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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全文阅读

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工商以兴国

    燕都城内三十坊,皇城东面六坊,所居皆为贵人。横街以南,另有二十四坊,此前因为城池过大,一些偏僻的坊内尚有不少空地,有的还被坊内百姓辟为菜园。但是如今,这些菜园都已经消失不见,空地之上开始建造起屋子来。从西郊水泥厂运来的水泥,加以砖石,砌造三层四层的楼房。有的富户觉得这种新式屋子既舒适又省地,于是也在自家院子里建造起来。胡长益为首的燕都营造社如今生计十分繁忙,胡老头已经不用亲自上工,只带着匠师们画出图样,指挥工匠们忙碌。也有人发觉这是一个生钱的好法子,于是又有几家营造社冒了出来,在官府登记造册,四处揽活。

    随着建筑业的兴旺,预制件厂也在城里出现了。工匠们用木板制作空心模范,铺上铁条,再灌上砂石水泥,干后再敲去木板,一块空心板就做成了,再用马车拉至工地,需求量很大。

    燕镇钱庄设立在仁寿坊和积庆坊的两处分号就是采取了院落加楼房的新样式。接着在白莲池南面阜财坊内,新开设的兴泰绸布庄也模仿了这种样式,只是更为高大气派。同样是平房加楼房的新风格,临街是三层高的营业铺子,高逾三丈,砖木结构,两边是四层高的塔楼,上面是四角攒顶的方亭,塔楼之间砌以山墙,大门进去之后是一道前廊,然后是上下两层的营业大厅,用四根柱子撑住,中间是用以采光的天井。一楼是各色粗布,二楼则是绫罗绸缎与皮货等贵重之物。开业之日,这座绸布庄就被大家挤得水泄不通,生意十分兴旺。

    为了不惊扰百姓,店主文栖川陪着郭继恩楚信章等人,只在大门之外远远地瞧着采买的男女老少川流进出。不一会,辛广寿从人群之中挤将出来,走过来赞叹道:“货品纯正,花色繁复,果真是难得,此外营州皮货,山东土布,是应有尽有。价钱也是十分公道,文员外所称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竟是一点不虚!”

    文栖川一张胖脸,笑得十分舒心:“先生过誉,过誉了。店中活计们奔忙辛苦,图的就是城中百姓们喜欢称赞,在下也能赚取一点微薄之利。”

    “薄利多销,长远经营之道。”郭继恩点头道,“商贾之事,文员外是咱们几个的先生。”他说着又转头瞧向楚信章。

    楚信章也知道郭继恩的用意,只是沉吟不语。郭继恩也不为己甚,当下便与文员外道别,领着楚、辛二人上了马,往燕都西南角的崇南坊而去。

    崇南坊紧挨着城墙,霍启明所创办的燕都织造社就建在这里。数十间宽阔的厂房,窗户上都镶嵌着玻璃,里面织机鸣响,工匠们身影忙碌。这里大部分都是女工,巾帕包头,低头织布。织厂督办周春如今在大学堂内讲学,主持理事的是副督办王鲁宗,他身形魁梧,面色红润,说话嗓门很大:“王伯重王先生在乡间偶见一种水力大纺车,甚是奇巧。是以打算绘制成册,发往各处府县,以为推广。”

    “此事我已听说,其与水转碾磨之法俱同,”郭继恩说道,“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不过只能建于水流河道之旁,若能改以畜力,则必能大兴于各处也。”

    “是,如今王先生与周督办两个,便是正在钻研此事。”

    郭继恩点头笑道:“若果能成功,则贵处织机又不够用了,岂不是更需扩建募工?到时候,只怕是城中的女孩儿都得被弄来做活了。”

    “到时候,咱们再想办法嘛。”王鲁宗不以为然,他是工匠出身,只关心实务,又叮嘱跟在郭继恩身后的舒金海道,“统领署还得多分些伤残老卒与我,以备防火防盗。偌大一个工坊,这些事情,都不能大意。”

    “好,回头咱们就,就叫参谋们替,替你挑选。”

    王鲁宗点点头,又对郭继恩说道:“就算还要募工,还怕没人愿意来?织坊之中手艺熟练的女孩儿,每日可织布六尺,工钿八十!将军试想,一月两千钱的进项,大家还不会抢破了头?”

    郭继恩轻笑一声,又转头瞧向楚信章。

    新任燕都刺史神色不变:“这织造社乃是直归统领署辖之,与下官之职分其实并不相干。再者,这么多女娃儿成日早出晚归,抛头露面,城中风气,亦为之大变,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那楚使君可以去问问他们,”郭继恩笑道,“这些女孩儿,是愿意呆在家中,还是来工坊做事拿钱?”

    楚信章闭嘴不语,郭继恩知道他心中不服,便笑道:“走,咱们去旁边的立南坊瞧瞧。”

    立南坊在崇南坊的东面,也是紧挨着城墙。这里居住的绝大多数都是城中贫户。他们进入坊道,只见两边的房屋破旧低矮,整个坊区都弥漫着压抑衰败之气。

    郭继恩领着两位文官,还有随扈们进入了一处老旧的院子,里面十几个中年妇人正在一面制作笤帚,一面闲聊。她们淡漠地瞧瞧来人,又继续忙弄自己的活计。

    一个瘸腿的老军有些诧异地迎上来抱拳道:“统领老爷,今日如何竟到小人这里来了?”

    “来瞧瞧你们,如今你这里,共有多少人?”

    “不过三十多人,做些笤帚、竹耙、筷子、竹签之物。”老军说道,“这些都是城内妇人、残疾等,小人这里活计也不算繁重,勉强能教人糊口罢了。”

    郭继恩便转头向楚信章解释道:“此处竹器厂,是几个因伤除役的老军自己筹办。小工坊,攒不下什么余财,不过能教人维持住生计而已。使君以为如何?这里可是在贵处府衙登记造册了的,每月也都要完税。”

    “还好还好,咱们几个除役老卒,离开军营之时每人都多领了一月饷钱。”那老军笑道,“小老儿因为腿瘸了,每月依旧还有饷钱可领,是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城市者,正所以兴百工,聚商贾。若皆为小户男耕女织,自奉自足,咱们还建这城池做什么?”郭继恩对楚信章说道,“是以往后府衙政事,工商之业不能轻忽。当然,四周各县,还是要以兴农桑、劝学课为要。”

    他又问道:“靖恭坊内,大戏台南面还有一座木器厂,咱们可还要再去瞧瞧?其间工匠,有一些还是从外州来的。”

    “不用去了,制将军之意,下官已经全都明白了。”楚信章喟叹道,“这新政推行开来,竟是千年未有之变局啊,只是究竟是不是好事,却也难说得很!”

    “来日方长,许多事情咱们也是走一步瞧一步。既然不去木器厂了,咱们就回罢。”

    老军连忙要留他们吃饭:“小人这里厨子善做鸡肉,今日统领老爷可得用了饭再走。”

    “外面还有亲卫营的同袍们呢,你这里哪备得了这么多人的饭食?”郭继恩笑道,“改日,我只带王营管过来,咱们好好吃顿酒。”老军听得他这般说,也只得罢了。

    他们出了立南坊,往北至靖恭坊寻了个食铺吃饭。郭继恩便问辛广寿:“明府这一路瞧来,有甚么想法?”

    “工艺、技法,”一路沉思的辛广寿正色说道,他拿起筷子比划着,“譬如方才那王督办与统领所言之水力大纺车,若是推行开来,则燕都这边织造工艺也得跟着改进才是。”

    “不错,还有呢?”

    “多以水力、畜力替代人力,则事半功倍。不仅织造业,其余各业,也是如此。”辛广寿继续说道,“是以格物之学,甚为紧要,才智之士,集思广益,则工商之业,能更上层楼。”

    郭继恩点点头,对楚信章说道:“就以辛明府检校燕都别驾,秩定六品,辅佐使君治政,如何?”

    “是个实心做事的人。”楚信章对辛广寿的印象也很是不错,他想了想又问道,“只是下官既来燕都,则海津那边,将军打算以何人主事?”

    “海津别驾吴庭文,能独当一面否?”

    楚信章沉吟摇头:“其人好文,性情风雅,若为一方牧守,却有些勉为其难也。”

第十五章 汉将与番将

    楚信章向郭继恩提议道:“邯郸赵使君,颇有度支之才,可以转至海津任事。”

    “其人性情太苛,”郭继恩摇头否决,“邯郸百姓称其为酷吏。为政当宽严相济,其一昧狠刻,器局不足。他如果去了海津,汉沽盐场是要死人的。”

    “宣化冯明昌?”

    郭继恩沉吟半晌才说道:“此事,回头询问一下宪使衙署郜推官,再做决断不迟。”

    楚信章便知郭继恩对这个人选也不甚满意,只得作罢。

    没过几日,方伯崖自邯郸返回燕都,傅冲也从遵化赶来任事。郭继恩另外又点涿鹿县令陈光义入统领署,同样署以录事参军之职,并将僚属们分为两班,方石崖和孟元朋在三堂之内处理民政,秦义坤却是四处巡阅,遇事则当场处断之。

    陈光义、傅冲则领着杜景旺、樊振海两个参谋,以及典书陈巧韵在西节堂内处置军务,若郭继恩外出不在,便录以备忘,留待其回来之后处分。

    陈光义对自己被调入燕都很是不满:“我都跟百姓们说好了,一定要将铁厂给办起来。如今尚在动工,便离任而去,这不是毁诺么!”

    “你卸任出城之时,百姓都来相送,这就很不错了。未竟之事业,便留给后来者罢。”正准备往讲武堂去的郭继恩笑道,“如今节堂这边更有要紧军务,须请众位细致安排,不可疏忽大意。”

    “什么军务,这般要紧?”陈光义气呼呼问道。

    “往宣化府集兵备粮,”郭继恩敛了笑容,“将渔阳兵马全部调回来,左军戊旅赵士祥部驻守怀柔,丁旅南至金陂关驻防。”

    陈光义想了想:“秋高马肥,虏必再至?”

    “不错,金陂关军都关两处,务必要守住。粮草辎重之事,现在就要预备起来!”

    陈光义有些着急:“宣化府、涿鹿县等处,都在军都关以西,统领是打算要弃之不守么?则那些百姓们,难道就坐视不理?”

    郭继恩盯着他看了一会:“我只要骆点检守住宣化,城中粮草一定要备足,其余诸县,只能忍痛弃之。”

    “何可如此!”陈光义急得要跳脚,“制将军身负保境守土之责,安能忍心坐视之!”

    “我也不想,但却只能如此。”郭继恩冷冷说道,“陈参军,正事要紧,你跟我跳脚也没用。若是节堂这边耽误了军机,受苦受难的可就不止宣化一地的百姓了。”

    他说完便示意舒金海:“咱们走。”

    郭继恩走后,一直没有开口的傅冲才慢慢说道:“郭统领并非绝情无义之人,只是他不仅要虑及宣化一地之百姓,更要为燕州全境着想。”

    陈光义缓缓点头,踱至沙盘前面,细细查看。傅冲则好奇地打量着陈巧韵:“陈典书,你这笔字当真不错啊,郭统领从哪里寻来了这么个才女?”

    陈巧韵面色绯红,低头不语。傅冲料知自己问错了话,便又改口问道:“这边所有钤印的文书,都须送至监军司,再发付各处么?”

    “不是,凡须送监军司者,都会有注明。”陈巧韵轻声说道,将几份文书递给他,“这些都是不用的。”

    傅冲点头接过细瞧,又皱眉道:“这个是送往讲武学堂的啊,方才怎么不给郭统领顺路带走?”

    然而郭继恩此时已经出了肃清门,不过一个时辰就赶到了西山脚下的讲武学堂。

    讲堂之内,范长清在给学生们授课,郭继恩悄悄进来,坐在了正在旁听的秦慎之身边,轻声道:“夫子也爱听这个?”

    “嗯嗯,甚是有趣,你不要吵。”秦慎之没有转头,只摆手示意。

    范长清正在讲述并州军行营布阵之法,与燕州军之异同,学生们都听得专注。接着他又布下题目,命大伙儿默写出各色号旗之不同用处。秦慎之这才低声问郭继恩:“敢问统领,这位范教头,真正本事如何?”

    “授课条理清晰晓畅,战场之上又能奋勇争先,是个将才。”

    “唔,便是老夫这般于兵事半点不通之人,也能听得轻松明白。统领所言,多半是不差的。”

    郭继恩轻声笑了起来,坐在秦慎之旁边的王忠恕也凑过来问道:“诸位将官之中,除了周、杨二位,统领觉着还有哪些人有独当一面之能也?”

    郭继恩收敛了笑意,沉吟说道:“薛宁可也。迁安之战,他能果决出击,拦截窜逃的赵时康部,很是不错。此外刘清廓、贺廷玉也可为大将,不过最为出色者,还是粟清海。”

    “粟清海?”王忠恕大出意料,“那么骆承明呢?”

    “骆点检——”郭继恩沉吟着没有回答,又接着轻声对秦慎之说道,“夫子这两日便返回燕都城内,暂时不用过来了。”

    秦慎之瞅着郭继恩好一会才慢慢说道:“老夫明日便回大学堂去授课便是。只是虏骑似这般反复袭边,终须有个彻底了断之法才是。”

    “夫子所言甚是,若郭某所料不差,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罢。”郭继恩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教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王忠恕忙问道:“果然有把握么?”

    “老山长只管放心,如今燕都城外,学堂、工坊甚多,咱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教图鞑闯至这西山脚下来也。”郭继恩说着起身,示意渐渐踱步过来的范长清出去说话。

    两人出了讲武堂大门,往香山寺方向漫步,郭继恩告诉范长清:“张校尉已被署为左军戊旅副旅监,往怀柔与其部会合。”

    范长清点点头,没有说话。郭继恩便问道:“长清兄家小可是在晋阳?得赶紧托付监军司将他们接过来才成。”

    “内子本是晋阳城中名媛,因为嫌卑职不解风情,已经和离。”范长清神色倒也平静,“因为尚未生得子女,是以卑职眼下就是只身一人而已。倒是张校尉家小,听说已从平定府接入了燕州,如今被安顿在定州府居住着。”

    他们行至一处池塘边,有些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塘面如镜,倒映着黄绿斑驳的树林和起伏的山峦,夕阳渐沉,远处的火器厂传来了一声雷鸣般的轰响。

    “霍真人所办的这座火器厂,究竟是什么营生?”范长清奇怪问道,“时常便会有这样的巨响之声,又有军士把守,闲人不能靠近,卑职倒有些好奇。”

    “过段时日大家就都会知道了,如今还未曾完全摸出头绪来。”郭继恩说道,“你回头知会王山长一声,明日与我一道返回燕都去。”

    范长清心知会有新的差遣,也不敢多问,只恭敬应道:“是。”

    郭继恩眺望远处,轻声喟叹道:“秋天又要来了啊。”

    返回讲武堂之后,郭继恩又将教头钟洪烈、学生答里赤、兀里海一块叫到致远堂吃晚饭。钟洪烈原为左军团练,在宣化沙岭村之战中失去了左臂,伤愈之后并不愿致仕归田,主动请求往讲武堂来做教头。郭继恩详细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又嘱咐道:“操演、练足,你就不要去了,身子还需慢慢调养。”

    钟洪烈粗犷的方脸涨红,不服欲辨,被郭继恩一眼给瞪了回去,只得悻悻地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鱼肉。答里赤见郭继恩转头目视自己,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的这段日子在讲武堂,一直在仔细研究舆图。”

    “哦,你会识字了?”郭继恩微微挑眉。

    “勉强认得一些了,平日里小的都拿着书去问伙伴们,夜里便拿笔自己抄读。”答里赤老老实实回话道,“小的斗胆问一句,将军就不怕图鞑人突破瓶形寨之后,分兵从飞狐陉往金陂关来么?”

