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仙宫无限寒
洛阳宫,又名紫微城,坐落于东都西北隅的高地之上,面积极为阔大,其辉煌壮丽,亦是天下无出其右。只是宫城正门应天门紧闭,公主一行乃从西面长乐门入宫,穿过前庭直至安淑妃所居住的凝华殿。
这处殿宇北面是一片小湖,岸边绿树成荫,景致宜人。殿内却是气氛压抑,愁云惨布。安淑妃年近三旬模样,衣着素雅,姿容艳绝,却是一副愁苦神色。她有些疑惑地瞅着四下打量的白吟霜。
白吟霜察觉她的目光,便转头微微一笑。这位安淑妃乃是绥德抚宁人氏,少时便以美貌出名,后来被选入宫中,成了雍平皇帝的妃子。因为未有生育,皇帝便将早逝的夏淑妃一双儿女都交由她来抚养。
景云公主摒退左右,白吟霜上前行礼,将来意说明。安淑妃闻言心惊胆战道:“咱们就这样出逃,若是被人察觉,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公主闻言冷笑道:“难道被困在这里就能活得长久了么,当然,以娘娘美貌,想必也是能够活下去的。只是史官们又会如何记载?”安淑妃面红耳赤,低下头来。
白吟霜听出话里有话,想了想问道:“如今宫中,尚有几位妃子,几位皇子?”
“往东都来的路上,胡皇后因为奔波小产,至今有些神志迷糊。此外尚有祁贤妃、此处的淑妃娘娘,还有一位李昭仪,和一位陈淑妃。王美人何美人因为不堪魏王玷辱,都已经自尽了。”公主语气平淡,“宫内除了益王之外,尚有六位皇子,公主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位,一位已经出降,另一位安康公主,被魏王带去了汴梁。”
她见白吟霜目视自己,便指了指侍立一旁的许云萝:“原本魏王意图逼迫于我,幸亏有云萝出手,险些一剑结果了他。是以侥幸保住了清白身子。”
“魏王恼羞成怒,听说原本打算派兵来取了我们姐弟性命,被谋士所阻止,咱们这才苟活至如今。”她继续说道,“料想其人篡位之后,必定也不会再容我们活着。”
白吟霜点头表示明白,又转头询问安淑妃:“以娘娘这等美貌,若留在此处,想必魏王夺位之后会将你纳入后宫。若是决定跟着咱们出逃,或许会半道横死,或许能够逃出生天,总之是吉凶难料。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景云公主见她神色犹豫挣扎,便轻笑一声:“给魏王做妃子想必也没什么不好,左右都是侍奉男人。娘娘往后见了安康,彼此还可以姊妹相称呢。”
“你别说了,”安淑妃掩面颤声道,“这等羞煞愧人之事,我着实做不出来。罢罢,我跟你们一起走,即便是死,咱们也死在一处便是。”
景云公主长松一口气:“我这就命人去叫泽荣过来。”
益王李泽荣今年才一十四岁,眉目清秀,却是稚气未脱。安淑妃命他上前,摸着他的衣袖感叹道:“荣儿才至我这里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娃娃,如今都快和我一样高了。只是若事有不济,我又有何颜去面对你的娘亲?”她说着不禁声音哽咽起来。
益王懵然不解:“娘娘究竟在说些什么,孩儿竟是全然不懂。”
“没有什么,听说你喜欢作画,如今画得怎样了?”
“画画极是有趣,只是孩儿想着,到哪里去寻个名师来指点一番才好。娘娘可以帮孩儿物色么?”
寻常对话,自有一种悲凉之意。白吟霜不忍再听,信步至栏杆前注视着平静的湖面,暗叹了一口气。
“白姐姐为何叹息?”许云萝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
“此处虽然奢丽,其实不过是个铁铸的牢笼,所有的人,都在苦苦挣命。”白吟霜摇头感慨,“原以为像我这样家破人亡、四处飘零的算是苦命人,却原来,便是无比尊贵的皇宫之中也好不到哪去。反倒是我,如今有情郎体贴相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比之宫廷中人,不是更加的逍遥快活?”
她见许云萝眼中迷惘之色,不禁笑了:“你还小,便是说了你也不懂。我且问你,这番行事,极是凶险,不害怕么?”
“婢子瞧姐姐,也是全然没有害怕的模样,那么婢子自然也不会害怕。”许云萝沉静说道。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什么都看得淡了。倒是你,小小年纪这般镇定,甚也难得。”白吟霜说着转头望向远处,“我倒恨不得现在就从这里飞出去了。也不知道老爷和云锦妹妹,眼下在做什么。”
公主领着白吟霜离去之后,傅冲、林文胜等都现身出来,议论着如何营救之事。霍启明见郭继恩一直默坐不语,便过来低声说道:“救一个也是救,救三个也是救。要紧的是在玉清宫将人接住之后,咱们又如何行事。我瞧你这般模样,便如撞邪一般,莫非是被那许云萝给迷住了?”
郭继恩缓缓抬头:“其他人都不要紧,这个许云萝,我一定要将她带回燕都。原本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带上这个公主,见到她的那双眼睛,我就立即下定了决心。”
霍启明大奇:“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娘,我怎么不知道?况且她才多大,你当初就算见着,如何就这般刻骨铭心?再说了,我瞧她对你,可不像是认识的模样。”
“干卿何事。”郭继恩呲牙,“不认识又有什么打紧,往后不就认识了么。咱们这么多人聚在此处,未免太过打眼。得赶紧分头离去。”
他说着起身推门出去,召唤吴守明过来:“你和傅参军两个,骑马出城,连夜赶往磁县。教李续根拣选精锐,潜入安阳府境,预备接应咱们。现在就出发。”
傅冲问道:“主公这边,只怕是人手不足?”
“不用担心,你们只管赶过去,愈快愈好。”
傅冲只得答应了,和吴守明两个先行离开。郭继恩又吩咐霍启明:“你领着云锦妹子,现在去北市,多买些女子衣裳回来备用。教林都尉陪着你们一块。”
“说的是,这个须得备足,免得露了马脚。”霍启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郭继恩又对舒金海、程山虎道:“咱们现在去买船。”
于是众人分头行事,各自离开太虚宫。
霍启明领着季云锦,由林文胜作陪,向北行至北市,往成衣铺里挑选衣衫。霍启明嫌弃道:“全是粗布衣衫,颜色又这样难看。”季云锦抿嘴轻笑,并不搭理他,只管听着店伙介绍。
霍启明甚觉无趣,转头瞧着林文胜道:“你神色何以这般古怪?”
“便是有些心神不宁。”林文胜不安道,“在下身上只带了一把牛耳尖刀,万一有事,这兵刃不够趁手。”
“你也觉着古怪?”霍启明漫不经心道,“不知哪里来的牛鬼蛇神,似乎在盯梢咱们。想必是此地泼皮闲汉。若果真敢来惹事,道爷我必定要教他们知道厉害。”
“还是不可大意,真人,回头咱们去铁匠铺,挑两件兵器罢。”
“不可,道爷我这身装束太过惹眼,”霍启明摇头道,“若动兵刃伤了人,未免惊动官府。喂,云锦妹妹,你倒是快些儿。”
季云锦一口气挑选了八件衣衫,霍启明付了账,三人便出了成衣铺。两人左右护卫着她,由林文胜拎着包袱,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北市,往郭继恩在景行坊入住的邸店而去。
天色已近黄昏,眼看快到了宵禁的时辰,同德寺附近的坊道之上一片寂静。远远跟在三人身后的那几个身影加快了脚步,逼了上来。
三人停下脚步,霍启明和林文胜转头瞧见来人装束,不禁心下一沉。霍启明一摆麈尾,镇定说道:“光天化日,一个个黑衣蒙面,是准备要杀人越货吗?”
为首的那个蒙面男子抱拳道:“这位真人料想岔了,咱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想多嘴问一句,几位究竟是要用什么法子,将公主从禁中给弄出来?”
“什么公主,你在胡说些什么?”
“真人何必隐瞒?几位这两日在那太虚宫中,不就是为了等候景云公主么?”那黑衣人轻笑道,“见着公主或许不难,只是如何将她弄出来,在下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是不明白,是以要请真人指点一二。真人若是不想说,咱们便只好勉为其难,将几位都带回去。不知真人的同伴们,察觉几位突然不见,又会如何举措?”
第三十章 阴阳永隔伤
“各位的来意,不妨直说。”霍启明依然神色轻松,“咱们也可以一道参详,是不是?”
“瞧真人模样,岂非燕州之霍启明霍天师?天师大才,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此番潜入东都,想必是要为贵处郭制军掳一位公主回去?”为首的黑衣人直接道破霍启明意图,“真人有泼天之胆,可是这公主只有一位,却是教人难办了。”
林文胜听得来人叫破己方来历,心下暗惊,季云锦也是面露惊恐之色。霍启明却是气定神闲:“不错,我便是霍启明。阁下既然料知,想必来头不小——莫非便是江东徐智玄徐将军?不对,魏王已亲至汴梁,不日即将大举兴兵,你倒还有闲心在此坏道爷的好事?明白了,你是徐智兴!”
徐智兴心下大惊,随即恢复镇定之色:“真人果然料事如神。不错,在下便是徐智兴。至于魏王赶赴汴梁之事,在下倒也并不担心。毕竟有大哥镇守着彭城,魏王即便亲征,也未必就能讨得了好去。”
“是以徐将军潜入东都,恰好撞破贫道的行藏?”霍启明哈哈一笑,“彼此都敞开了说罢,徐将军究竟是想要什么?”
“方才已经说了,紫微城内如今只有一位公主。”徐智兴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你们打算将她掳至燕都,咱们却想将她弄到江都。总不能将她分作两半?那就只好委屈真人,先跟着咱们回去,再教贵处伙伴用公主来换罢。”
“好啊,贫道便跟着你们走一趟,又有何妨?”霍启明洒然一笑,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就准备过去。
一只纤细的小手拉住了他。霍启明转头望去,见季云锦一脸紧张之色:“老爷你不能去,奴婢替老爷去便了。”
霍启明正要说话,林文胜已经掣出尖刀在手,将包袱扔在地上,挺身拦在二人面前沉声说道:“岂能以一弱质女流为人质!真人速领着季小娘先走。”
徐智兴轻蔑一笑:“八对二,倒要瞧瞧你们今日如何走脱?”说着将手一挥,他身边那七名下属齐齐应声,各自拿出兵器,呈半圆散开,围逼过来。
就在这时,徐智兴听得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全都杀了,一个不留。”他心道不好,连忙拔刀在手,转身瞧去,只见一个矮瘦的汉子为首,九个身穿粗布短衫的男子,也俱都蒙面,各执腰刀,毫不犹豫扑了过来。
那矮瘦汉子眼中精茫毕露,挥刀直取徐智兴,另外八人则四人一伙,分别包抄两翼。林文胜见机极快,立即上前助战。双方短兵相接,锵啷几声响过,徐智玄带来的随扈之中已有两人倒下。
霍启明眼见形势逆转,也自松了口气。只是那徐智兴显然武艺出众,刀法极快,贺廷玉挥刀抢攻不进,反被他转守为攻,险些丧命当场。霍启明眉头一皱,深恨自己太过托大,这当口也来不及细想,他抢步上前,欲从徐智兴身后强袭对手。
便在此时,他的右侧身后闪出一条人影,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雪亮的长剑如星驰电掣,眨眼间便已招呼至霍启明背后。
原本呆呆瞧着双方恶斗的季云锦惊呼一声,不假思索挺身上前。
然后她就被刺了个对穿。
电光石火一瞬间,她仿佛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张小脸煞白,微张着嘴想要吸气,却只觉得窒息,和身上的剧痛。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无辜的神色瞧着那个蒙面剑客。
剑客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当即拔剑后退。
季云锦胸前鲜血喷涌而出,霍启明只觉全身冰凉,慌忙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扶住:“云锦!”
剑客稍退之后复又欺身上前,手腕一抖,剑光再闪。便在这时,他身边多出了一条身影。
郭继恩玄衣蒙面,眼神阴寒,呼地一声便已贴至剑客身旁,手中尖刀狠狠地戳进剑客的右臂!
剑客痛得大叫一声,长剑掉落。郭继恩更不停手,噗噗又是两刀,直接废掉了他的右臂。这剑客也是反应奇快,忍住锥心的剧痛一个翻滚闪避开去,险险逃得了性命。
徐智兴听得剑客哀嚎之声,登时方寸大乱,当即撇下已经受伤的贺廷玉,恶狠狠朝郭继恩扑来。却被两个退至他身边的随扈紧紧拽住:“二将军,咱们快走!”
七个随从已经倒下了三个,剩下的四个分作两拨,一拨拽着徐智兴就走,那剑客也的确是个果决之辈,虽是右臂被废,仍然挣扎着飞奔而去,紧随着徐智兴逃走。剩下的另外两个随扈则是悍不畏死地扑向郭继恩,为主人抢出逃走的时机。
郭继恩稍退一步,尖刀扎进一人的大腿,接着抽出转身,欺进另一人怀中,人至刀至,直接在他咽喉上一抹,瞬间了账。之前那人站立不住,已经半跪在地,犹自挥刀抵抗,林文胜大步赶来,手中尖刀一粘一抹,结果了这人的性命。
贺廷玉伤势不重,但是也不敢追敌,吩咐军士们护住郭继恩等人。林文胜郭继恩两人连忙去察看季云锦伤势,霍启明神色绝望地跪在地上搂着季云锦,一只手捂住创口,鲜血依然从他指间汩汩流出。女孩的半边身子,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抬头怒视郭继恩,嘶声质问:“你为何不早些出手?!”
“只知道他们还有后手,却未查探出其藏匿何处,是以不敢轻动。”郭继恩歉疚说道,一面撕下布袍下摆,上前来给季云锦敷住伤口。
面色惨白的季云锦勉强睁开双目,注视霍启明,见他安然无恙,眼中流露出欣慰神色,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霍启明心如刀绞,连连点头哽咽说道:“你别说话,我都知道,都知道——”
郭继恩眼见不济事,又起身吩咐舒金海、程山虎等人:“马上回邸店将骡马全部牵过来,咱们赶去太微宫,眼看就要宵禁了,要快。”
一行人匆匆赶至太微宫,从后角门进去。守行真人见到霍启明横抱在怀中已经了无生气的季云锦,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吩咐将女孩放下。一群道士都围了上来,探脉的探脉,摸颈的摸颈,敷药的敷药,一阵忙乱。
不一会,守行真人立起身来,瞧着茫然坐在一旁的霍启明,轻轻摇了摇头。
林文胜很是愧疚:“若是卑职只管护住季小娘子,也不会令她丢了性命。”
“你没有做错。若不是她挺身而出,说不定——”郭继恩轻声说道,又转头对霍启明道,“云锦姑娘是为你而死,咱们还是应该将她带回燕都去才好。”
霍启明没有答话,挤开众人往季云锦身边跪了下来,抚摸着她冰冷的面颊,又轻轻地贴上去,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守行真人听了郭继恩详述事情经过,点头说道:“吴州都督徐敬徽嫡出二子,长子徐智玄,次子徐智兴,皆是勇略过人,并非俗子。那个偷袭之人应该就是顾天鸣,江南有名的剑客,与徐智兴形影不离,亲逾兄弟。”
已经包扎好伤口的贺廷玉闻言不禁问道:“此人既好男风,干嘛还来东都打公主的主意?”
