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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举火正煌煌

    郭继恩定睛瞧去,见甄文庆与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一脸巴结谄媚的笑容,旁边的几个富户也是满脸羡慕之色,只恨自己没有一个好女儿可以奉献出来。他心下便着实有些不快。

    正欲推辞拒绝,坐在他左面下首的向祖才却抢先道:“如此就要多谢甄员外美意了,少将军总掌本州军务民政,夙兴夜寐,甚为辛劳,身边的确是缺一个体己侍奉之人。甄家小娘子瞧着便是蕙心兰质,解语良花。若能随侍少将军身侧,诚为美事一桩也。”

    甄家父子皆喜形于色,不料郭继恩却丝毫不顾这位三品护将军的脸面,直接出言拒绝道:“员外的好意,向将军的苦心,本帅都心领了。不过本帅只是个平日里舞刀弄枪的粗鲁汉子,哪里消受得起这般美人恩!小娘子品貌俱佳,员外当为其仔细挑选一位东床佳婿才是,待到小娘子成婚之时,统领署亦当备礼为贺。”

    甄文庆一张笑脸僵住,两个儿子面色尴尬,前来作陪的另外几个富户见郭继恩不吃他这套奉承,心下都是乐开了花,面上却都是一副恭敬钦佩模样,连连点头。坐在对面的孙光祖、蔡南全俱都凛然,刘清廓却流露出赞赏神色。郭继骐见到这甄家少女,心中却浮现出另一位女孩的模样,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

    向祖才只得苦笑:“是老夫多嘴了,还请统领恕罪。”郭继恩却恭敬起身举杯道:“向点检实是一番好意,继恩岂能不知!方才言语刻薄,然所言皆是继恩真实心意,是以先饮为敬,还请向点检勿要介怀。”说着便一饮而尽。向祖才只得道:“不敢,少将军这般推心置腹,卑职岂能不识好歹。”说着也将自家酒杯饮尽,亮一亮杯底。

    郭继恩又向甄文庆举杯赔罪,甄文庆连道不敢,称是自己太过唐突了。郭继恩也知道自己坏了筵席气氛,他稍稍再坐得一会,便起身告辞。

    出了甄宅,孙光祖和蔡南全都与郭继恩道别,各自回去歇息。向祖才等跟随郭继恩返回军营。这时才过酉正,天色尚未全黑,向祖才低声向郭继恩解释道:“今日之事,乃是本地贤良富户表示效忠之意。甄家这个女儿,慢说的确姿色出众,便是才貌平平,统领也当先收下才是。”

    “向将军之言,本帅不能认同。”郭继恩耐心解释道,“若是卢家进了常山府城,那甄家也一样会将女儿献上,不过是寻个依傍罢了。况且,今日收了人家女儿,明日就会有人献上妹妹。这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那前军甲师巡检曹林宗,不就是将自家妹子献给了赵时康么,此等习气,往后断不能长。”

    “统领识见卓远,只是,”向祖才摇头笑道,“今日之事,迟早会传至街巷。那甄家女儿,往后必定为人所讥,颜面无存矣。”

    “这个大有可能,”郭继恩也承认,“只是这也是她自家父兄做下之事,我亦无能为也。”

    跟在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压低声音对程山虎道:“这般颜色的女孩儿,统领却是如此嫌弃!倘若是我,必定先收下来再说。”程山虎鄙夷地瞅他一眼:“这个可是豪族贵女,人家父兄,又怎会舍得与你。”

    段克峰悻悻道:“贵女也是迟早要嫁人,或者将来我也娶上一个贵重貌美的,亦未可知。”程山虎笑道:“我却忘了,你其实也是贵介子弟,想必将来娇妻美妾,轻易可得也。”

    听着后面两个亲卫说笑,向祖才又道:“虽说这甄家女儿不合统领之意,少将军如今也已二十有二,这妻妾之事,也是时候考虑了,不可拖延过久。”

    “二十二,这不是还早嘛。”郭继恩低声轻笑,“虽是多谢向护军提醒,不过此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他说着一夹马肚,加速向军营奔去。

    向祖才摇头叹气,转头对刘清廓道:“原以为统领是老成持重,其实毕竟年少,终究还是孩童心性!这件事,便是他太过意气任性了。”刘清廓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及至郭继恩赶回军营,却见乔定忠也已经领着兵马返回,并向他禀报:“周点检、贺营管等领兵一直往巨鹿去了。卑职劝他说那卢知进想必已经逃入太行山内,他却坚持继续往南,并吩咐卑职回来向统领复命。”

    郭继恩点头道:“卢知进万余残部,如惊弓之鸟,一路向南只能从滏口陉窜回河东。周点检一路南追,既可将其逐回本境,又顺便进入邯郸府城,以察看葛禄云所部后军甲师,此所谓一举两得也。”

    乔定忠闻言,也不禁叹服道:“还是周点检虑得深远!”

    郭继恩笑道:“这是他的能耐,你也有你的长处,今日想必伙伴们都甚是疲累,赶紧去歇息罢。”

    “是!”

    乔定忠走后,郭继恩也自去冲了个凉水浴,洗去了一整天的疲劳,又重新换上一套里衣和军袍,走回前院,却见刘清廓还在此等候。他便抱拳问道“刘点检如何还不去歇息?”

    刘清廓笑了笑:“统领今日路上所说之事,卑职颇有触动,是以特来讨教。”

    郭继恩也笑了:“周点检来常山之后,是不是也曾向你提及?”

    “是,卑职正是由此,深觉统领有平定天下,解救黎元之志,乃是可以尽心追随之人。”

    郭继恩点点头:“咱们去书房详谈罢,程山虎,点灯,备茶!”

    两人促膝长谈,极是投机,直到子正时分,程山虎和段克峰都向刘清廓连连暗示,他才察觉时辰已经太晚,连忙起身告辞。

    郭继恩送他出来,刘清廓犹豫一下说道:“向点检未知统领之志,不过他也终究是一番好意。少将军婚配之事,非同小可,的确不能久拖,早早议定,也可令全州上下,皆为心安。”

    深夜的凉风,已经吹走了白日里的炎热之感,郭继恩感觉甚是畅快,他难得地敞开心扉道:“本官婚配之事,说到底亦不过是件私事罢了,大伙都不用太过看重。不瞒刘兄,那令我心动之人,至今尚未见着。”

    刘清廓微微点头,他略一迟疑,还是接着说道:“卑职其实是不赞成纳妾之举的。不过以统领之身份贵重,就是先纳一妾,亦不为失当之举。便如今日之甄家小娘子,若是其父兄安分守己,则统领将其带往燕都,也是无伤大体也。”

    郭继恩瞅着他道:“甄家舍得送上一个女儿,谁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安分?再者,我那娘亲,便是先都督的一名小妾,死得不明不白,连尸骨也寻不着。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有纳妾之举。”

    刘清廓吃惊之余,忙抱拳道:“原来如此,却是卑职孟浪失言了。还请统领恕罪。”

    郭继恩摆手道:“没事,刘点检也请速去歇息罢。”于是刘清廓终于告辞离去。而郭继恩自己,却又在庭院之中,独自徘徊许久,方才回屋歇息。

    四月廿八日,天气依然晴好,燕州军各部,俱在昨日的战场之上列阵,在他们主帅的命令之下,将阵亡的同袍们予以火葬,并收入骨灰罐。眼看着曾经熟悉的伙伴在熊熊烈火之中逐渐化为灰烬,有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围观的百姓远远地汇聚成群,在烈日下一面瞧着,一面低声议论。

    宋庭澜、路双才、杨坤先等都是出色的青年军官,他们牺牲在这场战役之中,郭继恩也是甚感心痛。在他原本的设想里,这几个人将来都是要加以重用的,如今却只能默默寄以哀思。陪伴在一旁的孙光祖虽然对这火葬之举不以为然,也还是做出一副哀戚模样。

    在常山府城划立的义冢里,专门拨出了一片地方来下葬这些勇士们。立碑之事,则交由后军乙师和府衙安排善后完成。

    最后,郭继恩再次发布命令,各师将逐批返回自己原本的驻地,朱斌荣和段西龙率领前军乙师押着俘虏们经由陆路率先返回。向祖才和杨运鹏所部则将跟随郭继恩向东至长芦,再从那里乘船分别回到海津和燕都城。

    在准备回常山城的时候,一辆马车在郭继恩经过之时,车帘突然被掀开了,露出了甄倩儿一张泪光盈盈的俏脸,她瞧向郭继恩,哽咽问道:“妾身蒲柳之姿,难入将军法眼。如今徒为城中笑料,将军心下可满意了?”

第四十七章 官封巡查使

    正在与郭继恩说话的孙光祖忙借故先行,郭继恩原本就心情抑郁,听了这话更是不满道:“有什么好哭的,这是你父兄拿你当件物品随意送人,你来我这里哭诉,又有什么用?”甄倩儿闻言,不禁愣住,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傻傻瞧着他。

    段克峰程山虎两个见到那甄家小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便连忙避到一边去了。马车旁那个使女却将郭继恩的话听了个真切,不禁小声嘟囔道:“我家小娘子听闻将军英武非凡,是以倾心,将军却是这般铁石心肠。如今城中都已知晓将军拒绝了我家小娘子,这却教她往后如何做人?她这般出众的品貌,却沦落至这步田地,将军忒也狠心。”

    “冬燕,不要再说了。”甄倩儿低声道,“此事原本是我痴心妄想,怨不得别人。咱们回去罢。”说着放下车帘。那个叫冬燕的使女也无奈叹气,便吩咐车夫:“回去罢。”

    “稍待。”郭继恩皱眉想了想道,“如今这常山府城,瞧来你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有一个妹妹,年纪比你略小一点儿。我正寻思着要给她找个伴儿,若是甄小娘子不嫌我冒昧,就回去跟父兄说一声,往燕都去住些时日罢。”

    甄倩儿闻言,又惊又喜,忙又探出头来道:“将军允许奴家同往燕都去了?”

