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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北地营田事

    侍立在郭继恩身边的程山虎、樊振海听得这新卢儒生说话口气甚大,都有些不满地瞪着他。郭继恩却笑问道:“如何会令奉夫子失望?”

    “学堂的这几位先生,王伯重、秦慎之、周春等,虽然也有些识见,却都不是真儒。大学堂既然比照太学而建,如何却只重杂学,而不讲经义也?”

    郭继恩笑着解释道:“经义之学,乃有本镇之巡查使韩煦来给学生们授课,不过他另有官职在身,是以只能抽空前来。夫子名望既著,学问必广,可愿意在这燕都学堂充任教授之职?”

    奉冲和闻言一愣:“要在下来给学生授课?”

    “不错,”郭继恩正色说道,“统领署诚心相邀,请夫子就留居燕都,传道授业,以伸圣人之微言大义。”

    奉冲和颇有些心动,却迟疑说道:“中华上国之儒学,推崇一个仁字,东倭之儒,尚一个忠字,我新卢之儒,则以义为先。是以在下的学问,恐与上国之儒,大有不同也。”

    “圣贤学问,兼容并包。”郭继恩微微笑道,“夫大学堂者,亦不过各展所学尔。况且夫子既为师者,则必有名贤访之,不劳夫子远致矣。”

    “将军果有昭王筑台求贤之诚,在下岂能无感。”奉冲和勉为其难道,“既如此,在下便留在学堂,开课授学。”

    郭继恩喜道:“多谢夫子,振海,你陪着夫子往学堂去,若缺什么,都要为夫子预备好,教学生们都来拜师。”

    樊振海答应一声,便陪着奉冲和出了二堂。郭继恩亲自送至大门,一路又仔细嘱咐,眼见两人过了横街往鸣玉坊去了。这时又有于贵宝领着新转任监军司判官的谭宗延过来,于是几人又转回衙署之内,继续说话。程山虎走在郭继恩身边,忍不住道:“一个新卢来的穷老书生,少将军却这般敬重?”

    “彼辞官回乡,著书立言,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郭继恩正色道,“咱们就请他在此为燕州授课育才,正是两全其美之事。你我都是苦出身,又何必以衣帽取人。”

    “是,小的知道了。”

    众人进了二堂,那泉婧给客人们奉上茶来,谭宗延诧异道:“统领这里也有女人了,却是稀奇。”

    “新卢来的小娘。”郭继恩没有多解释,却问道:“怎么老是只见你一个,那位河小娘呢?”

    “与宋参谋在那边廊下说话呢。”泉婧撇嘴道,“成天的就知道玩。”

    郭继恩转头问程山虎:“他两个莫非是有些情意?”程山虎笑道:“不好说,不过的确是彼此眉来眼去的。”

    郭继恩点点头,立即吩咐道:“情爱之事本帅不会干预。不过庭耀就不能留在统领署了,明日起,他转至监军司行走,将那边的杜景旺转至统领署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于贵宝点头道:“这也是应有之义。”郭继恩又对谭宗延道:“闻说调你回燕都,你还不大乐意?”

    “宽河等处地方,比宣化要苦得多了。”谭宗延正色答道,“卑职到宽河不过三月工夫就被转走,下面的袍泽们难免会有些议论。”

    “苦乐不均,军中情形便是如此。”郭继恩点头道,“人人都愿意留在燕都当兵,吃喝玩乐尽有。宽河那等所在,一年到头连个俊俏小娘也难见着,此前有戍边十年二十年的老卒,回乡之时,便是说个媳妇也难。是以监军司彻底革除募兵之法,也是为军中同袍着想。不过,你也不要以为燕都城中的日子就好过,监军司这边,繁琐之事甚多,须得细致耐心,不可焦躁。”

    “是,统领知道某是个急性子,便教某回来,好生磨一磨脾气。”谭宗延点头,“不过宽河那边——”

    “你不要只想着宽河一处地方。”郭继恩打断他道,“如今你既为监军判官,可与渔阳丁孟秋商议,让丁旅在驻屯之地营田垦荒,以为长久之计。”

    “营田之法,此前咱们几个就有议论,只是一头犍牛便需四千钱,此外还有农具种子等,这等花费,咱们承受不住啊。”谭宗延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若没有统领署拔银支持,这件事,办不起来。”

    “如今你到了监军司,便可以帮着将这件事办下去,要什么,便由监军司行文拔付便是。如此,岂不是比待在宽河与同袍们一块吹沙吃土要强得多?”

    谭宗延终于笑了起来:“是,卑职知道了。”

    众人又商议了许久,郭继恩突然问道:“我那继骐兄弟呢?”

    “去了军器监,如今真人吩咐下来,由郭判官督管军器监诸事。”

    郭继恩沉吟点头,谭宗延便问道:“卑职听说,郭判官与海津府楚使君宅中小娘彼此有意?”

    “此事本帅也不便插手。”郭继恩摇头道,“那位楚使君,你要他与我那二叔做亲家,那是打死也不情愿的。我这位二叔若是聪明的话,就该自己往海津去一趟,否则,此事没个结局。”

    他瞅着于贵宝的神色笑道:“于监军不必多说,本帅也知道,郭长鹄是拉不下这个面皮的。”

    郭继骐从军器监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监军司,而是转道去了靖恭坊西侧的那处行院。

    屋内熏炉萦香,陈巧韵身穿月白色长衫,外罩艾绿色半臂,下身一件石青色襦裙,正在为郭继骐生火烹茶。郭继骐靠在竹制的躺椅之上,瞧着这女孩素雅的身影道:“你这里如何会有这躺椅?”

    “重阳节时,天师老爷叫人在学堂门外摆了二十副发卖,嬷嬷手快,去抢了一副回来,便搁在奴这屋里了。”

    郭继骐点点头:“便是你们这里离学堂近,知道消息也快。不过,行院设在学堂附近,这事细想起来,倒有些古怪。想必那些学生,时常有来这边玩耍的罢?”

    “是先有的咱们这行院,后来才有的学堂。”陈巧韵笑着辩解道,“要怪,你得去怪那位统领老爷。学堂里那些解士老爷,确有常来的,吟诗作赋,倒是风雅得很。”

    “大兄当初也没有细想这么多,鸣玉坊内原有军营仓屋,场院够大,是以充做了学堂。”

    “你管他叫大兄?”陈巧韵惊奇道:“莫非老爷便是那位要娶海津楚小娘的郭判官?”

    “连你都知道了?”郭继骐面容有些苦涩,“不错,在下便是郭继骐。”

    “原来是郭公子,”陈巧韵轻轻笑了笑,“这件事,燕都全城,只怕是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听说那位楚使君老爷并不同意,却是为何?”

    郭继骐摇头不语,陈巧韵也不再问,只将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盅,端来放在郭继骐身边的小案之上,柔声道:“瞧你面色疲惫,便在奴婢这里小憩一会罢。”

    告辞的时候,郭继骐将银钱放在桌上。陈巧韵神色复杂地瞅着他道:“奴家这里,公子往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这却是为何?”郭继骐很是不解,“莫非在下举止甚是粗鲁失礼?”

    “不不,公子品行端方,待奴也是谦和有礼,”陈巧韵连忙说道,“虽然公子并不曾碰过奴的身子,只是公子乃是城中受人瞩目的人物,若常来此处,恐有流言,说公子求偶不得,便流连行院,于公子的名声,必定有损。”

    她轻声说道:“公子在奴这里,从未有过轻浮之举,是真心待奴为友。是以奴也不能不多为公子着想。愿公子早日得遂心愿,娶回佳人。”

    郭继骐盯着陈巧韵瞧了好一会儿,才抱拳道:“多谢小娘子提醒,在下告辞了。”

    他行至门口,突然又转身问道:“小娘子玉质冰心,何不设法跳出这火坑?”

    陈巧韵嗤地一笑:“都说男人最爱的事,乃是拉良家子入彀,劝风尘女从良,果然如此。”她见郭继骐神色有些尴尬,便正色道,“还请公子放心,待奴攒够了赎身之钱,必然会离开此处。”

    郭继骐离开了凤鸣行院,策马向东,预备回澄清坊去瞧瞧父母,路过金城坊之时,他有些惊奇地瞧见白莲池边一处酒楼之内,金芙蓉和季云锦两个女孩,竟然与那船社首领白运广坐在一处说话。

第九十二章 自主为婚配

    乐社休息之日,天气又好,金芙蓉便叫季云锦陪着自己往金城坊内新卢客商新开的一家成衣铺子去买衣裳。两人一路逛过去,看看天色不早,又寻了个白莲池边的酒楼去吃饭。

    两个女孩上了楼,见靠湖边的座位都已经坐了客人,便往另一边靠街的栏杆坐了,吩咐酒保过来点了几样精致小菜。金芙蓉一直觉得有道目光瞧着自己,便转头望去,果然又是那个头发甚短的中年男子。

    这个男人每次乐社演艺都会来瞧,金芙蓉在台上演奏之时,他便一眨不眨地瞧着,眼神有些惆怅,却全无猥琐之色,教人难忘。

    见金芙蓉对自己微微点头致意,白运广便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船社武师崔天嘱咐了几句,起身往金、季这一桌走来。

    “呀,他个头好高。”金芙蓉低声说道,连忙起身福了一礼,“时常见到这位老爷来瞧咱们的演艺,未知该如何称呼?”季云锦也连忙起身行礼。

    白运广忙作揖回礼:“不敢,在下便是运河船社之白运广。”

    “原来是白老爷,平日颇有耳闻,还请坐下说话。”金芙蓉落落大方,她见季云锦神色紧张,便笑着捏住了她的手,“妹妹不用担心,这位白老爷亦是燕都城中大大有名的人物。”

    白运广道谢之后坐下:“什么大大有名,不过领着些卖气力的伙计,在运河上讨一口饭吃罢了。二位小娘子不必拘束,在下冒昧过来,甚是失礼,还请勿怪。”

    金芙蓉便笑问道:“老爷在戏台之下时,为何一直瞧着奴家?想是奴婢生得丑陋,却是惊着众位客官了。”

    白运广忙道:“金小娘这等容貌,若还说是丑陋,那天下也没有几个好看的女子了。想必是在下惊着了小娘子,实是罪过。这个其实是因为小娘子与在下失散多年的妹妹甚为相像,是以在下多瞧了几眼,无心之失,小娘子万勿介怀。”

    “原来如此,”金芙蓉恍然点头,“白老爷如今已是颇有财势,难道就不曾再去寻访自家的妹妹?”

    白运广面露苦笑:“白某本是江南人氏,幼年时家乡遇了大水,实在是活不下去,父母便将妹妹卖与了人牙子,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之事了。便是想要寻访,也是无可措手。”

    两个女孩都默默点头,无话可说。白运广见气氛沉闷,忙换了话题笑道:“不提这些往事了。如今在这燕都城中,各家都日子兴旺起来,可算是遇见了好时节。督府又在大兴各处工坊,闻说那什么燕都大百货,很快也要开张,却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这些都是那位霍天师的本事,都说他是文昌贵相之星下凡,辅佐咱们郭统领,真正是个有大本领之人。”

    听见白运广提起霍真人,季云锦低下头来,金芙蓉只是微微一笑,她沉吟良久,突然轻声问道:“白老爷瞧着年岁颇长,想必是早有家室,儿女成行?”

    白运广摇头道:“非也,最初流落至燕都之时,白某与一位无有子女的寡妇成了婚,没过几年她就因病过世了。此后白某便一直孑然一身。”

    金芙蓉听得此语,不禁流露笑意,她顾不得忸怩,果断低声问道:“既如此,婢子愿以终身托付之,老爷可愿接纳?”话语未落,倒是面色微红。

    白运广、季云锦两个都是大吃一惊,白运广迟疑道:“小娘子这等丽质,岂是白某一介鄙夫所敢望耶?再者,城中俱传,小娘子乃是天师老爷中意之人…”

    金芙蓉面露苦笑:“天师仙风道骨,岂以婢子这等俗物为念。城中传言,皆不可信。老爷心志诚笃,实有圣贤君子之风,奴婢是实心实意,求结良缘。若老爷觉着奴婢贱籍出身,有辱门庭,便当婢子没有提过便是。”

    白运广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道:“金小娘子这般说,白某万万担待不起。某是粗鄙汉子,能得遇小娘子这样的佳偶,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既然如此,”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飞票来,“白某身上实在没有什么雅物,这是三百缗钱之飞票,权为下聘,还请小娘子收好。”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金芙蓉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老爷这是做什么,闻说如今买个妾,最贵者亦不过十万钱。老爷一下子拿出三十万钱来,却是吓着婢子了。”

    “白某绝无买妾之意。”白运广说着拍拍脑袋,从腰间解下那枚做工精良的双雀玉佩,握住了金芙蓉的手,将那玉佩放在她手掌心。

    金芙蓉捂住嘴,低声惊呼,白运广郑重说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金小娘子只管安心等着,白某必定遣人往督府去提亲。”说罢起身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大步下了楼梯。

    酒楼之外,崔天瞧见白运广出来之后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禁笑道:“首领想是遇见大好事了?”

    “不错,”白运广翻身上马,意气风发道,“白老爷我,要娶新妇了!”

    酒楼之内,季云锦呆呆望着金芙蓉道:“姐姐…”

    “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金芙蓉幽幽叹了口气,“四处传言都说真人瞧中了咱们两个,可是咱们自己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一时兴起,未必就当真将咱们放在了心中。妹子你还小,可以往后再瞧着。姐姐我年后就十九了,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可是,这位白老爷,比你大许多呀。”

    “他是个实诚之人,”金芙蓉面露苦笑,“咱们哪里有那么多可挑剔的。说到底毕竟是个贱籍出身,又有真人的传言,没人敢自己跑来与咱们说这婚配之事。白老爷愿意正经娶我为妻,岂不是强过与人做妾?往后我便安心侍奉丈夫,若乐社还愿意留着我与大伙一起演艺,我还来便是了。”

    乐社琵琶女要嫁给船社首领白运广为妻,这事迅速在燕都城内传遍。管夫人很是生气,特地将金芙蓉召来后宅责问道:“你本为督府之乐伎,何敢藐视规矩,擅自婚配?”

    “不敢,还请夫人听婢子详细分说,”金芙蓉跪在下首,手里捏着白运广所赠的那枚玉佩,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卑不亢禀道,“统领老爷早就张榜说了,废止贱籍,奴婢只是督府所雇请之人,婚配可以自主。再者,此前不是已有叶五娘与人做妾,搬离督府出去住了么?婢子已经与崔班首说了,虽是出嫁,却依然是乐社中人,往后乐社之事,奴婢定然应卯而来,决计不会推脱。”

    管夫人并不是厉害之人,听了这番话也是无可奈何:“你先下去罢。”

    “是。”金芙蓉起身又福了一礼,低头慢慢退了出去。管夫人便向于婶哀叹道:“大郎并不住在府内,便是全由咱们几个照看着,如今乐社接连出这样的事,我如何向大郎交代也?”

    “此事说到底,其实也是因为大郎而起,”于婶忙安慰她道,“乐社之事,想必大郎自己亦有计较,回头请姚大管事问一问他,便知该如何处置了。”

    郭继恩自己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白运广亲自上门来提亲,他听了事情原委之后不禁笑道:“倒也算是一个奇女子,白兄,你却是有福了。”

    白运广忐忑道:“谢统领老爷允准,只是天师老爷那边,小人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是你娶妻,管他做什么,”郭继恩实在忍不住想笑,“你只管办你的婚事,别的,都不用担心!日子定好之后,咱们都要来吃酒的。”

    “是,是。”白运广也笑了,“必定相请众位老爷前来!”

