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大旆出大关
雍平十七年的二月,营州大地依旧是一片冰雪世界。然而天兴汗还是悍然下令发动了再次入寇新卢的战争。自去岁袭扰蓟北之地被燕州军击败之后,汗王的身体便时常感到不适,面容之上也常有忧虑之色。但是这一次的入侵作战,所有的将领们都表示了赞成,毕竟东虏军在遵化、迁西的作战之中折损实在太大,他们迫切需要从新卢这边将损失抢回来。
东虏军冒着寒冷,分兵两路越过訾水,和去年一样,他们进军十分顺利,仅仅十余日就杀至新卢北都柳京城下。新卢国主平真王金仁先再次南逃开京,后妃则送往江华岛避难,又赶紧一面遣使向东虏求和,一面遣礼曹参判夫文赞渡海向燕都求援:“鱼游鼎沸,惟望父母邦相救也”。
新卢军将斤鸣进、道广文等率军勤王,两路援军虽然杀死了不少虏兵,但是仍然先后被东虏击败。其他几路勤王军则逡巡不敢进。
眼见新卢君臣都毫无战志,天兴汗便下令诸军围困开京,逼迫平真王投降。新卢国主却一直以各种理由推托。盛怒之下,乌伦里赤又分兵夺取江华岛,岛上后妃、王子、宗室、侍臣等皆被虏兵俘获。
新卢君臣在开京坐困愁城,粮草断绝,一直捱至四月上旬,城中连马都已被杀尽。走投无路之下,平真王面缚舆榇,率领大臣们出城诣东虏大营,向天兴汗投降。
天兴汗容色有些憔悴,坐在高台之上咳嗽不止,但是依然摆出一副威严模样。他严厉斥责平真王背信负约,出尔反尔。平真王惟有伏地称罪,不敢求饶。
尚书右丞古聆佩上前一步,提出了东虏方面开出的条件:新卢不得再奉东唐年号,改奉大北燕国正朔,为北燕之藩属国,定时贡献,并遣质子入沈州。
每年朝贡的清单包括:金银、牛角、貂皮、鹿皮、胡椒、腰刀、茶叶、纸张、绵绸、麻布、草席、米粮等,数目惊人。新卢群臣,忍辱含泪,却是无有一人敢于抗声。
新卢左议政杉凤集战战巍巍地在和议上署名,见此情形,精神一直紧绷着的乌伦里赤长松一口气。古聆佩接到他的眼神,便大声喝令新卢君臣,明日必定要交出黄金百两、白银千两,与质子一道送至东虏大营。于是新卢君臣再次屈辱地三跪九叩,弯腰退下。
然而第二天,这些人将拼凑出的金银,连同自愿往营州为人质的世子金文澄送往虏兵大营时,却愕然地发现军营之内,已经空无一人。
东虏的撤兵,就与他们的进犯一样来得迅速。
因为就在新卢君臣出城投降的当天夜晚,从沈州拼死赶来的急报使者也赶到了东虏大营,带来了燕州大军杀出临榆关的消息。
乌伦里赤当场咳出一口血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之际,天兴汗一把推开上来搀扶自己的乌伦布台,沉声说道:“都不要慌,咱们连夜拔营。乌伦合齐,你带着骑兵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三月十九日,郭继恩亲至临榆关,此处已经聚集了燕州中军、前军和右军的四万兵马,而卢龙城内,也已聚集了两万民伕和数千辆大车、抛石车,待韩煦率领从燕都来的民伕营赶到之后,这些人全部归他调遣,卢龙别驾苗文庚为其佐官,跟随大队人马一道北行。
三月二十日,临榆关东门大开,燕州军主力沿着勃海西岸的榆关走廊一路北进,来远守将独虎甲见其势大,不敢接战,弃城北逃,接着,兴城县又被光复。短短八日工夫,燕州军就已经逼至距离沈州五百里处的辽西城,他们从容架设浮桥渡过彭卢水,并沿着河岸安营扎寨。率领民伕队伍尾随大军的韩煦则沿路接收城池,出榜安民,又招募当地精壮加入民伕队伍。
与此同时,崔万海所部燕州左军的三个旅已经逼至柳城西面,却并不攻打,只筑垒待敌。燕州军主力则在郭继恩的命令之下,将辽西城三面围住,筑山掘道,弩射石抛,日夜攻打。
辽西城位于彭卢水北岸,乃是东虏在这片地带最为重要的据点,但是如今只有右军副将石敦穆里所率领的三千余人守御。这座城池虽然高大坚固,但是也架不住城外抛石机日夜不息的轰击。柳城守将见燕州军来势凶猛,也只能躲在城内,不敢来援。
连续攻打了三日,燕州军的伤亡近千人,郭继恩对此很是淡定:“辽西城必须拿下,伤亡再大,也在所不惜。”
床弩射出粗大的箭矢,大小各种尺寸的抛石车、抛石机昼夜轰击城墙,数十斤重的石弹砸在垛口之上,青砖四溅。守军躲在雉堞之后不敢抬头。百户阿速牙悄悄从射口张望,燕州军阵的后方,还有许多民伕在赶造抛石车,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燕州军这回使出来的攻城利器实在是太多了些。
第四日,南门西面一处城墙终于被砸开一个大缺口,破碎的砖块滚落下来,形成了一处坡面。燕州军士卒欢声雷动,旅将们连忙调集弓弩手聚往此处,顿时箭如急雨,中军甲师乙旅旅监伍中柏身先士卒,率领着官兵们登城而上,直杀进去。
红日高升,远远望去,无数燕州军士如潮水般,从豁口涌入了辽西城。接着,南城门被打开,辽西城在失守近五十年之后,终于再一次被东唐军收复。大约两千名东虏兵被杀死或者成为俘虏。石敦穆里和独虎甲等仅带着近千名残部从北门逃出,迎面遭到薛宁所部姜超旅的伏击,石墩穆里中箭身亡,独虎甲只身逃脱,向东奔往襄平城。
随军逃出城外的东虏右军将军家眷等数十人都死于乱军之中,包括其正妻和八名侍妾等无一幸免,仅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乌伦海容被燕州军官兵们救下,送回辽西城内。
燕州军进据辽西城,郭继恩由舒金海等人护卫着进入右军将军府,这里到处都是被石敦穆里命人杀死的仆役尸体,庭院之内,弥漫着血腥气。郭继恩也不以为意,吩咐杜全斌、杜景旺、樊振海等人将将军府内文书等全部整理收集起来,详细查看。府内全部金银财物,也都清点装箱。
他转头对周恒、向祖才说道“此地距柳城二百里,只是辽西地形破碎,得找来本地百姓带路,才能尽快赶至柳城,与崔万海所部会合。”
周恒忙叫人拿来舆图,仔细瞧过之后,向郭继恩禀道:“末将明日便与向点检各率本部往柳城去,然后,咱们分兵进击,与统领在沈州城外会合。”
郭继恩却摇头道:“不,我率前军两师在此地休整,然后渡辽水直趋襄平。”
周恒闻言,又重新去看舆图,过了好一会才点头道:“明白了,五日之内,末将必定攻取柳城,然后率部与统领在襄平会合!”
“不用急,咱们既然已经夺下辽西城,则主动已经在我。”郭继恩微微一笑,“如今要做的事,是宣慰百姓,征兵集粮。”
这时姜超前来禀报伏击战果,并送来了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乌伦海容,郭继恩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就在城中找两个妇人照看着她。咱们现在出去瞧瞧。”
他转身出了将军府,张善行和范长清两个正在门口与一位老者说话,那老人神色激动道:“五十余年未见王师!原以为今生无望矣,孰料咱们竟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见郭继恩出来,张善行忙道:“这便是咱们主帅,燕州军郭统领。”
那老人战战巍巍上来就要叩头,郭继恩连忙将他拉住,又好言劝慰了一番,教他先安心回宅。这才吩咐众人道:“随我去城墙上瞧瞧罢。”
“是。”
随从们跟着年轻的制将军登上了东门城楼,向着远方眺望,但见天空高远,地势平坦,正是一片大好河山。
虽是暮春时节,依然觉得凉意沁人。郭继恩想了想问范长清道:“此时想必虏王已经接到消息,若换了是你,当会如何处置?”
第一百零七章 六师共屠狼
天兴汗乌伦里赤率领东虏军主力星夜奔回,在渡过訾水之后,接到沈州送来的急报:辽西、柳城和饶乐三处城池都已陷落,右军副将石敦穆里战死,右军将军乌伦合齐的家小也全部殁于乱军之中。燕州军眼下已经渡过辽水,直逼襄平城下。沈州城内的尚书左丞乌伦德赫已经遣兵往襄平救援。
得知燕州军没有围逼沈州,而是准备攻打南面一百五十里之外的襄平城,除了如遭雷击的乌伦合齐、乌伦布多父子,其余将领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只有乌伦里赤面色依旧铁青,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下令道:“全军在大行城休整一日,明日往襄平进兵,不可延误。”
诸将轰然领命,个个神色振奋地出了大帐,只有天兴汗的两个儿子乌伦布根和乌伦布台还随侍在侧。长子乌伦布根身形高壮,他很是不解:“沈州安然无事,父汗何以还是这般忧虑重重?”
“燕州军若是夺了襄平,则可为西面辽西屏障,南扼辽南诸城,北控沈州。”乌伦布台解释道,“辽东最为紧要处,不是沈州,而是襄平!”
乌伦里赤止住咳嗽,叹息道:“论见识魄力,你不及弟弟多矣。”见乌伦布根一脸不服之色,他摇摇头不再解释,“那郭继恩小贼,迫襄平而不攻,就是等着咱们主力大部前去决战。彼以逸待劳,咱们却是千里奔波,这一仗,难打,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燕州军在夺取辽西城后,休整了两日,才继续向东,涉过春季泛滥的辽水。河滩之上,无数民伕、船只帮助大军过河,一片喧闹而井然有序的场景。韩煦一面张望着四处景色,一面对身边的苗文庚感叹道:“辽西诸地,一年纳粮不足十万斛,还抵不上河北一府,此地民生,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也难怪虏王年年要出兵抢粮。”苗文庚点头道,“丁口少而出产不足,乌伦诸部族之男丁又不事生产,皆为兵卒。要养这样一支军,耗费也是不小。”
立在两位官员身侧的是一个名叫孙治业的青衫士子,三十出头模样,他本是柳城之中一名穷苦读书人。周恒崔万海等攻破柳城之后,他主动跑出来帮着官兵安抚百姓,周恒见他为人精明干练,便立即擢为书吏,帮着一起处理民事,接着又跟随大军赶至辽水边,与韩煦等人所率的大队民伕会合。
听见两位上官的对话,他便说道:“此处土地肥沃,只是虏王剥取十分凶狠,田庄佃民逃亡者众,是以产量一直有限。若官府能给百姓们一颗定心丸,田亩出产,定能翻倍。”
“好,”韩煦点头道,“燕州之田亩制度,想必周点检已经与你说过。大军过河之后,本官要留人在这边丈量、清理田地入册,全部定为官田,再分租与百姓们。这个事情,你能领头做么?”
“能,”孙治业咬牙点头,“只是人手不够。”
“人,只要是你瞧中的都会给你,霍真人也会从燕州那边遣人过来。此事不急在一时,但是却要务必办好。”韩煦细细叮嘱,直到一名工辎营队正过来,请他和苗文庚等过河。
辽水往东,俱是一马平川,燕州军在襄平西面的望水村、祁村、石桥村、王村等处扎营,几处营垒呈半圆形展开,却并不急于攻打。
东虏前军将军、乌伦家族的三弟乌伦也烈率领七千兵马从辽南半岛的积利州赶来增援,在衍水西岸与燕州前军乙师遭遇,一场激战之后折兵三千,不得不躲入襄平城内,不敢再出来应战。乌伦德赫遣来的沈州援军见燕州军人数众多,不敢靠前,只屯于衍水东北面的罗台镇,等待着天兴汗的主力大军赶到。
襄平战场上,暂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而燕州军设立在石桥村的新兵营,却是一片热火朝天情形。近两万名从辽西各处以及跟随大军出关的民伕之中挑选出的精壮,已经被编入部伍,正在这里操练。谢文谦、朱斌荣、刘元洲等监军官,以及林文胜、范长清等,每日指点新卒们背军纪,演队列,布阵形。校场之上,喊声震天,让人瞧着十分振奋。
“凡你们的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夜看高招双灯,听候号令,不可妄听人言擅自举动。”朱斌荣声色俱厉,黝黑的面庞上滴着汗水,大声教导新卒们,“若旗鼓未动,便是主将口说如何,也不许依从,哪怕是天神吩咐,也不得依从。若是擂鼓进兵,哪怕前面刀山火海,也只管向前。若是鸣金收兵,哪怕前边是金山银山,也要给我退回来!如此,大伙儿同心协力,有何贼不可杀,有何功不可立?”
俘虏营紧挨着新兵营,不少俘虏都凑在栅栏边观看,有个十户长问答里赤:“千户,你说这些汉人,天天在这里练习走步,似这等,便能上得了战场?”
答里赤脸趴在栅栏缝边眯眼看得仔细:“这等练兵法,我是不懂,可是你想想,那些个燕州军汉,平日都是这样操演,瞧着没啥稀奇,可是上了战场,那叫一个厉害啊。”
“也未必就有多厉害。”十户长悻悻说道,“等到汗王大军赶到,见了真章,才知道究竟谁厉害。”
“嘿,你这颗狍子脑袋,知道甚么高低。”答里赤从栅栏边退下来,将手缩进衣袖里,“那个东唐点检,将我一路带到此处,不知究竟要做什么,日头都这高了,怎么还不开饭。”
另一个俘虏恭敬拿来一只制作粗陋的木凳,答里赤一屁股坐下,喟叹道:“千户我如今就盼着这一日两餐啊。”
“他们将千户带到这里,自然是因为你弟弟跟着汗王出征新卢去了。”那十户长回头笑道,“等到汗王杀退这些汉狗,你们兄弟又可见面啦。”
答里赤只是摇头:“答里虎莽撞得很,我只求他别将性命丢在了战场上就成。”
襄平城方长不过六里,居民甚少,如今城内聚集了六千兵马,前军将军乌伦也烈立在城头,狭长的脸上神情凝重,远眺着燕州军的多处营垒。前军副将兀里海对他说道:“已接急报,汗王亲率大军,明日便可赶至罗台镇,与敌决战!”
燕州军营垒之后,许多长长的队列,红旗飘舞,那些是汉军沿途征用的民伕,正在将各种军需之物送入营垒,乌伦也烈心下很是不快:“待到杀退汉狗,这些通敌之人,咱们一个都不可放过,趁着汗王东征,以为能够翻天呢,明日便教他们梦醒!”
韩煦等人率领大队民伕渡过辽水赶上主力之后,郭继恩便请他一块,由亲卫营护卫着,往北地镇山医巫闾山去游玩了两日。赶回军营之时,周恒杨运鹏谢文谦等都凑在舆图之前仔细研究,见郭继恩返回,周恒便起身道:“接斥候报,那东虏伪王所率之近四万精卒,约莫明日便会赶至襄平东北面的罗台镇。”
郭继恩摆手道:“这一仗要怎么打,你们两个自己来拿章程便是。本帅爬山辛苦得很,如今只想洗澡睡一觉。”
谢文谦很是无语:“决战在即,你就这等心大?”
“咱们等了这么多天,不就是要那伪王收兵急返么。襄平乃是辽东要害,乌伦里赤非救不可。”郭继恩摆摆手,“彼疲兵远来,而我兵杖精锐,决计深入,雪耻求战。似这等若还不能胜,咱们趁早解甲归田算了。”
他正色下令道:“诸军各部,俱由中军甲师周点检节制,定下方略,务求全胜!”
“是。”周恒召集传令兵进来,沉声下令,“左军崔万海部,前军薛宁部、安金重部,中军两师,今日全部拔营,过衍水击寇。所有新卒俱都编入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明日开始攻城!”
“好,”跟着郭继恩一道进来的韩煦拊掌赞道,“六军共屠狼,克复辽东,只在明日!”