    “不是同去,是你自己去。”郭继恩忙解释道,“此去燕都六百余里,你可教宅中遣人护送,往长芦去坐船,料得四五日便可至燕都矣。我会修书一封与你,你到了燕都自去都督府找我那妹子即可。”

    “奴家不能与将军随行么?”甄倩儿诧异问道,她顾不得羞涩,“将军身边,也要有个服侍的人,奴家愿为将军端茶递水,左右听候使唤。”

    “我不需要人服侍,”郭继恩嗤笑,“你自己还是个须得使女照应的人,如何还去服侍别人。便是到了燕都,也不用你去侍奉谁,安心做客便好。就这样罢。”说罢他便打马往城门而去。

    “这位郭将军,瞧着风流俊秀,原来却是一个心肠刚硬之人!枉费小娘子一片真心错待。”冬燕忍不住愤愤不平,那程山虎、段克峰正打马从马车旁经过,听得此语,程山虎不禁笑道:“俺们少将军统率着十万大军,治理着无数百姓,哪里有心思顾及你们这些女儿家的心思!”说着便驱马加速,跟上主帅。

    冬燕便问小女主人:“咱们还往燕都去么?”

    甄倩儿叹一口气:“去,自然要去,如今这常山府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是,不过我听说那燕都大城,甚是繁华,远比咱们这常山要富丽。想必好玩之处,定然极多。”

    “谁说不是呢。”甄倩儿也有些憧憬,“我自打出生,便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到了燕都,我一定要由着自己性子,好好地玩一玩。”

    郭继恩入城之后,便写下一封书信,遣人送往甄宅,又叫上孙光祖,往土门关、天长镇等处去查看,与李松玮一道合计井陉县的蠲免之事。孙光祖又遣了十名快手,将卢知守槛车发往河南。

    这支小小的队伍往河南行进时,原夏邑县尉韩煦也正带着家人,赶往河北而去。

    韩煦今年已是四十一岁。十七年前入京应试,以一篇策论名动天下,随后先入翰林院,后迁御史台。其人性情刚直,终于触怒掌权的魏王,被贬出京师,调往睢阳担任刑曹从事。魏王尤未解恨,又将其贬往夏邑县做了一名县尉。

    夏邑县城地近两淮,庞信兵变之时,义军曾经进至该地与官军交战,兵乱被平定之后,吴州都督徐敬徽又在这片地带与魏王的中州军往复争夺拉锯,以致百姓流亡,人丁稀少。整个县城显得破败不堪,生计凋零。这个曾经粮产丰饶的名县,如今处处都十分萧条。

    韩煦每日无所事事,常去城墙之外的护城湖独坐散心。湖水静谧,岸边柳树成荫,这片景色宜人的湖泊曾有中原西湖的美誉,然而韩煦面对美景,却是心情格外惆怅。国势艰危,百姓流离,藩帅争战,生灵涂炭,加之自己仕途多舛,家贫子幼,每虑及此,他都是长吁短叹,闷坐良久。

    眼见红日西坠,韩煦只得起身,打算先回县衙收拾一番,再往市集瞧瞧,或许还能买些吃食带回家去。因为田地多荒,此地米价奇高,他这每月四千钱的俸禄,着实是入不敷出,而每月的五石禄米,朝廷也已拖欠了许久,一家四口和一个一直跟随着他的老仆,每日两顿都只能靠些米粥、青菜度日。

    他满怀心事进了县衙,却见县令辛广寿迎了出来,身边还有两个内侍,那辛县令满面笑容道:“韩少府去了哪里,竟然这个时辰才来?”

    韩煦诧异道:“下官无所事事,因此出去转了转,不知明府有何见教?”他一边觑着那两个黄门,心下嘀咕,莫非是朝廷有制书至,这回又要将自己再贬到哪里去?

    “本官哪里有什么见教,乃是两位中官,已经在此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了,朝廷有制书至此,先给韩宪使贺喜了!”辛广寿说着便给他叉手行礼。

    “宪使?”韩煦愕然还礼道,“不知明府所言何事,还请详告之。”

    辛广寿笑而不语,身边那个黄门愁眉苦脸,直接将一封制书递给他道:“韩宪使,请自己瞧罢。倒真是要恭喜了。”

    韩煦便打开那制书:“制曰,河南道睢阳府夏邑县尉韩煦,久任谏官,立身勤正,即右迁河北道检校巡查使,秩定四品,往视府县,审以刑狱,驭之公平。务忠勉其政,以扬教化,此谕。”

    他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另一个黄门已经将包袱递了过来:“这里便是宪使的官服、告身,既已接了制书,还望尽早启程赴任,咱们也好早些赶回长安去也。”韩煦下意识接过包袱,又听得那第一个黄门说道:“宪使如今直擢四品,巡阅诸官,这等威势,便也教咱们也沾些光儿?”

    韩煦这才回过神来,忙去摸自己腰间佩囊,却迟疑着拿不出来。那黄门觑着他神色尴尬,便叹气道:“俺们在京中便知韩宪使一清如水,这赏钱不敢想了,只是咱们一路赶来,甚是辛苦,如今着实饥得狠了。”

    “这个有!咱们虽然是穷县,一顿饭食还是能安排的。”辛广寿忙笑道,“两位中使,这边请。”

    于是几人移步花厅,那夏邑县丞李维光也来凑趣,他嫉妒地瞅着韩煦道:“瞧来魏王毕竟胸量宽广,韩兄在京师之时,屡有陈言直刺,竟然还能得此重用,青云直上,倒教小弟好生羡慕。”

    那传诏的内侍冷笑道:“这个却不是魏王的主张,魏王何等刚愎之人,如何还会起用韩宪使。乃是那燕州军统领、二品制将军郭继恩,上疏力荐,是以才有了今日这道制书。”

    韩煦正在低声与县令说话:“今日之筵,不敢教县里破费,这饭钱回头下官必定给明府送来。”听得内侍此语,不禁诧异道:“这位郭制军,我平日与之素无交情,便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他为何会举荐于我?”

    黄门摇头道:“这个咱家如何会知道。”想来的确是饿了,虽然筵席只是些酱肉、白菜和鸡子汤,两个黄门也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着,一边又抱怨魏王凶狠苛刻,宫中用度短缺,就连至尊,如今也过得颇为拮据。县令县丞听着两人絮叨京城各种趣闻轶事,觉得甚是有趣,韩煦却是心情沉重,又念着家中妻儿,更觉难以下咽。

    筵席既罢,韩煦便匆匆赶回家中,他成婚甚晚,妻子陆婉儿才年过三十,正是妙龄少妇,虽然粗布衣衫,依然遮掩不住俏丽姿色。见丈夫回来,她便迎上来问道:“我怕饿着孩儿,便教他两个与陈良先吃了。夫君想必还未用饭?”

    “我在县衙里用过了,”韩煦有些心神不属,“娘子,为夫今日遇着一件奇事。”陆婉儿微微一笑:“不用着急,你且坐下慢慢说。”

    于是韩煦便寻个凳子坐下,将朝廷任命新职之事说了,并将制书、包袱都交与妻子。陆婉儿将包袱打开,见里面除了告身、官印,便是一件簇新的四品绯色官袍、革带,还有一双乌皮靴。

    老仆陈良已经安顿韩钰、韩昳两个小孩儿睡下,听得夫妻两说话,又见到这官服,不禁喜道:“可见是老爷否极泰来,如今又得重任,实是大喜事。”

第四十八章 宪使入燕州

    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照着这陈旧的屋子,和粗朴古旧的家具,那绯色官袍在灯光下却依然引人注目,也预示着未来的生活希望。

    韩煦却叹气道:“燕州虽是本官祖籍所在,只是我却与郭家素无来往,只记得此前燕州都督乃是郭长鹤。这个什么郭继恩,却是从未听说过。此番回河北任事,只怕是祸福难料也。”

    “不管是福是祸,既然朝廷制书都已到此,官人便是非去不可了。”陆婉儿沉静思索道,“这位郭将军是不是真的心慕夫君之名,到了河北便知分晓。”

    “也只好如此了。”韩煦点头,又问道,“则娘子与孩儿都跟着我同去河北么?”

    “自然是同去,”陆婉儿笑得有些苦涩,“不论夫君是在何处,我与孩儿都会与你在一块。”

    韩煦四下瞧瞧这处屋子,土砖垒成,从中间隔做前后两间,前屋既是灶房,也是正厅,后间则是一家四口的卧房,每至雨天,屋内总有漏水之处,地上总是湿哒哒的。老仆人的住处是搭在旁边的一处小屋子,也是同样的简陋。如今家中便是这样的光景,他不将妻小都带在身边,又能怎么办?

    韩煦心下有些难受:“便是教你跟着我吃苦了。”陆婉儿忙笑道:“官人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咱们既为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苦。时候已经不早,我去烧些水,你也赶紧歇息罢。”

    韩煦既感动又愧疚,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那老仆陈良也起身告辞,自回小屋去歇息。

    翌日清早,韩煦将家中积攒的铜钱全部拿出,往县衙去交与辛广寿。辛县令不禁失笑:“韩宪使也太实诚了些。这个公中往来之费,如何还能教你出!这钱赶紧收好,收好。”

    “两位中使因为韩某而来,昨夜之饭钱,自然该由韩某来掏。”

    辛广寿一面笑,一面按住他的手道:“咱们年齿相仿,为兄也就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宪使自来夏邑,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同僚们待你,还算是过得去的。昨夜这顿饭,便算是饯行之酒。你就不要理会了,赶紧回去收拾,早日启程罢。况且此去燕州,尚有六百里之遥。这钱,你们留着必有用处。”

    他说着神情严肃起来:“夏邑这地方,迟早又遭兵火,你既有法子离开,就赶紧走,速速离去,事不宜迟。这也是为兄的忠告。”

    韩煦心下感动,却也无话可说,便躬身长揖,慢慢退了出去。

    县丞李维光在庭院里冷眼瞧着,忍不住冷哼一声:“巡查使又如何,不过是个幕府官儿,得意什么!”

