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四业皆国本
“不然还能怎样呢,”金芙蓉轻轻一笑,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想必当初老爷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不管怎么说,老爷们对奴婢等还是很好的,这番恩情,奴婢们一直记着,往后老爷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奴婢必定无有不从。”
双姝并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霍启明,屋内一片静谧,这让他感觉有些狼狈,他想要再解释,可是他先前已经解释过了,只得讪讪起身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先歇息罢。不用起来,也不用送,道爷我走啦。”
他郁闷出了房门,瞥见那个拉巴迪亚还在滔滔不绝,而且似乎那胡姬面容之上也已经有了绷不住的笑意,便出声喝道:“胡子拉巴,跟我一块出去!”
“哦?好的。”拉巴迪亚有些不解,但还是紧跟着霍启明一道出了东路后院。霍启明一面疾走,一面气咻咻吩咐道:“往后天黑之时,你必须给我出来。”
“可是,黑夜不正是最适于表达情意的时刻吗?”拉巴迪亚有些委屈。
霍启明恶狠狠说道:“你再有异议,我便教那门子往后再也不要放你进去。”拉巴迪亚立即紧紧闭上了嘴。
路过东路中院之时,霍启明将田安荣叫了出来。然后他们出了统领府,霍启明四下瞧瞧,不见耿冲的身影,只得吩咐门前值守的军士:“速去巡查使府衙,教那秦义坤秦校尉,立刻来钱庄见我。”
“是,小的知道了。”
霍启明便领着拉巴迪亚和田安荣一道进了钱庄大门,他瞧见耿冲袒露着肥壮的上身,躺在一副竹榻之上,正摇着扇子,便吩咐道:“道爷我还未回来,你倒先躺下了!赶紧起来,去为我们备茶。还有,竹榻收起来!”
不一会,秦义坤竟与巡查使韩煦联袂而来,见霍启明诧异,韩煦便叉手道:“闻说真人急召,韩某也想跟着来瞧瞧。”
“这如何敢当!宪使既来了,便请也坐下一道参详罢。”霍启明于是吩咐大家都坐下,然后说道,“统领在南面打了胜仗,如今并州青州两处,都被震慑,再不敢来犯境。咱们便可安心做自己的正经事业。往后这些时日,统领的第一个要务乃是练兵、守边。兵事往后都不用你们来操心,我只要你们把持住各处工坊生计。”
耿冲与两个军士捧茶进来,霍启明便摆出一块水牌,用石笔在上面写字,一面说道:“煤场铁场,还有很快就将设立的织造社,这几处银钱、人力皆是所耗甚巨,三位干才须得给我打起精神,仔细应对。道爷我要另设纸坊,设印书局,印书出邸报——此事至为紧要,又极其费神,道爷我要亲自督办。”
“邸报?统领署要办邸报?”韩煦惊奇问道,“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为何?”
“邸报并非专为官员所办,凡燕州贩夫走卒、学子、缙绅,皆可使闻之。”霍启明说道,“咱们印书,办报,格物究理,宣谕政令,以使百姓知晓。方有政修人和,百业兴旺之盛景也。”
韩煦拈须点头,回头瞥见秦义坤一副思索模样,便笑道:“秦校尉不要多想了,家严此来燕都,不过小住,过些时日他们终究还是要回燕平去的。如今却正好可以一道吃你们的喜酒,校尉只管在府衙中住着,不必去另赁住处。”
秦义坤闻言,嘿嘿笑了笑,并未接话。霍启明便道:“这几日秦校尉不用忙别的事,只管预备你的婚礼,谢副使、亲卫营王营管都会助你,要置办什么,你只管与他们分说。至于钱么,我现在就行文下去,你明日便可先领了本月的俸禄,钱九千,禄米一百五十石。米也可折算成钱给你,这个都由你自己。”
秦义坤想了想:“都折算成银钱罢。”
“好,”霍启明点点头,“折算成银的话,是三万余钱,也够你办这场婚事的了。”
“成,”秦义坤笑道,“小人身上还有几缗钱的积余,想来必定是够用的。”霍启明瞅着他叹气道,“你一个五品团练,穷成这样,也是教人佩服。成婚之后,你的俸钱便都交与钱娘子掌管罢。”
田安荣插言道:“卑职尚有一事不明,依真人所言,煤场铁场,是出产愈多愈好,则统领署收了这些煤石铁料,再分派至各工坊,以出焦炭煤饼、兵器农具。既如此,则统领署以何为依据,定各工坊之产量?”
“问得好,这就是另外一篇文章了。”霍启明点头赞道,“统领署将会另设万货联社,以销定产,这个么,到时候再详细与你们分说。”
“韩某听来,真人这是要将统领署变成一间天下最大的生计铺子啊。”韩煦瞅着霍启明道,“收官田,兴百业,办邸报,统领与真人果然有一份鸿篇巨制。”
“这的确是我与继恩兄的谋划,不知宪使以为如何?”霍启明笑嘻嘻瞅着韩煦问道。
“管子曾云,士农工商,国之石民。”韩煦凝神思索道,“依韩某想来,士者为学,农者为耕,工者治器,商通有无,此即四者之业也。士勤于学业,则可以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则可以聚稼穑,工勤于技艺,则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则可以积财货。是以四业皆为国本,四业皆兴,则定然百姓富实而国家兴旺也。”
霍启明大笑拊掌道:“好,韩宪使解得透彻!郭统领请你入燕为官,真是妙极。回头还要请宪使著书立文,晓谕各处官员百姓,以解其惑。”
“真人既有此提议,韩某当尽力试之。”韩煦拈须,却又摇头笑道,“这些道理,真人和郭统领自然也都明白,你们也可在邸报之上撰文。韩某眼下,还是以整顿吏治为要。”
众人在霍启明这里商议许久,很晚才散去。待诸人告辞之后,霍启明预备去沐浴歇息,这才想起一事,转头对耿冲道:“那个郭继骐郭判官,白日里说是有事,便不见人影了,却是奇怪!”
郭继骐早上醒来之时,只觉得嘴涩头沉,他迷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张竹榻之上,和衣而卧。他瞧着陈设精致、熏香淡淡的闺房,一时没有明白自己身处何方。
一个身穿藕色织绫薄衫的俏丽女孩,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脚步轻轻移近他身旁:“这位官人,可是醒了?”
郭继骐抹了抹脸:“醒了,想必是昨夜酒沉了,竟然就这样睡着了。你是,巧韵姑娘?却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辰正时啦,官人可要起来洗漱用早饭?”
郭继骐悚然道:“竟然到辰时了,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他连忙起身,见巧韵目视自己,恍然道:“昨夜多有叨扰,却不知昨夜酒钱几何?”
“官人昨夜的确酒沉,本欲请官人往奴婢床上歇息,只是不肯,奴婢想为官人更衣,也被推开了。”巧韵静静瞧着这面容俊俏的年轻军官,“奴婢技艺生疏,未能博官人一笑,甚是羞愧,如何敢要官人的酒钱。”
“哪里的话,小娘子琵琶自然是极好的,便是比之督府乐班,亦不遑多让。只是小生另有心事,以酒浇愁,是以不曾听得仔细,实是抱歉。”
“如何敢与督府中的琴师相比,”巧韵笑道,“官人既能出入都督府,想必身份贵重,若是不嫌弃奴婢这里简陋,往后得空了,还请常来坐坐。”
女童端来了热水、巾帕,“多谢小娘子美意,”郭继骐忙道谢之后擦了脸,“小生还有公务,这就真的告辞了,酒钱是一定要付的,不论多少,小娘子还请告知。”
巧韵略一犹豫,还是说道:“奴婢这里,过夜乃是三千钱。”
郭继骐点点头,毫不迟疑从佩囊之中掏出六枚银钱,放在桌案上:“这里便是三千钱,小娘子请收好。”
他说罢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头问道:“小娘子真实名姓,可否告知?”
“奴婢姓陈,巧韵便是奴的本名。”
“好。”郭继骐点点头,便匆匆下楼去了。
鸨儿闪进门来,喜形于色道:“两碟小菜一壶烧春,这小官人连你手指也不曾摸得一下,便赚了这多,我儿这生计果然是好。”
陈巧韵冷眼瞧着鸨儿,轻蔑一笑,收起两枚银钱,示意鸨儿将另外四枚银钱拿走:“这钱,嬷嬷仔细收好了。”
第六十二章 燕州大员外
郭继骐出了行院才感觉自己肚里空空,忙在路边铺子上买了个胡饼,一边吃一边打马入了西苑军营。匆匆进了监军司,谢文谦已经在忙碌,瞧见他便笑道:“昨日去了哪里,便是到处也寻你不着。你这个条陈甚有道理,咱们这就送往统领处,由他定夺罢。”
“昨日家中有事,是以提前走了。”郭继骐含糊应道,“卑职这就将行文都送至统领处。”
郭继恩已经装束停当,正欲出去办事,见郭继骐捧着文书过来,便一一看过钤印,又对他说道:“你这个提议很是不错。回头就去讲武学堂挑几个精细的过来,俱都定名为参谋,分任统领署、监军司等处。”
“是。”
郭继恩便领着程山虎出了统领署,段克峰已经率领着亲卫营一哨骑兵在辕门之外等候,录事参军杜全斌、户曹参军孟元朋、都督府大管事姚庆元等也都在此。郭继恩出了军营之后翻身上马,领着众人往丽正门出了燕都城。路上段克峰禀道:“昨夜里夺回的财物,都交入都督府,由姚管事清点了。”郭继恩闻言,只点点头。
阳光炽烈,荷叶田田,这队人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南直至三河县境,这里地势平坦,河道密集。姚庆元向郭继恩介绍道:“此处计有田庄八处,田地逾十万亩,所种皆为粟、麦,也有少量稻田。另有林地、鱼塘等,册子上都录有。”
“千顷良田哪,”郭继恩摇头感慨,“还仅仅就只是三河县一处地方,原来本帅才是燕镇境内最大的一个员外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郭继恩吩咐道:“咱们今日便在西定镇吃午饭,等着本地县令与各处田庄管事过来。”
西定镇是一个小集镇,不过一条十字街,只用得半刻工夫也就逛完了。集镇乡民们畏惧地瞧着郭继恩领着随扈四处闲逛。“若真买大户逾限之田,似无不可。”走在郭继恩身边的杜全斌小心说道,“清理公田之事,理当必行。只怕下面府县官吏,造假欺瞒,侵夺小户之产,则必激起民乱,事与愿违也。”
“杜参军所言在理,”郭继恩点头道,“此事只能由统领署一力推办,光靠下面的府县是不成的。若是行文令各处将侵吞的公田全部退还,其必有隐瞒错报,强没小户田产之事。”
“下官所担忧者,正是为此。”杜全斌忧虑道,“则不知统领有何良策?”
“自然是让巡查使来办这件事。我已命各处点检巡检,过几日遣兵送税银入燕都,到时候,便由他们协助韩宪使,将这件事一办到底。无论是谁,要是敢顶着不办,就立即免了他的官职。”
不一会,三河县令郜云汉与郭家的八个管事都陆续赶到,这几个管事见到郭继恩都十分拘束,连连叩头行礼。郭继恩便叫大家都起来,一起在集镇的铺子上凑合吃了顿饭。他又问道:“这几年年成如何?”
一个姓赵的管事搓着手道:“回少将军的话,去年雨水倒多,收成不大好,今年却是旱得厉害些。不过这几年,大灾是没有,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
郭继恩又问了各庄田产多少,佃户人数,然后转头对立在一旁的郜云汉说道:“郜明府,自今日起,督府田庄便全部改为官庄,转与贵县。田册回头统领署会送至县衙,交由你们记档。”
郜云汉四十出头,一张方脸,颌下一绺长须,他愣愣地瞧着郭继恩,尚未明白统领的用意。郭继恩笑了笑,又转头对管事们说道:“各佃户,依旧许为佃业,可以定立三十年长契,期满之后,仍可再续。往后除了赋税,余产皆归自家所有。回头府里姚大管事也会遣人来查看,若是办不了的,往后这庄头也不用再干了。”
“老爷说的可真?”一个胡子花白的管事神情激动,“小的自家也租种了许多旱田,往后也不用往府里纳粮了么?”
“自然是真。”郭继恩似笑非笑,“本帅也知道,各处田庄,最好的田都捏在你们手上,往后愿意自家耕种,愿意转佃,或是雇请长工,都由得你们自己。但有一条,不许将庄里的佃户赶走!往后若出了这样的事,休怪本帅无情,顾不得你们是府里的老人。”
几个田庄管事纷纷拜倒:“老爷这样大的恩典,小的们如何会有违忤!必定全然照办,还请老爷只管放心便是。”
“统领是要县里拿钱来赎买这些田么?”郜云汉这时才迟疑问道,“十万亩便是四万缗钱,只恐数目太大,县衙里一时凑不出这笔钱来。”
“本帅不是卖田,”郭继恩站起身来,“乃是捐田。并不用贵县掏出一个铜钱来。只是有一样,往后各府县官员,侵夺的公田,也都得给我吐出来。”
郜云汉傲然拱手道:“下官从未有过侵吞公产之举!”
“你没有,可是难保燕州其他官员没有。明府想必也有交谊不错的同僚,可写信告诉他们,这一回,统领署是决计不会手软的。”郭继恩说着示意程山虎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扫视集镇,突然皱眉道:“那边可是镇上学馆?为何不曾听见读书之声,莫非此地孩童都没来入学么?嗯?”
“此处乃是乡间学馆,学生们春夏务农,及至八月暑退之时,方才入学。”郜云汉冷冷说道。
“原来如此。”郭继恩失笑,便在马上向郜县令抱拳道,“此事原是本帅不知,明府还请勿要介怀。”
“下官不敢。”
“倒是个硬头官,”郭继恩自己笑了起来,“那么本帅就告辞了,驾!”说罢掉转马头,奔往燕都方向,这队人马连忙跟上,蹄声鸣响,渐渐远去。
队伍行至燕都城南面不远处,郭继恩分出一伍骑兵,护送着姚管事和文官们回城,自己则领着段克峰程山虎等转向南苑军营。
南苑水草丰美,麋獐雉兔,出没其间,它们见人也不惊惶,只是好奇地瞧着。军营南侧的俘兵营如今已经粗具规模,只是不少俘兵已经被遣至其他去处,这处营地此时显得颇为安静。郭继恩驻马瞧了一会,直到胯下坐骑有些不耐烦了,他才吩咐往军营而去。
两处营垒之间是一条清浅的小龙河,河上一座木桥相连。木桥不远处的河岸边,军士们用石块垒起了一处水塘,河水流经水塘,又奔向下游。仲夏时节,里面有一伙军士正在沐浴。郭继恩好奇地瞥了一眼,段克峰忙问道:“少将军可是也打算去沐浴一番?”
不等郭继恩回话,他便大声喝道:“赶紧都出来,郭统领要在此处沐浴!”
哗啦啦一阵水响,数十个健壮的身躯精赤着冲上岸来,争先恐后地套上各自的衣衫,也顾不得向郭继恩行礼,撒腿便往军营跑了。郭继恩有些哭笑不得:“众位伙伴,一起下去么?”
