的攻势,余者吴化友、石益三之辈,皆不足惧尔。”
“何不教伙伴们先过了这个年节再说。”郭继恩负手说道,“东西两路齐进,得历城之后,谢部南取郓州,然后便直扑汴梁!”
霍启明点点头:“原来你是在等枪炮厂的大炮?”
“不错,给炮十门,年节之前送至河间,能办到么?”
“尽力而为罢。”霍启明沉默了一会才慢慢答道,他想了想又问,“既是不放心薛宁,何不索性将何占海师遣往南面,另调伍中柏部入城驻守?”
“太显形迹了。”郭继恩缓缓摇头,“不妨再观望一段时候。”
他们转回广寒宫,耿冲向霍启明禀报,原安东道观察使乞仲烈雄已经入京,如今正在政事堂。霍启明便向郭、周二人告辞:“正好就教他接任光禄寺卿,如何?”
“可,这事,你与政事堂几位相国商议便是。”
霍启明走后,郭继恩又对周恒说道:“薛宁之事,不必放在心上,照常练兵即可。”
“是,卑职知道了。”
郭继恩自己则往西海池小校场去,叫住依旧在苦练枪法的许云萝:“咱们去瞧瞧苏先生。”
“是。”许云萝将火枪交给一旁的军士。郭继恩替她捏着手臂,深田小纪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与本多秀弥一道跟在后面。
康瑞往苏平安的小院来时,只见三个女孩烹水煎茶,备纸磨墨,郭继恩则与苏平安对坐闲话。就听得郭继恩开口问道:“何谓大学也?”
苏平安一身白袍,沉吟未答。康瑞便立定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本多秀弥听得,便顺嘴背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声音清脆,颇为动听。
“背得不错。”郭继恩觑她一眼道,“不过,你与康夫子所说,皆是学问之道,而非学校之义。”
深田小纪替康瑞拿来椅子,他道谢之后坐下:“还请都帅详为解之?”
苏平安这才说道:“大学者,即古之成均、上庠也。前贤曾有云,五帝名大学曰成均,或曰,上庠为大学,在王城西郊。私有塾而国有学,即为天下俊贤求学之处也。”
“苏先生之言极是,既如此,大学乃是砥砺德行,研究学问之所。其既为国之学,则当为国家造就良材,而非为一家一姓所有也。”郭继恩慢慢说道。
康瑞与苏平安对视一眼,有些困惑:“都帅今日为何有此感慨?”
第二十八章 西山会故友
乞仲烈雄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到京城之际,身为辽水大桥总督办的祝琅也一路赶回了燕京。在野外忙碌了大半年之久,回到繁华的都城,未免教人有些眼花缭乱。祝琅定一定神,叫了一辆人力车,吩咐去崇南坊的燕都纺织公司。
那车夫迟疑了一下说道:“老爷,从这光熙门到崇南坊,怕不有十多里路?若要小的送你过去,得要三十个铜钱才成。”
“三十钱?你倒会开口。”祝琅皱眉道,“在下还不如雇辆马车,倒是快得多。”
车夫还在犹豫,祝琅却不耐烦等,转头上了一辆马车,吩咐快走。
崇南坊在城市的西南角,马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将祝琅送至,祝琅跳下马车付了车钱,眼见这纺织公司几乎占据了一坊之地,不禁啧啧不已。
他在门子处录了名字,又顺着门子的指点来到那办公楼,一路寻去。公司总办王鲁宗身穿一件没有臂章的蓝灰色军袍,挺着肥胖的肚子正在与两个书吏说话。眼见祝琅进来,他很是惊喜道:“祝兄弟回来了,如今怎么是这般黑瘦模样?”
“野外造桥,风吹日晒,可不就是这般模样了么。”祝琅也笑了起来,“趁着年节,得好好过几天舒心日子才成。”
王鲁宗大手一挥:“走走,今日便在老哥哥这里用饭,咱们去膳房。”不由分说便拉着他下楼。才至楼梯转角,一个女孩恰好上来,见到王鲁宗,二话不说就将手里文书炭笔递上。
王鲁宗瞧也不瞧,拿起笔就钤了名:“别只顾着忙,记得去用饭,今儿膳房里可有好吃的呢。”
那女孩抿嘴一笑:“再吃,王总办就愈发富态了。”说着又瞧瞧他身旁的祝琅,这才转身下楼去了。王鲁宗哈哈一笑,领着祝琅出了办公楼:“这个女孩儿,姓氏很是少见,叫做百里樱,先前是个女工,很是伶俐能干。王某便将她提了上来,做个女书吏。咦,说到这个,上回在议政院,王某记得那会祝兄弟尚未成婚,如今呢?”