第一百零八章 纵横复决荡
翌日天色才亮,燕州军营之中的号角声就惊动了城墙上的东虏守军。这些士卒慌忙从垛口之后探出脑袋,只见燕州军营垒之中涌出黑压压的大片人马,推着抛石机、床弩等攻城器械,缓缓逼向城墙。
“终于要开始来攻打咱们了,”一个百户长咽了口唾沫,转身大声喊道,“砲石、擂木,赶紧预备!”
与此同时,连夜渡过衍水的燕州军主力也对罗台镇的沈州援军发起了攻击,这支三千余人的军队抵抗得异常顽强,但是因为人数太少,他们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被全部消灭。周恒随即下令,全军继续向东,直扑正在急速赶来的东虏军主力。
乌伦里赤所率的三万余兵马在罗台镇东面的范屯等处遇到了败退下来的小股溃兵,得知燕州军已经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诸将都是大声鼓噪,叫嚷着要将这群汉狗就此屠个干净。
因为连续多日的急行军,身体不适的乌伦里赤已经极度疲惫,面对纷纷激动请战的将领们,他竭力在马背上挺直身体下令道:“左军打头阵,乌伦合齐在左翼,赛里奇安在右,此战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这营州之地,咱们也就无可守御,今日不论拼掉多少人,都务必要杀退汉人!”
将领们大声应命,各自打马往本部而去,左军副将赵时康面色发白,心中叫苦,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命令部卒们继续向前。乌伦里赤身躯微微颤抖,试图翻身下马,乌伦布台连忙过来搀扶住他,担忧地低声问道:“父汗可还撑得住么?”
“撑不住也要撑啊,”乌伦里赤面容显得苍老了许多,“老夫上了必突的当,他定然是没有出重兵攻打燕州,一心只想拿下晋阳。倒教郭家小贼瞅准时机,打出这致命的一击。”
尚书右丞古聆佩、中军参军来松甫两个汉臣也凑了过来,听见这话都有些悚然。古聆佩连忙安慰道:“汗王切勿心焦,保重身子要紧!即便此战咱们落败,只要退守沈州,咱们依然据有辽东一半之土,事尤有可为也。”
“不要胡说八道,乱我军心!”乌伦里赤须发皆张,厉声喝道,又咳嗽不止,“今日之战,我大燕健儿必定奋勇杀敌,所向披靡!那郭家小贼,老夫定要取其项上人头——”
“是是,小人胡言乱语,死罪死罪。”古聆佩额头冒汗,连称罪过,“小人这就叫马车过来,请汗王车上歇息,以便指挥战事。”
乌伦里赤坐上了马车,喘着气招呼中军主将温都格布过来道:“你领着中军精锐骑兵,只等孤王的号令,今日之胜负,就全赖你这支兵!”
“是,汗王只管下令,”温都格布神情亢奋,“我一定会割下那郭家小贼的头颅,献至汗王面前!”
襄平东北面的田野之上,双方参战兵力近十万人,各自加速向前,很快就在地平线上瞧见对面黑压压的人影。燕州军黑衣玄甲,东虏军则是杂色衣甲,双方士卒大声呐喊着,悍不畏死地扑向对方。
箭矢如流星嗖嗖掠过,刀刃映射着日光,枪缨沾染着鲜血,不断有军士倒下,又立即有后面的兵卒补上,两军在中路杀得性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在战阵的南面,乌伦合齐双目血红,亲身执锐奋勇拼杀,乌伦布多紧跟在父亲身侧,张弓发箭,接连射倒了好几名燕州士卒。
但是燕州军也同样的顽强,他们以伍为列,小股人马各自接战,长短兵器配合娴熟,渐渐压制住对手的攻势。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神色沉静,端坐于战马之上,瞧着战场形势。
在战场的北面,崔万海所部也与赛里奇安所率领的东虏后军激烈交战,此时阳光也渐渐躲入了云层之后,而双方的军士依旧在舍死忘生地苦战。
乌伦布台和乌伦布根两个都立在马背上,紧张地瞧着战场形势。乌伦布根焦躁地道:“五叔那边冲不过去,反倒有被敌包抄的迹象!这父子两个,究竟是做什么吃的?”
乌伦里赤斜躺在马车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温都格布振奋精神道:“得令!”便呼喝一声,率领着七千余骑打马向南侧飞奔过去。
他们向南面奔出去很远,然后展开阵形,开始向薛宁所部发起冲刺。薛宁打起手势,于是各处令旗飞舞,姜超所部停止向前,开始面对南面重新布置战阵。但是骑兵们很快就冲了过来,前军甲师乙旅瞬间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姜超大喝一声,张盾舞刀伏身上前,刀光飞舞之中,两匹战马被他接连砍倒,将马背上的骑兵掀了下来。
旅监晁孟忙叫道:“姜巡检,赶紧回来!”说罢连声下令,教身边士卒抢上去接应。但是东虏骑兵也逼了过来,混战之中,姜超被一支长矛搠倒,很快就被马蹄践踏得血肉模糊!
燕州军本阵前,在周恒身边观战的拉巴迪亚提醒道:“周将军,右翼薛宁所部伤亡颇重,你应当立即予以增援。”何占海便向周恒请战:“我去增援薛点检!”
周恒轻轻摇头:“敌军疲态未显,且再等一等。”唐成义何占海等人心中焦急,却不敢再吭声,只好耐心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右翼的前军甲师开始渐渐后退,薛宁已经下马亲自加入战团。乌伦布根在马背上瞧见,欢喜叫道:“咱们眼看就要胜了!父汗,请允许儿子也上前去助战,多杀几个汉狗!”
乌伦里赤闭目不答,只问道:“对面中军本阵,是郭家小贼的统领大旆么?”
“瞧着好像不是。”乌伦布台迟疑道,他极目张望,奈何实在太远,“儿子觉得,这两面中军大旗似乎要小一点。”
“只有两面?”乌伦里赤神色大变,他挣扎着坐起,两个儿子连忙都跳下马来赶至马车前:“父汗可是有什么吩咐?”
乌伦里赤剧烈咳嗽,摇头喘息道:“我没事。那郭家小贼不在此处,你三叔在襄平城内也无法出来援助咱们了。现在,听我吩咐——”
他压低声音道:“你们两个点起中军卫队,现在就往沈州撤走!”
“什么!”乌伦布根惊怒不已,“咱们眼看要胜了啊,干嘛要撤?”
“胜不了,对面敌帅不知是何人,极是沉稳,咱们这一仗必败无疑。”乌伦里赤面容苦涩绝望,“赶紧撤回沈州,再听我说,回到沈州,不要守城,接着向北,延津州南苏州都不用守,直接往会宁府去!”
两个儿子都惊呆了,乌伦里赤厉声喝道:“还不赶紧!动作要快!”
“是!”乌伦布台回过神来,连忙应命,抬头瞧见古聆佩、来松甫两个一脸张皇之色。便轻声喝道:“汗王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对面阵内,周恒从容下令道:“杨点检,你率中军乙师去南面,唐成义、何占海!”
“末将在!”
“乙旅丙旅都去中路助战,”周恒冷声道,“今日务必要取那赵时康项上人头!”
“是!”
传令兵吹起画角,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原野,杨运鹏驾马持枪,渐渐加速。在他身后,张季振、卢永汉、尤忠道、路元璟、梁义川、林文胜等骁将,各领本部,紧随而上,拉开阵型,士卒们张弓搭箭,向着温都格布的骑兵侧翼发起冲击。
温都格布也发觉了汉人的大队骑兵从西面拉开阵型扑了过来,他连忙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掉头,掉头——预备迎敌!”
话音才落,中军乙师已经展开三道锥形阵,凶狠地楔入他的中军骑兵队伍。
前军甲师的官兵们虽然战阵未乱,但是伤亡已经很大,薛宁浑身浴血,一连搠倒了七八名敌人,却见敌军的骑兵部队突然大乱起来,接着很快被杀得溃散,副师监毕文和转头大声疾呼道:“咱们反杀过去,中军的同袍们赶过来了!”
温都格布的骑兵部队很快在燕州军步骑的夹攻之中溃灭了,他本人也被数支羽箭命中,从马上仰头栽倒了下去。
杨运鹏喝令张季振部包抄至东虏左翼的后面,现在这支敌兵已经无法再向前,也无法后撤,在一片混乱之中东奔西逃,乌伦合齐连同他的长子,也都被杀死在田野之中。这支曾经多次越过边境袭掠蓟北的精兵,就此被彻底消灭。
中路的苦战还在继续,跟随安金重的前军乙师一起战斗的并州军官范长清战马中箭,将他掀翻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唐成义、何占海两部的援军杀到了。
渠帅意彷徨
襄平城外,矢石如雨,铺天盖地往城墙上砸落。无论老卒新卒,还是随军一道征战的民伕,都是干劲十足,每当一颗石弹砸在雉堞之上溅起碎块烟尘,都会惹来一阵欢呼声。
谢文谦与向祖才一道在城下指挥作战,韩煦则与苗文庚在望楼之上观战。郭继恩却在望水村的营寨之内,与朱斌荣两个悠闲手谈。
朱斌荣落下白子,对郭继恩说道:“东征之前,真人对卑职言道,沈州附近,怀仁、辽城、贵德等处,煤铁极多,远胜燕州。只是东虏开采冶炼不得其法,是以出产不足。若统领允准,末将情愿留在营州,将这几处地方都大大扩建。”
郭继恩手拈黑子,沉吟未觉:“我还是想着老将军回去坐镇燕都铁厂。”
“如今燕都铁厂之副总办殷忠甫,已足够独当一面。”
“殷忠甫才干是有,只是为人忌刻,迟早引起内斗。”郭继恩微微皱眉,“也罢,就先用他来执掌燕都铁业。”
朱斌荣正要说话,参谋杜景旺面带喜色冲进来道:“周点检率大军在罗台镇东面二十里处大败东虏伪王!敌自右军将军乌伦合齐、中军将军温都格布以下,共斩敌一万七千余,俘敌八千。东虏之精锐,被咱们今日一战摧破。”
郭继恩神色未变,“我师各部伤亡如何?”
“阵亡四千二百余,伤二千三百余人。巡检姜超阵亡,丘振之伤势极重。”杜景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团练团监共有十一人阵亡,另有九人负伤。”
“姜超是个好军将啊,伤亡近七千,此役虽胜,代价亦是不小。”郭继恩颇觉心痛,又询问道,“乌伦里赤逃走了?有没有遣兵向北追击?”
“那伪王眼见战事不利,提前逃走了。不过杨点检已经率部向北急追。”
“他见机倒快,哼,襄平不能救,难道沈州就能守?”郭继恩将黑子掷入棋笥,“甚好,穷寇猛追,不给其以喘息之机。命其他各部,围逼襄平,一定要尽快拿下。”
罗台西面的战场之上,已经归于沉寂,在中路和左翼先后崩溃之后,东虏军右翼的后军将军赛里奇安见败局已定,便果断下令撤逃。此时乌伦里赤已经由亲卫人马护卫着提前撤出了战场。杨运鹏所部在与中路安点检会合之后,便遣传令兵知会周恒,并提议由本部立即向北追敌。
拉巴迪亚跟着周恒等赶至战阵中央,双方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医官、军士们都围着躺在担架上的丘振之,默然无语。
他们挤进人群,拉巴迪亚瞧见丘振之已经被打碎的胸部,心中只往下沉。
周恒慢慢蹲下身来:“振之呀,我是周恒,你还瞧得见么?”
丘振之眼神已经涣散,大口喘着气,却勉强笑道:“周,周点检来了,俺今日杀敌甚多,都,都数不过来了。”
“你先别说话,养伤要紧。”周恒的声音特别平静温和,“等你伤好了,随时都可过来告诉我。”
“是。”丘振之不再说话了,他表情沉静,呼吸渐微。周恒见他嘴唇翕张,忙将耳朵凑上去,只听见丘振之微不可及的声音说道:“告,告诉统领,我不,不能再跟随他了。教,教统领往,往后不要,不要忘了我啊。”
周恒忙道:“振之你只管放心,咱们都不会忘了你。”他没有听见回答,忙抬头瞧去。
丘振之已经没了气息。
周恒慢慢起身,示意军士们收敛丘巡检的遗体。这时传令兵赶来向他禀报杨点检已率中军乙师继续向北追敌。周恒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拉巴迪亚退出人群,走到独自坐在地上的曾树贵身边:“丘巡检已经阵亡了,你不用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振之兄脾气不大好,总是喜欢教训我。”曾树贵擦掉眼泪起身,“不过拉巴参军说得是,我得见见丘巡检最后一面。”
中军乙师各部,一路向北急追,塞里奇安见东唐军紧逼不舍,便列阵返身迎敌,结果再次被击败,后军副将纳和敦战死,赛里奇安不敢撤往沈州,向东逃往木底州。
东虏左军在会战之中几乎被全歼,赵时康仅以身免,向东狂奔六百余里直至木底州,接着又逃至哥勿州,并领着驻扎在那里的近千名兵马城北逃。杨运鹏所部则一直追至沈州城南十余里处一座名为林家堡的坞堡,眼见乌伦里赤被儿子和卫队护送着逃入了沈州城,这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开始依堡据守。
而在南面一百余里之外的襄平城下,燕州军将乌伦合齐父子以及温都格布的首级高高挑起炫耀展示,也是得意洋洋的提醒和威胁——援军已经被杀溃,襄平迟早陷落。劝降书也跟着羽箭被射上城头,一再提醒守城的东虏士卒们,只拿元凶,余皆不问,快快献城投降罢。
乌伦也烈自己也知道,襄平城内守军这回是真正陷入了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城破之日便是自己死期。他转头对兀里海苦笑道:“当年与二兄争夺首领之位时的情形,如今倒是时常想起。只是孰料今日竟落至这步田地!”
兀里海忙道:“小人等愿意护送将军杀出这襄平,三将军可往辽南再整兵马,或者撤往沈州。”
乌伦也烈只是摇头:“你瞧瞧这阵势,说是插翅难飞也不为过。咱们出城,不过是给汉军自献人头罢了!”
他话音才落,城下鼓声大作,上百架各式抛石机齐齐甩动大臂,大小石弹向着城墙砸来。
军士们慌忙护送着乌伦也烈下了城墙,兀里海转头瞧着城墙之外,床弩粗壮的弓弦被拉紧,接着呼啸之声破空而至,城墙之上又是几声惨叫,兀里海缩缩头,也跟着退了下去。
当天夜晚,兀里海指使亲兵夺取了西面城门并将之打开,燕州军诸将虽然诧异,但是也欣然接受这份大礼,各师随即进城,与顽固死守的东虏兵逐屋逐户交战,负隅顽抗的乌伦也烈被困在自己的衙署之内无法出来,几次冲杀不果之后,身边的亲卫也已经死伤殆尽。
乌伦也烈自己手臂上也吃了一刀,被最后几个亲随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嘴里骂道:“这帮汉狗,进了城却是不放火,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话音才落,哗啦一声大响,燕州军用大木轰垮了围墙,大批军士便如山洪一般汹涌而入。
襄平克复,前军将军乌伦也烈受伤被擒,郭继恩仍然下令将其斩首,并宣告四方。于是襄平以南,安市州、建安州、积利州等处,纷纷来降。
襄平陷落,三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入沈州,乌伦里赤已经是躺在床上难以起身,病情十分的严重。三弟战死的消息并没有令他的脸色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喘息之后下令道:“沈州不可守,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向北,往会宁府去。还,还有,被圈禁的四将军,也将他放出来罢。”
“是。”古聆佩深深作揖领命,心中却觉得极是慌乱。他转身出了殿门,遇见乌伦布台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轻轻点了头。
乌伦德赫得知汗王的命令之后大为愤怒道:“汉人还没有杀来呢!这沈州城坚固无比,粮食也够吃上几月的,凭什么未战先逃!辽东这等好地方,就这么拱手还与,呸,不是,拱手送与汉狗?”
