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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全文阅读

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蓟北烽烟起

    郭继恩在燕都城西郊的讲武学堂接到急报,当天便赶回城内。

    统领署节堂之内,霍启明、于贵宝、谢文谦、朱斌荣、郭继骐、杜全斌,王庆来,以及中军甲师的三旅主将,乔定忠、黄景禄、唐成义、伍中柏、何占海、吕义才,皆都聚集于此,正围在沙盘前议论纷纷。郭继恩一进来,于贵宝便抱拳道:“卑职已经遣人传令,教前军甲师乙师,各出精锐迎敌接战,务必要将东虏兵马拦截在滦河东面!”

    “我有点没想明白,”霍启明摸着下巴慢慢说道,“按说,东虏这番入寇新卢,满载而归,理应心满意足。可是回兵不足二月,便又大举犯我燕州之境,这是要做什么?”

    “遵化铁厂。”郭继恩沉声道,他挤至沙盘面前比划着,“乌伦里赤集数万兵马绕开临榆关,从北面入寇,却又不往密云、怀柔而来,显然为的是掳掠人口,尤其是遵化等处的铁匠。”

    “幸好这回所建的竖炉,皆在唐山。”霍启明松一口气,“遵化那边,除了一座官办之外,都是小铁厂。”

    “小铁厂一年亦有二三十万斤铁,”朱斌荣面色严峻,“况且那些铁匠都是当地民户,操业多年,一旦被东虏掠走,此消彼长,非为小事。末将请命,愿假精兵往唐山增援!”

    “遵化铁厂一年出铁三十万斤,其处各民间小厂,亦有二十余万出产,这里务必要守住。”郭继恩也是面色铁青,“唐山高炉,尚未彻底完工,遵化决不容有失。令,唐成义、何占海二旅,今日便随本帅出征,乔定忠所部留守燕都。令,杨运鹏所部中军乙师,向祖才所部右军甲师甲旅乙旅,亦今日赶往唐山,不得违忤!”

    诸将皆都抱拳应命,乔定忠这回也是安分,没有吵着要跟随主帅。于贵宝、朱斌荣两个却都抱拳道:“末将请追随主帅共往唐山迎敌!”朱斌荣又补充说道:“卑职本为前军乙师师监,理当与麾下同袍一道杀敌。”

    郭继恩瞧瞧两位老将:“请于监军留守燕都,总领钱粮辎重支应事。便请朱师监与本帅同去。”他说着又吩咐谢文谦、郭继骐,“副使和判官,也都留守燕都。”

    霍启明将麈尾往颈后一插:“这回,我与继恩兄一道前往。”郭继恩点点头:“咱们这便出发!”

    他第一个走出节堂门外,却见郭继蛟也已经赶来,立在段克峰、程山虎身旁。郭继恩诧异道:“你不是在讲武堂进学么,如何跑回来了?”

    “亲卫营营监郭继蛟,恳请跟随主帅一道往唐山迎敌!”

    郭继恩正要拒绝,霍启明已经开口说道:“行罢,就让他跟着,王营管,这回亲卫营甲队乙队,跟随咱们往唐山去,教他们立即预备出发。”

    “是!”

    霍启明又转头觑着耿冲,见他面色发白,便拍拍他的肩膀:“你怕啥?这回不用你跟着,老老实实等着道爷回来便是。”

    耿冲长松一口气:“是,是!小的便等老爷平安回来。”

    郭继恩也扫视眼前这群年轻人,目光停留在宋庭耀的脸上,这学生参谋连忙抢先道:“小的进讲武堂之时,阿爹便说了,哪怕两个儿子都战死了,他也不会后悔!”

    郭继恩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摆摆手道:“…咱们走。”

    燕州军统领亲率中军精锐奔赴唐山之时,东虏汗王乌伦里赤早已亲率四万兵马从饶乐、柳城南进,从渔阳府宽河县南面越过四处豁口的边墙,杀奔唐山而去。

    东虏军在宽河县东面渡过玄水之时,城内的左军甲师已旅巡检赵士祥就已经接到了哨骑飞报。他连忙下令部属严加戒备,并立即传讯神山、渔阳府城。

    得知东虏大军从宽河县城南面扑向唐山境内,赵士祥不禁松了口气,然而新来的副旅监谭宗延却坚持要领兵出城与敌接战。

    “贼兵势大,况且又戒备我师断其后路,侧翼必然有重兵戒备。”赵士祥很是犹豫,“咱们这边,不过三千来人,难于撼动敌阵也。”

    “打不过也要出城去!”谭宗延急躁道,“咱们躲在这土城之内,坐视虏兵南侵,哪有这样的道理!某在宣化跟着统领,从未有过这般退缩,只要出了城,就必定有办法。”

    “当年令公筑宽河、神山两城,互为犄角,便是要挡住东虏从此处西进。咱们守住城寨乃是职分所在,如何能说是龟缩。”赵士祥尤在迟疑。

    谭宗延急得要跳脚,幸好左军甲师点检安金重已经亲率丁旅丁孟秋部赶到,立即下令己旅出城,两旅合兵一处,向南面追去。并在都山西南面的罗台镇附近,遭遇东虏后军将军塞里奇安所部。

    赵士祥在出击之前犹豫迟疑,遇敌之后却是颇为勇猛,燕州军先与敌军弓矢对射,接着呐喊着奋力向前。东虏兵却是且战且退,并不恋战,直至卢龙塞隘口,然后便死守在此处,再不肯后退一步。

    乌伦里赤的中军接到北面战报,这位汗王面色阴沉,点头不语。满脸虬须的中军将军温都格布抱怨道:“早与汗王说过,宽河必得拿下,如今汉军截住了隘口,岂不腹背受敌!某愿领精兵往助塞里将军,杀退这支敌兵!”

    七月的草甸,天气渐渐凉爽,已是进入东虏军最喜欢的劫掠季节。聚在汗王大帐前的中军副将乌古思等将官,皆是大胜之后的豪迈之气,听得温都格布叫喊,纷纷应和,都说要赶过去给这些汉人一点颜色看看。

    中军参军来松甫却谏止道:“咱们此来唐山,要的就是一个快字,速进,速袭,速取,然后速退。塞里将军那边既然已经阻住渔阳兵马,咱们不用多管,得加速向南!”

    “说得不错,”乌伦里赤从皮凳之上起身,“这宽河、神山两处,极是可恨,此前咱们数次攻打,因为兵力不足,都未能拿下。若不是此番孤王志不在此,定然会拔除了这两处城寨!这回南进唐山,若得大胜,明年咱们就再兴大军,去攻打宽河、神山,一定要将其彻底除之。”

    众将连连说好,于是就着菜粥吃着炒面,以及路上打来的野味,吃了一顿简便的晚餐。待到军官和甲士们都用过之后,蜷守一旁的辎兵和随军出征的奴隶们这才开始吃饭。一个年轻将领从聚在一处吃饭的辎兵、奴隶之中穿行过来,凑到盘腿坐于大帐之前的乌伦里赤身边:“禀报父汗,右军副将赵时康对儿子言道,那临榆关守将薛宁必定遣兵沿滦水北来,是以请兵五千,沿滦水往迁安县境屯兵截之。”

    这个乃是天兴汗的次子乌伦布台,颇受其宠信。当下乌伦里赤听了儿子所言,沉吟点头道:“可以拨一支兵给他,只是不能离得太远——教他不要报仇心切,若误了孤王大事,定斩不饶!”

    “这个儿子自然知道,必定会与赵副将分说明白。”乌伦布台略一犹豫,还是压低声音道,“父汗亲征新卢,虽然大胜,其实各军皆已疲惫。为何父汗非要坚持马上出兵燕州也?”

    “孤王虽是不曾与那并州都督交过手,却也料知晋阳之兵,实非弱旅。然则郭家小贼竟然一战将其摧破之,着实叫孤王心惊!彼又大兴煤铁之业,咱们却只在沈州城外有一处铁场,出产也是大大不如。”天兴汗面色有些凝重,“料想燕都也必定以为咱们年内不会兴军,何不趁此时机,狠狠地抢一把,顺便也是试探,如今燕州军之战力,到底有几分成色。”

    “父汗谋略深远,”乌伦布台感叹不已,“只是亲入汉地,亦实为凶险矣。”

    “所以咱们动作一定要快,”乌伦里赤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明日收帐疾进,天黑之前,务必要渡过滦水,直取迁西!”

    翌日,东虏大军逼至迁西城下,驻守此处的乃是前军乙师乙旅的一个团,尽管县令县丞县尉等官员发动城内百姓一道守城,然而在激战两日之后,城池依然被攻破,团监李书振阵亡,县令在县衙自尽,团练王元相领兵撤出县城,往南面败退。东虏兵进城之后疯狂杀掠,整个县城,几为之一空。

第七十七章 慷慨赴危难

    东虏兵才至迁西城下,唐山府城内的段西龙、刘元洲便接到了北面的急报。得知敌军兵力多达三万,两人都面色严峻起来。

    “遵化铁厂。”段西龙立即想到,“只怕那虏王此番进兵,其志便在遵化。须得立即发兵救援。方石崖方督办还在遵化,务必要将他救回。”

    刺史焦胜武忙道:“那么唐山呢,两座高炉眼看就要完工,这都是咱们数月心血,万一虏兵杀来,岂不前功尽弃!”

    “分兵拒之。”段西龙做出决断,“某率乙旅今日便往迁西去迎敌,副师监请率甲旅丙旅守住唐山、马城两处,料想燕都那边,很快会有援军赶至,到时候,敌军自然退却。”

    “还请段兄在唐山主持战局,卑职愿领兵去救迁西遵化两处。”刘元州连忙抱拳道。

    “不,段某戍守蓟北多年,熟知地理,某去,比你合适。再者,”段西龙慨然道,“某得统领信重,擢为一师主将,镇抚方面,岂能让于人后。便请副师监与焦刺史、秦司马一道守住这唐山城,某去也。”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义坤起身道:“卑职愿与点检一道同去。”

    “你不能去,”段西龙连忙说道,“秦司马与方督办两个,都是真人眼中极要紧的人。段某亦知秦司马曾跟随统领夜取横海镇,的的确确是个好汉子,只是战场之上刀箭无情,你若是伤着些儿,段某在真人面前吃罪不起!你,留在这边。”

    他说着拍拍秦义坤的肩膀,便领着亲兵大步走了出去。

    前军乙师乙旅驻扎在唐山府城的两个团、工辎营、斥候队等,迅速聚集起来,在点检段西龙、巡检关孝田、旅监雷焕的率领下,全部骑上军马,急匆匆出了位于府城东南面的军营。

    从讲武堂返回军中的丘振之,如今已被擢为甲旅副巡检,他面色阴沉地瞧着乙旅的伙伴们跟着点检出营往东门而去。旅监曾树贵走到他身边道:“点检此番带往北面的不过二千来人,闻说虏兵来了三万,这一仗,险矣。”

    曾树贵不过三十三四岁,原本是驻屯河间府之右军乙师团练,被选入讲武堂进学一个多月之后,就被擢至前军乙师来做了副旅监。丘振之对自己的这位新伙伴有些瞧不顺眼,当下怪眼一翻道:“说是三万,俺估摸着也就一万出头。王元相那厮,鬼头得很!”

    “便是一万,护将军这点兵力也是不够。”曾树贵颇有些期待,“料想海津燕都等处必有援兵至,到得那时,咱们甲旅也该北上助战也,嗯,现在就教儿郎们先行预备。”

    “这还用得着预备什么?”丘振之嘴上不屑,却是移步往营房那边去召集团练团监们。

    乙旅所部快马出了唐山府城,途经王官寨时便遇见了从迁西败退下来的王元相所部。

    段西龙面色阴沉,甚是恼怒:“你不往遵化去,退到这边来做什么?”王元相不敢回话,关孝田便问道:“甲团还有多少人?”

    “全团退下来六百四十人,除了三十多个伤重的,其余的,都还能战!”王元相忙大声道。

    “既如此,伤兵都留在这王官寨,你部随点检一道去遵化。”关孝田下令道。这位三十七岁的巡检乃是猎户出身,身形壮实高大,脸型瘦长,显得很是沉稳。

    “是!”

    乙旅甲团团监李书振很是年轻,是讲武堂里出色的学生,曾经得到过郭继恩的称赞。他阵亡在迁西城,段西龙也难免心痛,只是军情似火,他也无暇多顾,立即命令乙旅转进遵化。

    旅监雷焕亲率斥候哨骑冲在最前面,并在遵化城南的党前峪遭遇东虏游骑,这支虏兵正在峪中村寨杀人放火,两军突遇,立时便是一场混战。

    雷焕身形强壮,箭术极精,他张弓一连射倒了好几个虏兵,接着便提刀向前,策马一路砍杀过去,那个为首的东虏百户提着长枪来战,雷焕单手持枪,直接将其从马上挑了下来。

    剩下的十余个敌兵呼喝一声,掉头向北面逃走,雷焕下令勿追,吩咐士卒们赶紧灭火。

    他瞧着路边身形扭曲的乡民尸体,面色铁青。村中里正领着逃至山上树林里的百姓们也赶了回来,与军士们一道扑灭了火,那里正跪在雷焕面前大哭道:“大军晚来一步啊!”

    遵化县城东面的东峪寨、东铁场、崔庄、万庄等处村镇,都被虏兵蹂躏,铁场的匠户虽然有不少逃进了县城,但是仍有上千人被虏兵抓走。上万百姓惊惶逃入方圆仅有六里的遵化县城,城中也是一片慌乱哭号。县令傅冲、被他请到此处指点官办铁厂工艺的唐山铁厂督办方石崖等人,便立即召集城中壮丁,登上城头把守。

    右军将军乌伦合齐亲率东虏精锐前锋赶至遵化城下,正准备驱赶民伕架起云梯,段西龙所部已经从南面赶到。见东唐兵少,乌伦合齐便果断下令,掉头攻打段西龙部,意图一口吃掉这支汉兵。

    潮水般的虏兵,身穿杂色皮甲、布甲,越过麦田向南面涌来。乙旅在城墙东南面的窑台村外以盾车布阵,因为兵少,他们的战阵最东面是蜿蜒向南的黎河。弓弩手从车阵之后接连放箭,冲至近前的虏兵则被车后刺出的长枪搠倒,很快在车阵之前留下上百具尸体。右军千户纳合扑被车阵之中擘张弩射中阵亡,虏兵士气大泄,乌伦合齐虽然恼怒,也只能下令暂时退兵,等待汗王主力赶来。

    段西龙见敌暂退,便下令乙旅驻屯已经空无一人的窑台、黄口两处村庄,自己与关孝田带着王元相所部甲团赶至遵化城,与傅冲、方石崖等相见。

    傅冲三十出头,显得很是镇定,方石崖年已四旬,身形高瘦,他们与段西龙见礼之后说道:“点检来何速也!城外无险可守,为何不领兵进城?”

    “城中如今聚了数万百姓,想必储粮极是吃紧。”段西龙匆匆打开皮囊灌了一大口水,“我的兵驻于城外,彼此可以呼应,贼兵则不敢放手攻城,顺便今日还可搜集些粮食。我留王团练所部在此,助你们守城,他在迁西与贼兵交过手,多少有些见识。”他说着转头吩咐王元相,“这一回,万万不容有失!”

    “是。”王元相也知道厉害,便不再多说,转头与县尉洪文彦一道商议如何布防。傅冲便问方石崖:“唐山兵马既来,可要他们遣人护送你赶回府城去?”

    “不,”方石崖却摇头道,“某就留在此处,助傅明府一道守城!”