“如今也还是一样,小弟在野外待了大半年,更加没有功夫想那婚娶之事了。”祝琅苦笑,“再者,祝某先前乃是一个俘虏,惟求能活,也不敢去想这些,只求尽力将事情做好。”
“那是当初,如今你身份可不同了。”王鲁宗不以为然道,“议政院之议政卿!年节之后议政名单,想必祝兄弟也是榜上有名?”
“是,今年小弟依旧名列其中。”
“这不就结了,”王鲁宗拍着胸脯笑道,“方才那小女孩儿,祝兄弟觉得如何?若是果然有意,老哥哥愿意替你作伐!”
祝琅回想方才百里樱模样,也觉得有些心动:“若是此事果真可成,小弟感激不尽。”
“那好,用过午饭之后,你依旧在我这里玩,回头下工之时,我领你们去外面寻个馆子。”
“今日恐怕是不成,小弟还得去拜见霍参政。”祝琅叹了口气,“只能改日再来了。”
“还改日做什么,天师贵人事多,你倒未必能见着。恰好王某也有事要去工部,不如明日咱们一道递名进去?”
“如此,那可就多谢了。贵处午饭之时,能喝酒么?”
“午饭之时不能喝酒,晚间,咱们喝个痛快。”
从厂房过来的副总办秦东虎听得这话,便笑道:“王叔,又打算去喝酒呢?”
“什么叫又!我可是有大半月不曾沾酒了,今日有好友远地赶回,自然要痛快一番才是。”王鲁宗说着便向他介绍祝琅身份,两人又是一番寒暄见礼。
与此同时,燕州行台检校都督韩煦也带着妻儿返回了京城。在驿馆安顿下来之后,他便往燕京府衙去寻老友辛广寿。得知辛广寿已经调往燕都钢铁公司出任总办,他不禁大觉惊讶,略一沉吟,便吩咐齐良,跟着自己往西山而去。
见老友来访,辛广寿也很是高兴,连忙吩咐书吏奉茶,又问道:“韩都督此番回京却早!那议政院集议,不是要年节之后么?”
“朝廷如今署了海津刺史吴庭文做河北道检校提学使,又将营州楚都使给调回了燕州来。”韩煦沉吟说道,“楚都使已经从韩某这里接了行台印绶,往后,他便是燕州行台都督了。”
“哦?都使言下之意,莫非你要被调回京城了?这个可是喜事啊。”辛广寿向他拱手道贺,“今日要一块喝杯酒才好,夜里就宿在辛某这里。”
见韩煦欲言又止,辛广寿有些讶异:“莫非韩兄弟竟不情愿回京来?”
“郭都帅与霍参政的意思,是教韩某入政事堂为中书侍郎。”
“这,这不是大喜之事么?”辛广寿更加不解,“韩兄弟尚未天命之年,便入中枢为相,足见都帅、参政何等信重,为何还这等忧虑重重?”
”辛兄想必也知,如今这政事堂,暗潮汹涌,人事纷乱。”韩煦面露苦笑,“倒还不如外任郡县,可为百姓多做些事。如今调入中枢,难免是一桩苦差事也。”
辛广寿心有戚戚:“那也说得是!辛某也是不愿为那些人事纷争所牵绊,所以才来此处任事,日子痛快得多了。”
正说着,成泽康走了进来,瞧着两人道:“不是说有故友来访,为何二位竟是这等神色?”
辛广寿便向韩煦介绍道:“此为公司之成泽康成副总办。”又向成泽康说了韩煦身份。成泽康微微挑眉,作揖道:“早闻韩督之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都督国之大才,却不知何事这等烦恼?”
韩煦见成泽康脸型狭长,身姿挺拔,衣饰鲜丽,气度不凡,有些吃不准他的来历。辛广寿便笑道:“成副总办之妻族,大大有名,京城之中有一顾家衣铺,便是他妻家之产业。”
“哦,原来顾南生顾翰林,便是成副总办之岳丈。”
“此事休要提起。”成泽康只是摆手,自己在椅子上坐下,瞧着自己那双簇新的乌皮靴,“在下娶的是顾家长女顾蘅,她与她父亲两个,横竖瞧不上成某。读书少了又如何!成某凭着自家本事,不也做到了今日这地步?如今某年俸数十万,谁的眼色也不用瞧。”
“成副总办倒是爽利之人。”韩煦也笑了,便将自家烦心之事也说出来。成泽康思忖点头道:“韩督是英雄豪杰,必有入值中枢之时,这个,其实是避不开的。话说回来,就算有人掣肘又能如何?韩督身后站着的,可是郭元帅与霍天师,他两个可是要做惊天动地大事业之人。若韩督实心想要做事,其必定会鼎力助之,无须顾虑太多!”