“那自然是为徐智玄预备的了。”守云真人拈须说道,“彼若尚主,则魏王篡位之时,他以驸马之尊,立勤王之号,同样占据大义高地,岂不名正言顺。”
他又觑着郭继恩说道:“你瞧瞧人家,只要掳个公主回去。谁还像你,偏要预备一位傀儡天子?”
郭继恩没有解释,只说道:“王朝更替,史书之上已经瞧得太多了,甚觉无趣。”
“呵,难道制将军就对这九五之位,全无心动?雄兵大藩,威名远播,将军足可为一代开国之主也。”
郭继恩冷笑,朝着紫微宫的方向努嘴:“于是百余年后,我的子孙后代,便也如当今一般,坐困愁城,生死由人。”
守行真人连声啧啧,伸出大拇指赞道:“将军倒是瞧得透彻。不过,将来万众拥戴的那一日,只怕将军是身不由己。”
“黄袍加身?这个词倒似乎在哪听过。”郭继恩微微皱眉,“本帅自有防范之着。倒是眼下,若能得知那徐智兴藏匿之处,将其斩杀,才是称心。”
第三十一章 荒草掩离宫
徐智兴领着顾天鸣,以及两名随扈赶回所居的邸店。这里乃是淮南设在东都的暗桩,店主见二将军出去时候九人,回来只得四人,顾公子身上又是鲜血淋漓,不禁骇然失色。
进了屋内,徐智兴迫不及待察看顾天鸣的伤势。顾天鸣面色苍白说道:“东都已不可久留,咱们须尽早撤离才是。”
“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将那霍道人碎尸万段。”徐智兴亲自为顾天鸣右臂裹伤,只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说道。
“其实并不要紧,”顾天鸣忍痛含笑,安慰他道,“我可以再练左臂,不出三年,定然更胜今日。报仇之事,不急于一时。智兴兄,如今咱们行藏已破,又折了这多伙伴,千万不可冲动,你的安危,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他神色坚定:“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好。”徐智兴只能点头答应,又转头对一名扈从道,“这干人机敏异常,协同并进,训练有素,必定都是燕州军之锐卒也。”
“是,”随扈解下面巾感慨道,“不过片刻功夫,咱们竟是从生死场中走了一遭。二将军,若卑职料想不差,此番必定是那郭继恩亲自前来。”
徐智兴眼中精芒闪烁,顾天鸣连忙挣扎坐起:“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如今对方实力占优,同德寺外这番激斗,必定会惊动东都府衙,咱们明日便要出城,决计不能淹留在此。”
“快快躺下,”徐智兴无奈道,“我都听你的。不过总得让你再歇息两日再说罢,此处毕竟都是咱们自己人,并不用太过担心。”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就这么眼瞧着对手将公主偷走,着实心有不甘。天鸣兄弟,你说他们到底用的什么法子?”
顾天鸣沉吟摇头:“实难猜测。不过,瞧着燕镇诸人,同样与魏王不对付,咱们其实应该彼此联手,就好了。”
徐智兴也沉默了,事到如今,他也深悔自己过于轻敌托大,白白结下这个梁子。想了想只得说道:“先回江都,再遣人往燕都去瞧瞧罢。”
四月十一日,天空下起了小雨。但是公主执意不肯改期,八个黄门嘴里骂骂咧咧,不情不愿跟着安淑妃等出了宫城:“禁中便有上清观,偏要舍近求远,去什么玉清宫!雨天路滑难行,却不是消遣咱们么!”
安淑妃连连赔笑,小意逢迎。替她和公主驾车的白吟霜暗自摇头。一旁骑马跟随的益王李泽荣忍不住道:“宫观之内,一个道士也无,如何做得法事?几位便当是跟着咱们出来游玩,不必如此焦躁也。”
“小王爷,咱们不在宫中吃酒赌钱,偏有闲心跟着你们出来游玩?这荒山野岭的,有甚么好玩?”为首的黄门斜眼觑着他道,“这回也就罢了,往后再有此等事情,决计不许!”
益王气得面皮通红,替他牵马的那个小黄门连忙示意他不必再说,忍下这口气。益王无可奈何,只得低头默默不语。
在白吟霜的坚持下,安淑妃这次出宫,一个宫女也没有带,只有许云萝骑马随行。北邙山并不高大,山势平缓,白吟霜驾车也不觉得费力,她转头瞧瞧许云萝,依然戴着面纱,神色镇定从容。见到白吟霜望向自己眼神,许云萝微微点头。
山道弯弯,荒草萋萋,行人渐无。那玉清宫地处偏僻,观中道士万没想到这雨天竟然还会有宫中贵人前来做法事,倒是弄了个手忙脚乱。那几个黄门喝叱着道士们预备下酒菜,自己吃喝去了,也不管贵妃等人要如何设坛打醮。只有跟随益王的那个小黄门,忠心耿耿,一直跟着忙前忙后。
安淑妃等人一直捱到天色将晚,也不见郭继恩等人出现,心中愈发焦灼。白吟霜却是不慌不忙,拿出银锭来赏赐给道长们,连道辛苦。一个吃多了酒的黄门瞧见,斜眼觑着她道:“这位白道长好生阔绰,向来只有咱们问别人要钱的,既来此处打醮,那也是他们的造化,如何还给钱与他们?你既然钱多,何不给咱们分了?”
“钱财身外之物,值得甚么。”白吟霜淡然一笑,“中官若是喜爱,回去之后再分给众位,也就是了。”
“此话当真?”黄门笑了起来,又摇头道,“法事既毕,咱们可不能再让你入宫去了。”
“奴婢也没有再入宫的打算啊,回城之时,就将身上银钱,都献与众位内使便了。”
“爽快!”那黄门大笑起来,又连声催促。安淑妃和景云公主无可奈何,只得上了辇车,和益王一道告辞了道士们,沿着来路往东都而去。
眼看暮色沉沉,那几个黄门一直抱怨,正说得难听,山道旁丛林之中突然闪出一伙蒙面壮汉,手执利刃,二话不说连劈带砍,眨眼间就将几个黄门杀死。
随行在益王坐骑之旁的那个小黄门已经吓呆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动弹。林文胜大步上前正要结果了他,白吟霜连忙出声道:“留他性命,这个是好的。”
郭继恩闻言,不禁失笑,他转头瞧着吓得躲进景云公主怀里瑟瑟发抖的那个美貌少妇,抱拳道:“可是淑妃娘娘殿下?在下便是燕州军统领郭继恩,今日特来搭救几位。”
安淑妃嗫嚅不敢言,景云公主长松口气,问道:“怎么才来,如今要往哪去?”
“天黑之际,才好躲匿。”郭继恩瞧着部属们手脚麻利地将那八个黄门的衣衫都剥下,尸体拖入林中,“咱们继续向南。”
“往南?”公主皱眉道,“燕州不是往北去么?”
“你们只管听我吩咐,跟在后面赶紧出发。”郭继恩说着翻身骑上舒金海牵来的坐骑,又瞧瞧许云萝,“小心护住她们。”
许云萝轻轻点头,被吓呆了的益王这时才出声问道:“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问,只管跟着便是。”公主又问那个小黄门,“柴芦,你能骑马么?”
“能,能。”柴芦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却是腿软站立不住,又跪了下去。
“速速上马,否则无人能救得你的性命。”公主厉声说道。柴芦终于挺身立直,慌忙牵住一匹马,抖着身子骑了上去。
郭继恩扫了公主一眼,驾地一声催马前行。
酉正时分,天色几乎快要全黑之际,这队人马已经赶至了东都西北郊的上阳宫。
上阳宫是一处规模巨大的行宫建筑群,这里南临洛水,北面和西面都是禁苑,绝少行人。宫内殿宇素以繁华富丽著称,历代文人多有吟咏。只是隆盛年间胡乱之时,这里多处都被毁坏,后来的数代君王,便再也没有来过此处,令其日渐衰败。
因为是行宫,依城傍水,是以上阳宫并不像太极宫和洛阳宫那样呈对称式布局,而是散落布置在山水之间。夜幕之下,殿影幢幢,不见灯火,偌大的宫殿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
“上阳宫?”公主疑惑问道,“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请娘娘、益王和公主殿下今晚暂在此处少歇,然后咱们乘船离开东都。”郭继恩吩咐童三喜等点起火把,往洛水北岸的丽春殿方向而去。
公主见郭继恩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模样,便疑惑问道:“莫非将军此前来过?”
“没有,只是霍真人画了一张草图。”白吟霜听得此语,不禁笑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郭继恩没有答话,与林文胜等对照着草图寻路向南。漫生的杂草掩住了宫道,一派荒凉之感,众人都仿佛自己行走在古迹中一般。
路过上阳宫主殿观风殿之时,公主忍不住轻声吟道:“瞻上阳之宫阙兮,胜仙家之福庭——”郭继恩立即打断她:“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
黑夜之中,他知道公主正怒视自己,却并不在意,只哈哈一笑,又转头询问许云萝:“瞧得见么?小心不要闪了马蹄。”
“有火把,看得清楚。”
白吟霜听见郭继恩语调温和,暗自觉得好笑,辇车之中的安淑妃却突然惊叫起来:“啊——那,那边,有灯火!”
第三十二章 死别摧心肝
众人转头望去,果然观风殿旁隐约有灯火。程山虎、童三喜等连忙掣刀在手。安淑妃颤声道:“荒废之地,哪来的灯火,莫非,是鬼么?”
“噤声。”郭继恩轻声喝道,“山虎,过去瞧瞧。”
“是。”程山虎翻身下马,正打算过去,那灯火却自己往这边移了过来。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两个宦官装束的男子,手里提着灯笼正在查看。其中一个对他们连连摆手道:“此处乃是离宫禁地,尔等想是误入的行人?当速速退去,不可久留。”
童三喜低声问道:“咱们要动手么?”
“且慢,这声音有些耳熟。”郭继恩皱眉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静静等着那两个宦官过来。
两个黄门沿路过来,另外一个嘴里抱怨道:“都与你们说了,此处乃是行宫,行人妄入可是要吃罪的,为何还不动弹——咦?这个不是淑妃娘娘么?”
郭继恩没有理会这个絮絮叨叨的黄门,只瞧着那个先前发声的,微笑道:“蹇中使,想不到竟在此处相会也。”
“竟然是郭制军,”蹇运也是大出意外,又有些惊喜,“制将军何以来此也?万没想到,还能有重见将军的一日。只是,将军何以这等装束,却又如何与几位殿下在一处也?”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中官如何会在这上阳宫内?”郭继恩笑道,“这等衰败所在,难不成还教你们来看守不成。”
“咱等可不正是被遣来看守的,”蹇运苦笑道,“小人与这位曹喜曹伴当,便是看管这边观风殿。此外麟趾殿、化成院、芬芳殿等处,也都有人值守。”
这几处院落都隔得比较远,众人下意识四处瞧瞧,心中都道侥幸。郭继恩却瞅着两个黄门道:“既是遇见了,就跟着咱们一块走罢。”
“走?要去哪里?”蹇运依然困惑。
“自然回燕都了,”郭继恩狞笑道,“本帅此番潜入中州地界,便是要将娘娘和两位殿下都带回燕镇去。你们两个,都跟着一道走。”
两个太监都是目瞪口呆,一直没出声的曹喜惊颤问道:“这,这事魏王知道么?”
郭继恩语气森森:“你是魏王的人?”
“自然不是,”曹喜吓得连忙跪下道,“小人倘若是魏王心腹,如何还会打发至上阳宫来?”
“那就一块走,前边带路,咱们要去丽春殿。”
两个太监瞧瞧扈从手中的短刀,哪里敢说违抗之语,只得战战兢兢前面带路。一路之上荒草虫鸣,寂静无人,行出约莫有二里地,他们便瞧见了黑夜之中阴影幢幢的丽春殿院落。
院子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值守太监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郭继恩便请安淑妃等人,由白吟霜、许云萝陪伴着,在殿内换上百姓衣衫。又吩咐随扈们将马匹、辇车等都牵去马厩。蹇运壮起胆子问道:“此地离东都甚近,城中迟早察觉,将军要用什么法子离开?”
郭继恩摆手不答,只瞧着丽春殿,见到淑妃等人出来,他才吩咐道:“去将仙洛门打开。”
一行人从丽春殿南面的仙洛门出了上阳宫,南边不远处就是静静流淌的洛水。两只平底画船,已经泊在岸边。守候在岸边的唐喜柱见众人出来,连忙招手,示意大家上船。
郭继恩示意安淑妃、景云公主和益王等上了霍启明驾驶的第一只船,由林文胜掌艄,掉头向东,随扈们则上了后船紧跟着。霍启明进了船舱,白吟霜便诧异问道:“怎么不见云锦妹妹?”
霍启明默然不答,郭继恩轻咳一声,示意她船舱角落里一只小小的瓷罐。
白吟霜蓦地睁大双眼,不能置信地瞧着他,又转头瞧向霍启明。
霍启明艰难地点点头:“为了救我性命,她替我挡了一剑。”
白吟霜捂住了嘴,眼泪簌簌而落,然后她突然扑至霍启明身上,又撕又打:“你不是吹嘘说武技过人吗,为何还让她来替你遮挡?好好的一个活人,如今说没就没了,你算甚么英雄好汉!”
霍启明眼中含泪,无比愧疚,任凭着她撕打。郭继恩连忙上前将白吟霜拽开:“冷静些,事已至此,咱们要火速离开此地才是正经,不然,云锦姑娘不是白死了么!”
白吟霜挣脱出来,又扑过去将那只骨灰罐抱在怀里,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啊——啊——”哀嚎之声在黑夜里听来,更觉撕心裂肺。
郭继恩目视霍启明,见他默默流泪,只好又瞧瞧许云萝。那小道姑便默不作声地上前,轻轻抱住了白吟霜。霍启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过去试图将跪在船板上的白吟霜拉起来。
白吟霜抬头愤恨地瞧着他,突然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霍启明痛得浑身一抖,却是再不敢动弹。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安淑妃与景云公主依偎在一起,益王与三个太监也都默不作声地瞧着这情形。
郭继恩轻轻摇头,转身出了船舱。他立在船头之上,眼见着画船沿着洛水进入了东都城,南面的积善坊曾经广布亲王宅邸,如今一片寂静。
两只船从天津桥下穿过,再穿过东面的新中桥,从雒温坊与延庆坊之间出了东都城。景云公主不知何时立在了郭继恩身边,轻声慨叹道:“咱们这就算是逃出来了罢?”
“还早着呢。”郭继恩冷声说道,“这几日都忍耐些,不要下船,过了大河再瞧是怎样情形。”
又一个身影从船舱里出来,立在了郭继恩身边,瞧着黑黢黢的河面。郭继恩问道:“你将她劝住了?”
“已经平静下来了。”霍启明闷闷说道,又低头瞧瞧自己牙印深深的手掌。
画船顺流而东,在偃师县城又给太监们买了几件百姓服饰换上,然后继续向东至巩县,进入大河,往汲县、滑台而去。
时至初夏,天气渐热。一路之上郭继恩命令众人昼夜轮流驾船赶路,白天则遣人上岸买些简单吃食,不过胡饼菜粥而已。益王不禁抱怨道:“咱们这样匆忙赶路,究竟到哪里是个头?”
景云公主怒视他道:“我和娘娘都是吃一样的东西,你瞧有谁埋怨过?不要胡乱说话,赶紧快吃。”
“哦。”益王怏怏应道,又愤懑地咬一口胡饼。景云公主瞧着他摇摇头,又低声问郭继恩:“若是东都城中察觉,又会如何?”