    段西龙欲言又止,他也知道方石崖自负才名,决计不肯做出独自先逃的事,便换了话题道:“将壮丁们分成三队,轮流上城,俱由王团练节制。干備、饮水、药品,都要尽量备足。只需撑住这两三日,贼兵必退!”

    “好,下官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城头之上!”傅冲慨然应道。段西龙想要宽慰他几句,转头瞧见城外远处东虏兵旌旗如林,黑压压大片人马在叫做崔庄的村落开始扎营,这安慰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他长叹口气:“事已至此,大丈夫死国而已。”方石崖诧异挑眉,他来唐山已有月余,平日与段西龙也打过交道,真没看出来到了节骨眼上,这位段点检竟有这般豪烈气概。

    翌日,东虏兵主力冲出驻扎在城东崔庄的大营,分兵两路,一路攻打遵化城墙,另一路由乌伦合齐率领,直扑窑台村。窑台村村落甚大,从辰时至午时,近万东虏兵发起三度攻势,终于杀入村中,在伤亡四百余人之后,段西龙不得不下令放弃,乙旅退至窑台村西南面的黄口村。

    遵化城头,虏兵也一度杀了上来,杀红了眼的王元相身先士卒,将登上城头的虏兵全部杀死,然而县尉洪文彦也阵亡在城墙之上。

    七月廿九日,天色变得阴沉起来,东虏兵放弃攻城,集中全部兵力攻打黄口村,左军将军乌伦哈泰遣兵从东面涉过黎河,绕至黄口村西面,将村落团团围住,天兴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声令下,虏兵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进。

    他们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杀进了村子。

第七十八章 碧血洒郊原

    悍不畏死的虏兵蚁聚而至,顶着密集的箭雨前仆后继地冲至村寨近前,他们翻过乙旅士卒们垒起的石墙,踏着同伴的尸体冲入了村子里,东南西北,四面都是喊杀之声,一个千户将火把扔至茅草屋顶,火舌一下子窜起老高。

    许多勇敢的乙旅士卒都倒下了,他们有的是从军多年的老卒,有的是今年才点征入役的年轻人,但是无情的战争将所有人全部吞没,段西龙见情势危急,便亲率护卫着自己的一营兵卒也加入了战团,他刀盾并举,奋力砍杀,就象当年第一次上战场那样,无畏无惧。

    他张盾架住对手的刀,右手横刀直戳过去,将虏兵搠倒,一支羽箭嗖地飞来,钻入他的脖颈,这位才擢升不久的将军在官兵们的惊呼声中,血流如注,猝然倒地。

    塞上的秋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城墙之上,傅冲、方石崖、王元相等人心中凉意更盛,他们与守城军民一道目视黄口村,都是面色沉痛。傅冲忍不住问道:“咱们难道就坐视点检那边败亡么,就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受伤的王元相左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缓缓摇头道:“某的职责,是守住城池,况且某这点兵,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

    许多人热泪盈眶,眼瞧着黄口村内窜起蚀天大火。

    眼见大批兵卒杀入村寨,骑马随侍在乌伦里赤身侧的来松甫觉得安心不少:“援军既灭,这遵化城今日便可拿下了。”

    “嗯,”天兴汗顶盔掼甲,身披斗篷,望着火光熊熊的村落,威严下令道:“教儿郎们将村中官军全部杀尽,一个不留。然后休息半个时辰,便给孤王去攻打城池,今日务必要拿下来!”

    传令兵连忙应命,打马出了中军阵,来松甫却道:“往南面搜寻的斥候们,到这个时辰了还未回来,他们究竟是——”话未说完,就听见西南面传来凄厉的画角之声:“呜——呜——”

    遵化城南的山丘之后,渐听蹄声答答,黑压压一片兵马冲至田野之上,迅速拉开阵型,阵中大旆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迎风飘舞,无数东唐军士长枪并举,齐声呼喝,打马加速,席卷而来!

    乌伦里赤面色大变:“燕州军来得好快!”他正要下令重新列阵迎敌,画角声再起,黎河对岸也闪出一支燕州军,前锋打马趟过清浅的河水,直奔东虏兵中军本阵,后面无数步卒,一面大旆上书“燕州右军甲师”六字,另一面是“燕州中军乙师”,官兵们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怒吼,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跳入河水之中,向北岸冲了过来。

    燕州援军主力的大旆出现在黎河岸边之时,遵化城墙之上,傅冲等官员与守城军民等,当真是个个欣喜欲狂,傅冲噗通一声跪倒,张开双臂放声大哭:“天兵来了,天兵来了啊——”

    温都格布、乌伦哈泰、乌伦合齐等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将,见此情形虽然也是心中大为惊惧,但是仍然竭力让士卒们在窑台村北面展开战阵。第一轮羽箭才射过,双方兵马便杀气腾腾地撞在一处。原野之上,杀声阵阵,刀枪交锋此起彼伏,燕州军士卒们长刀长枪、横刀盾牌,各式兵器协同并进,东虏兵虽然死战不退,战阵也依然渐渐被杀透。

    郭继恩轻刀快马,率先领着骑兵向北杀向火光四处的黄口村,围住村寨的虏兵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段克峰、程山虎等亲卫营甲队官兵护在他左右,跟着一道冲入村中,见到虏兵便是一顿砍杀。唐成义、何占海等领兵紧随而进,逐户清理敌军,并迅速扑灭大火,直到与右军乙师乙旅的残部汇合在一处。

    关孝田浑身浴血,双目圆睁,手持长刀领着一队士卒犹在奋力死战,援军正好赶到,顷刻间将这伙虏兵杀了个干净。团监贺亮才瞅着已成血人的关孝田迟疑问道:“这位瞧着可是关巡检?”

    “正是。”关孝田竭力用长刀撑住身体,似哭实笑,“可是燕都的同袍们赶来了?咱们幸得守住了县城,只是段点检却阵亡了。”说着仰头便倒。

    贺亮才大吃一惊,忙叫军士扶住关孝田躺下来歇息,一面遣人去寻段西龙。

    不过片刻功夫,攻入黄口村的虏兵不是被杀死便是被赶了出来,郭继恩策马冲出村寨北门,从窑台村东面赶至田野,但见阴云之下,秋原之上,万众鏖兵,酣战正急,便果断下令中军甲师乙旅的骑兵迅速集结起来,从敌军左翼掩杀过去。

    从黄口村败逃出来的溃兵在田野之上拼命向北面逃跑,骑兵们从他们身边掠过,从东虏军的左翼杀入战阵,很快逼至温都格布所率的中军阵前。

    东虏与图鞑不同,虽然战马不少,但是并不擅长骑战,面对郭继恩这种骑兵直捣腹心的战法很快溃散开来。温都格布须发皆张,拼命整理好自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部属,却听得身后传令兵大声呼喊道:“汗王有令,且战且退,退,退!”

    燕州步卒们紧跟在骑兵之后往北追杀,然而乌伦里赤已经冷静地命令殿后的后军三个千人队列开一道阵势,拼死阻住了东唐军这一波凶猛的攻势。尽管掩护主力撤退的这支兵被燕州军屠戮了近两千人,包括后军副将独奇多罕在内的多名军官也都战死,但是天兴汗还是成功地将东虏主力撤入了崔庄的营垒之中。他忍住心痛,立即命令温都格布在营垒南面列阵,将残兵接入军营之中来。

    见敌军营垒森严坚固,杨运鹏、向祖才便俱都下令停止进攻,离开尸横遍野的战场,退往窑台村扎营休整。

    郭继恩勒住战马,在亲卫营的护卫之下,静静瞧着士卒们列成数队,返回窑台村休整。秋风吹拂着原野,从辽远的西北面带来了令人清爽的凉意。随扈在郭继恩身侧的年轻军官们都面色亢奋,亲历了这样一场激烈的大战,他们都难掩心中的骄傲之感。

    郭继恩转头瞧瞧亲卫队伍中面色有些发白的郭继蛟:“第一次随我出征,如何?”

    郭继蛟勉强笑道:“还好,小弟今日也杀了一个贼兵,也算是没有辜负大哥的教导。”

    “嗯。”郭继恩再瞧瞧面色如常的宋庭耀,正要说话,这时杨运鹏、向祖才都打马过来,向统领抱拳见礼,郭继恩便吩咐一道转回窑台村去。向祖才问道:“统领不入城去么?”

    “不急,先去瞧瞧前军的同袍们,见一见段点检再说。”郭继恩面色阴沉下来,“这一仗,想必他们吃了不小的苦头,明日再战,咱们要将这支虏兵彻底打溃,活捉那东虏伪王。”

    他说着诧异望向前方,中军甲师乙旅的团监贺亮才正打马赶来,后面跟着随扈霍启明身侧的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郭继恩见两人都是面色沉重,不禁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真人率领着工辎营进了黄口村,”贺亮才觑着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吞吞吐吐道,“真人请统领速往黄口村去,段点检——”

    郭继恩闻言,面色微变,连忙驾地一声,催马加速,向黄口村飞奔而去。段克峰如坠冰窖,周身寒彻,程山虎见他身形微颤,连忙伸手扶住道:“段兄弟——”

    段克峰定一定神,见杨运鹏向祖才等都已经跟着统领快马奔向黄口村,连忙双腿一夹马肚,快速跟上。

    黄口村中的场院里,率领着工辎营进驻此地的霍启明、朱斌荣都面色凝重地蹲在一副担架之前,担架上是双目紧闭的段西龙,他身上的血污被清理掉,面容发青,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但是表情很是沉静。霍启明抬起头,瞧见郭继恩领着人疾奔过来停下脚步,便缓缓摇了摇头。

    段克峰挤开众人扑至担架前,瞧见霍启明的神色便明白了一切。他只觉周身一软,噗通一声跪倒,眼瞧着父亲的尸身,禁不住热泪长流。

    然后他仰头望天,想要放声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有“啊——啊——”不住的长声哀嗥。

    东唐雍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九日,燕州军前军乙师点检、三品护将军段西龙,在抵御东虏军入寇的作战之中,战死在唐山府遵化城外,时年四十三岁。

第七十九章 断臂求生法

    见虏兵向东退入崔庄的军营之中,遵化城内的傅冲、方石崖等人便出城来到黄口村,这里的凄惨景象令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大火已被扑灭,这处村落之中仍然有将近一半的屋舍被烧成了瓦砾场,前军乙师乙旅驻屯在窑台、黄口两村的两千人马,如今只剩下了九百来人,就连工辎营,也折损了近百人。村寨之中,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尸体。

    前军乙师点检段西龙战死,乙旅巡检关孝田、旅监雷焕皆负伤,两个团练、两个团监,都是一死一伤,在这次战役之中,前军乙师乙旅,完全称得上是伤亡惨重。

    当然这一战毕竟是获得了胜利,东虏兵丢弃在原野上的尸体更多,近千名俘兵在军士们的催促之下清理战场,将虏兵的尸体都堆聚在一处。燕州军阵亡官兵的遗体也被整理干净,敛入尸袋,登记名姓,预备将来安葬祭奠。

    瞻过段将军遗容之后,傅冲方石崖等人又去探看了沉沉昏睡的史孝田,和半躺在榻上不能起身的雷焕,这位团监身形矫健壮实,素有飞虎之称,如今却是包扎严实,面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他一面感谢傅县令、方督办前来探看,一面却又急声催促他们尽早回城去,毕竟东虏并未真正撤兵,依然盘踞在遵化城东面,虎视眈眈。

    两位文官出了医护营之后,去向郭继恩辞行,预备返回城内。这位年轻统领率领着亲卫营部甲队乙队的官兵,与中军甲师的两个旅一起驻扎在黄口村。文官们走进一处还算完好的院落,由亲卫营乙队队监马万朝领着进了堂屋。只见郭继恩正在与从窑台村过来的杨运鹏说话:“一个段西龙,一个李书振,此战虽然得胜,却折损了他们几个,教人极是心痛啊。”堂屋的另一边,霍启明带着宋庭耀,正和伍中柏、吕义才等几个旅监团监核计伤亡及粮草消耗等事。

    屋子里甚是简陋,郭继恩等只能坐在木凳之上,见文官们进来,都起身寒暄见礼,众人又为段点检的阵亡感慨叹息了一回。郭继恩对文官们领着百姓们守住城池的英勇之举表示了赞赏和肯定,又对方石崖道:“方督办这边事了之后,要尽快返回唐山去,那边高炉很快就会完工,还等着老兄前去主持呢。”

    “这个自然,也就这几日功夫,下官便会返回唐山。”方石崖答道,“回头下官也会将这些时日的经验整理出来,写成稿子,供统领署备档。”

    “如此甚好,”郭继恩很是满意,“方先生手稿写成,咱们就印书出版,刊行州境,以为后世借鉴。”

    “果真能印书出册?”方石崖有些惊喜,“其实百工之术,亦合乎天之大道,缺的是有人留意,诉诸文字。若能成书,统领便是为后世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是我,是方先生你,为后世立功立言,此乃不朽之举。”郭继恩正色说道,“本帅要为燕州百姓、为天下学子、也为子孙后代们,多谢方先生。对了,燕都大学堂不日即将开学,往后还要请方先生拨冗往学堂去给学生们授课。”

    方石崖很是激动,拈着胡须连连点头:“统领只管放心,这几件事,下官都一定会竭力去办好。”另一边的霍启明闻言,抬头插嘴道:“印书的事情,方先生只管交与小弟,必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真人既有此语,下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方石崖在唐山之时已经与霍启明相熟,本想打趣几句,见他神情郑重,又瞥见军官们也都在忙碌,便改口道,“既然统领和真人军务繁忙,咱们就先告辞了。”

    他们返回县城,傅冲又登上城头,暮色四合,他瞧着远处的东虏军营垒,问身边的王元相道:“这几日,想必虏兵不会再来攻城了罢?”

    “攻城?”王元相冷笑一声,“只怕这会儿,那东虏伪王该头疼怎么逃回辽西去才对。统领既已亲来,可没那么容易教他走脱。”

    东虏军营之内,乌伦里赤面色阴沉,负手打量着在迁西县城缴得的四轮马车。立在他身旁的来松甫轻声道:“此物固然是巧,不过咱们既然懂了其中奥妙,将来回到沈州之后,便可教工匠们照此多造,行军输送,甚是有力。”

    “此确为行军利器,只是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要尽快将掳来的人口财物,速速带回沈州。”乌伦里赤依然眉头紧皱,“如今形势险恶,咱们必须拿个万全之策。”

    “这就要回去了么?”温都格布很是不满,“那遵化城咱们还未拿下呢。明日当与燕州军决战,将其杀退,然后再夺了遵化,毁掉那铁厂才是。”

    “郭家小贼亲来,的确非同小可。今日一战,咱们折损了五千余儿郎,足见燕都援军百战精锐,着实难以撼动。天予孤王有数之兵,轻易折却,又何以图将来?”乌伦里赤甚感心痛,斥责温都格布道,“你也须用点脑子!”

    乌伦哈泰、乌伦合齐等都是连连点头,显然今日一战,令他们都心有余悸,温都格布也不敢顶撞:“是,汗王如何吩咐,小的便如何去做。”

    跟随父亲出征的乌伦布台小心提醒道:“那郭家小贼领兵亲至,则遵化已不可图。如今咱们前有强敌,身后有渔阳之兵阻住退路,临榆关之汉军亦迟早赶来,三面受敌,咱们须得早做准备。”

    “你有这份见识,很是不错。”乌伦里赤有些欣慰,面容又瞬间转为严厉,“咱们今夜就分批撤离,五弟,你率本部人马连夜赶往卢龙塞,路上不要耽搁,与后军将军塞里奇安一道,杀退渔阳安金重部,清理出退回辽西之通路。一定要快!”