第二十九章 英雄亦凡夫
当初霍启明闯入睿思殿杀人之后,郭继恩便蛮横地派下一道手谕至政事堂,吩咐将辽宁道观察使楚信章右迁燕州行台检校都督,韩煦则调回京师另有任用。
这是西府的反击来了,宋鼎臣默然无语,王行严则怒不可遏:“这手也伸得太长了罢,往后三品大员调迁,岂非都是西府说了算?”
苏崇远却一声不吭,提笔就写,王行严焦躁道:“苏相今日为何这等示弱?那韩煦进京,铁定是要入中枢的。一个霍启明已经十分碍眼,回头郭继恩将他心腹都塞进政事堂,岂不是任由其呼风唤雨,咱们还能做成什么事?”
“燕地旧官,俨然以楚信章为首,韩煦又是先前在西京之时,便得大名。咱们强压着不办,难免外间会有物议。”苏崇远面容有些苦涩,“咱们既为枢臣,这世情人心,都不能不顾及到。”
“不过,”苏崇远神色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岂有才入京便往政事堂任事的道理,若是郭都帅一意孤行,老夫就一定要与他辩个明白,哪怕豁出性命,也是不惧。”
“韩某才入京师,便往政事堂任事,未免升迁太速。”另一边西海池广寒宫内,虽有成泽康极力怂恿,韩煦仍然觉得不妥,向郭继恩力谏道:“韩某得都帅征召,累任要职,十分信重,然而毕竟不过四载光阴,竟由一道之巡查使遽至中书副相,实有幸进之讥,于都帅令名,亦非佳话。何如转任别司,以为经历。”
虽时至严冬,屋内却很是温暖。郭继恩手指轻叩桌案,瞅着韩煦一语不发。霍启明也不再嬉皮笑脸:“中书掌制令决策,如今被几个老儿占据着,政见每与咱们相忤。贫道一个要应付他们好几个,甚觉心累。”
“君子和而不同。如今大业未竟,当勠力同心,不可因为些许小事而彼此生怨。”韩煦正色说道,“天下岂有完人,必有不足之处,便是在下,亦是在所难免。政令之事,说到底,人事为先,大局为要。还请都帅、参政继续忍耐,韩某也当忍耐。咱们既为天下苍生,则行百里当半于九十,万不可急于一时。”
郭继恩扫他一眼:“你是君子,别人可未必都是。”
“事到最后,不是还有都帅手中数十万子弟兵么。”韩煦心平气和,“既得民心拥戴,则咱们万难无惧也。”
“可是如今朝中六部五寺,除了吏部由苏相亲掌,其余各司,已经皆有主官。”霍启明皱起眉头,“咱们将韩兄署任何处为好?”
“那就去吏部。”郭继恩果断说道,“就以韩兄为吏部侍郎,掌文选考课之政。”
“苏相怕不是要与咱们拼命?”霍启明笑了起来。
“怕什么,他若是抵死不愿,本帅就教他休致。”郭继恩冷笑一声,“邀王恭退入京,却将杨龄杨公晾在西京,为何?不就是因为杨公资历比他老,生怕自己做不成这个执笔中书令!”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霍启明深有同感地点头叹息。
“苏相确有不堪之处,不过却也不是那忌刻狠毒之辈。此外,虽说宋相拘泥,王相执拗,毕竟也都还是立身颇正之人。”韩煦拱手说道,“韩某愿往吏部任事,仍为都帅、参政之助力。”
“韩兄出掌吏部一事,便由启明兄弟在议政集议之时,向议政院提名。”郭继恩思忖道,“眼下韩兄可以四处瞧瞧,如有什么提议,只管来找咱们几个便是。”
“是,下官知道了。”
年节将至,费伦古阿从云中被召回了京城,此外河东、关内两地之被选为议政卿诸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燕京。从关内赶来的议政使团以西京刺史窦耘为首,在谒见中书诸相之时,苏崇远忍不住问道:“贵处不是以靳都使为首么,为何他不来?”
“农闲之时,靳公正督促各处百姓大修水利之事。”窦耘解释道,“关中诸渠年久堵塞,此前能灌溉四十万顷良田,如今不足十万顷,是以水利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苏崇远拈须不语,宋鼎臣、王行严都点头赞叹:“兴利除弊,实有古名臣之风!”