“迟早会察觉,不过府衙多半会以为是强人打劫害命。”郭继恩说道,“是以咱们要加紧赶路,离燕州越近,咱们就越安全。”
在淇水与大河的交汇处,他们遇见了一支近百人的军队。贺廷玉钻出船舱大笑道:“你们怎地跑这里来了!”
为首的队正抱拳道:“李巡检率领着俺们进了朝歌城!于是吩咐小的们四处搜寻接应,可算是巧,被咱们这队给撞见了。”
“进了朝歌城?”郭继恩也颇觉惊讶,“李续根胆子倒是挺大,这般胡来。也罢,咱们上岸,往朝歌去。”
于是众人弃船登岸,教军士让出马匹与淑妃等乘坐。队正又遣军士分头报信,待得队伍赶至卫县之时,在大河岸边接应的六队人马便已全部聚齐了。
营管张财宝禀报郭继恩:“李巡检领着咱们在磁县驻屯练兵,后来又向南进入河南地界,直接过了安阳,行至朝歌城。李巡检便大摇大摆进了城,与城中乔使君说了许久的话,然后吩咐咱们分头往南,接应制将军与贺点检。”
“行事这般张扬,”郭继恩笑道,“李续根倒是个妙人。”
“其人瞧着老实本分,其实鬼点子甚多。”贺廷玉笑道,“是个人才!”
军队在卫县城外扎营,当地县令慌忙来拜访,贺廷玉已经换上军袍,将臂章佩上,大摇大摆出营说道:“明府不用劳军,只管回去便是。俺们野外练足,不会惊扰百姓,明日便拔营回去了。”
县令惊疑不定地瞅着他的四品都尉臂章,拱手作揖道:“贵处燕州军马,何以擅入我中州地界?”
贺廷玉哈哈一笑:“便是跑得兴起,不知不觉过了境,明府不必见怪。保管你明日起来,就见不到咱们了。”
县令闻言不禁侧目,又情不自禁往北面瞧去,此地距离邯郸五百余里,你们跑得兴起,能跑出这么远?
但是这支兵果然是秋毫无犯,他也不能指责太多。
贺廷玉也不管他怎么想,哈哈一笑抱拳道:“不送!”
第三十三章 无意为驸马
燕州军马来迎,景云公主一颗心才真正放进了肚子里。当下她与安淑妃、益王等,由太监们护卫着,眼瞧着军士们在淇水岸边很快搭起营垒,又隔出一片角落作为女营,供他们居住。营帐之内甚是简陋,安淑妃倒是并不计较,拉着益王在草毡之上坐下,絮絮叨叨说话。公主却是皱眉打量之后,吩咐许云萝陪着自己,往中军帐而去。
很快他们就被军士给拦住了,公主不禁恚恼道:“睁眼瞧仔细了,你也敢拦我的路?!”
军士毫不客气:“依军令,哪怕你是天子,也得在中军帐五丈之外候着!”
景云公主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被许云萝拉住了衣袖,并对她轻轻摇头。幸好这时舒金海走了过来,将她们带了进去。
白吟霜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瓷罐一语不发,霍启明默默搂着她的肩膀,神情抑郁。郭继恩则在与两个营管说话,见公主进来,便露出询问神色。
公主开口问道:“郭将军,咱们几个女流之辈,可否往城内歇宿?”
“不可,你们就呆在军营,哪也不许去。”
公主扯着自己枯草一般的长发,蹙眉道:“可是我要沐浴!一连熬了这多日子,着实不能再忍了。”
“沐浴用得着进城?别忘了咱们现在还在险境,你别太过大意。”郭继恩摆手道,“自己烧水,自己沐浴便是。”
公主气得七窍生烟,许云萝再次拉住了她,轻声说道:“没事,咱们回去罢,奴婢来烧水便是。”郭继恩闻言望着她道:“烧水之事,交给那几个内监,让他们跟着来,不就是为了服侍殿下的么。”
他说着起身走到女孩跟前:“从今往后,你都不用再戴着面纱了,将它摘下罢。”
许云萝想了想,顺从地摘下了面纱。郭继恩瞧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蛋,满意地笑了。
公主却在一旁瞪着他道:“好,我教内侍们去烧水,可是浴桶呢,军营里有么?”
郭继恩终于发火了:“没有!要么你就忍着,要么就跟我的军士们一道,跳进淇水里去洗个痛快!”
两个营管忍不住偷笑,“你——”公主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如今落入了你的手中,便这样对待咱们?”
“不要胡思乱想,”郭继恩放缓语气,“入了燕州地界,你还是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但是在这里,还望公主多想想自身安危才是。”
公主气冲冲地走了,郭继恩这才轻声对许云萝道:“入了朝歌城,必定让你们好好沐浴一回,且再忍耐一日罢。”
“身上确实臭烘烘的,不过再忍一日,倒也没什么。”许云萝轻声说着,转身跟了出去。
次日,军队拔营启程,行不多远,团练丁保顺、团监李殿举领着人马赶来接应。原野之上,旌旗猎猎,军士们队列齐整,高声歌唱,大步向北行进。他们路过村落之时,不少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感叹不已。
郭继恩很是满意,对贺廷玉说道:“你这支兵,带的不错,很有当年咱们左军甲旅的气象。”
“瞧着还过得去,”贺廷玉谦虚道,“只是还不曾战场见过真章,未知究竟如何。”
“决计差不到哪去,”林文胜也感慨道,“平日操演,即可瞧知一二。再说有了讲武学堂,各大小军官都能学些本事,燕州军不管哪一师的兵马,召之能战,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远胜各处军镇了。”
军官们一路行进一路闲话,于日暮时分赶到了朝歌城外的军营。军营同样设在淇水岸边,但是这回,郭继恩领着淑妃等人进了朝歌城,包下了一间邸店,让他们住了进去。
李续根陪着朝歌刺史乔如思前来拜访郭继恩。这位刺史年逾四旬,意态从容,向郭继恩作揖道:“制将军胆大包天,竟然真的将公主和益王给接出来了?”
郭继恩笑着请他就坐:“东都城里发下文书了?”
“据说你们走了三日之后,内侍署才察觉,不过上下都以为是淮南那边做的手脚。”乔如思觑着郭继恩道,“魏王想必十分震怒,正好给了他出兵的由头。”
“乔使君以为如何?”
乔如思便又将郭继恩上下打量一回:“制将军想必有尚主之意?”
“从来无有。”郭继恩摆手道,“郭某此来中州,只不过是想为帝室留存一点血脉罢了。”
“下官信得过制将军之言。此地亦能读到燕都所办之邮报,教人眼界大开。再者,燕镇之兵,有这等军纪,下官即知将军志向高远。”乔如思正色说道,“不过,下官诚心奉劝一句,将军还是娶了公主为好。”
一旁陪坐的傅冲也流露出深以为然之色,郭继恩摇头道:“本帅当真无有此意,这事不用再提了。此外,本帅也想多说一句,无论将来如何,益王与公主殿下,在燕都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乔如思流露诧异之色,他拈须沉吟,良久不语。郭继恩便笑道:“使君可有意往燕州任事?”
太守回过神来,不禁感叹道:“将军此语,下官岂能不心动,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若往后魏王果然篡位,则乔某必定来投,如何?”
“好,那就一言为定。”
乔刺史告辞离去之后,傅冲忙对郭继恩谏道:“以职下愚见,主公若娶了这位公主,于燕镇形势,其实大大有利也。”侍立一旁的李续根也点头道:“卑职虽然不懂这里面的奥妙,可是以主帅之身份威望,完全有资格做这个驸马。”
郭继恩摇头正要说话,瞥见安淑妃等人从楼上客房下来,便示意傅冲不必再提此事。几个女子沐浴已毕,虽然依旧穿着粗布裙衫,却是个个姿容出众,仪态万方。
安淑妃率先向郭继恩行礼致意,郭继恩却一直瞧着立在后面的许云萝,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含笑起身请淑妃等人就坐:“此处虽然距离河北还有百余里路,不过咱们已经不用担心了。明日再辛苦些,直接赶至河北地界,然后咱们至魏县依旧乘船北行,以免殿下等奔波之苦。”
“全凭将军做主。”安淑妃依旧有些局促不安,“妾等得以逃出虎口,都是将军费心安排。这等大恩,着实无以为报。只是妾身尚有一语要禀明将军,至燕都之后,妾与荣儿等,但求为一平民,能终老以保项上头颅,则无所求矣。”
景云公主微微皱眉,益王却认真对郭继恩说道:“小王想在燕都安心学画,不知可有名师?”
郭继恩有些意外:“这个么,本帅返回之后必定会为殿下留意。不过,光是学画也是不成的,经义格物,殿下都要学起来,多读些书,总归是没有坏处。如今新卢世子恰好也在燕都求学,你们可以彼此作伴,岂不是好。”
安淑妃连连点头:“将军虑得周全,妾身觉得甚好,甚好。”
郭继恩见公主一脸无奈之色,心下暗笑,于是又起身道:“此处有军士把守,料想不会出什么岔子。郭某要回军营去了,这就告辞。”
他领着李续根、傅冲,舒金海、程山虎等行至邸店门口,又嘱咐了店主几句,就听得身后传来公主的声音:“郭将军,请稍待。”
他立定转身,见公主急匆匆赶过来,却欲言又止,便示意她到角落里说话:“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面上微露羞意,想了想踌躇说道:“方才将军与下属的说话,妾身已经听见了。”
“哦?”郭继恩微微挑眉,“殿下不必多虑,郭某绝无冒犯之意,回到燕都之后,也不会有人强逼公主下嫁,这个,我可以给你担保。请殿下只管放心。”
“啊?”景云公主错愕张嘴,又连忙回过神来,甚觉羞恼,“不不,我知道将军乃是志诚君子。只是,在东都之时你说要我必得答允一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郭继恩定定瞧着她:“好,那么郭某就明说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接近殿下意图害之,那位许云萝许小娘子,你已经用不着了,我要你将她交与我。”
第三十四章 天涯沦落人
公主听得此言,真是大出意外,恼羞成怒之下,她指着远处等候的许云萝,口不择言道:“你,你宁愿夺走我一个使女,也不愿娶我为妻?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堪么?你若娶了我,这些使女还不都任你予取予求?”
“话要说清楚了,她可不是你的使女。不过是奉了师命来做你的随卫罢了。”郭继恩语气平和,“再者,殿下娟丽无双,且又聪明过人,将来必得良配,又何必以郭某为意。”
公主只是冷笑:“原来你费尽心机解救咱们,竟然只是因为这个小婢。”她骄傲抬头道,“请将军死了这条心罢,我是不会答应的。”
“不用急着拒绝,”郭继恩狞笑道,“殿下可以慢慢地想。再者,此地距离燕都,尚有千里,路途遐远,或有意外之事,亦未可知。”
“你——你竟敢威胁我?!”
郭继恩轻蔑一笑,突然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阴森森说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别以为自己有多么贵重,郭某平生杀人无数,多你一个算得甚么?殿下不妨再想想,你若没了性命,淑妃与益王两个,就凭他们的性子,你说,会不会任人宰割?”
公主恐惧地后退一步,瞅着郭继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殿下的心思很多,这个不要紧,只要留住了性命,你有的是空闲功夫慢慢去想。”郭继恩淡然振衣,“不过,许云萝之事,我却不想等得太久。殿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公主,转身往院门而去,又吩咐舒金海道:“今夜你亲自率领伙伴们值守此处,务必打起精神来。”
“是。”
郭继恩又忍不住转头瞧瞧许云萝,见她朝自己微微点头,便笑了笑,大步出了院门。
李续根和傅冲都笑着迎上来道:“可要向主公贺喜?”
郭继恩瞧瞧这文武二人,嗤笑道:“你们还真以为这位公主是良配么?其人心思甚多,将来必定再生事端也。走了走了,赶紧回营去。”两人面面相觑,只得跟上。
次日早晨,军队拔营之时,舒金海等护送着安淑妃一行过来与他们会合。许云萝来到郭继恩面前,有些困惑禀道:“公主殿下吩咐婢子,往后便随侍将军身侧。”
“很好。”郭继恩舒一口气,没有过多解释,只示意她跟在自己身旁。然后,他原以为为了避嫌不会前来相送的朝歌刺史乔如思也驾马出城,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向他拱手问道:“昨日有一桩要紧事忘了请教将军——倘若虏骑自太行南三陉入寇河南地界,当如何处之?”
“本帅既在易县摧破虏贼,他们十有七八会大举西进。使君不必担忧过甚。”郭继恩说着目视贺廷玉,贺廷玉便慨然抱拳道:“若虏贼果然犯境而来,贺某必定率军相援。”
乔如思这才放心下来,于是与郭继恩等人道别,又掉头回城去了。贺廷玉一声令下,这支军队便往北向燕州开进。
军队行至邺县,曹仁贵率领着后军甲师丙旅也赶到此处接应,六千兵马浩浩荡荡,一直将安淑妃等人送至魏县境内的运河码头边,才转道返回邯郸。接着右军点检粟清海又亲率丙旅的一个团赶来,沿河护卫,一路北行。
霍启明与白吟霜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之中渐渐摆脱出来。两人坐在船头,瞧着平静的运河之水,倒映着碧空白云,两岸林木。霍启明突然开口说道:“云锦妹子就像一株木樨花,并不惹人注目,却是芳香扑鼻。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才真正明白——我霍启明何德何能,竟让她以如此深情厚意待之。”
“你能如此自省,也就不枉云锦姑娘舍身相救。”从船舱里出来的郭继恩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点头说道,“逝者已矣,往后你要更加努力,好生任事。与白姑娘也要彼此亲爱,彼此扶持。这才是对云锦妹妹最好的报答。”
霍启明默默点头,白吟霜瞧着跟在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招手示意她过来,牵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姐姐我在燕都城内,有一支乐班,演些歌舞杂戏。妹妹得空之时,可以往大戏台来瞧咱们的出演。”
许云萝轻轻点头。白吟霜又轻抚她光滑细腻的脸蛋,感慨说道:“竟然生得这样好看,也难怪——”她瞥见郭继恩警告眼神,又改口道,“往后你不戴面纱,咱们燕都城里又多了一位绝色美人了。”
“没有吧,姐姐才是真的好看呢。”许云萝对自己的外貌没有什么感觉,“听师傅说,奴婢小的时候,又笨又丑,还甚少说话,她很是不喜。”
“女大十八变呀,”白吟霜笑了起来,“只是你现在还是不怎么说话,其实咱们这些人,都是自在随性之人,你不用太过拘束。对了,你跟着尊师很多年了么,家中父母呢?”
“奴婢是师傅在兵乱之中所拣的孤儿,那时候婢子年纪甚小,已经不记得父母是什么模样了。”
霍启明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转头瞧着她:“尊师可是姓许,你是跟着师傅姓么?”