乌伦布台神色沉静,目视他道:“伯相,这是汗王的诏令。上下将卒,皆得听令,伯相可是要拒绝?”
“你——”乌伦德赫气得七窍生烟,然而多年慑服于汗王威严之下的恐惧感受,终究还是令他不敢违抗,“既如此,我这就回府去,教他们马上收拾。”
从圈禁地被放出来的乌伦哈泰也被人押至崇政殿,见到侄儿,他冷笑道:“为叔的左军,想必如今都在你的麾下了?”
第二章 残虏弃城走
“左军已经没有了,赵时康不知所踪,”乌伦布台沉声说道,“四叔还有甚么想问的么?”
乌伦哈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想必是燕镇军杀进辽东来了?那你还将我解出来做什么?”
“便是要请四叔率军殿后,咱们要撤往会宁府。”乌伦布台见乌伦哈泰面露讥诮之色,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的四个儿子将与中军一道出发。只要四叔拖住了燕州兵,你的家小自然就能与咱们一道平安赶至会宁府。四叔,你觉得如何?”
乌伦哈泰双拳紧握又松开,抑制住愤怒:“后军赛里奇安部呢?”
“不知道,或许是撤往木底州了。”
“那里是我的藩地!”
乌伦布台没有接话,乌伦哈泰自己也觉得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颓然道:“我听侄儿的。汗王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好,那就用我的性命,来换取他们平安无事!”
东唐雍平十七年四月廿二日,东虏军连同家眷等两万余人撤出沈州,向北面奔逃。临行之前,他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平民百姓奔走呼号,自发相救。城外的燕州军斥候见此情形,立即飞报林家堡。
杨运鹏闻讯,立即起身下令全军拔营,入城救火,又遣传令兵急报襄平。
燕州军进入沈州城,立即安抚住百姓,将他们组织起来,跟着官兵们各处灭火,整整忙碌了一整日,才将大火扑灭。但是仍然有上千民房被烧成了瓦砾堆。许多人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之前,痛哭失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如今天气已经渐暖,士卒们便安排大伙儿在空地之上临时搭起窝棚、帐篷先安顿下来。军队在林家堡驻扎之时,又从附近村落征集了些粮食,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搭设起粥厂,以供那些无家可归,财物被大火烧尽的百姓们食用。
城池中央的东虏皇宫,原来的东唐营州都督府,虽然大火也被扑灭,却仍然有近半宫室被烧成了白地。杨运鹏进入皇宫之时,数百名没能跟着天兴汗逃走的宦官、宫女黑压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闻到这些人身上的烟熏火燎之气,杨运鹏停下了脚步,跟随在他身边的乙旅旅监路元璟道:“咱们赶到此处时,他们正在扑火,还有几个被烧死的。”
杨运鹏点点头:“谁是为首之人?”
一个略年长些的宦官连忙跪行几步连连叩首道:“奴婢苏古真,本为此处内侍署内常侍。叩见将军大人。”
“苏古氏,鲜卑人?”杨运鹏微觉诧异,路元璟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此处宦官多为虏兵从各部族掳掠而来,许多人幼年时就被去势入了宫,以供服侍伪王及其后妃子女。”
“原来如此。”杨运鹏转头吩咐道,“便请常侍领着众位,仍旧居住于宫内,不可随意走动。待制将军来此,自会另有安排。”
“是,奴婢们知道了。”
杨运鹏瞧瞧那些宫女们,有老有小,都带着畏惧的神色,他想了想吩咐路元璟:“着甲旅张季振部留一个团,教工辎营都从林家堡赶过来,俱由你节制镇守此地,其余各部都随我往北去追敌!”
于是中军乙师出城向北,并在延津州北面追上了东虏的殿后部队。
一马平川的田野,极其适宜骑兵作战,双方的士卒们驾马周旋,羽箭对射,然后绞杀做一团。东虏军乃是败退下来的各路残部拼凑而成,中军乙师却是燕州军中最为精锐的两支部队之一。这场交战很快就分出了胜负。许多东虏士兵从马上栽倒下来,只留下失去了主人的坐骑在惊慌地四下奔跑。
乌伦哈泰腿上中箭,坐在地上无法闪避,甲旅旅监卢永汉一枪搠倒敌兵,打马奔来,雪亮的横刀侧出,杨运鹏远远瞧见,只来得及喊了声:“且慢!”就见刀光闪处,那位东虏左军将军已经身首异处。
卢永汉哈哈大笑:“敌酋首级!往后俺也有跟儿孙们吹嘘的本钱啦。”
被打散的东虏骑兵纷纷掉头向东面的山地逃去。杨运鹏下令停止追赶,重新整队,继续向北。
次日,他们在扶余城南面百余里之外迫近了东虏大部,已经灯枯油尽的乌伦里赤将乌伦布台叫至马车边来,将自己的佩刀交与他:“自今日起,你便是大燕的新汗!”
乌伦布台意识到父亲想做什么,不禁惶恐道:“父汗…”
“老幼病弱,你带着这么些人,迟早被汉军赶上,到得那时,便是亡族之祸。”乌伦里赤打起最后的精神说道,“你听我的吩咐,这些人,都丢下不用管了。带上精兵自己走,越快越好,你且放心,孤王决不会将自己落入郭家小儿手中。”
他面容之上流露出英雄末路的悲哀之色:“孤王纵横半生,攻城掠地,开国称汗,到头来却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儿逼到这步绝境!运数如此,那也不用多说了,我只有一件嘱咐,你过来——”
乌伦布台忙凑近一些,他闻到父亲身上强烈的将死之人气息,乌伦里赤低声说道:“你这个亲哥哥,虽然蠢笨,毕竟与你是一母所生,你做了汗王,务必对他宽仁些!”
“是,儿臣知道了。”乌伦布台声音也有些哽咽。
“赶紧走罢,不要再耽搁了,速走!”乌伦里赤连连挥手,另一只手却捏住了一只小瓷瓶,“我要去地下,与你们的阿娘相聚了。当年我对她太苛,今日想必就是我的报应。只是老夫拓地千里,麾兵十万,睡过了无数美人,享尽了荣华富贵,又有何憾!”
他说着声嘶力竭地哈哈大笑起来。
四月廿四日,北燕天兴汗在扶余城南面的原野之上服毒自尽,马车之旁是他的十三名后妃的尸体,不论她们此前有过怎样的哭号挣扎,如今这些美丽的躯体都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随天兴汗北逃的数千东虏家眷、仆役等皆被杨运鹏俘虏。官兵们将这些人押送回沈州,又向襄平报信。
传令兵尚未赶至,在讲武堂担任着教头的施怀义带着十余名武学学生,率领上万民伕从临榆关内赶到了襄平。
襄平官衙之内,施怀义向郭继恩递上霍启明写来的书信,并对他说道:“燕都又来了两位人物,一位叫宋云奇,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只是瞧着真人对他十分看重,想必也是一位大有才学之人。另一位却是从西京赶来的,据说乃是当朝工部尚书。”
郭继恩正在读信,皱眉说道:“将辽西辽东合并,设置辽宁道,扶余城北面则设安东道——他又在生造什么新词了。等等,你说什么,工部尚书?”
“是,靳宜德靳尚书,他到了燕都。”
“堂堂的一位二品大司空,他来燕都做什么?”
“这位靳尚书与魏王交恶许久,如今终于自请外任,说是要往燕镇来任事。”施怀义挠头道,“是以被魏王打发过来了。”
“此事多半有进奏院在暗中刻意为之。”郭继恩沉吟问道,“却不知朝廷署了他什么官职?”
施怀义面色古怪:“以工部尚书衔,行河北道提学使。”
郭继恩扶额无语:“连提学使之事都被西京知道了,进奏院这回,行事未免过于大意。也不知道这位靳公性情究竟如何,罢罢,回燕都再说。”
“少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返回燕都?”
“没有那么快,还得再耽搁一段时间。”郭继恩将书信收好,皱眉说道,“经略营州,乃是眼下第一件大事,得先将人事都安排好。”
正说着,拉巴迪亚和杜全斌两个议论着进来了,杜全斌便向郭继恩拱手道:“营州既复,制将军可要奏报西京,还是咱们就瞒下来?”
“这么大的事,如何能瞒得住。自然是要奏报朝廷的。”郭继恩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将军奏报西京,若朝廷另遣官员来此任职,咱们该当如何处之呢?”拉巴迪亚说道,“我得提醒将军,魏王虽然敦促燕镇讨虏,可是真的打下了营州,却未必是他所乐见的。”
“吃都吃下了,谁还能教咱们吐出来不成?”郭继恩冷笑道,“西京诸人都当这里是苦寒穷恶之地,谁愿意来?若真有敢来的,财权事权都在咱们手中,便是来了,又能如何?”
第三章 召将定方略
“西京也许不会来人,即便是来了,他也妨碍不了咱们。”拉巴迪亚同意这一点,却走到桌案前,拿起舆图过来,继续说道,“可是我要提醒将军,山东!如果朝廷命山东出兵,分治辽南,又当如何?将军想必已经注意到了,东莱与辽南隔海相望,若乘船而来,极是便捷。此事不能不先做打算。”
“霍真人的来信里已经提到了这件事——都里城。”郭继恩指着舆图之上,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那个点,“咱们要把这里经营好,分兵驻守,建造船厂,筹备水师。设立水师点检署,至于人选么——”
他想了想吩咐杜全斌:“给监军司和常山发加急军书,召刘清廓入营州,出任水师点检!”
杜全斌拱手应命,拉巴迪亚很是兴奋:“请将军允许我去都里城,我要为将军兴造一支强大的船队!”
“你愿意留在营州?”郭继恩似笑非笑觑他,“你那个胡姬,就将她丢在燕都了?还有你随军出征的文章呢?”
“哦,将军可以将她送至我的身边呀。”拉巴迪亚眨着眼道,“至于文章手稿么,就请和杜参军的文书一道送回燕都去,霍长史自然会替我刊载出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舒金海进来禀报,杨运鹏部的传令兵赶到了襄平。得知沈州克复的消息之后,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连声叫嚷着要移师沈州,捣鼓一个盛大的入城仪式。
郭继恩却摇了摇头:“还是为阵亡的将士们先办个奠礼罢。”
众人都沉默点头,郭继恩想起丘振之,又轻声叹道:“振之跟随我也有好几年了,如今阵亡在此地,我心里也不好受。回去之后,得去瞧瞧他的家人,有什么需要加以照应的,便由监军司去办。”
三日之后,官军、民伕等近十万人马,浩浩荡荡离开襄平,向沈州进发。战俘则被留在本地,继续核查甄选。只有答里赤和兀里海两人,一个俘官,一个降将,跟着大军一道向北。跟着兀里海一道打开城门的虏兵们则被编入了部伍,成为燕州军的士卒。
一路之上,谢文谦与两个东虏军官促膝相谈,答里赤神情委顿,他已经从其他俘虏处得知弟弟战死在新卢,便对谢文谦道:“小人在这边已经无有什么牵挂,若是能跟随将军一道返回燕州,哪怕只是做个伍卒,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文谦笑了笑:“既如此,你就去燕都讲武学堂罢。不过从学堂出来之后,若是监军司又将你遣往营州来,你可不能抗命。”
他想了想又对兀里海道:“本官瞧着你们汉话说得甚好,却不知是否识字?”
两个虏将都摇头,兀里海神色拘谨:“这边因为汉人甚多,是以平时大伙都说汉话,本族之语,倒是没有几个会说的。只是咱们都没有进过学,这字么,它认得俺们,俺们却不认得它。”
谢文谦不禁失笑:“咱们军中设有识字班,身为军官,不识字那是不成的。自明日起,你们也跟士卒一道,学着先认字罢。”
不过两日功夫,大军便已行至沈州,郭继恩否决了搞一个入城仪式的提议,士卒们齐整列队,大踏步进了城池。
沈州城方长十六里,乃是营州最大的一座城池,只是大火肆掠之后,处处残破。晴朗的天空之下,百姓们默默在街道两旁瞧着军队开入,进驻军营,却没有人吭声。
郭继恩皱着眉头四处巡视过,虽然东虏兵撤逃之前放了一把大火,但是城中积储的粮草毛皮药品等物还是被救出来不少,足够他们应对一段时日。见此情形,郭继恩神色稍解。
他便召集文武官员至城外的虏王夏宫议事。这里如今只有几个看管的宦官,连忙恭敬将众人引入此前天兴汗与臣下议事的偏殿。
郭继恩将霍启明的书信递给韩煦:“自今日起,沈州更名为沈阳,辽西辽东并为辽宁道。便由韩宪使暂为署理观察使之职,兼领沈阳府刺史。那座伪王皇宫,往后还是设法修葺,不过就不要设做官衙了。暂时便将这座夏宫设为营州军统领署、辽宁道观察使衙,军务民政,都在这边处置。”
韩煦跟随主帅东征,对自己的新职事已有预料,但是郭继恩对沈州皇宫的安排却令他有些疑惑:“这座皇宫,既然不用,何不将之拆除?”
“留着,将来有用。”郭继恩笑着说出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如今咱们以民生为要,这座皇宫只能让它这么衰败着。将来有了财力,咱们重新修缮,将其设做宫殿展示之所,可以在其中办事理政,但主要还是留做大伙游览之用。让平民百姓们也瞧瞧,皇宫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韩煦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自古未有这样的制度。”拉巴迪亚却拊掌赞道:“这个主意非常好。当年亚历山大大帝远征,金钱美人赏赐给部将,书籍和宝物则运回国都交给学者们整理,后来,他的大将们都继承了这个传统,托勒密王在亚历山大城建造了一座神庙,专门用来展示这些珍贵的宝藏。那里还有一座伟大的图书馆,可惜,”他耸了耸肩膀,“一场大火毁掉了这一切。”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郭继恩点头表示同意,又继续说道,“哪些人留在营州,你录好名册,分别委以职事。经略营州,不仅关乎燕镇存亡,更是安定天下的大计,务必要踏实勤勉,办出实绩来!”
“士农工商,民之四业。”韩煦心中已经打好了稿子,神色沉静下来,“民政便只从这四处着手,不出三年,下官必使此地物丰民足。”
“还有一件事要请韩都使留意,”郭继恩已经改了称呼,“此地诸族杂居,皆为我唐国之民,无分高低贵贱,只要他们安分守己,都使衙署便不能剥其财物,掳其人口。辽地英杰,不论出身,皆可擢用!”
韩煦点头,又问道:“扶余北面诸部,当如何处置?”
“俟其来使称臣,则依营州都督府故事理之,分置官吏,记录丁口,丈量田地。”郭继恩又转头对周恒道,“若有助乌伦部者,即兴兵讨之!”
周恒点头应命,郭继恩便吩咐杜全斌:“设立营州军统领署,以周点检为营州军检校统领。统领署之下,以薛宁所部前军甲师、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三旅、崔万海所部己旅为主干,扩编至四万人,暂设四师,各师之点检,回头详议。”
他见向祖才有些愣神,便对他笑道:“营州军比照燕州军,设立监军司。这监军处置使一职,本帅想托付给向将军,将军可愿意担起这副担子?”
向祖才心中大喜,却依然装出一副谦逊模样道:“主帅以如此重任委托,向某何敢推辞!只是尚有朱护军在此,论才干论资历,向某都比不过,是以还请朱护军出任监军使,才是妥当。”
朱斌荣却连连摆手笑道:“老夫另有别的要紧职事,这监军使之职,向老弟就不用推托了。”
“不错,朱将军要执掌此地煤铁之事,无暇分顾。”郭继恩说道,“监军司之职事,想必此前于将军已经与你分说,则营州军,就托付给你和周统领了!”
周恒却思忖道:“统领之位,末将不敢窃居,主帅当兼领营州军之统领,末将可为副统领,替主帅在此地练兵戍守。此事还要奏报朝廷,咱们抢先定下调子,则魏王也就无有可乘之机。”
众人都连连称是:“不错,帅位当由少将军自领才是。”郭继恩便点头道:“那就依大家的,至于练兵么,周兄弟自然是胸有成竹,也不用我再多说了。不过下面的军官们,还是要多多嘱咐,无非是两条,第一,教士卒们吃得膘肥体壮,其二,将他们操练得生龙活虎!”