窦耘却叹息道:“咱们这些人,来此途中俱有议论,都以为燕京即便繁华,亦不过与昔年长安盛景相当,如今一见,实是闻所未闻,传言半点不虚。这从今往后,长安没落,再难为国之都城矣。”
“居于燕京,舒适便捷之处,的确教人难舍。”宋鼎臣也点头赞同,“这迁都之议,只怕的确难有附和之人了。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也。”
几人回想起国家兴亡之事,俱都感慨不已。
窦耘从中书省出来之后,又往福宁殿去觐见天子,最后才去西海池见郭继恩、霍启明等人。几人漫步于西海池南湖之旁,他将霍启明瞧了又瞧,无比惊奇:“参政白衣治国,既为良相,又为良医,于诸家杂学,亦无不精通,实乃千古奇人也!”
“某不过一道士,哪里当得起奇人之誉。”霍启明摆动麈尾,淡然一笑,“进则天下,退则山林,从心所欲耳。”
窦耘犹在赞叹,郭继恩便打断他,详细询问关内情形,又皱眉沉吟不已。窦耘于是又向霍启明作揖,霍启明笑道:“不知窦太守还有何事?”
“是,下官前番见了至尊,”窦耘略一犹豫,低声说道,“当今非是创业守成之主,都帅心系苍生,命世雄才,实可自立取代之也。”
“说一个故事罢,泰西大洲有一国王,”霍启明想了想慢慢说道,“其人与王后,行事奢靡,国库空虚,于是他便召集显贵聚会,打算加征赋税。由是百姓愤怒,冲入王宫,国王被人砍下了脑袋。”
窦耘听着摇头不已:“虽说此为暴民犯上,可是这位国主,也是咎由自取。”
“其后百姓们推举出公会,决议废除帝制,其时国家纷乱,外敌入侵,于是有一盖世英雄趁势而起,连破强敌,拯救社稷,获得万民拥戴,于是自号为执政,总揽大权。”
“便如郭都帅一般。”窦耘点点头,接着又困惑不解道,“这,废除帝制?”
郭继恩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郭某万万不及。”
“这位执政,如今既已是万人之上,难免又有万世掌权之想,于是恢复帝制,自己又重新做了皇帝。其时有一异国之大贤,极善做曲,本来已经做了一支曲子预备献给执政,得知其人竟然又重新为帝,于是愤而收回曲子道,亦不过一凡夫俗子耳!”
“凡夫俗子?”窦耘愕然自语,霍启明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太守不必多想,来,咱们去那琼华岛上瞧一瞧。”
第三十章 大雪落京城
景云长公主的大婚仪式,总算还是在年节之前顺利办妥了。姊姊出嫁,怀明帝依旧制在嘉佑殿大宴群臣,并给驸马邹秀赏赐了许多礼物。从河东、关内等处赶至燕京预备参与元旦大朝会、及议政院集议的外地官员们也有幸参加宴会,群贤毕集,一时盛景。然而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却连面也不曾露一下。
嘉佑殿虽然宽敞,依旧不及西京之麟德殿规制宏伟,阔大无比。一些西京旧臣暗自感伤,怀想当年情形。另有不少远来外官,如凤翔刺史孙至孝等人,则对郭、霍未来参见宴会之事暗自诧异,不禁揣测京中究竟有何内情。
军方前来参与筵席的仅有监军署都监于贵宝、羽林军副统领薛宁等寥寥数人。于贵宝始终面带微笑,一面观赏歌舞,一面与邻座文官闲谈。薛宁则面色沉静,无有笑容,只顾自斟自饮。
罢宴之后,群臣告退,殿外此时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于贵宝、薛宁两个出了承天门,由亲兵护卫着,沿着横街慢慢向西苑方向行去。路上薛宁终于忍不住道:“不管怎么说,长公主出降,毕竟是朝廷大事。都帅与参政,一个都不来,难免会有物议,也的确是有失臣礼。”
“此中内情,想必薛将军也已知道。那长公主骄横不法,险些要骑到都帅头上,似这等,若不加以惩戒,往后更生事端。能让她顺当将婚礼办了,已是优容,如何还能去赴宴。”
薛宁微微叹息:“话虽如此,毕竟君臣有别,还是做得太过了。朝廷上下,皆知帝室颜面无存也。”
于贵宝觑他一眼:“薛将军呐,当日郭都帅初掌燕镇之时,燕州军中三十个巡检,如今做到统领一级的,也就这么几个。都帅对你,其实甚为看重,如今帝室衰微,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咱们这些人,名义上是朝廷之臣,说到底,其实都是效忠于郭都帅罢了。你有忠于帝室之心,老哥哥不是不知,只是大势已经如此,你又何必这般固执。”
薛宁微微吃惊,转头瞧了于贵宝一眼。于贵宝嗤笑道:“其实都帅多少也察觉你心中念头,不然,何以突然将你调至羽林军来?若换了是本官,定然是远远将你打发至西北去,哪里还会留任京中。这件事,本官也捉摸不透,都帅究竟是甚么主意。”
他见薛宁依旧默然不语,便直截了当道:“本官且问你,若到了都帅废帝那一日,你待要如何?”