“是。婢子的名字,是师傅取的。”许云萝瞧见白吟霜眼中同情之色,又说道,“师傅其实待婢子甚好,教婢子识字习武,能做她的弟子,这是婢子的福分。”
白吟霜只是轻轻叹息,又忍不住抚摸她溜圆的脑袋:“往后别再梳这种道士发髻了,换回女儿装束罢。”
“好,”许云萝瞅着白吟霜身穿的月白色裙衫道,“不过婢子身上没有钱,不能像姐姐这样置办许多衣裳。”
霍启明白吟霜两个都笑了,“这个小妹妹着实好玩,”他走到郭继恩身边轻声笑道,“你也算是拣到宝了。”
郭继恩神色变幻,心疼、怜惜、恼怒,目光一直跟在许云萝身上。听见霍启明说话,他才转头道:“回到燕都之后,咱们要将各处文武官衙都重新置备,理顺彼此关系,以备将来。”
“好。”霍启明想了想道,“我也要留在燕都,后面还有很多计画,要与各处督办们都议定下来。”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往营州去一趟。”郭继恩转头吩咐扈从道,“船队靠岸,教粟清海速来见我!”
没有宫女随行,只有二老一小三个太监侍奉着淑妃娘娘等三人,未免有些不便。原本还有许云萝帮着娘娘和公主照应起居,如今许云萝也被郭继恩要走了,公主心下恼恨,只是无计可施。每日饭食都是军中伙夫送来,菜式还算丰盛,却说不上精细。还好这些人原本在宫中也尝到过饿肚子的滋味,是以并不挑剔。郭继恩还叫某处官府送来了纸笔颜料,让益王闲暇之时自己在船头画画,霍启明也时常过来指点一二,听得益王连连点头。
“我法无法,惟师造化,”霍启明说道,“殿下运笔设色,已有气候,只是还得多学多看,前师之作,多多揣摩,然后,又要全然忘掉。否则,皮毛袭取,终落窠臼。还有,书法也得多练。”
益王深以为然,景云公主冷眼瞧着,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弟弟便是画得再好,又有甚么用处?难不成你将来就做个画师?”
“画师有什么不好,山川花鸟,皆出,”益王不服气道,“这是极雅的事,姊姊不可太过轻视。”
公主深恨他不知上进:“你将来是要做天子的人,难不成每日里只管作画不成?治国平天下,才是你要学的本事。”
“没有兴致,我也不想学。画画比你说的那些有意思多了。”益王说着又转头对霍启明兴致勃勃道,“对了,天师前日所言,定州瓷窑出了刻花技法。不知可有实物出产,在燕都能见着么?”
“是,如今除了彩釉之外,又出了纯白刻花,足称精美绝伦。”霍启明笑道,“到了燕都,咱们一道赏鉴。”
公主愈加气恨,正要发作,安淑妃上前拉着她,小声说道:“荣儿既是喜爱,你就随他去罢。往日他被拘束得狠了,如今这般自在,不是极好么。”
“慈母多败儿,”公主冷笑道,“你就不想他将来做天子么,荣儿若登大位,学这些又有何用?”
“不想,”安淑妃连连摇头,胆怯说道,“我们母子这样单弱,若果真被推至大位之上,那一定是祸害,万万不可作此想。”
公主七窍生烟,转头瞧见霍启明似笑非笑眼神,按捺不住叱道:“你,与我滚出去。”
霍启明轻笑一声,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出了船舱。
第三十五章 提笔作军书
三个太监都听到了这番对话,柴芦年纪还小,不懂要害之处。蹇运和曹喜两个却吓得要死,两人偷偷商议之后,便由蹇运借故往郭继恩的座船来拜见。
他跪伏在地,小心说道:“老奴等性命皆是将军所救,往后但有吩咐,奴等必定遵从。”
“我没有什么吩咐,”郭继恩皱眉翻阅着附近府县送来的邮报,“王仲扬这是写的甚么,错谬百出!唔,你不在那边侍奉着几位殿下,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是,侍奉贵人乃是奴等职分,必定不敢误事。只是老奴担心公主殿下性情乖张,或有激愤之语,当奏报将军知晓也。”
“随她去罢,出不了什么乱子。”郭继恩这才转头扫了他一眼,“几位殿下既入燕镇,则燕都行宫便要使用起来,重设内侍署。那边已经备下不少黄门、宫女,皆从沈阳迁来,这些人都是先前东虏伪王宫中使唤之人,或者不大懂得规制。你和曹中使两位,入了宫城之后,须得耐心教导他们。”
“是,是。老奴谨记在心,必定要将此事给将军办妥帖了。”蹇运这才吃下一颗定心丸,连连叩头之后,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郭继恩于是转头瞧着侍立在旁的许云萝:“你都站了这半日了,不累么?自己坐下罢。”
“奴婢既是将军随卫,哪能这般没有规矩。”许云萝轻声说道,“往日服侍公主殿下,奴婢也是整日站立一旁,并不觉得累。”
“那对于公主之事,你是如何想?”
许云萝清澈眼神注视着他:“他们几位都是你所搭救,为何公主殿下却对你这般恼恨?”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罢,”郭继恩想了想道,“昔年,关中之地有一位豪杰,名为宇文泰者——”
他慢慢地讲完了这个故事,许云萝沉吟道:“公主是害怕你会像那位宇文泰废掉元氏皇帝一样,将来废掉益王?”
“是,”郭继恩点头承认,“元宝炬出奔长安,与我搭救益王,其实异曲同工,并无什么分别。”
“那你会这么做吗?立一位傀儡天子,待时机成熟之时,自己再做皇帝?”
“以你瞧来,我会这么做吗?”
“婢子不知。”许云萝坦率说道,“这些国家大事,婢子着实不懂。不过依婢子想来,将军费了这么大的劲将他们救来,回头却又将其杀害,这样做是不对的。”
郭继恩笑了,他望着女孩清亮的大眼睛:“若果真有那一日,你会阻止我么?”
许云萝想了想,认真答道:“会罢,虽然婢子如今是将军的人,但是这件事,婢子想着,还是应该阻止。”
“哪怕有性命之虞?”
“不过是拼却一死罢了。婢子知道无法阻止将军,但是依然会尽力而为。”
郭继恩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去。
许云萝戒备地瞧着他,雪白纤细的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想了想又松开。
郭继恩笑了笑,慢慢地,但是坚决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嗯,白姑娘不是叫你换发式么,你怎么还梳着道士发髻?”
“我不会梳别的发式。”
“可以学着试试,往后也不用老是穿着道袍,给自己多备些衣衫,每天换个发式,还可以梳妆打扮,身为女孩儿,其实还是有很多乐趣的。”
许云萝想了想道:“吟霜姐姐说,她想教我学舞蹈。”
“可以啊,你的身手不错,学这个不难。”郭继恩问道,“你会写字,对不对?”
“会一点儿。”
“坐到那边去,我念,你写。”郭继恩打着腹稿,慢慢说道,“燕州统领署谕营州诸事教令——”
许云萝写完之后,郭继恩拿起细细瞧过:“还算工整端丽,只是筋力未足。衙署之中有位女典书,名叫陈巧韵,那一笔字,当真是漂亮,佐官们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好的,往后婢子会多多练习。”
郭继恩摇头失笑,正要说话,傅冲叩门进来,郭继恩便将教令交与他:“发付粟统领,遣人快马谕示监军司和沈阳等处。”
“是。”傅冲将教令瞧过,询问道,“若从各部族点征壮丁入役,其部之自备兵伍,又当如何处分?”
“许其以酋长亲卫名义,留置弓刀之属。若有敢通乌伦部者,则必定平之。”
“是,卑职知道了。”傅冲朝两人分别作揖,许云萝连忙起身回礼,傅冲有些诧异,朝她笑了笑,转身退了出去。
许云萝有些奇怪,转头问郭继恩道:“傅参军为何还向婢子行礼?”
“没事,往后你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郭继恩不肯分说缘由,却是笑得很诡异。许云萝不明所以地瞅着他,想了想说道:“婢子想再写会儿字,可以么?”
船队进入海津府境,粟清海向郭继恩等道别,率部返回河间。接替右军的是中军新编成的丙师丙旅甲团,由巡检顾齐元亲自率领。他登船来向郭继恩行礼道:“卑职参见统领。”
郭继恩瞅着他的四品都尉臂章,点头道:“中军非比别处,将来要派大用场。如今你既已戍守燕都,往日那些旧习气,务必都要给我改了。”
“是,卑职如今已经痛改前非,再不会教统领失望了。”顾齐元小心答道,“不过卑职还有一事甚是好奇,咱们丙师驻屯于西郊,日日听见那火器厂中巨响,敢问其中是有什么奥妙么?”
郭继恩扫了他一眼,顾齐元慌忙道:“是,卑职知罪,往后再不胡乱打听了。”
“想不到你也是个好奇心重的,”郭继恩笑了起来,“这个不用打听,往后自然明白。”
顾齐元连连称是,小心退出船舱,又与舒金海、程山虎等人说话。他好奇问道:“如今随侍统领身边的那个美貌小道姑,是何许人也?瞧着年纪虽小,却是如同仙子一般。”
舒金海瞅着他不说话,程山虎笑道:“统领才说过你好奇心重,你又来打听。实话告诉你罢,这位小娘子身份极是要紧,比后面船上的什么娘娘、亲王、公主,还要贵重,往后可不要再问了。”
顾齐元吓了一跳,连忙抱拳道:“多谢提醒,我不再打听了。这就告辞。”
他回到岸上,却见霍启明携手白吟霜,由吴守明、唐喜柱护卫着,吩咐他道:“替咱们备马,道爷我要先行赶回燕都。”
“是,请真人稍待。”
四月廿六日,天气晴好,安淑妃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燕都城外。
尽管郭继恩事先嘱咐不得声张,然而元珍农、靳宜德等几位从西京来此的朝臣,连同于贵宝、楚信章等,都赶至城外相迎。眼见益王等人都是一身平民装束,元珍农不禁哽咽道:“殿下受苦了!臣等无能,以致至尊陷于虎口,殿下等困苦奔波,臣等实是罪愆难赎也!”
益王有些惶恐,躲至安淑妃身边不知所措。景云公主便款款移步上前,温言说道:“快请起来,阁下瞧着眼熟,不知如何称呼?”
“老臣乃是原户部尚书元珍农,见过娘娘殿下、公主殿下。”元珍农连忙又向她介绍靳宜德、周思忠,还有后来赶至燕都的原河南道观察使宋鼎臣等,这些人也都上前向三人分别见礼。
“公道人心,”公主按捺住心中激动,“燕都聚集了众位忠于帝室之臣,足见国家兴盛有望矣。”
“是,殿下等既来燕都,只管安心居住。”靳宜德肃容说道,“还请益王、娘娘和公主三位殿下登车入城!”
他说着便打手势,示意迎接众人让道,显出辂车、仪卫和鼓吹,场面盛大。又有苏古真等值守燕都行宫的太监上前,躬身请公主等前行登车。
公主含笑点头,转头示意弟弟先行。益王略一犹豫,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之中移步上前,登上了辂车。公主随后搀扶着有些惶恐的安淑妃,登上了第二辆辂车。于是令旗开道,亲卫营跟随在后,然后是手执伞盖、旌旗、障扇的宦官和宫女们,随行在侧,文官们皆都乘马跟着,行在队伍最后面的,是画角金鼓等。
郭继恩等人落在后面,眼瞧着迎接的队伍吹吹打打往光熙门而去。舒金海有些惊讶:“竟,竟然预备了这么多玩意。”
郭继恩冷笑一声:“从今往后,这燕都城内,可有得热闹了。”
第三十六章 避汤而入火
于贵宝发觉郭继恩等人并未跟上,他是心思缜密之人,连忙又打马转回。
瞥见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郭继恩却阴沉着脸问道:“霍真人怎么不见?”
“禀统领,真人返回燕都之后,便往西郊火器厂去了。”于贵宝见郭继恩面色不豫,小心回话道,“不知统领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我还用得着吩咐甚么?”郭继恩冷笑道,“早就传话给你们,不可大肆张扬。你们竟然全当做耳旁风,往后我还敢吩咐你们?”
于贵宝吓得背上冷汗直冒,慌忙禀道:“还请主帅明鉴,此事原是元公靳公二位竭力主张。卑职想着毕竟是三位贵人齐至燕都,依制度盛情相迎,也是应有之义,是以不曾将主帅手谕出示众人知晓。卑职已知此事料想岔了,还请主帅责罚。”
“于将军,这事的确是你想得太简单了。”郭继恩摇头,“至尊眼下还活着呢,他们就以为抱住了主心骨一般急不可耐,简直可笑之极。”
他说着吩咐舒金海等人:“回西苑军营去,这些人如今正在兴头之上,且由得他们去折腾罢。”
于贵宝面露犹豫,却是终究不敢再谏,只得默默跟随。郭继恩自语道:“倒要瞧瞧咱们都不在,这干西京来人究竟能议定出什么样的章程来。”
他想了想又转头问许云萝:“此事你怎么看?不妨也说说。”
“将军若是不去,”那小美人思忖道,“淑妃娘娘一定会吓坏了,不管这几位大臣们说什么,她都不会应允的。”
于贵宝心下暗奇,忍不住又转头瞧了她一眼。郭继恩却笑道:“你所言或许不差,可是公主殿下却是一定会出头揽事的。”
许云萝大眼睛瞧着他,认真说道:“将军不去,公主殿下即便出头,也是无济于事。”
他们一路说话,眼看已经行至宫城南面的横街处,却瞥见周思忠与宋鼎臣两个,由王庆来作陪,立在承天门南面的外金水桥处等候。于贵宝便抱拳问道:“周廷尉、宋都使,为何还不进去?”
宋鼎臣年逾五旬,相貌清癯,他向着郭继恩长揖道:“咱们只顾着迎接亲王等,竟是将制将军给忘了,着实是失礼之极!是以下官在此等候,欲向制将军赔罪也。将军亲身犯险,创此奇功,说一句再造王室,拯救社稷,亦不为过矣。”
“此不过是臣下本分,如何当得起宋都使这般夸赞。本帅远路奔波,着实劳乏,就不去给几位殿下问安了。”郭继恩淡然抱拳,“告辞。”
他正欲催马继续向西,周思忠却赶忙上前一步,拽住了马辔。
见郭继恩皱眉瞅着自己,周思忠并不畏惧,诚挚说道:“周某亦知将军劳乏,然而今日之事未完,还请将军移步入宫,以主持大局也。”
郭继恩依旧沉吟未答,周思忠又道:“下官亦知将军心中恼怒,只是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轻易失了道义高地,往后之事,则难以措手矣。”
“好,”郭继恩翻身下马,“云萝随我进去,你们便在外面候着。”
从承天门进去是端门,两边分别是社稷坛与太庙,北面是午门,进了午门才算是真正进了行宫。周思忠与宋鼎臣两个低声议论,都觉得燕都行宫精巧富丽,非比西京、东都皇宫之恢弘壮观。他们穿行过长达里余的前朝,从垂拱门进了后殿区,由几个太监领着,向北直入福宁殿院落。
郭继恩瞅着为首引路的宦官,约三十来岁模样:“瞧着你是个汉人?”
“是,小人马中义,幼年之时即被掳入宫中,侍奉贵人。从沈阳跟随将军来燕都者,泰半都是奴这般的汉人。”马中义恭敬说道。
三位殿下与文官们都聚在福宁殿内,见郭继恩进来,安淑妃才松口气,连忙吩咐小黄门看座。郭继恩坐下打量殿中陈设,和屋顶精美的藻井,见大伙都注目自己,便摆手道:“众位还接着议,本帅听着就好。”
楚信章便告诉郭继恩,已经议定益王就居住福宁殿,安淑妃住福宁殿西面的宝慈宫,公主则住宝慈宫北面的睿思殿。并分别差遣太监宫女侍奉。设立燕都内侍署,由蹇运出任副都管,曹喜、苏古真分别任内常侍。另外御膳房、六尚局也将分别差人任事。
元珍农目视郭继恩道:“三位殿下入住行宫,统领署当设内库以备支应之事,将军以为如何?”