    于是夫妻俩收拾家什,不过就是一些被褥衣物,装了箱子,便启程离开了夏邑。

    韩煦沿途雇车,让妻儿都坐在车上,自己和陈良步行,沿着官道一路北行。先过睢阳,然后经汴梁渡过大河,再往北至黎阳、邺城。沿途只见大批民伕被征往东都,预备修造宫室或是另差徭役。

    韩煦不禁气愤道:“民生凋敝如此,却还要大兴营造,朝廷这般火上添柴,就不怕官逼民反么!庞信之事,殷鉴未远,魏王这就全都忘了?”侧身坐在大车上的陆婉儿不禁轻轻踢了丈夫一脚:“你也小点声,如今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你来管,就是再生气,又有什么用?”

    韩煦便不再抱怨,只是连连摇头叹气。两个小娃娃坐在大车上,韩钰已经六岁,女儿韩昳才得四岁,跟着父母远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叽叽喳喳,甚是兴奋。

    依照制度,官道每隔三四十里设有驿站,然而不少驿站却是人去院空。青瓦灰墙的院落之中一片寂静,两个小娃娃开心地四处乱跑,陈良往灶房里查看了一会,出来说道:“什么吃食都没有,幸好咱们带了些胡饼,俺这就去烧点水。”

    韩煦点点头,默然无语。他走出院落,见日坠西山,倦鸟入林,暮色渐沉,想到此去藩镇任职,不知河北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心情尤见沉重。

    一家人继续往北,终于到了邺城,过了此处便是河北地界了。此地还算繁华,来往行人客商不少。韩煦不愿去见本地刺史,只在邸店里听客人们闲话,听说并州都督卢知守亲领大军进犯燕州,他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叫上妻儿,早起赶晚,兼程行路。

    官道旁一块路碑,写着河北界三个字。到得这里,韩煦总算是松了口气。官道依然破旧失修,两边的景色与中州相比差别也不大,但是韩煦已经从过往行人的面容之上,感觉到了此地生活的宁静。

    磁县地界,河北境内第一处驿站,这里有驿长和六名驿夫,韩煦瞧他们都面色红润,颇有精神,便知此处治理得还算过得去。那驿长在接官厅瞧了瞧韩煦递给他的制书,便肃然起敬道:“小人虽只是个流外官,亦知这位老爷身份贵重。如今上房恰好空着,就请韩老爷与夫人、公子好生安歇,晚饭一会就备好。”

    韩煦忙叉手道:“如此,便多谢了。”那驿长连道不敢,便教一个驿夫领他们上楼安顿,陆婉儿见这上房整洁清爽,也十分高兴:“瞧来河北之地,还算是吏治清平,比中州要好得多了。”

    韩煦点头道:“其实河南之地,原本也是人多粮丰,亦为国家根本,如今残破如此,甚是教人心痛。”

    那驿夫便笑道:“俺们也听那边的伙伴们说起,他们的口粮时有拖延克扣,许多人都逃走另寻别的活路去了。咱们这边还好,每月钱粮都按时发放,新统领上任之后,又颁下令来减了粮税,大伙儿日子终究是好过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瞅正将椅子翻倒踩上去的韩钰:“俺们这里的粉皮甚是有名,味道极好,小公子跟我下去尝尝?”

    韩昳奶声奶气道:“我也要吃。”

    “好,妹妹也来,都跟我下去。”

    韩钰便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外冲,屋外的陈良急忙道:“慢些,小公子,你也慢些!”

    人都出去了,陆婉儿便对丈夫笑道:“此地想来也没有当初推测的那般不堪,是么?”

    韩煦点头道:“不错,这位郭统领,既有减赋之举,实是又出我之意料,想来其人心志非凡,不是卢知守徐敬徽之辈可比。我倒有些想早日见到此人。”

    陆婉儿提醒他道:“既已入了河北地界,夫君可换上新袍,往后必定会有官员来拜,你还不换上公服,怕是同僚们会觉得你有意轻视。”

    “夫人所言在理,我这就换上。”

    于是韩煦换上绯袍蹀躞,与妻子一道下楼,却见两个小娃坐在桌前正在吃那粉皮,陈良见夫妻两下来,便笑道:“此处粉皮果然美味,老爷夫人,都过来尝尝。”

    那驿长见韩煦换了官袍下来,一身鲜亮,忙又上前见礼道:“早知老爷人物非凡,此地距磁县县城颇近,想必老爷明日必去县衙,可要小人今夜就遣人去传话?”

    “这个却不急,敢问李驿长,闻说那并州大军进犯燕州地界,如今战事如何,你可知晓?”

    “详情不知,不过小人听说,咱们郭统领已经亲率大军,于常山府大破敌军,就是这两日之事。”

    “竟有这般快?”韩煦有些惊讶了。

    “咱们这位郭统领,乃是在边关与胡人打仗多年的,十分厉害。”驿长面带得意之色,“真正是天神下凡,身边还有一位道门真人辅佐,带兵作战,无有不胜,想那并州军虽然厉害,到底不如胡人罢?连胡人都被俺们统领杀得望风而逃,这并州卢家,如何是对手!说不定已被生擒活捉,也未可知。”

    韩煦听他吹嘘,也忍不住笑了:“如此最好。”

    “是,灶房已经备好晚饭,虽是粗茶淡饭,也请老爷夫人将就着对付一顿。这边请。”

    韩煦正要道谢,却听得院外马蹄得得:“是什么人,来得这样急?”

    “想必是又有什么急递文书?”驿长也吃不准,“王四,你且去门外瞧瞧。”

    那个叫王四的驿夫应了一声,正要出去,门外却走进来一员军官,身后还跟着五个骑兵,那军官大声问道:“这位驿长,可有从中州来的韩宪使到此?”

第四十九章 邯郸秦团练

    这军官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色微黑,面带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乐呵呵的模样,臂章之中绣着一个虎头加一对刀剑,竟然是一位五品校尉官。驿长忙叉手道:“回军爷的话,不知说的可是小人身边这位韩老爷?”

    那校尉这才转头瞧见一身绯袍的韩煦,便笑道:“哎呦,穿绯袍的官儿,这个必定就是了。卑职燕州军团练秦义坤,见过韩宪使。”

    “不敢,”韩煦也叉手道,“不知这位秦团练急来,可是找本官有事?”

    秦义坤大步进来,瞧瞧桌子旁两个好奇地望着他的小娃娃,笑道:“在吃粉皮?好不好吃呀?”

    韩钰点头:“好吃。”韩昳小心地问他:“你也要吃吗?可是我快给吃完了呀。”

    秦义坤大笑:“不会抢你的,这个我自小就吃到现在,不稀罕了。”说着这才向韩煦解释道,“咱们中军周点检到了邯郸,说是韩宪使估摸着就这几日便会赶来燕州,是以吩咐卑职领兵南来相迎,若是此处未曾见着宪使,卑职还得往南入中州去寻找呢。如今河南那边形势不好,盗匪甚多,咱们也担心宪使路上安危。”

    “多谢众位挂念,”韩煦有些感动,但还是忍不住解释道,“盗匪甚多,这个其实都是谣传。本官此番北来,虽见村落凋零,却是一路平安,并无什么强人。”

    “如此就好。”秦义坤便转头问驿长,“有没有晚饭?咱们几个也饿得狠了。”

    “有,有饼有饭有菜,”驿长笑道,“只是无肉。”

    “有吃的就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秦义坤笑道,“宪使先请罢。”

    “就请同去。”韩煦示意他一道,那秦义坤却转头吩咐军士们:“小的们,都来吃饭!”

    领头的伍长笑道:“正等着团练吩咐呢。咱们先将马牵去马厩,这就过来。”

    “好,先去那边等你们。”秦义坤便陪着韩煦至膳房坐下,不一会军士们都进来,坐了另一桌,秦义坤便叫他们分了一半饭菜过去。又起身去正厅,一手一个,牵起韩钰、韩昳,叫上陈良一道过来,又招呼李驿长:“你也过来一起吃!”

    那李驿长笑道:“众位只管先吃,俺们先去喂马,回头再吃不迟。”

    “好嘞,那就不等你们了啊。”秦义坤将两个小娃娃放在椅子上,韩昳往他腿上爬,他便把小女娃拎在自己大腿上做好,“想吃什么,我给你夹?”陆婉儿忙过去将女儿抱过来:“不可胡闹,坐阿母这边来。”

    韩煦大觉讶异:“秦校尉,本官瞧你极是热心肠,这等性子,甚是少见。”秦义坤大口咬着蒸饼,含糊应道:“教宪使见笑了,卑职军中粗鲁惯了的人,不大懂得礼数,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会见怪,”韩煦也笑了,“秦校尉这般直爽,足见是一个好汉子,本官很是钦佩。”

    “行伍之中,都是粗人,也不计较甚么尊卑。”秦义坤又转头给陈良夹菜,“俺们郭统领颁下新军法,又道是官兵一体,不分尊卑高下,甚合我意。”

    韩煦也很感兴趣:“如何是新军法?”

    “这个却简单,只是三训五不可。”秦义坤便背给韩煦听,又说道,“如今的规矩,官兵同灶吃饭,一起操练。卑职自觉兵还算是带得不错,孰料周点检到此,便连连摇头,说是稀松平常。卑职倒想去燕都瞧瞧,他们中军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

    连陆婉儿都被他的话语吸引住,出神地听着,怀中的韩昳夹不着菜,便手撑着桌子拎着豆芽吃,陆婉儿回过神来,忙取手帕给她擦了,又小声责备。韩煦却赞赏道:“制将军颁下这等军法,足见才智气魄,非比寻常,本官如今愈发想要见一见他了。却不知常山之战,燕州军是如何打的胜仗?”