    郭继恩笑了起来,他很感兴趣:“说说看,你觉得必突汗攻破瓶形寨之后,会如何部署?”

    “分兵,一路绕击雁门关,此前就有过类似之事。小人翻了史书。”答里赤神情专注起来,“必突汗这次带来的兵很是不少,又得了不少降卒,他有足够的力量,是以一定会再分兵向东越过金陂关,当然,小人料想他不会直接来攻打燕都,但是一定会在易县、涞水、范阳等处狠狠地抢一把。”

    郭继恩笑容渐敛,有些惊讶地瞧着这个俘将。

第十六章 七月发新装

    郭继恩将范长清和答里赤一起带回了燕都。

    陈光义和傅冲都对答里赤怒目而视,“干什么干什么,”郭继恩皱眉道,“答里赤如今是咱们燕镇的军官,不是你们的仇人。赶紧和参谋们,拟定一个作战方略出来,要快!”

    “是,不过请将军过来,瞧瞧这个。”傅冲拿起两件簇新的蓝灰色军袍说道。

    “哦,新军袍出来了?”郭继恩很高兴,凑过来将军袍展开细瞧,只见一件是粗布面料,另一件是织罗,皆为圆领袍衫。

    “军器监被服厂才送来的样式,粗布的是士卒的,织罗乃是军官的。”陈巧韵忍不住插嘴道,“只是这颜色——”

    “颜色是霍真人定的。”郭继恩笑道,“就这样,不错,马上行文监军司,教各处都换上这种军袍。”

    傅冲忙提醒道:“将军的袍服,依旧还是玄色——”

    “不用,我与大家一样,就穿这个。”郭继恩兴致很高,“你们都瞧瞧,觉得好不好看?”

    众人神色古怪,樊振海想了想笑道:“既是霍真人定制,想必是好看的。”

    “嗯,这还只是初改,往后还会有变动,衣衫改短,缀以口袋。”郭继恩笑着又吩咐道:“若图鞑寇境,要如何应对,你们都说说。”

    “宣化城池高大坚固,虏兵遽难攻克,咱们可在涿鹿、鸡鸣驿等处屯兵,一俟敌至,则往援之。”陈光义连忙说道,“想我燕镇百战精锐,岂畏与敌野战?”

    “你还是放不下涿鹿境内百姓,”郭继恩点头道,“这也是一法,先记录下来,大家还要再想想!”

    答里赤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燕都之防御,当以金陂关为要津,布设重兵。”杜景旺皱眉打断他道:“晋北之虏兵,一旦破了瓶形寨,还不赶紧南逼晋阳,如何还会转兵此处?若贼之精锐皆从北面往宣化而来,这近四百余里路,我师即便赶至,亦为强弩之末矣。延误军机,这罪过你可担待不起!”

    “好好说话。”郭继恩喝止杜景旺,瞧瞧诸人,想了想吩咐樊振海道:“遣一个传令兵,往南苑军营请杨点检过来。”

    “是。”

    “你们先详细商议,首先是军辎粮秣,务必办妥,民伕调集,马上就要着手。”郭继恩说着重新戴上幞头,“我还得去一趟刺史府衙。”

    楚信章在海津接到统领署行文之时便只身先至燕都,然后才叫在大学堂念书的儿子往海津去接母亲妹妹过来,如今一家四口都在燕都府衙后院之内,瞧着新建成的后宅楼。

    七间两层的砖木结构,玻璃大窗,这座后宅楼是燕都城中最早开始兴建的楼房之一。由统领署拔银赶造,当时曾令方刺史很是高兴,结果楼才建成,他就被授任新职,往营州去了,家眷也不得不搬出府衙,在城中另外购置了一处宅邸。

    “又气派又敞亮,”夫人乔氏很是高兴,“燕都毕竟不同,府衙可是富丽得多了。住在此处,才教人心中舒畅呢。”

    “官不修衙,”楚信章却皱眉道,“为政者只以清廉为要,下面许多县衙,堂壁四立,简陋至极,不也一样治事理政!似这等靡费公帑,着实不该。”

    乔氏不吱声了,楚骏骐笑道:“此既为统领署所建,非干爹爹令名也。如今已然建成,自然还是教阿娘和妹妹住进去才是。”说着便眼神示意两个仆役将行李都搬进去。

    楚信章嘴上抱怨,其实也很愿意住进楼房里去,便目视女儿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陪你娘亲进去,将屋子收拾好。”

    楚琳琅轻声应了,和使女两个陪着母亲进了楼房,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各自挑选住处。楚信章望着女儿的身影轻声叹了口气,转头对儿子说道:“为父今日请了郭制军、于监军前来小酌,你也一块作陪罢。”

    “是,不过爹爹何不相请靳公一道前来?”

    “靳公已往定州衡水等处,督查学政去也。”

    “哦。”楚骏骐凝神思索,楚信章皱眉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一道陪同的还有新任燕都别驾的辛广寿,于贵宝瞧着他细细享用的模样笑道:“辛副史想必在夏邑为官之时,吃了不少苦头?”

    “却是教监军见笑了,”辛广寿苦笑道,“夏邑本为豫州粮仓,富足之地。只因连年战火,百姓流亡各处,如今着实是不成样子了。便是县衙之中,也是时常断粮,妻小都无米为炊。实不忍言也。”

    “家小都一块来了燕都么?”

    “来了来了,原本是打算投靠在韩宪使处,不料却幸得制将军信重,委以佐官之任,实是绝处逢生也。城中宅务又分了一处院子,赁价也甚是低廉,如今是一家老小都安顿好了。”辛广寿很是感慨,“燕都之地,物产极丰而市价甚低,若天下各处府县都能似这般,则足称大同之世也。”

    “这哪里就称得上大同之世了,”郭继恩不以为然,“百姓一日能吃三顿,每餐有米有肉,孩童皆能入学,冬夏能置新衣,老有养幼能育,似这般至多叫做小康罢了。”

    “这才叫小康?”于贵宝惊奇道,“统领之心志,何其浩大!”

    郭继恩只是摇头,并没有解释,又转头问楚信章:“使君欲言又止,可是有事?”

    “是,段将军之子段克峰,统领为何又将其遣往营州去也?”

    “这个是他自己愿往薛宁所部之前军甲师任事。”郭继恩解释道,“前军两部皆随本帅深入营州,甲师又被留驻沈阳,是以他便呆在那边了。如今以军功已经升至营监,擢为七品正尉,算是很不错了。”

    “幸好无恙。”楚信章低声皱眉道,“只是这小子毕竟忠良之后,段将军英灵不远,只有这一个男丁。万一有不幸之事,则咱们何颜以面对其在天之灵?”

    郭继恩沉吟未答,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我若将其转回统领署任参谋,你觉得他会来么?不如使君修书一封往沈阳去,且看他是如何说法罢。此外——”

    他声音压得更低了:“使君想必还是视为女婿待之?”

    “段家小郎君,倒果真是对下官的脾胃,”楚信章也是苦恼,“便是女儿有些不情愿,教人头痛。”

    郭继恩轻声笑了起来,举杯说道:“儿女之事,何必操心这么多,由得他们自主,岂不是好?”

    “郭判官敢入西京为质,此前的确是下官小觑了他。只是敢问制将军,设若换了你是下官,有个视若珍宝的女儿,”楚信章直截了当问道,“可愿意教她给那郭长鹄做儿妇?”

    郭继恩觉得好生难答,犹豫了一会才咬牙道:“决计不许。”他瞧见楚信章胜利的眼光,只好苦笑,“此事本帅并无可置喙处,咱们喝酒便了。”

    楚骏骐却插嘴道:“孩儿有一事要禀爹爹,如今妹妹既已来燕都居住,其实可以教她往大学堂入学念书也。学堂之中,俱为高才大贤,于妹妹学业,定然大有助益。”

    “若是学堂之中已有女学生,为父必定将她送去。若是没有,这事就不必再提了。”楚信章依然固执。郭继恩也知此事不可强求,便换了话题问道:“那位新卢世子,在学堂之中可有进益?”

    “世子么,念书还是很勤勉的,性情也是诚笃。”楚骏骐笑了起来,“只是,说句不敬的话,世子于学问之道,天资有限。”

    “这倒也还罢了,性情诚笃,便是明君之范。”楚信章拈须说道,“才学虽或有不及,乃有大臣佐之,并不要紧。”

    众人都点头称是。郭继恩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礼运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王者以天下为一己之私产,传之子孙。不论贤良不肖者,皆可延续。是以指望代代出圣主以使国家兴盛,这原本就靠不住。曾有圣贤言道,古者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所经营者为天下也。今者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无地而得安宁者,君也。又说,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厅中诸人听见这位年轻首领竟然大非君王之道,真如平地一声惊雷,全都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第十七章 公器付万民

    郭继恩也知道自己把大家都给吓住了,便摇头笑道:“喝多了酒,众位不必在意本官的胡言乱语。”他说着又岔开话题,“先前使君问及那万蚨钱庄之事,却是什么缘故?”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各自闲聊,楚信章定一定神,解释道:“闻说如今燕州境内新开设之锯木厂、造纸坊、油纸作坊、织造坊、营造社、铁器厂、玻璃坊等,许多民办作坊,皆往这万蚨钱庄贳贷,其商铺门前,竟是日日车水马龙。便是寻常百姓,也多有往其柜房存银的,长此以往,其财势愈雄,恐于官办钱庄不利也。”

    “多虑。”郭继恩笑道,“我倒希望,他们越兴旺越好。最好往后还有第三家第四家钱庄出来,那就更好了。”

    楚信章疑惑地瞧着郭继恩,见他并无解释之意,只得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就不干预其事了。不过下官还有一事想问——听说为了筹备出征营州事,统领署于元日之后便向燕镇钱庄贳贷六十万缗钱,此事可真?”

    “自然是真,”郭继恩笑道,“这样一笔买卖,大家都有进项,是千好万好,往后再有征战之事,说不得依旧照此法办理。”

    “下官对这个不太明白,既然统领胸有成竹,想必是个好法子。”

    用过酒饭之后,诸人都起身向楚家父子告辞。楚骏骐略一犹豫,赶上前低声询问郭继恩道:“统领席间所说的那番话,小生细细思之,竟是大有深意。只是依将军之见,又该当如何?”

    郭继恩微微一笑,也压低声音说道:“不设王侯之位,公器付之万民。”他见楚骏骐张大了嘴巴,便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去想,并不急于这一时也。”

    说罢他摆手告辞,和于贵宝等并往皇城左清门而去。于贵宝开口道:“卑职有一事相求于统领——闻说燕镇钱庄苏副总办这些时日要回宅养胎,柜房之中缺人,卑职想让小女也往钱庄之中任事,恰好也可与令妹一道做个伴儿。制将军以为如何?”

    “何不教令爱往大学堂去念书也?”

    “嗐,一个女娃儿,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书读得再多,终究还是要嫁人的么。难不成还能让她去做个女夫子?”

    郭继恩暗自叹气,无奈点头:“可,过了旬休之日,于将军便教她往钱庄来应卯便是,先跟着七妹一块学着做起来罢。”

    “既如此,可就多谢统领了。”于贵宝很是高兴。于是他们在左清门道别,各自回宅。

    听见督府之内隐约传出的丝竹之声,舒金海忍不住说道:“也,也不知道,白,白大家的乐,乐班办,办起来了没有。”

    郭继恩也有点想转头进去瞧瞧,转念一想又不是自己的女人,何况还有个甄倩儿他也不大愿意见着,于是作罢,继续催马向前:“这事用不着咱们来操心,倒是众位都想一想,有没有女孩儿愿意往大学堂去念书的?”

    此时督府东路后院之内,白吟霜已经告诉大家:“明日出演之后,奴就不再跟着众位了。这几个月有赖大伙儿各处照应,奴婢着实感激不尽。”说着侧身屈膝,深深行礼。

    一片静默之中,崔班首只是叹气摇头。甄倩儿上前将白吟霜扶起,轻声责备道:“好好的你怎么就说要走的话?我虽然有些瞧你不顺眼,可是平日里也是不曾为难你。至于崔班首他们,待你如何就不用说了。你就这样走了,心中过意得去么?”

    “我也知道大伙儿待我都好,只是吟霜四处流浪之人,在一处呆久了便觉着憋闷。”白吟霜面带微笑,神色却很是坚定,“不知不觉竟在此处已经呆了一年,实在不能不走了。”

    甄倩儿见劝说不动,心下猜测此事多半与霍真人有关,只得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抱抱她,转身慢慢走了。乐社的乐工舞姬等也都纷纷上前,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也各自回房去了。

    只有西齐雅跟着白吟霜在庭院之中新铺设的铁架长椅之中坐下:“吟霜姐姐,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我要跟着你一块。”

    白吟霜摇头轻笑,正要说话,却见那位相貌俊俏的傀儡师苏洛也慢慢踱步过来:“白大家,既然你有意另组乐班,则小生跟着你一道同去如何?”

    白吟霜敛了笑意,正色说道:“你演这傀儡戏,跟着乐社是最好的法子。又有伴奏,又有帮手,如今也有了名气,没有必要再跟我风里来雨里去的。还有,我知道你悄悄喜欢云锦妹妹,可是她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你又何必自苦。”

    苏洛微微变色,瞅着白吟霜不说话,白吟霜失笑道:“你也不用这样瞧着我,这事,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但凡云锦妹妹有所察觉,又有给你回应的话,我都决计不会让她跟着天师老爷往营州去的。”

    “原来你喜欢云锦妹妹?”西齐雅笑了起来,“既然是喜欢她,为何还要藏着不告诉她,如今她都已经去沈阳了,你还是换个人喜欢罢。”

    苏洛被她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转头接着问白吟霜:“明日小生出演之时,白大家可还会为我伴奏?”

    “这个是自然,明日我还是乐社之伙伴嘛。”

    苏洛闻言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白吟霜这才向西齐雅解释道:“我既然打算自办乐班,就不能从乐社中带走一个人,你明白么?”

    西齐雅疑惑摇头,白吟霜不禁失笑:“你也不用多想了,明日你跳舞的时候,我来给你伴奏嘛。”

    “真的吗,那可是多谢啦。”西齐雅很是高兴。

    七月初十日,此时天气依旧炎热不堪,只是早晚已经凉爽。是以乐社的演出定在了下午酉初时开始。返回燕都之后一直吃住在统领署内的范长清、答里赤两个,便趁着旬休之日,也往大戏台来瞧演出。

    他们进了戏台大院,一身燕镇武官袍服的答里赤颇为惹人侧目,这让两个人都甚觉得不自在。范长清正想提议要么先回去罢了,却听得左面一处雅间之中,有人在叫唤自己。他连忙定睛瞧去,那处雅间里坐着的竟是监军副使谢文谦,和曾在宣化之时相熟的、新任中军乙师旅监陈之翰。

    范长清便叫上答里赤一道往雅间里去了,又向谢文谦、陈之翰抱拳行礼:“陈旅监今日从南苑军营处回来?”