    “是。”乌伦合齐连忙应道,转身匆匆离去。天兴汗又吩咐乌伦哈泰:“四弟,孤王将后军余部也都交与你,让布萨里察做你的副手,押送人口粮食金银等,也是今夜出发,伤兵也都带上,能带走的都带走。如有实在有体弱走不动的,就——”

    他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乌伦哈泰也连忙领命,又迟疑问道:“然则臣弟还有五千精兵在迁安呢,不用遣人传令教与咱们会合么?”

    “你不用管他们,只须将人带出去便是。”乌伦里赤神色严厉。

    乌伦哈泰闻言一呆:“不管他们?这,这可都是跟随臣弟多年的老卒,如何能不管?!”

    乌伦里赤狞笑问道:“你是想教他们替你死,还是想与他们一道战死在这里?”

    “我不管!这都是我的兵,你不能丢下他们,我要将他们带回去!”乌伦哈泰顾不得君臣之仪,愤怒说道,“你不管他们,我得管,现在就点起兵马往迁安去。要回沈州,你自去便是。”

    “左右与我拿下。”乌伦里赤冷冷说道,“孤的话,你们都没听见么?”

    “是!”随扈的武士们不再迟疑,一拥而上将乌伦哈泰擒住,强按着他跪下。乌伦哈泰挣扎不脱,急得口不择言:“我知道,你一心想要自己儿子来夺咱们几个兄弟的权,是以故意借汉人的刀来杀我的兵,你打的好主意!以为咱们都瞧不出来吗?”

    众人尽皆失色,温都格布连忙说道:“不不,汗王没有这样的念头,汗王不会的,他,他——”,这位中军将军作战虽然勇猛,却是嘴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来松甫正要说话,乌伦里赤已经上前一脚将四弟踹翻:“我若是想借刀杀人,方才就将你遣至迁安去也,还能留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左右,与我将他绑了,塞入马车,右军各部,暂由乌伦布台节制,马上预备出发。”

    武士们答应着将四将军拖了下去,乌伦布台低声问父亲:“迁安的五千精卒,父汗果真要舍却么?”

    “五千啊,”乌伦里赤闭上眼睛,自己也觉得心痛难忍,“孤王也舍不得啊,只是如今咱们是断臂求生。那赵时康与郭家小贼有杀子之仇,决计不会再降,必然死战到底。这便是为主力赢得出逃的时间!咱们欲行大事,就必须硬起心肠,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咱们顺利撤回沈州,卷土复来,犹有可期!”

第八十章 战场论英雄

    八月初一日,燕州前军乙师副师监刘元洲,率乙师甲旅丘振之所部押运粮草,在细雨之中赶至遵化。彼时郭继恩已经率领中军甲师乙师和向祖才所部右军甲师近二万五千人往东北面追歼虏寇,霍启明则依然率领着王元相所部驻屯在城外的窑台村,各处逃难的百姓们也开始逐渐返回家园。刘元洲等对遵化各处被摧残的景象事先已有预料,但是乙师乙旅惨重的损失和段点检的阵亡依然令他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段克峰被郭继恩留在了霍启明身边,刘元洲望着神色木然的小伙子,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找不到安慰的词语。

    丘振之怒目圆睁,向霍启明抱拳道:“末将这就点起人马,往迁西送粮,顺便助统领一道杀贼。”刘元洲和旅监曾树贵也忙道:“卑职当与丘校尉同往迁西去,共助制将军追敌。”

    霍启明起身道:“我与你们一道去。”说着转头吩咐段克峰,“段队正请留在此处,回头统领那边自会有吩咐。”

    霍启明目视王元相,示意他看住段克峰,王元相点头表示明白。段克峰却沉声道:“少将军命小人随扈真人,是怕小人一时愤怒,做出冲动之举。真人既然欲往迁西助战,小人身为亲卫营队官,自当跟随左右。还请真人放心,小人知道轻重厉害,决不会意气用事。”

    见他如此说,霍启明只得道:“也罢,那你就随我一道出发。王团练,你们便留在此处,照看好关巡检、雷旅监等几位。”于是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队监张守贵急忙出去吩咐部属们收拾行装。

    七月廿九日夜,在遵化城东南遭遇败仗的东虏军分为三拔,连夜向迁西县城撤走。他们的行动次日即被燕州军察觉,郭继恩当即点齐兵马,携四日之粮,全速追敌,燕州军在阎屯、屯营与乌伦里赤亲率殿后的中军两度交战,尽管燕州军斗志昂扬,人人奋勇,但是乌伦里赤也同样沉着镇定,调度有方。在付出近两千人伤亡的代价之后,东虏殿后部队顺利撤至迁西县城附近。

    虏兵没有进入残破的县城,而是撤入乌伦布台事先在白庙峪口修筑的营垒。直到这个时候,天兴汗才遣人向迁安境内的赵时康传令,命他领兵赶往迁西县城。

    同日,乌伦合齐率部向北急进至卢龙塞,与后军主将塞里奇安合兵一处,计有一万三千余人,于是出营猛攻燕州左军营垒。

    安金重所率丁孟秋、赵士祥二旅只有五千余人,激战之中,安金重中流矢负伤,燕州军抵敌不住,退至独沟再立营垒。东虏乌伦布台所部右军及后军之一部,挟裹着虏来的数千民伕工匠等从卢龙塞逃出,奔向饶乐城。为了不影响行军速度,乌伦布台悍然下令将跟随不上的百姓全部杀死在滦水岸边,河水为之一赤。

    乌伦里赤率部随后奔逃至卢龙塞,与乌伦合齐、塞里奇安会合,重整部伍,缓缓向饶乐方向退却。见贼兵势大,丁孟秋、赵士祥亦不敢追击,在安金重的命令下,左军甲师的这两个旅又沿着山峪通道向南面赶过来。

    叛逃东虏的赵时康率领右军五个千人队,在迁安境内马兰镇与燕州前军甲师对峙。直到东虏主力退入迁西县北的山峪,并派出传令兵给他下令之时,赵时康才得知天兴汗败退的消息。这位降将当即吓得心胆俱裂,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往迁西城去送死,必须自己设法逃走!

    郭继恩在麾兵进入迁西之后立即继续向东,迅速进据几乎空无一人的迁西县城。在县衙的二堂里,他对杨运鹏、向祖才等部将说道:“眼下已经能够大概摸清虏王的意图,就是断臂求生法,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主力顺利撤入辽西——迁安的赵时康所部便是他抛出的一个饵。”

    两个点检都同意主帅的推断,杨运鹏皱眉道:“问题是,这个饵,咱们还不能不吞,侧翼有这么一支精锐之敌,必须先行殄灭。”

    “咱们分兵行事,”郭继恩立即做出决断,“中军两师强攻白庙峪之敌垒,本帅与向点检领着右军甲师往迁安去,现在就出发!”

    向祖才欲言又止,郭继恩解释道:“本帅也知道,袍泽们都十分疲惫,但是赵时康这支贼兵必须打掉,否则变数太多。”

    “是,”向祖才也知道军情急迫,部队休整实在是奢望,便走到门口吩咐下去,全师立即开拔。

    赵时康为自己这支兵马选择的逃跑路线向东直奔昌营镇,然后进入小镇背后的山峪,经都山县境逃回辽西,这是最近、最便捷的一条路线。

    但是虏兵才出马兰镇,驻扎在迁安城北面扣庄的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就得了斥候急报,他便毫不犹豫将两个旅的兵力全部带出营垒,向东北面截杀这支敌兵。

    两军在昌营镇西面相遇,双方士卒同时打马狂奔向村镇,同时向敌方队列连连放箭,并很快在村外杀作一处。细雨早就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霾,双方士卒满身泥泞与血迹,激战在一处。赵时康大声喝骂着,催促军官们将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尽快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的原野之上,传来了令自己魂飞天外的画角声,接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涌出地平线,疾奔而来。

    这是郭继恩亲率的右军甲师近万兵马,经过两日的急行军赶到此处,他们甚至来不及歇口气,便愤怒地杀入了战团。

    在燕州军的两面夹击之下,虏兵尽管作战十分勇猛,他们依然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内被几乎全部歼灭,赵时康仅仅带着数百人逃脱,窜入昌营镇北面的群山之中。

    昌营镇是一座有着上百户的大村镇。双方兵马交战之时,村民们都吓得往山上奔逃。见到官兵将虏贼几乎全部杀尽,他们才战战兢兢地回来,并拿出家中仅有的一点存粮,供军士们飨用。

    郭继恩谢过村中里正,并吩咐宋庭耀等照价给银,这才和薛宁两个,坐在村口的石块之上,眼瞧着俘兵们将战场之上的三千多具敌军尸体收集在一处。天气阴凉,山风吹过,他对薛宁赞赏道:“这次作战,你很是果决,不愧于监军当初夸赞,的确是一员良将,当得首功!”

    薛宁面上并无得意之色:“赵时康熟知这边地形,卑职料想他必定会择机撤逃,是以有所预备,也是幸亏统领及时赶到,不然也不能得此大胜。只是教叛将走脱,甚为憾事。”

    “料想右军甲师才赶至战场,他就弃众先逃了。”郭继恩也有些感慨,“这仗打到今日,也该到了收尾之时。那东虏伪王,用兵精熟不亚于当世所有名将。此人刚毅狠决,临机善断,当真是天生的将才。”

    “是,此人确为劲敌。”激战之后的薛宁依然表情沉静,“进退之机,把握极当,亦足为枭雄之列。”这时向祖才一手捏着胡饼,一手拿着皮囊走过来,听见他们说话便插言道:“唉,大乱之世,所以英雄辈出也。这伪王崛起偏远之地,亦算得上是个英雄。”

    “薛点检称伪王枭雄之俦,大致不差。”郭继恩并不同意向祖才的说法,“若称其为英雄,本帅却觉得未必。彼虽天生智勇,却是凶暴肆虐,其人以劫掠杀戮起家,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残城坏壁,良田变成荒野,平民迫为奴隶,这样的人,为了一己之野心而祸害苍生,何可以英雄称之?哪怕其人大业得遂,果真成为开国之主,在我眼中,也不配称为英雄。”

    向祖才忙道:“伪王如何能与少将军相提并论!自然是远远不及。”他想起于贵宝所言,便又说道,“少将军心系黎庶,急赴危难,足见英睿仁善,料想将来,必定会缔造一代盛世也。”

    “哪里当得起老点检这样夸赞。”郭继恩不禁失笑,他想了想又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盛世,盛世,上位者锦衣玉食,下面的百姓半饥不饱,当政之人偏还得意洋洋称之为盛世,狗屁的盛世。”

第八十一章 善后与重建

    薛宁显然听见了郭继恩的轻声自语,面露惊讶之色,他正在细想统领所言,又听得郭继恩说道:“薛副点检,这边战事已经结束,你可率兵返回临榆关,不用跟着本帅往迁西去。不过,你营寨之中,还有存粮否?”

    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笑着解释道:“咱们只带了两日干備,回途要饿肚子了。”

    薛宁回过神来,忙道:“有,回头便请右军的袍泽们共往扣庄军营去。”

    于是两路人马押着俘虏一道返回扣庄营垒,迁安县令也赶到军营来见郭继恩。稍作休整,补充了粮食和饮用水之后,右军甲师便离开扣庄,向北返回迁西县城。

    杨运鹏所率之中军两师也眼看断粮,霍启明、刘元洲率领前军乙师甲旅恰好运粮赶到。于是饱餐之后,霍启明便下令全军出击,攻打白庙峪口的东虏营寨。安金重也领着左军的两个旅从北面沿着峪道赶来,夹攻之下,这处营垒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攻破,死守此地的近千名虏兵被全部歼灭。

    安金重箭创未愈,霍启明细细瞧过伤势,又给他重新换了药:“再将养半月,也就能全好了。”

    “多谢真人救治。”安金重面色蜡黄,咳嗽说道,“末将这边未能阻住虏兵南进,以致迁西、遵化两处遭殃,这是咱们左军处置失当,该请统领责罚。”

    “这个不能怪你们,贼兵倾巢而出,来势凶猛,左军的袍泽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霍启明寻个凳子坐下,“要怪,就得怪继恩兄与小道轻敌大意了,都以为他们年内不会入寇,戒备不足呀。”

    他想了想又对身边的刘元洲说道:“若我是那虏王,也会选这一条路,从宽河南面入寇迁西、遵化,最为便捷。只要宽河守军不敢出城,他们便可来去自如,满载而回。”

    刘元洲点头道:“是,只是这回咱们各处兵马出击果决,人人奋勇,才逐走了虏寇,俘斩逾万,亦算得上一场大胜也。”

    “咱们也没有赚到什么啊,被杀掠的百姓,抢走的东西不消说了,”霍启明叹气,“铁场镇的各民办铁厂,几乎全部被毁,这个真的太亏了。”

    郭继恩率部返回迁西县城,看望过安金重之后也说道:“左军的同袍们出击果断,有功无过,安点检不必过于自责。”

    “某率部自卢龙塞南进之时,见滦水岸边积尸无数,全是我燕州之百姓,河水赤红一片,惨不忍睹呀。”安金重咳嗽摇头道,“贼兵虽然败走,料想唐山这边,定然损失极重。便如这迁西县城,屋舍俱空,鼠雀盘踞,不知又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郭继恩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此役我燕州军以伤亡三千之代价,歼敌一万三千余。从俘兵处问知,那东虏者,虽说士力能弯弓者俱为甲骑,兵力亦不过六万之数。咱们一战四去其一,也算是砍掉了乌伦里赤一条臂膀。”

    “今年他们是不会再来了,”安金重仍有忧色,“只怕他们往后年年兴兵,则边境无宁日矣。咱们依神山、宽河、迁西直至临榆关所布的这道防线,还算是稳固,若小股贼兵来犯,并不足虑。怕就怕那虏王心中不甘,又倾全力而来。”

    “这个也请安点检放心,”郭继恩狞笑道,“今日本帅便可以给燕州百姓立个誓言,这将是东虏最后一次入犯我境,往后,不会再有了。”

    “末将知道统领有收取营州之意,”安金重正色说道,“不过此事重大,还请统领万勿操之过急。”

    “此事当然得慎重,”郭继恩点头道,“本帅想请老点检就留在此处养伤,然后转任前军乙师点检,往后便坐镇唐山府城。燕州十二府之中,渔阳最为艰苦,继恩也想让老点检换一换地方,如今段点检又殁了,此地也正缺一员主将,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本帅便行文监军司,颁令下来。”

    “但凭统领差遣,只是渔阳之兵,防备着图鞑、东虏两处,还是得有个点检坐镇为好。”

    “便以崔万海为左军甲师检校副点检,摄领丁旅戊旅和己旅。戊旅巡检,监军司会另有择用。”郭继恩站起身来道,“老点检安心养伤,别的暂且都不用多想。郭某先行告辞。”

    百姓们陆续返回家中,迁西城中渐渐有了人气,唐山刺史焦胜武和别驾刘世英也领着几名府吏赶到了县城。郭继恩便吩咐刘元洲拨出一部分军粮给文官们应急,又命刘世英暂摄迁西县令,先将本地民政之事做起来。

    虽然燕州军在军事上的确是取得了胜利,但是迁西遵化两县也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想到战后的赈济抚恤、军功奖赏,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霍启明也觉得心痛不已:“一南一北,两度交兵,今年府库铁定是要亏空了。”