“将军去罢,俺们便在这左右值哨便是。”跟随前来的那名哨长答道。
郭继恩便过去脱了衣裳跳入水中。他靠在圆滑的大砾石旁,微微眯着眼睛,瞧着西面的群山,舒服地感慨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哪。”
等到队伍赶至辕门,杨运鹏已经亲自在此相迎:“统领今日如何来此也?”
郭继恩翻身下马:“闻说受伤的伙伴们今日都已赶回来了?”
“轻伤者回来了一多半,重伤者如今还留在常山,尚未动身。”
“领我去瞧瞧。”
在医护营,郭继恩诧异地瞅着走路一瘸一拐的丘振之:“你这么快回来做什么?”
“卑职在那边呆不惯,再说,卑职如今其实不碍事,已经能够骑马了。”丘振之咧嘴笑道。
“胡闹,你身为监军官,这般任性行事?”郭继恩有些生气,“伤兵之中,你是军阶最高的一个,就这样溜了回来,留在那边的伙伴们岂不更加难以心安?往后再如此,我就扒了你的军袍!”
中军乙师医正瞿贤智走过来告诉郭继恩:“丘团监伤势不重,再有个几日便可痊愈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个监军官儿,行事之前,务必要思虑周全才是。”
瞿贤智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郭继恩:“这个,请统领代卑职转与霍真人,让他为我备齐。”
第六十三章 学堂七十里
在膳堂一起用饭的时候,郭继恩对几个旅将吩咐道:“杨点检会去讲武学堂呆上一两个月,临时充作教授之职。他不在军营的时候,暂由张季振统摄全师。”
见尤忠道一脸不服气模样,郭继恩放下盛汤的木碗:“尤巡检,你也与我们一道去讲武学堂。”
“啊,卑职也去?”尤忠道愕然道,“杨点检是授课,卑职肚子里可是没货的,只怕是做不来这个什么教授。”
“对,你肚子里没货,所以也要你去。”郭继恩冷笑道,“你给我去学堂里做一个月的学生!”
“是,卑职知道了。”尤忠道无可奈何。
见其他几个军官偷笑,郭继恩便道:“都不用笑话尤巡检,你们几个,轮流都要去学堂,一个个都跑不了。”
见卢永汉瞅着自己,郭继恩轻笑一声:“卢旅监岁数大了,这学堂就不用去了。要你去学什么天象、舆图,也是难为你了。”
卢永汉怪笑一声:“少将军在常山之时,一箭射翻了那彭天虎,这等武技,卑职佩服。若是卑职再年轻个十来岁,必定要与少将军比试一番,如今筋骨老了,不敢与少将军比较。只是卑职也是双手双脚顶着个脑袋,气力虽说不及当年了,这脑子却还没笨掉,少将军凭什么就觉着老夫不能去学些本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郭继恩起身道,“那么明日,你也一道罢。辰初时分应卯,不可迟误。”卢永汉一愣:“明日就去?”
“对,明日就去。”郭继恩说罢便出了膳堂。
入夜之后郭继恩与杨运鹏在点检署内议事,他问道:“如今周恒与韩宪使的父母都已搬来燕都居住,运鹏兄可要将家中老人妻儿也从定州接来?”
杨运鹏摇头笑道:“家父舍不得那几亩薄田,便让他在那边做些农活,他也心安。却是不用接来了。至于卑职的妻子,便由她在家中替卑职侍奉老人,即便是来了燕都,卑职只怕也是无暇陪伴也。”
郭继恩点点头:“既如此,也就罢了,往后再说罢。”于是将更改田制之事说了,“往后收回来的公田,都分与乡民、军士租种,军中那些岁数大的老卒,咱们就分批遣放回去,分给田地、农具。往后咱们不再募兵,男丁凡满十八岁者皆登记在册,轮番点征入役,役满三年,各自回乡,仍为备卒。如遇战事,咱们可以再征老卒回伍,凡在军籍者,家人皆给优遇。军功老卒、士人、老弱者,则皆免于军役,如何?”
“原该如此。”杨运鹏点头道,“统领这般看重讲武学堂,莫非打算今后各处军官,皆得由学堂之中选拔?”
“不错,朝廷废武举已久,办武学,这是眼下擢选军官最好的法子。”郭继恩说道,“除了武学,我还想在燕都再办一处实务学堂。”
“实务学堂?”
“原来西京之中国子监,本设有律学、书学、算学等科,招收百官及良家子弟入学。”郭继恩解释道,“后来因为中原数次战乱,朝廷财力竭弊,无力支撑,这些学课渐渐都废止了。我打算在燕都重新办一座这样的学堂。”
“这实是一件大善举,”杨运鹏赞道,“不过这学堂祭酒、教授博士等,却不大好找。”
“进奏院康副使回西京之时,我便与他说了此事,教他在京中留意,若有愿往燕都来者,可以举荐。”郭继恩说道,“咱们一面在燕州境内张榜召贤,一面往外州征聘。总之,这实务学堂,我是一定要办的。”
杨运鹏瞅着他笑道:“统领与真人两个,瞧着是打算将燕都府库给掏空?”
“钱赋收上来,自然是要花掉。都藏在库房里做什么。”郭继恩笑道,“我连郭家的田都给捐了出去,府库的钱粮自然也不会放过。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熬过了这一两年,也就好了。”
“统领与真人的本事,卑职是信得过的。”杨运鹏点头笑道,“如今卑职便只管往学堂去,好好地教出几个学生来。”
“不是几个,是几十个,上百个。这一支兵,咱们将来要用之横扫天下,”郭继恩神采奕奕,“或许咱们便能给天下百姓打出一个清平世界,亦未可知。”
“哈哈,卑职不曾想得统领这般深远,总之统领既有吩咐,卑职必定尽心竭力。”
翌日清晨,从中军乙师和伤愈返回的官兵之中挑选出来的将卒们,都围在校场之上,观看杨运鹏段克峰两个长枪对练。两人下盘沉稳,刺击迅捷,两杆长枪抖得如同蛟龙翻飞,你来我往极是好看。众人喝彩连连,直到郭继恩走来,吩咐大家整队立定。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程山虎照着手里名册,一连念了六十二个人,郭继恩见人都已来齐,便注视着被挑选出来的官兵们说道:“这一次,是往讲武学堂去念书,此地往学堂,是七十里平路。如今是辰初时,咱们要在午初时赶到,两个时辰,七十里路,诸位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华,想必没有问题罢?”
没有人吭声,郭继恩冷笑:“怎么,这就怕了?”
“报统领,咱们不怕!”尤忠道扯起嗓子吼道,其他人也跟着应声。
郭继恩点点头:“好的很,那就出发罢。”
大伙列队小跑,出了辕门,郭继恩领着亲卫营骑兵打马从后面过来,瞅着丘振之笑道:“丘团监,腿伤还未好彻罢?成不成啊?”
丘振之咬牙道:“卑职撑得住!”
才跑出去五里地,他就觉得右腿有些发沉,渐渐落在队伍后面。两名士卒便放慢脚步等他赶上,预备来搀扶他,丘振之忙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只管往前,不用等我。”
“咱们还是陪着团监一块罢。”
又跑了一里多路,就见段克峰领着骑兵在一旁等候,段克峰吩咐那两个士卒:“你们往前去,不用管他了。”又对丘振之笑道,“统领有令,说是原本打算让丘团监一直跑到学堂,又怕废了团监的那条伤腿,所以将他的坐骑让给你,丘团监,赶紧骑上来罢。”
“啊,多,多谢统领看顾,”丘振之喘着气道,“那统领呢?”
“在前面,正领着大伙一块跑呢。”段克峰叹气道,“这下不打紧,连杨点检也下了马,他两个跑在最头里。丘团监,这回你的面皮当真有光彩。”
“啊,这如何使得!还请将马牵还与统领,顺便告诉他,下官便是跑死,今日也必定赶到!”
“赶紧别逞能了,”段克峰催促道,“统领已经发下话来,这是军令!不过他也说了,下次再如此妄为,便自己再跑回唐山去。”
“是,本官往后再不敢了。”丘振之也着实觉得右腿疼痛,便骑上了郭继恩的坐骑,那匹栗色战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驮着他小步快跑起来。
晴空万里,西山在望,这队官兵人人满头大汗,奔跑在官道之上。郭继恩与杨运鹏两个领在前面,一边跑着一边说话,丘振之打马过来,只远远地跟着,不敢凑上前去。队伍中的尤忠道便怒视丘振之,旅监卢永汉也斜眼瞧着他骂道:“好个无赖子,不是逞能说撑得住么,如何还骑着统领的坐骑!”
丘振之老脸通红,只得再放慢速度,渐渐落在队伍最后面,以避开同袍们愤怒的目光。
午初时分,这支精疲力竭的队伍终于赶到了香山脚下的燕都讲武学堂。得知郭继恩亲自领着学生前来,学堂山长王忠恕与教授江硕、刘元洲等连忙出了大门相迎。见到郭继恩、杨运鹏等都是面色发白,气息沉重,不禁诧异道:“统领与运鹏老弟竟然是与学生们一道跑来的?”
“正是一道跑来。”郭继恩竭力挺直身体,向王忠恕抱拳笑道,“王山长,数月未见,瞧来精神愈发健旺了。”
“快快进去歇息,快快。”王忠恕连忙教大伙赶紧都进来,他瞥见吊在后面的丘振之,觉得眼熟,“你,可是此前左军甲师的老卒?”
丘振之忙下马过来见礼:“回老点检的话,卑职正是此前左军甲师所部之营管,如今在前军乙师做着团监。”
“你也好不晓事!”王忠恕怒了,“如何自己还骑着马,却教统领带着学生们跑了这远的路?”
第六十四章 俘官做教官
“是,这都是卑职的过失。原是卑职腿伤并未痊愈,是以统领将他的坐骑让与了卑职。”
“在常山受了伤?”王忠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赶紧进去罢。”
江硕、刘元洲两个教授,还有史广兴、邢有贵等军官也向郭继恩等见礼,刘元洲又吩咐学生们赶紧将灶房里的黄瓜洗了拿来与新伙伴们解渴。大家惬意啃着黄瓜,饮着沁凉的井水,都觉得浑身上下十分爽快,郭继恩却觑着众人狞笑道:“今日这七十余里路,不过是开胃小菜,往后还有让众位觉得更加痛快的。”
一众官兵闻言,俱都哀嚎一片。那卢永汉捶腰喘气道:“俺如今知道了,这七十里路,便是统领的杀威棒。累的俺一颗心直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着实难忍。只是往后若是每日都吃这苦楚,便请统领饶了卑职罢,卑职消受不得。”一个营管也叹气道:“小的情愿提刀上阵,也再不想一个上午跑七十里路了。”
郭继恩啃了一口黄瓜,这才冷笑道:“实话告诉众位罢,不是七十里,是八十里!今日你们一口气跑了八十里路,如何?”
众人都惊疑地瞧着主帅,尤忠道惊奇道:“果真是八十里么,咱们竟然跑了八十里。”
“回头你可以自己去查看舆图,瞧瞧是不是八十里路,就怕你不会瞧。”郭继恩笑道,“八十里又如何,还不是跑下来了?今日之事,便是要告诉众位,你们的能耐,远比自己料想的要强。往后读书之时,也多想想今日这八十里,还有什么受不得的?”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杨运鹏洗了把脸过来,沉声吩咐道:“歇息一会,就去吃饭。然后各自收拾屋子,按哨编队,定出各哨哨长。都听清楚了么?”
“是!”
下午时候,杨运鹏去讲堂给学生们授课,郭继恩则在致远堂内与王忠恕议事。王忠恕先是为常山大捷向他道贺,又详细请教了当时战况,郭继恩细细分说,最后对这位山长说道:“俘兵之中,有个团练叫林文胜者,我打算让他到学堂来,做个教授,或者直讲,山长以为如何?”
“俘将来给学生授课?”
“此人性子很是沉稳,中军乙师旅监路元璟与他聊过,他说这人识见、武技都还不错。我想着不如将他弄到这里来,也算是人尽其用。”
“这样?”王忠恕沉吟道,“只是学生们又该如何称呼他?”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郭继恩道,“既然他做了教头,学生们自然是以其职名称之。”
“既是如此,那就教他过来罢。只是学堂如今还缺个教经史的教授,还请统领记得在燕都城中物色一位过来。”
“经史啊,”郭继恩点头沉吟道,“我知道了。此外,往后统领署那边,霍真人等也会轮番来学堂授课,山长在旬休之时,亦可回城去小住,陪陪家人。一直守在此处,只怕郡夫人也会埋怨于我了。”
王忠恕笑了:“是老夫情愿待在此处,觉得甚是心安。想到往后学堂多出俊杰,老夫就觉得很是开怀。”他想了想又问道,“二万余俘兵,统领就不打算从这些人中挑选精壮者编入部伍?”
“不能就这么编进去,恰好如今要大兴各处工坊,还要修路、清理河道,都需要用人。”郭继恩说道,“先瞧一段时间,有那秉性良善厚道的,再补入各师也不迟。”
他又问道:“学堂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统领署去办的么?”
“只有一件事,”王忠恕想了想说道,“就是霍真人手书的稿子,如今学子们都是各自誊抄一份,这个如果能够印书成册,便是最好。”
“印书啊,”郭继恩有些头疼,“行,此事我记住了,回头一定给你们办好。”
郭继恩与杨运鹏在讲武学堂给学生们上了两天课,于五月十七日赶回了燕都城,预备参加秦义坤的婚礼。
秦义坤到底还是从巡查使衙搬了出来,不知怎地他迅速与燕都宅务所押官陈宁混得厮熟,陈宁便将积庆坊内一处两进院落的公屋赁给秦义坤。这处屋子并不大,但是秦义坤已经感到非常满意,然后他又由几个亲卫营军士陪着,各坊去收买些旧家具等,只花了一两日的功夫,一处新家居然已经像模像样。
郭继蛟将请婚书送入督府后宅,如今这里已经住了三位年轻女孩,郭继雁、甄倩儿和钱铃,请婚书送进来之后,郭继雁与甄倩儿都兴奋地瞧着:“钱家姐姐,你来写答婚书啊。”
埋头认真做着绣活的钱铃微微一笑:“我不大识得字啊,这个答婚书,不知该如何写,两位妹妹可以帮我么?”