    秦义坤摇头道:“这个却不大清楚,卑职等镇守邯郸,未曾参战。回头宪使可以问一问周点检,便知详细。”

    “好,此地距邯郸不过八十余里路,咱们明日加快行程,赶至邯郸去。”韩煦心情迫切。

    秦义坤却问道:“夫人与两位小公子恐怕受不住罢?”陆婉儿笑道:“不妨事,我与夫君一道骑马,教孩儿与家仆坐马车便是。”

    于是次日众人大清早便起身,辞别了李驿长,韩煦夫妇各骑了一匹驿马,陈良与两个小娃坐车,由骑兵们护卫着,一路加速北行,穿行过磁县,于下午时分便到了邯郸府城。

    邯郸名城,方长十六里,一条南北大街从南门直通至北门。因为城池的东门偏南,西门偏北,是以东西大街并不相连,街道将城区分成了五个部分。府衙和文庙等都在东北区,城内还有城隍庙、泰山庙、马神庙、观音阁等建筑,著名的丛台位于西北区,并与城墙连接起来,军营则设在丛台附近。

    得知新任巡查使已至,邯郸刺史赵广年忙至城门相迎,并将韩煦延至丛台驿馆安顿。韩煦婉拒了赵刺史邀请他一道登丛台赏景吊古的建议,问道:“闻说燕都来的周点检如今在军营之中?”

    赵广年正要答话,就有驿夫来报,说是周点检、燕州后军甲师点检葛禄云等军官来拜访,赵广年苦笑道:“这位周点检,年纪虽轻,却是十分严苛精细的一个人,韩宪使见了便知。”

    韩煦心下奇怪,便叫赶紧请进来。

    不一会,周恒、葛禄云和秦义坤、贺廷玉四员武将同时进来,向韩煦和赵广年抱拳见礼。韩煦打量那周恒,见他身形壮实,肤色微黑,双目有神,只是年纪甚轻,瞧来只是二十一二岁模样,心下暗自称奇,便吩咐众人坐下说话。

    他请周恒详述那常山之战的情形,听过之后不禁赞道:“夫战者,以正和,以奇胜,郭统领和周点检,可谓深谙兵法之要也。”

    周恒点头道:“兵无常势,要在料敌机先,临阵处变。总之,此战大捷,燕州便可安定,咱们可以潜心整顿,休养生息,为百姓们再多做些事情。”

    韩煦见他面色沉稳,全无骄矜之色,心下愈发惊奇:“周将军少年英雄,谈吐不凡,却是如此从容,想来必是将门之后?”

    周恒终于笑了起来:“哪里是什么将门,末将乃是寒门子弟,家父不过是一名木匠,原籍汝南。庞信兵乱之时,流落至燕州地界,无力再供末将读书,是以咬牙投了边军。”

    韩煦不禁叹息道:“原来如此。可见英雄不问出身,本官也是出自贫寒之家,十年苦读,一朝得中,幸得今日与众位做了同僚。”

    周恒又解释道“末将投军之前,虽也读了点书,于行军打仗却是一无所知。这些本领,都是跟着郭统领和霍真人学的。”

    贺廷玉便插嘴笑道:“郭统领、霍真人,那都是天纵之才,宪使若与他们相见,必定彼此投缘。”

    “不错,”周恒也点头道,“当日统领力荐宪使往燕州来,可见他对宪使大才,甚为看重。料想你们彼此见了,定然投机,许多事情,也可以商议着办下去。”

    韩煦见这贺廷玉虽然身形瘦小,却也是一副精明强干模样,不禁赞道:“燕州军中,果然卧虎藏龙,多有俊杰。”周恒便笑道:“诸君皆是劲卒?”韩煦大笑道:“岂敢如此!”

    周恒见他已经放下心防,于是说道:“既如此,卑职明日就遣人,护送宪使往长芦去与统领汇合,然后一道回燕都。”那一直默不作声的葛禄云忙插言道:“宪使既欲北往,则老夫便交了印信,与宪使同行,一道返回燕都,周点检以为如何?”

    韩煦心下奇怪,葛禄云身为三品护将军,节制一师兵马,如何还要向周恒交出兵权?

    却见周恒沉吟道:“葛点检的心意,想必是教秦团练接管后军甲师?”

    那秦义坤也是面露意外之色,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小的如何有这本事,万万不敢接任这点检之位!”

    韩煦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敢问列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十章 燕都周点检

    那葛禄云也不遮掩,爽快说道:“新统领接任,颁下新军法,官兵一体,实兵实饷。自然会有一番新气象。老夫年迈衰朽,已不堪驱使,恰好周点检代统领来此巡阅后军甲师,是以老夫就此交出掌兵印信,回到燕都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余生逍遥快活,岂不皆大欢喜?”

    周恒微微一笑:“这个乃是老点检明智之举。”

    韩煦心下恍然,原来是郭继恩挟大胜之余威,遣周恒来此削夺老将兵权。枭雄之举,不便置评,但是秦义坤给他留下的印象着实不错,于是拈须说道:“既如此,倒也算是一桩佳话。本官在驿馆初见秦团练,便觉着这是一个赤诚实心的汉子,若能由秦团练接掌此地兵马,其实甚好。不过,点检之下,不是还有几位旅将么?”

    葛禄云回话道:“甲旅原本便是由秦团练检校巡检,另外两位巡检,都会与老夫一道辞官。”

    周恒依然沉吟未决,赵广年便建议大家一起先去用饭,于是众人来到膳堂坐定。那葛禄云还在推荐:“十余年前庞信部将程奉领兵入寇邯郸之境,老夫率军应战,被打得大败,便是秦团练冒死将老夫救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夫一向便是对他甚为看重。”

    周恒岔开话题:“当初程奉率兵入境,后军乙师前来相助贵部,由是刘清廓一战成名?”

    葛禄云愕然道:“刘清廓不是已被监军司行文,擢举为乙师点检,如何还能来此处掌兵?”他苦口婆心道,“秦团练乃是慷慨仗义之人,他虽然已经被老夫举荐至校尉军阶,却依旧是家无余财。只因他自家掏钱,开设了一家养育院,收了许多孤儿,请人仔细照料,每月俸饷都贴了进去,这样热心良善之举,谁不钦佩!老夫亦知少将军心志高远,似秦团练这般的,岂能无视之?”

    “哎哟,葛点检怎地又提起这事,俺也不过就是掏钱租了一处院子,又雇了些人来照看那些没了爹娘的娃娃,”秦义坤憨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周恒也惊住了:“竟有这等事?如此说来,秦校尉极是仁义,失敬失敬!”说着抱拳遥为致意。赵广年却有些不信:“若果真如此,则秦校尉家中夫人,又岂能愿意?”

    葛禄云叹气道:“正要说及此事,秦校尉原本已经说下了一门亲事,只因他这些年一直拿不出聘礼,这婚事也就拖延至此。如今,那钱氏姑娘都已经二十有二了,却还未曾过门。”

    秦义坤嘿嘿笑道:“没事,如今她在脂粉铺里做着店伙,每日接引着各处小娘采买些胭脂水粉,我瞧着她成日里也是高兴得很。”

    周恒瞧着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贺廷玉只伸着大拇指连连点头,意思是佩服佩服。葛禄云拈着胡须叹气无语,赵广年也无话可说了。韩煦便道:“此事须得有个结局,不能这么一直拖着。这样,本官今日拿个章程,那养育院,今后便改为官办,一切用度,皆由公中支应。秦校尉,你的俸钱往后就别再往里填了,你那位——”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你这般千金散尽,说的新妇却姓钱,又在铺子里做店伙,也是着实好笑。婚姻大事,不能再耽搁了,你赶紧择个好日子,将新妇娶进门来,本官愿意为你做这个主婚之人!”

    秦义坤依旧只是傻笑,却不接话。周恒便道:“韩宪使所言极是,这养育院靠你一人,终究有一日会撑不下去,理当转交官办,月给钱粮,划拨田产。赵使君,令道无啼饥之童,这个原是官府本分,如今交由府衙,你来承办,如何?”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赵广年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不情愿道:“是。这个便交由下官。”但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督府一道行文至此,便教减赋,而公中用度日见繁耗,必至入不敷出也。统领虽是在百姓那里赢得了好名声,却是教咱们这些郡县之官,甚为难做。”

    周恒定定瞧着他道:“制将军既有减赋之令,各处府县则必得照行,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府库用度,咱们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使君也不用着急。”赵广年也知周恒乃是燕镇新贵,炙手可热的人物,并不敢真的抗命,只得虚应道:“如此便好。”

    周恒点点头,转头瞧着秦义坤道:“本官明日便遣人快马报知统领和监军司,暂由贺廷玉检校后军甲师点检!秦校尉,请你也带上自家新妇,过了端阳节便与韩宪使、葛点检一道往燕都去。”

    “啊?”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周恒手指秦义坤,不由分说道:“这等好汉子,岂能埋没在此!你往燕都去见统领,他必有重用。这事,就这么定了。贺廷玉,后军甲师,便暂由你来统摄,务必要带出一支好兵!”

    贺廷玉挠头笑道:“周点检这番话语,倒是极像郭统领的气势。只是俺一个斥候营的营头,如今却要来执掌一师兵马,难免心下有些着慌。那个,施怀义也留在此处么?”

    “施怀义我要带走。”周恒摇头道,“不过你也不用慌,我会在此地再多留一些时日,回头燕都还会再遣军官过来助你,带兵,原也没有什么窍门,你跟着统领也好些年了,便是瞧,也该学到些本事罢?”

    贺廷玉便不再推辞:“是,卑职领命,必定不教统领和周点检失望。”

    韩煦原本也觉得贺廷玉擢拔太快,但是周恒已经决定,他便没有再出言异议:“如此,则本官明日便启程,往长芦去见统领。”

    周恒挽留道:“端阳节至,宪使何不在此吃了粽子再启程?”