    “是,陈某是个喜热闹、爱玩乐之人。”陈之翰笑道,“乐社既有出演,说什么也要过来瞧一瞧,反正也不过三十里路罢了。”

    谢文谦提醒他道:“往后若能当日赶回,就务必要速速回去。万一有紧急军令至,定然就会有人诉你藐视军纪,到了那时,你便是哭,也来不及也。”

    陈之翰连连称是,又请范长清答里赤坐了:“燕都邮报载文替乐社搜集各式曲谱,在下这里恰好有一份,正打算送与甄大家,两位先坐着,在下去去就来。”

    说着他便起身往戏台去了,答里赤很是惊讶:“这位陈都尉瞧着很是多才多艺啊。”

    “你算是说对了,”谢文谦笑道,“陈都尉入役之前,果真是个读书人,又喜音律,还会画画儿,说一句文采风流,亦不为过——咦,长清兄,你在瞧什么?”

    范长清忙指了指对面雅间里那个盘辫发髻,身穿金红两色低胸衫裙、倚栏含笑的美貌少妇:“这个不是那位阿迭努郡主么?”

    谢文谦这才注意到,仔细瞧了瞧道:“果然是她,啧啧,穿得真是好看。这位郡主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还是小心不要招惹为好。”

    说话间,苏洛表演的傀儡戏已经结束,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那阿迭努示意使女拿了一缗铜钱上前扔至戏台一层。使女还傲然说道:“我家主人见这位苏待诏演艺十分出色,特来赏钱一缗!”

    百姓们一片哗然,苏洛抬头望去,只见雅间栏杆处,一个盛装美貌少妇,正在含笑向着自己挥手。

    “这简直是公然示爱,”谢文谦惊叹道,他转头问答里赤,“肃慎部的女子,都是这般性情热烈么?”

    “营州各部之女,大都如此。”答里赤连忙恭敬答道。

    “这样很好啊,”郭继恩才至雅间,他拊掌笑道,“似这般直爽的女子,燕都城内是愈多愈好。”

第十八章 胡马窥中原

    喜欢抛头露面,性情无拘无束的阿迭努成了燕都城内百姓们热议的话题,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段时间燕州军频繁的调动。直到邮报刊出宣化府传来的消息:图鞑同罗部连同乞答部一道,集兵逾二万人,再次逼近宣化府城。

    乞答部原居于饶乐水上游,向东虏乌伦部称臣。伪燕被郭继恩率军殄灭之后,首领达贺乌遣使改投图鞑必突可汗。必突遂回书令其向西与同罗部合兵一道南下,两部皆归右军副将郁罗统率,再次向宣化府而来。

    战事一触即发,邮报警示各处商贾行人勿往宣化府去,免遭兵火之害。燕都城内虽然议论纷纷,百姓们倒也并不惊惶。毕竟过往这六七年来,图鞑部在宣化这个方向的每次袭扰,都没能占得什么便宜。

    按照统领署参谋们制定的作战方略,中军乙师在点检杨运鹏的率领下赶赴军都关,该部之乙旅尤忠道所部则前出至涿鹿待敌。

    中元节时,郭继恩率中军甲师乔定忠、唐成义二旅离开西苑军营,一道出发的还有监军副使谢文谦,统领署和监军司的几名参谋,以及范长清、答里赤两名暂时归入统领署的学堂武官。他们向南开进至距燕都一百四十里处的涿县。

    “如今有楚使君坐镇燕都城内,咱们几个都可以放心出征,不用担忧城内纷乱。”郭继恩对谢文谦说道,“他是镇得住的人。”

    “是,此外还有于监军,忠忱干练,料事周全。”谢文谦点头道,“只是你确定金陂关才是要害之处?”

    “不管是不是,宣化有运鹏兄,则无需担忧过甚。”郭继恩负手瞧着军士们熟练地在涿县城西面的山脚筑垒扎营,“不论宣化那边打成什么样子,咱们都不用赶过去。”

    涿县县令邱冕赶来军营面见郭继恩,郭继恩嘱咐他晓谕城内百姓都在家中备好粮米等物,这些时日不要轻易出城,然后就将他打发了回去。接着,右军甲师副点检粟清海和甲旅旅监温向荣便一起赶到了军营,谒见郭继恩。

    “卑职接到统领钧令,便点起右军甲乙二旅,沿运河北行至安次县境,然后转道陆路。如今已经赶至涿县南面六十里处涞水县境内待命。”面色黝黑的粟清海禀道,“如今甲旅巡检张庚、乙旅旅监张丰年皆在营中约束部众,只是乙旅尚缺巡检,还缺一个团练官。此外,卑职还兼着右军甲师副师监,颇觉担子沉重,还请谢副使尽快遣人来接替这师监之职才好。”

    “眼下没有人可以接任师监之职,你还是先兼着吧。”郭继恩说着指指范长清、答里赤二人,“巡检、团练,我都给你带来了,回头你就领着他们回涞水去。”

    他转头示意杜景旺,年轻参谋这才拿出军令交与二人:“监军司已经钤印,范校尉暂署右军甲师乙旅副巡检,答里赤,自今日起,你便是乙旅乙团之团练,授五品校尉军阶!这个,便是你的臂章。”

    范长清早有预料,沉静接过军令。答里赤却有些愣神,迟疑接过军令和臂章,有些笨拙地将臂章别好:“小的仔细看过舆图,涞水距金陂关尚有五十余里,为何粟点检并不直接赶往金陂关也?”

    “守住了金陂关又如何?”郭继恩冷笑道,“便是挡住了这一回,必突往后就不会觊觎燕州?要的就是这一回将其彻底打痛!”

    他转头问粟清海:“见过了丁巡检没,他那边斥候有无新的消息?”

    “有,图鞑大将特莫孤已率精锐攻破瓶形寨,又进据灵丘,并分兵往取繁峙。”

    “另一路兵马必定是经飞狐陉往金陂关来。”郭继恩吩咐樊振海打开舆图,“教丁孟秋将主力撤出金陂关,关城只留一个团,若虏兵逼至,这个团务必要守上两日,然后主动撤走!”

    樊振海连忙应命,郭继恩又嘱咐粟清海:“你们也不用在此处耽搁了,现在就赶回涞水,相机行事,丁孟秋旅,暂归你节制!”

    “是。”粟清海抱拳应命,于是和温向荣两个,带着范长清、答里赤告辞离去。

    郭继恩与谢文谦登上军营望楼,远眺涿县县城、麦收之后的原野,蓝天白云之下,细小的河道蜿蜒而过。几处小村庄散落在原野之上,一派宁静祥和之感。谢文谦问道:“若此战大胜,则天下局势,又会有什么变化么?”

    “不知道,”郭继恩皱眉道,“不论这边战况如何,晋阳都已是十分危急。雁门关已经守不住了,必突围困晋阳,并占据寿阳、汾阳等处,卢知进手里,还能剩下什么?”

    七月二十日,图鞑前军主将赤黎浑率二万骑,以及并州降卒万余人,逼至金陂关城之下。

    金陂关城沿拒马河而建,地势十分险要。但是在赤黎浑眼中,降卒的性命根本就不值钱,这些人昼夜轮流不息攻打关城,在拒马河北岸的小金城被攻破之后,丁旅甲团团练乔明山率部撤出关城,避入易县县城固守待援。

    图鞑前军副将乌特支率部将易县县城围而不攻,一脸虬须的赤黎浑则率部四处掳掠村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直到一支千人队在白马村突然遭遇丁孟秋所率的两个团,一场激战下来,六百多人被杀死,战马也大多被夺走。余部逃回易县城外的图鞑大营,赤黎浑闻之大怒,立即遣骁将苏特保率领四千余精骑赶往白马村杀敌。

    “贼破金陂关,必取易县、涞水,无论他们向南往清苑、定州,还是北袭燕都、宣化,这两处地方都必得拿下。”在白马村东北面的匡村,百姓们都已被遣走,粟清海展开舆图,面色沉静对张庚、温向荣、范长清、张丰年等将领部署道,“贼在白马村吃了丁巡检这么个苦头,必定大部复来。决战在即,望诸位奋勇杀敌,为百姓们报仇!”

    苏特保所率之四千精骑,乃是赤黎浑帐下最为得力的人马。这支兵很快赶至白马村,恰好见到丁孟秋率部撤出,正往东北面逃窜。于是图鞑骑兵们连声呼喝,驾马追赶过去。

    丁孟秋率部且战且退,渐至匡村西面的那片沙地。图鞑战马不得不减慢速度之际,两侧杀声大起,燕州右军的两个旅,从南北两面同时杀出,以长刀为前阵,凶狠突入图鞑骑队之中!

    丁孟秋重整部伍,反杀回来,这支精锐骑兵不过一刻工夫便折损大半。心高气傲的苏特保见支撑不住,率领百余骑先行撤逃,余部也纷纷掉头,拼命杀出合围,往易县大营而去。

    又折损了两千多人马,赤黎浑这才意识到易县北面藏匿了燕州军大部精锐,正准备一口一口地将他那些骁勇的骑兵全部吃掉。

    这位前军大将当即将苏特保狠狠地抽了二十鞭子,并将四处抢掠的部队都收回大营。休整一夜之后,他留下降将白万钧率领数千降卒围攻易县城池。自己则亲率大部出营,寻找燕州军主力决战。

    斥候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在白马村东南面原野之上列阵待敌的燕州军。赤黎浑立即下令乌特支等部将分率部伍,展开阵形,向燕州军阵发起冲击。

    丁孟秋、张庚两部呈左右展开,以盾车为阵,抵挡着图鞑骑兵的轮番冲击,激战从早上一直到临近正午。在几次冲击无果之后,图鞑人用蘸着火油的棉团缠于箭上,带着火舌的羽箭终于撕破了丁旅的防线。危急关头,范长清亲率右军乙旅绕行至左翼,向图鞑骑兵发起了反向冲阵,战况愈发激烈之际,沿着山脚潜行过来的中军甲乙二旅在白马村展开骑兵阵形,从西面向赤黎浑的中军本阵发起了狂暴的冲击。

    许多军士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蓝灰色的新装,玄色蓝色夹杂的洪流席卷过原野。赤黎浑的中军瞬间就崩溃了,在转头向望龙山南麓的峪口奔逃之际,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远处郭继恩的中军大纛。

    乌特支被生擒,因为受了鞭刑而行动迟缓的苏特保被杀死,约七千余骑在这场战斗之中阵亡,另有三千图鞑骑兵成为俘虏。图鞑前军在闯入燕州地界之后,折损过半。

    围困易县县城的白万钧得知赤黎浑被杀得大败奔逃,也是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收整队伍往西面奔逃。这支降兵在半道遭到截杀,白万钧仅以身免,燕州军再次夺回了金陂关。

    一名被割掉双耳的百户被放回并州报信:“再犯吾境者,悉数斩之!”

第十九章 晋地狼烟起

    燕州军在易县获得大捷,再次震动天下。但是激战之中,粟清海、丁孟秋等人也都负伤。郭继恩便教他们暂驻易县、涞水等处休整,自己率领中军二旅,押着五千余并州降卒,和三千胡虏返回燕都。

    半道之上郭继恩接到宣化战报:图鞑两部围困府城,中军乙师乙旅从涿鹿赶往增援,在辛庄遭遇乞答部主力,激战之中,巡检尤忠道中矢阵亡。

    路元璟在尤忠道战死之后继续率部死战,直至杨运鹏率张季振、梁义川、陈情怀三旅赶至,杀退敌部,并进至宣化城外,与郁罗对峙。

    “尤忠道可惜了啊,其人粗中有细,是个不错的将才。”郭继恩坐在官道之旁的长亭之内,手拿杨运鹏写来的军报,很是心痛。

    “咱们要转道赶赴宣化去么?”谢文谦问道。

    郭继恩摇摇头:“易县大捷的消息,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同罗部必然退兵。此战过后,必突会专注夺取并州全境,再取关内道北部,延安、安定、泾原等处,围逼西京。”

    他冷笑一声:“晋阳失陷之后,就该轮到魏王面对图鞑铁骑了。”

    “可是这对咱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啊。”谢文谦开解他道,“二虎争竞,燕州仍然可以赢得休养之机。”

    郭继恩只是摇头:“咱们加紧赶回燕都再说罢。”

    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再次将战俘们押入小龙河南岸的俘虏营,于贵宝、安金重等也都赶至南苑军营来见郭继恩。安金重才见郭继恩便焦急道:“某愿率何占海旅和左军赵士祥部赶往宣化助战,于监军却是执意不允。还望统领颁下钧旨,卑职即日便可出发。”

    于贵宝没有解释,郭继恩瞧了他一眼,对安金重说道:“甲、乙二旅既已返回,郁罗所部虏寇很快也会得知消息,定然退兵,老点检其实不用再赶赴宣化去了。”安金重只得作罢。

    于是郭继恩修书一封遣人急送至杨运鹏处,并用箭射入图鞑军营,呈之郁罗帐前:“…于是会猎涿、易,赤黎奔窜,余皆授首。若仍不速去,则以忠道之事,本帅亲至,必至同罗、乞答之部无噍类矣。”

    郁罗、达贺乌都是既惊且惧,两人正在商议是否退兵,必突可汗的亲兵也赶至了右军营帐,带来了大汗最新的口谕。两人不敢违抗,遂拔营向西,自怀安转道进入并州。两部撤走之后,宣化围解,杨运鹏也接到统领署军令,率部返回。

    七月廿七日,燕都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郭继恩率大小军官在西郊护国祠为尤忠道等阵亡的官兵们举行了葬礼。

    尤忠道的妻子何氏、儿子尤太全和女儿尤至柔,都是一身缟素,默默向着郭继恩等人行礼。尤至柔只有十来岁模样,尤太全则已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健壮少年,他仰头问郭继恩:“将军大人,我想去讲武学堂念书,可以么?”

    郭继恩望向何氏,何氏面色苍白,低声说道:“先夫死国,妾身无敢怨恨,只是他身后只有这一个男儿——”

    “我明白了,嫂夫人不用多虑。”郭继恩点点头,于是认真对尤太全说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先在学馆里安心识字背书。再过几年,若你主意已定,再来找我,可好?”

    他虽然是一副商量的语气,尤太全却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郭继恩便给了何氏一个安心的眼神,抱拳离去。然后路元璟抢步上来,向着何氏磕头,哽咽说道:“在下与尤兄同领部伍,亲如兄弟,却没能护得他周全,今日向嫂子赔罪!”

    “快快请起,这如何能怨你——”何氏连忙将他扶起,话未说完,已是热泪长流。

    张季振、陈之翰赶紧将路元璟拖开,其他军官也都向何氏默默抱拳,一个个黯然退了出去。

    陈光义一脸悔恨之色,凑到郭继恩身边说道:“若不是卑职胡乱出的主意,尤巡检也不会在辛庄捐躯,这都是卑职的过失啊。”

    “这个何能怪你,说到底,是咱们太过轻敌。”郭继恩见军官们陆续出来,便吩咐杨运鹏,“咱们对乞答部,所知甚少,俘虏那边,要详细拷问,将供状汇编成册,送往统领署!”

    “是。”折却大将,杨运鹏面色也很是难看,“回头咱们就复盘推演,总结得失,吃一堑,务必要再长一智。”

    “轻敌大意,根子在你我二人身上,咱们两个,都罚俸三月,各自检讨反省罢。”郭继恩翻身上马,“缺官补任,伤亡抚恤之事,你与监军司合计着办理,要尽快。”

    “是。”

    郭继恩回到西苑军营,却见提学使靳宜德领着个老仆,正在辕门之外等候。他连忙下马抱拳道:“靳公回来了,如何却不进去?”