甄倩儿自告奋勇道:“好啊好啊,那么我来替姐姐写,可好?”说着不顾使女冬燕连使眼色,兴致勃勃提笔写就,“钱家姐姐,我便索性替你署名了啊。”
“嗯,多谢妹妹啦。”
甄倩儿兴冲冲地道:“不用谢不用谢,嗯,已经替你写好啦,我去与你送出去。”冬燕忙道,“这个便由婢子送出去罢。”话音未落,甄倩儿已经出了西厢房,冬燕只得赶紧跟了出去。
甄倩儿将两道婚书一并交与后院门外等候的郭继蛟:“郭家小官人,这个是请婚书,这个是答婚书,可都交与你啦。”
“好,”郭继蛟接过婚书,想了想又郑重说道,“甄家小娘往后叫我郭营监便可。”说罢点点头,转身走了。
甄倩儿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这时冬燕已经赶来,压低声音道:“那钱三娘子只有几件粗布衣衫,可见其家境并不如何。明日婚礼过后,她也就不再住这里了,小娘子又何必这般热心?终究她也只是督府里的客人,郭将军既然吩咐她从此处出阁,这些事情便由督府来料理便是,往后小娘子可别再如此了,免得被人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有谁会笑话于我?”甄倩儿有些不乐道,“固然她只是这督府的客人,咱们难道就不是了?钱家姐姐既沉稳又有趣,我很是喜欢她,替她写几个字,递个信儿,又有什么打紧?”
“是是是,小娘子做的很是,是婢子多想了,好么?”冬燕无奈道,“如今咱们住在这督府里也有十来日了,便是连郭将军一面也未曾见着。难道他真的就只是教小娘子来这燕都与他家妹子作伴么?况且婢子也悄悄打听明白了,这个还不是他真正嫡亲的妹妹呢。咱们长久住在这里,终究是不大好罢。”
甄倩儿停下了脚步:“你也小声些儿,哪有个做客的在主人宅中悄悄打听的道理,往后再不可如此了。”她说着有些怅然地叹口气,“想来将军果真只是打算叫我来陪着这位郭家小娘子。我自然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局,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且住着慢慢再瞧罢。”
甄倩儿便领着使女回到西厢房,告诉钱铃已经将两道婚书都交与来人带走。钱铃微笑起身道谢,郭继雁便笑道:“姐姐在榻上都绣了半日了,不如我陪着姐姐往东路院子里去瞧瞧,那边每日里都在练习歌舞呢。咱们去瞧了回来,于婶那边想必也已经备好了冰酪,正好可以享用。”
“这般炎热天气还要练习么。”钱铃有些惊奇,不禁感叹道,“想来她们也甚是辛苦。虽是多谢妹妹相邀,只是我今日非得把它绣完不可,两位妹妹自去罢,不用理会我。”
郭继雁劝了两回都被钱铃笑着拒绝了,甄倩儿忍不住对她说道:“既是姐姐不去,不如咱们两个偷偷过去瞧了再过来?”
郭继雁想了想道:“也只好这样了。”于是便吩咐念夏留下来听候使唤,甄倩儿也命冬燕留在厢房之中:“我和继雁妹妹去瞧会,很快便回。你可与念夏一道留在此处,若是钱姐姐有什么吩咐,你可得照办。”
念夏与冬燕两个大失所望,眼见着这两个带着熙春离开了厢房。念夏不能跟着小女主人同去,心下着实有气,便拿着掸子四下清理,嘴里念念有词。
冬燕心中也是老大不高兴,她一面用拂子驱赶着飞虫,一面觑着重新埋头飞针走线的钱铃,嘴里说道:“钱家娘子,你这个可是精细活儿,我却是个粗笨的,帮不着你哟。”
第六十五章 新妇理红妆
钱铃手中针线一停,只轻轻笑了笑,并未接话。冬燕心下不满,正想再刺几句,却听得念夏问道:“冬燕妹子,你们在常山之时,可有这般大的宅院?”
“自然不能与都督府相比了。”冬燕不情愿答道,她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不过若论起富丽,却也并不差,譬如这金背镜,咱们在常山也有的。还有这彩釉瓶,这银丝果篮,咱们在常山,也是有差不多的物件。若说到宅中佣仆,只怕是咱们那边还多些呢。”
“先前的几位都督,老令公和老司空,都是朴素之人,每日只在军营练兵,甚少住在这边。是以咱们这里的摆设也不是很多。”念夏有些悻悻,“至于家仆么,少将军接位之后便遣走了不少,毕竟如今府里也只有夫人和小娘子常住着,便是小郎君,也很少回来。倒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服侍了。”
冬燕欲言又止,她想了想笑道:“往后若是小姐也出阁了,想必这府里就更冷清啦。不过少将军迟早也会娶妻纳妾,到时候,想必就会热闹了。”
念夏手里的掸子停了下来,她瞥着冬燕冷笑道:“少将军纳妾,与你们主仆似乎没有什么干系罢,我都听见小郎君说了,少将军请你们来燕都住着,只不过是给我家小娘做个伴儿。可没说要将你家甄小娘收进屋子来呢。”
“这住都住进来了,怎么会没有干系呢。”冬燕也笑,毫不示弱道,“这般大的宅院,回头我便教甄小娘与将军分说,住进西路院子里去。便往后花园,也是方便。”
“西路院子乃是少将军处置军务的所在,如何会教你们住进去,少做美梦了。”
“这却难说,我家小娘这般的美貌,这样的性情,男人岂有不爱重的。况且我家数百顷的良田,穿不尽的绫罗,使不尽的金银,到时候多少陪奁,我家小娘再跟少将军撒撒娇儿,你倒瞧着能不能住进去罢。”
“哼,少将军何等贵重的身份,他想要什么样的小娘没有,凭什么单单看上你家甄小娘子。”念夏说不过对手,气得扔了掸子,摔帘出去了。冬燕嘴仗得胜,心里却并不高兴,暗自叹气嘀咕道:“若是那郭统领果然对小娘子有意,倒也罢了,只怕他真如自己所言,是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却不是苦了我家小娘。”
她偷觑榻上的钱铃,却见她依旧专心做着活计,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两个丫鬟的舌战。
五月十八日,清晨下了一会小雨,天气变得凉爽了些。陆婉儿早早来到都督府,与管夫人两个帮着钱铃换衣服。钱铃穿上青绿色的大袖深衣,头簪金翠花钿,她原本就姿容尚可,被两位夫人精细打扮之后,愈发显得娇艳迷人。陆婉儿不禁赞道:“今日最好看的便是你了。”
管夫人也笑道:“正是,如今你从咱们这府里出阁,往后这里便算是你的娘家,若是得空,记得也回来瞧瞧我们。”
“第一次穿这么贵重的衣裳,倒是有些拘束。”钱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两位夫人屈膝行礼,“多谢二位夫人这般细致照料,奴婢真不知何以为报。”她起身之后瞥见依偎着立在一旁的郭继雁甄倩儿,于是又对她们行礼,“也要多谢两位妹妹了。”
两个女孩忙上前扶住她,让她坐下。甄倩儿上下打量,啧啧赞道:“早说姐姐十分标致,往后须得多多打扮,准保教那位秦校尉移不开眼。”
陆婉儿也笑着提醒道:“正是,往后你便是五品的郡君,正经是朝廷的命妇。可别再想着去店铺里做什么活计了,会被人笑话的。”念夏冬燕两个听得此语,微微变色,她俩彼此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嘴,扭过了头。
钱铃却有些为难:“奴婢是个自小做惯了的,往后若是整日待在家里,怕是受不住。只怕是还会出来找个活计呢。”管夫人便笑道:“等你生下娃娃,就不会觉得闲了。”
女人们都笑起来,钱铃粉面飞霞,低下了头。
郭继恩、霍启明、杨运鹏等也是老早来到积庆坊秦宅,前后看过,郭继恩皱眉道:“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未免小了些。”
秦义坤咧嘴笑道:“还好还好,毕竟也只是我们夫妻两个住着,已是足够了。”霍启明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往后俸钱都攒着,过两年便换一处大院子。”
韩煦与燕都刺史方应平、别驾高忱也一齐赶来,韩煦埋怨秦义坤固执,非要从巡查使衙里搬出来。秦义坤只是嘿嘿笑,王庆来却摇头道:“秦校尉这里竟然连个仆役也没有,罢罢,咱们来替你烧水备茶罢。”于是便叫上段克峰程山虎往灶房而去。霍启明转头见耿冲还在四下张望,便踹他道:“你也去做事!”
来的人愈来愈多,拉巴迪亚、杜全斌、田安荣、孟元朋,连那宅务所押官陈宁也来了,宅院里十分热闹。那陈宁瞧见郭继恩霍启明两个,慌忙上来叉手行礼,霍启明摆手笑道:“不必行礼,今日新郎官儿最大。咱们只管快活玩耍便是。”
话音未落,谢文谦、乔定忠也来了。乔定忠进来便抱拳道:“军营里同袍们各有职守,是以只教咱们两个来此与秦团练道贺,莫怪莫怪!”
郭继恩便觑着秦义坤道:“你倒有体面,这才几日工夫,我这里上下僚属,都跟你厮熟了。”
秦义坤嘿嘿直笑,又挠头道:“今日便请众位在我这院子里吃些午饭,痛快喝些酒。”王庆来闻言道:“你那灶房里空空如也,却教我们吃什么?不如去外面寻个酒楼罢。”陈宁忙道:“下官记得,这积庆坊里有一处王家酒楼,却还过得去。”
郭继恩便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大伙儿赶紧都去。”
王家酒楼是一处两层的酒肄,门前挑着望竿酒旆。那店家与酒保等瞧见郭继恩领着这多官员到此用饭,唬得连忙请上二楼,好酒好菜流水地奉上。得知原委之后,那店家又特地给秦义坤送来一小坛珍泉酒。秦义坤连忙推辞:“如今统领才颁下的军纪,这个万万不能受。”
方应平正想说一小坛酒何妨,就听得郭继恩说道:“店家,新郎官若是收了你这酒,必定要吃本帅的军棍,你还是赶紧收回去罢。”那店家吓得连连称是,慌忙又退了下去。
酒足饭饱,秦义坤正打算去与店家算钱,郭继恩一瞪眼,解下佩囊交给程山虎道:“你去将饭钱算了。”
众人回到秦宅,便教秦义坤换上绯色的婚服,戴上梁冠。见他抓耳挠腮一副不自在模样,众皆大笑,于是催促着赶紧出发,去接新娘子。
坊中百姓早就挤在坊道两边等着看热闹了。待得迎亲的队伍出了积庆坊,道旁的人便越聚越多,大家都在议论着如今燕都城内最惹人注目的两件事,一件是这个新来的秦校尉成婚,另一件便是新统领遣兵,从出逃的卢氏夫人与郭继鲲郭继鹏两兄弟那里抢回了装着金银财物的马车。
“听说那卢夫人呼天抢地,在官道上足足哭骂了半个时辰。”
“她有什么好哭的,她家那个卢都督,在常山烧杀抢掠,造了多大的罪业!若换了是我,直接就在燕都城将她一刀砍了,哪会像少将军这般仁善。”
郭继恩便转头问霍启明:“我放走了那卢夫人,你心中是不是会有些怨气?”
“我原本也是想着零刀碎剐地慢慢折磨她。”霍启明摇头道,“只是卢知守常山一败,卢氏母子必然出逃,咱们又不可能真的软禁了他们。倘若真的那么做了,这物议可就不大好听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赚一个好名声,对吧。”
“则你在乐班两位小娘那里,又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霍启明摇头道,“被金小娘奚落了一番,季小娘说此事便算过去了。我这真是何苦来?话说,你若许我纳了她们两个,我便不计较这事了。”
“你做梦。”
第六十六章 以煤铁而兴
看看进了皇城,到得都督府,迎亲众人发一声喊:“请新妇快快登车了!”便由乔定忠、段克峰几个军官领头,往东角门里闯了进去。
督府几个管事,由姚庆元领头,满面含笑引着众人往中路后院而去。到得后院门口,就见几个仆妇,为首的于家婶子先福了一礼,然后笑道:“依照规矩,还请新郎官儿做首催妆诗,新妇才能出来。”
谢文谦忙回头催促文官们快些过来:“来来来,来做催妆诗了!”
“我来我来。”韩煦方应平都争着上前,霍启明也来凑热闹,当下便一人口占了一首。拉巴迪亚也凑过来道:“我也有一首,让我来,从你那鬓角散出的馨香——”霍启明连忙将他拉开:“你的诗太长,下次再唱!”
军官们便叫好道:“催妆诗都做了,新妇该出来了罢,再不出来,咱们便冲进去抢人了呵!”乐班男女诸人,都远远在一旁瞧着,年轻女孩捂嘴偷笑,就见陆婉儿从后院出来笑道:“且不用心焦,来了来了。”
钱铃钗钿礼衣,头戴帷帽,脖颈以上都被遮住。她由甄倩儿、郭继雁搀扶着款款出来,霍启明忙叫道:“新郎官快过来,背新妇了。”
“来了来了。”秦义坤忙上前转身蹲下,在众人起哄声中背起了新妇,往东角门方向而去。甄倩儿偷瞄郭继恩,见他只扫了自己一眼,微微点头,便转头笑着一边拍手,一边跟着新郎新娘而去,然后又被于家婶子拽住了仔细叮嘱,竟是再也没瞧自己一眼。甄倩儿不禁心下一沉,只觉整个天地都灰暗起来。
到得戌正时分,客人们终于都散去了,钱铃掀起网纱,但见红烛映照,屋子里虽然洁净,却是陈设简单粗朴,与督府之内的富丽相比,判若云泥。
秦义坤上前替她摘下帷帽:“客人们都走啦,这个帽子不用戴了罢。”见新婚妻子眼瞅着自己,然后又四下张望,他便眯着眼笑道:“俺也知道,这里太过简陋,着实委屈你了。不过这好歹也是咱们自己的家,你且放心,回头俺会慢慢地添置,替你将好东西都备齐。”
钱铃轻轻握住丈夫的手笑道:“你不用着慌,我又不曾说什么。到了这里,我很是觉得心安。其实在都督府里,我住不惯,这里再简陋,也是咱们的家。”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做不来那什么命妇,我要出去做活计,你许不许我?”
“可以啊,”秦义坤大大咧咧,“往后你想干嘛就干嘛。”
钱铃这才满意地笑了。
婚礼过后第二天,霍启明就给秦义坤配备了四名书吏:“道爷我已经抽选了四千名俘兵往唐山去,那边的煤山、铁场暂时便交与你来执掌。唐山府驻屯着咱们前军乙师,朱师监、段点检,还有刺史焦胜武,你要什么,只管去找他们。”
“是。”
霍启明难得地十分严肃:“煤铁者,乃是燕州百工之基,务必要办好。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不懂的就问老工匠,觉着有本事有眼力的匠人,便只管提上来。”
秦义坤有些忐忑,但是他依然点头应命:“成,卑职边干边学,也就是了。”
“说得好,正是要你边干边学。”霍启明很是赞赏,“不用太担心,过些时日,我也会过去。这一回么,你与郭统领一道前去。”
“统领也去唐山?”
“对。”霍启明瞅着那四个同样神情惶恐的书吏,“你们往亲卫营门口去,在那里与甲队会合。”
郭继蛟、段克峰领着亲卫营甲队七十多名骑兵和几辆马车,已经在辕门之外列队等候,见秦义坤等人过来,郭继蛟便领着队伍出了左清门,眼见郭继恩与程山虎已经沿着大道打马过来。郭继恩扫视一眼众人,点点头:“咱们这就出发。”
燕都至唐山近四百里路,这支骑兵三日工夫便已赶到。郭继恩入城之后立即召集前军乙师的朱斌荣、段西龙,唐山刺史焦胜武、别驾刘世英等一起议事,最后他说道:“这位秦义坤秦司马,如今便是统领署遣来执掌煤山铁场诸事之总办,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
朱斌荣对煤铁之事很感兴趣,他问道:“一座冶铁高炉,能出产多少铁料?”