    钱庄之内,苏蔻取笑霍启明:“都说那金小娘早晚是真人的禁脔,怎的如今她却要嫁给那位白首领了?”

    “早就与你们说了啊,那都是传言,传言当然都是做不得数的。”霍启明笑嘻嘻说着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却又出神发呆。

    苏蔻抿嘴轻笑,又低头拔弄着算板。

第九十三章 十里飘红绸

    白运广与金芙蓉的婚礼定在了十月初五日,此时冬至已过,气温渐低,燕都城内,早已下过了头场雪。那些年老体弱的,也已经换上了冬衣。

    人们大清早就惊讶地发现,澄清坊西面通向皇城左清门的大道之上,两旁的道灯全部都披上了红绸,给整条大街都营造出浓浓的喜庆之气。大伙儿啧啧感叹着,有人说这白老爷对金家小娘可真好,也有人说,太过奢费,会遭报应的。另外还有人说,方刺史原本不同意此举,但是郭统领却将手一挥道,可!

    中午时分,许多客人来到了澄清坊河神庙前清砖铺砌的空地之上,其中有不少都是军官。这里已经早早备下了筵席,虽然都是些大鱼大肉,却是恰好对上了军官们的胃口。这些人都是出征常山之时在船上与白运广结下的交情,因此也就心安理得地来叨扰一顿酒吃。

    不过当朱斌荣也特地赶来向白运广道贺时,大家还是颇有几分惊讶。乔定忠忙起身招手道:“老师监,这边这边,俺们陪你喝两盅!”

    朱斌荣由白运广和船社副首领张荣发陪同着过来,在乔定忠这一桌坐下:“今日好日头,白首领运气不错。将来家中必定人丁兴旺,儿女成行。”

    “老师监说的是,”旅监黄景禄替朱斌荣将酒斟上,“师监在城外守了这些日子,想必也是甚是辛苦。小的瞧着,师监如今又瘦了几分了,也黑了几分了,莫不是那炼铁炉给烤的?”

    同桌吃酒的几个军官都笑了起来,朱斌荣也不与这些小辈们计较,只轻轻笑了笑:“老夫在西山不是炼铁,乃是冶钢。那边的风景着实不错,老夫正打算就在幽都县境内造一处别业,必然适意。”

    他说着四下瞧瞧:“不是说统领与真人也会来?怎地不见他们两个。”

    “已经来了,”白运广忙说道,“在俺们船社的河神庙里,说是商议事情。几位且先慢用。”

    河神庙内一处厢房之内,耿冲、程山虎门口侍立,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对坐饮酒:“咱们两个,如今也难得像这般独聚一处,慢慢说话了。”

    “各有职分啊,”霍启明懒洋洋伸腿,“你定下大政方略,咱们几个就去办细务。如今草创,诸事方兴,你瞧咱们这些人,没有不身兼数职的,哪里有这闲工夫坐下来慢慢说话。”

    “还是缺人哪。”郭继恩点头,他想了想又问道,“金家小娘嫁给了白首领,你心中究竟如何想?”

    “还能怎么想,白首领品行不错,算得上一条好汉。这桩婚事,我觉得很好啊。”霍启明举起酒杯端详着,“金小娘嫁过去做正妻,岂不是比与人做妾好上百倍。有了她这个榜样,往后乐社的女孩都能有个好归宿,正是咱们所乐见也。”

    郭继恩瞅着他道:“其实是因为你又瞧上了那位白吟霜白小娘,我说的没错吧。”

    “没有这回事,我去找她不过是为了写曲子之事,”霍启明嘴硬心虚,“这不是你吩咐下来的嘛。”

    “见着一个,你就喜欢上一个,”郭继恩轻笑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朵花虽然娇艳,却极是扎手,你可得自己当心着些儿。”

    “老说我做什么,”霍启明笑了起来,“到了年底,你也就满二十三了,就真没打算考虑娶妻之事?”

    “这不还早着呢,没有心思想那些。”郭继恩兴致缺缺,“再说,燕都这些个小娘,也真没有我瞧得上的。”

    “哎,你还真等着天上掉下来个仙子啊?若是她这一辈子都未出现,你未必就真的这么等一辈子?”霍启明提醒道,“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何必为了那水月镜花,虚掷这大好青春?我可实话告诉你,你的婚娶之事,还真不能只当做一件私事来看待。事关燕州之地人心安定哪,你可不能久拖不决。”

    “瞧来你担的事情还不够多,干脆连媒官之事也让你管起来算了。”郭继恩狞笑一声,“吃好了没,吃好了就出去了。”

    “催什么催,我还没吃完呢。”霍启明连忙夹起一块鱼肉,“一说这个你就不耐烦。”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沿着大街走成了长长的一串,街道两旁皆是看热闹的百姓,在好奇地指指点点,议论不已。郭继恩霍启明两个骑马行在队伍之中,轻声细谈,偶尔向两边抱拳回应百姓们的招呼之声。队伍行过横跨运河的石桥之时,何泰年何员外从白莲池边的茶肆里探头出来,细瞧了一会,不满说道:“一个船工头儿娶妻,竟然统领和真人二位都来了,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罢了,”坐在他对面身躯胖乎乎的赵员外说道,“如今你那长孙,可还在统领所办的燕都大学堂内念书呢。这个便是朋友私交,前来凑个热闹,亦不为过。”

    “这个是两桩事情,不可混为一谈。自古到如今,岂有个士大夫与贩夫走卒之辈这般亲近的!”何员外依然生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哼。”

    “何必如此恼怒,统领乃是行伍出身,天师又是个方外之人,俺瞧他们,于这尊卑之间,其实并不在意。咱们何必理会这些事情?此处的茶点甚好,来来,多吃些儿。”

    白运广料事颇为周到,特地为乐社诸人预备了好几辆马车,他自己背着新妇,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跟着出来,都钻进了马车。崔班首等几个跟在后面,谦让一番之后,也坐进了车内,于是迎亲的队伍又敲锣打鼓,向南边而去。

    白运广的宅院在河神庙旁边,两进的屋子,并不算大。白运广将新婚妻子从马车内请出来,小心陪笑道:“时间有些仓促了,过些时日,咱们再换一处大些的宅院,必定要教娘子住得安心。”

    金芙蓉揭开网纱,含笑说道:“但凭夫君做主便是。”白运广见她盛妆丽色,不禁张开了嘴,傻呆呆瞧着,金芙蓉连忙轻推他一把:“别发呆啦,快领着妾身进去罢。”

    “啊,好,好。”白运广连忙携了新妇的手,踏上了地毯,白吟霜忙笑道:“且慢。”便领着女孩们从笑眯眯的崔天手中接过木棒,一个个上来打新郎,这是教他往后不可欺负自己的妻子。大伙都笑呵呵瞧着,白运广吃了这几棍之后,才领着金芙蓉从大门之前的马鞍之上跨过,进了院子。

    婚礼结束之时,天色已黑,寒意沁人,乔定忠等人便在河神庙前生起了篝火,铺上几张席子。乐社女孩们聚坐在席子之上,白吟霜一面弹着阮琴,一面开口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女孩们便摇头晃脑,跟着齐唱,“…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男人们都围在篝火边,听得十分沉醉,白吟霜觑见霍启明,便一面弹唱,一面招手教他过来。霍启明摇头,白吟霜笑吟吟招手不止,霍启明只得硬着头皮过去,白吟霜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了,霍启明只好跟着女孩们一起唱道:“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曲唱罢,众人皆都喝彩叫好,纷纷叫着再来一曲,白吟霜霍启明两个对视一眼,霍启明见她眼神发亮,便轻声问道:“你还想唱什么?”

    “真人前日所教的那首浪淘沙,如何?”

    霍启明大惊道:“那个我不能唱。”白吟霜俏脸一板:“你唱不唱?”

    “我,我唱。”

    白吟霜便又弹曲,霍启明只得跟着她一起唱道:“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这支歌只有四句,反复弹唱,回旋婉转,令人大起惆怅相思之意。女孩们跟着轻声唱和,只有季云锦默默低头。人群之中的郭继恩双手抱胸听了一会,转身挤了出去。跟在他身后的程山虎笑道:“那白小娘都要靠在真人身上了,唱的又是这样的曲子,他们两个必定是有了故事。少将军,你说是么?”

    “呵呵,但愿他不是自作自受。”

第九十四章 燕都大百货

    金芙蓉出嫁之日的十里红绸让燕都城中的人们议论了许久,那白吟霜与霍真人之事也顺带着成为大家闲谈的话题。霍启明心烦意乱之下,连着许多日子都不再往督府东路后院去了。

    白吟霜也不在意,练曲之时,她对甄倩儿笑道:“甄家小娘,你也不用瞧我不顺眼。我是个漂泊惯了的人,说不准哪天又走了。你有这闲工夫生闷气,还不如好生练习呢。来,我帮你演曲子,你将这歌儿,再唱一遍罢。”

    “用不着你来帮我。”甄倩儿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无有伴曲,我也一样能唱。”

    “好啊,我弹我的,你唱你的便是。咱们这是两不相干。”白吟霜轻笑一声,拨动了琴弦。

    她独自弹奏了一会,甄倩儿终于忍不住跟着唱道:“年少征夫军帖,书名年复年。为觅封侯酬壮志,携剑弯弓沙碛边,抛人如断弦…”

    金芙蓉出嫁搬出乐社的院子之后,白吟霜便搬到此前她和季云锦两个住的屋子,与这个乐社之中年纪最小的女孩住在一处。季云锦忍不住问道:“姐姐前日说还会离开,是真的么?”

    “你想我留下,还是离去?”白吟霜笑问道。

    季云锦认真想了想:“姐姐还是留在燕都罢,如今咱们日子过得自在,无人拘束,又有了名气,城中百姓们都爱看咱们演艺。听说定州府那边也要请咱们过去演给那边百姓们瞧呢,咱们还可跟着乐社去玩玩。”

    白吟霜瞅着她瞧了好一会,摸着她细腻无暇的脸蛋笑道:“若你是真心愿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季云锦连忙说道:“这个自然是真心的。”

    白吟霜瞧着她认真的神色,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

    乐社果然接到吩咐,往定州去演艺,不但在府城,还往几处县城去演了几场,所到之处,都是满城喝彩,教人大开眼界。待到他们返回燕都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秋后处斩的犯人都早被押赴刑场,没能看到动手杀害姐姐的凶犯授首,白吟霜很是不乐。乐社女孩们相邀她一道去逛新开设的大百货店,她也提不起兴致,歪在床上摆手道:“你们自去罢,不用管我。”女孩们小声议论了一番,便结伴出了东角门,踏雪往仁寿坊而去。

    仁寿坊位于城中央,西面是靖恭坊,东面隔着白莲池是金城坊。坊内已经建起了一座气派高大的三层屋子,远望有如宫殿,大门口的牌匾之上,写着五个大字:燕都大百货。

    城中百姓络绎不绝,都来瞧热闹。重回讲武堂进学的百里桐也拉着自家妹子过来采买。他俩跟着人群进了大门,只觉屋子里面十分开阔,几处用栅栏围住的大铁盆里烧着炭火,令屋内暖意融融。四面大柜台都嵌着大玻璃,映照着柱子上的油灯,更觉明亮。

    “这么多的玻璃,又这么大,”两兄妹都惊叹道,“果然是气派。”

    这燕都大百货之内,物品十分丰富,有农具、木器、瓷器、布匹、笔墨纸品、各类吃食等,简直是应有尽有。几乎每处地方都有百姓在挑买物品,百里桐则在竹器柜台流连许久,这里既有竹笛、胡琴、纸扇、笔筒臂搁等雅物,也有竹杯、竹凳竹椅等家具玩意。百里桐拿起一只臂搁细细瞧过,爱不释手道:“雕工着实精细,真是好物件儿。”

    柜台边的瘸腿店伙瞅着他问道:“敢问这位队副,是中军哪一营的上官?”

    “不敢,在下原为亲卫营队监,如今在讲武堂进学。”百里桐打量着店伙问道,“这位待诏莫非竟是军中同袍?”

    “原来是亲卫营的上官,”店伙抱拳笑道,“俺们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一多半都是像俺这样伤残之人,如今被统领署安置在此处做着店伙。上官眼力不错,这臂搁乃是宗长玉老待诏的手艺,且瞧瞧这刀工,端的精细无比。售价不过才三十钱,提笔写字之时,最是舒适,便是拿去送人,也是件好东西。”

    百里桐着实心动,便转头问妹妹:“如何?”

    百里樱抿嘴笑道:“只怕是哥哥如今没有多少工夫能安静坐着写字了。不过你既是喜欢,便买了家去,也无不可。”

    “好,那便买了。”百里桐咬咬牙,下了决心。

    那店伙便取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印了字的纸来,拿了炭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字,交与百里桐道:“请上官去那边柜台算了钱,便可回来将心爱之物取走了。”

    百里桐接了那张纸,一面瞧着上面印的格子,一面去缴钱柜台处排队,交了三十枚铜钱。柜台后面却是两个女孩,接了钱和那张纸,取了个木章在上面一摁,又交还与他:“便请客人回去交给店伙便是。”

    百里桐接了那纸,见上面印的是“收讫”二字,忙回来交给那店伙。店伙已经将臂搁用纸包好,系上绳子,笑咪咪递给他道:“上官请收好了。”

    百里桐连忙谢过,接了臂搁,又问妹妹:“可有什么想买的么?”

    “那边,我瞧见都是卖胭脂水粉的,想去瞧瞧。”百里樱笑道。

    “好,便陪你去。”百里桐又问道,“如今妹妹在织造社里做工,可觉得辛苦么?”

    “其实还好,每日只做四个时辰,社里午时还管一顿饭呢,只需五个铜钱。况且咱们也有旬休,却是不觉得累。”百里樱笑道,“毕竟我也是自小做惯的,倒是有几个姐妹,先前在家中不曾做活,进了织坊之后,成天叫苦叫累的。”

    琳琅满目的各种胭脂水粉,都盛放在白色瓷盒之内,香氛扑鼻,百里樱立刻被吸引住,和众多挑选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向店伙问个不休。百里桐只得退开几步,四下张望:“嘿,那个不是朱师监么,他也来了,呵呵,这却不是段队正兄妹?段队正,这边,这边!”