“这是应有之义。”郭继恩点头同意,转头吩咐于贵宝,“燕州每年拔银四十万缗充入内库,以为制度。若是宫中人口增加,再行添补。”
四十万缗,并不能算多,但是毕竟宫中如今只有三位贵人,已经足够支应。元珍农靳宜德等都点头,公主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靳宜德又拱手问道:“内廷宿卫,是交由贵处亲卫营,还是另设金吾卫?”
于贵宝连忙道:“天子尚在东都,何可擅设金吾卫,这个自然是由咱们分遣亲卫营,以执警跸巡戒之事。”
文官们都瞧着郭继恩,他想了想道:“金吾卫既然迟早要置备,不如眼下就筹办起来,设立金吾卫二百员,以掌宫中禁卫事,卫士人选,便由元公靳公等议定。”
他瞧见公主面上藏抑不住的喜色,心中暗笑,起身向淑妃、益王抱拳说道:“众位接着议,本帅就先行告退了。”
“且慢,还有一事要与郭将军参详,”元珍农忙道,“益王殿下读书之事,尚未安排妥当,咱们当在燕州境内,挑选名师入宫,为殿下授课讲学才是。”
“这个未免多此一举罢?”郭继恩微微皱眉,“过了横街便有燕都大学堂,如今新卢世子也在那里就读,殿下每日只管过去一块念书便是了。还有,公主殿下也要去。”
“我?”公主诧异指着自己,益王也皱眉道:“将军,小王只想学画。”
“学画之事,殿下闲时偶尔为之则可,平日所学,仍当以经史为要。”元珍农肃容道,“精研学问,以明事理,将来理政之时,才不会无从措手。至于公主殿下么——”
他转头瞅着郭继恩道:“公主殿下就不必了罢?”
“学习之道,岂分男女。”郭继恩板着脸道,“统领署早就行文各处,无论男童女童,必得入学。这事,靳公出掌学政,已在着力督办之。我说的可是?”
他转头望去,靳宜德勉强点头:“是,不过公主殿下如今已是碧玉年华——”
郭继恩立即打断他道:“公主以帝女之尊,更当为学子表率。明日起,便与益王殿下一道,去拜见庄山长,录入大学堂学生名册——往后大学堂会设立书画之科,以供益王殿下修习。”
他瞅着益王笑道:“如何?”
益王这才点头:“甚好,小王便依郭将军吩咐。”安淑妃也很是感激:“将军诸事都替咱们安排妥帖,妾身真不知当何以为报也。”
郭继恩瞧着粗布裙衫却依旧姿容秀美的淑妃,心下暗自叹息:“娘娘不必如此,这都是咱们分内之事。”他又瞧瞧沉吟不语的景云公主,这才向元、靳诸人抱拳道,“军务在身,郭某就先告辞了。”
元珍农起身固执说道:“郭将军,老夫如今无有职事在身,愿往宫中来为益王讲学!”
郭继恩轻笑一声:“可。益王往大学堂就读之事,不可更改,元公欲来宫中授课,你们自行商议,将日子安排妥当便是。”说完示意侍立身后的许云萝,于贵宝连忙也跟着起身告辞,都跟着郭继恩一道出了福宁殿。
益王暗骂元珍农多事,却不敢吱声。公主却出声询问道:“燕镇军务民政,都是郭将军一言决之么?他口中说是听着就好,可是本宫瞧来,方才大小诸事,皆是由郭将军定夺也。”
元珍农老脸微红,靳宜德只好说道:“是,郭制军以燕州军统领兼行河北道观察使。是以此地军民政务,悉由其处断也。”
公主闻言,轻叹一声道:“如此说来,郭制军独掌权柄,其心难测。咱们从东都出逃来此,无异于避汤而入火也。”
第三十七章 乱世之奸雄
楚信章闻言起身拱手道:“殿下之语,恕下官不敢苟同。制将军把个燕镇治理得井井有条,百业兴旺,又东取营州,收复失地,其赤忱忠义之举,比之前代名臣良将,实无多让也。”
公主瞅着他:“本宫虽然读书不多,可是也曾听过一句话,叫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楚信章顿时无语,一直没有出声的周思忠摇头道:“依在下瞧来,制将军并非魏武、宇文之俦,其人心志,倒是教人有些琢磨不透。”
公主苦笑道:“益王年少,淑妃娘娘性子又是这般和顺,若本宫不替他们多想着些,只怕是将来无可立足之处。众位都是帝室纯臣,还望替咱们多出些主意才是。”
宋鼎臣这时才开口说道:“制将军若果真有取代之意,他又何必千里迢迢亲自冒险,将殿下等接来燕都?再者,内侍署、金吾卫两事,制将军意思也很明确,他不会干预,足见其并无异志。否则,便如魏王一般,将内侍和宿卫都换成自家心腹之人,殿下还能在此安然议事么?”
“正是呢,”安淑妃连忙说道,“妾身虽然见识短浅,但是这些时日瞧来,制将军并非狂妄无礼之人,待咱们也是甚好。景云,你实在是多虑了。”
“有几位股肱之臣在此,他不敢做得太露行迹罢了。”公主冷笑道,“不然,他为什么不给弟弟延请帝师,偏要往什么大学堂去,这宫城之中,难道竟没有讲筵所?”
“大学堂不是很好么,”益王不以为然道,“小王还可以结识些朋友,一道进学,总比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宫中念书要快活。”
元珍农、靳宜德彼此对视,都有些忧虑,元珍农便拱手道:“皇子学业,非比寻常,帝王之术,只可独授,岂能混于诸学子共论之!依老臣愚见,殿下还是在宫中独自进学为好。往日旧例,诸皇子皆就学于崇文馆,并不与国子监之学生们共读。如今宫中只殿下一位皇子,便由老夫等每日来宫中授课便了。”
“我不要整日都呆在这里!”益王终于按捺不住,“制将军既已吩咐往太学堂去,必定有他的道理,再者,那新卢王世子不是也在大学堂?我便与他一道读书,又有何不妥?”
见益王发怒,靳宜德忙道:“既是殿下愿往大学堂去,也无不可。这边即由王司农旬休之日来宫中为殿下授课便了。”
“那小王岂不是连玩耍的日子都没有了?”益王正在抱怨,见姐姐朝自己瞪眼,只好说道,“也罢,就听众位分派便了。”
元珍农松一口气,又对公主正色说道:“殿下也不必心忧过甚,既来燕都,便安心住着。臣等哪怕是舍却了性命,也要护得几位殿下周全!”
靳宜德等人俱都起身,纷纷表示忠忱之意。楚信章也说道:“燕都乃是藏风聚气之城,必可中兴帝室,重振王业。两位殿下如今不必思虑太多,只管安心读书,将来扫除妖氛、平复神州之日,臣等必随殿下等重返东都、西京也。”
公主含笑点头,安淑妃也惶恐起身致谢不已,文官们这才告辞退出。出了垂拱殿门,元珍农忧虑说道:“益王殿下年少轻佻,实非开拓之主也。”
“是啊,说不得,咱们勉力教导便了。”靳宜德慨叹着,又转头问楚信章,“楚使君,若将来郭制军果有改姓易代之举,你是会保救王室,还是奉令新朝?”
“天道难知,”楚信章并未直接回答,“将来之事,将来再说。若郭将军令天下平定,百姓安宁,便做了天子,又有何不可?”
“你——”
“靳工部不必发怒,”楚信章神色淡定,“如今议论这些,都还是些没影的事儿。下官虽忝任本处刺史,却并非制将军心腹,彼此仅以气节相交而已。眼下燕镇太平无事,政通人和,咱们各自勉力职事便了。又何必杞人忧天!”
靳宜德叹息一声,摇头作罢。
他们出了承天门,楚信章也忍不住瞧西面望去,心中倒有些想去寻着郭继恩,当面问个明白。
郭继恩等人出了承天门,仍由舒金海等人护卫着,往西至军营,然后先至监军司。谢文谦、安金重、郭继骐,以及跟随郭继恩返回的林文胜等人都在此,见郭继恩回来,俱都抱拳见礼,向他道贺,又有些好奇地瞧着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许云萝。
郭继恩坐定之后,于贵宝摘下幞头,叹气说道:“这番是卑职行事孟浪草率,险些误事。如今已无颜面继续执掌监军之事,老夫决意辞官谢罪,还望统领允准。”
众人都大觉诧异,郭继恩接过宋庭耀奉上的茶,含笑说道:“于监军,这又何必。人总有料事不周的时候,若出了岔子便要辞官,则咱们也都不用做事了。明说了罢,于将军是以为本帅有借重王室以壮自家声威之意,是以由着元公靳公等大办郊迎之礼。你这念头,全然想错了。天家是天家,咱们是咱们,这是两桩事,绝不可混为一谈。”
他放下茶盅,继续说道:“从东都救人回来,自然是为了占住名分大义。若是至尊被魏王所害,则咱们在燕都新立天子,以延国祚,这个不消说了,大家心中都明白。不过,即便益王登位,本帅也不会还政于天子。光阴易逝,岁不我与,将来咱们还要克复中原,驱逐虏寇,多少雄图大业,岂能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众位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咱们接着干自己的大事。”
众人都连连点头,于贵宝欲言又止,郭继恩笑道:“说罢,于监军还有什么疑虑,都说出来。”
“是,卑职便是有些不明白,”于贵宝瞅着许云萝,斟酌说道,“制将军为何执意不愿尚主?此事于主帅,于咱们燕镇,都是一桩大大的好事。卑职也瞧出来了,景云公主有维持帝室之意,可是她若嫁给了主帅,将来再生下娃娃,心思必定又不一样了。弟弟再亲,总没有儿子重要罢?”
众人都笑了起来,已经成家的男人们都露出赞成的神色。安金重瞧出端倪,开口说道:“或是主帅另有心爱之女子,不愿意公主所出接掌神器?”
“王者岂可困于私情,”于贵宝不赞成道,“若尚公主,可消旧臣疑虑以为助力,于主公乃有万般的好处。至于将来,立储之事,主公自有决断也。”
“我对公主无有半分的兴趣,所谓尚主之事,往后谁也不许再提。”郭继恩淡然吩咐道,“再说一遍,天家是天家,咱们是咱们,一定要分得清楚明白。”
众人悚然一惊,连忙都抱拳称是。郭继恩又安抚于贵宝道:“于护军自出掌监军司以来,处事皆当,今日之意外,不必介怀。往后本帅还有重任托付于你呢。”
于贵宝正不自安,听了这话也是松了口气,抱拳笑道:“既如此,卑职也就厚着面皮,仍然为主帅出力便了。”
郭继恩便起身道:“其他的事,今日不议了。本帅先回去歇息。告辞。”于是领着许云萝出来。林文胜跟着过来禀道:“卑职这就回南苑去了。”
“先回宅去会会嫂夫人罢,”郭继恩笑道,“咱们出来一月有余,她必定是想念得紧,回去罢。”
“是。”林文胜也笑了,他想了想又向许云萝抱拳行礼,这才匆匆出了监军司院门。
许云萝跟着郭继恩往统领署而去,路上她问道:“似乎大家都希望你娶了公主殿下,为何将军却不愿意?若将军娶了公主,她想必也会对你放下防备之意。”
“方才不是说了嘛,我不喜欢她啊。”郭继恩扫了她一眼。
“哦。”许云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进了统领署节堂,傅冲已经在此与众人说话,陈光义、杜景旺、樊振海等见到郭继恩进来,都是鼓掌欢呼,很是兴奋,又好奇地瞅着跟在他身后的许云萝,流露出惊叹的神色。
陈巧韵也好奇地打量着许云萝,却听得陈光义笑道:“制军可算是赶回来了,在东都做下好大事情!却不知有没有给咱们带回来什么好玩的物事?”
“哪有那个空闲工夫,”郭继恩摇头道,“这般凶险之事,平安归来已是大幸,霍真人还折了心爱之人,说起来,其实甚为惨痛。”
第三十八章 奇异新世界
傅冲虽然已经与大家议论过东都救人之经历,只是他并未参与同德寺黄昏之战,无法说得详细。郭继恩便将当时情形又说了一遍。众人都是感叹不已,对于季云锦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能有这般舍身救情郎的举动,极是敬佩。
郭继恩见许云萝眼中盈盈有泪,便安慰她道:“云锦妹子终究是已经去了,你再掉眼泪她也不会回转来,这又何必呢。走,我带你去四处瞧瞧,还有你的住处。”
许云萝抹掉眼泪,轻声说道:“将军的住处是在哪里?婢子既为将军随卫,住在将军旁边便是。往日随侍公主身侧,奴婢便一直住在殿中阁子里。”
屋子里所有人都不说话,竖起耳朵听着。傅冲轻咳一声,示意大家各自去忙。只有陈巧韵,依然忍不住抬头打量许云萝。
“男女有别,”郭继恩告诉她,“衙署之中还有两个女孩儿,都住在东路后院里,你就住到那边去罢。陈典书,你也过来。”
“啊?”陈巧韵慌忙答应,赶紧起身。郭继恩便示意她一道跟着。
舒金海程山虎远远跟在后面,眼瞧着郭继恩领着两个女孩儿先进了统领署三堂。方石崖正忙得头昏脑涨,与秦义坤拿着一张图纸计议不定。泉婧托腮坐在角落里,瞧见郭继恩领人进来,连忙起身,觑着许云萝惊讶道:“呀,又来了一位妹妹,竟然生得这样好看。”
方石崖闻言,只抬头瞥了来人一眼,又低头与秦义坤继续商议。郭继恩便凑过来细瞧,原来两人正在商议从西海池往宫城之中接入自来水之事。他便问道:“孟参军如何不见?”
“被霍真人召至西郊去了,”方石崖头也不抬说道,“燕都铁厂出了事,工匠们鼓噪起来,不愿意上工了。”
“殷忠甫性情独断,克扣太狠,就知道迟早会出这样的事。”郭继恩皱眉道,“将这人转调回来,另外选人出任铁厂督办,方司马可有合适人选?”
“卑职先前便与真人说过,你们不可只盯着铁厂出产,工匠生计之事也要放在心上。”方石崖一边用炭笔纪着数字,一边说道,“说到人选之事,有个叫祝琅的,年纪虽轻,处事却甚是干练。”
秦义坤插嘴道:“不过这个祝琅是并州俘虏出身。”
“祝琅?他不是在唐山么,那还等什么,马上将其调回燕都来。俘虏又如何?咱们连答里赤这等东虏俘将都能用,并州俘官,就更不在话下了。”郭继恩瞅着秦义坤道,“听说你家钱宁就快要生了?”
“已经生了,”秦义坤咧嘴笑道,“是个女娃,胖乎乎的,着实好玩。”
郭继恩也笑了,他正要说话,方石崖再次抬头,不满说道:“将军没瞧见咱们正忙着么,要叙闲话,回头再叙成不成?”
泉婧对于僚佐们顶撞郭继恩之事,已经见怪不怪,许云萝却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好,不打扰你们,祝琅之事,不要忘记了。”郭继恩便示意陈巧韵和许云萝跟着自己出来。泉婧也跟着跑出来问道:“这个妹妹叫什么?往后她是留在这边,还是会在西节堂?”