    韩煦连连摇头道:“周点检美意心领了,韩某心情迫切,只盼明日便到长芦与统领相见也。”

    筵席罢后,韩煦回到上房,陆婉儿已经领着孩子老仆在灶房里吃过了,他便将酒桌上的说话告诉了妻子:“为夫瞧这位周恒周点检,非但是个良将,其实亦是一位良臣。其沉毅勇决,绝非军中莽夫,这等人才,却对那郭统领一片赤忱忠心,料想那位郭制军,定然是人中龙凤,矫矫不群。”

    陆婉儿点头笑道:“由其部属,想见其人。如此说来,这位郭将军邀夫君来河北,倒是真心望你做出一番事业,若能彼此相得,得遂夫君平生志向,他也算是你的贵人了。”

    韩煦点头,吁了口气道:“如此最好,咱们便早些与他相见,到时候自然便知端的。”

    次日早晨,韩煦尚未动身之时,那丛台驿长送来了一份邸抄,韩煦翻看之后诧异道:“竟然真的生擒了那并州都督,只是将其枷送西京,这个也太毒了。统领此举,有失厚道。”

    那驿长不满道:“宪使此语,恕小人不能赞同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并州军为何要来攻打咱们,烧杀抢掠,这般可恨,便是朝廷将他凌迟处死,也是罪有应得。”

    韩煦不禁笑道:“说得也是,这个却是本官失言了。既然统领已经率军往赴长芦,则本官便也尽早启程罢。”

    不一会,秦义坤来到驿馆,他告诉韩煦:“葛点检还得收拾家中财物,他说索性过了端阳再动身,今日便由卑职护送宪使往长芦去也。”

    “多谢秦校尉,”韩煦诧异道,“只是你为何是一个人,你那未过门的新妇呢?”

    秦义坤挠头,嘿嘿笑道:“她不愿意去,说是到了燕都无事可做,情愿留在这里继续做个店伙。”

    “岂有此理,”韩煦皱眉道,“莫非你这新妇想要悔婚不成?”

    “这个却不会!”秦义坤笑道,“她与我说了,迟早会嫁过来的。只是如今还想多攒几个钱罢了。”

    “你们再这么拖下去,这婚事迟早得散,少年人正是情深意浓之时,你们这样彼此不挂心,那是做的什么夫妻?”韩煦很是无语,“你这一走,那钱氏小娘必定会另嫁他人了。”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陆婉儿插嘴问道:“敢问秦校尉,你可是心中已经另有别人?”

    “没有啊。”秦义坤茫然道,“小人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如何还会看上别人。”

    “那这样罢,咱们现在就出发,先去那个什么脂粉铺。”陆婉儿替他拿定主意,“我去与她分说,便让她与咱们同去燕都。”

    “这个,恐怕不大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若是还想娶这个小娘,便听我的。”陆婉儿十分果断,“咱们这边都已经收拾停当了,这便出发。”

第五十一章 临风话当年

    那钱铃钱小娘,一块帕巾包住了长发,五官倒也清秀,穿着一身短衣裤装,看起来十分利落。大概是因为时常在店铺里招呼客人的缘故,她总是笑眯眯的,跟两个小娃儿很快就玩熟了,但是却很少与秦义坤说话。

    那秦义坤只管陪着韩煦,向他介绍一路上风物人情,这支小小的队伍从邯郸往东,经过二百里官道抵达馆陶县,又从这里登船,沿着永济渠一路向北,沿途七百里,过临清、清河、漳南、安陵、东光、南皮诸县,趁着东南风劲,一日行船百余里,直至长芦。那端阳佳节,大家便在路途之中度过,不过是韩煦上岸买了些粽子,分与众人食之。

    沿途各县,韩煦都没有知会县令自己到来,他只留意察看运河两岸的田野桑林,以推测本地农事,靠岸上陆吃饭的时候,便询问当地百姓生计。秦义坤则一直陪着他,兼做护卫,有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付账的时候,也总是抢着掏钱,直到被韩煦喝止。

    钱铃则与陆婉儿一起照料两个小娃娃,她性子很是直爽,陆婉儿很快就得知,这姑娘与秦义坤都是永年县人,老家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在县里务农,家中颇有田地,算是一个富户。她十五岁时两家定下了这门亲事,她便离家来到邯郸府城,自己寻了个活计住了下来。

    陆婉儿很是无语:“这都七年了,你们还不把婚事给办了?”

    “他身上没有钱嘛,”钱铃笑道,“不过也不打紧,这些年我靠着自己,倒也攒下了一些钱。到了燕都,我寻思着再去寻个店铺当个伙计,养活自己应该还是可以的。”

    陆婉儿便私下对秦义坤道:“这钱家小娘子是个精细会过日子的人,如今你们也都不小了,往后须得省着些儿,积攒些余财,赶紧将这婚事给办了才成。”

    秦义坤从善如流:“成!嫂夫人说得是,往后俺的俸钱,便都留着,不会用掉了。”

    陆婉儿还是不放心:“你手指缝太宽,往后你的俸钱,我看还是交与钱铃才好。”

    “成,都听嫂夫人的。反正到了燕都,俺也没有用钱之处。”秦义坤依然爽快应诺。

    长芦县城紧靠运河,沿着码头上去便是城墙城门,郭继恩率领兵马两日前已经赶到此处,并在城墙北面扎下营垒,等候韩煦的到来。

    那常山府城内的甄文庆甄员外接到郭继恩书信之后,便转愁为喜,连忙为女儿预备下两箱金玉珠宝,派了两辆马车,将女儿送往城内军营,却被军士拦在了辕门之外。

    点检刘清廓亲自出来,抱拳对甄员外道:“统领昨日便已率领大军返回燕都去也。临行之前已有吩咐,小娘子既是愿往燕都,军中史、邢两位巡检不日便将往燕都讲武学堂进学,到时一道上路便是。到了燕都,小娘子可去都督府,自然有人接应。”

    甄文庆无奈,只得先谢过刘点检,然后又吩咐马车回宅,嘴里抱怨道:“这个却算什么,既是收了我家女儿,如何连面也不曾再见上一回,就这样走了。”甄倩儿心下也觉得委屈,却还安慰父亲道:“想是军务繁忙,将军只能先行返回。其实也并不打紧,女儿到得燕都,便可见着将军,到时必有书信给阿爹报平安。”

    甄文庆喜道:“我孩儿性子这般和顺,将军必定喜爱。待你安顿下来,阿爹与你兄长,再去燕都探望。若是还缺什么,也只管来信告诉家里。”

    跟在马车旁的冬燕不禁笑道:“老爷这可是多虑了,想那都督府,乃是燕州境内第一个府邸,要什么没有呢?”

    “唔,此言甚是,此言甚是!”甄文庆拈着胡须,心情又畅快起来。

    于是两日之后,史广兴、邢有贵两位巡检,带着十名挑选出来的队正营管,连同甄倩儿冬燕两个,便启程离开常山,沿官道北上,往燕都而去。一连行了几日,甄倩儿才忍不住问史广兴:“敢问史巡检,咱们还得几日,才能赶上郭统领?”

    史广兴三十五六岁,脸型狭长,浓眉尖鼻,唇上留着短髭,闻言诧异道:“统领大军并未走这条路啊,他们往东至长芦,再乘船返回燕都去也。”

    “哦。”甄倩儿甚感失落,低头钻进了马车。

    郭继恩自然不知小女儿家心思,他率军赶到长芦之后,便命向祖才部先行返回海津。自己又等了两日,终于见着韩煦,上下打量一回便抱拳笑道:“宪使远来辛苦!荐书急招,千里相逢,惟愿这燕镇之地,能遂足下长风破浪之志。只可惜佳节已过,未能与宪使共饮雄黄,畅言心怀,甚为憾事。”

    “不敢,制将军燕台征辟,虚怀以待,韩某实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也。”韩煦一边叉手还礼,一边打量这位年轻统领,个头不高,却是肩宽腰细,身姿挺拔,面容白皙俊秀,双目清澈有神。他心下暗道果然人物非凡,却坦率问道,“只是巡查使一职,朝廷空置久矣,不知将军以此委任于下官,莫非另有深意?”

    “此事咱们坐下来详谈。”郭继恩便请韩煦往码头附近的水路驿而去。县令仇文辅、杨运鹏、郭继骐、王庆来、段克峰程山虎等都跟随在后。那钱铃原本一路上都显得颇为自如,这会却连大气都不敢出。陆婉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拘束。

    秦义坤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娃,跟在韩煦身后,见郭继恩转头注视自己,便嘿嘿一笑。韩煦忙道:“这个乃是邯郸府来的秦义坤秦校尉,其人甚是有趣,待下官详细说与统领知晓。”于是便将秦义坤之所作所为都说了一遍。

    郭继恩果然大为惊奇,他停下脚步,伸出大拇指道:“了不起!不过你这等性子,做个军官却是可惜了。回燕都之后,你也不用去军营应卯,我将你转至统领署,交给霍真人,他必有用你之处。”

    “是,只要统领觉得俺有用处,去哪都成。”秦义坤咧嘴笑道。杨运鹏也是面露钦佩之色,连连拍着秦义坤的肩膀道:“仁义!”

    众人进了驿馆,先将女眷和孩子们安顿好,然后郭继恩与韩煦、杨运鹏、郭继骐、秦义坤五人至临风阁内坐定,远眺槛外景致。韩煦便先说道:“制将军常山大捷,下官先行道贺。不过那并州都督卢知守,既已被擒,统领一刀斩了便是,如何还将其槛送京师?必受魏王折辱而后致死,甚为可叹也。”

    郭继恩一愣,继而笑道:“魏王心险而鸷,我在常山将卢知守结果了性命,固然痛快,难保日后魏王不会以此为柄,加以罪责。是以索性将其送往京师,让他们彼此了却了这桩仇怨,也算是求仁得仁。”

    韩煦注视郭继恩道:“制将军年才弱冠,倒是将人心想得透彻。既如此,则将军何以非要韩某来燕州,做这个巡查使?”

    程山虎领着驿夫们奉茶上来,郭继恩一面请茶,一面问道:“宪使以为本帅此举,有何用意?”