    统领署内,从监军司送文书过来的宋庭耀凑在从新卢来的河文瑜面前嬉笑道:“那燕都大百货,十分热闹,里面许多好东西,回头我也带你去瞧瞧。”说完又眨眨眼,这才往郭继恩处理军务的三堂而去。

    霍启明今日也在这边,正在与郭继恩议事,宋庭耀进来之后便将那百货店大大夸赞了一番。霍启明笑道:“道爷我弄出来的这等大店,定然是生计兴旺,那还用说么。”郭继恩却道:“可惜那三层大屋,没能用上唐山出产的水泥。如今燕都这边,也可以再办一处水泥工坊,铺路造屋,大有用场。咱们要力争在三年之内,将燕州境内全部官道,都铺成水泥路。这件事,还是由你牵头来办罢,教各处工曹,都预备此事。”

    霍启明正要说话,程山虎领着齐良进来,那齐良向郭继恩抱拳行礼道:“小人乃是此前军中老卒,如今在韩宪使跟前听候使唤,今日宪使那边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庄东原,一位颜鼎文,宪使已经陪着这二位往大学堂去了,他吩咐小人过来禀报统领一声。”

    郭霍二人听见这两个名字就连忙起身,郭继恩惊喜道:“果真是这二位夫子来了?遍寻不着,他们竟然自己来了燕都,这也实在是出人意外。”

    齐良点头道:“是,小人听得真切,一位庄东原,一位颜鼎文。”他话未说完,郭霍二人已经拔腿出了屋子,奔向大门而去。

    天空之中又开始飘落细雪,军营辕门处当值的军士惊奇地瞧见统领和霍真人两个飞奔出营,向南面跑去,后面跟着随从们快步急追,眼见这些人过了横街,直往鸣玉坊的大学堂去了。

    大学堂之内,为山长所预备的春熙堂内生起了取暖的煤炉。韩煦领着新来的两位客人,正在与秦慎之、奉冲和说话,就见郭霍等人急忙忙地冲了进来,郭继恩打量一下,一位身形瘦高,年近六旬,一脸儒雅之色,另一位身形矮壮,四方脸庞,年纪也有五十出头模样。他想了想抱拳道:“不意二位夫子不请自来,继恩当真是喜出望外!小子们寻访二位大贤久矣,都说二位云游四方,难觅踪迹。如今到了咱们这燕都,可一定要长留此处,为北地学子们开坛设讲,以创一代新风!”

第九十五章 大道须直行

    那身形瘦高者便是庄东原,矮壮者乃是颜鼎文,两人见郭继恩迫不及待神情,都笑了起来,便起身向他叉手回礼。郭继恩忙又请他们坐下,又对韩煦说道:“如何不早些来知会我!咱们速速遣人去请王、周二位先生过来,今日咱们便围炉小饮,畅谈一番。”

    韩煦笑道:“何劳统领吩咐,已经遣人分别往书局和织造社去请二位了。”郭继恩点点头,自己寻个椅子坐下来道:“二位夫子如何会来咱们这燕都也?”

    庄东原微笑道:“自然是因为统领所创办之学堂。”颜鼎文却瞅着挤在郭继恩身边坐下的霍启明道:“这位想必就是霍真人?老夫入城之后,便先去了你那医教院,那里的先生,除了一位名为瞿贤智的,还算过得去,其余几位,都没有什么本事,刀伤箭创还勉强能应对,其余诸科杂症,则瞠目不知措手矣。”

    霍启明愣了一下才拱手道:“颜先生说得不错,医教院这几位博士,都是军中医护官儿临时充任。平日里咱们也有请城中坐馆医生前来授课,只是他们往往另有活计,不能每日都来。”

    颜鼎文摸着短短的胡须,打量着霍启明:“老夫入燕州之后,便一直听人说,真人乃是杏林国手,如何不自家去医教院指点诸位学子?”

    霍启明面露苦笑,正欲回答,郭继恩已经抢先说道:“此事不能怪霍兄弟,乃是小子已经委任他做了行军长史。燕镇之军务民政,皆有赖于霍兄弟处分之,着实是分身乏术。颜先生既已瞧过咱们的医教院,小子便想以山长之位留待先生,先生可愿意否?”

    颜鼎文瞅着霍启明慢慢说道:“真人将咽喉、伤寒、大方脉等,统归称为内科,甚是高明之举。老夫这里亦有两份稿子,一为女科,一则为产科。若能为老夫刊印成书,则老夫就留在这医教院——”

    他话未说完,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已经连声应道:“好好好,此事咱们求之不得,必定尽快为先生办妥。”

    颜鼎文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便为制将军,为燕州之百姓、学子,也出一份力。”

    正说着,王伯重与周春两个都到了,大家寒暄一番之后,霍启明便教拿来一只暖锅,锅下以炭烧之,锅内盛入汤水,叫灶房备上鱼、牛肉羊肉、菌、菜蔬等,又另备调料,诸人涮取食之。再配以菊花酒,人人都是大快朵颐,连连叫好。

    酒过三巡,奉冲和便向庄东原虚心求教,庄东原想了想说道:“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夫心智虽能达境界,而仁德不能守之。是以君子修德守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万万不可松懈,便是此理。”

    韩煦深为赞同,奉冲和却只拈须不语。于是秦慎之、王伯重也加入了议论,霍启明对儒学无有什么兴趣,便与颜鼎文两个讨论医理。郭继恩也只与周春商议工艺之事,庄东原以为郭继恩军汉出身,学问粗疏,并不以为意,韩煦却知郭继恩才识匪浅,对他不参与谈论学问之事,颇感诧异。

    用过饭后,大家帮着庄、颜二位先在春熙堂安顿下来,各自告辞离去。此时风停雪霁,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郭霍二人与韩煦等人道别,踏着积雪沿街道向南,往白莲池而去。

    霍启明问道“东原先生的学问,以仁破万法,提倡兼爱革新,与圣人之言,其实大有不同。按说此等仁学,岂不切中继恩兄之心意?”

    “不过亦各言其志耳。以爱释仁,我其实并不认同。”郭继恩沉吟说道,“大道无情,我以为真正寻道之人,心比天地,而明如日月,其所行之事,俱视为理当所为,于是便义无反顾。并非因为我仁爱于世人,而因此为之。若圣人有此存心,即有偏私,已非大公。”

    “不错,”霍启明舒了口气,“天地不以生万物为善,亦不以坏万物为恶。其无心而平等生发万物,万物亦无法自主而归还天地,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此理。”

    他说着将手伸进衣袖,转头瞧着樊振海、杜景旺几个,笑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樊振海笑道:“统领与真人所言,太过高深,俺们几个听不太懂啊。”杜景旺却正色说道:“小的觉着,少将军和真人的学问,并不亚于那几位先生,也可以往大学堂去给学生们授课了。”

    郭继恩摇头笑道:“真人或可往学堂开课,我是决计不能去的,否则必定又生事端。”

    “多谢,你是生怕我还没累死,”霍启明笑骂道,“如今果真是女人当做男人用,男人当做畜牲用,畜牲往死里用——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对吧?”

    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郭继恩却停下了脚步,打量着街边一处精致院落。霍启明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不禁乐了:“凤鸣行院?这倒有意思,想不到大学堂附近,竟然有这么一处游冶之所。继恩兄,想不想进去瞧瞧?”

    “行院不是都在遇春坊那边么?”郭继恩听着院内传来的丝竹之声,皱眉道,“早知学堂附近竟有这等所在,当初就该教她们搬走才是。”

    行院门口那个清秀妇人自打瞧见郭继恩等人从北面过来,便躲在了屋檐之下,听见这番对话忙战战兢兢上前福了一礼道:“几位老爷明鉴,咱们这处行院,可是在府衙记了名的,实在是正经的买卖。便是每月的税钱,也都是老老实实交纳,从未有过拖欠。”

    “要是还敢拖欠税钱,你这行院也就该趁早关了。”郭继恩冷冷说道,“带我进去瞧瞧!”

    “是,老爷们请随奴过来。”那少妇不敢违抗,忙引着众人进了院门。

    郭继恩进得庭院,四下打量一番,便径直往大厅之内而去。那少妇碎步小跑跟着,嘴里说道:“好教老爷知道,咱们这处行院,虽是小娘不多,却是个个干净,音律书画,也都略懂些儿….”

    郭继恩全不理会她的絮叨,进了大厅四面瞧瞧,但见一座朱红色楼梯折上二层,两边都是栏杆。一个盛妆少妇,手里拿着一只手炉,身边跟着两个十二三岁小丫鬟,正欲含笑上前见礼,又瞥见郭继恩身后穿着丝绵缎面道袍的霍启明,登时吓得失了颜色:“莫不是统领和天师二位老爷来了,天呀,今日竟是什么日子!”

    她说着连忙噗通跪下,深深低头,郭继恩瞧也不瞧,直接大步上楼,在传出乐声的屋子前听了一会,伸手将门推开。

    屋内三个女孩儿,一个坐在一旁弹着琵琶,另外两个依偎着两位客人正在吃酒说话,都是惊呼一声慌忙站了起来。郭继恩冷眼瞧着这两个客人:“果然是学堂的学生。”

    霍启明跟着郭继恩进了屋子,先四面瞧瞧,不禁赞道:“竟然装饰得这般艳丽。”然后再瞧瞧那两个慢慢起身的士子,笑道,“刘文卿,邹青云,雪天狎妓,你们两个倒是风雅。”

    郭继恩转头瞪了霍启明一眼,负手上前几步,那几个女孩都缩在墙角,惊惧地瞧着他。刘文卿却是神色坦然,叉手行礼道:“见过统领、真人。如今残酒尚温,二位父母要不要一起吃些?”

    郭继恩气得笑了:“你倒有胆色,”再瞧瞧旁边面无人色的邹青云,想了想说道,“你们都来自外县,远离父母至此,不可过于放浪形骸。须知学问之道,不进则退,不要再在此处耽搁了,赶紧回学堂去。”

    “是,是。”邹青云回过神来,忙与刘文卿一道离了酒桌。出了房门之后刘文卿见那鸨儿面色惨白守在门边,便洒然一笑,摸出几枚银钱递给她。

    鸨儿眼瞧着立在一旁的程山虎等几个年轻军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哪里敢接。刘文卿失笑道:“嬷嬷今日这般爽利,那就多谢了。”于是招呼着邹青云与自己一道下楼了。

    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你管得了初一,还管得了十五?这行院的是雅致,又在学堂附近,往后必定还会有学生来玩,你又不能将他们捆在学堂院子里。”

    郭继恩摇头不语,转身出了屋子,正要对那吓得面色惨白的鸨儿说话,瞥见另一处房门打开,出来一个十六七岁小娘,风姿娟秀,形容沉静。他想了想问道:“这个小娘可是贵处行首?”

第九十六章 乱世游山川

    乐社的琵琶女金小娘竟然嫁给了船社首领白运广,接着,是燕都大百货开张喜庆。又有庄东原、颜鼎文两位大家来到燕都授学,燕都百姓闲话起来,都觉得这雍平十六年,过得甚是热闹兴旺,各种新鲜之事,接踵而至,茶余饭后,谈资不断。而如今人们议论最为热烈之事,便是统领和真人两个,夜入凤鸣行院,然后,带走了院中行首陈巧韵,并任为统领署之典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坊市之间物议哗然。为此,燕都邮报刊载了一篇霍启明所撰写的文章,反复宣称女子之才干识见,并不弱于男子:“休将男女分轻重,且看乾坤有两仪。”官府这种明确的态度,总算是将各种议论给暂时平息了下去。

    只是陈巧韵自己也有些懵懂疑惑,恍恍惚惚就被那位年轻的郭统领带回了统领署,丢进了东路后院,与两个新卢女孩住在了一处。次日,她便跟着泉婧、河文瑜两个来到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两个满头大汗,将许多新书抱了进来道:“这都是书局新印行的本子,统领有吩咐,教陈典书分类放置,还有案头的文书,也都要整理。”樊振海说着还将一张纸片递给她,“这上面的,俱都要送至西节堂,可不要忘了。”

    于是,从来到统领署的次日开始,陈巧韵就具备了进入西节堂的资格。这事令泉婧、河文瑜两个对她甚为不满,时常有讥刺之语。陈巧韵也不敢与之争辩,还好她是自己独处一屋,倒是省了不少是非。

    她对节堂之中的那个大沙盘很感兴趣,只是不敢细瞧。突然被人带入这处燕镇之地的权力中枢,她懵懂之余,行事举止都异常地小心谨慎,也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郭继恩倒是对陈巧韵的那笔簪花小楷颇为赞赏,经常召她前来代笔行文,郭继骐过来禀事之时见到陈巧韵,不禁吃惊道:“陈小娘如何在这里?”

    陈巧韵连忙从桌案之后起身,向郭继骐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判官。”

    郭继恩闻言抬头打量他们一眼:“原来你们彼此认识,先别忙着叙旧,可是海津楚公子来了燕都?”

    “是。”

    郭继恩再瞧一眼这个堂弟:“教他进来罢。”

    郭继骐答应着退了出去,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却对她的目光全不在意,只皱起眉头拿起一份文书沉吟不语。直到郭继骐领着楚骏骐和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进来,这两人齐向郭继恩叉手行礼,又忍不住往另一边去瞧着匆忙坐下的陈巧韵。

    郭继恩便吩咐他们坐下说话:“令尊终于舍得遣你往大学堂来了?却是不易啊,还有一月功夫,学堂也要闭馆了,你就当自己这回是来游历的罢。本帅给令尊去信,本欲请他将你们兄妹都遣来往大学堂念书,不过料想,他能答应让你过来,已经算是格外看顾本帅的面皮了。”

    楚骏骐正要回话,郭继恩已经解释道:“本帅这个念头,其实与继骐没有干系,他也不知道本帅给令尊写信之事。本帅原本是期望令妹能为大学堂第一个女弟子,以作闺阁表率,令尊既是不愿,也就罢了。”

    楚骏骐听得此言,忙又起身恭谨说道:“这个实是因为家慈怜惜小妹,不舍她远离父母,是以强教她留了下来,开春之后,小生必定会再行劝说,教舍妹也来燕都念书。”

    “以令尊的性子,恐怕你是劝不动的。”郭继恩轻笑一声,“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回头本帅另外再去物色。我还就不信了,偌大的一个燕镇,大学堂就收不来一个女学生?”

    他瞧了瞧案上的文书:“督府已经行文各处府县,凡年满八岁之孩童,无论男女,皆得入学。本帅欲设提学使之官职,以掌一道之学政。原本打算擢令尊来任此职事,如今瞧来,恐怕是不成。”

    “是,”楚骏骐苦笑,“家父倒是未必反对幼女入学,只是他恐怕会令这些女孩们,以女孝经、女论语为课业。如此,想必与制将军之初衷相悖也。”

    “那还是算了。”郭继恩连连摇头,又瞅着那位中年文士道,“这位便是任之久任先生?”

    “是,”那文士叉手行礼道,“在下本为江南人氏,性喜游历,曾远至蜀中、黔南等地,后又往关中、陇右,回转之后便想着来北地瞧瞧,恰巧在运河遇见将军遣往京师献秋贡之兵。蒙向点检召见,便教在下随军一道返回,又在海津府见过了楚使君,这才到了燕都。”

    楚骏骐补充说道:“任先生游历途中,三遇盗匪,四次绝粮。所往之处,皆步行跋涉,极少骑马乘船,每至一地,必详为勘察,记述详备,实为勤勉向学之人。家父以为任先生之才,足可为大学堂之教授也。”

    郭继恩这才敛容起身抱拳道:“失敬!任先生既有著述,小子能否一观?”

    “在下每至一处,则先为日记,待回乡之后,再整理为文。这回从西面过来,身边倒是有些手稿。”任之久说着便从脚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手稿交与郭继恩。

    郭继恩神色郑重,双手接过,打开细瞧,不知不觉竟入了神。郭继骐连忙小声提醒道:“大兄,任先生和楚公子还在等着呢。”

    “却是失礼了,”郭继恩回过神来,忙叉手笑道,“任先生治学严谨,见识亦深,足称一代宗师,实非过誉也!小子欲请先生便留居此处,为大学堂之教席。先生意下如何?”