“都不是,往后我在哪,她便在哪。”郭继恩说着径直向东路后院而去。“婢子名叫许云萝。”许云萝脚步不停跟在郭继恩身后,一面转头告诉泉婧。
“哦,我是从新卢而来。往后妹妹也会住在这边么?”
东路后院之内,郭继恩负手打量着后罩房,对许云萝说道:“陈典书与泉婧两个女孩儿都住在此处,你也挑一间,往后就住在这边了。”他说着指向陈巧韵所居的屋子西面那间,“就这里罢。”
“好的。”
郭继恩便走入外廊推门进去,屋内还算整洁,这里的窗户都已经安上了玻璃,是以显得颇为明亮。他扫一眼屋内四处,又转头对许云萝道:“现在陪你去买东西。”
“婢子自己去就好,”许云萝说着却踌躇起来,“不过婢子身上没有钱。”
郭继恩笑了起来:“一块去。”他瞧见泉婧脸上雀跃神色,“你们都觉得脚痒了?那就都去罢。”
于是程山虎驾车载着三个女孩儿,郭继恩和舒金海两个骑马,一道往仁寿坊内的燕都大百货而去。一路之上许云萝好奇地四下打望,对于路灯、楼房等燕都城独有之物,都感到十分新鲜。
路上有不少行人骑着前后两个木轮的木制车辆,用脚蹬地前行,还有两轮并列,上置座位,却是由车夫在前面拽车而行。泉婧见许云萝惊奇目光,便笑道:“自行车、人力车,咱们这里,是不是有许多别处见不着的东西?”
许云萝连连点头,她觉得燕都城就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神奇。郭继恩听得女孩们说话,皱眉道:“这自行车还是太过简陋,没有转向和制动之物,连脚蹬都没有,还得大加改进才成。”
他们先至木器行,挑选了床、镜台、桌、椅、柜、几等,教店主安排伙计送往统领署。然后才去燕都大百货。
许云萝仰头望去,三层华厦,气势巍然,往来百姓川流不息,一派繁华气象。
阳光之下,郭继恩注视着许云萝的侧颜,忍住想要牵着她的冲动,吩咐道:“走啊,跟我进去。”
百姓们都自觉向两边让道,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与郭继恩寒暄说话,郭继恩含笑回应着,不一会就与三个女孩儿走散。舒金海见众人渐渐聚拢,有些着急,只是他嘴拙,憋不出话来。程山虎便笑着大声道:“众位百姓,咱们将军难得有暇来此,还是让他安心去采买的好,如何?”
“说得是,咱们这般,却是扰了将军了。”众人这才散开来。
于是若再有人靠近,皆被两个队官所阻挡。郭继恩信步闲逛,各处柜台都瞧瞧。许多店伙都是除役老军,见郭继恩过来,个个神色激动,仔细向他介绍本处之货物。
他负手立在百货店二楼的栏杆处,俯瞰中庭,又转头寻找,终于瞧见许云萝在纸品柜台处,便信步过去。店伙不知去了哪里,许云萝手里拿着一只精美的纸盒,见他过来,便问道:“将军,这个是什么?售价这么贵。”
郭继恩定睛瞧去,染得花花绿绿的纸盒上三个字:卫生巾,下面一行小字,写的是燕都制药厂。
他踌躇一会,小声问道:“你,初次天癸来了未?”
许云萝错愕,瞬间面色绯红,有些羞怒地盯着他。郭继恩说不下去了,便招手示意不远处正在交头接耳说话的泉婧陈巧韵:“你们两个,赶紧过来。”
他稍稍退开几步,偷觑着三个女孩聚在一处,陈巧韵小声向许云萝解释,小美人面上羞涩之意更甚。这时候店伙回来了,是一个胖胖的年轻姑娘,笑眯眯道:“哎呦,方才净手去啦。几位妹妹瞧中了什么?”
三个女孩儿一块去收银柜台缴钱去了,郭继恩失笑,又舒了口气,心下涌起说不出的感觉。便在这时,他瞧见了不远处的两个熟人,陈之翰与甄倩儿,后面还跟着使女冬燕。
两人神态亲密,低声说笑,边走边瞧,然后,他们也瞧见了郭继恩以及跟随的两个亲卫营队官。
甄倩儿有些踌躇,陈之翰却大步过来抱拳笑道:“不意竟在此处遇见主帅,却是难得也。卑职前些时日被遣至讲武堂授课,今日返回,是以忙里偷闲,陪着甄大家来此逛逛。”
“这般招摇,想必好事将近?”
“卑职听说,甄大家当初是被主帅从常山带回燕都?”
“是,不过她与我并无什么干系,你不必多想。”
“既是如此,卑职可就请人往甄宅去提亲了。”陈之翰觍着脸直笑。
郭继恩懒得废话,只摆摆手,陈之翰便喜孜孜转回去了。舒金海不禁道:“如,如今城,城中年轻男女,出、出入成对,已,已为风气,这,恐,恐怕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本帅觉得这样极好。”郭继恩转头瞧着他道,“携手相伴,岂非人间至美之事?”
“什么至美之事?”缴钱回来的泉婧好奇问道。郭继恩一指舒金海:“回头教他慢慢说与你听。”
舒金海的脸腾地红了,幸好他面色微黑,旁人也不大瞧得出来。
第三十九章 学堂有名师
买完东西出来,女孩们手里都拎着纸质的购物袋,上面印着燕都大百货的字样。郭继恩便问许云萝:“还买了什么?”
“牙膏牙刷呀,胭脂粉黛呀,”泉婧插嘴说道,“云萝妹妹竟然从未用过这些脂粉之物,往后奴婢得好好教教她才成。”
“你随扈公主之时,难道她没有这些玩意?”
“殿下的东西,婢子怎么能去碰。”许云萝摇头。
郭继恩微微皱眉,这时泉婧又笑道:“云萝妹妹身上一个铜钱也没有,全是婢子付的钱,回头老爷可得补给婢子才成。”
郭继恩示意程山虎掏钱出来分给三个女孩:“现在去成衣铺,要烦请你们为她置办衣衫,里里外外都要备齐,要最好的。”
“好呀,那咱们就去顾家铺子。”泉婧兴致很高,“前些时日婢子陪着河文瑜去过那里,衣裳当真好看,式样又多,就是太贵。如今咱们也有了银子,正该好好挑选一回。”
许云萝瞅着手里的银币,默不作声地听着,小声说道:“不用太贵的衣裳,能穿就行了。”
“你瞧瞧这四周,满街绮罗,这里不是西京东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只要你买得起,想穿什么都成。”郭继恩摆手道,“就去那个顾家铺子——当然,钗钿礼衣就免了,那个就算你有钱,也无处买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甚少说话的陈巧韵听见钗钿礼衣四字,忍不住又偷偷打量许云萝。
顾家铺子是一处精致小巧的院落,店主顾蘅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婉约少妇,她含笑听着女孩们小声说话,然后招手将三妹顾蓓叫至跟前,小声告诉她:“郭将军如今正在院门之外,想不想去瞧瞧?”顾蓓惊喜地捂住嘴连连点头,顾蘅便笑着挽住她一道出来。
三个女孩买好衣裳出来之时,顾氏姊妹还在与郭继恩等人闲话。见到许云萝,郭继恩漫不经心的神色立即消失不见,催促着女孩们上了马车,接着往别的铺子而去。
顾蘅转头瞧着妹妹,见她眼中犹有倾慕之色,不禁打趣道:“人都已经走啦,你还傻站着呢?你也瞧见了,人家三位美妾,是一个赛一个地好看,莫非你也想加入其中么?”顾蓓羞红了脸,扭头便走。
翌日清晨,许云萝从围子床上起来,听着屋外清脆的鸟鸣,房间里明亮清爽,家具被褥等都是全新,虽然陈设朴素,较之奢丽的皇宫却更令人心安。她起床穿衣照镜,挽起发髻出了屋子,往院落西南角的冲水厕房而去。
后罩房的外廊下有盥洗池和水龙头,许云萝洗漱之时不禁想着,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未免太舒服了。
见隔壁两个房间的女孩还未起身,她想了想拿起短剑出了院门。
许云萝一路穿行至西节堂院落,郭继恩已经起身在院中练习刀术。她便与程山虎两个都在廊下瞧着。
郭继恩瞥见许云萝,上身青碧色织花窄袖襦衫,下着霜色长裙,更衬得她身形窈窕修长。只是这身衣裳颜色也未免太素了些。也亏得她底子极好,穿什么都掩不住清丽姿色。
他煞住身形笑问许云萝:“要不要对练一回?”
“好啊。”许云萝想了想拔出短剑,跳入院中刷地就是一剑刺去。
叮叮叮叮,连绵十余声瞬间响过,许云萝随即后退一步。程山虎不禁张大了嘴巴,骇然瞧着她。郭继恩则微微皱眉,身影如电,提刀抢攻,又是接连数十声叮叮响过,两人身随步走,刀剑互击,一连拆了二十余招。
郭继恩跳开收刀,诧异问道:“今日比试,你出手全无杀气,是怎么回事?”
许云萝也有些困惑,她收剑入鞘:“婢子也不知道为何如此。”
郭继恩心下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笑了笑:“稍等我一会,一块去吃早饭。”
用过早饭之后,郭继恩便带着许云萝往鸣玉坊中燕都大学堂而去。他们进了大门,先至西面讲堂,康瑞正在此处给学生们授课。今日所讲的是《会真记》。
两人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郭继恩小声问许云萝:“知道这个故事么?”
许云萝轻轻摇头。郭继恩还要再说,坐在他左边一个年约五旬的矮胖文士啧道:“讲堂之内,不可喧哗,安心听讲。”
郭继恩只好抱拳一笑,转头专注听着康瑞授课。
讲课结束之际,康瑞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他沉吟着说道:“康某亦有女儿,虽然她年纪尚小,但是也读诗书,向为师问些道理。身为人父,康某其实感慨良多。情爱之事,必以真意动人,张生初见莺莺之心动,固为真情,然终不免抱布贸丝之欺狡,非比莺莺之诚挚专笃。正所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今日读之,依然令人动容。诸位贤俊,当记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之语。则读此文章,定有所得矣。”
坐在郭继恩身边的矮胖文士不禁拊掌叫好,学生们也都起身向老师致谢。康瑞便含笑吩咐大家回去用心研读,然后散课。郭继恩转头问许云萝:“你觉得如何?”
“这位先生讲课极好,”许云萝轻轻抹去眼泪,却又说道,“难怪师父有语,天下男子,皆为负心薄幸之辈。”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郭继恩恼火道,“尾生抱柱的故事被你吃了?”
许云萝瞧着他不说话,这时那矮胖文士轻拍郭继恩肩膀道:“这位想必是燕镇郭制军?”
“正是,”郭继恩转身问道,“敢问先生姓名?”
“在下华亭叶廷安。”
“竟然是叶先生。”郭继恩很是惊喜,忙抱拳道,“不意先生已至燕都,失迎失迎。”
康瑞也走了过来:“廷安先生是康某致书相邀至此,如今暂与在下住在一处。若统领署委廷安先生以学堂职事——”
“求之不得。”郭继恩笑道,“廷安先生所著之诗话,郭某早已拜读,十分喜爱,先生既来燕都,本地书局亦当为先生重印书稿刊行。”
叶廷安拱手道谢,却又说道:“叶某北来之时,见砀山、丰县等处,魏王屯兵甚重,一直遣人催促徐智玄兄弟等,令其将益王和公主二位殿下给交出来。”
“二位殿下不是已来燕都么?”康瑞有些诧异。
“不管魏王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都一定会催促徐氏父子交出人来。”郭继恩思忖道,“徐州富有煤铁,地形冲要,兵家必争之地,双方会在此处展开一场决战。”
“既如此,趁如今两军尚未正式交兵,将军可否设法,将徐州刺史卢弘义搭救出来?”
郭继恩没有接话,康瑞便解释道:“卢公翰林出身,曾为监察御史、侍御史,累官至中书侍郎。其人刚正不阿,于是被魏王设计,遣出西京担任州官之职。眼见徐州即成杀戮之场,总不能教他白白地陷于死地也。”
“那就烦请二位,立即修书,咱们托人送至徐州交与卢公便是。”郭继恩做出决断,又对叶廷安说道,“回头咱们便在一处吃酒用饭,再聆先生高妙之论。”
“好,”叶廷安也不客气,“叶某还有几个女弟子,回头便聚坐一处,权当授课也。”
“是,不过还请康先生陪着廷安先生少坐,郭某得先去瞧瞧几位殿下。”
北讲堂之内,是任之久在授地理课,郭继恩只略听一会,便又带着许云萝出来。他们一直寻至师道轩旁的小讲堂,终于瞧见正在此处安心听奉冲和讲经义的景云公主与新卢世子,却不见益王殿下。
郭继恩皱眉,小声询问跟随公主前来的小黄门,得知益王已在学画,他有些惊讶:“这么快就为殿下备好师傅了么?”
藏书楼东面的敞轩,面临着小湖,何有训、王羽振两位画师,正在彼此讥讽。
“何兄画作,精雕细琢,可是处处透露着两个字,匠气!”
郭继恩走近前来,正见何有训不甘示弱,指着王羽振带来给益王观摩的那幅青山翠松图冷笑道:“这等技法,某也只有二字评语——油滑!”
益王只瞧着湖中景色,持笔沉吟,预备安心作画,对两位画师的争吵恍若不闻。
第四十章 怒撞玉斗翻
正午时分,郭继恩与叶廷安、庄东原等在师道轩一块用饭。他想叫许云萝一块坐下,那少女连连摇头,退了出去与舒金海程山虎两个往学生膳堂去了。郭继恩无奈,只得作罢。
从报社过来蹭饭的王伯重拈须瞅着他道:“放着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娶,偏偏喜欢这么个小侍女?将军若是尚了公主,燕镇许多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到头来,小侍女也同样还是你的人,岂不两全其美?”
“被王督办瞧出来了。”郭继恩笑了笑,“此前才听了康先生讲授会真记,甚有感触,情意动者,必以终之,非做他人想也。至于双挑之事,郭某素无此意。”
屋内诸人面色各异,王伯重大出意外,康瑞、叶廷安流露赞赏之色,庄东原等则若有所思。郭继恩不愿深谈,换了话题问庄东原道:“这两位画师,是何处寻来的?”
“燕都楚使君为益王殿下寻访所得,何有训乃是城中有名的画匠,王羽振曾经出仕,后又辞官至燕都。”庄东原道,“居于里坊之间,平时只管瞧戏、作画。”
郭继恩立时明白了两位画师为何彼此不对付,不禁失笑。他想了想又问山长:“书画之课既开,也不能只收益王一个学生,统领署明日就张榜四处,邮报刊文,教燕镇营镇两处学子,有志于此者,皆来就读,如何?书法、篆刻、雕塑之学,咱们都可以授之。”
“难怪学堂之内,预备了这么多空地,”庄东原笑了起来,“除了书画,将军还想设立什么课?”
“要么,另设女子学堂?”郭继恩瞅着叶廷安笑道,“叶先生将宅中丫鬟都收做弟子,这等风雅之事,合当力行推广。咱们也收她成百上千个女弟子,与公主一道念书,岂不是好。”
叶廷安轻笑摇头:“将军这个念头虽然有趣,却是不妥,公主殿下,只可咱们分头单独与之授课,不可与其他女子混处之。”
“将军既致力推行女学,何不从医教院入手?”康瑞见郭继恩流露失望神色,便笑着提醒他。
“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继恩拊掌喜道,“此议绝妙。回头郭某便与霍真人、颜夫子商议之。康先生,多谢多谢。”
夫子们瞧他兴奋神色,都笑了起来。王伯重不禁问道:“女子读书再多,终归还是要回去相夫教子的,略识些字儿,也就足矣。收这么多女太学生,将军还果真指望着她们去做女先生女医生不成?”