    “主帅不在营中,外人何可擅入。”靳宜德板着脸说道,“闻知图寇入侵,老夫便与定州刺史张骏声一道,组织百姓守城备敌。幸得统领亲率骁锐,大破胡贼,咱们只是虚惊了一场。,是以老夫便将各处预备赶往燕都入学的解士,都一起带回了燕都。”

    “靳公年逾花甲,依然为国事劳苦奔波,教人好生钦佩。”郭继恩将靳宜德请入统领署议事厅,“不知这回过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将军用兵如神,老夫一介文士,哪里敢说指教。”靳宜德皱眉瞧着泉婧奉茶过来,“燕镇兵马雄强,所向披靡,易县大捷之后,料想北胡必定不敢再犯河北之境?”

    “俗语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郭继恩点头同意老工部的推断,“继恩执意要在易县引敌入彀,斩其臂膀,要的就是震动胡虏,令其再不敢轻举妄动。”

    “果然如此。”靳宜德缓缓点头,却又喟叹道,“今日之情形,与隆盛年间何其相似!我唐国由盛而衰,便是因为当年之事。如今雁门失守,晋阳危如累卵,以统领之见,这回图鞑是仅为劫掠而来,还是意在中原?”

    “其胜兵十余万,席卷南下,若是仅以劫掠地方,何必要这么大的阵仗?小子详细讯问过那俘将乌特支,图鞑新首领必突,其人才略出众,雄心万里,非是其叔父克察汗之辈可比。”郭继恩向靳宜德详细介绍道,“登位之初,必突即称,我拥地数千里,当南取华夏,以为天下共主也。由是观之,此人实为劲敌。”

    “如此说来,此人竟是冒顿赫连之俦。”靳宜德面色愈发阴沉,“彼既败于制将军之手,则必全力收取并州之地,乃至西取绥德、延安、安定等处,威迫京师也。”

    郭继恩没有接话,靳宜德忍不住问道:“若是虏骑进犯西京,制将军可有勤王之意?”

    “若形势果真到了那一步,继恩必定点兵西进,径取平城,直捣其后路。彼首尾难顾,定然回救。再者,羽林军百战之师,图鞑未必就能讨得了便宜。”郭继恩缓缓说道。

    靳宜德微露失望之色,但是也理解郭继恩的决定:“劳师远征,不若攻其必救。此兵家良谋。老夫也希望,形势不会坏到那一步。”

    他轻声喟叹着起身道:“大乱之世啊。”

    靳宜德走后,郭继恩也离开议事厅,回到西节堂,他瞧着那个大沙盘,仔细端详了许久。然后转头吩咐傅冲:“给骆承明、卢永汉发文,教他们多遣斥候,深入晋北、晋中,探知图鞑情形!”

    图鞑中军主将特莫孤率军攻破瓶形寨之后,便与前军主将赤黎浑各自分兵。中军主力向西一路逼至雁门,南北夹击之下,守将扈文虎被迫放弃关城南撤。图鞑主力涌入晋中之后,在忻州和阳曲先后击败并州军蓝应龙所部,接着,七八万胡兵连同数万降卒逼至晋阳城下,四面筑垒围困之,必突可汗已经发下令来:“哪怕围困个三五年,也要将晋阳拿下。”

    此时必突已经在阳曲城设立了自己新的王帐,这位新可汗年约三十出头,狼目鹰鼻,中等身材而气势凛然。喜欢穿着汉式的白袍,此时他正搂着乞答部所献的美人也利环,一边摸着唇髭,一边听着跪在下首的赤黎浑禀报易县战败情形。

    “孩儿们两日就夺下了金陂关,原以为易县已经无有燕州精兵。末将想着四处打些草谷以备军资,再北进与右军各部会合。没想到汉狗的主力精锐就藏在易县北面!末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极大。”赤黎浑高大的身躯匍匐在地,愤懑禀道。

第二十章 操琴演离歌

    “郭继恩没有上当啊,听说宣化那边,也没能讨得了便宜。”必突沉吟说道,“这人瞧来很会打仗,竟然连乌特支也给失陷了。照此说来,那燕镇之兵,必定是十分厉害的了?”

    赤黎浑实话实说:“不敢欺瞒大汗,燕州之兵,远远胜过此地并州汉狗。其战阵坚固,难于撼动,骑兵则是行动迅猛,切割老辣,箭术精良,并不亚于咱们的儿郎。”

    必突立即转头询问跪在另一边的那个汉人降将:“郭继彪,你那兄长,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且说给我听听。”

    郭继彪迟疑说道:“这个人的来历,很是奇怪。他本是伯父的第一个儿子,却是小妾所生的庶子。原本痴笨呆傻,其生母老早就被伯娘害死,府中人等谁都瞧不起他,不料有一回被两个嫡出的兄弟给害,大难不死,反倒像是变了另一个人,聪明果决,远超众人——”

    他慢慢将后来情形都禀报了,必突摸着唇髭,神色有些凝重:“他身边这个道人,说不定便是神仙下凡,辅佐天命之人。你们可知,汉地还有这样的神仙么,活的?”

    见两人都不能答,必突便挥手吩咐亲兵去唤书吏过来,给大祭司德拉钦写信。又起身吩咐道:“赤黎将军,我派你往西面去扩兵,那些被打散的并州士卒,都可募集起来。我让左军鄂勒支与你同去。”

    “是,汗王可是要我们渡过大河西进绥德、延安?”

    “那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先打下晋阳再说!”必突恢复了骄傲的神色,摁住美人的肩膀站起身来,“我要在晋阳城内设立新王帐,不管它有多么高大坚固,我都一定要住进去。”

    他低头瞧瞧美人,也利环连忙报以妩媚一笑。

    八月,图鞑赤黎浑、鄂勒支两部西取离石、汾阳,又南进攻取介休、灵石、霍邑。眼见卢家大厦将倾,太谷、平遥等处守官也纷纷向图鞑投降。与此同时,朝廷的诏书也到了燕都,严厉斥责郭继恩在营州自署文武官员之举。魏王将另遣大将往赴营州出任主将,同时要求燕州交出营州土地丁口之册。

    郭继恩将诏令丢在一边,对解志兴笑道:“虚张声势耳,咱们不用理会。”

    解志兴忐忑道:“制将军不用给魏王回书么?”

    “还回什么书,彼已自顾不暇。”郭继恩很是淡定,“解书吏也可以不用回西京去了,就在这边任事如何?”

    “但凭主帅吩咐便是。”解志兴也实在不想再回到西京担惊受怕,“只是王院使那边,咱们还是得知会一声?”

    “嗯,写封信给他们,教他们都回燕都罢。这进奏院,已经没有必要再留着了。”郭继恩思忖道,“就让魏王与必突两相角逐,咱们只管安心弄咱们的。”

    九月初,平定府落入图鞑之手,晋阳眼看着终于成了一座孤城。

    进奏院从西京送来书信,卢知进冒死遣人出城向魏王投降求救,愿以并州献之。魏王却一直没有动静。郭继骐同时告诉大兄,他和康副使预备在西京城内再呆上一段时日,瞧瞧形势会如何变化。

    郭继恩有些着急,但是两次去信催促,进奏院那边都没有回信,也是令他有些无奈:“继骐兄弟这性子,也是执拗。如今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不论什么要紧事,都没有自己性命要紧。若是有个闪失,岂不是叫人心下难安。”

    他见陈巧韵神色紧张,只好安慰她道:“西京城内,除了咱们,还有两川、陇西、山东等处都设有进奏院。其实情形也没有多坏。你也不用担心。”

    陈巧韵轻轻点头,又继续低头写字。傅冲见节堂之内气氛沉闷,便开口说道:“重阳节近,那白大家所创立的乐班,将与督府乐社轮番在大戏台出演,咱们可要同去瞧瞧?”

    正在皱眉苦思的郭继恩回过神来:“轮番出演?谁先谁后?”

    “初九日是督府乐社,初十日便是白大家了。”

    “草创班子,还排在次日。”郭继恩很不看好,他摇摇头,“罢了,还是去瞧瞧,也算是表示咱们的支持之意。”

    并州等处兵火连天,燕州境内却是一片太平景象。虽然邮报之上时常会告诉大家西面战事情形,宣化境内的榷场也已经关闭,但是百姓们还是觉得战乱之事距离自己非常遥远。上工、做买卖、瞧戏玩乐,日子在平淡之中继续着,闲来无事翻翻邮报,哦,邯郸铁厂产量再上新台阶。定州民窑花色翻新,产销皆旺。周将军率部收复哥勿州仓岩州,訾水以西之土,如今已尽入东唐版图…燕都乐社之新戏《目连救母》,重阳节便会上演,敬请期待!

    《目连救母》大获成功,歌姬甄倩儿扮做男相,声若金石,再次技压全场,引来无数赞誉。到了次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细细的秋雨,寒意沁人。来大戏台观看的百姓便少了一半。

    友情相助的杜窈娘第一个出场,演奏一支筝曲。她一身华丽衣裳出现在戏台之上时,台下一片起哄之声,还好她神色淡定,不为所动,一曲寒鸦戏水,颇见功力。终于惹来叫好之声。

    然而第二个出场的胡琴女窦宝烟却是显得很是惊惶,曲调干涩,声音发颤。眼见不好,白吟霜只得赶紧出来救场,她款步上前,边弹阮琴应和,一边与窦宝烟齐唱:“…抵多少彩云声断紫鸾箫,今夕何处系兰桡,片帆休遮西风恶,雪卷浪淘淘。岸影高,千里水云飘…”

    两个人心惊胆战终于将这支曲子唱完,台下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中,阿迭努那个神色傲慢的使女移步过来,丢了一缗铜钱至台上:“夫人说妹妹们辛苦了,拿去买些酒吃罢!”

    白吟霜忙向右边雅间瞧去,一排雅间都是空荡荡的,只有阿迭努倚着栏杆,她一身大红织金的丝绵锦袍,甚是惹人注目,正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示意。而左侧的第一处雅间里,郭继恩皱眉不语,陪坐在他身边的郭继蛟、傅冲、陈巧韵等人小声说话,都是轻轻摇头。

    白吟霜苦笑一声,向着阿迭努行礼致谢。她打起精神,对台下观众说道:“我来给大家演一支虞姬舞,技艺不佳,却是献丑了。”

    演艺终于结束了,百姓们一边议论一边散去。乐班诸人慢慢收拾器具,窦宝烟双目通红,显得十分愧疚。白吟霜正想安慰她几句,瞥见郭继蛟走了过来:“吟霜姐姐。”

    白吟霜忙福了一礼:“郭营监,可是有什么指教?”

    郭继蛟递给她一本簇新的、薄薄的册子:“这个是大哥嘱咐我转交给你的,他还说,大学堂内好几位夫子都精通音律,教你抽空前去讨教。”

    白吟霜连忙道谢接过,郭继蛟点点头转身走了。白吟霜这才往手里瞧过,见是一本《张生煮海》。

    乐班七八个人,冒着雨出了戏台大院,准备回到白吟霜在白玉坊内租赁的住处去。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见到他们出来,连忙迎上来陪笑道:“见过白班首,小人元二虎,乃是个滑稽艺人…”

    白吟霜笑了起来:“可以,元待诏愿意加入咱们,正是求之不得。”

    白家乐班终于渐渐起来了名气,两家乐班争相创制新戏,彼此争竞。邮报之上也渐渐多了学堂夫子们的评点文章。下面的府县百姓也投书邮报,希望燕都的两家乐班也能够往外地去出演。于是督府乐社去往常山,甄倩儿可以顺便回去瞧瞧父母,这令她十分高兴。

    临行前大戏台最后一次出演,抽空她对前来探望的陈之翰笑道:“陈都尉又送曲子来,这份厚意,当真无以为报也。”

    “说什么报不报的,不过以曲会友罢了。”陈之翰摆手笑道,“不管什么曲子,甄小娘唱来都教人耳目一新,这个才真是神奇,所谓绕梁三日,此言不虚。”

    “既如此,陈都尉何不也唱一曲给我听听?”甄倩儿心情愉快,忍不住打趣道,“以曲会友,那也不能光听奴婢唱呀。”

    陈之翰性情洒脱,当下也不忸怩:“那就献丑了,你且听好了——”他压低嗓子,“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

    他笑着摆手:“走了调了,见笑见笑。”

    甄倩儿捂嘴直笑,却又正色说道:“唱的挺好的。”

第二十一章 可汗入晋阳

    白吟霜的乐班同样也接到了邀请。海津府金万年金员外接到郭继恩书信,建议他出面创办供行商聚合之用的行馆,这位员外不敢怠慢,立即献出一块地建造起来。行馆建成之际,金员外又慷慨掏出三十缗钱,邀请燕都白家乐班前来出演,以为助兴。

    乐班上下,都很是兴奋,白吟霜却因为刚刚接到的书信,心情有些失落。

    霍启明虽然在信中夸赞了她自办乐班的勇气,却又告诉她,因为营州事务繁忙,他估摸着要到来年开春之后才能返回燕都。季云锦的信则写得絮絮叨叨,全是日常小事,白吟霜读来既觉得有趣,又有些嫉妒,想着他二人在沈阳相伴相随,倒很不得能够飞过去聚在一处。

    她强自按捺下相思之意,领着乐班冒雪赶往海津城。

    演出极为成功,元二虎的插科打诨令人捧腹,竟成了乐班之中最为惹人注目的人物。名声既响,新任海津刺史张骏声又命人在药王庙和文昌阁前的空地上搭设起临时戏台,力邀乐班在此一连演出了七八日,教城内百姓大饱眼福,瞧得十分的开心。如今的海津城,海商毕集,十分兴盛热闹,乐班之名声,因此而散播,甚至远及山东、江南等处。

    待到他们返回燕都,已经是腊月,大雪纷飞,年节将至了。

    林文胜如今已经是都尉军阶,襄平之战中,他紧随杨运鹏,一杆大枪连挑二十余敌,挡者披靡,威风凛凛,于是以军功擢升四品。就连一向高傲的丙旅巡检梁义川,也不禁佩服道:“林旅监的本事,不在本官之下,从今往后,你便是俺的好兄弟!”

    “哪里的话,侥幸罢了。”

    “嗐,你就是太过自谦!”

    从宣化府转回南苑之后,林文胜又接替阵亡的尤忠道,出任乙旅之巡检。为了这事,梁义川还跑去与杨运鹏大吵了一架。杨运鹏也不客气,直接就对他施行了新军法——关禁闭。

    当禁闭室的门打开之时,身形瘦高的梁义川眯着眼睛走了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个身形壮实的中年军官,佩戴着校尉臂章,抱拳沉声说道:“卑职右军石兆庭,如今是中军乙师丙旅之副旅监,见过梁巡检!”

    “竟然是你来了。”梁义川咧嘴笑了,“早知如此,俺也就不会去跟杨点检吵,还来吃这苦头。”

    他伸展手臂感慨道:“可算是出来了!”

    天色渐暗,林文胜这时已经返回了燕都城内。他租赁的一处两进院落就在城南丽正门西侧的白玉坊内。这里虽然偏僻些,但是从城门进来左转即可到家。妻子张氏和使女绣儿都很是喜欢。林文胜每逢旬休之日回来,也觉得燕都的小日子十分美满,当初被俘之时,真是万没想到世间之事,竟然还会如此因祸得福、峰回路转。

    林文胜的妻子张红蕖生得颇为美貌,她比丈夫小七岁,如今还未生育。平日丈夫都在南苑军营带兵,她便和绣儿两个彼此照应。当下见到丈夫回来,她很是高兴:“妾身和绣儿两个前日里才去了那大百货,如今新出了一件玩意儿,叫甚么爆竹,听说是西郊火器厂所出,能发巨响,妾身和绣儿两个都不敢去试,正等着夫君回来呢。”

    “听说过,进城之时便听见四处声响,颇为惊人。”林文胜笑道,“你们且拿来我瞧瞧。”

    绣儿连忙将一支爆竹取来给林文胜,红纸包着的小圆筒,带着一根细小的引绳。林文胜拿在手里细细瞧过,将其放在院中雪地里,拿着点燃的檀香轻轻一触,嘶嘶火星闪过,砰地一声巨响,那爆竹化作无数碎纸屑,飘散开来。

    两个女人惊叫着抱在一块,彼此对视,又笑了起来。张红蕖拍着胸脯笑道:“好大声响!竟是教人吓了一跳。”

    “正是呢,婢子方才吓得魂都没了!怪道说这个最能驱邪,当真是好物件儿。”绣儿瞅着林文胜古怪神色,“官人,官人?莫不是吓着了?”