    众人商议起遵化铁场镇之事,霍启明坚决不同意官府插手帮助各民间小厂重建:“炼铁炉一旦停炉,再想升火极是不易。咱们给那些铁厂东主稍有赈抚便可,若是想要重建,便自去想办法,譬如跟钱庄借银也可以啊!又不是咱们给他弄成这样——那些个匠户,倒是可以趁机劝说他们往官办铁厂去上工,留在县城也可,愿意去府城最好,工佃又多,又有旬休,他们如何不愿意来,咱们可是还缺着人呢。”

    大家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府城铁厂确实缺人,只是这样未免有失厚道。”焦胜武拈须说道。

    “真人的主意,那就是趁火打劫啊。”杨运鹏也觉得不太合适。

    郭继恩却一摆手:“这事便听真人的主张,本帅觉得这样很好,不必再议了。”于是一锤定音。大家瞧着统领的神色都有些意外,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

    次日,郭继恩在迁西举行公奠之典,祭拜战死在县城的县令曹贤清、前军乙师乙团团监李书振,以及众多死难的将士和百姓们。县衙之前白汪汪的一片,四处都是啜泣之声。主持奠礼的焦胜武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悼词。郭继恩不禁回想起在讲武堂讲学之时,与学生们坐在一处闲聊,以队监身份入学堂进学的李书振坐在自己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俺喜欢干农活,每次下田做事,都觉得很是开心。”

    这个脸形狭长的小伙子不爱读书,却有一股天生的聪明劲。性情也很是开朗,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大笑,而往后,再也见不着他的笑容了。

    “李书振的亲兄长,如今在邯郸的后军甲师之中,还不知道弟弟阵亡的消息呢。”霍启明在郭继恩耳边轻声说道。

    “李续根,原为常山后军乙师之团练,”郭继恩点头道,“两兄弟六月里先后进讲武堂读书。李续根后才被遣往后军甲师,右迁副巡检——还是得告诉他啊,教他回燕都一趟吧。”

    典礼结束之后的次日,郭继恩命丘振之、曾树贵所部前军乙师甲旅驻屯迁西,其他各部皆启程返回唐山。王元相所部则带着伤兵和阵亡将士的尸骨从遵化撤回唐山。

    八月初七日,郭继恩等在唐山城外为阵亡将士举行火葬。见段克峰搀扶着一个十五六岁、面带悲戚的美貌少女从城内出来,两人都是一身热孝。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姿容尚可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也是穿着凶服,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便迎了上去。

    “这个乃是舍妹段灵芸,”段克峰低声解释道,他见郭继恩目视自己身后的那个妇人,又继续说道,“那位是先父的如夫人阮氏,她从临榆关外逃难过来,丈夫儿子都死在东虏兵手中,先父见她可怜无依,便收在了宅中。”

    “那么令堂?”霍启明问道。

    “家母四年之前便已过世了。”

    郭继恩默默点头:“段将军为国而捐躯,其有重于泰山,定当为后世所铭记。段小娘子,阮夫人,还请你们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段灵芸已经泣不成声,段克峰也是眼含热泪,犹自克制住自己,继续搀扶着妹妹往前,那阮氏默默地向郭继恩福了一礼,跟着兄妹两个从他身前走过。

    随扈郭继恩霍启明的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小声对队监张守贵道:“段兄弟这般雄壮,未曾想他家妹妹却是这样娇小。”郭继蛟也正注视着段灵芸,听得此语,不禁转头瞧了两个队官一眼。

    张守贵连忙瞪着吴守明道:“你忘了咱们眼下是要干嘛,竟然还在想这个?”

第八十二章 任重而道远

    段克峰捧着父亲的骨灰第一个走进城门,后面跟着的军士们也都一一捧着同袍们的骨灰罐,街道两旁黑压压的全是百姓,默默地瞧着他们走进来,缓缓向前。天空之中又开始下起了小雨,气氛显得压抑而肃穆。

    郭继恩等人都是头缠白布,跟在队伍后面,他对走在自己身边的秦义坤说道:“段点检不许你随他出征,自然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要务。慷慨赴难固然是英雄之举,你督造高炉,提前完工,同样也值得称道,不用过于自责。”

    秦义坤只是点头,没有说话。霍启明也对他说道:“方督办不日就会返回府城,待他回来之后,你可速回燕都,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吩咐你去办。亲婚燕尔,你就被我差遣出来,想必尊夫人定然心中有些怨气的,回去之后,替咱们向她赔个不是罢。”

    秦义坤终于笑了笑,低声道:“没事,即便卑职不在身边,她也能将自己料理得很好。”

    “这两月你有给她写信么?”

    “没有啊,她又不大识字。”

    “你也忒粗心了。”郭继恩霍启明两个都无语摇头。

    霍启明又低声对郭继恩道:“段点检的部署,其实是有些不妥之处…”郭继恩连忙止住他道:“此事现在不议,回头咱们会做战役检讨。”

    段克峰决定带着妹妹一道回燕都去居住,阮氏夫人因为并未与段西龙生有子女,便婉拒了段克峰一道往燕都的邀请。段克峰于是将家中财物分了不少与她,又将府城之中的宅邸委托刘元洲等人帮忙寄卖,自己便带着妹妹,捧着父亲的骨灰往燕都而去。

    郭继恩霍启明要与诸将总结战役得失,便吩咐吴守明分出一伍亲卫营骑兵,护送兄妹两先行返回。途经香河县时,遇见了特地赶至驿馆等候的海津府刺史楚信章。

    楚使君是特为来见故友最后一面,儿子女儿也都陪着他一起来到了香河。楚琳琅本不愿来,楚骏骐却正色对妹妹说道:“段将军委身许国,见危不避,以致慷慨捐躯,此举燕州上下,无不敬重,咱们便是去见一见段公子,开解一番,也是应有之义。”

    “哥哥说的是,”楚琳琅愧疚点头,“此事原是小妹任性了,很是不该。”于是兄妹两个便跟着父亲一道往香河而去。

    楚信章性情中人,上回与段西龙相聚,两人还把酒畅言,如今再见之,却只有一只小小的骨灰罐,他也是不禁热泪盈眶。

    段克峰也红了眼圈,楚骏骐连忙轻声劝慰他们两个。楚琳琅陪着流泪不止的段灵芸坐在一旁,又偷觑一脸戚容的段克峰,心下也有几分替他难过。

    道别之时,她小声对段克峰道:“段公子,令尊大人忠义之举,无不感佩,只是他在天之灵,想必也期望你们二位平安顺遂,家中兴旺。是以还请公子节哀保重,不要过于悲伤了。”

    段克峰注目楚琳琅,轻声点头:“是,多谢小娘子宽慰。”

    楚刺史等人离去之后,段灵芸注视兄长,段克峰轻轻摇头,兄妹俩一时无话。

    他们从光熙门进入燕都城,于贵宝、谢文谦、韩煦、方应平、乔定忠、黄景禄、郭继骐等都在城门口相迎,进城之后往都督府坐定,谢文谦便道:“等统领回来,咱们择个日子,将段将军下葬在护国祠。段队正觉得如何?”

    段克峰点头表示没有异议,众人又感叹了一回。段克峰察觉到郭继骐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两人彼此对视,郭继骐默默抱拳,段克峰也连忙回礼,两人目光又各自移开。

    因为段克峰在燕都没有自己的宅第,谢文谦便做主安排段灵芸暂时住在督府之内,与郭继雁、甄倩儿两个作伴。他又吩咐府中灶房为大家准备午饭,吃过之后各自散去。

    韩煦回到巡查使衙,便与郜云汉商议唐山府赈济蠲免诸事,这位左推官自请往唐山督查,以防有贪污克扣之举:“难免有人有借机刮财之想,下官当往震慑之。”

    “好,便辛苦推官走一趟。”韩煦拱手道。

    郜推官告辞离去之后,韩煦也去牵马,准备往燕都大学堂去,家丁齐良上前道:“宪使又要出去么?”

    “不错,今日轮到本官去学堂授课。”

    “既如此,小人来给宪使牵马。”

    齐良面相凶恶,年近三旬。他原本是中军乙师之中一名伍长,常山之战中肺部受重创,伤愈之后监军司便让他退出了军伍,军俸照领,又安排他往巡查使衙中做了一名仆役。陈良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新来家丁颇看不顺眼,只是齐良面相虽恶,却并不多话,而且对待两个小娃娃极是和善,韩钰韩昳都喜欢与他玩,见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陈良除了生闷气,也只有无可奈何。

    一路之上齐良也是沉默寡言,韩煦问一句,他答一句,“如今家中可是已经分了田地?”

    “是,分了二十亩,不过小人家中无人,都转给同袍租种了。”

    “嗯,在本官这衙署之中,住得可还惯?”

    “多谢宪使,小人觉得很好。”

    韩煦不禁摇头失笑。

    燕都大学堂位于西苑军营对面的鸣玉坊内,讲堂之中,学生们正在热烈议论唐山战事,以何泰年的长孙何景昌为首的几个,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马上封侯,光耀青史。直到有个学生瞧见静静站在门口的韩煦,连忙示意大家噤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韩煦走进讲堂,向大家点点头,用石笔在大木牌上写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他转身对学生们说道:“方才听见大家的议论,为师心中,其实很是欣慰。众位有这样的抱负,于国于民,于诸君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只是为师也要提醒一句,将来诸位学业有成,为栋梁之才,须得记住今日之所言。名利场中,声色犬马,极易令人迷失,良田美宅,珠玉佳人,谁能不爱?为师多见昔日寒窗苦读之人,一旦为官,则得意洋洋,置田纳妾,将圣人之言,抛诸脑后。惟愿诸君,往后不忘本心,多以苍生为念,不致误入歧途。”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韩煦语重心长,“诸君来此求学,想必都愿将来伸展才志,光宗耀祖。只是寻道之途,漫漫无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愿众位都能沉下心气,踏实本分,以有限之躯,求无尽之道,以得问心无愧四字。”

    “是,”学生们都悚然道,“老师所言,弟子们都记住了。”

    唐山大捷,东虏退走的消息已经传入燕都,乐社随即宣布,将大演三日以为庆贺。百姓们奔走相告,都是颇为兴奋。几个客人在坊道边的食店里议论一番之后,与店家算了钱离去,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听着的一位年轻傀儡师,容貌俊秀,却是衣衫破旧,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深目高鼻、栗色卷发,却穿着青色官袍的胡人坐到了他的面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傀儡师有些戒备地抬起头来,有些无奈道:“敢问这位执事,可是有什么指教?小的见执事连着瞧了两日小人的戏了。”

    这个胡人的汉话很是利索:“我瞧了你几日,想必生计不大好。”

    “是,”傀儡师叹了口气,“都说燕都是北地第一个繁华之处,不料虽是人口众多,却没什么人喜欢瞧戏。”

    “我觉得你演的不错,害得我连瞧了几日,连正事都耽误了。”那胡人叹气说道,“昨日我瞧了你演的孟德献刀,觉得还不错,可惜没什么人瞧。唉,你们汉人不喜欢英雄。”

    店家忍不住从柜台后面插言道:“拉巴参军这话,小人就不赞同了,不是俺们汉人不爱英雄,乃是那曹孟德,本就算不得英雄。”

    拉巴迪亚笑了一声没有接话,继续问傀儡师:“你叫什么?”

    “回参军的话,小人姓苏,单名一个洛字。”

    “苏洛,很好。”拉巴迪亚满意地点点头,“那么你想不想进入咱们乐社?”

    “乐社?”苏洛十分诧异。

    “对,乐社。”拉巴迪亚有些兴奋,“当你演艺的时候,将会有乐班为你伴奏。你还可以教他们一起来帮你演,可以演更多、更为繁复的故事,吸引大家都来看——你觉得如何?”

第八十三章 藩国献美人

    郭继恩霍启明等人返回燕都之后不久,燕都又发生了一件事。返回燕都寓居的原燕州后军点检官葛禄云,出头聚集起城内的孙有青等处小织场,预备合并为一座大工坊,为此,他们提出向燕镇钱庄贳贷。

    苏蔻打算拒绝,霍启明却道:“为什么不贷给他们?只要能生钱,咱们就贷。”

    “可是城中已有官办织坊,咱们贳贷给他们,岂不是资敌?”

    “这算什么资敌?”霍启明笑了,“咱们造咱们的,他们造他们的,各凭本事而已。区区六万两银,随便他们怎么弄,咱们只管收银就好。”

    “真人就不怕对咱们的织坊不利么?”

    “不怕,最好是两家争竞,做买卖不怕有对手,就怕没有。”霍启明摆摆手,“道爷我倒期望,民办织坊也能兴旺起来。”

    “真人既如此说,那奴家就贳贷给他们。”苏蔻笑了起来。霍启明却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叫上耿冲往西苑军营去了。

    郭继恩此时正在统领署正堂接待新卢国使,礼曹参判夫文赞和礼曹佐郎增元礼。原本杜全斌建议在都督府正堂会见来使,郭继恩却不同意:“既然朝廷未授本帅都督之职,那督府正堂咱们就不进去。”于是便吩咐新卢使者往军营中统领署来觐见。

    新卢国使往西京奏报本国被东虏入寇之后,朝廷仅有下诏抚慰,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任何表示。失望之余,国主于是又遣礼曹官员往燕都而来。新卢仿东唐官制,学西京六部设有六曹,参判乃是六曹次官,秩为三品,此次来使的规格,算是很高的了。

    跟随夫文赞前来燕都的,除了随员之外,还有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名泉婧,一名河文瑜,皆出自士宦之家,生得颇为美貌,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下首,低头不语。霍启明大摇大摆走进正堂来,诧异地瞧瞧跪坐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哟,这是做什么,新卢王送了美人来给咱们统领?”

    夫文赞见他大喇喇的模样,料想他便是传说中的霍真人,便含笑说道:“是,下臣藩国,无有什么贵重之物进呈将军,这两个女孩,书画琴棋,无一不精,是以献于将军阶前,以为侍奉。”

    霍启明大笑:“闻说你们也送了两个美人与那东虏汗王?依贫道观之,这包税官制度不除,你们便是献再多美人,也是个俯首待宰的命。”

    “启明兄弟不可如此无礼,”郭继恩虽然对新卢献美人之事有些恼怒,但还是出言喝止霍启明口出无拦。那夫文赞也是面皮极厚,依然含笑回道:“包税官制,乃是先王颁行,何敢擅改。藩国国小兵寡,无力抵挡强虏,是以恳请统领出兵庇佑,还望统领体察藩国百姓之困危,施天威以助吾王也。”

    郭继恩斟酌说道:“出兵之事,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再者虏兵上月才犯我边境,掳掠甚多,河北之地,数罹兵火,如今也是财力艰难,待生息之后,再做计较。”

    “是,是。”夫文赞也知道郭继恩不可能贸然答应,“出兵之事,小臣自然不敢催促,只须将军记得吾王拳拳之意便是。若将军意决,征讨凶逆,藩国必当竭力助之。”

    “新卢国主之意,本帅已知。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还请夫侍郎、增郎官往驿馆歇息,燕都虽为北地小城,亦有可玩之处,二位来使可随性游览,无需拘束。”

    两个使者都连忙起身道谢,躬身退出,由杜全斌领着往驿馆去了。霍启明这才对郭继恩说道:“新卢所行之包税官制,官府定出税额,包与税官自负盈亏,由是肆意加征勒索,就连渡口、桥梁也要收税,百姓因此愈发困苦。此等奸人欺下罔上,为害极重。”

    “这个就是官府懒政,害国害民。”郭继恩也连连摇头,“可是你也瞧见了,新卢朝中上下,皆以此为良法,只图自家省事便宜,哪里还管黎庶死活。”

    “这个是他们自己作死,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霍启明在交椅之上坐下,“倒是这两个美人,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我哪知道该拿她们怎么办。”望着两个怯怯抬头的女孩儿,郭继恩也头痛,“我连那甄倩儿也拒了,难道还会收这两个东夷女孩?只是那段灵芸才从督府之中搬出,我又塞两个人进去,这督府也不是济养之所啊,不能老这么干。”

    “那不如塞进乐社罢。”

    “又往乐社里塞人?”郭继恩也不同意,“如今乐社里人够多的了,前些时日拉巴参军不是还领回了一个傀儡师,人太多了,也不好约束。”

    “拉巴迪亚也不知道脑子做什么想的,弄个这样的俊俏后生进来,”霍启明也有些恼火,“如今倒教那些小娘们,个个春心荡漾,只恨不得扑在那小子身上。上次我去东院,见有个舞姬要跟着苏洛学戏,就差没钻进他怀里去了。照我说,长此下去迟早生出事端。”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他们若自为婚配,也是一桩美事。”郭继恩笑道,“只要你那两个小娘不曾心动,咱们便不用去管。”

    “我就是瞧着他看季小娘的眼神,着实心中不痛快。”霍启明皱眉道,“这燕都之中,谁人不知季小娘迟早是道爷的女人,他就这么没分寸?”