大家都笑了起来,韩煦想了想又问道:“然则伪王皇宫之中那些阉人、宫女,是否都遣放出宫去?”
受杨运鹏吩咐留守沈州的旅监路元璟忍不住说道:“宫女倒也罢了,她们出宫可以自行婚配。那些个宦官,许多都是自小就入了宫的,除了服侍人,再没有别的能耐,将他们遣放出来,岂不是害了他们。”
第四章 成败非所睹
“宦官,宫女,”郭继恩细细沉吟,抬头吩咐路元璟,“回头你将他们召集起来问一问,愿意被遣放的,就送走,不愿的,都跟着大军返回燕都。我将他们安顿至燕都行宫里去,看守宫殿,四时打扫,以备来日。”
燕都行宫,这四个字引起众人无限遐想。韩煦神色复杂,周恒微露诧异之色,随即释然。拉巴迪亚欲言又止,朱斌荣一副觉得理所当然的神色,薛宁和安金重两位点检都表情沉静。左军副点检崔万海尚未明白其中关节,表情有些懵然。向祖才则想起了于贵宝当初的评语:“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不能知也。”,眼神之中登时闪出兴奋的光,
郭继恩见众人表情各异,不禁微微一笑:“不用多想,本帅并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是自然,咱们现在议论这个,未免为时过早。”向祖才连忙第一个应道,“不过咱们既然据有营州,以统领大才,咱们迟早雄视天下也!”
“不错,将营州经营好,于国于民,都是极要紧之事。”郭继恩岔开话题,“时辰不早了,有没有教他们安排饭食?咱们也该去用饭了。”
“喝酒!”朱斌荣挥手道,“今日定要好好喝一顿酒,以为庆贺。”路元璟笑道:“这夏宫之内,便有好酒,卑职这就叫他们拿出来。”大伙一听,都是轰然叫好。
夏宫之内的美酒被捧了出来,军营的伙兵提供的饭食却很是简单,无非是些红豆黄米饭、酸胡瓜和酱汁牛肉。然而众人都觉得自己能参与到克复营州这样的不朽勋业之中,着实与有荣焉。心情愉悦之下,不知不觉都多喝了几杯,微微晃着身子与统领道别,各自回住处歇息。
韩煦一直留在最后,郭继恩知道他有话想说,又见前军乙师副师监刘元洲和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也都没有离去,他想了想吩咐道:“几位都陪我走一走罢。”
他们穿过凉殿前宽阔的前庭,出了夏宫的大门。原野之上,远处是沈阳城的城墙,近处是原东虏守御夏宫的军营,如今已经驻扎了来自燕州的军队。暮色四合,红日西坠,云层被染上了一片金光。晚风吹拂着众人身上的长袍,韩煦终于忍不住问道:“才入燕都之时,下官曾询问主帅,是否志在凌绝顶而小天下。当初统领执掌燕镇不过三月,根基未固。而如今,形势又大不相同也。以统领治军理政之才,营州必定大兴,足为帝王之基。是以下官仍有此问,当然,主帅不愿作答,那也不打紧。”
“何伤乎,亦各言其志尔。”郭继恩负手注目天边,微微一笑,转头注视着那两员都尉官,“你们以为如何?”
薛宁英俊的面容在夕阳之下显得有些晦暗,他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先父受至元皇帝简拔之恩,虽然只是做到羽林军旅将,却是屡得嘉勉。若主公果有取代之意,薛某恐怕难以改事新朝。”
“迂腐,”郭继恩喝道,“你以为最想取代的人是谁,是我吗?嗯?难道不是西京城中的魏王么?少在这自欺欺人!”
薛宁低头不语,郭继恩嗤笑一声,转头觑着刘元洲道:“刘副师监也来说说。你本已辞官回乡,是我强教你往讲武堂去做教头,如今又委了你做监军官儿,你又是怎么想?”
刘元洲很是恭谨:“此乃天命之事,卑职如何能知?只是卑职既为燕镇武官,自然是惟主帅之命是从。”
郭继恩轻笑一声,摆摆手命两位武将都退下,这才轻声对韩煦说道:“本帅有澄清天下之志,却无登基称帝之心。这么说,都使可是满意了?”
韩煦将信将疑地瞅着他,郭继恩不耐烦道:“你这是什么眼神,跟瞧一个傻儿似的?嗯,也对,这燕都城中,谁不知我郭某原本就是个傻子?若不是当年被两个弟弟所诳,从府中那颗槐树上摔下来,一场大梦之后,竟觉自己倒像是换了个人——想必我早就傻呵呵地被人害死了。”
“这正是主公福泽深厚,神明扶持,是以得有今日之威权名望。”韩煦直言不讳道,“只是如今主公辟地拓疆,总御英豪,气势已成。即便主公品行高洁,麾下众人却难免有富贵之望。风虎云龙,元从之功,为人臣者谁不奢企?虽说功成身退天之道,只恐到了那时,主公身不由己也。”
“鳃鳃过虑,”郭继恩不以为然道,“有这功夫,你倒不如多想想,若魏王果然发动,咱们又该如何应对?我知道,许多人还心存妄想,以为他到底不会迈出这一步。你是身负大才之人,自然不会与那等庸夫一般见识。平日除了政务之外,朝堂之事,咱们也要有所预备才成。”
他说着回头瞧了瞧远远跟在身后的舒金海程山虎等随卫,“时候也不早了,不知都使今晚歇宿何处?”
“自然是与苗别驾一道宿于城内沈州府衙。”
“既如此,都使便早些进城罢。本帅就不送你了。”郭继恩摆摆手,转身欲走。韩煦忙道:“制将军!在下得将军简拔信重,受任方面,厚恩无时或忘。若是东唐果然国祚已尽,魏王取代,则制将军割据自立,想来天下人亦无可指摘处也。”
“放屁,什么厚恩,什么无忘?”郭继恩发怒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千里迢迢将你弄至燕都来,不是听你来说这些的。夫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国家兴衰,岂容坐望!你不用管我怎么想,只需往后解任之时,百姓们能伸出大拇指夸赞你一句,则庶几无愧矣!”
韩煦闻言,微微变色,他后退一步郑重长揖为礼:“将军责备的是,这番言语当真便如醍醐灌顶,令在下茅塞顿开也。”说罢便转身昂首而去。
次日,杨运鹏率中军乙师,押着上千男女从北面返回沈阳。他对周恒、韩煦等人说道:“一路往北过新城州延津州,直至扶余,沿途可见许多荒地尚未开垦。还请两位各遣军民人等,着力办之。”
韩煦点头:“所有出临榆关之民伕,俱都留在营州,编户造册,许租官田,各操其业。那位拉巴参军还对本官说,可使海船在东莱接收山东流民往辽南辽东来,这是个好法子!”
周、杨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面容上的惊讶之色。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韩煦解释道,“两辽之地,丁口不足三百万,实在是太少了。是以东虏掳来的各处百姓,依然要他们仍旧在此谋以生计,从并州逃至燕镇的流民,能过来的,都教他们过来。此外咱们还得从别处再多弄些人过来才成。”
杨运鹏见韩煦眼中放光,正欲打趣,却有本部旅监路元璟匆匆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崔点检所部左军,出了大事啦。”
“什么事?”
“左军己旅巡检高政永,因为吃多了酒,当街强掳民女,把崔副点检气了个半死。”
“高政永?”杨运鹏皱眉道,“他不是出征之前才擢的都尉么。”
“对啊,常山之战他生擒了卢知守,立下这等大功,往讲武堂学了几个月,出来就是都尉了。”路元璟说道,“他也是要死不拣日子,那个女孩儿,偏生又是俘将答里赤的堂妹。”
“不管那民女是谁,都不能干这种违犯军纪的事情。”杨运鹏一张黑脸越发阴沉,“多吃得几杯酒就这样胡作非为,不是得意忘形是什么!走,一起过去瞧瞧。”
周恒也听见了对话,他轻轻摇头:“一个四品旅将,这事,恐怕得向监军出面处置了。”
向祖才也觉得头痛,他瞧着被冷水泼醒的高政永一声不吭跪在堂前,那个叫做答里安的少女瑟缩在另一边角落。这女孩确实颜色不错,也难怪高都尉起了色心。你既然生得好看,这乱世里就该好好藏在家中,跑出来做什么!
女孩的父亲在跪在地上,嘴里低声咕哝着,汉话虏话夹杂,向祖才也不懂这半老的东虏男子在说些什么,烦闷问道:“通事如何还不来,谁听得懂这人到底在絮叨什么?!”
第五章 乱世多悲苦
谢文谦陪着答里赤一起赶来了,答里赤将叔父扶起来,细细询问,然后禀报向祖才:“三叔说,妹妹虽然受了些惊吓,想必这位高巡检并非故意,我们就不首告了。可以放他们回去么?”
“就算不告,这违犯军纪之事,亦不能轻易放过。”谢文谦向这局促不安的东虏老汉点头示意,又责备答里赤,“好歹这也是你的妹子,你竟然不替她出头?”
答里赤羞愧难言,谢文谦又转头对向祖才抱拳道:“高政永如今已是营州军之将官,是以还请向监军处断此事。”
谢文谦进来之时,向祖才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便吩咐身边的参谋:“三令五不许,说得十分明白,无论官兵,不可调戏妇女。高巡检既犯,虽为酒后举止失当,亦不可饶过,即着降职一阶,贬为五品校尉,左军己旅巡检,暂由团练郑庆和检校,行文下去,教各部皆知!”
高政永听见这个处罚,心下也是长松了口气,连连叩头:“是,小人一时糊涂妄为,往后必定不敢了!”
向祖才心中厌烦,挥手道:“还不滚出去,好好反省!”
高政永灰溜溜出了监军司署厅,见崔万海一脸怒气,匆匆赶来的杨运鹏也是脸黑如墨,来意不善,他连忙道:“两位点检只管放心,高某往后再不敢贪杯坏事了!”
“这是贪杯的事吗?”崔万海很是生气,“这是对军纪全无敬畏之意,你打仗勇猛是不错,可是这糊涂性子,往后必定得好好给我改了!也是,往后你也不是本官的部属了,本官也懒得理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高政永见上官气走,心里倒松了口气。这时尤忠道跟着路元璟也来到了杨运鹏身后,他瞅着高政永哈哈大笑:“高兄弟把个小娘摸了摸,就将好大一桩军功给摸没了,却不知你亲着那小娘没有?若是没有,你这番忒也亏了!”
“便是有些酒意上头了,”高政永苦笑,“小人只当自己没在常山立下那首功,往后安心带好自己这团兵丁,也就是了。”
“嗯,往后你多擒几个酋帅,又可以掳个小娘摸一摸亲一亲了,哈哈!”
“还说笑?”杨运鹏一瞪眼,尤忠道忙缩了头。杨运鹏便对高政永道,“古人驭军,尝有兵卒取民一笠以遮蔽者,亦斩首示众。何况奸掳作盗之事,更不可忍!你们来做军官,图的无非是功名富贵,兵带得好了,上阵奋勇向前,你要什么没有!高巡检若是个还有些进取心的,便自己回去,多想一想罢!”
他说着又转头斥责尤忠道:“你这般空闲,还来瞧热闹?营里伙伴们都安顿好了?”尤忠道忙陪笑:“自然都安顿好了,卑职这就回去,回去了。”于是拉着路元璟一块溜走。
杨运鹏便负手瞧着谢文谦和答里赤陪着那对父女出来,谢文谦又叫答里赤送他们回去,好生抚慰。这才过来对杨运鹏道:“咱们一块去少将军那里。”
郭继恩所居住的偏殿里也聚了不少人,杜全斌、杜景旺、樊振海和来自讲武堂的十来个学生都在此。“杜参军往后便是营州军之行军司马,秩升五品。”郭继恩嘱咐道,“长史之职将由霍真人兼领,是以你便是营州军幕僚之长。军需支应,作战谋划,都要应对周全,好生辅佐周副统领。”
“是,制将军既以重任委托,杜某必定忘身不懈,庶竭驽钝以报之。”杜全斌恭敬说道,“以职下料想,营州军务,便是一南一北,南练水师,北抚诸胡。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制将军指点。”
“你所说不错,”郭继恩赞赏点头,“让留守襄平的施怀义跟着刘点检往都里城,一块操练水师,还有拉巴迪亚,他既然自告奋勇,想必是些把握的。讲武堂的学生们也要挑选些过去,”他说着转头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将是第一批水师军官,水师操练,咱们都没有干过,不过不用担心,谁也不是生而知之,除了霍真人那个怪物。”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郭继恩继续说道:“等大伙儿摸出门道了,就汇编成册,以为范式。众位将来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升迁,水师将来,是定有大用!”
见杨、谢二将进来,杜全斌便领着学生们告辞出去。谢文谦向郭继恩禀报了高政永事的处分结果,郭继恩摇头道:“这个处置太轻了,若是照我的意思,就该把他直接贬到协尉,每日与伍卒们一道摸爬滚打!虽说那女孩儿不曾被玷辱,毕竟沈阳新复之地,此事反响极坏。你瞧着罢,往后向监军还会有头疼之事。”
谢文谦笑道:“倒也不用如此担忧,毕竟有周兄弟掌总,营州军,乱不了!”
“也罢,”郭继恩吩咐道,“除了编入营州军的各部,其他几处兵马都安排陆续返回燕州,前军乙师更名为甲师,以刘元洲暂摄副点检,分驻临榆关、唐山两处。安点检接替周恒,转任中军甲师点检,随本帅一道返回燕都。”
“是,监军司回头就发文下去。”谢文谦问道,“制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返回?”
“估摸着还得一两月工夫。”郭继恩转头吩咐杨运鹏,“运鹏兄所部,这几天就要整军返回,你们要先行一步。”
“是。”杨运鹏点头应命,又向郭继恩述报了沈阳北面追敌战事情形,“不但乌伦里赤的妃子们全部被其次子下令杀死,便是其两个女儿,还有乌伦哈泰的三个女儿,也都被其杀害。那情形,瞧来甚是凄惨。这干人大概以为咱们会和他们一样,把女人也作为财物,掠而分之。”
“女人何辜,每至战乱,便成为牺牲之物。虏寇肆掠多年,这报应回头竟落到那些女人身上,也甚为可悲。”郭继恩皱眉,“如今城中还有不少被弃的东虏贵人之女,这些人,许其自为生计,不可虐待。”
“说到这个,沈阳城内倒还真有一位贵女,”谢文谦说道,“乃是乌伦里赤二姊之女阿迭努,却是一个寡妇,姿色甚佳。虏王北逃之时,她不愿跟着,便留了下来。前日她遣宅中管事过来说,愿意迁往燕都居住。”
“这身份,说起来也是一位郡主了。既是自愿,就教她与皇宫里那些宦官宫女们一道往燕州去罢。”郭继恩以为杨运鹏会询问宦官宫女之事,结果他与谢文谦两个都没有对此事表示意见,杨运鹏反倒是提出明日召集诸将,检讨本次东征作战之得失经验。他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都退了出去。
各路兵马开始分批返回燕州,郭继恩却一直在沈阳待至六月中旬才启程返回。期间营州各处文武官衙都已经开始理事忙碌起来,大批流民跟着被挑选出来的官员们一起赶到了营州,并被分置各地。因为那场大火,转任沈阳府别驾的苗文庚还特别编选了一队捕快专司火灾之事,称为救火队。韩煦对此举措甚为赞赏,并向燕都去信推荐之。
刘清廓也赶到了沈阳,与郭继恩详谈之后便往襄平而去,会同施怀义、拉巴迪亚等人一道前往都里城。随同他们一道前往的,还有不少工匠、俘虏和贫民。
点征募兵之事也进行得十分顺利,许多青壮男子都踊跃而来,营州军四个师很快满额,水师也有一万多人,这其中还有不少部族男子。从五月上旬开始,扶余北面各部便纷纷遣使来沈阳觐见称臣,并送来了不少族中少年。这些人也都被编入部伍,成为营州军中的兵卒,那几个贵族子弟则被送往燕都讲武学堂入学。
达莫部首领西齐里贵亲自前来沈阳谒见郭继恩,他还带来了儿子西齐度和女儿西齐雅。众人都好奇地瞧着这对父子身穿的鹿皮袍子,那西齐雅头束盘髻,身穿红白两色的对襟长袍,下身穿着玄色的扎腿裤。这女孩只得一十六岁,生得身形袅娜,风致娟然。向祖才不禁诧异道:“北边极寒之地,竟也有这等绝色女子!”