    林文胜回过神来:“我没有事,难怪这个是火器厂所出,其间奥妙,倒是教人难以捉摸。”他凝神皱眉,喃喃自语,“若是大上十倍,又会是如何情形?”

    张红蕖见丈夫自言自语,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便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笑道:“外面冷得很,夫君赶紧进屋罢。妾身已经温好了酒,夫君且吃两杯,暖暖身子。”

    林文胜回过神来,便含笑点头,夫妻两个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进了屋子。不料才坐下吃了杯酒,就有人在外面叩门。

    绣儿连忙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亲卫营传令兵:“统领钧令,教林巡检速往统领署去!”

    林文胜很是诧异:“眼看年节了,难道还有什么紧急军务?”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又去马厩牵了马出来,沿着丽正门大道向北面疾奔而去。

    雪下得正紧,林文胜小心催马,很快赶至西苑军营。进了统领署西节堂,却见堂内大烛高照,中军甲师安金重,六个旅将乔定忠、黄景禄、唐成义、伍中柏、何占海、吕义才,连同乙师点检杨运鹏,旅将张季振、陈之翰、路元璟等在此,围在沙盘边议论纷纷。

    林文胜便挤过去,小声询问路元璟:“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晋阳已被图鞑攻破了,卢知进、蓝应龙等突围南逃,未至太谷就被截杀。卢副督和蓝统领都被虏寇斩首,扈文虎下落不明!”

    林文胜呆住,不能言语,他听见有人在感慨道:“并州军是彻底完了,首领皆死,这一龙二虎,也都没了。”

    不一会,梁义川和石兆庭也同时赶到,大伙议论声中,郭继恩领着参军、参谋们走了进来。

    诸将纷纷抱拳见礼,分列两班,立在沙盘两侧。郭继恩扫视众人,沉声说道:“晋阳被围困近五月,城中几乎粮尽,西京魏王不敢救援。城中部将韦复元打开城门向图鞑投降,致使晋阳陷落。并州军之精锐,已经损失殆尽,众位都说说,往后这西面局势,会如何变化?朝廷又会如何应对?”

    大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渐渐争执不休,都凑在沙盘之前仔细比划着。有说当出兵与虏寇晋南决战的,有说当依河布防的,也有说应当以重兵驻屯延安的。郭继恩以手支颌,默默听着,未发一语。

    最后他吩咐道:“甲师乙师,各自回去详细商议,分别出一套方略备档。这个年节,大家都辛苦些,不可懈怠,先散了罢,都好好想一想。”

    军官们抱拳应命,各自散去。郭继恩又摆手命陈光义等人也都回去。自己独自坐在节堂之中,默默出神。

    直到郭继蛟进来:“大哥怎地还在这里,赶紧跟我一道回督府去啊。”

    “回督府去做什么?”

    “大哥呀,你昨日便已答应了的,今日可是你的生日啊。”

    “生日,”郭继恩沉吟着摆摆手,“今日便不过去了,你陪着令堂和妹妹,好好吃顿酒。马上年节了,你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大哥,可是——”

    郭继恩抬头扫了他一眼,郭继蛟只得怏怏说道:“是,我知道了。”

    郭继蛟退了出去,郭继恩沉思摇头,轻声自语道:“一晃都二十四了,这天下形势,却是越来越糟。也不知究竟何时能够逆转。”

    他又想起了儿时所做的那个奇怪的,长长的梦,和梦中听见的一句诗:“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陈巧韵恰好端着一个食盘出现在门口,听见这句诗,不禁停下脚步,细细沉吟品味。

    郭继恩皱眉抬头:“你怎么来了,为何还不去歇息?”

    “方才听见郭营监说话了,”陈巧韵走进屋子小声说道,“原来今日竟是将军生辰,婢子便去灶房做了两样小菜,将军好歹也用一些。”说着便将酒壶酒盅、两碟精致菜式摆放在桌案之上。

    郭继恩轻声道谢,见她退开几步,便吩咐道:“你也过来,一起吃些。”

    陈巧韵连忙摇头:“怎敢与将军共坐,况且婢子已经用过了。”

    “自己去拿碗筷过来!”

    陈巧韵只好低声答应,转身出去,不一会拿着碗筷酒盅进来,将酒斟上。她正想说些祝福的话语,郭继恩已经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盯着她问道:“我知道,你曾经悄悄给西京写信。想必你心中,暗自喜欢我那继骐兄弟?”

    陈巧韵吓得手一抖,酒差点洒了。

第二十二章 都亭驿之祸

    “你怎么就吓成这样?”郭继恩皱眉道,“你在这统领署中任典书,也有一年了罢,我是什么性子,你难道还不知道?”

    陈巧韵轻轻摇头,却不说话。郭继恩瞅着她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我其实也无心过问。只是如今外面那些女工们,都能自择情郎,我自然也希望统领署中女孩儿,能有个好结局。”

    陈巧韵苦笑道:“奴婢乃是行院出身,哪里敢奢望什么好结局?幸得将军相救,逃离了那苦海,奴婢如今只想着勉力职事,以不负将军之嘱托也。”

    “言不由衷。”郭继恩不以为然道,“这世间男女,谁不承望夫妻相得,琴瑟和鸣?不用如此心灰意冷。”

    他说罢便不再与陈巧韵闲聊,独自饮了好几杯,然后往圈椅一靠,闭上了眼睛。

    陈巧韵见此情形,想了想又起身出去,拿了一支长笛进来,轻轻吹奏。

    尽管西面战火有时会令人心中稍觉不安,但是耳听目见的燕州生活场景,还是让大家产生出太平盛世便是如此的踏实之感。尤其是新出产的爆竹、焰火之物,更是为雍平十八年的年节增添了格外的喜庆气氛。

    除夕之夜,郭继恩独自立在统领署的积雪之中,听着城内的声声爆竹,仰头望着天空之中偶尔绽放的焰火,在黑夜里盛开绚丽的花朵,又瞬间消逝不见。

    他转身走进三堂之内,陈巧韵和泉婧两个无处可去的女孩儿,正依偎在煤炉之旁烤火,两人都是睡眼惺忪,两颗脑袋紧挨在一处。

    “都起来,你们回屋去歇息。”他命令道。

    两个女孩打着哈欠起身,迷迷糊糊地向他行礼之后往后院去了。郭继恩皱眉瞧着平日部属往来奏事的屋子,觉得如今格外清冷。

    他想了想转身出去,直至军营辕门之外,两个当值的军士肩上积雪,如同铁铸一般立在两旁,纹丝不动。见此情形,他满意地点点头,心情终于愉悦起来。

    元月初八日,年假结束,这一日又恰逢立春。新年第一期的燕都邮报刊载了一份新年致辞,文章首先回顾了雍平十七年的成就,虽然遭遇了水灾,但是丁丑年依然大熟,田产丰稔。各县推行养猪、养鸡之业,肉、蛋渐丰。煤铁产量也是翻了许多倍,其他各业,也俱都兴旺,文教医护等事,其完备亦是前所未有。更有东复营州、大破图鞑之伟烈军功,盛世斯景,令人振奋。

    文章接着阐述了统领署将在戊寅年推行的新政,以及预备实现的构想。并号召燕州营州全境之百姓,无论华夏、胡族,应各尽其力,各忠其事,再创煌煌之业。

    也正是在同一期报纸上,再次申明了官府所强力推行的减租减息令。并逐一列出了去岁违令诸案。违犯者大多被削夺田产充为官庄,直接分租给各处佃户。报纸再次提醒道,减租减息令乃是统领署治政之本,若有违犯,绝不姑息!

    一切看起来都与去岁相似,人们也已经对报纸上时常发布的政论习以为常。有的人在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之后,才偶尔惊觉,其实这些变化也只不过就是一二年的功夫。

    虽说各处大小官衙、各官办民办之工坊、店铺从初八之日便开始忙碌起来,但是直至上元之日,这个年节才算是真正结束。督府乐社和白家乐班,也分别以《柳毅传书》和《倩女离魂》两出新戏,揭开了新年争竞的大幕。

    一直到二月里,观看过演出的人们还在热烈讨论着这两出新戏,争相阅读各路名士在邮报上所撰写的点评文章。而西苑军营内的统领署,却是气氛压抑,从宣化、常山和西京等处,传回来的都是坏消息。

    元月之时,图鞑便从晋阳等处继续向南进兵,已经失去主帅的晋南沁源、临汾、闻喜、新绛、安邑等处,望风而降。羽林军始终不曾渡过大河与胡兵交战,安邑南面的解池,就这样被图鞑人唾手取之。

    二月,图鞑后军主将多莫支率军渡过大河,攻取绥德、儒林。接着一路向西,连克云中、定边、长泽,直逼怀远、灵武,与镇守此地的朔方军交战。

    为了保住白盐池,朔方军在五原以西、故边墙以南与图鞑展开了厮杀,激战之中,朔方军副统领王志渊弃阵先逃,点检桑熠负伤,另一名点检张澄战死。朔方军败回灵武等处据守。

    与此同时,图鞑前军主将赤黎浑、左军副将鄂勒支等率图鞑骑兵与并州降卒也渡过大河,经过半月激战,关内重镇延安陷落,守将战死,京师震动。

    就在统领署幕僚们激烈议论羽林军是会力保韩城,还是会北上增援朔方之际,西京进奏院送来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消息。

    二月底,魏王梁忠顺突然上表,请求雍平帝巡幸东都。名为请求,实为强令。“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当年升平之时,东唐帝王每年皆有东巡之事,后来国势衰弱,东巡早已废止。如今魏王再提东巡之事,明眼人自然明白其中缘由。

    然而雍平帝畏惧魏王之威势,只能答应。于是天子、后妃、诸王及皇子等,另有黄门、宫女等近千人,由羽林军护卫着,离开西京长安,预备经潼关向东都进发。

    中书令裴长涉、王印、礼部侍郎韦廉等大臣阻止不果,于是纷纷赶至西京城东面的都亭驿拦驾苦谏:“至尊留守京师,则天下人心皆在帝室也。若狩东都,是自弃于社稷万民,无可挽回之举!望至尊三思!”

    魏王府右长史李垂兴见此情形,不禁大怒,喝令军士道:“这干自诩清流之人,着实可恨!你们还等什么?!”于是军士们执刃上前,毫不犹豫见人就杀!

    当日,以裴长涉为首的朝中三十余名大小文官,尽皆丧命。

    李垂兴尤不解恨,又遣兵转回西京城内拿人,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户部尚书元珍农因染小恙,未曾与裴相等赶往都亭驿。得知消息的燕州进奏院诸人连忙赶至元宅,将其家小全部接入院内,侥幸逃过一劫。大理寺卿周思忠也躲入了进奏院内,至于殿中署监李怀中、太仆寺卿常珂、甚至已经致仕的中书令闻睿等,那些不愿跟随銮驾同往东都去者,皆被杀害。军士们又趁机劫掠,西京城内,一片混乱哭号。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各进奏院都是仓皇无措,连忙遣人急报本处主官定夺。

    燕都统领署西节堂之内,前来报讯的进奏院书吏张良臣面有余悸:“中书令柳文灿自甘为魏王鹰犬,领着羽林军四处拿人,但有违抗,便就地格杀。西京城内,当真是血流成河。官员家小也俱被锁拿,宅中财物被劫夺一空,西京城内惨象,实不忍睹。”

    傅冲、陈光义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早闻魏王嚣张跋扈,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能将事情做到这等地步。

    郭继恩面色铁青,一语不发。不一会,已经在燕都府衙之中担任礼曹从事的解志兴陪着靳宜德、楚信章一块赶来了。靳宜德进了节堂就厉声问道:“魏王擅杀大臣,强逼至尊,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彼已图穷匕见罢了。”郭继恩冷笑着,一边示意给两位文官看座,一边愤恨说道,“当初本帅还与诸将议论关内当如何御敌,万没想到啊,关内之土地、黎庶,就此拱手让出,一心只想着自家做皇帝。此前我还敬他是个人杰,眼下瞧来,是我太高看他了!”

    楚信章也点头道:“中州乃是其崛起之地,是以梁忠顺不愿与图鞑接战,避入河南自保而已。”

    他喟叹一声:“至尊早成其案上鱼肉,毫无反制之力。如今忠于王室之诸大臣皆被屠害,更是无可设法矣。”

    靳宜德腾地从交椅上起身,向郭继恩作了一个长揖。郭继恩不动声色道:“靳司空何以如此?”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靳宜德肃容说道,“燕镇雄师,俾睨天下,还请制将军发兵以清君侧,救至尊!”

第二十三章 风暖春将暮

    “靳公稍安勿躁,还请坐下。”郭继恩沉静说道,“表可以上,兵,却不能发。”

    见靳宜德怒视自己,郭继恩轻笑解释道:“集兵备粮,非一日可成。靳公你信不信,若燕州军果然发动,未出河北之境,则天子必定被害,就连诸王、后妃等,料想也是性命难保。”

    靳宜德默然无语,良久长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初老夫就不该离开西京哇——”

    楚信章见其热泪盈眶,忙劝解道:“靳公且放宽心怀,幸得当初你来了燕都,否则遭遇今日之事,何其惨伤也。人在,则事尤可为!”

    靳宜德轻轻摇头:“主辱臣死,本分事也,靳某岂是畏死之辈。”他拭去眼泪,又瞪着郭继恩道,“制军既不发兵,还上什么表?”

    “上表斥魏王之非,乃是表明燕州态度,以昭告天下。”郭继恩正色说道,“这道奏表,一定要上,而且要快。上了这道表,魏王才会有所收敛。只是咱们不能发兵,一旦动武,那就是至尊的催命符!”

    他转头吩咐傅冲:“现在就写。”

    靳宜德静心细思,也不得不承认郭继恩所言极有道理:“老夫心乱失了方寸,还是制将军见识得深。只是,上表之后,咱们又当如何?”

    “不如何,照样理事、练兵、上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郭继恩往椅背一靠,洒然笑道,“靳公还请回衙罢,不必心焦。万事,皆有转圜余地也。”

    见郭继恩下了逐客令,靳宜德虽然还想留在此处继续商议,也只能先按下心中不快,怏怏告辞。郭继恩便目视解志兴、张良臣:“你们二位,一个携书往西京,命进奏院诸人全部撤出,返回燕都。另一位,往东都送奏表。谁愿意去东都?”

    两人都踌躇难答,解志兴想了想咬牙道:“卑职——”

    “卑职愿往——”张良臣也同时说道。

    “解从事去东都罢。”郭继恩笑了笑,“奏表送入东都城外驿站即可,不用进城了。要快去快回。”

    “是。”

    郭继恩想了想,转头吩咐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陈巧韵:“起草军令,发给监军司——命中军扩编,筹建丙师,以骆承明为点检,下编三旅,驻屯燕都西郊。”

    陈巧韵连忙提笔记录,郭继恩继续说道:“发文给营州统领署,命周恒扩编营州军第五师,驻屯襄平。以梁义川为第五师副点检,即日赶赴营州!”