“若以焦炭炼之,一座竖式高炉,每日可出铁三千斤。”
“三千斤?”朱斌荣大吃一惊,“那还等什么,赶紧多造几座啊。”
“秦校尉来此,大兴铁厂便是第一要务。”郭继恩说道,“隆盛年间,天下九州每年出产铁料二百万斤,往后咱们要让唐山一府的铁产量,便超出此数。焦使君,上回本帅来唐山,便想与你说这事,只是那会时机不当。如今么,将煤、铁这两桩事情办好了,这唐山府,说不定便会是天下间最富庶的一个去处。”
他说着示意程山虎拿出一份绢制的图纸来:“两座二丈高炉,限四月之内完工,秦校尉,焦刺史,钱粮人力,要多少燕都就给多少,只有一样,那就是越快越好。这份图,便交与秦校尉收管。”
段西龙忙道:“卑职所部,亦可分出一旅人马,以助秦校尉和焦刺史。”郭继恩扫他一眼道:“不行,最多一个团。”
“是。”
焦胜武面露难色:“只是八月里就是种麦之季——”郭继恩又道:“第二批俘兵五千,不日就会拨过来。”
焦胜武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人,会尽量都补给你们,但是要用好,俘兵也是人,如今为咱们燕州出力,咱们便要善待。”郭继恩目视秦义坤,“这些细务,往后便都靠秦校尉,记着,若是发现有本事的,哪怕他是俘兵,也一样可以大用。”
“好,卑职必定会擦亮眼睛。”秦义坤很是兴奋。
郭继恩意味不明地瞅着他,轻笑一声摇摇头,然后对大家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位都回去歇息罢,咱们明日,就去定址。”
朱斌荣却抱拳道:“少将军,老夫想与秦司马一道来办这煤铁之事。”
郭继恩笑了笑:“料到老将军会有这个念头,可。不过你也要留意自家身体,不要过于疲累。”
众人于是起身告辞,段克峰送自己父亲出了驿馆,段西龙低声问道:“我儿回燕都之时,可曾去了海津?”
“已经去过了,见着了楚使君和他家的郎君。”段克峰笑道,“怪道阿爹一直提醒孩儿记得要往海津去——那位楚家小娘,孩儿也见着了。若是果能匹配。孩儿必定欢喜非常。”
“为父便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段西龙也笑了,“依我儿所言,楚使君想必对你甚为满意。既如此,阿爹过些时日返回燕都之时,便往海津军营,委托右军向点检与你作伐,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段克峰大喜:“这个便赖阿爹费心促成也。”回想起那位楚琳琅的相貌神态,愈发开心得合不拢嘴。
他送走父亲回到驿馆之内,郭继蛟瞅着他笑道:“段队正满面喜气,莫非是令尊与你说了一门亲事,你心下甚是满意?”
段克峰呵呵直乐:“小郎君所料不差,正是这般,卑职因此心下欢喜非常。”
郭继蛟不禁笑道:“伙伴们都瞧出来了——你倒是心急,我家大兄比你还大着三岁呢,也不曾见他费神思虑婚配之事。”
“如何敢与少将军比,”段克峰摆摆手,“只要他想,谁家还不愿将女儿献上?不过是他瞧不上罢了,那甄家小娘子这等出众的颜色,众位伙伴可都是瞧见了的,少将军却是正眼也不瞧一眼,也不知他想要的是如何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
“可见咱们统领,将来必定是要做天子的,”甲队一名哨长插嘴道,“天子娶妇,自然是要娶天底下最好看的那一个了。”
郭继蛟、段克峰两人都微微变色,段克峰先摆手道:“往后这话可别再说了,只在心中想想便好,切记切记。”
第六十七章 渔阳论形势
郭继恩在唐山府逗留了好几日,将高炉选址之事议定下来,又告诉秦义坤:“本帅这回带来了银钱二十万缗,全部交付与你们,好生去用。这件事,务必要办好了。”
他又转头对朱斌荣、焦胜武等人说道:“先前西京之中,有位户部主事名为方石崖者,因为不愿趋附,被贬窜出京,后来他又辞官回乡去也。此人乃是江南人氏,韩宪使已经托人去寻,若他肯来燕州,本帅便请他往唐山来助你们。”
秦义坤笑道:“既是韩宪使举荐,其人必定是位大才。这位方主事若是来此,咱们便都虚心请教,跟他多学些本事。”
“一个方石崖不够啊,”郭继恩吁了口气,“愿天下英才,都能来我燕镇之地,舒展抱负,造福百姓。”焦胜武忙笑道:“统领不必心急。既有此求贤若渴之心,才智之士,往后必定多有来投,输肝剖胆,报效竭力,以成将军千古勋业也。”
“但愿如此,只是未免时不我待。”郭继恩目视远方,他想了想翻身上马,对文武诸官抱拳道:“唐山兴旺,便托付给诸位了。朱师监、段点检,前军乙师这边,也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都回礼道:“请统领只管放心。”
郭继恩点点头,这才领着亲卫营甲队离开唐山府城,沿着滦水一路往北而去。他们出遵化离开唐山府境,进入渔阳府,塞上风光,气候凉爽,夏日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也只让人觉得舒坦,而无燠热之意。这边已是边墙之外,沿路人烟稀少,并无驿馆集镇,大家夜里只能在野外宿营。宽河、神山两县都在燕山脚下,不过是一处稍大点的集镇,郭峻出镇燕州之后,命军士们在此地夯土筑城,方才有了两处土城。
这两处县城之中,除了衙署和军营,甚少民居。郭继恩在宽河只待了一日,巡视部伍,了解民情,然后便赶往神山县城。燕州左军乙师点检安金重已经从渔阳府城赶到此处与郭继恩会合,并与乙师乙旅巡检崔万海、县令王中礼一道在城外相迎。
安金重年已五旬,面容苍老,彼此相见,他便抱拳道:“此地与辽西接土,东虏兵多有进犯,统领只带这么点人马过来,太过凶险了。往后还请统领先行告知,卑职也好遣兵来迎。”
郭继恩下马与众人见礼:“多谢安点检好意,本帅下回知道了。燕山苦寒之地,这几年辛苦众位。饶乐、柳城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么?”
“没有异动,”崔万海答道,“听过往行商所言,那东虏汗王亲率三万精骑,已渡过訾水南下。放兵四掠,直逼柳京。新卢兵马无力接战,国主带着后妃们逃往开京避难。咱们这边,倒是安静得很。”
“果真打过去了。”郭继恩皱起眉头,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东北面,但见草坝如茵,山势绵延,青山绿草都安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不禁感慨道,“好一派太平景象。只可惜,此处乃是彼此来往要道,东虏回兵之后,早晚前来攻打,咱们依然不可松懈。”
他回头问安金重:“敢问安护军,若是咱们集兵渔阳,从此处东进,攻取饶乐、柳城,可有胜算?”
安金重凝神想了会道:“据哨骑回报,如今饶乐柳城等处,驻兵甚少,咱们攻取颇易,只是想要守住,却是艰难。”
郭继恩又问:“倘若咱们攻取辽西之后直趋沈州?”
“制将军果真有取营州之意?”安金重请郭继恩入军营衙署,依旧摇头道,“若取沈州,至少得四万兵。只是辽西之地,河道众多,难于速进。如今已经是五月底,料那新卢国主,必定已遣使者求和,虏王精兵很快便会返回。这一仗,难打。”
“是啊,时机还未成熟。”郭继恩沉吟着接过军士奉上的茶盅,“一年,咱们至少须得再等一年时间。”
县令王中礼忍不住道:“制将军年少奋取,下官等很是敬佩。只是劳师远征,恐致百姓饥弊,况沈州偏远蛮荒之地,即便攻取,亦如安将军所言,难以驻守,东虏狡狠之性,必定复叛,长此以往,则兵火无熄。还望将军深思之。”
“咱们不去,难道东虏就不会来?彼势力渐强,迟早大军入寇。”郭继恩笑了笑,“与其死守着等他们来,自然是咱们打过去才是上策。至于打下来之后怎么守,统领署也定然会想出一套办法来。王明府,你就不用再劝了。”
王中礼无奈叹气,郭继恩也不去开解他,转头对安金重道:“自今日起,裁撤左军乙师编制,并入左军甲师。仍以安护军为左军甲师点检,节制左军各部。另外,还要请安将军挑选年轻得力的军官,遣往燕都之讲武学堂进学,这件事,要快。”
“是。”安金重神色不变,微微点头,然后他示意随从拿来左军乙师名册,详尽向郭继恩述报各旅兵马人数、兵器甲仗、驻防情形,说得十分细致。最后他郑重说道:“渔阳乃是燕都北面屏障,饶乐等处距此不过三百里,决不能大意轻视。宣化那边,骆副点检又要防备图鞑部。卑职知道制将军有裁兵之意,只是眼下情形,左军各部,不能裁。”
“好,不裁。”郭继恩点头,他看看天色,“咱们去用饭,边吃边说。”
所谓神山县城,不过是山脚边一处夯土城寨,城内除军营、县衙之外,只有少量商户、手工作坊。郭继恩四处看过之后,登上土城城墙,再次往东北方向眺望。
暮色四合,天边大片平展展的云层,塞上的晚风吹来,带着些许的凉意。安金重见郭继恩一直注目远方,便上前问道:“卑职闻说三年之前,统领便有出征临榆关外之意。何以统领对这营州之地,念念在兹,每有攻取之想?此边疆之地,贫瘠严寒,即便取之,亦得靠燕州各处钱粮支撑,甚是无益也。”
“严寒虽是,贫瘠却非。”郭继恩摇头道,“营州多有煤铁,物产丰饶,沃野千里,若能妥善经营,其财赋决不会亚于燕州,虽为边疆,亦是一处极重要的所在。霍启明霍真人屡次对我言道,若不平定营州,则东胡迟早崛起南下,必致天下大乱也。”
他再次转头望向东北方向,久久凝视。郭继蛟走近他身边,却听见大哥自语道:“算算时日,霍真人与韩宪使也该出燕都了罢。”
然而此时霍启明依然未能动身。他与拉巴迪亚立在灵春坊的督府别院大门之外,身后跟着十来个个工匠,正瞧着军士们将一块牌匾挂了上去,牌匾上面乃是四个大字:燕都书局。
霍启明左看右看,拈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说道:“这院子还是不够大,往后咱们得将四周这些宅第都置下来,联做一处才成。”
拉巴迪亚问道:“长史阁下几乎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刻书工匠都给抢了来,还不够用吗?”
“当然不够,往后这里要有上百工匠,印制各种书籍,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有不包。到得那时,这座小小别院,够做什么的。”他说着转身对工匠们说道,“道爷这里,乃是官办书局,各位既然被我请了来,往后便是这里的待诏,每日工钿,我加一倍!如何,你们可还满意?”
这些人虽然都有些畏惧,但是也知道霍启明其实是个心善之人,那个年纪最大的文刻匠叉手笑道:“便如这位拉巴参军所言,咱们竟是被天师老爷抢来的,不过又有这样的优遇,小人们自然会仔细干活,决计不会出差错。真人要刻什么书,只管将稿子与小人等便是。”
“愿意就好。”霍启明也笑了,“诸位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不过,往后不是教你们刻书,是刻字!”
“刻字?”工匠们都大惑不解,面面相觑。霍启明点头道:“对,刻字,往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他说着抬头望望天色,“那田安荣,怎的还没来?”
第六十八章 转盘排字架
“来了来了。”霍启明话音才落,就见田安荣领着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匆匆骑马赶来。这男子面容儒雅,蓄着三绺胡须,跟着田安荣一道翻身下马,行至霍启明近前,田安荣先叉手道:“卑职已将这位王伯重王先生,从驿馆接来了。”
“在下王伯重,见过真人。”王伯重跟着行礼道,“王某在济南府城做着书吏,却是接连收到真人两道书信,力邀王某往燕都来,说是有一份好大事业,却不知究竟。如今既见,还请真人解惑。”
“来来来,都进来。”霍启明便吩咐大家都进了别院,先在正厅坐定。霍启明便掏出小小一个木块:“大家都瞧瞧。”说着先递给王伯重。王伯重接过仔细一瞧,乃是一个梨木字块,他便沉吟道:“此物乃是真人所刻?倒是十分细巧。”说着便转给在一旁十分好奇的文刻匠。
那文刻匠将字块拿在手里,工匠们都凑过来瞧,面露惊奇之色:“原来真人所说刻字,便是这个。”
“不错,”王伯重思索道,“将字稿贴于木板之上,刻好之后裁为单字,修磨齐整,排字做行,隔以竹片,再行印刷。所以这回真人教大家来,便是刻字,以备为字库。”
田安荣惊奇地瞧着王伯重,面露佩服之色,他想了想问道:“如此虽然巧妙,只是检字却是难也。”
霍启明拊掌笑道:“先生果然大贤,我只知道要做字块,只是如何排印,却是一窍不通。先生只瞧一眼便知道法门,咱们这书局,今后定然十分兴旺。不过田主簿所言之检字一事,也的确是个难题。”
王伯重皱眉苦思,霍启明便教田安荣先回钱庄,不必在此耽搁。工匠们也凑在一处,小声议论着。那王伯重忽然抬头,叫拿纸笔来,然后画出图样示意霍启明,霍启明一瞧,乃是画的两个大转盘,王伯重解释道:“以轮盘排字,铺设圆形竹框,木字按韵分类置于其中,一架贮字,一架选字。另录排序册子一本,使工匠一人报序,另一人坐于两轮之间,左右俱可推转摘字,岂不便捷。”
霍启明大喜:“先生高妙!咱们这就干起来。”工匠们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连声说好。王伯重却觑着霍启明道:“在下往书局来的路上,已听田先生详细夸说真人事迹,待得相见,果然神仙之才,只是在下无籍籍之名,不过一员小吏,真人何以知在下之名也?”
“这个自然是有高人指点。”霍启明含糊应过,“以人寻字则难,以字就人则易。以此轮转之法,不劳力而坐致,字数取讫,又可铺还韵内,两得便也。先生之法,令人叹为观止。就请先生屈就统领署主簿,暂为书局督办,总任其事,如何?”