西齐雅听得此语,有些不服气,小声说道:“我们那里,很多女孩子,都是很美的呢。”
第六章 经略营州事
众人都笑了起来,周恒也微笑道:“既是如此,回头本官当借北巡之机,往贵部去瞧一瞧。”
“这个季节过去,还是可以的。”西齐度瞅着周恒身上的军袍说道,“再过些日子可就不能啦。咱们那里,到了八月里就会下雪。那雪,有这么深!”
他用手比划着膝盖处:“一脚下去,再拔出来可费劲了。大人这身衣裳是不成的,去了咱们那里,会被冻坏!这回咱们带了许多鹿皮过来,你拿它做件袍子,里面还得再穿上你们的丝绵,到时候,让阿爹来扶余城接你!对了,记得还要给自己做个皮帽。”
“果真有那般冷么?”向祖才有些怀疑。
“我才不会说诳话。”西齐度着急了,“咱们大鲜卑山,一年里倒有半年在下雪呢。到时候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咱们都瞧出来了,你是个实诚孩子。”谢文谦笑着拍了拍西奇度的肩膀,“筵席已经备好,咱们都过去罢。”
郭继恩一直含笑在一旁瞧着,这时才上前邀请西奇里贵一道往配殿而去。
这座夏宫虽然也是前朝后寝的布局,但是占地并不大,名为宫殿,其实只有燕镇都督府的一半大小。当下众人走进茅草屋顶的东配殿,韩煦便吩咐开席,并让达莫部首领坐在了郭继恩的左边上首。一同赴席的还有黄头部、粟末部和乌罗护部的使者,这回的菜式也是颇为丰盛,其中就有产自粟末水的肥美花鱼,令大家都吃得心花怒放。
东虏皇宫之中原本有一支简陋乐班,天兴汗弃城之时这些人也跟着四逃一空。因此苗文庚只能从民间拼凑出一支乐班前来演奏助兴,韩煦略听了一会便皱眉道:“杂乐鄙俗,实乖雅道。回头若得闲了,下官当为此地制些曲子,教大伙儿传唱。”
郭继恩正要答话,却见那西齐雅从桌案之后起身出来,跟着乐声开心地跳起舞来,又唱起了本部族的歌曲。大伙虽然听不懂,却都觉得她嗓音曼妙,眼神清亮,身姿动人,于是都连连拊掌轰然叫好。
郭继恩也不禁对西齐里贵赞道:“令爱能歌善舞,这等才艺,着实难得。”
“小女也就这些本事,今日偏要在将军面前卖弄,这可不是教人看笑话么!”西齐里贵咧嘴笑着,又对郭继恩说道,“小女如今已经十六——”
郭继恩连忙摆手止住他继续往下说:“本帅这里,是不收女人的,此事不用再说了。此外,首领的侄女,被那伪王乌伦里赤纳为妃子,就在上月,横死于扶余城南,这事,首领想必已经知晓?”
西齐里贵愣了一会才迟疑答道:“方才谢将军已经悄悄告诉我了,只是我还没有告诉儿子女儿。”他说着连声叹气,“我那侄女,自小便是生得好看,远近都知。三年之前她被乌伦汗王收入了皇宫,哪里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我的女儿,乃是自愿——”
“瞧来令爱所言贵部多出美人,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咱们燕州,没有强纳别部女孩的旧例,”郭继恩又一次打断他,“往后也不会有。不过,令郎令爱既然来了,倒是不妨在沈阳多留些日子。此外,令郎的性子本帅也很是喜欢,有意教他在军前效力,却不知首领是否愿意?
西齐里贵疑惑地瞧着年轻的主帅,又转头招手示意儿子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就见西齐度面露欣喜之色,连连点头。郭继恩不等西齐里贵回禀便笑道:“瞧来是愿意的了,那便教他跟在周副统领身边,先做个亲兵罢。”
筵席罢后,韩煦等人陪着各部使者们一道离开夏宫,只有谢文谦还坐在殿内。他向郭继恩笑道:“这个西齐雅,便是搁在汉人女子之中,亦是一个极耀眼的美人。制将军难道就一点不心动?”
“的确是好看。”郭继恩也点头承认,“想来文谦兄也觉得心动了?况且嫂夫人也不在此处,莫非文谦兄是有了养个外宅的心思?”
“如何就说到我头上了?”谢文谦失笑道,“想我昔年也是个穷得差点去做乞儿之人,若不是投了边军遇见继恩兄弟,想必早就是宣化城外一堆白骨而已。既得你嫂子并不嫌我困窘,心甘情愿下嫁,我如何敢负了她。”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早些回燕都去罢。”郭继恩起身道,“就这两日,咱们将事情都料理完毕,然后出发。”
“是,不过做哥哥的还是想劝你一句。”谢文谦诚挚说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就明说了——咱们几个跟随你这么些年的,都知道继恩兄弟迟早将登帝位,这是天命所归。既为天子者,则必有嫔妃,以为子嗣计也。如今郭兄弟也是二十有三,这子女之事,是真的不能不去想了。”
郭继恩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就那么想我去做天子?做天子有什么好处?知道霍真人当初怎么说吗?”
“不知道,真人穷究造化,定有感应,想必是早有预见?”
“错,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做皇帝这么没品位的事,我相信继恩兄是不会去做的。”
“品位?”谢文谦疑惑问道。郭继恩却不理会,只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大步出了配殿。
于是次日郭继恩便钤印部署,以薛宁为营州军第一师点检,其部驻屯沈阳。以原燕州右军甲师巡检孟书田为营州军第二师点检,其部驻防辽南各城。以前军乙师巡检关孝田为营州第三师点检,驻屯东面的苍岩州、哥勿州两城。
最后,前军乙师乙旅旅监雷焕被任命为营州军第四师点检,驻防沈阳城北面的延津州和南苏州等处。
水师则以刘清廓为点检,施怀义则擢为水师巡检,这支水师计有一万四千余人,俱都驻屯于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都里城,无论官兵,都在与工匠们一道,日夜赶工,建造各式海船。
差遣既定,郭继恩也终于预备返回燕都去。那西齐雅却又一次前来找他,希望能跟着一起往燕都去瞧瞧。郭继恩也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营州之地眼看就要进入麦收之季,各处官员们都在为这件大事做着准备。临榆关内的客商们也陆续来到沈阳等处,开始收购木材、鹿皮、貂皮、药材等。市集之上,渐渐繁荣热闹起来。
新卢世子金文澄由东宫侍讲奇之显、礼曹佐郎增元礼陪同,从柳京赶来沈阳觐见谢恩。韩煦深恐这位世子提出将东虏所掳掠之新卢百姓遣送回去,提醒郭继恩一定要一口回绝。郭继恩笑道:“当然不会还给他们,若是世子恳请,本帅就说,营州已经划出官田分与这些百姓租种,他们都愿意定居在此,不会回去了。”
“实情也是如此。”韩煦点头道,“咱们从伪燕皇族、贵族手中收来的田地,数目巨大,如今就缺耕种之民。”他连声叹息,“此外水利、煤铁、道路、邮驿,竟是处处都在要人,下官真是恨不得一觉醒来,这人口便能从地里长出来。”
“急也没用,慢慢来罢。”郭继恩也觉得好笑,“走,咱们一块去见见那位世子。”他一边走又一边叮嘱道,“本帅此前翻阅史书,那粟末部以稻作为业,其地所产之稻米,重如沙,亮如玉,享誉中原。你要遣人过去帮着他们兴水利,育新种,多增产出,不但可解粮荒,亦为安定人心之举。都说善政,什么是善政,能教人吃得饱,穿得暖,这个便是善政。”
“是,”韩煦也表示同意,“粟末部人众地广,势力颇强,咱们若能使之安定,则必为强助也。”
新卢官服仿造中原样式,那金文澄身穿深红色圆领王袍,头戴笠子,向郭继恩稽首长拜,一连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却并没有提将新卢国民遣回訾水南岸之事。
金文澄不提,郭继恩自然也不会自己提出来,他打量这位世子,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细眼白净,显得甚是斯文有礼。跪在世子身后的奇之显用纯熟的汉话向他禀道:“依藩国制度,世子登基之前,必往西京国子监入学。闻说如今制将军已在燕都设立大学堂,是以吾主欲使世子就近往燕都就学,还望将军允准。”
第七章 主帅回燕都
郭继恩当然乐见此事,当下便一口答应下来,于是韩煦又设宴招待贵客,宾主尽欢,才各自散去。
终于到了返回燕都的日子,当日天高云远,韩煦、朱斌荣、周恒、向祖才等率领文武官员出沈阳城大西门相送。郭继恩又细致嘱咐周恒道:“当初朝廷设立营州都督府,守将对待东北诸部,傲慢无礼,横行掠夺,以致反叛之事,迭出不断,终至营州丢失。此殷鉴在目,周兄弟、向监军,两位务必严厉约束部众,严防此等事情再发,若有违忤者,决不可手软。”
“是,”向祖才连忙抱拳道,“制将军之嘱咐,卑职都记下了,往后再不会顾及同袍情面。卑职如今已经知道,赏罚乃是军中要柄,若该赏处,哪怕平日有仇,亦是有功必赏,有患难必相扶持。若是犯军令者,哪怕是亲兄弟,亦依法施行,绝不干预!”
郭继恩心知自己前日的批评已经传入了向监军耳中,他只是轻声笑了笑:“好,说到便要做到。监军之事难为,向将军请务必细致耐心,赏罚公正。”
他又转头瞧着周恒,周恒抱拳沉静说道:“待扶余北面诸部俱都安定,末将便领兵直捣会宁府,北至黑水,以克复营州全境。”
“不急于一时。”郭继恩道,“营州统领署如今要做的事,只是两件,练兵,屯田。这两件事办好了,俟时机一至,径取会宁,如探囊取物耳。”
他说着抬头看看天色,向众人抱拳道:“营州,就托付给诸位了。”
于是谢文谦、安金重等率领中军甲师唐成义、何占海二旅,以及亲卫营甲队,护送着郭继恩和新卢世子、官员等一路向西,涉辽水,入辽西城。此时原清苑县令于德满已经右迁辽西别驾,郭继恩便嘱咐他道:“辽西干旱之地,非比辽东。副史眼光不用只盯着农田,畜产、林业都可以鼓励百姓们办起来,辽西之驴,大大有名,这也是一桩生计。此外,还可教他们开设各式工坊,辽西城地处咽喉,来往通商必经之地,也是一篇大有可为的文章。”
于德满点头称是。郭继恩又瞧着他身边的孙治业道:“这位便是孙主簿?韩都使不是已经召你往赴沈阳么?”
“是,”孙治业叉手沉静答道,“小人还想在此地再呆些时日,毕竟小人本为辽西之民,熟悉地情,可以帮着于副史出谋划策。”
“好,却是有心了。”郭继恩点头道,“不过孙主簿可将家小先送往沈阳去也。”
孙治业面露苦笑:“小生孑然一身,并无家眷。”
“英雄不论出身,往后都会有的。”郭继恩笑了起来,“无论燕州营州,擢官只论实绩,营州如今虽然草创,却是大有可为!”
“是,小生确有雄心,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孙治业坦然说道。
郭继恩又详细问了几句,并将金文澄等新卢使者安顿在府衙之内。这才和谢文谦两个出来,他不禁感叹道:“这孙主簿是个踏实稳重之人,将来可以大用。如今啊,什么钱粮煤铁,咱们其实都不缺,最缺的,就是这等干才。有国由来在得贤,莫言兴废是循环。说到底,又还是读书育才之事,最为紧要。”
他又想起提学使之事,不禁摇头道:“也不知那位靳工部,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军队离开辽西城,沿着榆关走廊经兴城至来远县城。这座土城如今已经模样大变,多了市集、邸店、食铺、骡马行等,来往客商也是不少,甚至还有了一座行院。
他们在此地遇见了一支从海津府过来的大商队,领头之人金万年连忙往军营去参见郭继恩。
郭继恩见此人身形高大,一副尺长的胡须,便上前将他扶起道:“金员外乃是海津城内第一个富翁,如何不在城内享福,却往这临榆关外来了?”
“营州内附,海津城中商户们都想着往沈阳去采买货物,回来贩卖。听说再过得一两月,那边就要下雪了,”金万年恭敬说道,“是以大伙便推小老儿为首,领着众位赶紧过来了。”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又觑着他身边的燕都宅务押官陈宁、大学堂学子刘文卿道:“你怎地也在这里?”
“真人委派下官为营州都衙户曹从事,恰巧路上遇见金员外等,”陈宁叉手笑道,“是以便与他们一道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嗯,那么你呢,刘文卿?”
“皓首穷经,何如起而行之。”刘文卿有了宣化协助赈救百姓的经历,原来的轻浮之色已经消失殆尽,沉稳说道,“营州新复,百业待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既有所学,当得效力。”
郭继恩沉吟点头,又问道:“并州那边,情形如何?”
陈宁忙禀道:“朔州、马邑,俱已陷入图鞑之手。如今虏骑大军,已迫至雁门关北,与并州军对峙。”
“果然还是没能守住。”郭继恩连忙教拿来舆图,与谢文谦一道察看,“雁门关极难攻破,不过,其东面有瓶形寨,此处虽亦为险峻雄关,只是卢知进难以分兵把守。图鞑必会攻破此处,绕击雁门侧后。照此情形,今年冬季,虏寇必定逼至太原城下。”
“若从此地东出,”谢文谦在舆图上比划着,“则可进至金陂关,咱们须得小心防备才是。”
郭继恩点点头:“明日加快行程,早日赶回燕都!”
艳阳当空,燕都光熙门外,霍启明率文武官员相迎,许多百姓也出城来瞧热闹,鼓乐喧天,十分喜庆。郭继恩翻身下马,向百姓们抱拳为礼,又请新卢世子上前,介绍给大家认识。那大学堂教授奉冲和神色激动,上前要向世子叩首行礼,金文澄连忙扶住他道:“使不得,使不得。奉夫子往后便是孤的老师,如何能行此大礼,快请起来。”
“不错,”大学堂山长庄东原正色说道,“师者为尊,世子当行弟子礼。”几位学堂先生也都点头赞同。于是世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学堂诸师叩首行礼。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郭继恩瞧着霍启明身边那位紫袍长者,众官之中,显得极是引人注目。燕镇之地自从郭令公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紫袍玉带的三品以上文官,是以许多人都会往这位长者身上瞧去。
郭继恩见此人年已六旬,仪表堂堂,便上前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靳司空?”