    “制将军若觉在下的文章还瞧得过眼,可留着再慢慢观看。教学之事,在下自然是愿意的,”任之久笑道,“只是有一样,闻说燕都北郊有几个甚为奇异之岩洞,在下倒想先行瞧过,再来学堂授课,还望将军允之。”

    “不不,先生可先往学堂,然后带着学生们一道前往,就在那岩洞之内给他们授课!”郭继恩连忙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自今日起,任先生便为大学堂之教授,主持地理等课。这份稿子么——”

    他将手稿递给陈巧韵:“还请陈典书誊抄一份,回头先生游记整理好了,咱们便教书局刊印出来,使其传之后世。”

    任之久也松了口气:“如此,则多谢制将军了。”

    “谢什么,这都是咱们该当的。”郭继恩瞅着楚骏骐,又笑道:“令尊毕竟是识才之人,能对杂学宗师这等看重,却也出乎我之意料。此前,倒是我小觑他了。楚公子回宅之后,代我向他陪个不是罢。”

    “这个万不敢当。”楚骏骐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小生冒昧,有一言相询,制将军秋贡既解,何不就此再上疏西京,请设提学使之职,瞧瞧朝廷又是如何说法?”

    “提学使之事,本帅不打算知会西京,预备自行署任。”郭继恩瞅着他道,“若是朝廷遣来之人不合咱们的心意,又不能赶走,反是一桩头痛之事。”

    “制将军若自设官职,往后朝廷必定知晓。则魏王难免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楚骏骐提议道,“将军若已有合适人选,可在疏奏之中直接举荐。咱们燕镇,一年夏秋两贡,极尽臣忠,朝廷想来未必不会允准。”

    “如今是不成的了,”郭继恩摇头道,“咱们打赢了常山之战,魏王便已生出了戒心。咱们哪怕是一年四贡,他也等着挑燕镇的毛病。是以不能冒这个险。不过楚公子的提醒也有道理,咱们须得将这个人选物色好了,再做计较。”

    诸人告辞离去之后,陈巧韵便提笔誊抄,这份手稿果然十分有趣,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叙述十分详尽。她一边抄写,一边忍不住读出声来,又怕自己打扰了统领,忙又偷偷抬头觑他。

    却见郭继恩单手支颌,皱眉苦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慨叹道:“无论如何,一定得物色一位宰相之才过来,只是究竟去哪里寻这么个人物呢?”

第九十七章 风雪亦奔忙

    天气愈见寒冷,挂在墙上的黄历一页页撕过,如今已是腊月时节。

    正是农闲时候,农夫、守军、俘虏等数万人,在霍启明的亲自调度下,终于完成了自来水工程。从北面的长河引水注入西苑内的西海池,池边建造水塔,又开挖引水渠至南面诸坊,造大蓄水池贮之。引水入池的时候,城内百姓皆来观看,指指点点,很是兴奋。

    现在城内又多了许多浴馆,还造起了冲水公厕。就连燕都刺史方应平,也忍不住在邮报上撰文,大赞“此实为盛世之景也,河北诸府县,亦当效法为之。”

    拉巴迪亚陪着方石崖也从唐山回到了燕都,郭继恩等冒雪相迎,他对方石崖笑道:“如今学堂很快就要闭馆,学生们多半会各自回家。不过诸位夫子都在,方先生的住处,咱们也是安顿在大学堂内,闲暇之时,可与他们赏雪观景,亦为乐事也。”

    “多谢统领和真人,”方石崖却正色道,“下官在唐山呆了数月,于冶炼之道,大有心得。如今趁着空闲工夫,正好整理成书,以为范式也。这书得教书局尽快刊印出来,由真人代下官为学生授课。待得开春之后,下官便往邯郸去,那边的铁厂,亦可照此推行坩埚炼钢之法。”

    “不急在这一时,小子便陪着先生往大学堂去,与众位教师相聚,一起吃杯暖酒。”郭继恩说着瞅瞅拉巴迪亚,“你还跟着咱们做什么,还不去瞧瞧你那个舞姬?”

    拉巴迪亚却迟疑地瞧瞧霍启明,见他也点头,这才咧嘴笑了,便慌忙往督府方向而去。

    霍启明笑道:“眼见这寒冬腊月的,咱们燕都却是处处春光啊。”随从们都跟着笑了起来,郭继恩扫了霍启明一眼,没有说话,霍启明忙又道:“冰轮万里,云卷天如洗——道爷我道心清明,灵台自净,正所谓,飞身直上光明顶,青春一啸千山动!”

    郭继恩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年关既近,讲武堂也闭馆休学,周恒、王忠恕等人也返回了燕都。燕都大百货每日熙熙攘攘,都是采买年货之人,也有不少外地客商来此进货。郭继恩却依旧忙碌,统领署内诸幕僚聚集,列出全年收支账目,虽然各处官办工坊生计都颇为兴旺,合计下来统领署这一年却亏空了近四十万缗钱。

    户曹参军孟元朋连声道:“来年咱们再不可如此靡费了!府库之中积余虽多,这样花费下去,迟早会亏尽。还请统领留意,来年之度支,户曹会定出留余,只是统领亦得忍耐些儿,不然,若遇水旱天灾,则府中无力赈济也。”

    郭继恩笑道:“不妨事,来年汉沽、长芦两处,出盐可增一倍,各处工坊也会多有盈余。我估摸着,明年大概可以收支两抵,及至后年,咱们也就熬过来了。”

    “倒也不用后年,”霍启明晃动着麈尾说道,“若咱们对临榆关外用兵顺利,定然可以大赚一笔。自八月以来,河南山东等地,常有流民往河北而来,往后咱们要将这些人编成部伍,到时候跟着大军出关,就此安顿于辽西辽东等地,以为营田之计。从眼下得到的数字来瞧,营州丁口虽然多半都是汉人,统共不过二百余万,人太少了。咱们打下营州之后,得设法往那边多迁百姓过去才成。”

    周恒却摇头道:“真人不可太过乐观。东征之事,务必计出万全,非可一蹴而就。咱们现在就想着如何治理营州,实在是太早了些。为今之计,开年之后就得在卢龙囤积粮草,从燕都往临榆关的官道也要尽快全部修缮。”

    “你觉得,还是从临榆关出兵合适?”

    “咱们几个在讲武堂,让学生们讨论了许多回,大家都觉得,若要攻取营州,仍然以出兵临榆关,沿着勃海北进,是最为妥当之策。”周恒解释道,“分兵至北面阻截饶乐、柳城之敌,以主力夺下辽西城——只要拿下辽西城,攻取营州之役,便算是成了一半。”

    “若能以一支兵自建安州登岸,径取沈州,则事半功倍也。”郭继恩沉吟着摇头道,“只是来不及造那么多大海船,甚为可惜。”

    议事结束之后,郭继恩送诸人离开统领署,他瞧见了在大门处等候的郭继蛟,便诧异问道:“你如何在这里?如今年关已近,同袍们难免有思乡之情,你不在军营陪着他们,来这边做什么?”

    郭继蛟忙道:“小弟是过来替母亲传话,请大哥明日回督府去吃饭。”

    “回去吃饭?”郭继恩诧异道,“明日是什么要紧日子?”

    立在郭继恩身边未走的霍启明很是无语:“明日,自然是你的生日啊。”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道,“也好,却是多谢令堂特地记着。”

    霍启明便笑道:“那我也要去吃酒,热闹一回。”郭继蛟忙道:“自然也要请真人去的。”

    翌日郭继恩回到督府,惊奇地发现许多屋子都安上了玻璃窗:“这样很好,屋子里便亮堂了许多。”

    大管事姚庆元笑道:“花费府里不少银子,姚某擅自做主,还请大郎勿要见怪。”

    “无妨,该花费的去处,只管去安排便是。”郭继恩笑道,“今日倒是要与姚叔好好吃一点酒才成。”

    虽然是家宴,但是除了继蛟、继雁两兄妹之外,府中于婶、各管事、仆役、使女等都纷纷来向郭继恩道贺,连乐社诸人也来相贺,并奏乐助兴。郭继恩来者不拒,与每人都喝了一杯,不觉有些酒沉,他见霍启明已经跑到廊下与白吟霜两个说笑,便与管夫人等告辞,由程山虎护送着回了统领署,独自默默坐在三堂之中,沉吟出神。

    陈巧韵和泉婧两个,连忙烧水烹茶,替他醒酒。泉婧一边忙碌,一边抱怨道:“文瑜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如今有了意中人,便是成天地难觅人影。”

    “你只是未到那一日,将来终有也教你神魂颠倒的时日。”陈巧韵轻声笑道。

    泉婧愣了一下才道:“我才不会,既在此处侍奉着将军,我将来才不会有别的心思呢。”

    陈巧韵欲言又止,想了想才点头道:“方才是婢子失言,还请勿怪。”泉婧没有搭理她,捧着茶盅放到郭继恩面前的桌案之上,却见靠在躺椅上的郭继恩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亮:“陈典书所言不错,男女情爱之事,亦为自然之道,将来你必定也会有陷进去的那一日。”

    泉婧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郭继恩摆摆手道:“你下去罢,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是。婢子告退了。”泉婧只得福了一礼,低声告退。

    屋子里只剩下还在誊抄文稿的陈巧韵,她望着闭目假寐的郭继恩,低声说道:“闻说那位山东的马世仁马将军,府中姬妾有数十位之多。以制将军今日之名望地位,便是纳几房侍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非议的。”

    郭继恩依然没有睁眼,只是摆手道:“别抄写了,去拿一本世说新语来,读给我听。”

    陈巧韵低声应了,便起身去书架那里取了书过来,轻声诵读。不过一会儿,霍启明带着风雪之气从屋外进来:“哟,继恩兄这是醉了么?”

    郭继恩睁开眼睛,注视他说道:“如今往钱庄存银取银的百姓越来越多,我听说南面那那些兑便铺、交引铺正在商议着,也要合并作一处钱庄,连名字都取好了,叫什么万蚨钱庄。”

    “是,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民间银本若能壮大,对燕镇之各处工坊、商铺,都是大有助益。”

    “可是咱们也不能坐视其壮大,须有应对之策。”郭继恩坐直身体道,“燕镇钱庄设在皇城之内,百姓来往其实不便。咱们须在仁寿、遇春等繁华热闹之处再建分号。这回便用水泥、砖石,都造三层大屋,既坚固又气派,百姓来往,也方便许多。”

    “这事我已经想过了,不过总得等到年后再来办理。如今这冰天雪地的,修造也是不便。”

    “好,既如此,我现在便去南苑军营,瞧瞧那边的同袍们,今日便宿在那边。你与我一道去么?”郭继恩说着站起身来,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霍启明表情挣扎,想了想咬牙道:“那便一块去罢。”

    两人便一道出了房门,陈巧韵瞧了瞧手中的书本,轻轻摇头。

第九十八章 解质入西京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雍平十六年的除夕。年节时分,家家守岁,共饮屠苏,子时城中钟鼓齐鸣,人们便纷纷起身,晚辈给长辈行礼,仆役给家主叩头,连称:“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到了元日,大伙便往邻居家去拜年,也有去寺庙上香礼佛的,也有各处去游玩的。一直闹到正月初七,十日的年假结束,这才又各自忙碌起来。

    新年的第一份燕都邮报,第一版便颁布了统领署的第一道谕令,乃是减租减息令,强令各处地主收租不得多于二五分,并严禁高息之贷,违者以罪论处。接着发布的是一道任免之令,原卢龙刺史夏树元转迁河间府刺史,卢龙太守之职则由燕都别驾高忱暂为署理。

    没过几日,人们又惊奇地在邮报上读到刚刚卸任河间府刺史的王仲扬所撰写的文章,文中严厉抨击了统领署如今的各项施政,“大耗民力,唯利是举。实乖圣人为政宽仁之本意也。”

    文章的下面是霍启明真人的按语,鼓励各处贤达踊跃投文,督府广开言路,并不惮于各种议论。最后,霍真人表示,已经力邀王太守往燕都大学堂来讲学。

    上元节又至,燕镇各处照例给假三日,以供百姓们赏灯游玩。燕都邮报在假日里又出了一期,除了庄东原所撰之上元节来历起源的文章之外,还刊载了燕都林崇善员外驳斥王仲扬的文章,以及王太守拒绝往燕都来讲学授课的回信。这又给茶肆酒馆的客人们增添了许多谈资。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王仲扬这种任官多年的老人,自有名望,咱们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不过这也不相干,他议论他的,咱们继续做咱们的。如今上元节至,咱们也往白莲池边去瞧瞧,与民同乐嘛。”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说话,有军士来报,称西京进奏院有使者至。郭继恩诧异道:“岂不是朝会之后就发下了制书?究竟是什么事,这般紧要,快教他进来。”

    来人是进奏院书吏解志兴,他进屋之后便向郭继恩叩首行礼,然后恭敬递上制书道:“朝廷请制将军遣族中子弟往西京国子监入学,还请将军裁示回文。”

    郭继恩闻言一怔,忙接过制书细细看过,沉吟不语。录事参军杜全斌诧异道:“朝廷何以在这个时候教咱们解质入京?倒是蹊跷。”

    霍启明便问解志兴:“如今西京城中,羽林军可有征调之举?”

    “小人位卑职低,详细情形不大清楚。”解志兴恭谨回道,“不过坊间确有传言,说是魏王预备大举用兵。”

    “魏王要兴兵攻取河东了。”郭继恩皱眉道,“是以教咱们解人质送入西京,以为防范周全之意。这事,且不用急着回书,解书吏既来燕都,又恰逢上元节,可在此间多留几日。咱们正好要去白莲池边游玩,就请一道同去。本帅正好还有些话要问。”

    “是,小人但凭将军吩咐便是。”解志兴忙道,“小人此来,见燕都十分富丽繁华,各种新奇之事,的确也想着要四处瞧瞧。”

    不料两日之后,西京又有使者至,这回来的,是进奏院副使康瑞,和一位名叫蹇运的中使。幕僚们这才意识到,此事并非小可。

    郭继骐匆匆赶至统领署三堂,却见郭继蛟已经在这里,他便忙道:“六弟年纪尚小,不可往西京险恶之地,入国子监之事,继骐愿往!”

    埋头写字的陈巧韵抬起头来,关切地瞧瞧郭继骐,又低下了头,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

    康瑞、解志兴和那位蹇中使也都在此处,郭继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蹇运,这宦官身着黄衫,戴着黑色幞头,白面无须,笑容甚是谦恭。却听得郭继恩说道:“消息传的倒快,一个个的都知道了。此去西京,生死难料,你们都抢着要去,嫌自己命长么?”

    郭继骐沉声抱拳:“此事若咱们不允,魏王必定会召大兄入京,则大兄何以应对?如若推托,魏王定然是罗织罪名,转头先打河北——如今并州已无进取之力,唯能自保而已。魏王大可先发兵河北,再转头去攻打并州。此事咱们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他转头对康瑞道:“不知副使何日启程?在下届时便与副使同往西京。”

    康瑞忙转头望向郭继恩,郭继恩却注视蹇运问道:“如今政事堂内,除魏王之外,诸相可是以裴长涉裴公为长?”