“真人盛情相邀,王某自当尽力一试。”王伯重笑道,“在下于农学一道,也颇有涉猎,将来真人若有用得着处,便只管吩咐。”
“最好最好。”霍启明极是满意,“回头我便叫拉巴参军行文张榜,晓谕各处。走走,咱们先去吃酒,一来为先生接风,二来么,各位待诏既来了我这里,这第一顿饭,自然是要款待的了。”
那文刻匠正要推辞,霍启明已经起身道:“这灵春坊中池家酒楼,与我吹嘘了两回,说他家的酒肉,乃是燕都第一,今日咱们便去领教一番。我已命他们提前备下五味冰饮,咱们这就去痛快享用,诸位,都跟我来啊。”一听有冰饮可吃,众人都欢喜答应,连忙跟着一块出了书局大门。
用过午饭之后,霍启明回到钱庄,立即提笔行文,他吩咐田安荣道:“照会迁安县令,为统领署预备大小桑皮纸各万石,要品质最佳者,尽快解至燕都,愈快愈好。纸钱督府这边自然会按市价算还。”
“是。”
这时门外军士来报,有真定来一名老者名唤周春,在钱庄大门之外候谒。霍启明笑道:“今日吉利,一个个都来了,快快请进来。”说着自己也起身往柜房门外等候。
不一会,进来一位五旬开外老者,一身粗布衣衫,背着一个包袱,古铜肤色,满脸皱纹,瞧见霍启明便忙深深作揖道:“这位想必就是天师老爷?草民周春,远来参见。”
“老待诏快快请进。”霍启明满面笑意将老人搀扶起来,引着他进了柜房坐定,“如今燕都城内织造社,诸事皆已备齐,只等老待诏瞧过,若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便要开工了。不过老待诏今日才到,想必十分劳乏,可先往住处去歇息,明日小道再陪老待诏往织坊去也。”
“其实不妨事,小老儿身子骨结实得很。”周春拈须笑道,“若是真人不嫌弃小老儿冒昧,倒是想现在便往织场去瞧瞧。”
“老待诏也是爽利之人,”霍启明哈哈一笑,“既如此,小道这就陪着走一趟罢。”说着便又起身,吩咐耿冲备马,一老一少边走边议论着,很快就出了钱庄。
苏蔻瞧在眼里,若有所思。
燕都城内各处,大家也是十分好奇,开织场,办书局,造戏台,人人都预感到城中即将迎来一场大变,但是这种变化究竟好不好,却是难以推测。尤其是,督府张榜明文告示,织造社招募十六岁以上之女工,按工计酬,与男工相当!顿时街坊各处,议论纷纷。
“闻说织造社之女工,已经招满,”何泰年何老员外皱眉说道,“如此视男女之防为无物,长此下去,难免生出桑间濮上之事。咱们这里乃是燕州首善之地,将来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教下面府县生生看了笑话。”
彼时他正与盐商林崇善两个坐于茶肄之内点茶闲聊,林员外听得此语只微微一笑,拈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口中。何老员外又说道:“咱们该往统领署,去见一见两位郎君,仔细分说此事,最好将女工匠俱都遣回,以免将来多出事端,林员外以为如何?”
“不去。”林员外又慢悠悠拈起一块栗子糕,见何老员外双眉竖起,他才哈哈一笑,解释道:“去了也是白去,这两个少年人岂会听咱们的?再者,你那位清苑县的同族,早就在用女织匠了,燕都这边,既然官府有意大办织造,女人出来做工便是迟早之事——小弟就明说了罢,如今咱们与统领署,其实已是休荣同体,只要那织造社生计兴旺,别的么,咱们只做不知便好。”
“人心之危,世风不古也。”何泰年无可奈何,然后又瞪起眼睛,“你还吃,如何也不留些与我!”说着便将碟子抢过来。
出了茶楼,老员外依旧觉得心绪难平,便吩咐小厮牵了骡子往皇城而去。进了钱庄,就见霍启明正与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正在议事,那男子头上只有寸长的短发,倒是有些奇怪,另外王伯重、周春、拉巴迪亚等人都在,正听得专注。苏蔻则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子边拨着算板,并不理会这边,见何员外进来,也只点点头。
霍启明见何泰年进来,便起身拱手笑道:“老员外今日有空过来,倒也是巧,咱们这边一会就好,就请老员外也一道去用饭。”
这些人何泰年一个也不认识,霍启明便给他逐一介绍,他觑着拉巴迪亚道:“闻说统领从卢龙捡了个胡人参军回来,想必就是你了。”
“捡?”拉巴迪亚很受伤的表情,“这个词用得多么奇怪。”
“参军者,主帅之佐官,参预机务,协理府事。俺瞧着你一个胡儿,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份能耐。”何泰年说着又斜眼打量那头发甚短的船社头领白运广,“如今贩夫走卒之辈,竟也成了督府的座上宾了。”
众人都有些愕然,这老员外今日是特来挑毛病的?
不料何员外对着王伯重、周春两个却敛容叉手道:“这二位却是督府盛情请来的高贤大能,失敬,失敬!”
第六十九章 大戏台首演
王伯重、周春两个连忙回礼,霍启明笑着向何泰年解释道:“官府预备扩建邯郸之铁厂,是以请白首领过来,商议铁料船运之事。”
“原来如此。”何泰年只轻轻点头,白运广也不去计较他无礼,只含笑立在一旁。
眼见午时已至,霍启明便请何员外一道往督府花厅去吃酒。何员外假模假样推辞一会,也就答应了。苏蔻却道:“奴家就不去了,这边还忙着呢。”
霍启明哈哈一笑,也不强请,领着众人过了皇城中街进入督府。那拉巴迪亚迫不及待便往东路后院去唤乐班前来,霍启明只是摇头,然后请众人坐定。
来的客人不多,霍启明只教仆役们摆出一张长案,大家聚坐一处。不一会,拉巴迪亚兴冲冲地领着乐班过来,崔班首立在厅前叉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乐伎们便坐下演曲。
一曲演罢,六名舞姬上前来演西域胡舞,她们皆上身着一件裹胸,下身长裙及地,露着雪白的腰肢翩翩起舞。霍启明留意看去,拉巴迪亚咧着嘴随乐击拍,一副陶醉模样,王伯重与周春两位一边观看一边低声点评,自己身边的何员外却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他不禁心中暗笑,却瞥见白运广手里拿着酒盅,不住瞧着厅外乐班之中弹奏琵琶的金芙蓉,一副似悲似喜神情。霍启明有些奇怪:“白首领,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人见那个演琵琶的小娘,”白运广忙回道,“相貌有几分似小人多年前失散的妹妹,是以伤感,教真人见笑了。”
“妹妹?”霍启明沉吟道,“相貌或许相似,只是年纪怕是合不上罢?”
“自然不是小人的妹子,只是想起了往事,是以出神。”白运广说着举起酒杯,“还请真人勿要见怪。”
“竟然是这样。”霍启明若有所思,他见何员外转头注视自己,便问道,“员外此番过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没有什么,”何员外瞧见舞姬们退下,到嘴边的责备换成了询问,“如今这官办织坊,每月可出布多少?”
“一张织机,一个时辰能出五尺,按此算下来,每月可出布四万匹。”
“好,好。”何员外拈着胡须很是满意,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钱在眼前晃动。
“这个还只是第一期,”霍启明接着说道,“若是织坊生计兴旺,小道便再办第二期,至少也是八千架织机。”
“啊,还有第二期?”何员外大吃一惊,“那岂不是又要募集女匠?”
“是啊,有了第一期的榜样,”霍启明笑道,“那些小娘见有工钿可拿,自然会来,员外不用担心织场没有人来做事——只怕到时候,这些人会挤破了头。”
“不担心,不担心。”何员外苦笑,“有银子可赚,老夫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初苏娘子还不愿意钱庄拿银子出来,”霍启明很是得意,“后来小道便说,不用钱庄的银子,这织场由督府自办,苏娘子才不情愿地答应钱庄借银。所以这织场的本钱,乃是督府与钱庄各出了一半。”
“哼,妇人便是见识浅薄!”
筵席罢后,霍启明送诸人出来,他见白运广不停往后院方向张望,想了想说道:“贫道督造的大戏台不日就将建成,白首领若是还想见着那琵琶女,可往戏台去观看。”
何员外问道:“督府乐班果然会在戏台演曲子歌舞么?”
“这个自然,不然小道造这么大一座戏台做什么?”霍启明笑道,“大曲、独奏、歌舞戏。今日督府便会四处张榜,晓谕城中百姓,凭票入场观看,到时候,贫道会与诸位送票过来。”
众人都连连说好,何员外口不对心:“可不能教舞姬们再穿得这么少了,有伤教化。”
霍启明只笑不语,他见拉巴迪亚面色不服,便示意他闭嘴,又对何泰年道:“好,贫道知道了。”
客人们离去之后,霍启明才转头教导拉巴迪亚:“他说他的,咱们做咱们的,不必多费口舌,你可记住了?”
拉巴迪亚眨巴着眼:“可是——”
“没有可是,事情是靠做出来的,乐班往后每月都会有许多献艺。待到大伙儿都习惯了,自然也就好了。”
韩煦这些时日在自己的衙署之中,查阅各式文档,了解各府县地理民情、官员履历,心中大概有了底,便询问霍启明何时一起动身。
霍启明却告诉他:“大戏台不日即有演艺,咱们瞧过之后便出发。喏,这个是票,请宪使记得带着夫人与两位小公子一道去瞧。”
大戏台位于城西靖恭坊内,好大一处院落,五月廿三日这天,许多百姓早早地挤至大院门口,等着入场观看。亲卫营营管王庆来特意拨出了两哨军士来维持秩序,人们在门外的小木屋处花十个铜钱购来一张观票,再交给军士撕掉一半,便可进入院内。门上拉着一幅长长的红绢,上面贴着十二张白纸:“贺常山大捷暨燕都乐社首演”。众人议论纷纷,有说贵的,也有说值的,在军士们的招呼下排起长队鱼贯入内。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眼便可望见正对大门的两层戏台。场院里摆放了许多长凳,两边皆是干栏式的一溜长轩,那些获得赠票的达官贵人都已经各处坐定,正在议论不已。进来的百姓们便各自择凳坐了,一面瞧着两边雅间里都坐着何等人物,一面议论不已,院子里登时喧闹起来。
“这两边的长屋,便叫做包厢,”霍启明与谢文谦、苏蔻、砌匠班头胡长益一道坐在戏台左面最近的一处阁子里,他一面肆意嗑着西瓜子儿,一面对谢文谦笑道,“往后这包厢位子也可发卖,一个银钱一处,一个月下来,也有近百缗钱了。”
苏蔻也在嗑瓜子,瞅着他道:“平日真人总说奴钻进钱眼了,依奴家瞧来,真正钻进钱眼的,不是别个,乃是真人自家。”
“这钱又不会落入贫道的袋子,都会交给乐班。”霍启明哈哈笑着,向对面包厢里的韩煦夫妇招手,右边第二个包厢里,坐的却是燕都刺史方应平与他的夫人,那田管事,恭敬立在二人身后,然后又吩咐一个小厮,从食盒里取出两碗冰镇的酸梅汤,放在两位主人面前的桌案之上。
“这才叫会享福呢。”霍启明啧啧赞叹,这时白运广从长轩背后的廊道过来,向包厢里的四人行礼,霍启明忙叫他坐下,“马上就要开始啦。”
就见一个乐伎出来擂鼓三通,诸乐工便在戏台两边坐定,于是箜篌之声先扬,排箫、筚篥、琵琶之声接应而起,两名舞姬,一扮男装,另一个则黄衫长裙,徐行入场,应声起舞。台下顿时一片欢喜之声。
“竟然是踏摇娘,”苏蔻笑道,“这下子可就热闹了。”
踏摇娘是一出酒醉男子殴打美貌妻子的歌舞戏,演至精彩处,台下百姓齐声应和,场面十分热烈。正是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霍启明满意地往交椅上一靠:“成了,往后这乐社生计不用愁了——嘶,这椅子坐着不舒服啊,胡班头,回头叫你班中木匠做个躺椅来。”
“敢问真人,如何是躺椅?”胡长益一边问,一边眼睛还盯着戏台。
“回头我画个图给你,就知道了,要多做几副,我给苏娘子也弄一个。”
节目一出出地演下去,金芙蓉出来独演琵琶之时,那白运广一眨不眨地瞧着她,霍启明却玩味地摸着下巴只瞧着这位船社首领,不知道在想什么。戏台上演出的金芙蓉也注意道包厢里那道专注的目光,她心下有些诧异,但是无暇分神,依然专注演奏着那曲夕阳箫鼓。
台下鸦雀无声,一曲既罢,金芙蓉盈盈起身,福了一礼。离去之前,她忍不住往霍启明那边包厢瞥了一眼。
“不错,此女技艺娴熟,”百姓喝彩声中,韩煦拈须点头道,“深得曲中三味。夫人以为如何?”
陆婉儿也点头笑道:“督府乐班,的确是技艺出众,今日所来,果然不虚此行。”
接下来是六名舞姬的胡舞,她们的装束依然是裹胸长裙,露着一截细腰。台下顿时一片惊呼赞叹之声。霍启明忙去瞧对面包厢里的何员外,却见他满脸笑意,一面瞧着舞姬们摇曳的舞姿,一面连连点头。
第七十章 县令擢推官
燕都大戏台的第一场演出,显然十分成功。演出既罢,崔班首领着乐班诸人在戏台上向大伙儿躬身行礼致谢。便有人喊道:“演得好!咱们明日还要来看。”
“对,明日咱们还来。”
“明日能演前溪舞么,俺要看前溪舞!”
霍启明连忙起身示意大伙安静:“众位,且听贫道一言。燕都乐社两日之后会在此地再次献技,想看的,只管去门口买票便是。记住了,是两日之后!”
“两日之后?罢罢,两日便两日。”
“好,不过天师老爷,两日之后,俺要看前溪舞!”
“会有的会有的,众位都散了罢。”霍启明笑眯眯。
百姓们散去之后,韩煦方应平等文官也与霍启明等道别。那方应平笑道:“却也奇怪,往日在督府筵席之上,也曾多见乐班演艺,只是今日之观感,大是不同,竟然格外觉得精妙些。”
“这个自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霍启明笑道。
“说的是,与民同乐,哈哈。”方应平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崔乾明领着乐班诸人从戏台过来,人人面色皆有神采,显得兴奋不已。霍启明便笑道:“如何,贫道这个主意不错罢?”
“便是真人主意高妙。”崔乾明叉手道,“似今日这般,咱们都觉得自己有了用处,大伙儿很是感激真人。”
“感激我做什么,这都是你们自家的本领。对了,回府之后,记得要排些新曲新舞。”霍启明又嘱咐道,“那兰陵王想必也演熟了罢,下次戏台出演之时,便教百姓们都开开眼界。”
郭继雁与甄倩儿两个少女依偎在一旁,这时插嘴道:“平日里奴家也曾去瞧乐班排演,却是如那位执事老爷所说,竟是在这里与大伙一齐观看,便觉格外不同。”霍启明哈哈一笑,见甄倩儿两眼放光,便打趣道:“甄家小娘,道爷我瞧你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莫非你也想去那戏台之上?”
“真的可以吗?”
霍启明有些意外:“果真想上戏台?你且告诉我,你会什么?”
“奴家会些琴筝之艺,不过不敢与乐班众位待诏、姐姐们相比。”甄倩儿想了想面露喜色道,“奴婢会唱曲子。”
“嗯,那你现在唱一个我瞧瞧。”
“现在?”