薛宁踌躇难答,迟疑一会才出声道:“昔日都帅曾对卑职言道,他从无自立为天子之意。只是以他如今这等名声威望,必有万众拥戴的一日,到得那时,都帅又果真忍耐得住?就算他不愿,军中伙伴们,譬如都监这等元勋旧将,打下这万里江山,难道就不想为子孙谋百代富贵?”
于贵宝被问住了,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此事,终究要等到平定天下之后了。到得那时,再瞧是如何情形罢。”
两人到得西海池大门外,各自道别。于贵宝从大门进去,行至广寒宫门外,想了想转头进去,径往西节堂去寻郭继恩。
瑞凤郡主今日在安太妃处,陈巧韵也不在节堂,只有郭继恩和许云萝两个在此。于贵宝进来行礼之后坐下,将他与薛宁路上闲谈之事说了:“卑职也是有些疑惑,以咱们如今之基业,平定天下,迟早之事。到得那时,都帅若不更进一步,又如何自处也?”
“龙袍加身呐。”郭继恩轻轻笑了笑,“不过即便郭某不披上那件龙袍,也一样会给同袍们将富贵荣华给安排妥当了,此事其实不必多虑。再者——”
他觑着于贵宝问道:“天下果真有百代富贵之家族耶?慢说前代,便是国朝之初封侯者,如今安在哉,依赖祖荫,又能延泽多久,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读书、做事,才是立身之本。”
“都帅所言极是。不过,卑职依然有些疑惑——当初都帅曾言,诸将之中,以周恒、粟清海、薛宁几人最善用兵。薛副统领既为良将,就算他对帝室仍有幻想,何不依旧遣任方面主将,既可立功于外,又避免有杀身之祸?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也。”
郭继恩笑意微敛,轻轻摇头:“他既是心中疑虑未去,难免将来会出事。是以本帅特地将他留在京中,瞧着往后是如何情形。史书旧例,所在多有,此事不可大意。”
于贵宝斟酌再三,还是说道:“都帅既将其留在京中,也该解了其兵权才是。万一,其与心怀异志之人相勾连,窃发不意,则后果不堪设想。”
坐在桌旁认真写字的许云萝抬起头来,神色紧张地瞧着他们两个。
“我怕什么?若说羽林健锐强闯过来,恳请郭某自立,倒是有这个可能。”郭继恩嗤笑一声,“可是若说拥兵逼请郭某还政帝室,这燕京城中,只怕是谁也办不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有狂夫刺客之流,”于贵宝还是有些担忧,“都帅安危关乎天下兴亡,不可大意!”
“行了行了,”郭继恩笑着起身,将于贵宝拽了起来,“老将军愈说愈发离谱了。你当亲卫营的伙伴们只会吃饭么?”