    “既如此,你便早早收了她进屋便是,省得将来又生变故。”

    “毕竟太小。”霍启明正色说道,“贫道虽然也有些龌龊念头,到底得顾忌着她身量还小。”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怜香惜玉的心思。”郭继恩也笑了,“既如此,那金芙蓉金小娘,年龄正好,你如何一直不曾下手?”

    “不是你不许我双挑嘛?”霍启明也笑了。

    “若是彼此情愿,我生生拦着也没什么意思啊。”

    “这个再说罢,”霍启明却似乎兴致不高,他转头瞧瞧依然跪坐在那里的两个女孩,“都说了半天了,她们两个究竟放哪里?”

    “就留在这统领署罢,做个使女,四处洒扫。”郭继恩想了想道,“我这里每日军官出入,若有看上的,她们自家如也愿意,便带了出去便是。”

    “这样也好,”霍启明便转头问两个新卢女孩,“便留你们在此处使唤,你们可愿意?”

    两个女孩都熟知汉话,她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眼中的委屈无奈,又不敢拒绝,只好低头小声道:“婢子如今已是将军的人,但有吩咐,必定遵从。”

    “什么叫我的人,那就这样罢。”郭继恩瞥见侍立在侧的程山虎、参谋宋庭耀、樊振海都是面露喜色,便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别傻笑了,山虎、振海,领她们两个去东路后院,安排住处。”

    “是。”两个年轻人大声应命,连忙向女孩那边走过去,樊振海忽又转头对郭继恩笑道:“高政永高团练新纳了一位小妾,明日旬休,他想请交情不错的同袍们一道去吃酒,特地托小人来——”

    “他怎么自己不敢来请本帅。”郭继恩皱眉摆手,“不去,你们想去,自己去便是。”

    “是。”樊振海面色有些讪讪,连忙和程山虎一起领着两个女孩儿出了正堂。程山虎对他说道:“樊兄弟,你才来不久,不知道统领对纳妾之事,甚为反感。往后有这种事,不必说与他知道。”

    “多谢兄弟提醒,往后我不再说了。”

    那两个新卢女孩闻言,都流露出惊讶神色,却不敢询问,只低着头慢慢跟在后面。

    正堂之内,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既是旬休,去吃一顿酒也没什么妨碍,你不去,我去。顺便也瞧瞧他新纳的小妾究竟是如何姿色。”

    郭继恩正要说话,却见耿冲陪着拉巴迪亚和郭继蛟一道走了进来。那胡人参军叉手道:“乐社来了客人了。”

    “你又跑乐社去了,”霍启明皱眉道,“却是奇怪,乐社来了客人,你跑来禀报我们两个做什么?”

    拉巴迪亚眨着眼道:“来的是一个女孩儿,非常的美丽。”

    “只要是个小娘,”霍启明嗤笑,“在你眼中就是个美人,道爷我已经听你夸赞过不下十个女子了。”

    “确实十分好看,”郭继蛟忙道,“乐社的崔班首说,这个女孩儿乃是此前白班首的妹妹。”

    “白班首的妹妹?”郭继恩霍启明齐声诧异。

第八十四章 忍小而图大

    白吟霜从丽正门进入燕都城之时,城门口当值的军士们都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这个女孩约莫十六岁光景,虽然荆钗布裙,却是难掩丽色,惹人注目。然而她对旁人的目光却是浑不在意,只管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北面行去。

    时隔一年之后重来燕都,这座城池给白吟霜的感觉已经大不相同。虽是往来行人不绝,大街之上却异常整洁干净,时有捕快身悬腰牌,手持铁尺往来巡视。这些捕快之中有不少都是眼神锐利,杀气暗藏,说话甚是粗鲁,瞧着倒像是个军汉。

    街道两旁还有高大的石灯笼,一路排过去,望不到头。食店的大煤炉热浪袭人,旁边就码放着圆圆的煤饼,上面还有许多孔洞。她好奇地停下脚步瞧着煤饼,店伙瞅着她笑道:“小娘子想必是外来的客人,今日才到的燕都?”

    “不错,”白吟霜有些惊奇,“敢问大哥如何知道?”

    “只有初至燕都的客人,才会盯着这煤饼瞧个不住。”店伙得意笑道,“不过再过些时日,下面府县也都会有啦。”

    “原来如此。”白吟霜笑着点点头,又继续往前。她其实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路途之中过于贪玩,原本打算赶至燕都与姐姐一块过中秋节的,可是直至今日,她才赶到,足足延误了四天。当然,姐姐性子这般和顺,她也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万万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一场晴天霹雳。

    白吟霜只觉天旋地转,有两个女孩儿慌忙搀扶着她,又有人急急忙忙拿来一只竹凳让她坐下。白吟霜慢慢抬起头,面对着崔乾明那张苍老而惶恐、歉疚的脸。

    “去年我来燕都瞧姐姐之时,她还好好的,如今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吟霜瞅着崔班首,咬牙问道。

    崔乾明叹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霍启明真人为白班首出头,拿下了府中大管事黎旺,并押入了监牢之事,也都告诉了她。立在白吟霜身旁的季云锦担忧地瞧着她神色惨白的面容,她注意到白班首的妹妹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便连忙伸手扶住她。

    白吟霜转头,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小脸,她轻声点头:“多谢云锦妹妹。”可是她的身子还是在抑制不住地打战。

    “当不起姐姐的谢意,”季云锦羞愧说道,“本来说是为白班首报仇的,却还是教那卢夫人逃走了。”

    金芙蓉并没有凑在白吟霜跟前,只是立在远处静静瞧着。“为什么你不过去告诉她,当初与真人一道去拿人的,除了季小娘子,还有你?”苏洛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平日里听大伙闲聊,小生知道你其实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金芙蓉轻笑一声,摇头道:“这可不是邀功的好时候。”她想了想又道,“还以为她不会再来燕都了呢,原来却也不是一个全无心肝之人。”苏洛闻言,有些诧异地微微挑眉,没有接话。

    一个胡姬凑到了苏洛身边,几乎要贴在了他身上,苏洛无奈叹气:“你是没有骨头吗?”

    那胡姬眨着眼睛:“汉话,我,不懂。”

    金芙蓉不屑地瞥她一眼,又走开了几步。

    白吟霜就那么一直静静地坐着,对乐社女孩们的轻声劝慰仿佛充耳不闻。直到郭继恩与霍启明领着人匆匆赶来。

    白吟霜仰头望着如今燕州最有权势的两个年轻男子,郭霍二人见之,果然容色娟好,只是面色苍白如纸。这女孩儿眼神哀伤欲绝,却没有一滴眼泪:“奴婢先行谢过二位老爷替姐姐报仇。只是那行凶之人虽已下狱,元凶为何却被放走了?”

    霍启明踌躇难答,郭继恩上前一步道:“此事不怪霍真人,是本帅教放走了那恶毒老妇。”

    白吟霜凄然问道:“不是说除恶务尽么,老爷行事却是高深莫测,教人不懂。”

    郭继恩想了想,蹲下来耐心说道:“那卢氏老妇,非但与你有仇,便是与本帅,也有杀母之仇。时至今日,本帅也常会想,当初率兵进入督府之时,若是直截了当一刀杀了她,岂不痛快。”

    白吟霜连声冷笑:“燕州之地,处处都说老爷是大英雄,今日见之,果然是不同凡人,竟然连杀母之仇都能忍了下来。却也不知老爷回想起自家母亲,会不会心存愧疚。料想多半是不会,毕竟你们这些做老爷的,都是没有心肝之人。”

    乐社诸人听得此言,都替白吟霜捏了把汗,霍启明也忍不住道:“哎,这么说就有些过分了啊?”

    季云锦壮起胆子小声说道:“此事其实是奴婢的不是,当初是奴婢自作主张,对真人说,此事从此往后就,就不必再提了。”白吟霜又是一声冷笑:“你自然觉得此事可以就此罢了,反正又不是你的姐姐。”

    季云锦面红耳赤,低下头来不敢说话,金芙蓉却不干了,上前几步冷笑道:“原来在吟霜妹妹瞧来,咱们几个这般所为,竟然都是没有心肝的——”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金芙蓉不必再说,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道:“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本帅自认为当得起无愧于心四字。每每回想起母亲,我定然是告诫自己,务要奋发进取,万不可贪图享乐。我以为,这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他站起身来,出神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轻声自语道:“我的娘亲,人美心善,料想她在天之灵,必然会明白儿子的所作所为。”说完之后不顾众人,转身大步离去。郭继蛟、程山虎慌忙跟上。拉巴迪亚立在一旁,疑惑地摇摇头。

    郭继蛟程山虎跟在郭继恩身后,快步出了东路中院前院往东角门而去。程山虎忍不住说道:“当初小的便十分奇怪,为何少将军不直接一刀砍了那卢夫人。”

    郭继恩倏地停住,程山虎差点撞到他身上,慌忙退后一步。郭继恩想了想,慢慢说道:“当初未杀卢氏,是因为不能授人口实,她不死,晋阳卢家入寇燕州便是师出无名,咱们在道义上无可指摘。魏王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卢知守砍头示众。”

    “可是咱们获胜之后,大哥也还是没有对她动手,却是为何?”郭继蛟忍不住问道。

    “继蛟啊,要多动动脑子。”郭继恩面露苦笑,“卢家兵败,咱们就更不能杀她了。我本来想着,要教她慢慢地瞧着两个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可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毕竟哥哥心中,还是对魏王忌惮得很,我不愿意现在就与他翻脸。这弑母杀弟的恶名,我决不能背。”

    “燕州现在还不够强,四面皆是虎踞之敌,咱们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啊。”郭继恩手按刀柄,“今日便把话说开了,我要以燕州为根基,进取天下,以图万世太平之业。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忍。自古以阴谋诡计而成大事者几希,是以咱们便为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秉直道而行之。”

    他声音极低自语:“我知道,娘亲一定能体谅儿子的苦衷。”

    两个少年默默地听着,都没有说话。

    东路后院之内,霍启明想了想,试图向白吟霜解释一二:“此事咱们其实亦有不得已的为难之处…”白吟霜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奴婢知道,二位老爷其实都是极难遇见的善人,适才奴婢心乱之下语无伦次,万望老爷们不记奴婢之过。只是眼下奴婢想去瞧瞧姐姐,却不知她葬在何处?”

    崔乾明陪着小心道:“如今天色已经不早,白小娘不如先歇息一晚…”他的话又被白吟霜打断:“奴现在就要去。”

    霍启明连忙转身大声吩咐耿冲去备一辆马车来,又对白吟霜道:“我也不知令姐葬于何处,此事你还得去问金芙蓉季云锦两个。”

    白吟霜已经平静下来,便向金芙蓉、季云锦两个福了一礼:“婢子方才出言无状,还请两位姐妹万勿介怀才好。”金芙蓉冷笑道:“谁还能真的生你的气不成?待会咱们陪你一道去罢。”

    从义冢回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灶房里给她们几个留了晚饭,白吟霜一面吃着,一面听金芙蓉季云锦两个议论明日的演艺,她想了想放下筷子:“我要去找崔班首,明日加一出舞戏,我来演。”

第八十五章 当为天下先

    如今的燕都城,每至节日旬休,乐社都会有演艺,成为百姓们固定的假日消遣。演艺的内容也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容貌出众的乐社成员,无论男女,都有了一批固定的喜爱和支持之人,有时候还会发生论战与争吵。

    不过眼下被议论最多的,还是常山来的歌姬甄倩儿、与拉巴参军从大街上拉来的傀儡师苏洛。甄倩儿相貌既好,声音又极是婉妙,教人赞叹不绝。苏洛则是纯以容貌取胜——毕竟乐社之中只有他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又生得好看。也就难免被女人们喜爱。

    八月廿日,正是金风送爽,燕都一年之中最为美妙的时节。旬休之日的演艺,人们早早就来抢票,只是票房里的那个督府仆役态度十分恶劣:“左边上首的雅间,今日不卖票!”

    “这却是为何,怕俺们出不起银子吗?”福香茶行的少东主郁韶、郁昭两个很是生气。

    “这还用问,自然是统领和真人今日都来了。”仆役十分神气,“你还要不要进去,不进去的话就赶紧让开,后面大家还在等着呢。”

    “那右边上首的雅间呢?”

    “你什么时候瞧见右边第一间卖票了?”仆役冷笑,“早就给方使君预备了!况且今日还有新卢使者前来观戏,哪里轮得到你们。”

    郁韶悻悻:“那左边第二间?”

    “也被人定走了,左边第六、七、八,右边也是六七八,还有这六间,你要不要?”

    “要,要。”郁韶十分无奈,掏出一枚银钱,“左边第六,老爷我要了。”

    那仆役将票递出来,嘴里却还不罢休:“什么老爷,你一个白身,也好称做老爷?咱们统领和真人,星君下凡,那个才配叫做老爷!”

    郁韶大怒:“我家娘子乃是钱庄副总办,我如何称不得老爷?!”

    “呀?原来是苏娘子的夫君,失敬失敬,郁老爷,里面请。”仆役立马换了副嘴脸。

    后面排队的百姓不乐意了:“那位福香茶行的少东主,票买好了没,买了就让让啊。”

    “哼!”郁韶昂首挺胸,领着弟弟进了戏台大院。

    田安荣也排在买票的队伍之中,瞧见此情形,不禁摇头失笑。待到他自己排至窗口前,那仆役却认得他:“田主簿也来了,执事老爷只管进去,不用给钱了。”说着便将票递了出来。

    “这个如何使得。哪有白看的道理。”田安荣依然付了十枚铜钱,这才拿了票至大院门口,当值的捕快将票根撕下,示意他进去。

    田安荣进了大院,见里面已经颇为热闹,许多百姓在长凳之上坐定闲话,还有那卖吃食果品的小贩,四处货卖。田安荣暗笑:“倒也机灵,此处货卖,生计定然不错。”他又往两厢瞧去,左边第一处雅间里聚了许多人,想必统领真人都在那里。“统领也来瞧戏,这个却是难得。”田安荣一面感慨,一面继续瞧着。

    左边第二间里,于贵宝、朱斌荣、王忠恕三个老将坐在一处说话,朱斌荣如今在西郊的燕都铁厂做着督办,估摸着和王忠恕是旬休之日回城休憩玩耍。右边第一间果然是方刺史陪着两个新卢使臣,右边第二间则是别驾高忱与何泰年、林崇善两个大员外。

    左边第三间里坐着郭继蛟、郭继雁两兄妹,见田安荣目光扫过,郭继蛟便招手,示意他到雅间里来。田安荣犹豫了一下,还是挪步过去。

    进了雅间,他便叉手道:“见过郭营监、小娘子。”郭继蛟回礼道:“田主簿何须多礼,快请就坐。”郭继雁也起身福了一礼,两个使女便拖来一张交椅,请田安荣坐了。

    与这两个身份贵重的少男少女坐在一处,田安荣颇有些不自在,今日旬休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粗布灰袍,更觉坐立难安。郭继蛟却全无察觉:“这几日听大哥与真人议论发放农贷之事。只是这农贷一年只得五分之利,钱庄岂不是挣不到银子?”