“对,就现在,无有伴奏,你唱一个。”
甄倩儿有些慌,郭继雁便笑着扶住她的手臂。甄倩儿定一定神,轻启檀口,绽放歌喉,众人只觉莺声入耳,珠玉落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一曲唱罢,她见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瞧着自己,心下更慌:“奴婢唱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霍启明伸出大拇指道,“便是韩娥再生,永新当世,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回头对崔班首道:“明日便为甄小娘排一支曲子,两日之后,一定要让她上戏台。”
韩煦尚未离去,连忙拽住霍启明衣袖:“真人还要在燕都再呆三日么?”
“啊?”霍启明一愣,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不成,我明日便得与你一道出发。”
韩煦松了口气:“好!”然后他就瞧见儿子韩钰,正好奇地往霍启明所穿鹤氅的袖袋里掏,连忙将他拽开,“休得如此胡闹。”
韩钰撇嘴对父亲做了个鬼脸,又转身跨坐在一张长凳之上,对韩昳笑道:“妹妹,我是骑马的将军,你来做我的亲兵。驾!”霍启明顾不得逗弄娃娃,转头仔细叮嘱崔班首:“往后来此演艺,便如今日一般,不用顾虑什么。过不多久,必定遐迩皆知,乐社之名,愈发响亮,亦开一代风气也。”
“是,这都是老爷的恩义,小的们必定尽心为之,不教老爷失望。”
霍启明竭力不去瞧少女们崇拜的目光:“既如此,便早些回府歇息去罢。那甄家小娘,不用害怕,只管去演!咱们都会为你鼓气喝彩。”
“嗯嗯,我不怕!”甄倩儿显得很是兴奋,使女冬燕连忙将她拉至一旁:“小娘子莫要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如今这样抛头露面,老爷知道了,会如何想?”
“哎呦,反正他们也不在燕都,你莫要拦我。我就是要上这戏台,教大家都为我喝彩叫好。”
翌日,王庆来差遣亲卫营乙队一哨骑兵,由队正吴守明率领,护送着霍启明、韩煦、郭继骐与统领署户曹参军孟元朋等人离开燕都,往海津方向而去。
这队人马先至三河县,韩煦与县令郜云汉只聊了一刻钟工夫,便递给他一道统领署下发的任免令:“自今日起,郜明府便是河北道之巡查左推官,秩定五品。现在就请收拾行装,与本官一道往海津去。”
郜云汉愕然地瞧着韩煦,不知所以,霍启明便解释道:“这是郭统领自三河返回燕都之后向韩宪使所举荐,他称赞阁下风骨峥嵘,当得重用。还请郜推官马上将本地政务交与县丞,咱们还得赶路呢。”
郜云汉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意味不明地瞧瞧霍启明,便转头吩咐书吏去将县丞张同生叫来。
郜县令加入这支小小的队伍,他们又花了两日工夫,赶到了海津府城。
海津刺史楚信章与别驾吴庭文皆至城外相迎,他对韩煦拱手道:“早知宪使大名,燕州之地,正该有宪使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按察府县,专纠不法。便请下马,入城详谈。”
霍启明等人俱都下马上前,楚信章只向他点点头:“这位便是霍真人?倒也果然是翩翩美少年,今日如何会来本官这里?”
“贫道却不是来瞧你的,”霍启明哈哈一笑,“乃是路过,欲往汉沽盐场去也。”
“去盐场做什么?”楚信章随口问道,又觑着郜云汉,“郜明府如何也来了?”
“这位如今已是河北道巡查左推官,与韩某一道往各处府县检视。”
“这样?”楚信章有些惊讶,他想了想点头道,“如此其实甚好,郜明府颇能胜任!”
郜云汉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走在韩煦身后。楚信章又对郭继骐点一点头,这才领着众人往城内的驿站而去。
诸人在驿站正厅内坐定,楚信章便开门见山道:“统领清理官田之举措,下官十分赞成。其捐田之事,更是令人钦服。只是统领署如何又操商贾之业?那钱庄倒也罢了,什么书局、织坊,商者贱丈夫,重利无义,燕都诸君奈何热衷与之为伍,甚至减免商税,岂非过于优容!莫非诸君都已将圣人大义之言,抛之脑后了么?”
霍启明闻言,微微皱眉,韩煦却从容答道:“治政之道,理财为先。官办工坊,规制巨而出产多,由此而充府库,利万民,实乃正道,并未违背圣人之言也。”
楚信章连连摇头:“非也非也,王何必曰利?夫君子者行己也恭,养民也惠,岂能汲汲营营为利也乎。”
韩煦正欲反驳,霍启明却连忙打断他道:“贫道敢问使君一件事,那新卢国主,至今未有遣使越勃海而来么?”
“至今不曾有。”
“这却是奇了。”霍启明沉吟着又问道,“然则新卢战事,使君可有知晓?”
“自从统领命下官将书信交与新卢海商之后,下官每隔两日便遣衙役快手等往海港打听消息。据那海商所言,东虏精兵于四月中旬渡訾水而进,新卢兵马根本无力抵挡,仅仅十一日,虏兵便已攻至柳京城。新卢国主已经逃至开京,并遣使求和,纳贡输银,恳请退兵。”
屋内一片沉寂,霍启明连连摇头,楚信章继续说道:“那东虏汗王虽然答应退兵,却以索拿逃人为由,另掳当地百姓二十余万口,粮草近三十万斛。新卢北面数州之地,几为之一空。”
霍启明眉头紧皱:“那新卢国主既然并未遣人来燕州报信,则必定已往西京疏奏被兵之事。只是朝廷除了下诏抚慰,又能如何?”
这时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走进了屋子,凑到郭继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郭继骐登时露出诧异之色。
第七十一章 缱绻我心知
郭继骐连忙起身跟着吴守明出了海津驿馆。这座驿馆位于西大街,门边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立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儿,郭继骐认得这个乃是楚琳琅的使女。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绪,转头向吴守明道谢,然后行至马车旁边:“车上可是楚小娘子?”
马车里传来楚琳琅低低的声音:“是郭判官么,奴的爹爹,可还在驿馆之中?”
“还在。”
“那,咱们另外寻个去处说话罢。”
“好。”郭继骐四下张望,西大街的对面,东面是一处达摩院,正对驿馆一条坊道,坊道的西面是一溜店铺。他正在迟疑,就听得楚琳琅吩咐车夫往坊道过去。
郭继骐与那小使女跟着马车,一直沿着坊道南行,到头却是一片湖泊,湖边柳树成荫,天光云影,映于湖面,显得颇为静谧,湖的西面南面可见城墙,东面是一座寺庙。楚琳琅从马车上跳下来道:“这里叫做涌泉湖,是以那座寺庙便叫做涌泉寺。”
“原来如此。”郭继骐点点头,他注视着女孩儿,穿着一件银红色窄袖罗衫,发束双鬟,婉妙可爱,丽质动人。楚琳琅见他盯着自己瞧,不觉面上飞霞道:“咱们去那边说话。”
两人沿着湖边石径缓步漫行,郭继骐告诉女孩儿:“我将那农户的田契还给他的两个儿子了。”楚琳琅喜道:“奴就知道,郭公子果真是诚笃之人。先前在驿馆之时,公子可有说与阿爹知道?”
“不过是纠错之举,也不值得四处去说。况且宪使来此,他们都在议论正事,我便没有插言。”
“既如此,回头奴便寻个时机,告诉爹爹。”
“倒也不用特意转告。”郭继骐想了想问道,“小娘子想必是从宅中偷偷出来的?”
“是,昨日便听爹爹说燕都会有官员来此。”楚琳琅有些羞涩,“奴也不知道公子是否也来了,便假说去坊市逛逛,带了冰巧出来,教她至驿馆门前询问军士,倘若公子来了,就相请出来说一会儿话。”
“既如此,若小娘子与使君说知此事,他岂不是知道咱们已经相见了。”郭继骐只觉得胸口满胀,女孩儿的心意,不言自明。然而他又想到一事,“燕都亲卫营之中,有位段克峰段队正,乃是前军段点检之子,便是此前小娘子在海津军营所见到的那位。这位段队正如今在我大兄跟前做着随扈。前些时日曾来海津拜见过令尊,小娘子也见着他了罢。”
“你说那位段公子?”楚琳琅凝神想了想,诧异问道,“他前些日子是来过,年纪与公子相仿,倒是好生壮实。却不知公子提他做什么?”
“在下听说,段点检与令尊——”郭继骐欲言又止。
楚琳琅明白了他的意思,吃惊地停下脚步,面色有些发白:“你说的可真?奴家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料想是真的,段队正说他是奉了父亲之命往海津来拜见令尊。他返回燕都之后,极是高兴,连连夸说小娘子十分好看。”
“似乎爹爹的确对这位段公子颇为喜欢。便是哥哥,也与他甚为相得。”楚琳琅真的有些慌了,“不过我那兄长便是这等性子,喜爱结交朋友,与他投缘的人很是不少,这个也不算得什么,对吧。”
“不知小娘子心中如何想?”
“那位段公子或许品行是不错,只是,只是,”楚琳琅有些无措,“只是奴并不愿意——”
郭继骐长松一口气,他不再迟疑,上前一步握住了楚琳琅纤细的双手。
“你——”楚琳琅又惊,又喜,又羞,慌得连忙回头张望,见车夫和使女冰巧都已被树木挡住,瞧不见这边,才稍觉心安,“你抓着奴的手做什么。”
“在下对小娘子,实是一见倾心。”郭继骐竭力让自己沉住气,“小娘子人品相貌,皆是无双之俦,在下斗胆妄想,希图与小娘子相伴相偕,永结为好。”
楚琳琅羞得抬不起头:“公子的心意,奴家知道了。你,你现在可以松开奴的手了么。”
“好。”郭继骐微微一笑,稍稍退开,却依然牵着她的左手,继续往前走。见楚琳琅乖乖地跟着自己,并没有要将手挣脱出来的意思,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这一片湖畔景色,只觉绮丽非常。
两人沿着石径一直走到湖岸的最西边,才又掉头返回,楚琳琅心中喜悦,望着湖面说道:“此处若有湖心亭,就更好了。回头奴请爹爹遣人来造一座。”
“以令尊的性子,多半会觉得这是徒耗民力,无益之举。”
“哼,这可不一定。造一座亭子又不费什么事。”楚琳琅嘟起了嘴。
看看离马车渐近,两人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楚琳琅红着脸小声叮嘱道:“公子既然属意奴家,可记得与爹爹分说此事,不要忘了。”
她面容之上浮现几分忧色:“段公子那里,若是阿爹果然对奴提起,奴是一定会拒绝的。只是阿爹对公子颇有成见,恐怕公子这边,也是甚为艰难。嗯,咱俩的事,回头奴也会告诉哥哥,请他相助。”
“这个不用小娘子担心,”郭继骐柔声道,“一次不成,在下便多往几次,精诚所至,料想他也定然会认可在下对小娘子的一片真心。”
“果然是一片真心?”楚琳琅笑容难抑,扭头瞧向别处。
“果然是一片真心。”郭继骐诚挚说道。
两人到得马车前,车夫与那个叫做冰巧的小使女都笑眯眯瞧着他们两个。冰巧打趣道:“也不知道姐姐与这位郭公子有什么要紧话,竟然说了这么久,婢子等得腿都疼啦。”楚琳琅羞意大盛,连忙钻进了车帘里,车夫便催马掉头,又往北而去。
出了坊道,楚琳琅掀开车帘,脉脉注视心上人,郭继骐便郑重说道:“回驿馆之后,在下便与令尊分说此事。”楚琳琅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郭继骐独自回到驿馆门前,那吴守明与门前两个军士都笑嘻嘻望着他,吴守明打趣道:“这海津府城,竟然有小娘特来探看,足见判官的手段,厉害厉害啊。”
郭继骐忙抱拳道:“这个乃是贵人之女,还请几位不要再与旁人说起才好,”
“这个不消吩咐,咱们自然都知道的。”吴守明笑道,“不过楚使君与韩宪使、郜推官已经离了此处,往府衙去了。天师与孟参军倒还在馆内,判官可先进去,瞧他们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楚使君走了?”郭继骐愣住了,他想了想无奈道,“也罢,我先去瞧瞧真人,若是这边无事,我也要往府衙去一趟。”
他进了驿馆,就见耿冲在正厅之外对自己笑道:“判官又去了哪里?真人方才说了,再寻你不着,他们可就先走了。”
“现在就要出发么?”郭继骐闻言连忙进去,就见霍启明正拿着一本手写的册子在指点孟元朋:“往后都用这晒盐法,替掉煮盐之法。构建盐田,引入海水,风吹日晒,再引入析池,逐渐凝结。其出盐既多且白,咱们晒的可不是盐,乃是白花花的银子。”
见郭继骐进来,他便吩咐道:“又去了哪里,不声不响的不见人了?咱们这便往盐场去也,待汉沽这边改建已毕,你便与孟参军一道往长芦去,用贫道这法子在那边造盐田。如今已是五月底,咱们一定得抓紧了!”
“是。”郭继骐有些怏怏,但是瞧见霍启明神色郑重,便不再迟疑,“既如此,下官这就与真人、参军一道出发。”
“谢副使已经差遣中军乙师一营官兵,押送着三千俘兵往盐场而来,估摸着这两日也就到了。”孟元朋告诉郭继骐,“咱们也不用在海津城里耽搁了,这就出发。”
三人出了驿馆,领着骑兵们沿西大街往东城门而去,那孟元朋又问霍启明:“若新卢使者果然到了西京,则朝廷对咱们燕州,又会有什么吩咐?”
“还能有什么吩咐?”霍启明皱眉道,“多半会来一道制书斥责咱们坐视不救,难不成还要咱们出兵替新卢报仇不成?”
第七十二章 燕州新气象
事实上,霍启明等人赶往汉沽盐场之时,新卢国使才从山东东莱府下船。
然后这几人再由山东观察使马世仁遣兵护送,经河南入潼关赶至西京,路上就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当初卢知守被槛车押入京师,魏王与他的两个得力谋臣鲍文敬、李垂兴都是大吃一惊。这些人都没有料到燕州军主力才至常山,便一战完胜,彻底摧垮了并州军的六万精锐。卢知进虽然逃回了晋阳,却已无力与西京抗衡,覆亡只是迟早间事。魏王对此当然乐见,然而燕州军显示出的战力,也令人深为戒惧。
“咱们都小瞧了那个郭继恩,此子实乃枭雄之俦也。”梁忠顺叹息着说道。
卢知守在东都西京两处游街示众,最后在西京被斩首。梁忠顺宿怨得报,固然欢喜,却又为了燕州之事而心下难安。接着又有荆湖观察使盖从圣引兵攻入中州地界,幸得中州军枭将雷文厚协助统领梁佑续在新野击破荆湖兵马,于是州境稍安。
便在这时,新卢国使赶到了西京。
西京之中皇城东面的崇仁坊,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几处所在之一,燕州进奏院也设在此地。这日一大早,便有魏王府中使过来传令,进奏院使王显仁心下疑惑,倒也不敢怠慢,连忙穿好官服前去谒见。没想到却在交泰殿内被魏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显仁吓得伏在地上连连叩头不止,肥胖的身躯汗出如浆:“那东虏伪王,兵锐马捷,进击如风,旬月之间便逼至新卢国都。依小人料想,燕州郭统领即便接到敌报,亦无能为也。”
“这可见是胡说了,”梁忠顺冷笑道,“贵处不是在常山府境才获大捷么。足见你们这位郭统领分明手握强兵,却是坐视东虏横行藩国,折我上国之威,却不知是何用心!”