    “太宗天盛帝时,因山河形便,设为天下诸道,以观察使为一道府县之长,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韩煦侃侃而谈道,“永德帝时,又于各道分设巡查使,廉查官吏,按劾刑名,与观察使俱为诸道长官,并称二使。又另设统领之武职,以掌管兵事。由是三衙并立,吏治清明。只因后来边患加剧,朝廷以都督总揽数道之军务民政,往往兼领诸道观察使,为防掣肘,于是渐罢巡查使之职。如今郭制军以燕州军统领兼任河北道观察使,正是总兹戎重,惟揽事权,号令一出,莫有不遵。以如此独断专杀之威,却又复设巡查使之职,此所以下官之困惑不解也。”

    “宪使所言,极是清晰,都是当年文武分治,盛世之景也。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郭继恩闻言感慨道,“而如今呢,四面边烽,国蹙役繁,中原南北,争战未休。我燕镇之地,侥幸尚称平安,而本帅最为急迫之事,乃是练兵守土。是以民政之事,只能另托高贤。巡查使之职分,韩兄既已知晓,可安心去做便是。”

    韩煦点头,正色道:“既如此,则燕镇各府县同僚,休怨韩某秉公行事,铁面无情也。”正在此时,段克峰匆匆上来,面色凝重道:“禀报统领,横海镇有密信至!”

第五十二章 夜袭横海镇

    “密信?”郭继恩诧异道,“是何人送密信来?”

    “小的不知,那人是个六品提尉,说是十万火急。”

    郭继恩起身道:“带我下去,见见来人。”

    “是。”

    众人跟着郭继恩一起下了临风阁,就见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提尉,风尘仆仆模样,一脸焦灼之色,由程山虎领着正在等候。这提尉见到郭继恩等下楼来,便抱拳行礼道:“卑职右军乙师甲旅营管张庚,参见统领!”

    “张提尉不须多礼,横海镇出了什么变故?”

    那张庚抬起头来,四下张望,郭继恩便道:“这里都是腹心之人,有话不妨直说。”

    “是,那罗元义罗点检,闻知统领常山大捷,心下骇惧,欲以横海军镇献之淄青马世仁!粟清海粟团练出言反对,已被下了监牢。罗点检已经遣人往历城请马家出兵来援,是以卑职冒死从城中逃出报信,恰巧统领屯兵在此,还请统领速做决断!”那张庚显然已是筋疲力尽,说话有些气力不支,仿佛随时会倒下去模样。

    “山虎,你寻个房间,教张提尉去歇会,吃些东西。”郭继恩立即吩咐道,“咱们现在去军营。”韩煦忙道:“下官也一道去。”郭继恩便目视仇文辅,这位县令忙叉手道:“下官自回县衙,安排快手四处巡视,定不教此地出什么乱子。”

    诸将出了驿馆,跟着郭继恩疾步进了军营,韩煦一面四下张望,一面问道:“这罗点检,为何要以军镇献之山东?”

    “长芦盐场。”郭继恩冷声道,“横海军镇,驻防盐场,罗元义此前每年要从盐场抽走数万引盐,本帅出征常山之时路过长芦,告诫他不可伸手,他是不甘心没了这道财源,是以打算用盐场为饵,投效于山东马家也。”

    秦义坤闻言,忍不住道:“这盐场又不是他家开的,乃是官府的,他凭什么献与山东?”

    韩煦摇头,解释道:“盐场获利巨万,那马世仁平白得了这么座金山,自然会允许罗元义继续抽成。只要他们出兵守住了盐场,朝廷到时候将横海划给山东,咱们便无可奈何了。”

    “长芦盐场每年出盐二十余万引,这么大一个饵,马家岂能不吞?”郭继恩冷笑道,“济南至横海军镇,不过四百余里,若是山东兵马加紧赶路,只需三四日工夫便可赶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入中军大帐,郭继恩立即吩咐拿舆图来打开,众人都围在他身旁,细细查看。

    河间府很是特别,府城在永济渠以西,右军甲师精锐大部却是驻扎在东面的横海军镇,看守着勃海边的盐场。郭继恩在舆图上比划道:“横海军镇,距离此处不过六十里,那罗元义在我眼皮之下就敢献城,真当我拿他没有办法么?”

    杨运鹏便慨然抱拳道:“末将请命,愿率本部人马,星夜赶往横海,夺了军镇,将那罗元义绑缚问罪!”

    郭继恩瞅着他笑道:“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如今是未正时,你可传令下去,教大伙赶紧都睡会,天黑之后,就引军出发!”

    “是。”杨运鹏领命出了营帐,韩煦忙问道:“统领预备夜夺横海镇?”

    “不错。”

    韩煦忙谏止道:“今日五月初七,前半夜尚有弦月可以照路,后半夜无月,只能摸黑前行,恐于行军不利也。”

    郭继恩笑道:“正要如此,所谓出其不意,况且再拖得两日,则无可设法矣。这番夜袭,本帅要亲自领兵前去。”郭继骐忙道:“卑职随大兄一道前去!”

    “不,你留守大营。”

    韩煦还想劝止,这时中军乙师三位巡检张季振、尤忠道、梁义川,旅监卢永汉、路元璟、方顺清都跟着杨运鹏挤进了大帐。那张季振抢先第一个说道:“统领要去捉拿叛贼,末将请率本部为先锋!”

    身形高壮的乙旅巡检尤忠道怒道:“为何每次都是你们甲旅为先,上次去卢龙是你们,这回也该轮到俺为前部了罢!”

    立在张季振身后的卢永汉便怪笑道:“不如比一比常山之役的战功?哪一旅杀的贼人多,便由哪一旅为先锋,如何?”

    尤忠道更怒,吹胡子瞪眼道:“老泼货,你部皆是骑兵,这个如何比得!不若现在就叫儿郎们都起来,木枪对击,赢者便为前部,你说怎样?”旅监路元璟轻拉他衣袖道:“不须发怒,且听统领吩咐。”

    韩煦点头道:“人人奋勇,军心可恃。”便转头望向郭继恩,只听得年轻统领下令道:“尤忠道、路元璟之乙旅为前驱,张季振卢永汉部为中军,梁义川率丙旅为后军,方旅监,你率工辎营,协助郭判官留守此处。”

    郭继骐与方顺清只得默然抱拳应命,诸将见郭继恩已经吩咐下来,都不敢再有异议,于是杨运鹏下令各部酉正时起来吃饭,戌初时出发。军官们俱都告退,韩煦见郭继恩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忍不住问道:“想那罗元义,精锐皆在横海。如今统领亲率之部,亦不过万人,既然兵力相当,此战必然凶险。”

    秦义坤却笑道:“怕啥,到了横海,拔刀只管砍杀便是了,两军对峙,越是不怕死的,便越有胜算。俺也瞧了,杨点检这支兵,果然十分精悍,料想横海那边,定然难敌。卑职愿与统领、杨点检一道前往!”

    郭继恩瞅着他笑道:“你既然不怕死,那便一道去罢。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那罗元义虽不知吃多少空额,想来其麾下兵马,决计不会多于八千。况且他既将粟清海下了监牢,可见军心不定,未必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死战到底。”

    韩煦便叉手道:“既如此,则下官也随统领一道前往!”

    “可,都去睡会儿,回头叫大家起来。”

    酉初时分,张庚醒来之后被带至郭继恩中军帐内,他向主帅详细分说右军乙师兵力布置:“河间府城驻有一营骑兵,乙师主力两个旅约莫五千人都驻屯在横海军镇,另有约二千人驻守在盐山县,距横海镇尚有四十里。”

    郭继恩点点头,又问道:“本帅今夜便领兵往取横海,张提尉,可愿意一道去么?”

    “是,卑职愿为向导!”张庚毫不犹豫抱拳应命。

    戌初时分,天色已黑,中军乙师三旅精锐约八千人,离开军营向东南方向开始行军。所行之路,平坦如砥,道路两旁,皆是麦田桑林。天边半月,星汉璀璨,军队衔枚摘铃,行进之中寂然无声。韩煦驱马行在郭继恩身旁,心下暗赞这支兵果然训练有方,军令严整。

    过了子时,夜色愈发漆黑,树林之中,不时传出鸱鸮的啼叫之声,听来分外瘆人,士兵们不得不点起火把,照亮前路,郭继恩随即吩咐军队稍作歇息,饮水食備,然后灭掉火把继续前行。

    寅初时分,军队摸黑行至横海军镇的夯土城墙之下,从勃海吹来的夜风呜呜作响,尤忠道、路元璟、张庚等亲率死士䦆坑登城,攀上城头之后,竟然无人察觉,只有几个军士蜷缩在雉堞之下打着呼噜。

    路元璟大喜过望,尤忠道却低声咒骂道:“这等夯货,也能算是兵?”路元璟连忙摆手示意他噤声,自己与张庚去寻那些值更的军士,令其击梆如故,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卒登上城头,将雉堞旁把守的右军士卒都看住,然后迅速打开城门!

    韩煦跟着郭继恩等人匍匐在草地之中,心中砰砰乱跳,正焦虑不安时,听见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顿时长松一口气。郭继恩起身点起火把,喝令道:“全军入城!”他身边的张季振、秦义坤等纷纷拔刀,率先向城门冲去,只有卢永汉却啐了一口:“这等草包城寨,白白教乙旅赚了军功去也!”

    一场轻而易举的夜袭,韩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由军士们护送着来这横海军镇游玩了一番。他眼瞧着燕州中军的官兵们点起火把迅速占据军镇,守军们惊惶地四下奔逃,然后又纷纷跪下。他也瞧见军士们冲入了点检署,想必那位罗点检很快就会生擒活捉,觉得这一切甚是滑稽。

    五月初八日正午时分,从临济渡过大河北来的中州军淄青道李神韬部近二万人马,在乐陵县境遇见一支燕州兵,阵列森严,战旗猎猎。中军乙师点检杨运鹏绰枪跃马,立于阵前,大声喝道:“对面敌将听者!那叛将罗元义,已被我燕州军破寨擒拿,槛送燕都!回去告诉你那马统领,往后休要再妄想俺这河间府地!若执迷不悟,俺们早晚杀过大河,夺了你这淄青之地!这就请回罢!”