“老夫靳宜德,见过郭制军。”靳宜德拱手为礼,上下打量着郭继恩,只觉得他面容俊朗,身形劲健,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暗藏逼人气势,不禁心下深起戒备之心,“制将军这般年轻,便为国家收复失地,创不世勋业,有此英才,实为朝廷之福也。”
“何敢当得靳公如此赞誉,侥幸成功,实赖三军将士奋身忘死,无数民伕竭力输供。”郭继恩微笑道,“小子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靳宜德微微点头,欲言又止。于贵宝却笑道:“制将军何必太谦!两月功夫便平定强虏,此乃奇功伟业,将来史书,必然也是要大书一笔的。”
“都别站在这晒日头了,”霍启明便摆手道:“既然回来了,大伙都进城去罢,咱们去督府说话。”
于是众人簇拥着郭继恩自光熙门入了燕都城,中军甲师的两个旅自回西苑军营。郭继恩领着新卢世子、文武官员往都督府而去,见百姓们夹道欢迎,他又频频抱拳还礼。
众人自东角门入了花厅,摆下庆功筵席,乐社奏乐献舞。郭继恩见先行返回的西齐雅竟然也在乐班之中随舞姬们一道起舞,颇觉惊讶。霍启明便笑道:“这个女孩儿来得正好,乐班又走了两个女娘。西齐雅歌舞俱佳,将她留在乐社,是再好不过。”
“又走了两个?瞧此情形,乐社的女孩甚是抢手啊。”
“名声已著,优伶之辈往后必然受人青睐。”霍启明笑道,“风气既变,则不可阻挡。前些时日,我与白吟霜两个弄了一出新戏,叫做错斩崔宁。你是没瞧见呀,上演之时,燕都城内,简直是万人空巷,把个大戏台挤得水泄不通,一连演了十余日。街头巷尾,无不议论。”
“哦,你与白小娘两个弄的。”郭继恩意味深长地瞅着他。
第八章 王道竟如何
“只是一块谱了一本戏而已,你以为如何?”霍启明有些恼怒。
郭继恩瞧瞧庭前专注弹奏琵琶的白吟霜,只轻笑一声,不再过问此事。又转头与靳宜德、金文澄、于贵宝、安金重、方应平等人说话。那位靳尚书似乎对金文澄有些轻视,简单问过几句,便不再理会。
酒席既罢,诸人告辞离去,方刺史陪同新卢世子等往驿馆去歇息。花厅之内只剩下郭继恩、霍启明与靳宜德三人。郭继恩这才出言询问道:“靳公既为当朝之大司空,国家重臣,如何却又自请往燕都来也?”
靳宜德接过仆役奉上的新茶,缓缓说道:“老夫若是恋栈不去,也迟早会被魏王寻机贬窜远地。便是时机凑巧,偶遇燕州进奏院之王院使,以及令弟郭继骐。闲谈之下,得知郭制军有设提学使之意,于是便老夫便向政事堂自请外任,一为避祸,二者,督学之事,利在千秋,老夫也甚是情愿。”
“原来如此,”郭继恩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小子多谢靳公看重燕镇,只是提学使之事,小子虽有设想,却是尚未着手。便是连个衙署,也不曾预备,属员书吏,亦未拣选,却是怠慢了。”
“无妨,霍长史已经在皇城之中辟出一座院落,以为学官理政之所。”靳宜德说着瞥一眼霍启明,“燕镇这位霍长史,倒也是一位奇人,令老夫眼界大开。”
霍启明哈哈一笑。靳宜德又继续说道:“老夫自来燕都,此地气象,着实出乎意料,城中洁净透亮,坊市兴旺,百工繁忙,竟是远胜西京。两位少年俊杰,当真创下好大事业,佩服,佩服。”
郭继恩正要逊谢,靳宜德却说道:“老夫亦曾往大学堂、医教院等处听讲,二位实心兴学,贤才毕集,单就这一件事,便可光耀后世——只是有一样,制将军与霍长史不能只瞧着这燕都城内,乡学县学,才是育才之基,万不可轻忽,否则这大学堂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必难以为继也。闻说统领署已有行文,敕令各处府县,年及八岁之孩童,无论男女皆得入学。这个老夫赞成!只是光有行文不成,须得有专人督办,官衙拔银助之,还要委托书局,多印蒙学课本,否则必成一纸空文也。”
“这实是剀切之言,”郭继恩很是高兴,“司空所言极是!小子欲设提学使之职,正为此意。如此,便有赖于司空费心督成其事也。”
“当仁不让。”靳宜德放下茶盅,却目光炯炯望着郭继恩,“只是老夫尚有一事不明,制军既复营州,为何却将伪王宫中阉人宫女,俱都遣回燕都,安置于行宫之内?此僭越之举,有何深意?”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郭继恩微微一笑,“莫非靳公以为在下有自据之意?”
“果真没有?”靳宜德盯着他道,“闻说制军于财货美人,皆无所求,所行之事,裁兵减赋,大兴百工,此皆雄主之所为!如今天下节度,谁人不是佣仆数百,妻妾如云,良田美宅,唯恐不足?郭制军却是依然每日粗茶淡饭,只与军士同住同练,心志坚忍若此,所图必然极大,除了这大好河山,老夫想不出还有甚么能令制军心动者?”
“大好河山?”郭继恩轻声喟叹,“如今图鞑肆虐并州,晋阳危在旦夕,中原大地,四处征战,百姓哭号流离,国家危亡若此,还有什么大好河山。”
他望着靳宜德沉声说道:“小子确有整顿乾坤之意,如今营州既得,其千里沃野之地,照燕州制度理之,必然兴盛。咱们愈强,则魏王愈是忌惮,不敢轻易发动。这么说,靳公想必能够明白?”
靳宜德将信将疑:“你之所作所为,果然只是为戮力王室?”
“若说富贵于我如浮云,靳公多半是不信的。”郭继恩不想再说太多,“且待来日罢。”
靳宜德长叹一声,起身说道:“若制将军果然是个纯臣,则老夫自当勉力职事。如若将军大奸似忠,窥探神器,则老夫必定以死尽节于至尊!”说罢便大步出了花厅。
屋内只剩下了郭霍二人,郭继恩便对霍启明道:“你怎么也不帮我说几句?”
“说什么,靳工部老而弥坚之人,你说再多他也不会信的。”霍启明漫不经心道,“彼自愿离京来此,自然还是对咱们抱有一丝期望。你且放心罢,魏王自立,只在这两年,到时候,我倒要瞧瞧他如何尽忠臣节。”
郭继恩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要做皇帝的心思。”
“做皇帝又苦又累,傻子才去做呢。”霍启明端起茶盅,“你既然回来了,道爷我就该往营州那冰天雪地吃苦受罪去也。”
“把秦义坤给我留下来,如今朱将军、杜全斌、胡子拉巴等人都留在了营州,这里连一个得力的僚佐都没有了。”郭继恩有些头疼,“缺人,缺人啊。”
“那憨傻小子能帮你出什么主意。”霍启明不以为然,“行吧,我就只带一哨亲兵过去。”他站起身来,想了想道,“召方伯崖回燕都,出任行军司马,与秦义坤共掌百工之事,让秦义坤兼理军器监。其他的,你自己去想办法罢。今日便议到这里,道爷我不胜酒力,要去歇息了。”
“你给山东马世仁去信了?”
“是啊,”霍启明伸了个懒腰,“我告诫他说,若是朝廷命其出兵占据辽南,则东莱战船起锚之日,便是我燕州大军入据山东之时!倘若马将军以为山东军强于东虏,便尽管一试。你且放心,咱们两月收取营州,天下已经无人敢小觑,那马世仁,他没这个胆子。”
“不错,营州既入咱们之手,无论是魏王,还是那图鞑必突汗,觊觎燕州之前,都须得掂量几分。”郭继恩沉吟着,下意识摆摆手,“你去歇息罢。”
霍启明大怒,正想骂人,见郭继恩已经陷入沉思,只好低声咒骂了一句,气冲冲地出了花厅,又大声叱骂耿冲,为何还不备马。
耿冲很是委屈:“这里过了皇城中街,便是钱庄,小人哪里知道老爷竟然还要骑马?”
“道爷我乐意!”
翌日,统领署发文,将在邯郸主持铁厂的方伯崖召回燕都出任行军司马,遵化县令傅冲以守城之功,擢为六品,入燕都为统领署录事参军。原户曹参军孟元朋也被擢为录事参军,与傅冲一道协理府事。
中军乙师旅监卢永汉以军功擢升后军乙师副点检,他与接替自己官职的陈之翰一道往统领署去见郭继恩。见礼之后就开门见山道:“后军两师该是扩编的时候了!图鞑随时可能越太行而来,常山邯郸两部只得一万二千人,实在是太少了。”
“可,”郭继恩点头同意,转头吩咐陈巧韵,“常山之后军乙师、邯郸之后军甲师,河间之右军甲师,全部扩编至三旅,行文知会监军司,尽快办理。”
陈巧韵低声答应,提笔草文,郭继恩又转头注视陈之翰:“之翰哪,你有什么见解?”
“扩编势在必行,”陈之翰年近四旬,面相儒雅,他沉稳微笑道,“不过以职下愚见,图鞑长于骑射,若出井陉而来,多半还是疑兵,其主力大部,估摸着还是会从北线直逼燕都。”
郭继恩便叫他们两个,还有参谋们都到沙盘面前来:“东虏既灭,那必突汗定然再也不会轻视咱们,若其犯境,必倾尽全力而来。军都关关城险固,贼兵若来,必定绕行金陂关,然后又大掠而去,决计不会顿兵于燕都坚城之下。”
他望着两个部将问道:“当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自然是杀他娘的!”卢永汉须发皆张,怒目说道。
郭继恩又转头望向陈之翰,新任旅监想了想说道:“营州既复,则渔阳无需重兵镇守。可将精锐调回,驻屯于燕都近郊。”
第九章 东虏之郡主
郭继恩微微点头,他冷笑着瞧向卢永汉,卢永汉不服气道:“分兵拒守,总是被动之举,咱们得打出去!便如统领平定营州这般才是。千日防贼,总难免有疏漏之处。”
“哪有你说的这般轻巧。”郭继恩摇头,“平定东虏,不过是因为咱们抓住了天赐良机而已。”
陈之翰却正色道:“东虏之败,乃是去岁进犯遵化之时便已注定。咱们出击果决,虏贼吃了这么个大败仗,于是急于在另一处战场提振士气,抢回损失。这便给了咱们可乘之机,于是一举成功。”
“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乌伦里赤与图鞑彼此约定同时进兵,再者,此前燕州几任统领都是立足于守御。”郭继恩说道,“其以经历推断,万没有想到咱们会深入决战。两位各回本部之后,可以教下面的校尉提尉们,都来参详此事,所谓集思广益也。”
两人都点头称是,这时候霍启明走了进来,卢永汉抱拳问道:“不是说真人已往营州去了么?”
霍启明瞥他一眼:“你就这么盼着道爷往那冰天雪地里去啊。”
“不敢,卑职倒想着,要请真人得空之时,也往常山去玩耍。”
“这倒是奇了,你敢跟本帅吹胡子瞪眼,”郭继恩笑道,“如何见了真人,就这般安分老实?”
“真人乃是陆地神仙,”卢永汉面色讪讪,“卑职不敢放肆。”
霍启明也不理会卢永汉,只问郭继恩:“他两个的事情说完了么?说完了咱们便一道去西郊的火器厂瞧瞧。”
两个都尉都面露好奇之色,郭继恩却没有详细解释,又吩咐了他们几句,便教各自回去。然后才与霍启明两个骑马出了辕门。
“你出临榆关不久,燕都城便来了一位宋云奇宋先生,此人所学甚杂,涉猎极广,见识亦深,尤喜兵事。”霍启明说道,“贫道原本想请他往大学堂充任教师,他却自愿往讲武堂授课。这个正是贫道求之不得,于是又顺便请他主持火器厂之事。还有那位秦慎之秦夫子,亦时常往讲武堂来给学生们讲授算学、天文等课,是以贫道也请他往火器厂去一道参详其事。火器厂内工匠,则以唐文福、扬仲和为匠首,这两个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是天生的聪明才智,须得紧要看住了,不能有半点闪失。”
“那火器厂既在讲武堂附近,咱们就该在那边扩建军营,拨一团人马护卫住。”郭继恩思忖道,“回头我就给运鹏兄下令。”
舒金海、程山虎,还有杜景旺、樊振海两个参谋,听见这火器厂之名,都有些好奇。霍启明却不肯详说:“到了那边自然就明白了。不过此是燕镇第一桩机密要紧之事,你们都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
几个年轻人连连点头,心下却愈发好奇起来。
几人一直在西山脚下的火器厂呆到未正时分才出来,往燕都城而去。郭霍两人面色都有些严峻,几个年轻军官却都是一脸震惊之色,他们彼此对望,都瞧见了各自眼神之中的疑惑和恐惧。
“咱们不用心急,你去营州之后,这些东西我都教秦义坤去措办,”郭继恩对霍启明说道,“火油也会都收集起来,以备大用。”
“不错,这是细致水磨功夫,急也急不来。”霍启明沉思着点点头,又甩甩头道:“只是道爷还是觉得焦躁,须得寻个浴馆涤滤身心,你去不去?”
“那便一道去。”
他们便来到城中最大最奢华的琼华浴馆,这是一座气派院子,位于金城坊内白莲池旁,院中是新砌的砖石建筑,男左女右,相互隔开。屋内砖砌的大汤池,以壁炉巨釜引水而入。闲杂人等都不许进来,只有馆中仆役服侍他们两个。
“那位新卢使臣,叫甚么增郎官的,此前也喜欢来咱们这里沐浴。”替霍启明搓背的仆役说道,“后来因为嫌贵,就没有来了。”
“要说贵,倒也是实情。”霍启明舒服趴在池边笑道,“别处浴馆,汤钱、搓背、梳头剃发修脚,加起来不过十余钱。你们这里倒好,跳进这汤池便是五十钱,小民小户的谁敢进来?”
“贵自然有贵的理由,”店主拿个小凳坐一旁陪着霍启明说话,“真人往日便有教诲,这浴馆以洁净最为要紧,外面那些馆子,负贩屠沽之辈皆可入之,虽说官府明令,病患酒醉年老之人不得入内,只是那些店家为了这几个铜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人和将军万金之体,自然须得照应周全才是。”
“你说的也有道理。”霍启明点头沉吟,“这疫病之事,的确不可大意。”
他泡得舒坦了,才起身往更衣处而去,郭继恩已经穿好了衣裳在那里等他,手里拿着一份新出的邮报,瞧得眉头直皱。
霍启明一面穿衣,一面问道:“又有什么事么?”
“你自己瞧罢,任之久任夫子写了篇文章。”
霍启明接过报纸细瞧,任之久撰文写道:燕都者,面朝勃海,燕山、太行两山环抱,若再广而言之,燕山、太行两臂伸出,围护燕州之地,此即堪舆学所言之藏风聚气之地也…
“这文章,很是不错啊,眼界阔大,立意高远,又有什么教你烦心的?”
“文章固然是好文章,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刊载。”郭继恩摇头道,“靳工部定然已经读到,他会怎么想?必定以为任先生是在为咱们造势——哦,原来燕都是王气聚集之地,郭家小儿的心思,岂非不言自明。”
“任先生是钻研学问之人,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霍启明笑了起来,“至于靳公会怎么想,咱们也管不着,且随他去罢。”
“依靳公性情,必然会给邮报著文,议论王道正统之事。”郭继恩起身束好抹额,“彼之身份贵重,报社又不能不刊发,难免引起人心混乱。却是教人头痛。”
“请神容易送神难,靳公既来,咱们又不能将他逐走。”霍启明跟着郭继恩一道出来,提议道,“一尊佛也是请,两尊佛也是请,咱们索性再请一位二品高官往燕都来,则他们彼此必然相斗,岂不妙哉。”
“还是你的坏点子多,”郭继恩赞叹道,“回头我便好好想一想,即便是骗,也要骗一个过来。”
“这怎么能叫坏点子——”霍启明话音未落,却住了口。
女浴馆门口出来一位盛装少妇,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辫发盘髻,一对珍珠大耳环,生得面似银盘,肤如白玉,明眸皓齿,容色媚丽。她穿着东胡式样的绣金白色直领团衫,下穿一件玄色长裙,后面跟着一个使女。她在郭霍二人面前立定,含笑行了一个汉式的万福礼:“可是郭将军、霍天师二位?”
“正是,”郭继恩想了想道,“这位想必便是阿迭努郡主?”
“奴婢便是,”阿迭努瞟着二人笑道,“如今奴婢已在灵春坊内置下了宅子,将军和天师若是得空,还请往奴婢处去闲坐,定然尽心款待。”
“若是得空,必定会去的。”霍启明直勾勾瞧着阿迭努,不禁赞叹道,“原来郡主这般美貌!不知为何却愿意往咱们燕都来居住也?”