他说着将一道敕书扔下去:“拿去赶紧送往燕都,交与那郭家小儿。教他好好反省己过,尽早发兵,与孤王平了东虏,将那乌伦里赤传首京师!彼身悬帅印,受任方面,威权之重,无与伦比。却是逡巡畏敌,以至胡虏坐大,涂炭生灵,这等鼠胆之辈,也配为节度?真以为朝廷不会罢免了他的官职么!”
“是,是!小人这就遣人速往燕都,将敕书送至郭统领处!”
回到进奏院内,王显仁气愤愤摘了幞头骂道:“如今政令皆不出政事堂而出于魏王府,焉有是理!其实不过是个粗鲁军汉,这等气势凌人。”骂完之后,他又连忙四下张望,见屋内只有副使康瑞,才松了口气。
“彼有取代之意,天下谁人不知。”康瑞坐在交椅之上摇头道,“不过如今各处军镇,恐怕都存了自立为天子的心思。大乱之世也——却不知今日魏王相召,可是有什么紧要吩咐?”
“康副使请自己瞧瞧罢,”王显仁将敕书递与康瑞,叹气道,“这又得请康副使再往燕都去一趟了。”
康瑞将敕书打开仔细瞧过,也觉得棘手:“此事重大,果然须得下官自去才成。事不宜迟,下官今日便动身。”
王显仁叉手谢道“便是辛苦贤弟。”
于是康副使又一次踏上了赶往燕都的驿道,路上非止一日,终于进入河北地界。在磁县驿馆,这位副使对李驿长叹气道:“半载之内,本官竟然三赴燕都矣。”
“副使来往奔波,的确辛苦。”驿长笑道,“如今既然到了小人这里,便请用些酒肉,早早安歇,以解劳乏。”
“如今竟然有酒肉了?”康瑞很是惊奇,“这些年经宿贵处,酒肉可是头一回有。”
“是,不过只是些猪肉、浊酒,”李驿长搓手笑道,“还请副使勿要介怀,将就着用些罢。”
“这已经很好,那里还敢挑剔!”康瑞感慨道,“自从出了京师,便再未沾过油荤,每到一处都是胡饼素菜,着实难熬。”
“既如此,便请副使往这边来。”李驿长于是引着康瑞往膳房里去。
康瑞进了膳房坐定,首先瞧见桌上摆着一份很大的字纸,“咦,如今驿馆都有邸抄了么?”康瑞说着将那字纸拿在手里,诧异道,“燕都邮报?这又是什么新物事?”
端着酒菜过来的驿夫见怪不怪道:“哦,邮报啊,隔三五日便会从县城发来。这东西自燕都印好,再发至邯郸,然后至县城,最后送到咱们这驿馆,上面所载的消息,那都是七八日前的事了。副使手上这份乃是三日前送来的,说的都是十余日前的故事啦。”
“有趣,有趣。”康瑞一面瞧着邮报,一面拈须点头。这报纸展开来竟有二尺余见方,纸张厚实,正反两面皆印有文章,正面右上角是隶书体的燕都邮报四个大字,然后是出版日期:东唐雍平十六年——丙子年六月廿九日,算算时日,竟然已是十二日之前了。
邮报所载,内容很是丰富,正面大多是统领署、监军司、巡查使衙署的各项政令。又有各地农作物之产量,及某地之奇闻异事。背面则是雅趣小文、历史故事、格物之学等。康瑞连连称奇道:“是何人想来!此物极妙,敢问驿长,是燕州各处驿馆都有么?”
“都有,都有。”那李驿长笑道,“各处驿馆都有。这邮报原本售价二钱一份,只是咱们这里是府县里遣发下来,并不用花钱。”
于是康瑞每到一处驿馆,便首先索要邮报来读,他发现每一期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候会有某位大员写的政论,也有某个人物的事迹,此人或为军将,或为文官,又或为名士贤达,甚至工匠商贾,五花八门。不过刊载最多的,还是关于公田的文章。
在馆陶登船沿运河北上之时,康瑞惊奇地瞧着大批四轮马车从官道上拖来沉重的铁料装船发往燕都:“燕都如今竟然要用这多铁么?”船夫闻言笑道:“这个算多么?如今燕都、唐山等处,都在大兴铁厂,往后只怕更多呢。”
康瑞闻言,只有感叹不已。沿途之中所见,无论男女皆在忙碌,他也听到各种议论:统领署推行了新的出盐之法,往后盐价要跌了,那位新上任的巡查使行遍了燕都之外的十一府,清理出许多被私占的公田。邯郸府的赵刺史与前来巡视的韩宪使大吵了一架,甚至威胁要辞官归去,霍神仙在唐山境内找到了金矿,果然是有着天眼神通……
进入三河县境,康瑞又看到了令他惊奇的景象:许多民伕在官道之上砸石、铺路,或者用碾子平整路面。过往行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常山之战中的俘兵,如今分布在许多地方,煤场铁场、盐场驿道,劳役虽然辛苦,但是吃穿都还不错,有的人还被擢拔上来,当了匠头、班首。
“如今的燕州,变化倒是不小。”康瑞摇头感慨着,立在船头从澄清坊进了燕都城。这一回往赴燕都,恰好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分,虽然坐船并不费什么气力,康瑞也觉得暑热难耐。在燕都驿馆安顿下来之后,他步出大门去给自己买一份冰酪来享用,然后就惊奇地发现城里多了不少四轮马车,满载着有说有笑的女孩儿们从坊道上得得而过。
卖冰饮的摊主告诉他,这些都是刚刚下工的织场女匠,如今燕都城内的织造社每日繁忙上工,这些小娘一月竟然能分到一千钱的工钿,教人十分眼热。于是便有传言说,霍天师预备扩建织场,那些家中还有小娘未出来做活的坊户,自是欢喜非常,只要有新的邮报出来,都会抢着去买,看看官府有无发布织场二期的消息。
夜色降临,坊道旁的道灯也逐一亮了起来,康瑞坐在茶铺里津津有味地听着客人们闲聊乐社的演艺,那个常山来的甄小娘唱得真是好听,监军司郭判官与亲卫营段队正两位少年郎君同时看上了海津府楚使君家小娘…然后他心情愉悦走出来,仰头仔细鉴赏了一番造型酷似石灯笼的道灯,决定连夜去都督府拜谒郭统领。
第七十三章 燕都大学堂
郭继恩已经巡阅渔阳、宣化两府的驻屯军队之后返回燕都,然而他并不在都督府内居住。康瑞无奈之下只得回到驿馆,瞧了瞧今日才出的报纸,又是一篇关于土地的文章,署名者,郭继恩。还有一篇文章,讲的是缂丝技法,署名周春,文笔却十分质朴,康瑞读来只觉索然无味。于是换到另一篇,乃是统领署参军拉巴迪亚所写,讲述西台胡地风物民情,倒是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翌日大清早康瑞便起身出去用早饭,他惊奇地发现街道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造型奇怪的洒水马车缓缓驰过,涓涓细水洒在路面,顺着石板从道路两旁的暗沟盖板缝处流走,令街道变得更加清爽。
“虽然燕都城规制不及西京,住在这里却是比京城舒服得多了。”如今立秋已过,早晚凉爽,康瑞心情也是颇佳。他瞅着暗沟盖板啧啧不已,“上次来燕都还都是明沟,如今都有铁铸盖板了,何等奢侈!”
“这个还不算什么,那个胡人参军受了咱们霍天师嘱咐,如今正在筹备自来水呢,”食店店主很是得意,“眼下西面咸宜、教忠、崇南等坊,已经在建造蓄水池了。”
康瑞又啧啧感叹了一番,算过早饭钱之后便起身往西苑军营而去。辕门处当值的军士问过之后便放他进去,直至统领署前。
段克峰出来相迎:“这位便是进奏院康副使?今日来得倒巧,明日统领即往城外讲武学堂授课去也。”说着便引他往议事厅而去。康瑞见他面色如常,想起昨夜听到的故事,只是不好询问。
郭继恩正与谢文谦、杜全斌等人在此议事,他还是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头上束着同样青黑色的抹额,愈发衬得面容白皙俊秀,只是眼神依然深邃凌厉。屋子里另外还有几个新来不久的讲武堂学生,都被任命为参谋,行走于统领署、监军司等处。众人见到康瑞进来,都抱拳道:“又见副使来燕都!可是朝廷有什么吩咐?”
“是,朝廷有敕书来此,只是却不大妙。”康瑞苦笑着先行参见,然后将敕书递上。
郭继恩接过来仔细读过,轻笑道:“卞庄刺虎?”
谢文谦凑在郭继恩身边将敕书看过,皱眉道:“要咱们出兵攻打东虏?此事却是极难,不可轻易为之。”
“一个字,拖。”郭继恩转头吩咐杜全斌,“替本帅回书西京,就说东虏屡有犯边,又肆掠藩国,臣实愤恨之。只是常山之战,燕州军伤亡逾二万,颇伤元气,如今备训新卒,不能遽发。又有抚恤及筹备军辎粮草等事,是以预备来年开春之后,再举征伐。”
“是,”杜全斌叉手应命,又问道,“若是年后朝廷催促,则又当如何?”
“明年即便朝廷不来催促,咱们也要发兵了。”郭继恩断然说道,“那新卢便是东虏嘴边一块肥肉,这回咬下了一大口,尝到了甜头,往后必然再犯。长此下去,其势力愈发壮大,难于殄灭,是以咱们也不能久拖下去。这营州之地,本帅迟早要吞并下来!”
杜全斌不敢有异议,忙坐到另一张桌子前提笔起草回奏。郭继恩见康瑞欲言又止,便笑道:“营州之地,本就是我东唐之土,咱们发兵也不过是收复失地,算不得穷兵黩武。不过这也不是要紧事,这道敕书,不用过于着紧在意。倒是上次本帅与你们说,请在京城留意不得志之贤才,然后来了一位太仆寺主簿秦慎之,本帅与他详谈之后,真是喜出望外,这件事,办得很好。”
“如今太仆寺不过是个闲散去处,秦慎之又是个无心政务之人,即便不辞官,也是迟早被贬出京师的下场。”康瑞见统领十分高兴,也松了口气,“既然制将军觉着其才出众,也算是卑职等没有看错了。”
“这位秦主簿,音律、天文、算学,无一不精,这等大才,埋没在马监那种去处,着实可惜了。如今燕都正在筹办大学堂,本帅已聘秦先生为学堂教授,主持算学、天文二馆,秩比五品。只是仅有一个秦慎之,还远远不够。”郭继恩瞧着康瑞,“燕都另有王伯重、周春等贤才,还有如今在唐山的方石崖,皆可入学堂讲学,只是他们另有职分,不能每日给学生授课,是以还得请两位院使,替本帅多多留意。”
“大学堂?”
“对,名字已经定做燕都大学堂,设文学、刑律、天文、算学、农学、格物、工造、地理诸科,暂由河北各府于本处学子之中举荐,外州学生亦可前来就读,学制三年。学成者,直接署任!”郭继恩笑道,“不瞒康副使,本帅这是打算在燕都再建一所太学。”
“既如此,如何不设医科?”
“燕都已经另有医教院,”谢文谦解释道,“大学堂、讲武堂、医教院,今后之燕都,乃有三大学馆,以广招天下学子,尽伸其才。”
“此圣人之行也!”康瑞也不禁赞叹,他沉吟细想,“道之所存,此师之所存也。下官倒情愿向统领讨个职事,往大学堂做个文学直讲之士,不求秩品,惟愿能在此传道授业,多教几个学生,则无憾矣。”
“哦,未料康副使竟有此志,实是难得。”郭继恩也有些意外,“康副使籍非燕州,进奏院又是肥职,副使果真舍得抛却?”
“台阁奔走,带笑屈膝,”康瑞苦笑道,“进奏院虽为肥职,却是教人甚为苦闷。康某少年之时,亦曾跟随名师,学业有成,是以情愿远离京城,在统领处做个授课先生,主公既有育才之愿,在下亦当效绵薄之力。”
“原来如此,”郭继恩沉吟点头,“副使之志,本帅已知,只是如今还不能召你回来。西京之中,尚有赖副使为本帅奔走,不过至多两年,必定以学堂教授之位待之。”
“既如此,”康瑞叉手道,“下官但凭统领吩咐便是。”
“好,如今倒是果真还有一事,”郭继恩注视他道,“本帅想物色一位曾在京中任过三品职官者,当然此人须得才德俱备。要请进奏院为本帅留意。”
“做过三品京官者?”谢文谦吃惊道,“这等高位之人,如何肯来咱们这里?不过你请来这般人物,究竟要他做什么,又以何等职事待之?”
“倒不一定要是京官,品秩三品以上者,皆可。”郭继恩说道,“只是外面州府,这等人物着实罕有。所以才教进奏院于京城之中留意。只要肯来,本帅便让出这观察使之位。”
厅内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连杜全斌都连忙起身道:“统领万万不可做此想!都使之位,燕州文官之长,极是紧要,只可统领自任,如何能让与他人!”
康瑞也肃容说道:“若朝廷授了制将军都督之位,这都使便另任他人亦无不可,如今那魏王扣住都督之职,则都使必当由制将军自领。况且制将军推行收回公田之政,各处府县官员定有怨言,将军此时让出权柄,则朝廷必定乘隙,岂不葬送如今这大好局面?”
“不是现在,而是往后。其实韩煦之才足任都使之职,只可惜其人资望不足。”郭继恩解释道,“总之,还请众位先行留意便是。其中道理,回头再与众位详细分说。”
他想了想又叹气道:“大学堂八月初便要开学了,却直到如今连个山长都没有。”
谢文谦笑道:“这山长便由统领自任,如何?”