    “是,”蹇运面露苦笑,“其实如今六部要职皆被魏王署以亲信,心向皇室之臣,仅列备员而已。裴公虽与魏王时有争执,却是势力衰微,无济于事也。”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如今魏王离登基为帝,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啊。”郭继恩沉吟又问,“如今宫中情形,究竟如何?”

    蹇运面色有些绝望:“既在制将军处,小人就实说了罢,不过是苟延残喘四字而已。便是内侍署中,亦有多半已经换成了魏王的人!”

    郭继恩点头不语,手指轻叩桌案。郭继蛟忍不住道:“大哥,还是我去罢,毕竟小弟是你同父的亲兄弟,有这道身份,想必能令魏王心安也。”郭继骐却再次说道:“还请六弟随在大兄身侧,这往西京之事,就不要与我争了。那魏王只要燕镇去人而已,咱俩谁去,其实干系不大,我比你年长两岁,遇到危难之事,也有些主意,是以还是我去,比你合适!”

    郭继蛟正要说话,杜全斌已经抢着说道:“不错,卑职也以为郭判官去往西京,比较合适。”

    郭继恩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继骐兄弟往西京去。虽然蹇中使在此,我也要把话敞开了说,燕镇与魏王之间,迟早反目,若见事态不对,你就立即设法逃走——包括王院使、康副使,还有这位解书吏,我都要嘱咐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若魏王起了杀意,你们无论如何设法逃脱为要。”

    康瑞、解志兴两个都悚然起身答应,郭继恩瞧着蹇运愁苦神色,摇头苦笑道:“中使也请自家多多保重罢。”

    蹇运哀叹摇头,却是无话可说。郭继骐便向长兄抱拳行礼,他瞧见陈巧韵再次抬头,目光之中尽是担忧之色,便对她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了屋子。

    康瑞两个陪着蹇运也离开了统领署,杜全斌这才对郭继恩说道:“郭营监身份毕竟不同,还是留在统领身边为好。”

    郭继恩摆摆手:“我知道杜参军想说什么,这些都不用说了,你和继蛟兄弟,都各自去罢。等等,你回去之后便起草一道疏奏,报知朝廷,今年的夏秋两贡,燕镇将会全部截留,以充作军资,以备出征东虏事——今日借这个时机,便将这上供给断了!”

    “是。”杜全斌便不再多说什么,领着面带困惑的郭继蛟一道出去了。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慢慢说道:“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会担心。但是没有办法,这事必须有人担起来。”

    “果真会有性命之忧么?”陈巧韵鼓起勇气问道。

    “会,不过如今这乱世,谁又能担保自己一定能得善终呢?”郭继恩吁了口气,“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

    王庆来领着段克峰和一个相貌黑瘦的高个年轻协尉进来,郭继恩起身对段克峰点点头:“讲武堂的进学结束了?”

    “是,”原本飞扬跳脱的段克峰瞧着性子沉稳了许多,“卑职驽钝,学业不精,教统领失望了。”

    “多少学会了些本事,这就成了。没有谁是天生的读书料子。”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往后回了军营,自己还是要多思多学,必定还会有所长进。不必过于自谦。”

    “是。”段克峰挺直身体,大声应道。

    “你既然自请往临榆关效力,本帅也不好拦着你。戍边征战,生死难料,”郭继恩想了想才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罢。”

    “是!段某定以先父为表率,马革裹尸,捐躯疆场,亦死而无憾!”段克峰郑重抱拳,转身大步出了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等见他出来,也都肃容抱拳为礼:“兄弟,多多保重。”

    段克峰点点头,却又笑道:“某在临榆关,等着你们与统领一道过来。”这才出了统领署,翻身上马,向光熙门疾奔而去。

    三堂之内,郭继恩目视那个黑瘦的年轻军官:“你便是舒金海?”

第九十九章 胡骑掳大藩

    王庆来忙道:“是,这个是讲武堂的优等生,性子又很沉稳,谢副使亲点他来接替段兄弟,为亲卫营之甲队队正。”

    “嗯,我知道,他与百里桐一样,也是士子出身。不过即便是跟在本帅身边,也免不了有上阵杀敌之事,”郭继恩仰头瞧着个头颇高的舒金海,“你会不会害怕?”

    “禀,禀统领,小的,不,不怕。”

    见屋内几人都笑了,连坐在另一处桌案前的陈巧韵也抿嘴笑,舒金海有些着急,“不,不是害怕,小人自小,便,便是说话,有些,不,不利索。”

    “不用着急,本帅知道了。”郭继恩点点头,正色说道,“便教王营管领着你去营房,先与那里的伙伴们见见,有什么军务,你都听王营管和郭营监差遣便是。”

    于是王庆来领着舒金海也退了出去。郭继恩回到躺椅上靠下,手里拿起棋盒之中的棋子,复又放下,默默出神。

    两日之后,郭继恩等在丽正门外送别郭继骐、康瑞等人,春寒料峭,北风袭面,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他细致嘱咐道:“觐见魏王之时,便将这道疏奏呈送给他。让王院使、康副使与你一道去。不论魏王说什么,你们都只管接着,万不可意气用事。可记住了么?”

    “是,小弟都记住了。”

    “那国子监可去可不去。要紧是留意京中诸官,有愿来燕州的,都请他们只管过来,这边必定扫榻以待也。这是第一桩要紧事,当然,你们还是先要顾及着自身安危,不可惹是生非,亦不要轻入险地。”

    郭继骐康瑞等都一一答应下来,郭继恩又对蹇运说了些保重的话,眼瞧着他们沿着官道南去了,这才领着随从们返回城内。

    丽正门下,郭继恩瞧见他那位二叔,立在城门口默默流泪,见郭继恩返回,他便嚎啕大哭道:“可怜我儿,这番被统领送入死地,今后便是天人永隔,再难相见也!哀哉,痛哉!”

    “嚎什么丧,你儿子还活的好好的呢!”郭继恩喝道,“你这般为他心痛,倒不如就请二叔替了继骐兄弟,往西京去见魏王?”

    郭长鹄连忙收了声,却是迟疑未答。郭继恩冷笑:“他才出燕都城,你便在这里哭丧,瞧着你是巴不得他早死?蠢到这等地步,我也真是替继骐兄弟不值。我且教你个法子,立马收拾行装,赶上他们同去西京,保管继骐兄弟会平安无事。你可愿意?”

    “我,我…”郭长鹄踌躇难答,“谁知道统领是不是想借此将咱们父子都害了?”

    郭继恩无语摇头:“那你就安心呆在宅里,等着他回来罢。哭又济得什么事?”说罢他不再理会郭长鹄,驱马进了城门。

    郭继骐等人至西京之后,很快便有书信回燕都,告知郭继恩魏王已遣大将宁宗汉等人,率精兵七万自蒲津关过大河,夺取蒲坂之后越解池而不取,径往晋阳而去。并在闻喜等处与并州军主力接连交战,晋南之地,再次兵火连天。

    统领署中诸人接到这个消息,都是松了口气,于是各处民政继续按郭霍二人的布署推行下去。王太守也继续在报纸上抨击统领的施政,只是看客们已经不再惊诧,只是当做一件趣事来瞧。

    二月里,连降暴雨,桑乾河水暴涨,下游一片泽国。郭继恩等人只得率领中军右军各部,赶往回城、雍奴、武清等处救灾,海津府楚刺史也领着大小官员一直守在堤岸之上,一连多日目不交睫,安排百姓转走,又搭设窝棚,布置粥厂,以助灾民们解决生计之事。

    邮报一边向全境述报水灾情形,一边宣布:“有地之家,无田之户,均酌情周恤。各大小官员,皆实地查勘,务须周详迅速,宁宽勿刻。”

    各种赈灾措施都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粮食、钱币、医护、蠲免、以工代赈,韩煦等纠查官员也都一直守在灾区,严厉督办赈灾诸事,以防贪赃之举。

    这一忙碌,眼看就到了二月底,燕都郊外,花草繁茂,时至清明,人们纷纷扫墓祭祖,踏青游戏。往西出城的百姓们,却吃惊地瞧着先后数骑,踏着烟尘向燕都肃清门狂奔而去。

    “莫不是图鞑人又犯边了?”有人惊恐地问道。

    二月廿八日,燕都得报,图鞑王子必突杀死叔父克察汗,自立为新可汗,随即率众十余万南下,自定襄入寇平城、朔州。此时并州军大部精锐都在晋南与羽林军激战,晋北空虚难以抵挡。平城坚守四日即被攻破,守将申载兴自裁。图鞑大军攻取平城之后大掠数日,又转道南进,直逼朔州、马邑等处。晋北各县,皆被图鞑铁蹄蹂躏。

    三月上旬,约二十余万并州百姓,自太行北三陉蜂拥而向河北来。因为担心图鞑大举入寇,率领左军甲师乙旅驻屯宣化的骆承明急报燕都,请求将军队撤至怀戎、延庆一线布防。

    统领署内,郭继恩连夜召集文武官员议事。“平城方二十里,乃是晋北第一处大城,如今轻易失陷。一者,说明图鞑势大,二者,并州军在晋北之兵力,极为空虚。”周恒盯着大沙盘,凝神苦思,“照此情形来看,朔州、马邑两处也撑不了多久。”

    郭继恩微微摇头:“早知形势变化这般迅速,当初就不必教继骐入西京去。”

    “继骐不入西京,”杜全斌反驳道,“则魏王不会对晋南用兵,卢家也不会将北面精锐抽走。西京便自然会先设法对付咱们。”

    “世间之事,总是环环相扣,”霍启明有点幸灾乐祸,“卢家兄弟在常山被咱们打得大败,并州军失了元气,再无进取之力。魏王趁机图之,卢家为了活下去,只能从晋北抽调精兵南下抵挡。于是图鞑又瞅准时机,大举而来。所谓顾此失彼,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也。”

    “晋南那边,魏王与卢知进定然会休兵罢战。”郭继恩摸着下颌道,“晋北丢失已成定局。卢家想保住最后这点基业,只能死死守住雁门关,否则万事皆休。当然,咱们也帮不了他,眼下要紧事有两件,一,是西北面布防,二,从晋北过来的流民,如何安置?”

    众人都觉难以回答,杜全斌小心问道:“让他们就地入籍?”

    霍启明问道:“就地入籍固然省事,然则若是图鞑大军打至宣化城下?”

    “不能退守,”周恒再次开口说道,“弃宣化而退保怀戎、延庆,乃是示敌以弱,咱们愈是后退,则胡兵愈发气盛。宣化虽为小城,毕竟是府治所在,当命骆点检集兵据守,陈清怀所部则火速赶往涿鹿以为后援。卑职一点愚见,还请统领裁示、”

    “你去叫上参谋们都过来,拿一个详细的方略出来。”郭继恩终于下定了决心,“至于流民么,本官便烦请韩宪使往宣化一趟,实地查看。还有,不可将流民全部安置于宣化,要鼓励他们去往渔阳、唐山和卢龙去营田为业,凡体力强壮者,一则可以编入民伕之册,二者,也要选些补入正卒册中。今日之事,众位都不可疏忽大意,一定要办好。尤其是流民安置,一定要快。”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煦也拱手答应下来,一众文武官员都起身告辞,预备各自去忙碌。留在最后的拉巴迪亚忽又转头回来:“敢问将军,最新一期的邮报,可要将并州和宣化那边的消息都刊载出来?”

    “都写下来吧,让百姓们都知道这些事情,也知道咱们在预备什么。”郭继恩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要渲染得过于慌张,即便图鞑精兵尾随流民而来,咱们也完全有能力抵御之。嗯,另外再教人撰写一篇不相干的文章,就叫做百年大计,育人为本。就先这样罢。”

    等到拉巴迪亚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霍启明已经收起了满不在意的神色,肃容说道:“咱们现在是不是该马上遣人往海津府去打探新卢那边的消息?”

    “你说得不错,”郭继恩面色也不好看,“若东虏果然有了异动,咱们很难相信,沈州与漠南王庭之间,会没有使者相与往来。”

第一百章 乱世流离苦

    周恒与几个参谋合议之后,提议左军甲旅直接开赴宣化,韩煦与郜云汉都赶至燕平县与陈清怀等一道出发,随军东行的还有不少民伕,赶着大车,满载着粮食,药品,还有活猪活羊等物。

    庄东原等学堂教授也领着学生跟着赶了过来,韩煦焦躁道:“这些学子都是燕镇的宝贝,如今这边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闪失,咱们如何对他们的家人交代。”

    庄东原颜鼎文等都道:“儒者仁心,医者仁心,既为求学,只呆在讲堂里是不成的。也要让大伙儿都亲身感受一番这世间百姓的疾苦才成。”

    韩煦无奈,也只有叫大伙多加小心,不可四处乱跑。大队人马行至距宣化尚有八十里路的涿鹿县,就已经遇到了大批流民。县城之外,桑乾水边,到处都是人,悲哭之声此起彼伏。岸边则满是胡乱搭建的窝棚,当地县令等官员领着书吏、捕快等一直在安顿百姓,他们打开了县城的常平仓,设立粥厂。又在流民之中选出有威信者,以及读书人,临时充作里正,帮着一起管束。见到韩煦,县令陈光义顾不得上下尊卑,厉声说道:“流民越聚越多,如今已经超过七万人困顿于此。还请统领署速速拿个章程。再耽搁下去,恐生变乱,不是小事!”

    “不用着慌,咱们现在就办起来。”韩煦安抚住陈县令,便与郜云汉两个带着随从、学堂学生等,给流民们造册入籍,颜鼎文等则带着医教院学生们给大家查看疫病情况,分发药品。那些已经因为病饿而死的,也安排择地火葬。非常时期,百姓们也只是默默地瞧着大火吞噬了亲人的尸身,没有人因为不满而闹事。

    第一批挑选出来的流民被遣往燕平县等处,陈清怀担心宣化府城情形,便向韩煦等人辞行,预备带着兵马往西北面去。这时斥候来报,西面有一支兵过来了。

    这是并州军两个团练张善行与范长清所率的残部,两路兵马败退出平城之后一路向西,掩护着大批百姓逃往燕镇。然后他们自己才沿着桑乾水赶了过来。此时两个团的兵马加起来已经不足一千人,都是衣衫破旧,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

    张善行四十来岁模样,长途跋涉而来,显得面容极是疲惫。范长清三十五岁,四方脸庞,神色坚毅。范长清告诉韩煦陈清怀等人:“平城高大坚固,虽然咱们无有援军,但是粮草充足。原本想着撑上两个月是不成问题的。没想到——”

    张善行叹气补充道:“平城之中,原本便有不少胡人在此做买卖。那必突可汗事先便遣了许多奸细混入了城中,激战之时,这些人在城中连夜聚合起来,鼓噪放火,又趁着混乱抢了城门。咱们在城中与虏贼又激战了两日,着实敌兵太多,遮拦不住啊。”

    从平城之中逃出来的晋北名士徐和山坐在一旁,摇头流泪:“我平城之地,景物雄奇,千年名镇,如今落入图鞑之手,以致这多百姓哭号流离,可悲可痛!”