第五十三章 胡姬楚腰细

    李神韬乃是中州军副统领、山东道观察使马世仁麾下最为信重的大将,当下他惊疑不定,勒马吩咐部下就地扎营,等候斥候打探回最新的消息。

    两日之后,山东军退回大河以南,马世仁另外又遣信使急赴横海,向郭继恩解释赔罪。

    郭继恩、杨运鹏率军夜夺横海镇之后,便将罗元义及其从党全部枷送燕都,将粟清海从监牢之中放出。几人漫步在城头,郭继恩对粟清海说起了他的构想:裁撤右军乙师,所部缩编为两个旅,全部编入甲师,以粟清海为检校副点检兼副师监,张庚也将出任巡检之职。

    韩煦忍不住道:“如今天下节帅,都恨不得自己的兵越多越好。统领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减赋裁兵,与民养息。此虽为善举,只是燕镇之地,四面皆敌,若是兵力太少,则难于抵御,遭殃的,还是百姓。”

    郭继恩尚未答话,一直低头思索的粟清海抬起头来说道:“山东马世仁虽然亦有近十万之兵,但是卑职今日便可向统领立下令状,必不教河间失守也。”

    韩煦摇头道:“粟校尉不可如此托大,马世仁面上对朝廷恭顺听命,则西面无后顾之忧,若其一意觊夺河间盐场,区区六千之兵,如何抵挡?”

    粟清海面色依然沉静:“若其遣兵三万,卑职可敌之,若遣兵五万,卑职可撑一月。”

    郭继恩笑道:“能撑一月,便已足够了。马世仁性贪而多疑,虽拥兵十万,亦难称英雄,实不足虑也。不过,你还是得写个章程报上来,本帅心中,也好有所预备。”

    “是。”

    郭继恩又转头对韩煦说道:“夏秋两税,于燕镇财赋之中,不过十之二三,即便减免,数额其实也有限。此外咱们还另有开源之法,宪使其实不必担忧。”

    韩煦正要问是如何开源之法,那顾齐元匆匆赶了过来,抱拳道:“制将军召卑职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本帅打算留你在此,做一个团练之官,你意下如何?”

    “啊?”顾齐元愣住。

    “成不成,一句话,快点。”郭继恩瞅着顾齐元,皮笑肉不笑。

    “卑职愿意,必定不负统领所望!”顾齐元连忙答道。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对韩煦道:“有杨点检在乐陵拦住淄青兵马,咱们便不用久留此地,明日就返回燕都去罢?”

    韩煦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年轻将领面容微黑,表情敦厚的模样:“其人比之周点检,如何?”

    “双峰并峙,难言高下。”

    韩煦又是一番感慨:“统领麾下,精兵良将,何其多也。还有那位霍真人,传言其有通天彻地之能,未见统领之前,韩某觉得此语必定言过其实,如今却不敢如此小觑。只是方外之人,如何却成了统领入幕之宾?”

    郭继恩摇头失笑:“这位霍启明霍真人,万不可以常理推测之。待宪使到了燕都,便知端的。哦,还有一事忘了与宪使说知,你的衙署,已经被他霸占了。”

    “这却是为何?”

    然而霍启明此时却并不在燕都城内。不但他不在,连苏蔻也不在。

    当日常山大捷的消息飞报燕都,全城欢庆。只有督府别院如死一般寂静,卢夫人木然枯坐于自己房内,整日未触水米,次日,郭继鲲来探看时,骇然发觉母亲面容枯槁,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余岁。

    “听说你大舅爷被押往京师了?”

    郭继鲲硬着头皮答道:“儿子不曾听得这样消息,想必是小人传言。母亲不必如此焦心。”

    卢夫人身形微微颤抖:“那野婢贱种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他一定干得出来!可怜你阿舅一世英雄,竟然折在这个贱种手里。他,他就是咱们的灾星啊,这燕都城,不能再住下去了,不能再住了啊。”

    她目光惊惧地瞧着大儿子:“继鲲呐,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去哪都行,对,去晋阳,不不,咱们去西京!你大舅爷生死不知,咱们去西京,好歹也见他一面,活着,咱们便救他出来,死了,咱们也可替他收葬不是?”

    “是,儿子也正有此意。回头儿子便叫下人收拾家中物品,”郭继鲲也觉得这燕都城不能再呆下去,母亲的话甚合其意,“咱们的确得尽早离开此处。”

    与督府别院愁云惨淡的气氛相反,燕镇钱庄之内,一片喜气洋洋。军士与书吏等都在院子里开心地踏歌而舞,霍启明倚在西柜房门口瞧了一会儿,转头对苏蔻说道:“常山大捷,必至天下震动。往后这些年,燕镇定然平安无事矣,咱们钱庄的事业,须得大办起来了。我预备去一趟定州府清苑县。”

    苏蔻正看院中众人跳舞觉得有趣,听闻霍启明之言,不禁诧异道:“清苑距燕都怕不是有三百里路,你去那里做什么?”

    霍启明一脸严肃:“道爷我要去放钱,收利!”

    苏蔻正欲问个仔细,霍启明瞥见拉巴迪亚进来院子,变脸发怒道:“又跑去督府东院了是么,既然这般喜欢那里,不如你也去加入乐班,如何?”

    拉巴迪亚眨着眼睛无辜地说道:“不不,我只是一个诗人,但不是一位琴师。我的琴艺非常糟糕,每一个听过的人都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但是,我自己很喜欢听别人的曲子,还有舞蹈!她们每天都在练习,美极了,我得说她们的腰,又白又细,扭动起来非常好看。”

    苏蔻不禁皱起了眉头。

    “胡旋舞是吧,很好看是吧!”霍启明冷笑着上前一脚踹过去,“往后你也不用来我这里应卯,天天去东院好了,你不是诗人么,便去给她们写曲子罢!”

    他说着走到二门门口,吩咐郭继蛟:“挑一哨骑兵,护送我去清苑县。”

    “真人不等我大哥回来么?”

    “他又不是我心上人,等他做什么,我今日便要出发,你赶紧为我预备。”

    “是,卑职知道了。”

    苏蔻连忙追了出来:“奴要与真人同去。”

    “你去做什么,回家照料你那宝贝女儿,顺便等我好消息即可。”

    “不,奴家一定要与你同去。”

    “带着一个女人,我赶路的速度会减半,又不自在,”霍启明皱眉道,“你就呆在这里,每日坐衙,然后回家逗弄女儿,岂不如意?”

    “既为公事,奴身为钱庄副总办,理应一道前往。”苏蔻毫不让步,“真人何时动身?”

    “何时?就现在,即刻!”

    “好啊,一起。”苏蔻转头招手吩咐使女,“秋棠,快些过来。”

    亲卫营戊队队正常大振领着一哨骑兵出现在钱庄大门口:“小的接郭营监吩咐,今日护送真人往清苑县去。真人可是马上就动身么?”

    苏蔻忙道:“还有我,去为我预备一辆马车。”

    霍启明翻了个白眼,无奈上马,又吩咐耿冲:“你就跟着苏娘子的马车,若有使唤你处,万不可偷懒。若是秋棠跟我告状,我必将你一脚踹回济南府去。”

    “是,小人一定勤快。再说小人这般肥胖,真人若踹,也必自辛苦也。”耿冲嬉皮笑脸。

    霍启明又咒骂了一声,便一夹马肚,率先出了左清门。

    他们都离去之后,拉巴迪亚这才拿起账册仔细翻阅起来。田安荣忍不住问道:“乐班那些舞姬,果真都在练习?”

    “是的,现在增加了不少人,因为将军把临榆关的乐班都带回来了。现在多了好几个胡族姑娘,她们也许来自西域,也许来自波斯,总之,我觉得她们都很美。”

    “真的能看到腰?”

    “当然,她们的舞服很短,袒露着美丽的腰,”拉巴迪亚流露出赞叹的表情,“我特别喜爱其中的一个,在临榆关的时候,将军拒绝了她的侍奉、显然将军和我一样,是一个伊壁鸠鲁派,我现在完全能确信这一点。不过在面对那个姑娘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脑子已经忘却了所有的思想。”

    “她们现在还在练习么?”

    拉巴迪亚觑着这位统领府主簿兼钱庄协理,咧嘴笑了起来,然后他偏一偏头:“来吧,我带你去瞧瞧,虽然那只是练习,但仍然是美丽的舞蹈,当然,还有那美丽的腰!”

第五十四章 清苑何家庄

    都督府东路后院,这段时间异常地热闹。

    被张季振从临榆关带回的乐工舞姬,都被编入了督府的乐班之中。一下子增加了六名乐工、六名舞姬,班首崔乾明自是颇为振奋,再想到那座正在日夜赶工的大戏台,崔班首确信老爷们一定是打算将乐班派上大用场。于是他抖擞精神,每日催促大伙儿加紧勤练,并筹划排演《兰陵王》、《霓裳舞》等多人歌舞戏。只是女孩子一多,每日里鸡零狗碎的纷争也是不少,教人十分头疼。

    熙春、念夏两个使女常偷偷跑来东路后院里玩耍,与乐伎舞姬们混熟了,便怂恿着郭继雁也来瞧。崔乾明见郭继雁来此,忙寻了个凳子请她坐着观看,又教大伙儿打起精神,卖力演习。不一会,拉巴迪亚领着田安荣也来到此处,向他指点着院中翩翩起舞的女孩们。

    舞姬们短衣长裙,腰肢细软,身姿摇曳,令人浮想联翩。田安荣有些面红耳赤,瞧了一会便移开目光,撇见坐在一旁的那个少女,年才及笄,穿一件粉色窄袖绫衣,下身一件品红色长裙,头插簪饰,颈戴璎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使女,正是督府之中小女儿郭继雁。这少女姿容清媚,嘴角含笑,听着两个使女的小声议论。她转头瞥见田安荣注目瞧着自己,有些拘束起来,忙微微起身福了一礼,又坐下认真瞧着院中女孩们踏歌起舞。

    田安荣慌忙也叉手回礼,又小声对身边的拉巴迪亚说道:“那个便是统领并非一母所生的妹子,参军来此处可是时常见着她?”