于贵宝还要再说,郭继恩已经正色说道:“咱们这支兵,与往日诸军,皆不相同,既非帝王爪牙,也不是我郭某之私兵,乃是天下百姓之子弟兵!任他哪个心怀野心异志之人,皆不能掌控之。不然,咱们设讲武堂,设监军司,是做什么用的?老将军不必多虑了,赶紧回去罢,回去回去。”
“也罢,卑职回头再与王营管商议这事便了。”于贵宝只得无奈告辞。
许云萝见郭继恩神色凝重起来,便起身过去,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道:“要不,做完你的大事之后,就辞官归隐罢。咱们有手有脚,一定能够养活自己。锦衣玉食,贱妾从来都不以为意,惟愿能一直陪伴在你身侧便好。”
“富贵于我如浮云?”郭继恩轻轻笑了笑,拥她入怀,两人沉默着依偎在一起。过了许久,郭继恩才出声道:“今日毕竟不同,我觉得你还是得往宫中去一趟才好,毕竟主仆一场。顺便也拜见太妃娘娘。若是待得晚了,今夜便与瑞凤郡主歇在一处罢。”
许云萝沉吟片刻,轻轻点头:“都帅说得也是,那么妾这就往皇宫去了。”
“我送你过去。”
“不用,这才多远,妾自己过去就好。”
第三十一章 虎贲授勋臣
郭继恩蓦地惊起,陶灯映照之下,本多秀弥只穿着贴身亵衣,掩不住身姿曼妙,见他突然坐起,慌忙后退一步跪了下来。
“夤夜时分,你跑来做什么?”郭继恩皱起眉头,低声喝问道。
本多秀弥深深低头,不敢瞧他,颤声说道:“奴婢倾慕元帅已久——”
“你不要说了。”郭继恩立即打断了她,然后披衣下床,俯视着这个倭国少女,“小夫人待你们亲若姊妹,你却有了这样的心思。”
本多秀弥纤细秀美的身躯微微颤抖:“奴婢绝不敢有与小夫人争宠之心,只是奴婢恋慕既深,因此渴求良宵一度,得元帅怜爱,则心愿足矣。”
郭继恩抓起自己一件斗篷罩在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气:“此事往后再不要提起,深夜寒冷,速速回去歇息罢。”
本多秀弥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用斗篷裹住身体,仓皇退了出去。郭继恩盘腿坐于榻上,眼瞅着那盏陶灯,回想起深田小纪时常望向自己的眼神,皱眉自语道:“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本多,半夜里跑进我屋子里来。”
许云萝当夜与瑞凤郡主两个一同宿于宝慈宫配殿之中。两人喁喁细谈,说起今日在思贤坊中所见公主的新宅邸,都觉得很是精巧富丽。尤其是完备的管道和配备的浴池、厕所,都令人赞叹不已。
郡主有些遗憾:“那边虽然是好,可是景云姊姊住了过去,我又不想住在那边了。如今情愿每日离她远远的才好。”
许云萝想了想:“军供司在西山那边也在建造军官公馆,要不,你和周将军成婚之后,便住到那边去?”
“西山虽说是风景甚佳,只是距西海池有四十里,每日来往多有不便啊。”郡主微微叹气,“倒不如教周郎在城中另择一处宅邸为好。”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与都帅成婚之后,又预备住到哪里去呢?”
许云萝轻轻摇头,她想起白日里在思贤坊公馆区所见,那十余座公馆,皆是三层楼房,造型各有不同,设有前后花园,的确令人喜爱。可是如今长公主已经入住,换了自己,也不情愿再居于此地,只好低声说道:“事已至此,殿下也不用多想啦。周将军性子沉稳,待你又好,只要你们彼此敬爱,不拘住在哪里其实都不要紧。”
翌日,郡主还是往羽林军统领衙署,吞吞吐吐说了自己的念头。周恒也明白她的心思,便温言安慰道:“便是殿下不提此事,周某也会另寻宅子。那思贤坊,咱们不住便是。”
郡主屈膝行礼:“妾年幼任性,多谢将军这般体谅。”
谢文谦恰好进来,见此情形大笑道:“好一个相敬如宾!某倒是来得不巧了。”
郡主粉面含羞地跑了,周恒忙上前抱拳道:“谢兄怎么赶回来了?”
“都帅快马急召,”谢文谦笑得眼角都是皱纹,“不光是谢某,还有数十个伙伴,军官士卒都有。”
“明白了,”周恒笑了起来,“枢府如今要弄什么授勋仪式。”
授勋仪式在广寒宫北面的武成殿正殿举行,从西山、南苑两处大营赶来参加授勋仪式的大小军官济济一堂。郭继恩亲自为周恒、谢文谦、薛宁以下数十名军官、士卒颁发了金灿灿的一等勋章,和一份木底铜面的一等勋臣证书。获此荣耀之诸人,皆神色振奋,身姿笔挺。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了到场的每一个人。
给薛宁佩戴上勋章,颁发证书之后,郭继恩只瞧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便走向了立在他身边的常玉贵。薛宁沉默不语,目视前方,心绪复杂。
列席仪式的兵部侍郎乔如思也不禁感慨:“若某亦为武官,必定也愿为了这勋章奋力效死。”
霍启明但笑不语,于贵宝知道这授勋制度最初便是他的主意,凑到他耳边伸出大拇指道:“天师打得好主意,小小一枚勋章,便替掉了爵位土地,极是高明。”
“武夫封爵,又不能世袭子孙,其实也没有多大意思,土地则更是金贵。这勋臣之衔,登名于报,晋阶先选,俸禄有加,子女则优先录学,便是瞧病,也可补其药费,岂不是好?”