    “图鞑久未南侵并州,也难怪你们大意了。”韩煦无语摇头,他望着聚坐在一处,狼吞虎咽吃着饭食的并州军士卒,颇觉心情沉重,“这样罢,两位校尉护住这多百姓逃了过来,你们亦是有功之人。只是眼下还不能休息。就请你们带着本部人马,护送这些百姓,还有徐先生家小,俱往燕都去。到了那边,统领署必定会另有安排。此去燕都尚有近三百里路,咱们这边先分些马车、粮食给你们在路上吃罢。”

    张、范二将连忙答应下来,稍作休整,便护送着百姓往燕都方向而去。一路之上徐和山领着被临时充作里正的士子、长者,也将队伍整理得颇有条理。过了涿水,便进入了燕西山地,大伙儿扶老携幼,咬牙忍着,长长的队伍在山道之中缓慢前行。

    军都关城门大开,把守此处的左军丙旅巡检程万吉、旅监常玉贵等与张、范二将,徐和山等人见礼。程万吉身材矮壮,常玉贵却是身形瘦高,程万吉告诉他们:“燕都讲武堂之林教头,领着学生们赶来相助你们,恰好赶至关城,他们都在马神庙那边歇息。本官领你们过去说话。”

    林文胜一身戎装,肩佩校尉臂章,见到两个同样来自并州军的同袍,不胜唏嘘道:“果然是世事难料,咱们同为并州武人,却在这河北军都关相见!二位远来辛苦,此去燕平县仅有三十余里,再忍一天也就好了。郭统领有吩咐,燕平县内军营,原是他领着人扩建,那里甚是舒坦,袍泽们到了便安心歇息。不过统领也要见一见二位,详细问下话,咱们这便抓紧赶路罢。”

    燕都城内,正准备亲自赶往燕平县的郭继恩却暂时还不能动身,自新卢跨海而来的新卢国礼曹参判夫文赞、佐郎增元礼从海津港登岸之后,一路快马加鞭赶至燕都,进了统领署议事厅便齐齐跪下大哭道:“东虏大军又犯我境,仅十余日便逼至柳京,城中百姓惶惧不知所措,官员士民,扶老携幼,哭声载路啊——”

    郭继恩起身却又慢慢坐下:“夫侍郎、增郎官,请先坐下,慢慢详细分说与本帅知道。”

    两位使者止住悲声,泉婧河文瑜连忙扶住他们在凳子上坐了,连声催促道:“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形了?”

    两人便将事情详尽禀报郭继恩,自去年东虏兵退之后,新卢君臣一再削减答应缴纳的岁币,原本答应的两国互开边市,也被柳京方面以边地残破、百姓乏食为由一直拖延。东虏遣使来责问,又被城中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给轰了回去。已有大臣提议在柳京北面多处筑城设防,未料新年才过不久,东虏便由乌伦里赤亲率四万余人马,再次渡过訾水南来。

    驻守在萨水北面的新卢军队一触即溃,上万人马被赶入河中,死伤狼藉。东虏大军乘胜而进,夫、增二人被新卢国主遣往燕都求助之时,东虏前锋部队已经逼至柳京北面六十里处。

    泉婧、河文瑜两个都听得眼泪汪汪,连忙询问自家父母亲人如今是怎样情形。夫文赞只摇头道:“柳京难守,吾主想必已往南狩开京。下面的情形,本官真的不知。”

    那增元礼起身恭敬向郭继恩作揖道:“藩国弱小,实无力对抗强虏,还请制将军发兵渡海往助之。父母上国解危救困之德,吾国上下,必世代感激,竭力厚报之也。”

    “你们也是着实心大。去岁才在虏兵手中吃了大败仗,如今武备不修,就敢与东虏翻脸,这回却才知道怕了。”侍立在旁的参谋杜景旺很是不满,“那跨海出兵,你说得倒是容易!咱们哪里有那么多海船?”

    增元礼不敢应声,只跪下叩头不止。郭继恩沉吟说道:“二位来使且勿心焦,可先回驿馆歇息。此事重大,本帅须得与众位将官商议,才能定夺。”

    两个使者自然不敢催促,只得告辞退了出去。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周恒也不管那两个眼泪汪汪的新卢女孩,对郭继恩说道:“图鞑南取并州,东虏则去攻打新卢。时间如此恰好,其彼此之间,必然是有约定。宣化这边,如今形势难料,咱们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回,东虏断不是抢一把就走。”郭继恩沉吟道,“伪王自去岁之后,此番又亲自出征,意图显然是要逼降新卢,令那新卢国主立誓奉东虏为主。断绝与中原之往来,遣质子往沈州。朝贡定然也要翻倍,从今往后,新卢便为东虏之藩国,并为其征战助力也。”

    两个女孩对这些大政方面的事情并不关心,泉婧望着郭继恩问道:“咱们大王恳请将军相救,如今柳京形势这般危急,将军可会发兵么?”

    郭继恩定定瞧着两个女孩,直截了当说道:“不会。”

第一百零一章 虏寇西北来

    两个女孩泪流满面,又不敢大声哭泣,便是默默坐在一旁的陈巧韵,瞧着这情形也觉得难受。郭继恩却全不在意,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这才转头对樊振海道:“知会报社那边,最新的邮报告知大家本帅的行程——先往讲武堂,然后率部赶赴宣化。那图鞑之寇,从来都是本帅手下败将。此番亲往宣化,必定边境安宁,教大伙都不用担心。”

    “是。”樊振海连忙抱拳出去了。郭继恩又叫门口的舒金海、程山虎进来:“亲卫营甲队随本帅去讲武学堂,教唐成义唐巡检、何占海何巡检,各领本部,随本帅一道过去,记住,是全旅开拔,工辎营带上所有大车。”

    “是!”

    郭继恩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好几道命令钤印,交给周恒:“这边的事情,皆由周兄弟与霍真人来安排,动作一定要快。”

    周恒接过命令瞧过,皱眉沉吟不语,杜景旺凑过去一瞧:“啊?”

    “不要做声。”郭继恩警告地扫视他一眼,拿起斗篷出了房门,杜景旺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武城的边市已经关闭,但是燕都的煤场、铁厂和新建的水泥厂等大工坊俱都在城西,是以西面的官道之上依旧车马往来不绝。行人客商等见到军队大旆飘扬,战马疾奔如雷向西而去,都是急忙闪至一旁,兴奋议论不已。

    “瞧见没,那可是制将军的节纛。如今是制将军亲往宣化去也。”

    “不错,这般瞧来,西边必定会太平无事啦,少将军亲自去了,咱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那是自然,咱们该上工的上工,该做买卖的便做买卖,哈哈。”

    郭继恩并未直接赶往宣化,而是先至讲武堂,接见了张、范二将和晋北名士徐和山。详细询问过后,他便吩咐道:“多谢二位校尉护着百姓赶来这边,这份功劳,监军司必定会记着。自今日起,二位便为我燕州军之军官,品秩暂保留不变。两位所带来的军士,若有愿意留下的,都编入各处部伍。如果不愿,咱们就给银遣散。如何?”

    两人都连忙抱拳道:“但凭主公吩咐!”

    “好。那么二位便先在这讲武堂中安顿下来,回头监军司会另有分派。”郭继恩又对徐和山抱拳道,“先生无心功名,着意著史,实为一代大家,却不知这回有没有将手稿带将出来?”

    徐和山叉手苦笑道:“便是路上看顾不周,丢失了一些。”

    “无妨,小子便请先生往燕都大学堂去,授课之余,即可安心著书。”郭继恩转头对王忠恕道,“差两个学生,回头送先生往燕都去。”

    王忠恕点头答应,郭继恩又转头对林文胜道:“中军乙师丙旅副旅监方顺清已经右迁右军甲师乙旅旅监,你今日便与徐先生一道去燕都,至南苑杨点检处应命,自今日起,你便是中军乙师丙旅的副旅监!”

    林文胜闻言,不禁愕然,杜景旺便拿出统领署与监军司一道钤印的命令交与他:“请林旅监收好了。”

    “你可先回城内,与夫人相聚,然后再去南苑军营。不过,给你的时辰不多,你不能耽搁太久。”郭继恩笑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身啊,记住,路上照应好徐先生家小。”

    林文胜回过神来,忙接了命令,按捺住心中激动,抱拳道:“是,卑职都记下了。”

    “丙旅巡检是梁义川梁都尉,此人打仗很是勇猛,只是性子急躁些。你既然与他共事,便要记住细心谨慎四字。”郭继恩又嘱咐道,“梁巡检这人也甚好相处,你是条好汉,他便会敬你!”

    “是。”林文胜沉声应命,便与徐和山一道出了致远堂。

    郭继恩便吩咐程山虎:“教大伙儿快些吃饭,待会咱们就出发。”王忠恕忙道:“末将愿与主帅共往宣化,末将在那边戍守多年,熟知地理,定然会有用得着处。”

    “这回就不劳老将军了。”郭继恩笑着又将他摁在椅子上,“本帅自去,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只管替本帅守住了这处讲武堂便好。”

    张善行、范长清两个也连忙请命道:“属下恳求与主公一道前往,还请允准。”

    郭继恩面露赞赏之色,微微点头,想了想吩咐道:“张校尉且回燕平军营,将你们带来的同袍们安抚住。范校尉,你随我一道往宣化去!”

    宣化府与文德县共治一城。这座城池北面依山,南边是一条小河。面积并不算大,但是城墙高大坚固,乃是燕西一带的军事重镇。自大批流民越过陉道涌入府境,率领左军甲师乙旅镇守此处的骆承明,便与宣化刺史冯明昌一道,将这些百姓都安顿在小河旁边,以溪南村为点,向四面散开去。府城之中大小官员等多半都聚集在此,安顿流离失所的并州百姓们。一连熬了许多日,直到韩煦等人跟随左军陈清怀部赶来,冯明昌才长松了口气:“十七八万百姓,每日都有人病饿而死,咱们这些人日日守在此处,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宪使既来,想必燕都已有章程,就请吩咐下来,咱们照办便是。”

    韩煦和郜云汉登上城隍庙前的石阶,放眼瞧去,以溪南村为垓心,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窝棚,占地极广。便有如一处又脏又乱的破旧城镇。韩煦郜云汉两个瞧这情形,也只觉得头皮发麻。

    郜云汉肃容道:“此地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下官这就领人将这些百姓都登记录册。不过,还是要将人赶紧遣往其他府县才是,长久耽搁此处,迟早会酿成大祸、”韩煦也深以为然,两人顾不得沿途劳累,立马就各自领人分头忙碌起来。

    陈清怀原本诧异骆点检为何不将流民全部接入城内。见到城池南面这情形,他也无话可说。骆承明连着忙碌了好些日子,双目都熬得通红,在军营之内对陈清怀言道:“幸好你们带了粮食过来,光靠府城之中的常平仓,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左军副师监石忠财大声说道:“还是得赶紧将这些百姓转走才成!十几万人就在这河岸之旁吃喝便溺,又没有事情给他们做,长此下去必有祸事。再说,图鞑若从西面打来,咱们又该拿这些百姓怎么办?。”

    骆承明正要答话,此时斥候营军官却急忙领着几个赶来禀报:有大股图鞑骑兵自西北面向宣化方向赶来,人数逾万。左军甲师乙旅巡检许树和、旅监陈兆福都点头道:“果然是来了,便请骆点检下令,俺们这就出城接敌。不然等到贼兵赶至城下,则南面这些逃难过来的百姓,必遭屠戮。”

    “总觉得有些不对,”骆承明皱眉苦思,石忠财忙道:“不论哪里不对,咱们不能躲在城内坐视百姓遭这灭顶之灾,石某这就领兵赶往北面,截住他们!”

    骆承明依然没有说话,石忠财焦躁起来:“咱们左军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图鞑人?不错,如今咱们兵少,可是若是躲在城内,那些百姓怎么办?”

    甲旅旅监张德元便教打开舆图:“宣化城往西北,这一路都是平地,宋庄、东庄,直至沙岭村。再往北,地势愈发平坦开阔。图鞑弓马娴熟,擅长骑战,咱们只能在沙岭村南面布阵把守。北面倚山,南至小河,点检以为如何?”

    骆承明微觉诧异,转头瞧了瞧这个新任旅监一眼。

    他见副师监石忠财,甲旅巡检陈清怀,旅监张德元,乙旅巡检许树和,旅监陈兆福,五个将官十只眼睛都盯着自己,便慢慢说道:“骆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浑达克之战,某也是杀过虏贼的。只是诸位想过没有,众寡悬殊,咱们贸然出击,若是抵挡不住,城外的百姓,咱们依然庇护不住。”

    见张德元、陈兆清等都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骆承明继续说道:“当然,咱们躲在城内坐视虏寇肆掠,将来后人会怎么看。骆某自然也不愿背负这千古骂名。”

    他长身而起,下令道:“陈巡检,你留董霆部守城,其余五团战兵辅兵,全部出城,往北面迎敌!”

第一百零二章 白刃血纷纷

    三月十一日,图鞑右军主将库罗,连同自己的弟弟郁罗一道,率领万骑,皆一人双马,越过山势平缓的大马群山南麓,直趋宣化府城而来。迎头撞见已经在沙岭村南面筑垒待敌的燕州左军。

    村中百姓早在一日前就被军士们勒令搬走,躲入宣化城内。双方斥候几乎在村寨北面同时发现敌人,并立即毫不犹豫地张弓对射,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在追逐和闪避之中很快结束,双方在麦田里丢下了十多具尸体,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惶地四下奔跑,无人召唤。

    得知前方接敌,库罗勒住了战马,有些迟疑。这位右军主将三十四岁年纪,皮盔重甲,身侧悬挂着弓箭、马刀和长矛,见他皱眉思索,弟弟郁罗笑道:“汉狗既敢出城接战,咱们就赶过去,打一个大胜仗,向可汗报捷,升官赏赐,都不在话下。”

    郁罗不过才二十出头,他此前一直在必突身边做着王帐侍卫,正是年少气盛,库罗却叹气道:“弟弟你还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奥妙,大汗不教咱们跟着他入并州,却来攻打这宣化,你以为他安的甚么好心。”

    “哥哥想必是在这里吃了几回败仗,吓破了胆?”郁罗大笑道,“咱们分兵来打河北,有什么不好,抢的丁口财物,都归咱们兄弟,又不用与其他人分。”

    几个千户长都是连声附和。这几个都是年轻将领,一脸跃跃欲试之色。只有年长的多骨合面色仍有忧虑:“既是敌军人数不多,咱们就继续向南与之交战。已经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罢?”

    “大神在上,”郁罗嗤笑道,“你们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么。若哥哥放心,这一仗,便由弟弟来替你统率。”

    “我怕什么,你不要将在王帐时候的狂妄劲头带至右军来。”库罗很是不满,“汉狗虽然怯懦,那郭家大郎却不是好对付的。你可别太过托大。”

    他于是吩咐左右两翼,各出两个千人队,牛角号响,骑兵们打马踏入了等待着成熟的麦田,从沙岭村的西面折向东南,准备进入战场。然后他们就远远瞧见北面的山丘,南面的小河之间,燕州军以盾车列阵,正等着他们过来。

    骆承明得到斥候飞报,便下令五个团的战兵全部出营,面向西北方向列开阵势,等着敌兵撞上来。

    地平线上渐渐涌出大片人马,并向两翼拉开,缓缓前行。战场之上,一片压抑肃穆。战士们听着马蹄轰鸣,敌军逐渐逼近,从两翼逼向盾车阵,又被弩箭射回,如此往复。虏兵瞧来也很是沉着冷静,并不急于冲阵。

    双方对峙了半个多时辰,郁罗终于不耐烦了:“敌阵始终不乱,咱们若是没有勇气冲阵,这一仗要耗到什么时候?传令下去,三路齐进,冲垮敌阵!”