“有何不可,这些事情,男子能做,女子未必就做不好。”
庄东原也摇头道:“女学之事,非是识文断字这么简单,孟母择邻,羊妻劝夫,岂非合乎圣人大义?夫学政之事,无非正人心,广人才。此二者之基,实自蒙养始,蒙养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妇学始。是以此亦为天下兴亡强弱之大事也。”
众人连声喝彩,都称赞这番话解得透彻,王伯重也笑道:“既如此,在下倒要请山长著文刊于邮报,以教之各处百姓知晓,女学之事,方可着力推之。”
许云萝回来了,依然沉默不语,却是给自己重新戴上了面纱。郭继恩心知她必定是惊艳了一众学子们,不禁摇头失笑。
他用过饭后便与夫子们道别,领着随扈赶往西山讲武学堂。
与宁静的大学堂截然不同,讲武堂校场之上喊声震天,学生们操练正急,许云萝紧跟在郭继恩身后,好奇地瞧着。恰好在讲武堂授课的宋云奇走在郭继恩身边,两人小声议论着,他又告诉郭继恩,铁厂之事已经处置完毕,殷忠甫已经被调回城内,如今是别驾辛广寿守在厂内,与工匠们同吃同住,开始恢复出产。
“辛副史这人,很是不错,能钻研学问之道,”宋云奇赞道,“他其实不适合做官,主持工厂倒是个干才。”
“是啊,才学之士,各有其长,倒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去做官。”郭继恩也深以为然,他停下脚步,突然伸手将许云萝的面纱再次摘下,“有善于教书的,有长于经济的,也有喜为良医者。咱们现在所为,便是教大家都能各施其长。”
许云萝眨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霍真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宋云奇点头道,“这会儿他也应该差不多到了。”
“好。”郭继恩又转头,吩咐许云萝道,“往后不许再戴这个。”
“哦。”
过不多久,霍启明果然领着亲卫营乙队人马赶至讲武堂,郭继恩见军士们从马车上小心翼翼抬下一只竹筐,里面都是黑乎乎的小陶罐,不禁喜形于色:“这个,莫非火油弹造出来了?”
军士们瞧见统领,都神情肃穆地点点头。“火油、药子和铁蒺藜,”霍启明说道,“不过究竟是铁罐好,还是陶罐好,咱们还得多试几回才知道。”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试!王山长,走走,一块去瞧瞧。”郭继恩招手示意不远处的王忠恕也过来。
野外的草地之上,军士将引信点燃,火油弹投掷出去,轰的一声大响,碎片伴随着火舌四溅开来。跟随霍启明过来的官兵们都齐声欢呼。王忠恕、舒金海、程山虎等第一次见到这情形的大小武官们,皆是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此实乃兵家利器也!”回过神来的王忠恕激动地拽住了郭继恩的衣袖道,“尤其是攻城守城,此物威力极大,得教火器厂赶紧多造,充备各处才是。”
“恐怕还是得用铁罐为佳。”郭继恩手支下颌沉吟着,吩咐霍启明宋云奇,“得继续改进。当然,可以教火器厂先造起来,第一批要送往营州去!”
“营州?”霍启明瞅着他道,“要取会宁府?”
“是,先取会宁府,将乌伦部彻底逐走。咱们便可腾出手来安心应对西面南面之事。”郭继恩说着转头瞧着许云萝,见她身子微微颤抖,面色煞白,连忙问道,“吓着你了?”
许云萝轻轻摇头,又低头瞅着自己的短剑,郭继恩极想上前牵住她的手,生生忍住自己说道:“要不你先回讲武堂去?”
许云萝依然不说话,却也没有移动脚步,有些恐惧地瞧着竹筐里的火油弹。
军士们依然继续各种试验,将火油弹投掷于水中,或是荒废的茅屋之内,以察看其威力。直至天色将暮。原本郭继恩打算在讲武堂内歇宿,霍启明却执意要返回:“明日四月廿八,宜破土、安葬。”
“好罢,那便一道返回。”郭继恩说着却瞧向自己衣袖,许云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手捏住了他的衣裳,见他目光瞧来,连忙又松了手。
跟着郭继恩一日之内来回奔波了百余里,许云萝回到统领署之后便往东路第三院落里的浴堂里去泡个澡,以解身上疲乏。浴堂分作男女,女浴堂里安装着壁灯,陶砖地面,一处冒着热气的汤池,她舒服地泡在里面,感觉全身畅快,不由得闭上眼睛长吁了口气。
“跟着将军出去,感觉很累罢?瞧你都要睡着了。”她的耳边传来陈巧韵的声音。
许云萝睁开眼睛:“巧韵姐姐。”
陈巧韵也进了汤池,凑过来用带着香味的肥皂帮她涂在身上:“真是羡慕你呀,整日可以跟着将军四处去玩,我却只守在这院落之中,轻易不敢出去。”
“不是有旬休之日么?”
“旬休之日我也要拉上泉婧才敢出去,若是一个人,我是决计不会离开衙署的。啧啧,你的肌肤真好。”
“呀,弄得我身上痒痒。”许云萝瞅着香皂说道,“我倒情愿每日出去瞧瞧,燕都这地方,新奇之物着实太多了,今日我又听得真人与将军说起什么煤气,什么眼镜,来燕都之前,万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些玩意。还有哦,我听说,有许多女孩儿都在工厂中做事,便如男子一般。工厂放工之时,数千人一齐出来,极是热闹,别处可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情形。对了,还有乐班,白姐姐说,戏台演出之时,叫我去瞧瞧。”
“乐班出演确是好看,可那里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陈巧韵苦笑一声,“或许是心中作怪,总觉得有人在对我指指点点。”
“这却是为何?”许云萝妙目圆睁,诧异地瞧着她。
陈巧韵轻叹口气,定定地望着她:“我来统领署之前,乃是一个行院女子。”
第四十一章 端阳开新戏
“行院?”许云萝皱眉思索,半天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她面色微红,不敢再问了。
倒是陈巧韵自己说了个爽快:“我自小就被人牙子卖至行院之中,书画琴艺,倒是学了不少,却不过是些取悦男人的本事。幸得某日遇着将军,被他点做书吏,才脱了苦海。”
她想了想又说道:“我先前所居的行院,便在大学堂附近。那日两个学生前来狎妓,想必是乐声惊动了路过的郭统领,他于是进来将两个学生叱走,正好撞见我从屋子里出来。”
“哦。”许云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只是天气却有些燠热。郭继恩带着许云萝,陪着霍启明白吟霜两人,由一队亲卫营护卫着,依旧从肃清门出了燕都城,来到官府所设立的义冢,将季云锦的骨灰下葬。
霍、白二人都面带戚容,只是都强忍着。待到立碑之时,白吟霜再也绷不住了,扑上去放声大哭。许云萝连忙上前搀扶住她,霍启明则仰头望天,任由雨点洒在自己面上。
回到统领署,郭继恩见白吟霜神色恹恹,便叫许云萝陪着她去东路后院歇息。两个男子则走进了三堂,却瞧见桌案之上一副木制镜腿的眼镜,方石崖鼻梁之上也架着一副,手里拿着邮报,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这眼镜,方先生可觉着合用?”郭继恩上前问道。
“极好,极好。”方石崖伸出大拇指赞道,“神妙之物也,往后看书,便不费力了。”
程山虎好奇地过来,拿起桌上那副眼镜,戴在自己鼻梁之上,立即皱眉道:“连房子都动起来了。”
他连忙将眼镜摘下:“有些头晕,什么都瞧不清。”
“这个是老花镜,给长者用的。”郭继恩说着转头吩咐秦义坤,“叫军器监多做些,给元公靳公等,每人送上一副,预备开设眼镜作坊,教邮报刊登文章,咱们往大百货之中发卖。”
“好。”秦义坤爽快答应。郭继恩瞅着他道:“瞧你哈欠连天的,小娃娃晚上哭闹?”
“是啊,哭得可响了。”
方石崖正要打趣,这时于贵宝陪着一位身穿浅紫色绸衫的员外进来了:“禀主帅,这位乃是陈之翰陈旅监之父,陈鼎义陈员外。”
郭继恩连忙吩咐看座,又抱拳道:“陈员外去岁捐出田产充做官庄,急公好义之举,燕镇上下,无不感佩。之翰又是才干出众,军中翘楚,足见员外家风纯笃,远泽后世也。”
“不敢当,不敢当。”陈鼎义忙笑道,“先祖当年跟随令公自西京来此镇守,已历三代矣。仆才疏学浅,不能跟随将军左右,以奋先世之余烈,甚感惭愧无地。幸得犬子还有些出息,得将军看重,敝宅上下,皆有荣焉。仆今日冒昧前来,仍是为了犬子之事。”
郭继恩转头瞧了闷坐一旁的霍启明一眼,对陈鼎义笑道:“想必是为了甄大家之事?”
“是,仆昨日得知此事,心中颇不自安。这甄大家——”
郭继恩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甄姑娘仅是本帅带入燕都而已,平日并不相见。员外全然不用多虑,本帅这就请于监军修书一封致常山孙使君,请他替你向甄家提亲,如何?”
“有劳,有劳!仆无以为谢,甚是惶恐也。”
“这是一件好事。之翰兄今年已是二十有七?也该是到了成家之时了。甄姑娘今年是十九罢?也是正好。之翰兄成婚,这可是咱们燕州军一件大事,到时候,咱们必定都要来讨一杯酒吃。”
“一定要来,”陈鼎义很是高兴,连连向屋内诸人拱手作揖,“这是制军的抬举,仆必定备下喜帖,请众位都来。”
诸人都轰然叫好,于贵宝也笑道:“于某既为致书之人,也算是有份促成此事。到时候再往贵宅去沾些喜气儿,说不定我家女儿也能早日择中佳婿。”
“哈哈,”秦义坤乐了,“于监军如今也是老父亲愁女儿出嫁么?”
“唉,小女如今也是桃李之年,却是于婚娶之事全不在意,每日往钱庄去做事倒是兴头得很。愁怀了咱们这些做父母的啊,早知如此——”于贵宝只是摇头。
郭继恩却突然问陈鼎义道:“另有一事,想与员外参详,不知员外闲暇之时,可有读报?”
“这个自然有,燕镇境内,但凡识字者,谁人不爱读报呢。”
“好,既是如此,员外若对眼下时局有什么见解,何不著文投之,教大伙儿也都知晓?”
“这个——”
郭继恩见他面色迟疑,便笑着鼓励道:“无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大伙儿能读得明白就好。”
“既如此,仆说不得也要勉力一试了。”
“正要这般,要教大家都知道,人人都可以说出自家见解,广为议论,官府才会知道百姓们想什么,要什么,做事便更有计较。这是一件大事,员外可以仔细再想想,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可再来商议——当然,也可以问一问之翰兄。”
“好,制将军这般嘱托,仆回去之后,必定上心此事。”
陈员外告辞之后,已经回过神来的霍启明定定瞧着郭继恩:“你这回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便如你所料想的那般,这推举公议之法,咱们总得要着手办起来。”郭继恩思忖道,“我可以先在营州试试。”
“给周恒和韩煦写信过去,问问他们的想法,事不可操之过急,须得步步为营,以求万全。”霍启明恢复了精明干练的神色,“营州新复之地,譬如白纸,正好作画。”
“好。”
霍启明还要再说,这时候许云萝陪着白吟霜进来,他瞧瞧白吟霜的面色,摇头道:“气色这般差,端阳节的出演,你就不要参加了罢。”
“不成,这回是两家乐班合演新戏。”白吟霜在椅子上坐下,轻轻摇头,“十分盛大,妾与甄倩儿两个,要同台共演。”
“哦,又有新戏了么,”方石崖很感兴趣,“是什么故事?”
“白蛇传,此戏乃是霍真人写就枝干,咱们再敷衍情节,编为长戏。”白吟霜面上有了神采,“此戏极是好看,方司马,端阳节时,请务必前去观戏。”
郭继恩闻言,只瞅着霍启明。霍启明点头道:“是,她演白素贞,端阳节时上演这出新戏,极是应景。”
“你们愈说,则老夫愈发好奇也。”方石崖心痒不止,拈须笑道,“倒恨不得明日就是端阳节了。”
“这出戏极是费神,不把身子养好是不成的。”郭继恩吩咐霍启明,“先带着吟霜妹子回去歇息,养精蓄锐。”
“好。”
霍、白二人离去之后,郭继恩告诉大家:“这出戏很是值得一瞧,众位若是得空,端阳之时便都去戏台观看,必定不虚此行。”
众人都说一定要去。郭继恩又对许云萝笑道:“那日我带你一道过去,见识见识咱们燕都之大戏台,保管你会喜欢。”
许云萝也很是好奇,但她仍然只是轻轻点头。
夜晚时分,郭继恩依旧在统领署西节堂之内忙碌,提笔给周恒与韩煦两个文武首官写信。许云萝则为他挑灯磨墨,瞧着郭继恩沉思面容,她轻声说道:“奴婢有一事想要请教将军。”
“说。”
“婢子今日听巧韵姐姐说了她的故事。”许云萝一双大眼清亮沉静,“将军推行女学,鼓励女子出来做工,婢子觉得这些都是极好,只是将军既然这般看重女子,为何不下令将那些行院都给关了?”
“我也很想,但我不能,”郭继恩瞅着她认真解释道,“至少现在不能。这可不是统领署贴一张告示就能办成的事儿。就算我派遣军士将所有行院都封了,照样还会有人私下开设。咱们只能等,等待时机成熟之时。”
许云萝默默点头,郭继恩瞅着角落里的漏刻吩咐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去东路院子歇息。”
许云萝诧异瞧着他道:“不用,哪有教将军相送的道理,婢子自己过去就好。”
郭继恩懒得回答她,自己起身至门口,见她还呆立原处,便晃晃头道:“过来啊,走了走了。”
第四十二章 残师弃朔方
燕都城中,雍平十八年的端阳节,极是热闹。大戏台上演的新戏白蛇传,大获成功,首演当日便引起全城轰动。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迅速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左面的第一处雅间留给了安淑妃、益王和景云公主,右边第一间,原来属于方应平方刺史的那间,则坐了元珍农、靳宜德、宋鼎臣等人,这两处都有亲卫营军士把守着。安淑妃瞧见戏台之前的庭院之内人头攒动,开始时心下还有些着慌,后来随着戏台之上开始演出,她也渐渐瞧得入迷,浑然忘了一切。随侍在侧的几个黄门,也是伸直了脑袋张着嘴,瞧得目不转睛。
“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台前观众,不论男女,无分贵贱,都迅速被剧情吸引住,欢喜、叹息、哀伤、感慨。只有靳宜德拈须皱眉道:“雷峰之上,哪里有塔,这个故事编得不够细致。”元珍农却不满道:“何必吹毛求疵!”