郭继恩连连摇头:“不可,山长之位,非名儒大德不能任之。我心中虽有合适之人,只是难以寻访,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他转头对康瑞说道:“回书西京之事,并不用急。康副使可在燕都多留几日,四处玩玩。本帅明日便要去讲武堂授课,副使若是还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杜参军便是。”
康瑞忙叉手道:“是,卑职此番过来,也正想着要各处瞧瞧,还有那乐社的演艺。回去也好向王院使吹嘘一番。”
众人都笑了。
第七十四章 私议限田令
郭继恩说是翌日要赶往讲武学堂,却依然忙至辰正时仍未动身。他将钤印的军令交还给从盐场返回燕都的郭继骐,又吩咐了几句,郭继骐都一一记住,转身走了出去。在节堂之外他遇见段克峰,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略点一点头,郭继骐便大步往监军司而去。
新任统领署参谋的宋庭耀瞧在眼里,小声对郭继恩说道:“郭判官与段队正两个,如今连话也不说了,他们两个往后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小的觉着,这事还得是统领来拿个章程。”
“他们能有什么事,还用我来替他们拿章程?”郭继恩手里拿着一支竹锥笔,正在写着笔记,闻言抬头诧异问道。
“就是那楚使君家中小娘之事啊。”宋庭耀乃是常山之役中阵亡的团练宋庭澜之弟,谢文谦从讲武堂的学生名册上见到这个名字之后,立即便下令将其征为参谋,扈从主帅左右。
“原来是这个。继骐已经与我说了此事缘由,”郭继恩不以为然,“少年人婚配之事,由得他们自己去寻个结局,哪里用得着我来拿什么主意,再说,继骐乃是本帅的堂弟,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少年人婚配之事,”宋庭耀偷笑,“说得统领自家不是少年人一样。你可比俺还小着一岁呢。”
见程山虎不满地扫一眼自己,宋庭耀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有些失了分寸,忙又道:“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了局啊。”
“管他们呢,要头疼,也该是楚使君去头疼。”郭继恩漫不经心道,“预备出发了。”
“是。”
段克峰、程山虎,参谋宋庭耀都跟着郭继恩,打马出了辕门,恰见霍启明领着耿冲从东面过来。郭继恩见霍启明面色憔悴,便抱拳道:“启明兄弟回来了,这趟想必极是辛苦。”
“今日才进的城。”霍启明有些无精打采,“先至盐场,后至唐山,这些时日累死道爷了。我瞧着那位朱师监,虽然岁数大了,却很是能吃苦,又好问勤学,着实教人钦佩。燕都西郊这边铁厂,我想着要么请他回来主持,唐山那边,有方石崖与秦义坤,已经足够。”
“好,此事由你定夺便是。”
“则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去讲武学堂授课,我与文谦兄说定,彼此分别挑选时日,过去充作教头。”郭继恩解释道,“如今刘元洲被点做前军乙师副点检,这边能授课之人,又少了一个,咱们不去也是不成。你在唐山,想必已经见着了刘都尉?”
“见着了,不过次数不多,他与段点检在军营操演部伍,道爷我是四处忙碌,只恨一天时辰太短。”霍启明叹着气道,“我跟着你回到这燕州,着实是自讨苦吃。如今我才回来,你又要去学堂,瞧着这边的事又丢给我了。”
“人才奇缺呀,”郭继恩也感慨,“说不得咱们挣命为之罢。再过得一二年,也就缓过来了。不过我已命于贵宝于监军从临榆关返回,想必这两日也就到了。待他回来,你与文谦兄肩上也可松快些。”
“待他回来再说罢。”霍启明说着又觑那段克峰,“段队正这是什么脸色,令尊请向点检替你求亲不成,想必心里老大不痛快,可是要道爷我请你去吃冰酪,高兴一回?”
亲随们都忍不住笑了,段克峰也微微一笑:“教真人见笑了。段某以情爱之事,惊动了主帅和真人,实乃罪过。如今卑职一心只要追随统领建功立业,天下女子不少,卑职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你笑得比哭还难看?”霍启明打趣一番,“罢,不与你们罗唣了。钱庄那边事情太多,还有那邮报,这拉巴迪亚弄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不成我且先往统领署去偷闲,小睡一会。”说着摆摆手,领着耿冲进了辕门。
郭继恩轻笑一声,转头吩咐道:“走,咱们去学堂,收拾那帮崽子们去。”
宋庭耀叫苦道:“只怕是统领会将咱们也一块收拾罢?却是苦也。”
郭继恩哈哈一笑,驾地一声,打马往平则门而去。
出城之后,郭继恩见段克峰虽然面色沉静,眉间却终有抑郁之色,便开口说道:“段队正,本帅有一句话送与你,叫做天下不如意,十居七八。”
段克峰点点头:“此语之前亦有耳闻。”
“羊太傅文为辞宗,行为世表,何等英雄,尚有此叹,足见人生无常,忧苦实多。”郭继恩道,“咱们但求行事无愧,也就是了,不必如此萦怀。”
“少将军说得是,这件事,往后卑职不会再想了。”
郭继恩在路途之中劝解段克峰之时,燕州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也正在与返回燕都、途经海津军营的监军使于贵宝说及此事:“某受了段点检之托,往海津城内替他家郎君与楚使君纳采提亲,不料楚使君却道他家女儿似乎不大愿意。这就让兄弟尴尬了。”
向祖才放下酒杯叹气道:“段兄弟回头还致书向某赔不是,倒是教向某心下颇为过意不去。”
于贵宝点头道:“想必那楚家小娘,已另有中意之人。”
向祖才面露苦笑:“如今燕都海津两城都知道了,这位楚小娘子,相中的乃是咱们郭统领之堂弟,监军司的那位郭判官。”
于贵宝夹菜的手停顿,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想必海津楚使君心中定然是乐意的了。”
“便是奇在这里!”向祖才忙道,“那郭判官被霍真人遣往长芦盐场督造盐田,回燕都之时曾折往海津府衙求见。楚使君因为此事,甚为恼怒,闻说楚宅之中,这些时日,父女两个争执了好多回。”
于贵宝也有些诧异:“楚使君竟然不愿意,这个确是奇怪。不过这些文官,思虑甚多,不知道又有什么内情。此事咱们只瞧着便好,某瞧向兄弟神色,恐怕还有别事烦心?”
“是,”向祖才端着酒杯,斟酌一会才开口道:“如今上下都在议论限田之事,统领署虽是还未行文各处,制将军却是将他家在幽都、三河等处的的两千顷良田都献了出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大伙儿,统领署要限田了?于监军见识深远,今日请教一句,这限田之令,可是果真会施行?”
于贵宝觑着向祖才,微微一笑:“却不知向点检家中,有田多少?”
“虽是不多,亦有万余亩。”向祖才含糊应道。
“既然如此,何不都卖了?”于贵宝果断说道,“如今统领署不是在办什么燕都大学堂,向兄弟便将之卖做学田,岂不是好。”
见向祖才沉吟未答,于贵宝又道:“又或者学那位何泰年何员外,将田产折银入为钱庄之本,也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一万多亩啊,”向祖才有些肉痛,“钱庄这边么,兄弟已经入了数千两银的本钱,不必再投银进去了罢。”
“既是舍不得,向兄弟倒也不用将田业全部发卖,”于贵宝瞅着他道,“可是你再将之都捏在手里,也极是不妥。统领之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限田之令,迟早颁行,尤其是咱们这些文武职官。向兄弟呀,为兄劝你一句,不要舍不得这田,要拿它去换取你最缺的东西。”
“最缺的东西?”向祖才疑惑不解,“还请监军详细指点。”
“赵时康窜逃,潘至耀被少将军一拍即倒,章三才罢职,葛禄云自解兵权入燕都做了富家翁,罗元义欲以河间叛之山东,结果是监牢待斩。”于贵宝缓缓说道,“郭长鹄就更不用说了。你瞧瞧,不过一两月功夫,十个点检去了六个,当初侍中接任都督之时,哪有这般雷霆手段!咱们几个,幸得往日还算本分清廉,是以被少将军信重留任。向兄弟,这话,做哥哥的便只能说到这里了。”
第七十五章 老将论首领
“多谢于监军指点!卑职知道该如何做了。”向祖才连连点头,又感叹道,“果然还是监军思虑周全,便是监军宅中两位公子,亦是才量出众,后生模范。大郎右迁三河县令,二郎如今也授了实职。足见监军育子有方,令卑职十分羡慕。”
“向胜、向捷两兄弟如今不也入了武学么,”于贵宝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沉静,“将来成就,未必就不如我那两个犬子。”
“他们两个?能有个出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向祖才摇摇头,想了想又对于贵宝说了郭继恩在常山拒收甄倩儿之事,“咱们这位少将军,良田美妾,皆视若浮云,一面减税,一面又设钱庄、兴百工,专以财货为重,这岂不是自为矛盾?还有这邮报——”
向祖才说着拿起最新的一份燕都邮报晃了晃:“由是督府之政令,街坊市井,皆得闻之。也不知统领与真人两个,转的是什么念头。以监军所见,咱们少将军,究竟意欲何为?”
“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不能知也。”于贵宝也摇头,“敢问向兄弟,如今天下诸帅,谁者为最强?”
“这个自然是魏王,彼挟天子,掌二军,居国中央,孰能比之?”向祖才认真说道,“依卑职猜测,只在这二三年间,魏王必定自立也。”
“彼之心意,路人皆知,又有何奇也。”于贵宝不再议及此事,“且不去说这个,咱们吃酒便是。”
“说的是,咱们吃酒便了。”向祖才也笑着举起了酒盅。
于贵宝离开海津军营之后,路上又花了两日,终于回到思贤坊中的于宅。正室夫人侯氏、侍妾董氏,女儿于紫萱见他平安归来,都是十分欢喜。儿媳荣珍也领着五岁的孙儿于重来给祖父见礼,于贵宝牵着孙儿的手细细问话,心情甚是愉快。
侯氏夫人替董氏问道:“老爷跟随少将军往边关去时,难道不曾与继骐公子说起咱们家萱儿?如何他又瞧上了海津府楚使君家中女孩儿,想来他们两个,幼年时应该也未曾见过啊。”
“谁知道他们两个何时遇见的。”于贵宝摇头道,“继骐这个孩子,本性虽好,只是心思太重。这个也怨不得他,若不是统领仁心,郭长鹄这一家子,只怕都在燕都城中呆不下去。偏生统领还委他做了监军判官,身居要职,常随左右,以继骐的性子,必定是愈发谨慎持重。老夫在卢龙之时与他提过一嘴,瞧他不是很上心,便也罢了。我家萱儿这般的品貌,何愁没有好人家。却是不用担心。”
董氏忙道:“老爷费心了。妾身只有这一个女孩儿,是以希望她得遇良人,一世平安,想必老爷往后自然会为萱儿留意,妾身倒是不担心的。”
于紫萱只得十五岁年纪,一张玲珑可爱的圆脸,身穿月白色绫衫,粉色长裙,看起来十分娇俏喜人。她立在亲娘身侧,有些羞涩地说道:“女儿年纪还小呢,情愿在阿爹、母亲和阿娘身边多服侍几年。这婚配之事,女儿其实还未曾想过。”
“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侯夫人倒也很是喜欢这个女孩儿,她想了想又对丈夫嗔道,“老爷便是个死脑筋,跟随少将军身边这些时日,你就不会想到跟他提一提我家孩儿?”
“你们都出去。”于贵宝先是吩咐两个使女离开,然后才拈须沉吟道,“少将军啊,若论起来,燕镇之地这些个少年郎君,自然是无有一个及得上少将军。身份贵重这个不消说了,相貌也是出众,品性才具,更是领袖群伦。只是,老夫心下有些犹惧,这话只在宅中说与自家人知道,万不可传与外人——以老夫观之,少将军之才志气象,乃是帝王之俦!”
两位夫人都吓了一跳,于紫萱有些懵然地望着父亲。荣珍知道厉害,忙叫于重到自己身边来,又小心地往屋外瞧了瞧。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便索性说透罢。”于贵宝继续道,“如今乱世,东唐国祚已尽,所谓天子,不过有力者居之。天下诸雄,表面瞧来,魏王身踞京城而号令四方,帐下精兵又多,迟早取代。只是以老夫观之,魏王性傲而才疏,至于晋阳卢家,乃至江南徐氏、山东马家等,这些人,都不及少将军之雄才大略,心志非凡,得天下者,必定是咱们这位郭统领。”
“这不是好事吗?”侯夫人高兴起来,“如今少将军对老爷甚是重用,大郎二郎也是各有职任,若果真如老爷所说,则咱们家将来必为元从之臣,富贵绵长,泽于后世,却不是极好?”
“好事固然是好事。”于贵宝叹息道,“可是与天家作亲,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们史书读得少,历来外戚之家,有几个得善终的?后宫之险恶,不亚朝堂,况且既为天子者,妃嫔如云,若是得宠倒也罢了,若是主君不爱,岂不是苦了我的女儿——郭统领这人,弘毅刚强,非女色所能动者。老夫还真不敢将女儿交与他,实是祸福难料呀。”
“还是老爷见得深远,”两位夫人都有些悚然,侯夫人忙道,“这事,往后咱们可不能提了。”
“正是,少将军信重老夫,以要职托付,老夫自当尽心辅佐。忠忱之意,少将军自然都瞧在眼中,佐贤佐明两个,亦只靠自家本事,如此往后,咱们于家在朝堂必有一席之地,别的,并不用多想。”
几个女人都连连称是,荣珍便请老爷夫人们往饭厅去用饭。于紫萱却是面露好奇之色,显然是对那位郭统领有些感兴趣,只是她性子向来沉静,并没有再开口询问。
几日之后,最新出版的一期燕都邮报,头版刊载了燕镇监军司监军使于贵宝捐田一万亩的消息。统领署盛赞了这位护将军公而忘私之品格,并仍按燕都田价算与监军使五千缗钱,而于监军当即便将这一大笔钱赠与了即将开学的燕都大学堂。这个消息引起了河北全境震动,紧接着,驻扎在海津的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也表示要捐田出来,最后,统领署以市面田价一半的价格买下了这一万亩田。
“这两个军头,如今何以这般慷慨?”方应平在府衙议事厅内对别驾高忱抱怨道,“开了这么个坏模样,却教咱们如何是好?”
“下官手里的田地虽是不多,却也打算卖掉了。”高忱苦笑道,“留在手里,是祸非福呀。”
“孙光祖前两日写信过来问本官,心下有无章程。”方应平哀叹一声,“本官算是瞧出来了,这限田之法,首当其冲便是咱们这些职官,罢罢,卖了卖了,正如副史所言,留在手里,迟早是祸。”
朱斌荣从唐山返回燕都,至监军司来见于贵宝、谢文谦等,进来便抱拳笑道:“如今都在议论监军使献田之事,老夫手里田地不多,说不得也要捐出来了。”
“老师监这些田地,就留着不要拿出来了。”谢文谦正色说道,“统领署的本意,乃是赎买,并非夺田。统领特地从学堂致书咱们,是买田,并不是教大家把手里的田都交与官府。”
“既如此,回头老夫再与两个孩儿商议商议,”朱斌荣笑道,“早知真人会教老夫回燕都来,当初便该与监军一道动身才是。”
“今日回来也不晚也,”于贵宝笑道,“恰好今日乐社有演艺,回头便一起去瞧瞧?”
朱斌荣哈哈一笑,正要说话,门前当值的军士匆匆进来道:“报,渔阳、唐山有军情急递!”
众人皆吃了一惊,于贵宝忙吩咐道:“赶紧叫进来。”
“是。”
军士转身出去,很快领进来两个传令兵,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筋疲力尽的模样。
七月廿四日,燕都得报,东虏精兵数万,从渔阳府宽河县南面大举入寇,兵锋直指唐山府迁西、遵化等处。燕州北面各处府县,皆为震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