    “敌阵很是坚固,这些汉狗胆子也是不小,咱们就这样贸然发起冲击,损失定然不小。得再跟他们周旋一会,等到羽箭耗尽,咱们再冲阵不迟。”多骨合劝道,“打仗,有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光有耐心可不成!”郁罗显得很是胸有成竹,“就请哥哥居中指麾,我带一支兵,从南面涉河,去抄他们的后路!”

    “还是我去罢。”多骨合连忙道,“若敌军见四面被围,军心必乱,然后咱们再冲阵。”

    库罗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那好,咱们从中路就发起冲击,你去抄后路!”

    两翼的敌军突然加快了速度,冒着箭雨逼近车阵放箭还击,在敌军右翼部队的身后,多骨合领着本部打马涉过河水,竭力奔至车阵后方。瞧见东南面的燕州军营垒,他略一犹豫,还是喝令部下向北面展开阵势,逼近车阵。

    骆承明等已经发现了本方后路被断,但是士卒们依旧没有惊惶,正面的敌军已经扑了上来,这次不是试探性的进攻,而是全力以赴的冲阵。

    许多战马栽倒在车阵前,两军箭矢互射,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闷哼一声倒下。身穿重甲的数百图鞑勇士张着大盾冒死冲至盾车前,用大斧、狼牙棒等狠命砸碎盾车,破开一条血路。盾车之后的长枪接连刺出,搠倒了不少敌人,但是图鞑人还是成功地撕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骑兵们呼喝着从缺口冲入,预备一场肆意的砍杀。

    然而在他们面前是一排张起的大盾,无数长枪从盾后刺出!

    激烈的肉搏战胶着持续,郁罗急躁道:“都已经破阵了,这些汉狗怎么还不溃逃?哥哥,我要亲自率兵上前助战了。便请你为大伙儿殿后!”库罗尚未答话,他已经催促着身边的千户长,率部跟着自己加入战团。

    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千人队,护卫着库罗留在本阵。大家都焦灼地向前方张望着,烟尘弥漫之中,隐约可见三路兵马都已经与燕州军短兵相接,由于兵力的绝对优势,他们对敌军完成了合围,照此情形,图鞑人将很快获得最后的胜利。

    韩煦由一名大学堂学生护卫着,匆匆赶至军营,下马之后他迫不及待问道:“咱们已经在与虏兵交战了么?”

    留守军营的官兵,以甲旅甲团工辎营营管乐连升为首,他点头道:“是,战况很是惨烈。贼兵势大,已经包抄了咱们后路。”

    韩煦大吃一惊,他尚未答话,陪着他一起过来的刘文卿已经忍不住道:“既如此,这位营管何不点起营中所有兵卒前去助战?四面被围,则我师覆亡只在顷刻间也,你们还在迟疑什么?!”

    “这位秀才,还请稍安勿躁。”跟在乐连升身旁的另一名副尉说道,“某是中军甲师乙旅斥候营营监刘俊先,郭统领自有调度,这一仗,咱们不会输的。”

    韩煦闻言大喜道:“制将军已经亲自赶来了么?”

    “是,中军甲师乙旅丙旅,已经赶至此处,只等着咱们这边的消息。”刘俊先说着仰头大声喊道,“放箭!”

    一个士卒在望台上应道:“是!”便张弓搭箭,射出一支鸣镝。接着另一处望台之上,也有军士射出一支鸣镝。

    就听得北面的山丘之后,画角声起,接着是万众呼喝之声。韩煦与刘文卿两个连忙也爬上望台,向西面张望。

    原野之上,北面的山丘之后杀出一支燕州精骑,直插向敌阵侧后,瞬间搅得图鞑军阵脚大乱,他们迅速向两翼展开,张弓疾射,图鞑阵中一片人仰马翻。千户们竭力喝令骑兵们掉转马头与这支突然杀出的敌军交战,但是中军的这两个旅已经冲刺起来,速度飞快,不过顷刻之间,战场形势便已逆转。那些年轻的千户官们还在徒劳地组织着抵抗,但是倒下的士卒越来越多,终于演变成了一场争先恐后的大溃逃。

    军营之内的乐连升等营官们早有准备,连忙率领着五个工辎营的近千名官兵冲出了军营。楔入燕州军阵后方的多骨合所部发觉形势不对,却已经无法撤出战场,他们自己被陷入了四面合围的险境,很快就被尽数消灭。

    山坡之上,亲卫营甲队护住郭继恩,他神色从容,手搭凉棚观望着交战情形,与旁边的范长清轻声议论着。他们身后的赤色大旆迎风飘舞。韩煦长舒口气:“宣化局势,已然无忧矣。”

    见虏兵迅速溃败,刘文卿也瞧得血脉偾张:“我天兵之威,所向披靡!难怪何景昌一直嚷嚷着要投笔从戎,此实为真丈夫所为也!”

    韩煦摇头失笑:“书生意气,这行军作战之事,哪有你们料想的这般容易。”见刘文卿充耳不闻,只亢奋瞧着战场厮杀,他便转身下了望台。

    当燕州中军精锐杀出山后之时,库罗便知败局已定。当年右军在郭继恩手中吃了无数苦头,他心中便一直戒惧,眼见奇兵出现,他便毫不迟疑,立即喝令护卫着自己的这支千人队掉头往北。而战场之上的九千图鞑官兵,在此战中被杀死三千余人,被俘近两千,右军在宣化城外,吃了一个惨痛的大败仗。

    新任右军副将的郁罗愤怒地想阻止住潮水一般的败兵,却被几个千户拽住马头,裹着他一道逃走了。燕州军此战斩杀千户二名,百户十余名,另外还缴获了五千多匹军马,自己的伤亡不过千人。

第一百零三章 夜宿鸡鸣驿

    郭继恩驱马下了山坡,由亲卫营护卫着,巡视处处血迹斑斑的战场。他牵马缓行,时不时停下脚步,与包扎伤口的官兵们说话。行至甲旅团练曹靖面前,他问道:“伤势要不要紧?”

    曹靖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他勉强笑道:“不过是箭创,入肉不深,并不打紧。”

    郭继恩点点头,又安慰了他几句,正准备去寻骆承明,那曹靖却突然有气无力问道:“制将军可是马上便会转回燕都?”

    郭继恩停下脚步,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

    “卑职胡乱猜测的。”

    “不用想那些事,你如今只管养伤便好。”郭继恩摆摆手,牵马继续往前。然后他就听见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士卒对身边的伙伴说道:“若是往后不能再回军营,俺也不怕。到底俺在识字班中认了不少字,如今处处都在大办工坊,俺去哪里上工,都能攒下不少钱来。”

    “是啊,听说那些工坊募人,只要是识字的,就一定会收。”

    郭继恩闻言,暗暗点头,身边的范长清也钦佩说道:“卑职往河北来了这几日,见燕州军中,气象便是格外不同。此前闻所未闻,却教人心向往之。范某虽然驽钝,仍然期望着与众位同袍一道驱虏安民,以成将军之大业。”

    “本帅与范校尉同行数日,也觉着你是个有才干的。既是到了燕镇,统领署定然会人尽其才,到时候范校尉可不要累趴下了才好。”郭继恩一面说笑,一面欲转头对随扈们说话,却见舒金海脸上有些郁闷神色。他想了想,翻身上马,往那几面左军大旆的方向行去。

    程山虎小声对舒金海道:“咱们跟在统领身侧,虽说随时都有可能上阵杀敌,毕竟还是要以主帅安危为第一要紧之事。监军司颁下的军纪,咱们可不能忘了。统领安然无恙,这便是咱们的功劳,若是主帅命咱们冲阵,那才是到了赚取军功之时。这个主次分寸,咱们心里一定得明白。”

    “多,多谢提醒。我,我知道了。”

    骆承明、石忠财等也往这边来寻郭继恩,彼此相见,都在马上抱拳行礼。郭继恩便问伤亡统计之事,石忠财禀道:“阵亡六百二十人,伤三百零四,营官折了四个,团练团监们也有负伤的,幸好却都是性命无碍。”

    “还算是不错,”郭继恩吁了口气,“要教出一个出色的军官,着实不易,每折损一个,都难免教人心痛。今日之战,左军各位同袍,遇敌巍然,虽被合围,仍然不能被撼动分毫,了不起!”

    “统领既然如此夸奖,咱们可要一鼓作气,杀向晋北去?”石忠财是跟随郭继恩数年的老卒,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并不拘束。

    “哈哈,得陇望蜀,人之常情。”郭继恩心情很好,“但是不行,时机不对。”范长清也向骆承明、石忠财等抱拳行礼,又感叹道:“卢都督在常山一战大溃,本来卑职和张校尉等还觉得疑惑,今日见了左军之战力,当初咱们败得不亏啊。”

    “没事,咱们如今既然在一只锅里吃饭,往后便一道杀虏贼,安天下!”石忠财很是得意。

    骆承明终于想起了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回犯境的,还是库罗所部,却是依然从北面大马群山而来。”

    “不错,虏兵非越太行而来,那必突可汗暂时无意河北,专等着晋阳主力过来决战。”郭继恩露出赞同神色,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打过这一战,宣化可保无虞矣,咱们回军营去,我还有吩咐。”

    韩煦领着刘文卿等人在军营门口相迎,郭继恩劈头便道:“此处事务,请韩宪使全部交与郜推官,你得与咱们一道返回燕都去。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写下来差人送过去。”

    韩煦闻言一愣:“此地流民之事,千头万绪,郜推官一人如何应对得过来?”

    郭继恩大步走向中军帐,扫视一眼刘文卿:“让郜推官去找庄夫子要人,大学堂之学生,只要是品行端直的,都可以马上擢用——至于流民之事,一是定人心,二是安家业。要多鼓励他们往唐山卢龙去,官府给钱给粮,只要他们愿意东去,什么都好说!”

    韩煦更是摸不着头脑:“既如此,则卑职更应当留在此地主持流民之事,为何要先行返回?”

    “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郭继恩在大帐中盘腿坐下,询问随后进来的伍中柏、吕义才:“中军甲师二旅,伤亡如何?”

    两名旅监都回话道:“统共有四人阵亡,伤二十余人。”

    郭继恩自己也对这个数字感到有些意外:“可算是代价极小而战果极大矣。既如此,教大伙儿都稍作休整,吃过饭后就拔营!”

    韩煦匆忙写就行文,取印钤了,交与刘文卿,吩咐他快马往溪南村。又问郭继恩:“统领何以如此急迫?”

    郭继恩摇头不答,想了想才说道:“走,咱们先去用饭。”

    和军士们一起用过饭后,中军和左军的官兵们开始拔营预备返回,这时郜云汉与宣化刺史冯明昌都赶了过来拜见郭继恩。他不禁笑道:“冯使君往常倒也见过好几回的,原本想着这回事情太多,就不特意召你过来了。如今你既然来了,本帅免不了要吩咐几句。留在宣化的这些流民,务必都要安顿好,他们既然来了燕州,便是咱们燕州之百姓,官府须得一视同仁,平等待之,教大家都能吃上一口安稳饭。”

    “若有为难之处,”他指了指郜云汉道,“郜推官也会为你设法,还缺什么,就书报统领署,去找霍真人。”

    “是,”冯明昌心绪有些复杂,却依旧神色恭敬,“下官都记住了。”

    离开军营之时,他对身边的书吏感慨道,“谁能想到七年前两个投入边军的娃娃,如今竟成了跺一脚便震动燕镇的人物?世事变幻,总是出人意表啊。”

    军营之内,郜云汉很是不满:“眼下情形,安顿流民乃是官府第一要务。不知统领有甚么紧要之事,这个节骨眼上要将宪使派走?”

    骆承明、石忠财都诧异地瞧着这个身形干瘦的巡查推官,敢这样与统领说话的,他们此前还真的没见过。郭继恩却知道郜云汉的性子,只是笑了笑:“自然是因为还有别的差遣,往后宪使衙署之事,都要请推官多担待一些了。”

    郜云汉闻言,吃惊地瞧着郭继恩,韩煦也觉得疑惑,郭继恩拿起皮囊喝了几口水,又继续说道:“是,便如推官所料想,本帅就是这个意思。”

    郜云汉默然点头,向郭继恩叉手行礼。郭继恩示意部将们准备上马,又瞅着郜云汉有些嫌弃地道:“郜推官,你就不能笑一笑?自本帅第一回见到你,便是这副严厉神色,不知推官公务之余,面对家中妻儿,难道也是这般模样?”

    郜云汉微微变色,想了想克制住自己道:“民生多艰,颠沛流离,下官心中不忍,是以多有忧思也。”韩煦也连忙说道:“制将军这话太过无礼了,郜推官宅中孺人,过世已经七八年矣。”郭继恩闻言,深觉自己失言,忙抱拳行礼道:“是郭某蛮横粗鲁,冒犯了推官,罪过罪过。只是咱们的确还有别的要紧之事,不能耽搁。宣化这边流民,也只好托付于推官了。”

    郜云汉不好再与主公争辩,只是默默点头。郭继恩这才与他道别,吆喝一声,那匹漂亮的栗色战马便加速奔跑起来。

    左军的两个旅护送着所有受伤的同袍、战死者的遗体,押解着战俘们陆续从西门进了府城。郭继恩却不去探望流民们,直接率领中军甲师的两个旅,沿着官道加速向东面赶去。

    当夜,军队歇宿于涿鹿县北面的鸡鸣驿。这里是一座很大的驿馆,外有城墙,方长近四里。于是近六千兵马便全部歇宿在驿馆城墙之下。

    涿鹿县令陈光义也从县城之内赶来参见。这县令年纪不过三旬,甚是年轻。行礼之后他将这边县城情形都述报了一遍,又责问道:“制将军在燕都大兴百业,把个燕镇首府整顿得好生兴旺。却是有一样弊端,如今下面各县之中,许多佃户、或是城中无业之民,如今都往燕都去寻活计,长此下去,则河北之地,独旺燕都一处也。如何不给咱们这些府县也安排些产业?譬如涿鹿,煤矿铁矿皆有,何不在此地也造一座铁厂?”

第一百零四章 都护新出师

    “第一桩事,本帅并不以为然。”郭继恩笑道,“除燕都之外,定州之瓷器,邯郸之铁,唐山之煤铁、水泥,海津、河间之盐,不都是兴旺得很?至于涿鹿,既有煤矿铁矿,陈明府可以教百姓们开采出来,运往燕都便是。”

    陈光义很是生气:“唐山有煤铁,制将军便在唐山大造高炉,燕都有煤铁,燕都便扩建铁厂、甚么焦炭厂,咱们涿鹿是小县,便不能建厂了么!凭什么涿鹿出的矿石,便要解往燕都?”

    郭继恩见他简直要怒发冲冠,便忍住笑意解释道:“并不是有了矿,便可建厂。造一座厂,非是仅仅就地耗用矿石这么简单。它还可以助兴其他各业。涿鹿县全境丁口不过六七万人,官府若在此地办厂,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你要知道,如今光是燕西铁厂,便有上万工匠,今年所出之铁胚钢胚,可逾八百万斤!”