    “农贷本为助民之举,非为图利。”田安荣解释道,“小户之民,虽男耕女织,勤作不辍,仍是难有积蓄。遇水旱之年,则卖田拆屋,鬻妻货牛,只求果腹而已。是以督府推行此政,乃助民户生息兴旺,丰年则多有积余,荒年亦不致流离失所,生计无着也。”

    一旁默默倾听的郭继雁轻声道:“大哥此举虽为善政,只怕施行却难。”

    “是,”田安荣也点头,话题聊开,他也自在了许多,“此事既无利,又繁琐,推行甚难。不过韩宪使说,农贷之事亦为官府之责,他也会四处督办之。”

    郭继蛟点头感慨:“治理府县,诚为不易也。在下每日见大哥和真人殚精竭虑,都觉得他们确实费心费神。”

    “他们二位,心怀苍生,不畏艰难,燕州出了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对百姓来说实为幸事。”田安荣也感慨,“在下本是流亡之人,惟求保全性命于乱世,却得遇统领简拔,信任委重,只能勤勉不懈,忘身报之也。”

    “是,大哥和真人说起田兄,也很是称赞,”郭继蛟笑道,“志虑忠纯,料事周全,足为干才。哎,这话可是他们所说,小弟只是复述而已。”

    “这可实在是过誉了,”田安荣内心激动,表面却依然装得很沉静,“田某如何敢当。”郭继雁见他双手微微有些颤抖,知道他心中其实很是喜悦,便笑着换了话题:“这些时日,不见田先生往督府来瞧乐社练习,想必的确是甚为忙碌。那位拉巴参军倒是常来,一坐就是许久。”

    郭继蛟大笑:“统领署上下皆知这位胡人参军喜爱那个叫做希琳的舞姬,只怕是好事将近也。”

    “哥哥又在混说了,”郭继雁有些不好意思,她觑见乐社一个女孩儿出来擂鼓,又忙道:“开演了开演了。”

    “我还真不是混说。”郭继蛟瞥见郭继恩领着一个佩戴校尉臂章的年轻军官走进大院,叹气道,“大哥忙到这会才来。”

    这个年轻军官便是李书振的兄长李续根,他从邯郸赶回燕都,预备将弟弟的骨灰带回乡下安葬。与相貌白皙性情跳脱的弟弟不同,李续根形容黑瘦,举止沉稳。郭继恩在统领署召见了这位他颇为欣赏的部属,温言劝慰了许久,又带着他来这边散心。

    他们走进左边第一处雅间,霍启明与韩煦、谢文谦、王伯重、周春、胡长益等在此闲话,见郭继恩等人进来,都起身见礼。霍启明又把李续根强按在自己那张躺椅上:“你且试试。”

    李续根坐下之后身体后仰,倚在靠背上点头道:“这个果然舒坦。”

    韩煦却摇头道:“此物虽妙,却是有些不雅。”霍启明笑道:“脱略形骸,图的便是一个自在。此前我给苏娘子做了一个,她极是喜欢。回头我给大家都弄一个来。”

    郭继恩在交椅上坐定:“却是奇怪,你这回如何不想着发卖了?”

    “卖是自然要卖的,先送与诸位高贤,以开风气。回头百姓们自然也会跟着来买。”霍启明打个响指,“到时候会有大惊喜。”

    说话间,甄倩儿已经花枝招展来到戏台之上,开口唱一支长调,台下百姓们齐声喝彩,雅间里众人也就不再闲聊,安心听着曲子。郭继恩也不禁点头道:“果然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甄倩儿来到燕都,于她自己确是一件大好事。”

    “便是她有这样一副好嗓子,别人也羡慕不来。”霍启明说道,“是以她能在这戏台之上,受人瞩目。那些无有才技的,却只能织坊劳作,或是酒肆当垆。”

    “或者像苏娘子那般的,有经营之才,可以执掌店铺,也是很难得的了。”郭继恩想了想问道,“我打算让小妹去钱庄里学着做事,你觉得如何?”

    “就知道你打算拿她做个榜样,”霍启明也不惊讶,“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了,就怕到时候物议纷纷,小女孩儿经受不住。”

    “当为天下先也。”郭继恩说道,“回头咱们再招募女书吏、令史,你看会不会有人来。”

第八十六章 一舞动四方

    甄倩儿一曲既罢,台下彩声不绝。后台的金芙蓉起身整顿衣裳,预备出去演奏琵琶曲,季云锦小声感叹道:“甄家姐姐这嗓子,唱得实在是好听。”就见甄倩儿眉飞色舞回到后台,由冬燕服侍着开始卸妆。她平日住在督府中路后宅,并不与乐社女孩们同住,出演前后的梳妆卸妆,其他女孩们都是彼此帮着打扮,她却是由冬燕专人伺候,无形之中便与这些女孩们划开了距离。

    舞姬布娜拉提感叹道:“甄唱得实在太好了,我好想再听一首呀。要么去跟崔班首提议,请甄小娘再演一支曲子?”甄倩儿尚未答话,冬燕已经撇嘴道:“我家小娘嗓子何等金贵,如今她连话都说得少了,便是为了养着嗓子,如何还能再唱。婢子可是与真人都说了,每场都只能出演一次。”说着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瓷瓶,“这里是梨汁,小娘子赶紧喝了罢。”

    “嗯。”甄倩儿接过瓷瓶,轻轻抿了一口。

    一直抱胸立在季云锦身边的白吟霜闻言轻笑一声:“既如此,甄小娘便好生歇着罢。云锦妹妹,待会你到那侧边去,看姐姐给你演个好看的。”

    “哦,好的呀。”

    冬燕觑着白吟霜,有些不屑:“这位白小娘,你便是唱得再好,能及得上我家倩儿?”

    “这等自然是比不了,”白吟霜依然含笑,“只是奴还有别的法门。”

    “喔,那婢子倒要好生瞧着了。”

    不一会,金芙蓉演艺结束回到后台,见白吟霜目视自己,便点头笑道:“我已经预备好了,妹子只管去罢。”

    “好,多谢金家姐姐。”白吟霜一身青白色窄袖劲装,大步行至台前,通通通便是一阵急鼓。金芙蓉深吸一口气,挥手划下。顿时急弦如雨,铿锵而鸣。

    那白吟霜身随乐动,尘沙不起,俏影翻旋,口中唱道:“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声音清脆动听,舞姿曼妙灵动,台下顿时连声惊叹。

    “咦,竟是李太白之江上吟。”新卢礼曹参判夫文赞瞧得目不转睛,“这般演绎,着实精彩!舞好,唱得也好。”

    两个舞姬躲在一旁模仿着白吟霜的动作,忍不住跑至台前跟着她一道翩翩起舞,台下接连叫好,大家忍不住跟着曲声一道击拍,气氛更加热烈。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傲笑凌沧州。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金芙蓉一曲既罢,白吟霜恰好收舞停声,她娇躯舒展,面带笑意,香汗淋漓,微微喘息,台下再次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郭继蛟看得血脉偾张,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喝彩,又转头对田安荣、郭继雁道:“今日最好看便是这个!载歌载舞,这个白小娘,当真是技艺无双。”郭继雁也点头道:“果然,这般演绎,的确是教人耳目一新。”她转回头,见熙春念夏两个还在鼓掌,不禁笑道,“你们也觉得好看么?”

    “好看,当真好看!”

    后台诸女也是连声赞叹,只有甄倩儿与冬燕两个面色不大好看。白吟霜也不理会她们两个,只笑问季云锦:“你喜不喜欢?”

    季云锦眼中钦慕之色掩饰不住:“吟霜姐姐,我从未见你这般的,又能唱,又能跳,好听又好看,简直就是仙子下凡。”说着忙取条帕子为她擦汗。

    “你既然喜欢,回头我再演给你看。现在便请你再听一支曲子。”白吟霜笑着抱起阮琴,也不换装,径直又行至台前,对台下百姓说道:“此曲名为空谷幽兰,还请诸位鉴赏。”

    百姓们更是惊讶,纷纷议论:“这女子还会演弹乐?竟然是样样皆精啊?”

    悠扬的曲声响起,坐在夫文赞身边的方应平一听便道:“此女技艺精熟,堪称大家。”对面雅间的韩煦、王伯重等人也诧异道:“乐社何时来了这么个神仙人物,不但容色殊绝,竟是弹、跳、唱,无一不精!”

    曲子时而舒缓,如行云流水,时而欢快,如鹤舞长天,令众人都沉醉不已,后台的乐工们连忙各逞本事,排箫、筚篥、琵琶之声伴和,如高山流水之间现出鸟鸣花开,愈觉美妙。

    曲终之际,百姓们高兴得再次拍红了巴掌:“敢问这位小娘是谁?此前不曾见过,乐社又来了大家么!”

    白吟霜放下阮琴,笑吟吟福了一礼:“奴婢白吟霜,初来燕都,冒昧献丑。若是众位父老瞧着还过得去,往后奴婢便长留此地,演些曲子备众位消遣。”

    “好,原来是白小娘子,往后咱们还来瞧你跳舞唱曲!”

    “白小娘子,俺的茶铺便在前面不远处,若得空了,可去俺那里吃茶,必定不收你的钱!”

    霍启明不禁啧啧:“从今往后,这白吟霜将会取代甄倩儿,成为燕都第一名伶也。”他转头问郭继恩,“继恩兄,你以为如何?”

    郭继恩转头瞧着他,眼神发亮道:“此女健舞乃是我所见最佳者,启明兄弟,你来为她写曲子,写歌。以这位白小娘子的本事,必定能四方传唱。”

    霍启明吓了一跳:“我哪里会写曲子,恐怕你得另请高明才成。”

    “我知道你会,就不要瞒着我了。这件事,你务必要将之办好。”郭继恩不容置疑。

    “我是真的不会啊。”霍启明哀叹起来,郭继恩却被戏台再次吸引住:“这个又是什么?”

    年轻的傀儡师来到了戏台一楼,开始展示孩童们最为喜爱的傀儡戏。“三英战吕布。”霍启明没精打采道,“拉巴参军与这个苏洛一道编的故事。”

    有了乐工们的伴奏助兴,傀儡戏显得更为热闹,苏洛专注精神,在孩子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完成了出演。然后又是群舞和崔班首的胡琴演奏,随着一声锣响,这个旬休之日的演艺大会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兴奋而又疲惫的乐班诸人,离开戏台大院,照例往附近的江记饭铺去吃些东西。只有甄倩儿丢下一句:“有些乏了,先回督府去也。”便钻进郭继雁的马车,带着使女们一道走了。

    崔乾明觉得有些棘手:“今日之事,似乎是得罪了甄小娘,却如何是好。”苏洛却淡然一笑:“甄小娘不过亦只是督府的客人,也说不上得罪不得罪,过得几日她心气顺了,自然也就好了。”

    崔乾明叹气道:“但愿如此。”那胖胖的饭铺店主大声喊道:“饭菜都已备齐,还请待诏们慢用!”

    蒸饼、菜汤、白花花的炖肉,舞姬们坐了两桌,白吟霜和金芙蓉、季云锦三个女孩坐了一桌,苏洛跟着其余几个乐师坐了一处,江店主还笑眯眯地送来了一小壶酒。乐师们才将酒杯斟满,就听得身后有人说道:“不错,这光景倒像是军营之中的伙饭。”

    这是郭统领的声音,崔乾明安有福几个慌忙欲起身,郭继恩却将他们按住道:“慢慢吃,不用理会咱们。”说着却与霍启明两个来到白吟霜这一桌,坐了下来。郭继恩想了想又对崔乾明道:“如今的乐社很好,不过还缺个演滑稽戏的,记得往后去寻两个俳优过来。那个拉巴参军不是老喜欢跑你们那里,这事便交给他,就说是我吩咐的。”

    江店主满脸堆笑上来作揖道:“统领老爷,天师老爷,小店里虽是简陋,好酒好菜尽有,这就给老爷们奉来。”

    霍启明摆摆手“给咱们添两副筷子就好。”郭继恩却道:“熬一碗米粥来,要放些蜂蜜。”那江店主闻言愣住,霍启明忙道:“别听他胡说,拿两副筷子,每桌添一个菜便是。”

    店主松了口气,连忙答应着去了。霍启明这才对白吟霜伸出大拇指道:“今日见着了白小娘子的本事,着实教人叹为观止,佩服。”

    “真人谬赞了,”白吟霜淡淡一笑,“奴婢一时兴起,胡乱为之,其实难入高士法眼也。”

    “何必如此过谦,”郭继恩皱眉,“白小娘子技艺这般出众,想来令姐定然也是极出色的。却不知你们姊妹祖籍是何处,家中可还有别人?”

    白吟霜脸上笑容消失了:“家父便是白汝成。”

    郭霍二人都是大吃一惊,霍启明连忙问道:“便是那位侍御史白汝成?”

第八十七章 遇乱何惨伤

    “是,家父当年受齐王谋反案牵连,被朝廷下旨处斩。奴当年只有五岁,与姐姐一道被籍没入官为奴,然后又都被编入教坊。”白吟霜沉静说道,“后来姐姐被送至燕都,奴却是与其他几个被赏赐给了王重言王尚书。”

    郭继恩连连摇头:“连坐之法,累及无辜,殊为不仁。昨日还是衣冠子女,今日便沦为贱隶——那么后来呢?”