“…千山阻隔万里远,来世再续今生缘,宁愿相守在人间,不愿飞做天上仙——”演出结束之际,白吟霜、甄倩儿领着一众女孩儿们,在戏台之上齐声歌唱,台下观众随之应和,场面令人激动不已。
左面一处雅间里,许云萝抹掉泪水,也跟着轻轻哼唱,又转头瞧瞧角落里的陈巧韵和泉婧,也都在抹泪同唱,陈巧韵和她两个彼此对视,都是不禁一笑。
这处雅间里聚了不少女人,管夫人带着郭继雁,燕州后军点检粟清海的夫人宁青带着儿子粟河生,还有谢文谦的夫人程氏和儿子谢续超。原来粟清海奉命入燕都,今日恰好赶至。郭继恩便与霍启明都留在了统领署议事,只教衙署之中三个女孩儿陪着宁青往戏台来瞧戏,凑巧又遇见管夫人等,于是便都坐在一处观看。
许云萝原本想留在郭继恩身边,被他瞪眼吩咐道:“今日不用你使唤,只管去瞧戏便是。”泉婧便一手拽着她,一手牵着陈巧韵出来,请宁青带着粟河生一道上了马车,往戏台去了。
舒金海骑马随行在侧,路上泉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舒金海却是回应极简:“是。”“嗯。”“对。”宁青瞧着这情形,忍不住摇头直笑。
终于到了百姓们离去之时,许云萝这才打量着对面雅间之中的阿迭努,胡服丽色,笑靥如花,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俊俏的年轻男子相伴,这男子便是乐社之傀儡师苏洛,他懒洋洋靠在圈椅之上,神色淡漠。
泉婧也瞧见这情形,嘴里嘟囔道:“堂堂郡主之尊,竟然去勾搭一个演傀儡戏的,光天化日出双入对,也未免太不知羞了。”
陈巧韵连忙轻轻拉了她一把:“别去议论这个呀。”
“郡主?”许云萝好奇问道。
“是,这个乃是乌伦部的郡主。”陈巧韵告诉她。
管夫人和郭继雁却是偷偷打量许云萝,年纪尚小,姿容绝美。母女两个都有些吃不准她的来历。此前那些女子,甄倩儿、陈巧韵,还有新卢献来的泉婧、河文瑜,大郎都是对其敬而远之,而这个许云萝,听说他竟是日日带在身边,管夫人于是出言试探,然而一无所获。
回都督府的路上,她不禁对女儿抱怨道:“大郎如今都已经二十有四,还不想着婚配之事,倒是咱们这些人白白替他着急。继蛟今年也已十八了,他这个做大哥的不娶,我也不敢为你哥哥张罗啊。雁儿,你得空也问问他,是不是瞧中了这位许家小娘?”
郭继雁闻言不禁笑了:“今日端阳,想必大哥夜里会过来用饭,然后阿娘问一问他,不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他今日会不会回来啊,”管夫人发愁道,“忙成这样,便是一月,也难得见他一回。”
郭继恩、霍启明、谢文谦和粟清海四人正在统领署西节堂内议事。粟清海黑瘦的面容之上有些惶恐:“职资历低微,遽然往营州执掌一军,这般重任,实恐难于服众。若统领亲往营州,职愿为署中参谋,以为襄赞也。”
“此事本帅既已决定,就不必再议了。”郭继恩摆手道,“此去营州,两桩要务,一是和戎,二是收取黑水之地。黑水极北极寒之处,征战艰苦,非大将精卒不能办之。周统领坐镇沈阳典掌武备军输及民生之事。披坚执锐,犁庭扫穴,本帅就要托付于卿了。”
“和戎与征北,实为一事,一体两面。”粟清海思忖道,“若和戎之事顺利,则征北亦事半功倍也。”
“不错,此事不可急切,”郭继恩面露赞赏之色,“粟兄可先往讲武学堂,充作教头,过些时日,咱们一道往营州去。霍真人、谢副使,你们二位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霍、谢二人都摇头,谢文谦只道:“跟随统领往赴营州之人,卑职会尽快备下名册。”霍启明则瞅着粟清海,沉吟说道:“燕、营两镇,文武两道,军镇不消说了,如今都是得力腹心之辈,咱们施行公田减租之政,官兵一体,这支兵,是牢牢掌握在手。只是文官那里,府县职官,但求平安无事,有志向的,也不过是期望考绩之时,能得个卓异之评。倒是外州来的这些人,其心各异,如今又大都空挂着,终究不是长久之事。”
谢文谦叹道:“此事卑职闲时也曾思虑,只是似元公、周廷尉这等,品秩既高,总不能委以刺史别驾之职?若另设高位以待之,府县诸官又必有不满,两难矣。”
“霍真人说的是,外州来人,皆有才干,只是未必与咱们同心。须得妥善处置。”郭继恩也是点头沉吟。
“我现在倒是巴不得魏王早些篡位,咱们这边才好着手。”霍启明说着又问粟清海,“粟都尉,以你之见,山东马世仁,会出兵相助魏王么?”
粟清海听得几位首脑人物议论这些机密之事,心下砰砰直跳。但他也明白,议事不避自己,这是示之信任。正在胡思乱想,听见霍启明询问,他忙镇定心神,沉稳答道:“马家一定会出兵,但不是现在。如今两军对垒,胜负之形势一时难于预料,马世仁鼠首两端,只可能是择机而动。”
“魏王和徐家都会向马家示好,以求其援。彭城战事,只怕会长久耗下去。”郭继恩说道,“如今西面情形,图鞑多莫支部已经攻取朔方,王志渊、桑熠缺兵少援,皆败回西京。你再说说,必突下一着,是否会南进关中,以围逼西京?”
他见粟清海皱眉沉吟,便吩咐门口侍卫的程山虎:“拿舆图过来!”
“河套既失,必突便有了长久经营西北之根基,取陇西,取关中,皆由其意。”面对舆图,粟清海慢慢说道,“关中难守矣,若安定等处已失,即便在萧关挡住多莫支部,亦无法阻止虏骑自延安南来也。”
郭继恩问道:“咱们在易县大破虏骑,料知必突不敢再与咱们争锋,你不觉得他会往陇西,取凉州么?”
“回鹘部?”粟清海皱眉摇头道,“何如先取关中,以潼关为屏障,与我东唐二分天下?”
郭继恩扶额头痛:“真是鞭长莫及呀。”
“咱们依旧只能一步步地来,”霍启明冷静说道,“方略不变,先收黑水,彻底平定营州。然后再图河东。”
“到了咱们聚集实力攻打河东之时,关中早已入枯鱼之肆,不复为我汉家旗帜矣。”郭继恩很是沮丧,“梁忠顺丢弃西京,说一句千古罪人,亦不为过!”
“可是咱们还得眼巴巴地等着他篡位称帝,以免掣肘,不敢大举行事。”霍启明面上浮现一个讥讽的笑容,“这世道,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屋内气氛沉闷,直到外面传来女人们的笑语喧哗之声。霍启明忙到门口去,见白吟霜陪着统领署女孩及粟清海家眷一道过来了,他便问道:“演的不好么?瞧你面色,似乎兴致不是很高呀?”
“演得极好,许多人都哭啦。”泉婧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几个也哭了。”
白吟霜勉强笑了笑:“还成,只是想起了云锦妹妹,原本当初想着,从东都回来之后,咱们两个又可以一道登台出演,如今——”
她有些难过,说不下去了。
第四十三章 督府之家宴
“既是出演大受欢迎,应当高兴才是。”郭继恩也走了过来,“今日又是端阳佳节,咱们该喝庆功酒,以为道贺。”
程山虎连忙道:“可是管夫人老早教六郎过来传话,今日务必记得回府去用晚饭。”
“哦,我倒给忘了——”
谢文谦连忙道:“卑职也该回去了,宅中父母孩儿,想必也都在等着。”
“既如此,那就改日。我带着吟霜去叫上乐班诸人,”霍启明道,“替众位表示道贺便了。”
“也罢,那么粟点检随我一道去督府用晚饭罢。”郭继恩只好对粟清海夫妇道,“权当接风。”
“卑职才入燕都,连驿馆也不曾去,便往主帅这边来了。”粟清海忙笑道,“多谢主帅厚意,今日就不过去了,卑职先领着他们去驿馆住下,回头还要好好逛逛这燕都城呢。”
“罢罢,都散了散了。”郭继恩无奈,“山虎跟我回府,金海,今日给假,你不用跟着了。”
于是众人各自散去,郭继恩见许云萝跟着泉婧、陈巧韵往东路院子去了,忙唤道:“云萝,跟我走。”
“哦。”
三人出了军营辕门,郭继恩问道:“往日你不用我吩咐,就知道跟着,今日怎么回事,自己就跑了?”
“今日是将军家宴,婢子以为——”许云萝想了想认真说道,“是,这是婢子的错,往后再也不会了。”她总觉得郭继恩的笑容神秘难测,忍不住又问道,“将军笑什么呢?”
郭继恩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待得行至督府东角门处,守候在此的几个仆役都欢喜道:“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都多久不曾归宅也!管夫人早教人备下了粽子、雄黄酒,将军快些进去罢。”
他们进了督府,仆役们纷纷见礼,姚管事笑眯眯道:“赶紧过去罢,这个便是许小娘子?你跟将军一道过去。山虎,去我那里,今日也陪我好好喝顿酒。”许云萝有些无措,但还是轻声答应着,跟随郭继恩一道至中路后宅院落。
于婶和几个仆妇前来相迎,将两人引入正厅,筵席已经备下,管夫人亲自在门口满面含笑候着,郭继蛟郭继雁两个也向大哥行礼。郭继蛟想了想又向许云萝抱拳致意,郭继雁忙跟着也福了一礼。许云萝连忙口称万福,屈膝行礼。郭继恩很想说,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数。但他知道眼下还不能说这个,只好向前进了屋子,独自坐了上首。
管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坐在他的对面,许云萝的案几在他右边下首,那女孩儿略一犹豫,就被郭继雁笑着按住肩膀,她想了想,还是乖乖在席上端正跪坐。于是大家举杯相贺,盘中是已经剥好的粽子,上面淋以蜂蜜,还有破开的咸鸭蛋,雪白金黄,瞧着便令人馋虫大动。郭继恩笑道:“想必是于婶亲手制作?定然是十分好吃的了。”
“好吃便多吃些,大郎如今忙碌成这样,便是教你回来吃一顿饭,也是极难。”管夫人笑道,“今日好酒好菜,你可得敞开了吃。”
郭继恩连声道好,管夫人还想再问几句,郭继蛟已经迫不及待道:“大哥,你预备什么时候去营州?”
“怎么,你也想去?”
“是,”郭继蛟点头承认,“小弟如今都已经十八了,大哥在这年纪,已经杀贼无数,威名远播,小弟亦当以大哥为表率也。”
“好啊,你也是该多多历练了。那么这回跟我同去营州罢。”郭继恩瞧见管夫人紧张神色,不禁笑了,“还请夫人放心,这次他跟着我,不会去执刀冲阵的。”
管夫人长松一口气,也不管儿子面上失落神色,只觑着许云萝,见这小美人儿一身素白衣衫,默默地吃了一个粽子,一只咸蛋,就为难地瞅着案上的美味佳肴。
郭继恩也察觉到了,转头轻声道:“就吃饱了吗,好歹再多吃几口。”许云萝低声应了,果然每样菜式都尝了尝,又放下了筷子,大概是觉得浪费,她心疼地瞅着菜盘,咬咬牙又继续吃。
郭继恩看不下去了:“吃饱了就行了,干嘛撑着自己。”说着探身过去将菜都拿过来,大半倒入自己碗中,又吩咐使女端茶过来给她。
管夫人和郭继雁两个瞧得分明,心下都甚觉惊讶,又有些欣慰。管夫人便笑道:“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四了罢?”
“是啊,”郭继恩瞧瞧继蛟,心下有些明白,便笑道,“六弟如今也算是已经长大成人,若有喜欢的女孩儿,不妨告诉为兄和令堂,咱们都可以去为你说合。”
“可是你这做大哥的还未成婚,哪有做弟弟的抢在头里的道理?”管夫人笑道,“总得等你娶了新妇,才轮得到他啊。”
“不用等我,”郭继恩摆手道,“我如今可还没有成家的念头。弟弟若有中意之人,只管娶回来就是。”
“我才多大?”郭继蛟有些羞恼,皱眉道,“这事我也不急。如今天下纷乱,只有咱们燕镇平安兴盛,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大好时机,我才不要娶妻呢。”
“功名富贵,与你娶妻又有什么妨碍,”郭继恩道,“当然,不着急,这个态度我是赞成的。只是将来遇见了好女孩儿,可不能马虎错过了。”
他转头对管夫人道:“这事,就先这么说定了。继蛟之事,不用管我这个做哥哥的有无成婚,只要他有了这个念头,咱们就替他办好。夫人觉得如何?至于妹妹么,如今才及碧玉之年,照我的意思,也可先等两年再说。女孩儿家也不用过早出嫁,毕竟年纪还这般小。妹妹聪明好学,在钱庄做得很好,就让她接着做下去便是。”
郭继雁见大哥突然说到自己头上,羞红着脸低头不语。“好,大郎是一家之主,妾身自然都听大郎的。”管夫人了却心事,忙笑着举杯向郭继恩致意。
用过晚饭后,郭继蛟跟着大哥出了督府,郭继恩问他:“六弟想不想入金吾卫?”
“不想。”郭继蛟不假思索道,“小弟倒情愿被大哥调出亲卫营,遣往其他诸师去练兵也。”
“也罢,这个倒也不急,将来会有那一日的。我且问你,亲卫营中,有没有想去金吾卫的?”
“伙伴们有议论起这事,不过小弟并未仔细询问。”
“你回头问问,若有愿去的,就录下名册,交与元公。”郭继恩笑道,“不过此事多半是不成的。”
“这却是为何?”
“金吾卫非比寻常,极重出身,往往录选勋贵及五品以上职官家中子弟。”郭继恩解释道,“只是燕镇之地,怕是没有那么多人供他们挑选。是以这次去营州,咱们还要从东胡诸部之中挑选亲贵少年,以备内卫。这份册子,你记得呈送过去,以示支持之意。他们愿不愿意要,咱们也就管不着了。”
“是,小弟明白了。”郭继蛟于是与长兄道别,自回亲卫营。郭继恩见程山虎还未出来,他不愿再等,转头问许云萝:“有没有吃撑着,肚子可觉得难受?”
“还好。”许云萝轻轻摇头。
“好,咱们走。”两人骑马沿着横街复往西行,进了西苑之后径直往西海池而去。
这处苑囿之内已经安装了路灯,夜幕之下显得颇为明亮。倚着汉白玉的栏杆向北面望去,临水殿内应该是有太监在看管,殿内也亮起了灯火。湖畔清风徐来,柳枝拂动,令人颇觉畅快。
许云萝跟在郭继恩身后,轻声问道:“将军不是不喜西京来人么,为何还要帮着他们置备金吾卫呢?”
“他们与我,要抵达的处所不同,不过眼下大家都是同路之人,所以还是应当互为佐助才是。”郭继恩解释道,“他们的愿望是匡扶帝室,我的愿望是天下的百姓都能有衣穿,有饭吃,有事做,有书读。为了这个愿望,我自然会暂时先帮他们一把,大家一起使劲,将事情做到最好。你说对不对?用霍真人的一句话说,那就是,咱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许云萝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云锦姐姐愿意为了霍真人舍却性命,奴婢也可以为将军做到,若遇危急之事,也一定会为将军挡住刺向你的那一剑。哪怕失却性命,婢子同样也会心甘情愿。”
“是么,”郭继恩扶住栏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为何你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