“的确都是实打实的好处,是个好法子!”乔如思连连点头。
谢文谦、周恒等又往西山、南苑两处大营,给获得二等、三等勋章的官兵们授勋。燕都邮报也将这件事情大肆渲染,使其成了燕京城中的热议话题。从海津府返回京城自家宅院的楚信章从邮报之上读到这份消息,不禁拍案笑道:“妙极,此必是霍真人之手笔也。”
他放下报纸,瞧着侍立于书案之前的女儿:“闻说你如今在户部银行,做事很是勤勉,颇得称赞。为父心中,甚觉欣慰。”
楚琳琅低着头道:“是,女儿不曾忘记阿爹教诲。”
楚信章瞅着女儿亭亭玉立模样,心中也有些愧疚,语气温和起来:“你和骏骐两个,都是好孩子。如今为父和兄长都不在京中,你要好好孝顺母亲,时辰不早,下去歇息罢。”
“是。”楚琳琅行礼退了下去。楚信章瞧着女儿背影,忍不住又道:“此前为父曾对你提及,替你相中了燕州军中曾树贵曾校尉。只是如今他出征在外,尚不能返回。倒不知你心中是如何念头?若是并不情愿,为父可去求托于西府郭都帅,将此事——”
“女儿但凭阿爹做主便是。”楚琳琅并未回头,声音沉静回话道。
楚信章暗叹一口气:“既如此,你回去罢。”
他挂念着女儿终身大事,返京次日便忍不住跑去西海池拜见郭继恩。行礼之后他就问道:“如今刘元洲所部燕州军第一师,依旧驻防在关内?”
“刘部如今驻屯于黄陵、宜君等处。”郭继恩知道他想问什么,点头道,“曾树贵曾巡检,才兼文武,沉毅果决,于庆阳之战中立下军功,这回授勋,曾巡检亦有一枚二等勋章,本帅对他,也很是欣赏。”
楚信章轻轻点头:“只是如今陕北战事胶着,刘点检所部,想必这一年半载,也难返回燕州也?”
“是,”郭继恩实话实说,“枢府决定年后进取中原,陕北晋北塞北三处,其实都是取守势,不可能大举用兵。尤其陕北,面对北虏朔方主力,刀剑无眼,生死难料。楚都督,若为令爱着想,还请三思才是。依本帅想来,曾巡检也会体谅都督疼爱女儿之心,决计不会有埋怨之意。”
楚信章面露犹豫之色,郭继恩心下感叹,还是继续说道:“若楚督难言此事,就由本帅替你作书一封,发往黄陵便是。”
“还是罢了,”楚信章几经挣扎,长叹一声,“前方将士,持戈为国,谁无父母妻儿?若都似楚某这般念头,岂不教人寒心。此事当由下官致书于彼,告诉曾巡检,吾家女儿,等得起!”
郭继恩闻言,也是震动不已,他肃容起身,向楚信章抱拳行礼:“着实是委屈了小娘子,郭某替曾巡检,谢过楚都督。”
第三十二章 醉后开心扉
郭继恩突然吩咐教本多秀弥遣出玲珑院,许云萝反对道:“有本多姊姊在此处,多少热闹,她若去了,咱们这里可就冷清了许多呢。”
“热闹过头了。本帅喜爱清静。”郭继恩在书房之内撩衣坐下,拿起一本书,“要热闹,这个好办。回头教解参军挑选几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儿进来侍奉你便是。人多了,这宅院里自然也就热闹得很了。”
许云萝沉默一会,终于说道:“那件事情,本多姊姊已经告诉妾了。”
郭继恩蓦地抬头,很是不解:“这你都愿意教她留下?”
“都帅不是已经拒绝了她么,”许云萝垂下眼帘,“既然不曾有事,就教她继续住着,也是无妨。妾也知道,深田姊姊和本多姊姊两个,其实都暗中倾慕都帅,只是都帅已经打定主意只要妾一个。既是这等,她们依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打紧。”
“不成,我可不是柳下惠,若是哪天又有一个女孩,脱得赤条条的跑进我屋子里来,我未必就把持得住。”郭继恩正色道,“教她走人,要么去白吟霜那里,做个名伶,要么往大学堂去做个女书吏,任她挑选便是。”
许云萝噗嗤一声,展颜轻笑,郭继恩只觉满室生辉,只听得许云萝说道:“既如此,那也罢了,妾将她送出去便是。左右只在城中,往后相见也很是方便。”
“你这一笑,群花失色。”郭继恩叹息道,“往后你得多笑一笑才成。”许云萝却只是微微抿嘴,向他屈膝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本多秀弥轻手轻脚进来,她眼圈微红,远远地向着郭继恩深深行礼。郭继恩头也不抬,只轻轻摆手,本多秀弥只好又悄悄退了出去。
于是年节之时,玲珑院中只有许云萝、深田小纪两个女孩儿。眼见这日是郭继恩生日,许云萝便安排唐应海等人在廊下支设火锅,大家一块饮酒赏雪。两个女孩陪着郭继恩,唐应海、陆祥顺与几个亲兵另坐一处,纷纷都捧着酒盅过来贺寿,郭继恩来者不拒,杯至即饮。
渐至酒沉,深田小纪双颊酡红,美目流盼,轻声问道:“想必元帅今日心情甚佳也?”