    一下子扩编两个师,堂内众人都有些懵然。却听得郭继恩又吩咐樊振海:“五百里急递,教霍真人速速赶回燕都。”

    连霍真人都要给叫回来,众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对劲。陈光义诧异问道:“统领不是说不会出兵么?”

    “是没有打算出兵,可是也并非就只能袖手旁观。”郭继恩从棋笥之中抓起棋子又让其从手中洒落,沉思说道,“不过总得要等到霍真人从沈阳回来才成。”

    楚信章忍不住问道:“统领心中想必已有筹划,何不说来咱们一道参详?”

    郭继恩只是摇头:“待启明兄弟赶回燕都再作计较。”

    霍启明尚未赶回,燕都奏表已至东都:“…其胁迫天子,屠害宰相,擅动甲兵,恣行剽劫,流血千门,僵尸万计,陵暴朝士如草芥,丧心病狂若此,是何居心!臣修饰封疆,训练精锐,以为天子藩垣。如若奸臣难制,则誓死以清君侧!”

    梁忠顺勃然大怒:“郭家小儿这会来装什么忠臣,真以为孤王不会兴兵平了燕镇么!”鲍文敬忙劝道:“燕镇此举,不过试探而已。职下料定,郭继恩决计不会出兵。大王不可一时不察,误中其计也。”

    “难道孤王就坐视其辱骂不成?”

    “东西两处才是第一要务。”鲍文敬冷静分析道,“朔方可以弃之,西京不能不守。许宁宗汉自行募兵备粮以守关内。东面,咱们当寻机与徐家决战,若能攻取淮东,得彭城、下邳、沭阳,则帝业无忧矣。”

    “不错,”梁忠顺沉吟点头,“徐玄徽乃是心腹大患,必得先而除之,中州方得安定。”

    山东、两淮、东川西川等处都在瞧着燕镇上表之后,魏王将会如何应对,然而出乎意料,朝廷没有任何回书,完全没有理会。郭继恩对此却并不在意,在丽正门外迎接康瑞、郭继骐等人返回之时,他对楚信章低声说道:“奏表只为表明态度而已。魏王忍了这道羞辱,不过是因为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如今既然已经撕破脸,待其自立之后,彼此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是以制将军眼下就开始扩兵备伍,以待来日。”楚信章低声问道,“若至尊有不忍言之事,则靳公元公等一干老臣,就一定会拥立将军么?”

    “我要他们拥立做什么?”郭继恩诧异问道,见进奏院一干人等都已过来,他便迎上前去。

    清明已过,初春微暖,城外满眼绿草繁花。郭继恩上下打量着这个堂弟,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很是不错。这些时日,咱们几个在燕都甚是为你担心,幸好是回来了!”

    郭继骐沉静点头,向大兄抱拳道:“图鞑进逼朔方,桑熠恐难支撑。朔方若失,则京畿亦难守住也。”

    “我知道了,你暂且不用忧虑此事,记得回头先去见见父母。再去监军司理事。”郭继恩说着便走向康瑞。

    郭继骐接着向楚信章抱拳行礼:“楚使君,多日不见,风采依旧。”楚信章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郭继骐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行至面露喜色的郭继蛟面前,见到六弟兴奋神色,他也忍不住笑了。

    郭继恩与康瑞聊过几句,又问道:“如何不见王院使?”

    康瑞苦笑道:“王院使乃是京畿人氏,不舍远离。是以留在了西京,打算另谋生计。”

    “那也罢了。”郭继恩点点头,又安慰了康瑞几句,然后转头瞧着元珍农、周思忠二人。

    元珍农年过六旬,容色显得很是枯槁苍老。都亭驿之事对他打击很大,再加上连日奔波,令其甚觉疲惫。郭继恩向他抱拳行礼道:“大司农,远来辛苦!”

    元珍农苦涩一笑,向郭继恩拱手道:“多谢制军搭救,老夫行将就木之人,何敢当得制军这般费力助之也。”

    “元公国之重臣,岂能陷于宵小,遭其荼害。”郭继恩正色说道,“燕都诸事繁剧,尚有赖元公靳公等,为小子们指点一二。”说着便示意亲兵们上来搀扶元珍农往城内而去。

    周思忠年方五旬,虬须星目,仪表堂堂。见郭继恩过来,便拱手慨然说道:“周某既来燕都,无求官品,惟愿能为此地百姓做些事情,则足了心愿矣。”

    郭继恩见他言辞爽利,不禁笑了,便抱拳说道:“燕镇无有闲人,周廷尉早有清誉,本帅是必定要借重的。”于是又安排一众家小等,都入城去。

    靳宜德在丽正门下等候,见到元珍农过来,连忙上前几步,两位当朝尚书在燕都城下重聚,不胜唏嘘,说至伤心之处,彼此都是老泪纵横。

    郭继恩慢慢走在队伍最后面,参军傅冲行至他身边,小声问道:“如今燕都来了这多朝廷高官,敢问统领,要如何安置他们才好?”

    “奏表既上,往后还会有人来的。”郭继恩平静说道,“只要他们愿来,咱们自然有法子安置。”

    傅冲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总得等到霍真人从营州回来才成。”

    霍启明终于返回了燕都,却是乘坐海船,由亲卫营护卫着,带着季云锦从都里城至海津登岸,然后赶至燕都。郭继恩往崇仁门外相迎,霍启明笑着抱怨道:“梁忠顺丢弃西京不守,那是他自家蠢事,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如今沈阳城外铁厂扩建才毕,眼见又到了辽水春汛之时,营州多少大事未完,你却只管催着我回来,是什么道理?”

    郭继恩深深吸了口气,说出一番令霍启明大吃一惊的话来:“启明兄弟,我要往东都去一趟,燕都这边,要烦请你来镇守住。”

第二十四章 星回夜未央

    霍启明连忙勒住马头,瞪着郭继恩道:“你去东都做什么,如今咱们与梁忠顺已经反目,你去不是送死么?”

    “咱们须得设法,解救一位皇子出来,送至燕都。”郭继恩慢慢说道。

    霍启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凝神想了想道:“不错,此倒是个破局之法。只是此举太过凶险,成败难料,我要和你同去。”

    “你我同行,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旁人,此乃燕镇郭继恩霍启明?”郭继恩劝道,“再者,燕镇之事,也须得有人执掌。”

    “那么由我去,挑选得力之人,必定给你办妥。你只管坐镇燕都等着道爷的好消息便是。”

    “不成,若只是你去,这件事必定办不下来。”郭继恩只是摇头,“要从深宫之中搭救一个人出来,难于登天。一个不小心,便是将自己都搭了进去。”

    “难道你就有了成算?”

    “还没有,只是有这个念头。”

    霍启明冷笑:“论武艺,你也只是与我相当。我若不能,未必你就能办到?”

    两人一路争吵着进了钱庄,霍启明皱眉瞧着西柜房里两个陌生女孩:“这个是段灵芸,我是见过的,这个又是谁?”

    郭继雁解释道:“这位乃是于监军家的女公子,于紫萱。”于紫萱便连忙起身,小心福了一礼。霍启明点点头,又问道:“苏副总办怎地还不回来,难道她还没生?”

    “已经生了,是一位千金。”郭继雁笑道,“如今她每日在家中陪着娃娃,说是还要再玩些时日才回来理事。”

    “女孩儿?不错不错,只是她那位夫君想必要气坏了。”霍启明哈哈一笑,接着板起脸吩咐道,“叫人去告诉她,道爷我回来了,教她明日就给我回来做事!”

    他说着转头对郭继恩道:“这里人太多,咱们去我屋里说话。耿冲!赶紧领着人去清扫屋子、备茶。还傻站着做什么。”

    郭继恩瞧着紧跟在霍启明身后的季云锦,身穿织金的月白色窄袖襦裙,愈发显得俏丽,只是一直低着头,便打趣道:“云锦妹子,你都跟了他这么久了,怎地还是这么害羞?”

    季云锦羞怯地抬头望了郭继恩一眼,又红着脸低下了头。郭继恩摆手笑道:“你们远途辛苦,这事,以后再慢慢说罢。”说着便转身往钱庄大门而去。

    霍启明牵着季云锦的手将他送出来,郭继恩失笑道:“哪里还用你们相送,赶紧回去罢。”然后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往西苑军营去了。

    路上程山虎笑道:“瞧着霍真人与季小娘子,十分恩爱模样,教人好生羡慕。”

    舒金海点头:“是,季,季小娘子很是好,好看。”

    陪同在郭继恩身边的王庆来便对主帅笑道:“如今真人都已经成双成对了,制将军婚配之事,当真不能不想着啦。”

    “说得也是。”郭继恩也笑了,“往常是真不觉得,如今瞧着他两个手牵着手,竟是十分的碍眼。倒恨不得将他们一脚踹回屋子里去。”

    军士们都笑了起来,郭继恩便问王庆来:“王营管,却不知你家几个孩儿,可是都已婚配?”

    “小的先前是个穷汉,成婚甚晚。”王庆来笑道,“如今只得一个儿子,才一十九岁,读书很是用功。学馆的先生说,他很有把握考上燕都大学堂呢。”

    “了不起!若果真考上了,我可是要来吃杯酒的。”郭继恩有些惊讶,“王营管厉害啊,这么会教儿子。”

    “都是他自己发奋。”王庆来也很欣慰,“若果真有这份出息,小的也就无憾了。”

    众人一路说笑,进了西苑军营,郭继恩便吩咐亲兵们:“将于监军、安点检,还有谢副监军和郭判官,都与我请至议事厅来。”他说着又踱至西节堂门口问道:“元公和周廷尉,如今都在大学堂暂时做着教授?”

    “是。”傅冲笑道,“元公给学生们讲授经史,周廷尉则讲授刑统之学。闲暇之时,元公便与庄山长议论学问,时常还会争吵不休。”

    郭继恩闻言点头,又沉吟道:“陈典书,你随我过来。”说着又转头往议事厅去了。

    不过一会,这几人先后来到议事厅。郭继骐瞧见陈巧韵望向自己的眼神亮晶晶的,便对她微微一笑。陈巧韵连忙又低下头来,预备记录。

    郭继恩吩咐几位坐定,又教舒金海和程山虎都守在门外,这才慢慢说道:“真人既回,本帅要离开燕都一趟。中军各师,众位都要小心看住了。自然,我也不会马上就动身,明日骆点检从西郊过来,我还有吩咐。”

    几人都点头称是。谢文谦便问道:“统领可是要去巡阅各师?会往营州去么?”

    郭继恩缓缓摇头,慢慢说道:“魏王已将天子挟裹至东都,我估摸着,他与徐家在淮东还会有一场大战。若得胜,则回师之后必定会废帝自立。至尊与诸王,想来也只有这两年的日子好活了。”

    见众将都安静听着自己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是以本帅将会秘密潜往东都,设法解救一位皇子出来,送至燕都,以备不测之事。”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不能置信地瞧着他。连陈巧韵也惊愕地抬起头来。谢文谦着急道:“你不能去!如此凶险之事,如何能主帅亲往,另外遣人去办,也就是了。”

    “不,”郭继恩摇头道,“此事须得我亲自去,才能办成。别的人,不行,哪怕是霍真人,都不行。”

    “属下有一事不明。”安金重插言道,“若魏王自立,则主帅不可以么?制将军英明神武,手握雄兵,据有燕州营州两镇之地,不说进取天下,便是自保,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眼见朝廷气数已尽,况且神器贵重,主帅又何必假手他人?”

    郭继恩摇摇头,转头望向于贵宝。

    于贵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沉吟半晌,揣测着郭继恩的用意,然后慢慢说道:“此事也不是不可,只是须得万分谨慎小心。若能救得一个,自然是好。若是实在艰险,也就罢了。总之,统领务必以自身安危为要。此外——”

    他眼神发亮道:“卑职还有一个提议,最好是还能解救一位公主出来。那就是再好不过了。然后,统领将其娶之,则于大义名分,就更为契合也。”

    “异想天开,”郭继恩不禁失笑,“救出一个已是极难,还要去多救一个女子,更是难上加难。到了东都,再见机行事罢。”

    他说着神情严肃起来:“此乃机密之事,几位切不可走漏了风声。”

    几人连连称是,跟着郭继恩一道出了议事厅。只有郭继骐留在最后,他想了想行至桌案前对陈巧韵道:“前番书信,继骐都已收到。虽是不曾回书,小娘子关切之意,继骐心中尽知之也。”

    陈巧韵连忙起身,小声说道:“不敢,既然公子平安归来,奴婢也就放心了。”

    厅内一片静默,两人一时无话。陈巧韵觉得有些尴尬,便搜寻着话题道:“如今公子既回,可曾见着了楚家小娘?”

    郭继骐轻轻摇头,无意识地拿起镇纸:“世间不如意事,十居七八。就算是见着了,又能如何。”

    两人一道出了议事厅,却见亲卫营的军士们正在点亮庭院之中的石灯笼。夜幕降临,灯火辉映,陈巧韵想了想问道:“公子可愿意在这边膳堂一道用饭么?”

    “我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便一道过去罢。”两人于是同往东路院子而去。陈巧韵又说起曾经跟随郭继恩同去观看白家乐班演出之事,轻声笑道:“想必霍真人从营州回来,这燕都城中最开心的人,就是白大家了。”

    久违的笑容,令郭继骐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他深吸一口暮春的青草气息,仰头望去,夜空高远,云淡星疏。

    “陈典书。”

    “啊,婢子在的。”

    “大兄有没有跟你说,你笑起来很是好看?往后你应当多笑一笑。”

    陈巧韵面色微红,幸好夜幕里郭继骐未曾察觉。她心下涌起小儿女的喜悦之感,却又轻声说道:“制将军是铁石心肠之人,对这些事情,那是全然不会在意的。”

第二十五章 携美赴洛阳

    黄昏时分,霍启明也带着季云锦来到了白玉坊中,白家乐班所居住的院落。

    正领着大伙儿排戏的白吟霜惊喜地张大了嘴巴。霍启明笑嘻嘻地上前,用麈尾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呢?”

    “老爷回来了,”白吟霜终于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先坐会儿,妾身还得领着大家将这支曲子弄完呢。”

    她又瞅着季云锦道:“这大半年的,妹妹怎么还是这么瘦呢,想必是那边太冷了,胃口不好?”

    “胖了胖了,胖在腰上,你瞧不出来罢了。”霍启明笑着自己寻个凳子坐了,示意上来见礼的乐班诸人不用拘束,“你们还接着练习,不用管我。那个,你便是元二虎?改日道爷要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这个何敢劳动老爷玉趾,老爷得空之时,吩咐小人自往府上去便了。”元二虎笑眯眯连连打躬作揖说道。

    “独乐乐何如众乐乐。”霍启明摆手道,“不必如此多礼,且让道爷我听听曲子。”

    “吟霜姐姐,我来帮你一起罢。”季云锦说着拿起了自己的箜篌。白吟霜便目视窦宝烟,命她起调,诸人跟着合奏。白吟霜、杜窈娘两个便开口唱道:“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霍启明笑容顿敛。

    一曲唱罢,白吟霜眼神询问霍启明,霍启明却叹息道:“好听固然是好听,只是未免太悲了些。”

    “妾身等在戏台唱这支曲子时,台下有不少百姓都跟着哭泣。”

    杜窈娘撇嘴插言道:“罢哟,天师老爷回来了,你们说些高兴的成不成?”