    “雍平十四年春,王尚书因为与魏王不和,被贬出京城出任淮南道观察使。”霍启明补充说道,“途经寿春之时,路遇盗匪,王尚书家人、仆役、随从等二百余口被全部杀死。不过,究竟是盗匪还是官军,却是一桩无头公案了。梁忠顺徐敬徽互相指责,然而谁都不愿彻查此事。”

    “奴便是那时侥幸逃脱,”白吟霜倏地拉开衣裳,露出雪白的肩膀,上面一块碗底大小的伤疤,瞧着触目惊心,“掉了一片肉,却是捡回来一条贱命。顺着草坡滚了下去,一直捱至天黑才爬起来向北逃。什么盗匪,”她冷笑道,“其实就是官军。”

    霍启明盯着伤疤道:“回头我给你弄些药,看能不能消减些儿。”同坐一桌的季云锦瞅着那伤疤一脸心疼之色,金芙蓉却有些神色复杂。另外几桌的乐社之人也都停下了筷子,默默地瞧着这边。

    季云锦小声道:“那会儿一定很痛罢。”

    “痛得差点昏死过去,血流得满身都是。”白吟霜瞅着季云锦微微一笑,“可是不能昏过去,咬着牙挺着,不然就没命了。不过还好,早就已经不疼了。”

    “把衣衫穿好。”郭继恩皱眉道,“接着说你的故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逃至农户家中将养了几天,又一路行乞,凑巧遇见一伙流浪艺人,便跟着他们四处飘零。去年还来过一次燕都,在姐姐这里住了两日。”白吟霜恢复了沉静的神色,旋又变成愤恨,“那时奴还不知道姐姐被你老子强占,难怪她不敢留着奴多住。”

    “令姐之事,我也很抱歉。”郭继恩皱眉瞧着店家端上来的一盘豆腐烧肉,“或许将来能有机会再行补偿。我也知道小娘子心中愤恨委屈,但我还是想请你留在乐社。或许你已知道,燕州已经废止贱籍,你来去自便。不过若是留在此处,我可以向令姐在天之灵起誓,咱们必定能保得你一世平安。你有这样的本事,留在乐社之中,对你,对大伙儿,都是一件好事。”

    “奴婢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的确没有能比得上燕都之处。”白吟霜轻轻笑了笑,“便是统领老爷不留,奴婢也愿意呆在这里,与几位姊妹朝夕相处,奴婢觉得这样很好。”

    她瞅着郭霍二人,轻声道:“奴婢漂泊惯了的人,随性不拘,这尊卑之间不大注意,昨日说话,更是无礼之极。两位老爷未曾因此动怒,奴婢便知老爷们果真是仁善之人。虽说废了贱籍,咱们毕竟身份低微,老爷们却一直说话和气,平等待之,奴婢此前,从未见过。”

    “好,”霍启明拊掌笑道,“你既愿意留下,那我就要说几句了。今日你所演的歌舞,固然是好,只是这曲子还是不够利落,旋律有些拖沓。道爷我另有一支曲子,你且瞧瞧如何。若是觉得可行,便请再行编舞。”

    白吟霜有些意外:“原来真人老爷还精通音律,既如此,倒要请教。”

    霍启明便叫店家拿纸过来,又掏出一支铅粉笔,立即谱写,白吟霜忙凑过来细瞧,两个人脑袋越靠越近,白吟霜一面低声赞叹,一面小声与霍启明议论着。她偶尔抬头,见金、季两个女孩默默瞧着,便笑着招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这支醉梅花果真是好,只是却有些难。”

    “对,你们两个也都过来瞧瞧。”霍启明已经被白吟霜身上淡淡幽香弄得有些眩晕,听见这话也连忙抬头吩咐道。

    坐在一旁的郭继恩瞧着四颗脑袋凑做了一堆,低声说道:“还说不会写曲子。”便起身出了饭铺,将佩囊交与程山虎,“去跟店家将饭钱算了。”

    白吟霜在大戏台一舞成名之后不久,督府千金郭继雁往钱庄任事的消息又成了街坊之中议论的话题。

    “督府将田业都献了出去,如今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了么,竟然还要叫她往铺子里去做事?”

    “那是铺子吗?那是钱庄!官办的,掌总之人可是霍天师。便是苏娘子,如今也是比照着六品职官发放的俸禄。”

    “原来如此,郭家小娘瞧着是要做个女官了。”

    因为此事,管夫人特地将郭继恩请至督府内宅,恭敬行礼道:“继雁虽然读了些书,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将军遣她出去任事,妾身虽是不敢有异议,却是担心城中必有议论,恐累及女儿名声。继蛟得将军看顾,随扈左右,妾身已是十分欢喜,亦知将军之恩深重,不敢另有妄想,惟愿继雁能择中佳婿,平生和美,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是为这事,”郭继恩接过使女奉上的茶,“我只跟继雁提了一句,没想到她就自己跑去了钱庄,可见她心下也是愿意的。妹妹既然书读得好,出来做事也算是学有所用,再说那钱庄就在督府东面,只隔着一条皇城中街,又有霍真人苏娘子等看着,夫人也大可不必替她担心。至于婚配之事,妹妹不是才至及笄之年?上月才过的生日,年纪还这样小,急着嫁人做什么。”

    “可是,城中难免议论,继雁虽说只是个庶出,毕竟也是先老爷的骨血,亦算得上是个高门闺秀。”管夫人还是担心,“这样被人议论,将来,将来——”

    “夫人不用担心,”郭继恩笑道,“督府便是灶房多买了一只鸡,也会被城中议论,嘴巴生在别人身上,要议论,只管由他们去。至于继雁,我郭继恩的妹妹,还怕没人想娶?若是因为此事不愿来提亲的,那都是迂腐之人,咱们还不愿与之做亲呢。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还得赶去讲武堂,夫人只管安心呆在府中便是。”

    他说完放下茶盅,起身抱拳走了。管夫人无奈叹气,又对候在一旁的于家娘子轻声埋怨道:“你如何也不帮我说几句?”

    “奴婢也是不敢开口啊。”于婶苦笑道,“不过大郎虑事向来周全,对夫人、对弟弟妹妹也都是极好,夫人且不用担心。”

    “唉,也只好如此了。”

    郭继恩出了后宅院门,候在门外的程山虎与两个参谋正在说笑,宋庭耀背对院门,学着郭继恩的模样摆手道:“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着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又见程山虎樊振海两个面色古怪,心知不好,慌忙转身,瞧见郭继恩似笑非笑瞅着自己,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少,少将军。”

    “学我说话很有趣么,瞧你这点胆子,有什么怕的?”郭继恩从程山虎手里接过斗篷穿上,“咱们走。”

    秋高气爽,山色青黛,天空碧蓝如洗,林叶黄绿斑驳。官道之上时有大车往来,见到这队军士都连忙让至一旁,郭继恩勒马回头问宋庭耀:“霍真人不是已经晓谕各处,教行人车马,俱靠右行么?”

    “是,只是许多百姓,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呢。”

    “原来如此,”郭继恩失笑,“只能慢慢来了,驾!”

    亲卫营甲队进了讲武堂大门,讲堂之内,在给学生们授课的却是统领署兵曹参军拉巴迪亚:“卡内会战,是的,汉尼拔足称名帅,这场会战的胜利千古传诵。然而,但是!他赢得了胜利,同时却也是酿造了致自己于死地的第一滴毒酒。为什么我要这么说?”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因为他赢于战场而失于庙算,下面,我会给诸君详细阐述其中的道理,明日本老师就要回燕都去了,众位不要分心,不要往外瞧——”

    段克峰回过头来低声对身边的哨长说道:“是俺的兵,统领亲自来了。”那哨长哀嚎一声:“阎王爷来也。”

    拉巴迪亚在讲台前生气地喊道:“专注,专心!都听我说话,拿笔记下来!”

第八十八章 漫行香山道

    数日之后,周恒、刘清廓与施怀义三人回到燕都。得知郭继恩在讲武堂授课,三人便由王庆来陪同着,出城往西面而来。

    进了讲武堂不一会,就见郭继恩领着学生们练足回来,所有的人,以四人为一伙,共扛一根圆木,包括郭继恩和教头林文胜在内,俱都面色发白,赤着上身,汗出如雨。

    众人扛着丈长的圆木在校场之中列队,他们喘着粗气,竭力挺直身体。郭继恩喘息稍定,立在将台前吩咐道:“今日的练习,还算不错。回头大伙都想一想,为什么要四人共扛一根大木,再想一想,若有一人偷懒,情形又会怎样?好了,圆木送入仓房,然后休整。”

    刘清廓点头道:“这个法子不错!”周恒也赞同:“回去之后,咱们要推行此法,每个营都要操练。”王庆来却苦笑道:“卑职这把老骨头,怕是吃不消的。”

    郭继恩向几人点点头:“待我先去冲浴,回头再来说话。”又叫上林文胜,“教头,咱们一道去。”

    “是。”那林文胜约莫三十四五年级,一身腱子肉,面色沉稳,点头跟着郭继恩去了。

    学生们将圆木扛入仓房码放齐整,回到讲堂之内一个个瘫倒,唉声叫唤,为首的高政永哀叹道:“才入学堂,便吃这苦,何如在军营里自在!统领瞧俺不顺眼,特地差至此处受罪来也。”

    段克峰揉着肩膀冷笑道:“能来学堂受这份罪的,那都是在监军司录了名,将来定有擢升的。高团练若是不情愿,只管去与山长分说,将这位子让与旁人。再说了,统领领着大伙一起熬这苦头,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高政永知道段克峰是郭继恩身边心腹,便讪讪说道:“早起有些不适,吃得不多,是以腿软了,着实有些撑不住。下回不会了。”

    一个七品正尉取笑道:“高团练乃是才纳了小妾,便要来与咱们挤作一处,挂念着家中小娘,生怕她招了野男人。”

    学生们都哄笑起来,高政永脱下一只靴子扔过去,嘴里骂道:“肮脏货,便是没句好话,高爷爷我收进屋的女人,哪个敢去沾惹!待爷爷熬完这两月,回去必定要弄的爽利了,馋死你们这些光棍儿。”

    段克峰听见光棍儿这词,微微皱眉,也不再与众人说笑,起身出了讲堂,却见远处郭继恩林文胜等人已经收拾停当,和周恒几个出了学堂大门,往香山寺方向去了。

    山寺掩映,石径两旁林木深密,黄叶遍地,秋风袭过,带来微微的寒意。郭继恩对刘清廓施怀义道:“既然来了这讲武堂,便多留些时日,充作教头,给学生们授两月的课再说,如何?”

    “是,谨遵统领之命。”

    周恒便道:“既如此,末将也留下来,一道给学生们讲课。这识图绘图之法,他们两个,都不及末将。”郭继恩笑道:“你不用先回宅见见父母么?”

    “旬休之日,再回城一趟,也就是了。”

    郭继恩点点头,又转头问林文胜:“前日与你比试枪术,你的本事果然不错。常山之战中,如何却做了俘虏?”

    “小人的坐骑中箭,将小人掀了下来。”林文胜恭谨答道,“小人是个罪俘,统领却这般看顾,连妻室也接到了燕都,这份恩义,小人没齿不敢忘,必定尽心报效,至死不懈。”

    “将你妻室接来,这个是监军司办的事,要谢,你去谢他们好了。”郭继恩笑了笑,“林教头枪术拔群,行事稳重,如今暂且先在学堂替咱们教着学生。过些时日,恐怕本帅会将你转入军营为将,你也要先有个准备。”

    “统领差遣,小人必定遵从。只是小人这身份,再回军营会不会有些尴尬处。小人便一直留在学堂,安心教着学生,已经觉得甚好。”林文胜神色愈发谦恭,“小人觉得统领办这讲武堂,极是高明的主意,不过还须得多配些教头来才好。”

    “是啊,往后役满致仕的武官,只要是有本事的,咱们都可以再请他们来学堂授课。这个,可以定为制度。”郭继恩对林文胜解释道,“本帅预备年后发兵讨虏,此事干系重大,人力物力,都须筹划充裕。如今旅将尚有缺员,此冲锋陷阵之事,林教头可是心有畏惧?”

    “统领但有吩咐,小人岂敢惜命!”林文胜忙抱拳道,“平虏安民,乃是武人之荣耀,若林某果能随统领出征,即便战死疆场,亦死得其所也。”

    “嗯,你有这样的念头,很是不错。”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周恒便插言道:“已经定下是明年对东虏用兵么?如今后军常山、邯郸两师,兵员都已裁至六千,万一魏王生了谋夺之意,则难以抵挡也。”

    “魏王啊,”郭继恩轻轻拽住一根树枝,“魏王一直就有谋取燕州的念头。不过眼下对他来说,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出兵河东,将解池夺下。晋阳与朝廷之间,为了这解池必定还有一番厮杀。再说,他与徐敬徽之间,到底也会分出个胜负来。”

    “不错。”周恒沉吟点头,“若失了解池,卢知进也就离覆亡不远矣,是以并州军必定会拼了老命来守住这盐湖。”

    “最坏的结果,便是卢家放弃晋北,将兵力收至雁门关内,全力保住解池。”郭继恩皱眉道,“若图鞑趁机进据平城朔州,对咱们来说,是个坏消息。”

    “只要咱们守住了军都关金陂关两处,即便图鞑入寇并州,也难以袭扰河北。”刘清廓说道,“于统领用兵临榆关外,并无妨碍。”

    郭继恩轻轻摇头:“但愿如此。”

    他停下脚步:“当初想着,将燕州军总兵额裁至七万,眼下瞧来,还是有些托大。那么就先这样,不必再减了。然后,出兵征虏事,西面守御事,南面应对魏王事,都出题让学生们想一想,瞧瞧他们有什么见解。昔人诗云,当时无战略,此地即边戍。这一门课,就叫做战略罢。”

    “好,回头咱们便给学生们出题,叫他们各自写一篇文章。”周恒应道。施怀义却笑道:“统领和两位点检都喜欢呆在这讲武学堂,不如往后就将统领署也搬来此处好了。十分幽静,风景又好。”

    周恒摇头道:“说什么孩子话,统领署如何能搬出城外来。”郭继恩却道:“这却未必,依我瞧来,统领署只怕是迟早会移至这边。咱们先在讲武堂旁边,建造一处军营,以为预备。”他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用饭。”

    两日之后,于贵宝、谢文谦也赶到了讲武学堂。施怀义不禁乐了:“燕州军中最有分量的人物,差不多都在此聚齐了。”瞥见两位监军使身后的进奏院副使康瑞,他又连忙住了口。

    郭继恩瞧见康瑞,便问道:“朝廷制书来了?”

    “是,段将军之追封诏书,卑职已经带来。”康瑞连忙恭敬将制书奉上。

    郭继恩却不接,转头吩咐程山虎:“将段克峰叫出来。”

    段克峰出了讲堂,来到致远堂,从康瑞手中接过诏书打开细细瞧过,禀报郭继恩道:“朝廷追赠先父为二品制将军、燕州军统领,金紫光禄大夫。”

    郭继恩、于贵宝等都点了点头,于贵宝说道:“既如此,段将军的葬礼便定于九月初一日,如何?”

    段克峰没有异议:“既然于将军已经瞧过了日子,小子但凭监军司安排就是。”

    “那咱们就先回城去,”郭继恩说道,“段克峰,你跟咱们一道走。”

    回城的路上,郭继恩询问康瑞:“魏王竟然没有出兵攻打河东安邑解池?”

    “如何会没有,魏王以长子梁佑存为招讨使,领兵三万自风陵、蒲津渡河而东,原以为解池唾手可得,不料在解县中了晋阳守将蓝应龙的伏兵,吃了个败仗。卑职离开西京之时,恰巧遇见羽林军败退回来。”

    “卢知进将蓝应龙遣去镇守解池了?”郭继恩有些惊讶,又点头道,“也对,若失了解池,守住晋阳又有什么用处。”

第八十九章 小磨香油坊

    段西龙将军的葬礼之后的次日,秦义坤返回了燕都。

    秋雨成丝,街巷之间愈觉清亮,秦义坤也不打伞,信马由缰,缓缓行至积庆坊。路过一处新开不久的香油小铺,他惊奇地勒住了马:“娘子如何在这里?”