“不来才是傻子呢,早闻燕都富丽繁华,如今来了,才知传言半点不虚。”阿迭努抿嘴笑道,“奴婢不来燕都,难道跟着铁石心肠的叔王,去往会宁府那冻死人的鬼地方?听说他在扶余城外就死了,果然是死得好,死得极妙。”
“本帅还是不大明白。”
阿迭努眼神之中,悲伤愤恨之色一闪而逝:“奴婢本有情郎,却被叔父生生拆散,将他活活杖杀。强逼着奴家嫁给塞里家那个病鬼儿子。这不是铁石心肠是什么?幸好这个郡马也死了,”她又转为风情一笑,“倒是让奴婢落得个自在。”
“原来如此。”郭继恩微微点头。
阿迭努便又向两人福了一礼,这才领着使女出了浴馆大门。霍启明啧啧赞道:“这少妇便是不同,你瞧她走路,今日才领教了什么叫做风情万种。”
“果然是好看,就是脸略大了些。”跟在后面的樊振海插嘴道,“笑起来还真是教人神魂颠倒。”
“你知道什么,”霍启明不满意道,“这便是有福之相!”
第十一章
两人带着随从又在金城坊内寻了一处酒馆吃饭,郭继恩与邻座的客人闲谈,霍启明与两个参谋却一直在议论那个东虏郡主。郭继恩忍不住嫌弃道:“反正你是兼爱之人,这阿迭努恰好又是独身寡居。你既然心动,哪天去她宅上做客,趁机便收了她如何?”
“那也不一定她就愿意啊,不是——”霍启明说道,“我只是有些奇怪,这女人当真有些本事,顾盼之间便是教人难忘,奇哉。”
“经历不同,风韵自然不同。”郭继恩也点头承认,“所谓人间尤物,便是这般了。书中所言红颜祸水,这位郡主当得起此语。”
他想了想又道:“不要再议论了,赶紧吃了回去。”
“哎,我这酒还没喝完呢。”
天黑之时,郭继恩已经回到统领署,依旧在三堂之内处理政务,陈巧韵一旁笔录。如今那河文瑜已经被参谋宋庭耀领了出去,先安顿在秦义坤处,只等着择日成婚。是以衙署之内只有泉婧一人侍奉,如今正是六月底,天气最为炎热之时,她从冰鉴之中取出沙糖绿豆,分别呈给郭继恩和陈巧韵。
陈巧韵低声谢过,又小声道:“你自己也吃些儿。”
“不妨事,我给自己预备了乌梅汤,酸酸甜甜的,我最是喜欢了。”泉婧说着又去瞧瞧那个铜制的大冰鉴,见冰块从里面冒出丝丝白气,这才满意地坐到一边,捧着那碗乌梅汤慢慢地喝着,觉得凉意沁入心脾,甚是舒适。
郭继恩皱眉出神,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又转头吩咐陈巧韵:“发文给燕都府衙,以刺史方应平右迁辽宁道检校提学使,尽早赴任,这道行文,钤观察使之印!”
见陈巧韵有些愣神,他不耐烦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陈巧韵回过神来,连忙答应,又小心问道,“高别驾去了卢龙,如今方使君也要转任,岂不是府衙之中没有主事之人了?”
“还有一道文书,召楚信章入燕都!”郭继恩说着端起了那碗沙糖绿豆。
陈巧韵便提起笔来,这时候霍启明却从门外走了进来,衣衫有些凌乱,眼神之中带着惶惑之色。郭继恩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吃惊问道:“启明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你们两个都出去,把门带上!”霍启明先厉声吩咐这两个女孩儿。
陈巧韵和泉婧慌忙起身出去,将房门带上。郭继恩不满道:“天气这般炎热,你还教她们把房门给关了——”
“我——”霍启明凑到郭继恩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噗——”郭继恩一口沙糖绿豆喷了出来,他定一定神,放下碗拿起一方巾帕擦着嘴唇,觑着好兄弟六神无主的模样慢慢问道,“你还真的去那郡主宅中了?”
“不是那阿迭努,是,是白吟霜。”霍启明坐下来艰难说道。
原来两人在燕都行宫前的横街道别之后,霍启明回到钱庄自己住处,耿冲已经将屋内备好冰鉴,冰饮也已经预备好,便往院门寻当值的军士闲聊去了。霍启明靠在躺椅上捧着冰酪,回想着阿迭努那曼妙身姿,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觉得心中还是有些燥热。
他瞅着正在冒白气的冰鉴自语道:“这玩意用来降温着实差强人意,不行,道爷我要弄一根大管子,造一个空调出来。”
“敢问真人,空调是什么?”一个白色的身影倚在门口,含笑问道。
霍启明转头望去,见来人是乐社白吟霜,穿一件素纱半袖,下身白色长裙,夜色之下,更衬托得她如姑射仙子一般。霍启明便放下冰酪道:“空调者,就是调节冷热的玩意。白小娘子怎地有空过来?”
“便是这支春闺怨,”白吟霜晃了晃手中的曲谱走进屋子,“奴婢还有些不明白处,是以特来向老爷讨教。本来想叫云锦妹子陪我一道来,却被那西齐雅将她拖走了,说是陪她去夜市里瞧瞧。”她说着抽了一张竹凳坐到霍启明身侧,指着曲谱道:“这里,还有这里,便是感觉还不够圆融,须得再改一改。”
白吟霜也是才沐浴过不久,身上散发着阵阵清香,一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面色白里透红,伸出来的手臂晶莹如玉。
霍启明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轻轻低下头去。
没有听到霍启明的说话声,白吟霜诧异抬头,霍启明眼神灼灼,那张俊俏的脸已经凑了上来。
白吟霜双目圆睁,身体僵硬,又渐渐放松下来,阖上了眼睛。
风暴平息,白吟霜终于在昏黄的灯光下回过神来,她竭力坐起身子,稍觉清醒,又摇头失笑。然后开始慢慢地穿上衣裳。
霍启明也终于恢复了理智,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见白吟霜坐起穿衣,连忙问道:“你,你要去哪里?”
“奴婢要去小解。”白吟霜轻声说道,她匆匆穿好衣裳挽起长发下了床,差点趔趄。她咬着牙站定,慢慢地出了屋子。
霍启明靠在床上,安心等着白吟霜回来,他得意地哼着曲儿:“我这里...呀,阮肇到天台,将柳腰款摆——”
孰料这一等,就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玉人回来,霍启明忙套上衣裳出去察看,只见夜色之中风静星疏,石灯幽光,哪里还有女孩的影子?
霍启明有些着慌,连忙出了院门问道:“可曾瞧见白小娘子出去?”
耿冲和两个当值的军士都禀道:“她都走了好一会啦,真人莫非是方才睡着了?”
霍启明低声咒骂,又急忙赶往督府,在东路后院门房处询问,白吟霜却并没有回来。
他只得又掉头,却撞见西齐雅、季云锦两个挽手拎着一个鹿皮包,一路轻声说笑而来。西齐雅瞧见霍启明,不禁笑道:“天师何以这般着急模样?”
“见着白吟霜了吗?”
两个女孩儿都愣住:“她不是说去天师那里么?”
“来了,又走了。”霍启明丢下没头没脑一句话,便又径直往东角门而去。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不知他何以这般古怪。
两排路灯照亮了横街,对面诸坊也是路灯高照,隐约听见叫卖之声。如今的燕都,晚间也是十分的热闹,却不知白吟霜是跑去了哪里。
霍启明有些六神无主,想了想又转回钱庄吩咐耿冲备马,径往西苑军营而来。
听完了故事,郭继恩摸着下颌,很是无语:“所以你是什么话都没说,直截了当就把白家小娘给欺负了?”
“我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这美人夜访,穿得又单薄,”霍启明辩解道,“是以难免把持不住。”
“果然是个洒脱的奇女子。”郭继恩瞅着霍启明冷笑道,“倒是你,难道不是白日里见着那东虏郡主,于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就别再拿我打趣了,”霍启明狼狈道,“你倒是帮我拿个主意啊。”
“你急什么,她反正是在这燕都城内,又跑不掉。”郭继恩漫不经心往躺椅上一靠,“只管安心回去歇着。到了明日,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只是你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她说——究竟是一时起意,欺负过就算,还是往后会真心待她。”
“你也太小瞧我了,”霍启明想起白吟霜肩上的伤疤,没来由一阵心疼,不禁拍着胸脯道,“我自然是会真心待她!”
他望着屋内的陶灯出神道:“其实呢,我早就觊觎着她的美色了。”
“你既然存了个长久相伴的心思,那不就行了。用得着这样庸人自扰?”郭继恩嗤笑道,“明日见了她,便分说明白就是。赶紧去把门打开,都要给热死了。”
“哦,那好,我可就先走了哈。”霍启明有些心神不宁地起身。郭继恩嫌弃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
霍启明终于走了,打开的房门带进来一丝丝夜风,郭继恩再次端起沙糖绿豆,却忍不住笑得直打跌。陈巧韵和泉婧两个正好要进来,见此情形,都觉得是一件无比稀奇之事,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他。
“不是,你们不用管我。”郭继恩站起身来忍着笑意道,“陈典书你接着写。适才屋里着实太热,我要再去洗个澡。”
不料接连两日,白吟霜都没有出现在乐社院子里。便是六月廿九日旬休之时的乐社演出,也不见其人影,原本金芙蓉出嫁之后,即由白吟霜担任琵琶演奏,结果其人突然不见,许多演艺只好临时更换。而演艺当天,每次必来的霍真人也没有出现在雅间之中,这也引起了许多百姓的好奇猜测,纷纷议论不已。
七月初一日,皇城内的燕镇钱庄总号重新开始理事,霍启明大清早就吩咐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领着人马城中四处去寻找。又传令各处城门,若有见着白吟霜出城,务必要拦住,并马上报与自己知道。
苏蔻见他心神不宁模样,笑着打趣道:“想必是你做了什么傻事,惹恼了白家小娘?”
霍启明摇摇头,嘴里嘟囔着,却不回话。郭继雁也嬉笑道:“天师道术高深,何不掐指一算,便知吟霜姐姐躲在何处了?”
“安心做事,大人的事情,小娃娃不要插嘴。”霍启明没好气道,他又瞅着苏蔻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你又怀上了,道爷我却是马上要往营州去,不能再拖延了。咱们两个都不能在此理事,总号交由谁来署理?”
“自然是交由田主簿了,”苏蔻有些慵懒地靠在躺椅上,“只是你得跟制将军知会一声,别差遣他去忙别的事情。哎,真人,奴家有一事想要请教,号脉能知道是男胎还是女胎么?”
“能——可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反正是你腹中的孩儿,生男生女不都是一样嘛。”霍启明心神不宁,“你别指望道爷我为了这个替你号脉,没那个闲工夫。”
他说着就又跑了出去,可是却茫然立住,偌大的燕都城,一个人要躲着自己,的确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佳人躲匿,无可得见,回想当夜情形,倒真像一场春梦了。
白吟霜未曾回来,乐社班首崔乾明反倒找上了霍启明:“老爷明鉴,小人年老体衰,如今料理这乐社之事,颇觉有些力不从心。咱们几个商议着,白吟霜白小娘诸技精通,又是此前白班首之妹,性子又很是果决。是以都愿以她为首。还望老爷们允准。”
“白吟霜来做乐社班首?崔班首你是要告老辞去么?”
“不敢,小人还依旧做着琴师便是。”
“既然如此,道爷我也觉得甚好,只是却不知她躲哪里去了。”霍启明叹了口气,“这事我已知之,你回头知会姚大管事便是。”
崔乾明恭敬答应,又作了个长揖,这才退了出去。霍启明挠头叹气,想了想起身去找郭继恩。苏蔻见他如今无心理事,不禁摇头轻笑,又想到自家丈夫,她轻轻摸着自己肚皮,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郭继恩却并不在统领署内。
海津刺史楚信章已经进入燕都城,准备接任新职。此时他正陪着郭继恩与靳宜德两个,进入了燕都行宫。
蓝天白云之下,行宫承天门大开,三人由王庆来率领一队亲兵,走入了这片燕都城内占地最广、地位最尊的建筑群。行宫占地千亩有余,然而与西京东都的宫城相比,它的面积依然显得很小。此处原为近百年前正明帝亲征辽东所建,后来郭峻出镇燕都之后又加以修葺,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座皇宫的确已经寂静了很多年。
虽然同样是青瓦白墙,重檐庑殿,可是如果说西京的太极殿与含元殿是壮观巍峨,那么行宫的主殿皇极殿就是精巧富丽。苏古真与另外几个宦官弯腰低头,毕恭毕敬陪着他们一路察看过去。
前朝三大殿,皇极殿、中极殿和文德殿。然后是后寝诸殿,后寝之中最为宽敞奢丽者便是天子寝殿紫宸殿。郭继恩对紫宸殿的设计布局很是欣赏,连连称赞不已。靳宜德忍不住觑着他道:“到了此处,才知天子以四海为家,宫室非壮丽以重威。此实非虚言也。况且邮报不是撰文说,燕都乃是王气聚集之地。郭将军能无心动?”
郭继恩很是无语,他皱眉道:“行宫多年无人居住,今日请靳公与楚使君一道前来,便是要瞧瞧有无需要修缮之处。就连这个,都能令靳公想到郭某有窃据之意?至于任先生所著之文,说到底乃是夫子立言,无干时政,靳公实在是揣测过甚也。”
楚信章也很生气,他是耿介之人,并不在乎对方面皮:“靳公何以对郭统领这般心有成见?制将军为燕镇之百姓,亲身执锐,深入边险,费心尽力,披肝沥胆!此皆本地军民人等亲眼所见!司空如此质疑,岂非令忠臣寒心,奸徒快意?”
靳宜德老脸微红,无言以对,郭继恩心下极爽,自觉将楚信章调入燕都果然是个极好的决定。
他们出了行宫承天门,迎面瞧见霍启明过来。郭继恩诧异道:“你怎么还留在此地?方学使、韩都使家小、还有拉巴参军要的那个胡姬,都跟你往营州去,不要遗漏了。”
“你先别催啊,”霍启明将郭继恩拉至一旁小声道,“这都两日了,我还未寻着吟霜小娘子呢。”
“还未见人?这倒真是出乎意料,”郭继恩想了想,果断说道,“不用等她了,你带上那季云锦季小娘一块走!”
“啊?”霍启明张大了嘴巴。
“让她随行照料你的起居,”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耿冲贪吃贪玩贪睡,是个不济事的。季小娘端庄内向,我信得过她。
“可是,可是白吟霜——”
“白小娘心志坚定,主意大得很,你不必担心。”郭继恩说道,“她不会离开燕都,迟早会露面。到时候我自然会帮你。说不定啊,你急的跳脚,她却其实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
燕都城内最大的行院,乃是遇春坊内的花月楼。院中一处屋内,白吟霜斜靠在躺椅之上,瞧着那个叫杜窈娘的女孩坐在镜前梳妆打扮,画眉点唇,十分细致。
她正瞧得有趣,行院鸨儿罗五娘已经推门进来,满面含笑将一碗粳米粥端至面前:“白家妹妹,这是姐姐为你熬的米粥,将就着用些罢。”
“多谢姐姐亲自捧来,却是折煞奴婢也。”白吟霜忙起身接过,用勺子轻轻舀着,依然瞧着杜窈娘细试梅妆。又转头对罗五娘笑道,“婢子出来得匆忙,竟是身无分文,回头必定会将叨扰之费奉上。”
“瞧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难得的贵客。再说,前日夜里可是姐姐我瞧你路过,自己凑上去请你进来耍子的,那里能要你的钱!”罗五娘笑眯眯说道,“往日里姐姐也去大戏台瞧过几次,妹妹的舞技琴艺,我这里没有一个不赞叹佩服的。如今能将你请进来相聚,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奴在戏台之上,都是凭着自己性子胡来,教姐妹们见笑了。”
“可不敢笑话你,如今乐社中人,都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咱们哪,依旧不过是些野鸡山雀。”杜窈娘撇嘴说道,“你呀,在咱们这野鸡窝里竟都住了两日了,也该回去了罢。”
第十二章 真个别离难
“是,这两日多有叨扰,”白吟霜神色平静,“奴也是该离去了。”
罗五娘觑着白吟霜眉眼,小心探问道:“姐姐有句冒犯的话,瞧着妹妹这副模样,想是初尝情爱之事?”