    白吟霜笑了笑,便将霍启明、季云锦引入自己的住处。霍启明一面四下打量,一面说道:“这屋子也太寒素了些,我霍启明的女人,怎么能住在这等地方。明日我就去忠义坊,置办一所院子,教你们两个都搬去那边住。”

    “那边的院子虽然富丽,却是离戏台太远,来往不便。”白吟霜和季云锦两个重新叠被铺床,一面说道,“这里离戏台近,赁价也是便宜。”她想了想,又叫上季云锦两个出去,一道抬了一张躺椅进来,请霍启明坐了。

    霍启明舒服靠在躺椅之上,瞧着两个女孩儿忙碌,心中大觉快意:“道爷我坐享清福,美哉美哉。”

    季云锦红晕上脸,白吟霜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霍启明又问道:“那个与你一道唱歌的女孩儿是谁?穿的这样华丽,想必是家境不错。”

    “那个啊,她是杜窈娘——”白吟霜吞吞吐吐起来,“原本是花月楼中行首,最初只是来给妾身助阵,后来她觉得着实有趣,便索性赎身出来,加入了乐班。倒是把楼中罗姐姐给气了个仰倒。”

    “不错不错,”霍启明拊掌笑道,“劝风尘女从良,这本是男人最爱之事。可见我家吟霜妹子实有侠义之风。我说呢,怪道她瞧来有些不同。”

    “是么,瞧着老爷可是打算乐班里还多几个这样的人物?”白吟霜冷笑道。

    “那倒是不必了,”霍启明喜孜孜坐到饭桌之旁,瞧着丰盛的菜式笑道,“岂可无酒?”

    白吟霜正要出去买酒,却见季云锦从自己所背的鹿皮包中取了一只小酒坛:“吟霜姐姐,这个乃是粟末部所献给老爷的米酒,今日便请你尝尝。”

    三人将酒斟满,开怀畅饮,烛光映照之下,双姝娇艳并坐,令人心荡神驰。霍启明惬意之余,又想起郭继恩的话语,不禁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老爷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白吟霜连忙关切问道。

    季云锦小声告诉她:“想必是为了统领老爷欲往东都之事。”于是便将进城之时郭霍二人的对话都叙述了一遍。

    白吟霜很是不解:“为何一定要从东都救下一位皇子送至燕都来?”

    “因为他自己不想做天子,所以要另立一位天子。而咱们便可占据大义名分,挟天子以号令天下。”霍启明不满道,“你好歹是仕宦之家出身,难道连这个也不懂?”

    “妾身五岁便入了乐籍,哪里会懂得这个。”白吟霜细细沉吟,“老爷,你应当与统领同去东都。然后彼此分头行事,又可互为照应,则成算要大得多。”

    “你也如此想,那是再好不过了。”霍启明连连点头,“明日我便与继恩兄分说。”可是白吟霜接下来的话却吓了他一跳:“妾身愿与老爷一道前往东都去。”

    “你——你去做什么?再说你若跟着我走了,这乐班又怎么办?”

    “妾身好歹在东都城中厮混了几月,多少有些熟悉。”白吟霜微微一笑,“料想老爷当有用得着妾身之处。至于乐班么,便教她们只在家中练习便是,月钱依旧还给他们发放着。反正至多一月,妾身也就回来了。”

    她见季云锦面露焦急之色,便摸了摸她的头,“你也想去是不是?”

    季云锦连连点头,白吟霜笑了:“咱们自然会带上你一道同去的了。”

    霍启明很是无语:“什么事都由你定夺了是么,这里究竟是谁说了算?”

    “这个自然是老爷了。”两个女孩儿异口同声,倒把霍启明噎得无话可说。

    翌日,苏蔻扔下幼女在家中,自己赶来燕镇钱庄理事。不料竟是一整日也不见霍启明的人影。她开始时心中还有些怨气,随着协办、司账们纷纷前来禀事,她气定神闲,分派妥当,这点不快也就渐渐被抛至脑后。

    眼见天色欲晚,她才笑着对屋内三个女孩儿打趣道:“春宵苦短日高起,美娇娘收入怀抱,咱们这位天师老爷如今竟然连钱庄也不管了。”

    见三人都羞涩低下头,她才恍然回神:“都忘了你们还是小女孩儿,是我失了分寸,罪过罪过。如今天色已经不早,都各自回去罢。”

    “是。”三人都恭声应命,起身行礼之后退了出去。眼见柜房里又冷清起来,苏蔻也不禁暗叹了口气。见田安荣询问眼神,她苦笑道:“若不回宅,又挂念着女儿,可是若回去,丈夫那副嘲讽埋怨的神色,我也着实是受够了。”

    田安荣想了想说道:“照如今这世道,往后生男生女,其实差别也不是很大了。”

    “若我也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苏蔻不禁低声说道,“便如郭统领霍真人那般,未必我就不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也。”

    此时,那两个年轻男子正聚在一块,争吵不休。

    霍启明早上起来,先询问了白玉坊中里正,然后又召来新任燕都宅务押官,预备在白玉坊内拔出一座公屋,改建为乐班的居住练习之所。将这件事办妥之后,他才赶往统领署,直截了当地告诉郭继恩:他一定要同往东都去。

    “你便是不同意也没有用,道爷我已经拿定主意了。咱们可以分道而行,进了东都城后,咱们再相见便是。”

    郭继恩盯着他道:“咱俩都走了,燕都城中万一有事,又当如何?”

    “咱们又不是去个一年半载、至多一月功夫,不论这事能否办成,都是必须要返回了。”霍启明脸上戏谑神色已经消失,严肃说道,“话说回来,有杨点检坐镇南苑,咱们其实也不用担心过甚。”

    “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不同意我也会去,你去办你的大事,我带着两个小娘去东都耍一回。”霍启明往椅子上一靠,气定神闲。

    郭继恩沉吟良久,终于松口:“那你们就先动身,挑几个得力的心腹伴随,行事务必要小心。”

    “得令。”霍启明打了个响指,起身出去了。郭继恩思忖着吩咐程山虎:“遣人去将杨点检请来罢。”

    郭继恩先后会见了欲往营州赴任的梁义川、从军都关转回接替梁义川的程万吉,以及凭借易县军功转擢中军丙师巡检的顾齐元。当杨运鹏从南苑军营赶来时,郭继恩便带着他往西海池而去。

    南苑分为东西两部,西面是军营,东面是紧挨着燕都行宫的西海池,池水沿着沟渠向南,与白莲池相通。这处皇家苑囿如今寂静无人,一派清冷景象。杨运鹏手扶栏杆,皱眉听了郭继恩的话语之后问道:“做哥哥的实心实意说一句,以继恩兄弟之绝世英姿,便是自立为天子,想必大家也都是膺服的。如今你要弄个皇子回来,是欲效法魏武、宇文夏州故事,还是果真全然无意于帝位?”

第二十六章 西海说君权

    湖水微波起伏,岸边柳树成荫,掩映着宫墙。郭继恩注视着宫墙之后露出的殿宇屋顶,缓缓说道:“昔年有废帝禅位之后又被鸩杀,临死前曾咒道,从今以去,愿不生帝王尊贵之家——就算我的确有雄主之才,谁又能保证,我的后人就一定也能守住神器?又或者,其间若出一独夫民贼,戕害天下,又当如何处之?”

    “嗐,想那么远做甚,马上得天下,自古如是。你不做天子,难道别人还会逊让不成?君臣之分,天壤之别,谁人能不心动者。”杨运鹏不以为然道,“当今乱世,群雄纷起,逐鹿争鼎,自然是以强者为尊。”

    “若是政由宰辅,君无实权,你瞧这些人还会为了帝位厮杀么?”郭继恩只是摇头,“再者,皇位交接,乃是国家制度死结。君权至高无上,历代人主又无不加以巩固,视天下为一己之私产。到得帝位更迭之时,往往杀人流血,惨不忍睹。若遇国主昏昧不贤,则国家大不幸也。”

    他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千年以降,从来就没有人能拿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将此事了断。”

    杨运鹏试探问道:“继恩兄弟的意思,往后要虚君实相?”

    “或者,也可以叫做虚君共和。”郭继恩沉吟道,“罗马曾有元老院制,回头我给拉巴迪亚写信,教他著文详解,刊载于邮报。回头云鹏兄亦可读之,有什么见解,咱们再一道参详。”

    “好,”杨运鹏又郑重说道,“不过往东都一事,统领亦不可过于着意,若能成,固然是好,若不成,干系也不大,总之,要速速返回才是。”

    “好,兄弟已经省得了。”

    此时霍启明已经带着两个女孩,挑选了中军乙师巡检林文胜和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丙队队正唐喜柱充作护卫,乘船离开了燕都。郭继恩便命舒金海挑选了亲卫营甲队一伍军士,又带上傅冲,由运河船社首领白运广挑了一艘大船,亲自护送,往南边而去。与此同时,燕都邮报刊出消息说,郭统领已由亲兵护卫,往各处巡阅诸军去也。

    路上非止一日,经海津、河间、巨鹿而至邯郸之境。郭继恩有时会上岸察看民情,吊古赏景,与人闲聊,更多时候只在船中与白运广、傅冲,还有士卒们说话。傅冲虽然猜着了郭继恩此番南行的意图,但是主帅既然没有明说,他也就没有询问。

    船至馆陶,再往南便是河南地界,那边河道未修,船只已经无法南行。诸人离船登岸,与白运广和船丁们道别。就在此时,提前接到军令的后军甲师副点检贺廷玉领着巡检李续根和一队军士已经赶来相迎。

    “放出风声去,只说邯郸兵马野外练足、操演,”郭继恩嘱咐道,“你亲率两个旅,移驻磁县,随时等着本帅这边的消息!”

    “属下愿随统领共往东都。”贺廷玉慨然说道,“后军甲旅,可暂由李续根署理,不会出乱子!”

    郭继恩便目视李续根,只见他不慌不忙道:“没有问题,这都包在卑职身上。”

    “那就由史广兴部留守邯郸,李续根、曹仁贵二旅移驻磁县、临漳,两部俱由李续根节制。贺兄随我一道走。”

    众人于是换上早先预备好的百姓袍服,扮做行脚客商。郭继恩是东主,傅冲是管事先生,军士等都妆成脚夫,再雇上几匹骡马,跨入了河南地界。

    才入河南地,他们就感觉到了一种衰败的气息。眼看就要进入麦收季节,许多田地却还荒芜着。村落也是人烟稀少,驿站和邸店都是空空如也。傅冲不禁叹息:“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国家腹心之地,竟然是这副模样。”

    “邯郸因为地接河南,时常会有逃民过来。咱们都予以造册安置。”贺廷玉告诉他道,“后来逃民渐多,赵广年刺史便有些不高兴,几次遣人将逃民们驱赶回去。我也是流民出身,见这情形着实气愤不过,便一状告至了统领署。”

    “贺都尉那道申状下官瞧过了,写的是义愤填膺啊。”傅冲笑道,“统领也是干脆,直接就将赵刺史转迁至渔阳——从燕镇最南边,遽然调至最北,料想赵使君心中一定在怒骂不休。”

    “倒也不是故意惩戒于他。”郭继恩信马由缰,淡然说道,“让赵使君也多吃些苦头,将来处事理政,别再那么刚愎,于他自己,于燕镇百姓,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傅冲倒有些意外,听郭继恩此语,却也并非对赵广年全然反感。他觑着主帅神色沉静,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住口不问。

    他们一路向南,自安阳、朝歌至新乡。离东都愈静,则愈见繁华热闹起来。然后众人从新乡复又乘船,终于行至高大坚固的东都城下。

    东都方长五十六里,是天下仅次于西京长安的巨大都城。而其繁华富丽,则不亚于西京,当年鼎盛之时,“中兹宇宙,万国来朝。”其坊市之中,也是胡商聚集,天下辐辏,以神都之名,而令无数人心向往之。

    郭继恩领着随扈,自称河北客商,从东面上东门缴纳了入城税,进入了东都城。

    进城还要缴税,这事便让大伙对东都的印象坏了几分。入城之后,所见各坊都是破旧景象,街道也脏乱不堪,伍长童三喜不禁低声道:“这东都名气虽盛,瞧着其实还不如咱们燕都呢。”

    “洛水以北各坊,所居皆为贫苦百姓,是以显得破旧。”郭继恩也低声说道,“富贵者俱都住在南面诸坊。咱们先去北市瞧瞧。”

    东都城中,市集多半聚于西、北、南三市。虽然世道萧条,北市之中倒还显得颇为热闹。闲逛之后,郭继恩领着众人至南面的景行坊,并在同德禅寺旁边寻了个还算干净的邸店,将二层的数间上房都给订了下来。

    那店主见郭继恩出手阔绰,晚饭时分便亲自相陪:“小老儿这里乃是庙产,租赁下来盘做客店,做的便是北市的生计。只是如今来往客商也少啦,勉强也只能图个温饱而已。”

    “同德寺乃是中州宝刹,在下等便是慕名而来。”郭继恩请店主一道饮酒,又问道,“只是在下还有别事欲往道观,不知店家可有推荐?”

    “东都城内,岂能没有道观。”店主神气道,“洛水南面道德坊内太微宫,客官想必听说过?”

    “便是此前皇家道观,名为弘道观者?”

    “正是,如今已经改名做太微宫。时常亦有宫中贵人前往朝拜供奉也。”店主说得兴起,“如今的观主乃是守行真人,大大有名——只是,”

    他四下瞧瞧,才小声说道:“便是日日往太微宫去,又能如何?至尊如今实乃牵线傀儡,依小老儿猜测,这国号,眼看着就要改啦。”

    郭继恩并不接话,只微微一笑:“多谢店家,咱们明日便去瞧瞧。”

    次日,郭继恩带着傅冲、舒金海、程山虎先往天津桥去瞧了瞧。此桥横跨洛水,分做三段,中间有四角亭,桥北宫殿煌煌,桥南设有酒楼,再往南是宽达三十余丈的定鼎门大街。当初国盛之时,桥下万舟来往,每至春夏,皇帝后妃、王公贵族、文人墨客等,多来游览。傅冲面对如今清冷景象,也是感慨不已。

    郭继恩皱眉四下打量,又远眺城外西北面的上阳宫,这才吩咐转往道德坊去。

    太微宫香火颇盛,许多信众都来此处发香拜祖。他们才至道观门外,平民装束的吴守明便迎了上来:“家主来了,真人在观内等候,这就随小的进去罢。”

    他们绕行过人声鼎沸的主殿,一路所遇的道士,都是一副淡漠神色。还有斜倚栏杆闭目养神的,也有负手踱步,嘴里念念有词的。另外还有一个老道正在训斥小徒弟:“你还是不要跟我学符了,这样手把手教都学不会,你是要将我气死。”

    “可是,师傅你也说了,笨点没事,要紧是忠心。”

    “气出病来了这叫忠心?”

    “弟子实在是不明白哪里没有画好。”

    “自己去悟!”

    郭继恩见舒金海、程山虎都是好奇神色,便笑道:“十道九妖,不必理会他们。”

第二十七章 宝剑映红妆

    执事房门口,亲卫营丙队队正唐喜柱见到郭继恩等人过来,面露欣喜之色。郭继恩连忙示意他噤声,自己走进了屋子。

    屋内整洁安静,霍启明正与一位年约五旬的道人正在手谈。那道人说道:“你寻功名我寻仙,你享富贵我享闲。彼此道不同,我凭什么一定要帮你?”

    “这哪里是在帮我?不过为的是天下黎元。”霍启明笑嘻嘻应下一子,“无善恶之心而行善之事,随缘妙用而已。再说了,你们也享用了百余年的皇家供奉,便算是报答天子一回,如何?”