    钱铃依然是一身印花短衣,巾帕包头,从柜台里笑眯眯出来,指了指屋檐下的牌匾:秦家香油,“夫君回来了,你瞧瞧,这便是咱们自家的铺子。”

    “厉害了啊。”秦义坤连忙翻身下马,走进铺子细瞧,这铺面并不大,却是收拾得异常整洁干净。一对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夫妇正在里面忙碌,见钱铃挽着一个年轻军官的手臂,忙行礼道:“老爷回来了,小的们见过老爷。”

    这对夫妻男的叫魏大龙,女的叫简四娘,夫妻俩是从临榆关外逃难过来,在这燕都城内讨生活。钱铃在牙行一眼相中了这对面相朴实本分的夫妻,便雇了他们来店里做活。

    “奴这店虽然开设不久,买卖却还算不错呢。”钱铃很是有些得意。

    “这个当然了,咱们邯郸的小磨香油,那可是大大有名。”秦义坤咧嘴直笑,“就知道我家娘子是个有本事的。”

    他又瞥见角落里安安静静自己坐在那里玩耍的小男孩:“这个是魏兄的儿子?如何不送到学堂里去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子,”魏大龙憨笑道,“俺们便教他留在身边,忙时还可以帮着做些事情。老爷只管放心,小人这个孩儿最是听话不过,决不会吵闹。”

    “瞧着便是个好孩子啊,”秦义坤过去摸摸小孩的头,“不过还是去学堂的好,又有先生教,又有伙伴一起玩,岂不比呆在这边快活?”

    那孩子抬头道:“爹爹说,进学堂是要费钱的。”

    “这就是魏兄的不是了,读书能费得了几个钱。”秦义坤摇头笑道,“听我的,回头把孩子送学堂去罢。”

    “是是,老爷既然吩咐了,明日小人便将他送往学堂先生处。”

    钱铃扫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用过午饭之后,秦义坤预备去钱庄向霍启明复命,钱铃送他出来,小声道:“那是别人的孩儿,送不送学堂,夫君不用管那么多。没准别人花了这钱,还觉得心疼呢。”

    “这个不是我多管闲事啊,统领和真人都说了,州境之内,所有娃娃,都得送到学堂里去。”秦义坤辩解道,“哎呀,能读书就得让他去,读书是好事啊,将来咱们生了娃,也要送学堂,你可别想着要省这个钱。”

    钱铃面上绯红,掐着他的手臂道:“多远的事,你现在就想着了。若我生的是个女孩儿呢,也送学堂么?”

    “女娃当然也要送啊,少将军说了,男女都得读书。”秦义坤笑眯眯,“那你也不能光想着生女儿呀,得生儿子。”

    钱铃的脸更红了:“罢罢,别打趣了,赶紧去罢。铺子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夫君只管忙自己的便是。”

    “嘿嘿,那我走了啊。”秦义坤便上马出了积庆坊。

    他从左清门进了皇城来到钱庄,正撞见霍启明与拉巴迪亚两个正在争论,拉巴迪亚吹胡子瞪眼道:“真人这次的差遣太为难人了,你要造那罗马水泥,可是这里没有火山灰,没有!小人没有办法给你造出来。一千年以前的罗马学者普里尼就在他的书中写道,最好的水泥是用拿波里的火山灰制造而成的。然而火山灰这种东西,整个燕州都没有。”

    “是没有火山灰,可是能用泥灰石来替代。”霍启明心平气和,他拿出一份手稿,“整个工艺做法,我都已经写好了,你只管去唐山,照着我的法子做就是。路上你可以仔细地读一读,好好领会。”

    他说着指了指一个默默坐在一旁的年轻人:“这个是祝琅,很是勤学本分,我差他去给你做协办,再说方石崖方督办还在那边,他那样的高贤大能,这份稿子必然是一看就懂。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至于银子么,你只管去钱庄唐山分号便是。”

    “我知道,他是俘虏出身。”拉巴迪亚有些嫌弃地瞅了瞅站起身来的祝琅,“好吧,他模样生得不错,可是我还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差一个俘虏来做我的助手?为什么一定要在唐山建造工场,燕都不可以吗?还有,我还得为乐社物色演滑稽戏的俳优呢。”

    他说着瞧见秦义坤进来,忙指着秦义坤说道:“秦司马!他才从唐山府回来,很熟悉那边的情形,他去主持这件事情是再合适不过啦。”

    霍启明大怒,一拍桌子,埋头忙碌的苏蔻、正在向田安荣请教的郭继雁,三人全都吃惊地抬头望向这边。就听得霍启明喝道:“秦司马才成婚就被遣至唐山,忙碌了几个月,人家夫妻不用相聚的么?道爷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那个叫希琳的胡姬!你去唐山,难道她就会跑了不成?一天早晚地就只会盯着人家的腰,干脆把你栓在她裙子上好了——老实告诉你,这个是道爷的大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日就动身!”

    拉巴迪亚被训斥得没了气势,缩着头道:“是,长史既有吩咐,小的尽力去办便是。”又不服气地低声道,“可是你也常往乐社那边跑啊。”

    “道爷我是去给她们弄曲子,你呢,你不是自称诗人,叫你给她们写词儿,你到今日可有写过一句?”霍启明摆摆手,“水泥的事你要是办不成,便是我和统领看错了你,也不用再回来了。”

    拉巴迪亚不敢再吭声,叉手行礼之后领着祝琅出去了。苏蔻便笑问道:“真人去乐社,果真只是为了写曲子么?坊间可是都在说,乐社里好几个女孩儿都是真人已经瞧中了的呢。”

    “坊间飞短流长,那都是做不得数的。”霍启明忙道,又觑着秦义坤笑道,“回宅见过令夫人了?有没有罚你跪着啊。”

    “那怎么会,”秦义坤笑眯眯,“她见着我回来,不知道多高兴呢。”

    “厉害。”霍启明伸出大拇指,他不再说笑,招呼秦义坤过来,“你瞧瞧这些,往后便都交给你来办。”

    他说着又掏出一叠手稿来,秦义坤接过慢慢翻着:“万货联社,竹艺工坊,玻璃坊,皮具坊,好家伙,真人这是要办大买市?”

    “差不多是这样,”霍启明点头道,“银子,去找孟参军,人,你自己去物色,地方么,那万货联社已经由胡班头领着砌匠们在赶造了,其他的,你找宅务官陈宁。好了,道爷这边没有别的事了,你可去往统领署,瞧瞧继恩兄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倒有意思,”秦义坤兴致勃勃,“卑职一定给你们办得漂漂亮亮的。统领那边,卑职这就过去。”

    统领署书房内,郭继恩也在忙碌,秦义坤进来时,他连头都没有抬:“秦司马回来了,东虏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听说那赵时康逃回辽西之后,许多人都说要治他弃军独逃之罪,伪王却没有那么做。”秦义坤说道,“还有就是,听说新卢国交与东虏的贡献不齐,伪王为此十分震怒,已经发书责之。”

    “不杀赵时康,是要给世人留以厚待降将的宽仁之相。虏王其实倒未必愿意留着他的命。”郭继恩停下了手中的笔,思忖道,“至于新卢么,那是自家作死,你瞧着罢,来年东虏必定卷土复往。”

    正说着,那个叫泉婧的新卢使女为秦义坤奉来茶盅,秦义坤奇道:“制将军这里竟然也有使女了?”

    泉婧放下茶盅、漆盘,福了一礼,面色担忧:“那虏王还会入寇我国吗?”

    “这个,”秦义坤瞅着她道,“你是新卢女子?制将军既然说会,那就一定会了。”

    泉婧忙又对郭继恩行礼:“将军既然料知,还请赶紧致书柳京,教那些大臣们先做防备呀。”

    “书信我自然会写,只是贵国君臣会不会认真待之,就不好说了。”郭继恩慢慢说道,“还有,往后本帅的书房,用不着你们来洒扫,也不要去动本帅的东西。”

    “是,”泉婧有些慌张,“往后婢子不会了。”

第九十章 海外有名儒

    重阳节时,燕都城中大小官员、军营、各处官办工坊等,都连休了两日。乐社照例在戏台举行了演出,白吟霜再次以一支令人过目难忘的健舞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她端坐在台上,边弹边唱,又一次赢得满堂喝彩。

    九月十一日,钱庄重新开始忙碌起来,甄倩儿跟着郭继雁一齐来到此处,委委屈屈地向霍启明道:“那白吟霜,只不过是白班首的妹子,真人便这等偏心,又是写曲,又是编舞。真人既然这等精熟音律,何不也给奴家写只歌儿?”

    “她有她的本事,你有你的能耐,你老与她比较做什么?”霍启明直接拒绝,“你的声音极好,只管沉下心来努力,多加练习便是。大伙儿都爱听你唱歌,你去茶肆里坐坐便知,没有不夸你的。干嘛要跟别人比,跟自己比就行了。那白吟霜未来乐社之时,你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那她们也不曾有过嫉妒之言嘛,是不是。”

    甄倩儿被霍启明说得无言以对:“可是——”

    霍启明不耐烦了:“道爷我忙得很,你看,孟参军、田主簿,都等着跟我议事呢。你实在想要新歌儿,去找郭统领,他会写曲子。”

    甄倩儿将信将疑:“少将军果真会么?”郭继雁也好奇插嘴:“大哥会写歌儿?倒是不曾听他说过呢。”

    “他当然会了,”霍启明毫不犹豫坑害好兄弟,“你只管去找他,去吧去吧,不要妨碍道爷的正事了。”

    甄倩儿迟疑再三,还是摇头道:“罢了,奴婢不敢去见他。”说完向霍启明福了一礼,低头走了。候在门外的冬燕连忙跟上,小意劝慰。

    她们回到督府东路后院,庭院之中依旧热闹,崔乾明、安有福、仲海石等几个老乐工正与白吟霜、金芙蓉、季云锦一道研讨乐谱,几个舞姬在另一处,模仿着白吟霜在戏台上的舞蹈动作,一面说笑。那苏洛懒洋洋地靠在一张躺椅上晒着日头,身边还贴着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叫叶五娘者,据说已经与城中某富户议定,自愿为妾,只等着算了本月的月钱,便会从府中搬出去住。

    冬燕瞧着这情形,一面扶着甄倩儿在石凳上坐了,一面不屑道:“马上要去做妾的人了,还与别的男人这般亲热,真是不知羞。”甄倩儿却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瞧着。直到门子领着前院一个仆役过来,说是有人找甄娘子。

    来人是甄倩儿的长兄,甄逢泰。甄倩儿在燕都做了歌姬之事终于传到了常山,甄员外既惊且怒,便吩咐长子往燕都去瞧瞧女儿,若是传言果真,便将她带回来。

    那甄逢泰便带了个小厮一路北行,甚为悠闲,他乘船沿着运河自水门进了燕都,直至白莲池靠岸,四下打量酒肆勾栏,心下大悦:“果然是富丽繁华的好去处!”便择了个酒楼坐定,叫了些酒菜,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听旁边客人闲话,又转头瞧着栏外湖光胜景,好不惬意。

    一个卖唱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罢,向各桌讨些铜钱,道谢行礼之后下楼去了。邻桌的两个客人便道:“自打听了那甄大家唱曲,这些外面的小娘所唱,简直不能入耳。”

    “这个如何能比!闻说真人有点评,说是韩娥再生,永新当世。就连少将军也都说好,他们二位何等见识,可见这甄家小娘,至少在咱们河北,那是无人能及的了。”

    小厮低声道:“他们似乎是在说咱们家的姐姐。”甄逢泰这才回过神来,忙探头问道:“那位甄大家,可是打常山来此地的?”

    “不错,咱们少将军出征常山,大败并州军,常山城内百姓设宴款待。那甄倩儿便在席前为少将军唱了一曲,少将军一听之下,大为赞赏,于是将她带回了燕都。”

    甄逢泰大怒:“胡说八道,我家妹子岂是那等下贱倡伶!”说着气愤愤地起身,喝令那小厮,“就知道吃,赶紧走了!”

    于是他下楼算了酒钱,又雇了辆马车,急急往都督府去了。

    都督府大门紧闭,两个军士执刀守卫,甄逢泰不敢上前,他瞧见东角门外有两个家丁模样之人,连忙上前说明来意。那两个家丁便叫他等着,一个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才见甄倩儿由冬燕陪着出来,见到长兄,甄倩儿甚喜:“果真是大哥来了,是特来瞧妹妹的么?哥哥住的地方可安顿好了?”

    “还安顿什么,你赶紧跟着大哥回常山去,”甄逢泰恼火说道,“咱们甄家的脸,简直要被你丢尽了。好好的一个绅家仕女,竟然终日与优倡之属为伍,成何体统!阿爹在家中,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还不速速跟着为兄回去!”

    “我不回去。”甄倩儿用力挣开长兄的手,这会她已经全忘了方才的委屈不忿,“我给谁丢人了?妹妹在此处靠着自家本事挣下的名声,这算什么丢人?哥哥若是来探望,妹妹自当奉诚款待,若是来召我回去,恕妹妹不能从命。”

    甄逢泰气得口不择言:“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咱们管不住你了是吧,回头哥哥便领着人来将你拿了回去!”

    “哎,这位员外说话须有分寸,”立在一旁的家丁不乐意了,“你也睁眼打量仔细了,这是什么地方,岂能由得着你来拿人?!甄大家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又是乐社的台柱,你想拿就拿?少来做梦!再要啰唣,俺便叫亲卫营来将你绑了,丢入监牢里去!”

    甄逢泰忙后退一步,忍着气向那家丁叉手道:“在下一时昏了头,还请执事见谅。只是这个乃是在下之妹,在下奉了家父之命,来领她回家,并非是恶人,还请执事成全。”

    “我说了不回去。”甄倩儿抹了眼泪咬牙说道,“还请大哥回去之后转告阿爹,女儿在这边过得很好,将来若得空了,必定回去探望爹娘和哥哥们,只是如今乐社里事情甚多,女儿万不能走开,还请他们见谅。”

    她瞧见身边冬燕的神色,又说道:“若你想回常山,便跟着哥哥去罢,不用再跟随我啦。”冬燕慌忙道:“婢子自然还是跟着小娘子,不回常山。”

    “哥哥保重。”甄倩儿向着长兄福了一礼,袅袅转身,进了督府。两个下人斜乜着甄逢泰:“你也瞧见啦,甄大家就愿意呆在此处。这位员外,请自回罢?”

    甄逢泰很是不甘心:“不知郭统领在何处?在下要见统领一面。”两个家丁对视一眼,都哈哈直笑:“瞧瞧,这便是不知高低的,统领每日多少大事,哪里还有空来见你?想见统领是吧,咱们给你指路,出皇城往西,一直前行至军营,咱们统领老爷便在那边,你只管去罢,瞧他会不会将甄大家交与你。”

    甄逢泰领着小厮,悻悻出了皇城左清门,往西面瞧了瞧,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直通向远处的城门。他想了想,还真的不敢去见统领,只得穿过这条横街,沿着向南的街道慢慢走着。

    行至积庆坊对面的遇春坊,他瞧见一处宽阔的院子,大门十分精致,门外两个闲话的盛妆少妇。其中一个瞥见甄逢泰好奇的神色,忙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道:“啊呀,老爷如何今日才来,院里的小娘们等得你苦!快些随奴进去,吃杯酒消消乏,那些小娘们个个都想着要来服侍老爷呢。”

    甄逢泰顿觉香氛入鼻,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心下暗道燕都果然不同,连行院都这等气派、双脚却不由自主跟着那少妇进了院子,嘴里却道:“才从统领那边过来,实在是这几日事多,都给忘了。”

    “啊呀,老爷原来是统领府上贵人,先前不知,多有唐突冒犯,老爷大人大量,一定勿要见怪才好。”

    “这个自然不会,酒却是一定要吃的了。”

    跟着甄逢泰的那个小厮,立在行院门口,不知所措。

    郭继恩自然不知道督府这边发生的事,此时他正在统领署内接待又一位来自外藩的客人,新卢名儒奉冲和。

    奉冲和年逾五旬,身形瘦长,三绺长须,坐在下首摇头晃脑说道:“在下听闻燕都兴办大学堂,极是欢欣,于是典卖田业,越海来此,不料所见之下,却是甚为失望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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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