“我年已三九,掌兵五载,却依旧大业未成。眼见神州板荡,万里烽烟,能有什么好心情。”郭继恩只觉额头沉重,放下酒盅喟叹不已,“光阴似箭,岁月催老,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嗟夫。”
“你喝醉啦。”许云萝轻轻握住他的手,“去歇会儿罢。”
许云萝便吩咐唐应海等人接着吃喝,不用理会。自己则与深田小纪两个搀扶着郭继恩至房内睡下,然后倚着熏笼向火。她见深田小纪微微摇头晃脑,便道:“你也吃多了酒,要不要也去睡会儿?”
“不睡。”深田小纪轻轻晃着脑袋,突然笑了起来,“奴与小夫人说会儿话。”
“嗯,你说罢。”
“奴的父亲,是太政大人的家臣。”深田小纪小声说道,“奴是侧室所生,行动不得自主,原以为,将来一定会被赐给谁,就像母亲一样,过完这一生。没有想到,奴被挑选出来,送到了上国。”
“这里的生活,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可是喜欢小夫人这里。每日去学堂念书,很是开心。燕京城呐,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她侧着脑袋瞧着许云萝,“奴也很羡慕小夫人呢,得元帅这般专宠,你就是这燕京城中,最幸运的女子。”
“专宠,”许云萝若有所思,“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为何待我这样好。”
“所以说小夫人是最幸运的女子嘛。”深田小纪摇着头,“都帅不打算再纳别的女子,这还不够教人羡慕的么。奴自幼耳闻,那些做了大官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呢。”
“都帅的确待我极好。”许云萝想了想,“不过郡主和巧韵姊姊,她们的日子,也很美满。都帅不许郭旅监纳妾,周将军想必也不会。咱们在街坊之中,见到那些挽手同行的夫妻、爱侣,想必他们的日子也是甚为和美——将来你也会有的。”
深田小纪不说话,望着她只是笑。许云萝也笑了笑,轻声说道:“你也喜欢都帅,是么?”
“是。”深田小纪跪直身体,摆着手道,“不过奴从无非分之想。见到都帅与小夫人这般恩爱亲密,奴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呢,这才是夫妻应有的样子。”
“你来玲珑院快有一年了罢,往日里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日多。”
“奴一定是酒喝多了,知道这样很是失礼,可是奴管不住自己了。”深田小纪歉疚说道,“奴已经想清楚了,不能长久在小夫人这里住下去,奴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才成。”
“嗯,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呢?”
“奴也要像小夫人这样,做一个女史,”深田小纪神采飞扬,“待到叶先生和苏先生,告诉奴说,你已经学成出师了,待到那一天——”
“你便怎样。”
“奴就恳请都帅,也差遣一处职事。奴,”深田小纪挥舞着手臂,“也会像男人一样,做出漂亮的成就来的。”
许云萝微微一笑:“好,到了那时,我也会帮你去跟都帅说的。”
“多谢小夫人。”深田小纪愈发兴奋起来,“那么,奴就为小夫人奏一支曲子,以表心意罢。”
她说着便立起身来,许云萝连忙道:“不用了,都帅还睡着呢,别将他吵醒了。”她话未说完,深田小纪已经提着长裙,不管不顾地跑了。不一会,她拿着一支洞箫进来,立在熏笼之旁,就吹奏起来。
许云萝担忧地转头往床上瞧去,见郭继恩睡得正香,这才放下心来。
深田小纪伊伊呜呜地吹着洞箫,那是一支源自倭国的曲子。许云萝默默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宁静的大海,可是不一会儿,深田小纪又放下长箫,神色怅然:“奴,不大记得曲子啦。”
“那你就坐下,歇会罢。”
“嗯。”深田小纪依言坐下,发了一会呆,身子便歪了下去。
许云萝有些哭笑不得,她想了想,起身过去,竭力搀扶起这个喝醉了的女孩,吃力地将她扶至里间自己床前,让她睡下。
许云萝微微喘气,调匀了呼吸,这才出来,坐到郭继恩的床边,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