    那道长手拈白子,凝神瞧着棋枰,良久才恼火说道:“便是让我一着,又有何妨?”

    霍启明但笑不语,那道长这才转头瞅着郭继恩,上下打量一回:“这位想必就是郭将军?贫道瞧你面相,甚是奇怪也——你本是已死之人,却又转运重活,果然是造化神奇。你既有这等缘法,这等本事,何不饶天下高手一着先?”

    “这位可是守行真人?”郭继恩笑道,“争竞天下,生死之局,何敢相饶。”

    守行真人摇头:“先退一步,海阔天高,任由所之。”

    “道法玄妙,进退之机,但凭本心。”郭继恩道,“今日无意与仙师论道,只不过出世修行,入世证道,其实殊途同归也。”

    “一个个能说会道。”守行真人瞧瞧他,又瞧瞧霍启明,摇摇头突然说道,“后日会有宫中景云公主前来发香祈愿。”

    “只是一个公主?”霍启明有些失望。

    “景云公主与益王李泽荣,皆为夏淑妃所出。”守行真人解释道,“夏妃早已过世,一子一女皆由安淑妃抚育。当今至尊诸子,其实没有一个成器的,你们能捞着一个,便算一个罢。”他轻笑一声,“反正入了燕州,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命罢了。”

    “决计不会。”郭继恩肃容抱拳道,“总之,多谢真人提点。”霍启明也摆手笑道:“多谢了,小道祝愿师兄早成正果,寿元齐天。”

    “油嘴滑舌。”守行真人摆手道,“你们自行商议罢,贫道要去小睡一会。”说着便负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魏王如今不在东都,想必是往汴梁集兵备战去也。”郭、霍二人同时向对方说道。

    “你这么快就探知了这个消息?”霍启明有些惊讶,“如今中州军与徐氏父子开战在即,正是天赐良机。咱们便守候此处,先见着那景云公主再说。”

    “你那两个女孩儿呢?”

    “住在附近的邸店里啊,没敢让她们住进道观里来。”

    “明日让她们都过来。”

    四月初八日,先有黄门过来驱赶行人,清理街道。然后公主车驾至太微宫门外,守行真人亲自出来相迎,将公主引入观内。跟随在后的四个黄门正要跟上,却被守行真人拦住,斜眼说道:“道门清净之地,尔等就不用进来了。观内并无闲杂之人,不必担心殿下安危。”

    景云公主微觉诧异,但是这当口也不容多想,便顺着守行真人的话说道:“正是呢,有云萝陪在我身边,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云萝,陪着我进去罢。”

    为首的那个黄门略一迟疑,只得勉强说道:“既是真人吩咐,咱等就在外面候着便了。”

    跟在公主身边那个道童装束、腰佩短剑的蒙面女孩轻轻点头,连同两个宫女,跟在公主身后,一道进了道观。

    行至大殿,只见一个十六七岁俏丽女孩捧着铜盆来请公主净手。公主一面洗手,一面诧异说道:“观中怎地还有女子在此?”

    “便是特地预备着服侍殿下之人。小户之女,没见过什么世面,教殿下见笑了。”守云真人哈哈一笑。

    公主见这女孩虽然容色出众,却是显得颇为惶恐,不禁笑道:“不用慌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女孩便是季云锦,当下只战战兢兢说了声是,便慌忙退了下去。公主愈觉有趣,却见一个女冠,生得比方才的女孩还要好看,亦只有十八九岁模样。不慌不忙为公主请香,先将蜡烛点上,然后烧香。公主上前闭眼诚心祷祝之后接了香,先插正中,再插左边,后插右边。然后再参拜祖师。

    参拜已毕,公主才起身,那女冠低声说道:“有仙师自燕都来此,欲见公主,有要事商议,还请跟婢子过来。”

    公主愕然之际,那女冠声音极低说道:“此事乃是为救你性命,不要迟疑。”

    她这才明白为何守云真人不让那几个黄门跟着进来,心中顿时剧烈跳动起来,连忙转头望去,只见真人立在一旁,含笑点头。

    公主镇定住心神,吩咐两个宫女道:“你们在这里候着,云萝,随我过去一趟。”

    这个女冠便是白吟霜,见她眼中流露警惕之色,公主轻声解释道:“这个乃是许云萝,我的贴身侍卫,自来与我形影不离,道长不用担心。”

    白吟霜轻轻点头:“殿下请随奴婢过去。”于是引着公主和那小道姑穿过庭院,直至执事房,然后将门推开,示意公主进去。

    公主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带着许云萝进了屋子。只见屋内坐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道士装扮,十分俊俏,手握麈尾,嘴角含笑瞅着自己。另一个瞧着年纪略长一点,穿着蓝色布袍,束着一条蓝色抹额,面如冠玉,英气逼人,一双锐利的眼神觑着自己身后,流露出古怪的神色。

    “你们,是什么人?”景云公主戒备问道。

    霍启明打量着这位公主,约莫十六七岁模样,穿一件酡红色大袖裙衫,挂一副银色披帛,头戴簪饰,服色容光,**四壁。身后跟着一个只得十三四岁的道童,虽然蒙面,只露着一双亮如点漆的大眼睛,仍然一眼便可瞧出是个雌儿。

    他便示意白吟霜将门带上,含笑说道:“贫道乃是燕州军行军长史霍启明,这位便是咱们燕州军统领,二品制将军郭继恩。咱们的来意,便请郭将军与殿下详细分说——继恩兄?”

    郭继恩仍然不说话,霍启明诧异转头,却见他死死盯着公主身后那个道士装扮的女孩儿。他不禁奇道:“喂,你这是怎么了?”

    郭继恩腾地起身,大步向那小道姑走去:“姑娘,摘下你的面纱。”

    霍启明打了个哆嗦,他从未听到过郭继恩说话语调这般奇怪:“你是要作什么,千万别冲撞了殿下!”

    郭继恩恍若未闻,径直向前。许云萝自进来之后瞧见他目光灼灼,早有戒备。当下连忙将公主拉在一边,见郭继恩已经迫近,便毫不犹豫拔出那柄长约二尺的湛蓝色短剑,二话不说,刷地直刺郭继恩咽喉!

    霍启明、白吟霜都是大吃一惊,眼见这小女孩身手奇快,刷刷几剑不离郭继恩咽喉。霍启明忙道:“且先罢手!咱们没有恶意。”

    郭继恩在许云萝拔剑之时便心中警铃大作,立时煞住身形,左闪右避,接连躲开了许云萝迅捷无伦地两下刺击,只是他眼前剑影翻飞,招招致命,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接着撕拉一声,蓝色布袍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霍启明见势不妙,闪身上前,麈尾甩出,风声呼啸。许云萝心中一凛,知道这个道士同样武艺精强,当下并不停势,顺手就是一剑。

    “好身法。”霍启明口中称赞,双袖齐挥,带着气劲,右手麈尾直扫许云萝面门,左手迅如闪电,竟然是要空手夺下兵刃。

    许云萝柳眉一蹙,并不闪避,短剑上撩,竟是一招破解。便在此时,一只铁拳带着风声袭到。

    她的攻势终于被化解,不得不后退一步,然而那只拳头并未继续逼过来,而是生生煞住。

    郭继恩同时拦下了正欲抢攻的霍启明,沉声说道:“姑娘,咱们没有恶意,不必再斗了,还请就坐。”

    他说着又转向花容失色、被白吟霜搀扶住的景云公主:“殿下也请坐下,咱们先说要紧事。”

    公主在椅子上坐定之后惊魂稍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云萝则短剑入鞘,退至公主身边,依然警惕地瞅着两个年轻男子。

第二十八章 龙虎会东都

    听郭继恩说完来意之后,景云公主并未如他们料想的那般喜出望外,反倒是面露冷笑之色:“落入你们手中,与落在梁忠顺手中,又有甚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郭继恩神情严肃,“益王和公主殿下若去了燕都,咱们可以担保二位性命无忧,一世富贵。”

    “还有呢?”

    “你还想要什么?”

    “将军这般费尽心机,可不就是为了再立一位天子?”景云公主面露讥诮之色,“闻说将军拥兵十万,横行北境,干嘛不自立为帝?”

    郭继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心平气和解释道:“若至尊有不忍言之事,燕州文武,必定会推举益王登位。不过将来之事,咱们也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霍启明插言问道:“至尊如今居于洛阳宫中,处境究竟如何?”

    “江南漕运早断,咱们居于西京太极宫时,常有绝粮之虞。最为窘困之日,便是父皇也只能弄个小磨,磨些豆麦做粥吃,宫中则每日都有人饿死。”公主面容之上浮现悲苦之色,“如今就食东都,好歹是不会饿肚子了。”

    身为天子竟然沦落到这步境地,白吟霜听了都不禁摇头。但是郭继恩打断了大家的感慨唏嘘:“至尊处境再难,咱们也无能为力,毕竟他已绝无出宫的可能。如今,我只能设法将你们姐弟二人救出,先问一句,你们两个是愿意留在东都等死,还是愿意冒险一试,逃往燕都?”

    “此去燕都,千里迢迢,要如何才能逃得出去呢?”景云公主苦笑道,“咱们便是出宫一趟,都是千难万难。”

    郭继恩沉声说道:“北邙山,玉清宫。”

    “玉清宫?”景云公主未解其意,又问了一遍。

    “四月十一,立夏之日,教安淑妃领着你们姐弟两个,只说为亡母焚香打醮,欲往北邙山玉清宫去。记住了,不是上清宫,也不是下清宫,而是玉清宫。那里比较偏远,甚少人去。只要你们出了城,剩下的事情,交给咱们便是。”

    “此事恐怕是不成的。”景云公主连连摇头,“若是只往城中,倒还容易些,若去北邙山,只怕是内侍署不会同意。”

    郭继恩便将手掌一拍,舒金海闪身出现,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匣子,并将其呈在公主身侧的桌案之上,然后他又退了下去。公主忍不住好奇打开,但见里面璀璨夺目,有金锭、瑟瑟、珍珠等贵重之物,这小小一只匣子,竟然是价值千金。

    “钱能通神,那些宦官无非是要些贿赂之物罢了。”郭继恩告诉她,“如今梁忠顺不在东都,正是出逃的绝好时机。你们千万不要耽搁了。”

    公主双手捧着匣子,微微有些颤抖,她强自镇定住情绪:“将军如此费心搭救,我们姐弟感激不尽,不过安妃娘娘性情柔弱,却是未必有这个胆量。”

    “这有什么好怕的。”霍启明笑了起来,“事若成,则逃出生天。若不成,你们自返东都便是,又有何害?”

    公主依然摇头:“我需要你们遣一个人随我进宫,与淑妃娘娘详细分说此事。”她说着瞅向白吟霜,“这位姊姊,可愿意随我一道入宫去?”

    白吟霜略一思索,正要答应,却听得霍启明咬牙道:“不,此事便由贫道随你入宫,去谒见那位安淑妃。”

    公主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你一个男子,如何能带入宫内?此事万万不可行。”

    “我男扮女装,随殿下车驾同往洛阳宫内。”

    见大家都呆呆地瞧着自己,霍启明便催促白吟霜:“还愣着做甚?来助我描眉、点唇,快点呀。”

    白吟霜略一迟疑,还是摇头道:“老爷还是将此事交给妾身罢,决计不会误事。”她见霍启明担忧神色,便给他一个只管安心的眼神。

    公主又问郭继恩:“我,益王和安淑妃,除此之外,还可以再救别的人么?”

    “不能,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将三位解救之后,殿下必得答应。”

    公主诧异瞧着他问道:“什么要求,现在不能说么?”

    “不能,”郭继恩目光炯炯,“若殿下不能应承,此事即罢,就当彼此从未见过便是。否则,公主便应一声,可。”

    公主苦笑一声:“若得解救,连性命都是将军的,又有什么不能答允的,自然是可。”

    霍启明与白吟霜对视许久,又瞧着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许云萝,询问公主:“这个小侍卫武技极是出众,却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寻来?”

    “这位许侍卫,乃是西京玉真观莲清真人之弟子。”公主解释道,“昔年母亲曾经相助过真人,于是真人便遣她来做了护卫。也算是报答之意。”

    “原来是莲清真人的弟子,难怪难怪。”霍启明放心不下白吟霜,只勉强笑了笑,“如此说来,咱们果然是道友,我叫你一声小师妹,想来亦不为失礼。”

    一直默不作声的许云萝凝神想了想,终于点头:“师兄说的有道理。”声音甚是清脆动听。

    郭继恩眼神再次盯住了她,起身慢慢踱至许云萝面前。这一回,她没有拔剑,眼神清澈,戒备而又好奇地注视着这个走过来的男子。

    郭继恩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语气平静说道:“许小娘子,如今话已说开,想必你也知道咱们不是恶人。你现在可以将面纱揭开了么,我想瞧瞧。”

    这个男人的眼神好生奇怪。许云萝略一迟疑,听得公主也轻叹一声,吩咐道:“摘下来罢。”

    许云萝低声应了,伸手轻轻拉下面幕。白吟霜霍启明两个,顿时只觉眼前一亮。

    女孩儿肌肤晶莹如玉,柳眉杏眼,鼻梁小巧端直,两片细巧的樱唇微微抿着。虽是身量尚小,略带稚气,却一眼可知是个美人胚子。更神奇的是她身边的公主已经算是美貌极为出众,许云萝立在她身边,竟是给人以毫不孙色之感。

    “啧啧,貌若天仙啊。”霍启明低声赞道,“小师妹瞧着娇怯怯的,出手却这般狠辣,莲清道长果然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白吟霜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霍启明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往后再说。

    许云萝没有在意霍启明的言语,只是好奇瞧着郭继恩面上古怪神色。见郭继恩眼神灼灼地盯着自己,心下也有些害怕起来,便轻声问道:“可以了么?”

    她见郭继恩依然不回话,便自顾重新将面纱带上。郭继恩这才回过神来,轻声自语几句,又恢复了慷慨俾睨的神气,转头对公主说道:“事不宜迟,请殿下这就领着白小娘子返回宫中。记住,咱们在玉清宫只等两日,不管遇见什么情形,你们都务必要设法赶到。”

    公主终于出了道观,那几个黄门抱怨道:“这回怎么进去了这么久?倒教咱们好等。”公主也懒得解释,指着白吟霜道:“淑妃娘娘过两日要往玉清宫去打醮,是以这位白道长先跟着我入宫去见娘娘,先将事情议定下来。”

    那为首的黄门将脸一板,正要说话,白吟霜已经笑眯眯递上一只钱袋。黄门伸手接过,感觉颇为沉重,当即改口道:“禁中威严之地,不可四处走动,只许呆在淑妃娘娘处,你可听明白了!”

    “是,执事吩咐,敢不听从。”白吟霜依旧笑眯眯的。那黄门摆摆手,公主便示意白吟霜与自己一道登上辇车。许云萝随侍在旁,与宫女们一道步行,这队人马便启程向南出了道德坊,又转道向西往天津桥而去。

    太虚宫南面不远处一座临街邸店楼上,一个服饰华丽的男子透过窗户向外窥望着,他年约三旬、身形瘦高,冷笑说道:“这处太虚宫,果然是有古怪。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女冠,瞧着有些来历。咱们可得查探仔细了。”

    另一个锦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怀抱长剑,坐在床边闭眼静坐。闻言说道:“照此情形,必定是另外有人,同样也在打着公主的主意。”

    “彼等在明,咱们在暗,正是黄雀在后,只是他们究竟用什么法子能将公主带出这东都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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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