白吟霜放下米粥,轻轻一笑:“是啊。”
“那可是要恭喜妹妹了,是——天师老爷么?”罗五娘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再问。
白吟霜想了想,还是坦然承认:“是啊。”
这下就连杜窈娘都忍不住转过头来,一脸羡慕嫉妒之色。白吟霜淡然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只不过是被他欺负了,又不一定会被收进屋里去。”
“你就诳我罢,”杜窈娘嗤笑道,“天师老爷的性子,最是仁义和善,再说了,你们两个彼此有情意,这燕都城中,谁人不知,你还怕他会负了你?何必在奴婢这些苦命人跟前炫耀呢。”
“如此,做姐姐的还真不敢留妹妹在此了。”罗五娘镇定住心神,拊掌笑道,“吃罪了天师老爷,我们是万万担待不起。你们多半是小两口儿拌了嘴,可是惹恼了天师老爷,咱们在这燕都城里如何待得下去。”
“也罢,那么奴婢就告辞了。”白吟霜起身行礼,“多谢姐姐这两日收留。改日得空了,定然再来探望。”
“可不能就这么回去了。”罗五娘笑眯眯上前扶住白吟霜,领着她去换了一套粉色的裙衫,头发也重新挽过,又挑了一点胭脂在她脸上抹匀了,这才笑道,“妹妹便如画中人一般,不要说天师老爷,便是姐姐瞧着,也是喜欢。”
白吟霜抿嘴一笑,坦然道谢,又去与杜窈娘道别:“这两日在姐姐处厮混,想必是惹得你厌烦了。可别往心里去啊。”说着上前抱抱她,还蹭了蹭她的脸。
“便是要回去了,还要穿走我一件衣裳。”杜窈娘嫌弃将她推开,却又叮嘱道,“你说过要得空来瞧我们的,可别光是嘴上哄着啊。”
“这个必定不会。”白吟霜笑着摆摆手,转身下楼。别处房间几个姐妹也都出来相送,白吟霜也叫她们各自回屋,这才离开行院往皇城而去。
燕镇钱庄总号,西柜房之内,今日苏蔻去往医教院,欲请颜山长为其号脉,只有田安荣和郭继雁两个坐在桌案前,小声商议。几个司帐过来禀事,霍启明都摆手吩咐他们去找田主簿。眼见郭继雁有不明白处便向田安荣请教,这书生于是细致讲解,郭继雁听得频频点头,霍启明倒恨不得将这两人都给扔出去。
直到白吟霜一身粉色衣裳出现在柜房门口。
霍启明大喜过望,连忙快步出来握住她的手道:“你这两日去了哪里,倒教我找得好苦!”
白吟霜羞意上脸,心中微暖,却没有说话。霍启明醒悟过来,连忙拉着她至僻静处:“你这两日觉得身上如何?有没有不适之处,一定要告诉我。”
“还好,没有觉得不适之处。”白吟霜面色泛红,“只是,奴觉得这两日应该是癸水要来了。”
“那你要好生休息,这几日不要再吃冰饮了。还有——”霍启明面色古怪起来,“如今我和颜山长正在筹办医药厂,到时候会制作绷带,这个倒是可以用于月事,对,先用熏蒸之法除疫消毒,嗯,这事很是繁琐,我得先往营州去,只能教继恩兄帮我做起来。”
白吟霜见霍启明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不禁失笑,听得他说欲往营州去,又敛了笑容道:“老爷如今要去远地,就将季云锦带上罢。”
霍启明倏地住口,面色古怪地瞧着她。白吟霜继续说道:“云锦妹妹性情极是羞怯,平日里也不多话。可是妾身知道,她一颗心只在老爷身上。老爷对她若即若离,她心中其实是很苦的。况且妾身也知道,营州严寒之地,老爷身边也不能没有个照应的人儿。”
“你,不会生气么。”
“妾身为何要生气?”白吟霜觉得奇怪,“云锦妹妹性子柔软和顺,与妾身平日里处得极好,妾身愿与她一道侍奉老爷。”
“我其实,也不是对她若即若离,”霍启明难以解释,他瞧着白吟霜认真的神情,只觉得心绪复杂,想了想又问道,“似乎不对啊,你教我带着她走,则你自己呢?”
白吟霜想了想道:“妾身便留在燕都等着老爷回来。有些事情还没有想得太明白。”
她瞧着霍启明神色微变,不禁笑了:“不是这件事情,老爷不必多想。”
“那就好,”霍启明也松了口气,“营州新复之地,居处简陋,况且那边很快就是冬季,寒冷难耐,我也不愿你过去受累。安心在燕都等我回来便是。”
于是王庆来便差遣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率领一哨亲兵,护送霍启明往营州去。
陆婉儿却是有些顾虑:“按说奴家理当前往营州服侍夫君,只是两个孩儿眼看就要入学。若是去了那边,只怕是无人指点他们的功课。”
“此事确实可虑,不过嫂夫人也不用过于担心。”郭继恩道,“方学使不是会与你们同去么,则沈阳必定会建学馆。孩子们都是要念书的,这是咱们的要紧事,官府会尽力将之办好。”
“既如此,奴家也就安心了。”陆婉儿便向郭继恩行礼道谢,“外子窘困之时,幸得将军擢拔救助,得有今日,奴等着实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也。”
“嫂夫人不用说这个,某是为国举才,非出私意。”郭继恩笑道,“沈阳冬天极冷,你们去了那边,务必要保重自己身子。”
陆婉儿再次道谢,这才安心离去。
于是七月初七,立秋之日,又逢七夕节。正是晴日当空,霍启明带着一干家眷人等往营州而去,郭继恩叫上秦义坤,一道往光熙门外送行。
他见季云锦神色羞怯,抱着箜篌紧跟在霍启明身后,不禁失笑道:“乐器还带着做什么,这一路山长水远,千四百里路,你也不怕累着自己。”
“若不时常练习,技艺就会生疏了。”季云锦小声回道,“待回了燕都,奴婢还要跟着乐社一道出演的呢。”
“是个勤快的小娘!”秦义坤也乐了,“等你回来出演之时,我可要听仔细了,瞧你究竟有没有进益。”
郭继恩见白吟霜远远躲在一旁,便对霍启明笑道:“我去跟方学使说说话,不妨碍你们痴男怨女了。”说着拉上秦义坤,往方应平那边去了。
方应平见郭继恩过来,忙叉手见礼。郭继恩抱拳笑道:“方学使或许心中有些不愿,不过想必你也知道,学政之事,乃是本帅心中第一件要务。靳工部紫袍象笏,朝中显要,都情愿来此出任督学,方兄万不可以闲职视之。至于品秩么,方兄和韩都使的举荐之章,本帅都已发往西京,是以不用担心!”
方应平听得此语,心下才踏实起来,此前的不乐稍解:“是,制将军既有吩咐,下官自当努力为之。”
这边霍启明将季云锦抱着的箜篌拿了过来,转身放置在马车之上,嘱咐那个叫希琳卡尼的舞姬:“这一路之上,你就看着它,可别教弄坏了。”
“好的,我会像守护自己眼睛一样守护着它。”希琳卡尼笑眯眯说道。
霍启明转身回去,白吟霜正在和季云锦喁喁细谈,季云锦眼圈微红,连连点头。他想了想慢慢走过去,白吟霜见他过来,有些担忧道:“老爷就只带了这点人马,万一路上遇见强人,可怎么办?”
“这个不用担心,道爷我手执兵符,到了唐山、临榆关都可调守军护送。”霍启明笑道,“到了沈阳,咱们就给你写信回来。”
白吟霜轻轻点头,她瞧瞧自己的男人,又瞧瞧季云锦,觉得心中好生不舍。千言万语,却无从出口,只得轻声说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姐姐——”季云锦声音哽咽起来,霍启明连忙道:“哎,哎,别弄哭了呀!咱们此去,至多半载,也就回转来也,干嘛这样悲悲切切的。”
第十三章 青袍会元戎
白吟霜终于笑了:“老爷说的是,妹妹不必伤心了。老爷携你同去,这是好事情,应该高兴才是。”
“姐姐——”季云锦欲言又止,白吟霜忙止住她:“你不用多说,安心跟着去便是。”又转头示意霍启明。
霍启明点头表示明白,顺手就搂住了季云锦纤细瘦弱的肩膀,领着她往马车而去,又凑到她耳边轻声嘱咐。夏日炎热,女孩的衣衫单薄,他忍不住又细细摩挲两下。季云锦羞得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乖乖地跟着他上前,钻进了马车。
白吟霜低声道:“这又要被他祸害一个了。”这时马车里传来希琳卡尼叽叽咕咕的说笑声,又见霍启明翻身上马,向着自己连连挥手,白吟霜突然觉得十分难受,恨不得扑上去跟着情郎一道出发。
她连忙克制住自己,含笑向霍启明挥手道:“老爷,多保重!”
郭继恩向同样坐在马车内的陆婉儿、韩钰韩昳说了会话,又嘱咐了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陈良几句,便示意吴守明,准备出发。躲在一旁开心吃着栗子糕的耿冲连忙三口两口咽下,翻身上马。白吟霜瞥见这情形,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霍启明无奈叹气,吩咐道:“你过来跟着这辆马车!”
郭继恩又嘱咐他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别因为天冷就陷在温柔乡中舍不得起床,武艺要勤练!”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罗唣!”
这小队人马终于沿着官道向唐山方向去了。秦义坤也告辞离去,郭继恩便教白吟霜骑在舒金海的坐骑之上,让舒金海替她牵马,一道回城。又对她说道:“前几日你是耍小儿女脾气?倒是教咱们白白耽误了好几日工夫!”
因为相处日多,白吟霜其实不怕霍启明,但是面对郭继恩却总有几分敬畏之感。她强自镇定心神,小声说道:“其实,奴婢瞧过了历书,明日才是出行的好日子呢。”
“哪里还能等到明日,已经多给了你们好几日了。既然这般舍不得,你干嘛不跟着他一块去沈阳?”
见白吟霜踌躇难答,神色有些畏惧,郭继恩放缓语气道:“你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与启明便如亲兄弟一般,这般说起来,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妹了。咱们初相见之时,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如今怎么就畏缩起来了?再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
白吟霜低声答应,郭继恩想了想问道:“闻说乐社崔琴师打算让出班首之位,交与你来带领大伙儿。你自己是如何想?”
白吟霜沉吟摇头道:“还是不必了,奴家往后不打算再呆在乐社之中了。”
“这又是为何?”郭继恩微觉诧异,“如今乐社之名,燕镇皆知,既有督府每月发放的钱米,又有戏台出演的工钿,你们应该也都攒下了不少钱。你不打算呆在乐社,又预备去做什么?”
白吟霜硬着头皮答道:“奴婢打算另外再筹办一个乐班。”舒金海程山虎等人听得此语,也都是忍不住转头瞧了她一眼。
郭继恩浓眉微皱:“这却是为何?”他想了想恍然道,“明白了,你是不愿意再为咱们这些达官贵人献歌献舞。”
白吟霜惊得双目溜圆,说不出话来。郭继恩点头道:“我知道,你天性不喜被拘束。有这样一份志气,很好!不过此事可不容易,你得要好好努力了。”
马队已经行至皇城左清门前,白吟霜下马向郭继恩行礼道谢,郭继恩瞅着她道:“若是你的乐班果真能办起来,我准你们与督府乐社轮番至戏台出演。等你的好消息!还有,我那启明兄弟,虽然才智无双,却依旧是孩童心性,跳脱得很。往后还请弟妹多看着他些。”他说着摆摆手,示意卫队往西苑军营而去。
马队沿着横街向西面去了,白吟霜这才觉得那道无形的气势已经消散,不觉松了口气。她想了想没有回督府,穿过横街叫了一辆骡车,往澄清坊而去。
河神庙旁的白宅之内,金芙蓉的肚皮已经高高隆起。虽然她当初曾说即便出嫁,也依旧是乐社之人,但其实她自从搬出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曾经去戏台看过几次演出而已。
偏厅之内,一个使女给白吟霜捧上茶来,她轻声道谢,瞧着金芙蓉鼓起的肚皮暗叹了口气。
金芙蓉穿着湖绿色绫衫,柳黄色长裙,双手扶着腰,似笑非笑道:“如今都说妹妹与天师老爷好事将近,你不安心在督府中呆着,竟还要去捣鼓自己的乐班,你是怎么想来?”
“便是呆在督府之中觉得有些憋闷。金姐姐知道我是流浪过好几年的人,喜欢自在。”白吟霜微笑解释道,“是以总打算出来自己弄点什么。”
“唉,督府乐社,好歹是一口安稳饭,如今名气既响,面皮上也有光彩。”金芙蓉叹气道,“你若是出来自办,这风吹雨淋的四处讨活计,可是艰难得很了。我也有心想助你一把,只是你瞧我这肚子——哎哟,小崽子,又踢我!”
她低声喘了口气:“踢得我心口疼。”
白吟霜瞧着她华贵衣衫,微笑说道:“瞧着白老爷待姐姐定然是十分疼爱。”
“我也算是嫁了个好夫君。”金芙蓉面上漾起幸福神色,只是瞧见白吟霜姣好沉静面容,心下微微有些失落之感,“闻说前几日你使小性子,躲了起来,急得天师命人四处寻找。哎,他待你也是真好。”
白吟霜想起郭继恩的话语,轻声笑道:“他便是小孩心性,真的得手了,倒未必有多在意呢。瞧着姐姐身子沉重,久坐辛苦,我就先告辞啦。”
金芙蓉撑起身子,将她送至厅门之外:“云锦妹妹如今过得好不好?我也有些时日不曾见着她了。”
“老爷今日去营州,将云锦妹妹一块带去了。他在那边,也得有个人照应起居嘛。”
金芙蓉瞪大了眼睛,不禁羡慕道:“你们两个,真是好命。”
白吟霜笑了笑,摆手与她道别。
她出了白宅,信步漫行,走入白莲池南岸边一处酒馆,点了两样小菜,慢慢吃着,一面凝神思索。直到一个十七八岁卖唱女孩儿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女孩儿一身粗布衣衫,也有七八分的颜色,一面拉着胡琴,一面轻声吟唱着小曲儿:“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食客们笑语喧哗,无人倾听她在唱些什么,白吟霜想了想,放下筷子走了过去。
她又想起了郭继恩对自己说的话:“此事可不容易,你得要好好努力了。”
郭继恩此时却在西苑统领署内接见一位来自河南夏邑的客人,原夏邑县令辛广寿。
这位辛县令入燕都之后便往皇城去谒见郭继恩,却是寻不着人。王庆来询问情形之后,便将他带至西苑军营内。拜见之后,他告诉郭继恩,自己是接到韩煦的书信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辞官而去。
“加征太过,百姓着实无力输供。下官身为一县之长,却是无能为力。愤懑之下,终于下定了决心。”辛广寿摇头叹息道,“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呀。”
“此前韩都使与本帅闲谈,曾提及辛明府,称赞你是本分实在之人。”郭继恩笑道,“只是如今他已往营州任事去也,并不在此处。不过这也不打紧,明府之心性,本帅已知之。燕都之楚使君,明日要与本帅一道往各处工坊查看,就请辛明府也一道去。这里有几份燕都邮报,明府可先看看,待会便在此处一道用饭。军中饭食粗疏,可不要介怀才好。”
“这饭食还能叫粗疏?”一旁伺候的泉婧插嘴道,“每日都是三顿,不是鱼就是肉,奴都胖了好几斤啦。”
“下官在夏邑县衙,亦不过是一日两餐饭食,难见荤腥,哪里还会挑剔什么。这邮报么,此前往燕都来的路途之中便已见过,”辛广寿拿起报纸笑道,“燕州新政,发扬民智,将军之眼界魄力,教人佩服!”说着便拿起报纸细细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