    坐在一旁的韩煦、范长清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郭继恩见陈光义仍然面色不服,便笑着说道:“小冶铁,官府不办,可以鼓励百姓自办,也是一个法子嘛。”

    “话虽如此,涿鹿乃是个穷县,富户不多,办一座铁厂,这银子可就海了去了。”陈光义皱眉说道,“若官府不出面,百姓们哪有那个财力。”

    “自己去想办法。”郭继恩提醒他,“去借,去筹,可以去找钱庄,燕都之中不是新开设了一处万蚨钱庄?你也可以帮着百姓去找他们,虽然是民办,他们也等着贳贷生利嘛。”

    陈光义闻言沉吟点头,他又恢复了振奋之色:“既如此,下官回去之后便召集城中富户商议此事。”说罢便起身作揖,匆匆走了出去。

    韩煦连忙喊道:“哎,陈明府不留在此处一道用饭么?”却是无人应答。

    范长清疑惑道:“燕镇官员,竟然敢如此与统领说话?”

    “敢与本帅拍桌子对吵的人多了去了,”郭继恩笑道,“不过,既有硬头官,自然也有滑头鬼。官场之中便是如此,且不去说他们了,咱们去用饭。”

    次日,中军二旅启程继续向东,直至军都关,跟随张善行、范长清二人赶至河北的并州武卒如今也到了这里,开始与燕州左军的士卒们一道操练,准备过些时日便补充入左军甲旅乙旅之中。郭继恩巡视过关城之后,率军继续向东。三月十三日,这支军队终于赶回了燕都。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直接赶到了南苑军营。驻屯在此处的中军乙师已经全部离去,如今此处仅驻有亲卫营的两队人马,护卫着霍启明、于贵宝、谢文谦、谭宗延、杜全斌、拉巴迪亚等人,此外在军营南面的俘虏营内,也住着从流民之中挑选出来的上万名精壮。

    暮春的细雨之中,众人将郭继恩等接入军营,他在点检署内坐定,皱眉说道:“如何都在这里,城中无人镇守,万一有事,岂不是无可措置。”

    “不妨事,”霍启明摆弄着麈尾说道,“乔巡检不是还领着甲师甲旅坐镇西苑军营嘛。皇城又有王营管和继蛟看守着,城中出不了大事。小道若不是守在这边,又如何能在数日之内为你备齐上万民伕和数千辆大车?”

    “既是如此,辛苦众位了。”郭继恩点点头,吩咐唐成义、何占海道,“教伙伴们好生歇息一晚,咱们明早就出发。”

    韩煦终于忍不住问道:“制将军究竟是要去哪?”

    “咱们要去打一场灭国之战。”郭继恩瞅着他,语气沉静,“本帅将率军东出临榆关,以平定东虏,收复营州之地。”

    见韩煦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霍启明便说道:“自开年之后,咱们便在卢龙设置粮台,囤积粮草,只等着时机发动。此事,想必宪使也是知情的。”

    “之前确有耳闻,”韩煦点头道,“只是没有料想竟然这么快,未免有些仓促。东征是大事,何不等待麦收之后,再行发兵?”

    “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咱们就是趁东虏主力尚在新卢未返,果断出击。”郭继恩解释道,“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此天赐良机,若不趁之一举扫灭,则东虏大军返回,新卢为其纳贡输捐,其国力愈强,若再待来时,天时人事不得如常,恐怕更为艰难矣。”

    “既然统领已经定夺,下官自当跟随。”韩煦想了想问道,“所以杨点检所部中军乙师已经往卢龙去了?”

    “不错,周点检、杨点检已率中军乙师赶赴卢龙,驻唐山之前军乙师、驻海津之右军甲师甲旅乙旅丙旅,亦已往赴卢龙。”郭继恩说道,“另有渔阳府之左军丁旅戊旅己旅,由左军副点检崔万海率领,偏师东进至玄水。”

    “南北两路,五万四千余人,另有民伕三万,咱们这一次,是倾注全力。”霍启明说道,“志在必得。”

    “宪使可要往城中一趟,见见夫人和孩儿?”郭继恩问道,“此去营州,非一年半载不能回也。”

    韩煦有些心神不宁,他点头道:“说得是,下官当得赶回皇城一趟。”说罢匆匆向郭继恩行礼,连忙出了点检署大堂。

    堂内诸人都向郭继恩行礼道:“职等请随统领一道出征!”

    郭继恩环视众人,缓缓吩咐道:“朱师监、谢副使、杜参军随本帅往赴卢龙,其余诸位,各守本职。等待前方消息。”

    于贵宝忙道:“老夫身为监军使,理当随主帅一道前往临榆关才是。”谭宗延也急得直叫:“渔阳府的同袍们都已经往玄水去了,某却还留在燕都,这如何说得过去!末将也要跟随统领一道前往。”

    “你们都去,监军司之事谁来料理?”郭继恩摆手道,“于监军和谭判官留守燕都!此事不可商议。”他说着转头瞧向霍启明。

    霍启明道:“这一回,既然周点检杨点检、谢副使都随你出征,那么我来镇守燕都。”

    “好,”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道,“教儿郎们早些开饭,众位用过饭后,该回城的,就赶紧回去罢。”

    “那么我呢!”拉巴迪亚连忙喊道,“我要跟随将军一道前往营州,在战场之上写出最为雄壮的文章,回来刊载于邮报,让全州百姓都能看到!”

    郭继恩轻笑一声:“可。”

    “那么我也要回城一趟,明日军队拔营之前,小人一定赶回来!”拉巴迪亚说完就往外跑。

    “给我站住。”郭继恩喝道,“你是想回督府跟乐社那个舞姬道别?不许回城,你就给我老实呆在军营。”

    “是。”见郭继恩神色严厉,拉巴迪亚不敢违抗,只得又乖乖退了回来。

    用过午饭之后,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领着随扈,驱马来到军营南面的小龙河边。

    春风细雨之中,大地一片绿意洇润,偶有一只飞鸟从低空掠过。他们注视着小河南边的俘虏营,那里传出阵阵驮马嘶鸣之声,中军乙师留下的一个工辎营正领着民伕们装粮套车,预备着明日的出征。

    “东征之事,已是势在必行。”霍启明说道,“燕镇四面环敌,咱们若不能尽快打开一个缺口,便始终处于被动之中。这么说罢,若当真想要进取天下,营州就必须夺下,而且要好好经营,以为强助。”

    “你说的不错,”郭继恩点头道,“如今图鞑大举南侵,并州迟早失陷。那必突可汗,瞧着亦是勇略拔群之辈,河东天下形胜之地,一旦落入其手,则西进关中,南图中原,东逼燕镇,皆由其意。不论是对西京,还是对咱们,都是一个极坏的消息。咱们必须在并州丢失之前,拿下营州,否则腹背受敌,就太过艰难了。”

    “嗯,昨日于监军对我说,即便不能攻取沈州,只要咱们夺下了辽西城,便是大胜。辽西城既得,则饶乐、柳城两处,东虏亦不能守,咱们便依城布防、营田,战线向北推进四百里,北面形势就比眼下要好得多了。你以为如何?”

    “错,”郭继恩摇头道,“咱们若只以辽西为紧要处,则此战必败。东征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拿下沈州,彻底平定营州之地。”

第一百零五章 天威临大荒

    “依你推算,这番进兵,多久可以彻底平定?”

    郭继恩想了想:“约莫三至四月工夫罢。”

    “好,这边便以五个月为期限备粮。”霍启明道,“沈州拿下之后,我再往营州去一趟,带上秦义坤一起。”

    他想了想又说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说。”郭继恩见他郑重其事,连忙认真应道。

    “沈州者,在沈水之北,咱们攻取之后,便改名做沈阳。这件事,务必要记着。”

    “这又算什么要紧事,”郭继恩很是无语,“你还郑重嘱咐。”

    “自然是要紧事,总之你切切不可忘了。”霍启明说道,“我可是说正经的。”

    大战在即,燕镇的这两个首领却在这小河边神情轻松地闲谈。跟在他们身后的扈从们都笑了起来。

    “那我也有一件正经事要对你说,宣化城北,这回与图鞑库罗部交战,我在半山上瞧着,骆点检所率的左军两个旅,被敌合围之后折损也是不小。你说,究竟要如何,才能彻底打掉虏寇的骑兵优势?”

    舒金海、常大振等人都竖起了耳朵,霍启明却没有回答。牛毛细雨无声地洒落下来,渐渐打湿了所有人的军袍,郭继恩正要吩咐返回,霍启明突然说道:“此事非可一蹴而就者。须得下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才成。”

    “哪怕要花费百年功夫,这件事也要将之办成。”郭继恩说道,“学士、工匠,场地,这个全部由你专决,咱们等得起。”

    霍启明抬头瞧瞧天色:“咱们先回军营去罢。”

    翌日清晨,细雨已停,天空碧蓝。陆婉儿很早就起来,与宅中使女一道,叫醒韩钰韩昳两个,教他们穿衣,然后又去刷牙洗漱。

    竹制的牙刷、用瓷罐盛装的,带着香气的牙膏,都是从燕都大百货中采买而来,刷过牙之后再用产自定州的瓷杯漱口,顿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韩钰一边逗弄着妹妹的垂发,一面取笑妹妹动作实在太慢。韩昳嘴里含着牙刷,腮帮子鼓鼓的,愤怒地转过身要打哥哥。

    韩钰嬉笑着跑出了房门,迎面差点撞到父亲怀里。他连忙站直身体道:“阿爹,我没有欺负妹妹!”

    韩煦只是点点头,想了想问道:“你们两个,怎地起得这样早?”

    “阿娘说,一日之计,惟在于晨。如今我和妹妹早起都要背书呢,阿爹,你可是要考我的功课?”

    “今日便不考了,”韩煦摸摸儿子的头,“你也到了要进学堂的年纪了,一定要自己发奋用功。阿爹要出远门,你和妹妹在家中,不可太过淘气。要是再惹阿娘生气,可没人能护着你们了。”

    “知道了阿爹,你才回来又要出去,自己注意身子咯。”

    韩煦心中一暖:“这个阿爹自然知道,你去吧。”

    陈良陪着韩煦出了府衙大门,一路细心叮嘱。齐良则在门外牵着马,身上还背着个包袱。韩煦上马与陈良挥手道别,催马向皇城左清门而去。他见齐良依然跟着自己,便道:“不用相送,你转回去罢。”

    “这回,小人要随老爷一块。小的知道,老爷此番出城,多半不会很快转回。”

    “本官便是连夫人也不曾告知,”韩煦有些诧异,“你又如何知道?”

    “小人猜测的。”齐良面无表情,“制将军必定是有大事托付于老爷。”

    韩煦不禁失笑:“想不到你竟有这份眼力,也罢。不过本官要赶往南苑军营,近三十里路,你跟得上么?”

    “这个不在话下,老爷只管放心。”

    韩煦还是有些担心,便有意减慢速度,不过半个多时辰,他们赶到了军营。却见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已经整队出营,向东面开进。见韩煦赶到,郭继恩便吩咐他与民伕队伍一道,跟在官军之后,并掌管这支队伍。

    郭继恩率部出发两日之后,燕都邮报才刊载了统领署征讨东虏檄文:“…彼窃据边陲,侵我城镇,嚣张狂悖,侮慢不恭,鸱张狼噬,罪实难书!今又恃其僻远,进犯新卢,若不相援,岂解倒悬?我燕镇郭帅,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将士听令,三军用命,奋夷岳之威,乘建瓴之势,俊杰云集,长驱辽东。如其行恶不悟,迷途拒返,则斧钺俱下,玉石皆焚!即着有司露布,咸使知闻。”

    此前郭继恩虽然调动大军,但是行事机密,百姓之中有些人察觉到蛛丝马迹,但是都只能猜测燕州军将有大举征伐之事。檄文既出,坊间一片惊呼,大家都议论纷纷,有兴奋的,也有担心的。而燕都驿馆的驿长和驿卒们,也瞧见那两个新卢使臣,神色激动地冲出屋子长跪不起,张开双臂仰头望天,又哭又笑,状似癫狂。

    城中富户们则纷纷跑往钱庄,想从霍启明这里打探更多的消息。霍启明端坐于交椅之上,含笑说道:“战事大伙儿都不用过问,统领什么时候吃过败仗?既然亲征,营州指日必下,众位,还是回去好好想想那边有什么买卖可做罢。”

    众人如梦方醒,连连道谢,又急忙出了钱庄。苏蔻觑着霍启明笑道:“大军出征,真人却这般气定神闲。奴家才读到报上檄文之时,实是心惊肉跳,见真人如此从容,才安下心来。只是,你们两个,当真就这般有把握?”

    “行军打仗,军资输供才是第一要紧之事。”霍启明拿起自己画的一张图样细细瞧着,“为了收取营州,我和继恩兄两个已经筹备多时,只要粮草辎重都已备齐,能够送至前方,这仗,咱们就已经赢了一半。况且周点检杨点检两个都随统领出征,他两个处事沉静,遇敌英发,皆有节制大军之才,我才用不着担心呢。”

    “奴家听传言说,制将军带走了六万大军,如今燕州精兵大半都出关作战,倘若那图鞑人越太行西来,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杞人忧天。”霍启明嗤笑一声,放下图纸继续修改,“有道爷我坐镇燕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安心处置钱庄的事情便可。”

    一旁听他们说话的郭继雁忍不住插嘴说道:“哥哥从邮报得知大哥出征的消息,很是不乐。私下跟我抱怨说,大哥出征,总是不愿意带上他。”

    “当今乱世,想打仗,将来有的是机会。教他不用着急。”霍启明想了想起身至门口吩咐耿冲,“去找常队正,给道爷我拿一幅舆图过来!”

    常大振很快拿来一幅绢制的舆图,霍启明打开仔细瞧着。田安荣便起身凑了过来,听见霍启明轻声自语道:“饶乐、柳城。此时想必左军崔万海部已经发动,若取饶乐,则柳城、辽西两处必然惊动。就看东虏如何应对了。”

    饶乐城位于塞上涂水河畔,北靠七金山,南临河水。山深林密,野草丰茂。这里宜农宜牧,却是东虏与燕镇接壤的前哨之地。守将答里赤才从延津州被差遣来到这里不久,得知上万燕镇军马从南面的神山县杀来,这条肃慎大汉惊奇地摘下皮盔:“汉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如今竟敢杀上门来!”

    一个百户连忙道:“上万敌军,来势不小。咱们只可守城,万万不能出去与敌接战。”

    “胡说,咱们就一千来人,这么个土围子,你说,要怎么守?”答里赤又重新将皮盔戴上。

    “那,千户的意思,咱们出城与敌军交战?”

    “那不是死得更快?”答里赤摸了摸胡子,开始往身上套皮甲,“饶乐城守不住!咱们现在就弃城,往柳城去,与乌林塔会合。”

    他装束停当,检视自己的佩刀、弓箭,瞥见百户不赞成的神色,便叱道:“你是顶着个狍子脑袋?打不过又守不住,咱们还不赶紧撤?这里丢了又不打紧,守住了柳城等着汗王回兵,再来助咱们,到时候夺回饶乐城便是。”

    于是这一支东虏兵便退出饶乐土城,涉过清浅的涂水,向东面撤逃。

    不料才过了一日,西面的燕州军大部就追了上来,经过一番短暂的激战,这支千人队几乎被全歼,千户长答里赤被生擒活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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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