    拉巴迪亚正咧嘴看得起劲:“我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小娘的名字,她叫做希琳卡尼,据说来自康居国。但是这个姓氏,我有足够的理由确信她是波斯人。额,这栗色的长发,这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还有那小山一样的胸部,一尊完美的,会活动的雕塑。”

    田安荣很是无语:“我不是说那个胡姬,是说坐在那里的那位贵女。”

    “向爱神起誓,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哦,她注意到我了!可是她看起来有些生气,不,我得寻个机会跟她说话,告诉她我并不是一个浪荡子。”

    “还是收起你这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吧。”田安荣摇摇头。他见那衣饰华丽的女孩儿已经起身离去,便也离开了东路后院。

    他回到钱庄,恰巧遇见监军司副使谢文谦与录事参军杜全斌来找霍启明,便叉手禀道:“霍真人已经领着苏副总办往清苑县去也,说是要办一桩贳贷之事。”

    “这样,咱们竟是晚来一步。”谢文谦皱眉,他见田安荣面露疑惑,便解释道:“朱师监、段点检所部前军乙师,和陈清怀所部左军甲师甲旅,押解着二万五千俘兵往燕都而来。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我倒想问问真人。毕竟,这么多俘兵,我燕州多少年都未曾遇过,并无前例可援。”

    “想必真人在半途就会遇着朱师监等,则必有吩咐也。”田安荣思忖道,“若不曾相会,依卑职愚见,可令陈部暂驻于南苑,前军乙师便自回唐山。即教俘兵们就地筑营,将来若再有俘虏,亦可安置。至于军官,则全部押入城内监牢,逐一甄审。谢副使以为如何?”

    “不错,如此甚为妥当。”谢文谦惊奇地瞅着田安荣,“本官这就遣人去传令,便按田主簿的法子来办。”

    霍启明确实未曾遇见沿官道返回燕都的前军乙师和左军甲师甲旅。这支军队进入定州府境时,他已经和苏蔻一起赶到了清苑县何家庄,恰好错过。

    大约一万名燕州军官兵,押解着二万五千并州俘兵,浩浩荡荡,沿着官道一路北上。过定州、望都、清苑等处,直奔燕都而去。一路之上,所过府县皆有不少百姓围观行进中的军队,他们好奇地指点着身穿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士卒,眼瞧着这些人列成长长的队伍,默不作声地迈步走在官道之上。

    这些人一路之上谨遵燕州军之号令,晨起收营整队,在骑兵的喝令下出发行进,日暮之时,则自行安营,然后排队领餐用饭。朱斌荣也忍不住对段西龙感慨道:“并州兵卒,其战力竟是未必就输给了咱们,若非卢知守有勇无谋,咱们也不能一战成擒。”

    段西龙也点头道:“师监所言甚是,俺瞧这些兵,起行收宿,令行禁止,颇有法度,足见是耐战之兵。回头咱们可书报统领,挑些精壮的,便充入咱们乙师,岂不是好!”

    左军巡检陈清怀也道:“卑职所部此战亦折了三百多人,也要充些兵卒进来。卑职已经挑好了,只等到了燕都,便报知统领,编入部伍。”

    董霆打马从这几个主将身边过去,忍不住插言道:“依小的想来,统领多半是不会允的。”

    “你却又知道了,”陈清怀不以为然道,“这些人被俘离乡,心怀畏惧,一旦赦其罪而用之,则必定奋勇效死也。”

    董霆哈哈一笑:“这却未必!咱们可遣人先入城报与监军司,瞧瞧谢副使与霍真人是如何吩咐。”

    被俘的军官们被单独置于一营,与俘兵们分隔开来,每日也同样依令行军,自行安营。这些军官平日里都不曾自己动手,张起的营帐东倒西歪,令看守的军士都连连摇头。祝琅原是并州军中一名队正,往日对待士卒还算亲近,也时常与部下们一起动手挖壕扎营,是以还颇有经验,渐渐成为俘官营里有威信的人,能够分派那些营管团练们各自干活,如今在这里,往日的军阶尊卑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虽然还是有不少人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硬着头皮听他吩咐行事。

    俘虏们每日只有两顿,无非胡饼酱菜。路过清苑县城之时,县令领着当地百姓,送来不少猪、羊劳军,祝琅和几个被俘军官隔着栅栏瞧着,都是十分眼馋:“这多猪羊,可见此地百姓甚是富足,可惜咱们只有干瞧着的份。”

    “前几日闻到燕州军中炖猪肉的香味,倒教俺每夜里都梦着自己要吃猪肉,一伸手,却没了!”

    “还发甚么吃猪肉的梦,眼见离那燕都也只有三百里路程了。待到得那处,咱们都得脑袋落地,做成一盘猪头肉也!”

    挤在他身边那几个军官连声叹气,摇头走开了。祝琅心下也觉愁苦,他转过身来,靠着栅栏缓缓坐下,欲哭无泪。

    霍启明自然不知这些被俘军官的恐惧惊惶,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何家庄,庄主何颐寿正陪着他与苏蔻两个,巡视何家的织机坊。

    长长的土砖茅屋之内,许多村丁村妇正在织机之前忙碌着。“小人这里,眼下一共是织机五百余,”何庄主小心介绍着他的产业,“平日多有燕都、海津的客商前来采买。若遇着督府里发派军供之需,小人便会教人日夜赶工,所幸从未误事。是以自令公执掌燕州至今,数十年间,小人这里一直为大军预备布料,已历四代矣。”

    “都是斜织机呀,”霍启明摇头道,“闻说并州之地,已经有了立织机,尺寸颇小,何员外这里,为何没有换上?”

    “立织机占地虽小,却是不大好用。”何颐寿忙解释道,“立机轴位在上,难于更换,且密度难控,是以咱们这里还是用的斜织机。”

    “原来如此,”霍启明点点头,转头问苏蔻道,“苏娘子,你以为如何?”

    苏蔻一直在四下张望:“奴对这个不懂,真人有何打算,便请直说罢。”

    “道爷我打算将这里扩充,备织机两千,产量便可多增三倍。”霍启明神色兴奋,“如此,则产业大兴,必可行销燕镇全境,及至河南山东之地,岂不妙哉。”

    苏蔻摇头道:“奴家不赞成真人此想。”

    霍启明闻言一呆,恼火说道:“却是为何?”

    不管霍启明如何追问,苏蔻只是摇头不允。那何员外便小声对霍启明道:“真人不必如此费心。实在小人如今也是燕镇织坊第一,已经心满意足。若是再将织场扩大,小人也是无力照看也。”

    霍启明气的七窍生烟:“朽木不可雕也。”连饭也不肯留下来吃,带着苏蔻等离开何家庄,返回县城。县令于德满已知燕都来了督府大员,忙在城门口相迎,将众人请入县衙。霍启明在议事厅坐定,便怒问苏蔻:“教你不要跟着来,你偏要来,来了却又坏我好事!究竟是何道理?”

第五十五章 燕都织造社

    “真人且先息怒,”苏蔻冷静说道,“织机者,各县各村皆有,小户之民,皆男耕女织,以为生计。如今你再将何庄织场扩大一倍,岂非与民争利?真人此前所筹划之煤、铁等业,本就很好,投耗亦巨,又何必盯住这织机蝇头之利。”

    “妇人之仁。”霍启明冷笑道,“只要是能投银子的地方,都不要错过。小户小民没了这项生计,他们自会去寻别的活计,况且何家织场,就算是备机两千,又能增产多少?你以为这是蝇头之利,其实不然,我还打算多置提花机,织罗织锦,非但销于燕镇,更可往售天下诸道,及至海外,蝇头之利,真是笑话!”

    “奴家瞧那何员外,满口只说自家产出充盈,”苏蔻继续说道,“其人心下未必愿意与督府合办这织场,估摸着他是怕将来一日,这织场变为官办,他便是哭也没处哭去。”

    “我瞧得上他这点家业?”霍启明冷静下来,摆摆手道:“煤场铁场要大办,这织场,我也要办。苏副总办,你既是反对,我就不教钱庄出银,由督府出面筹银自办。这就不会是只有两千织机了。”

    他伸出手指比划着:“我会在燕都设立工坊,备织机八千,张榜募工,往后你就瞧好了,燕都织业,名动天下!”

    “真人,你可是魔怔了?”苏蔻真的急了,“八千织机,你上哪去弄这么多,况且,又哪里有这多织工?”

    “八千织机算什么,便是收不齐,我就自造,一台织机,造价亦不过二百钱,我旬月之间就给你造出上千台。”霍启明信心十足,“织工么,这个就更容易了,那些小娘子、媳妇儿,都招募来工坊里做活计。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燕都织造社!”

    苏蔻呆住了,她瞧着霍启明意气风发的模样,叹了口气道:“真人是铁了心要建这织造坊?”

    “这个自然,不然我大老远来这清苑做什么。”霍启明把玩麈尾,兴致勃勃,“改天换地,旋转乾坤,正自我辈始。”

    他见坐在下首的于德满欲言又止,便抢先说道:“清苑乃是富县,畜、菜、粮出产皆丰。我那织造社,与明府这里并无太多干系。至于将来,待燕都织造业大兴起来,贵县这何家,自然会转了念头。到时候,于明府也可代何家致信与我。下个月钱庄便会在定州设立分号,贳贷年利,定为八分,何家如果愿意,便可去定州分号详谈。”

    于德满忙叉手道:“是,下官一定转告。”立在于德满身后的那个年轻县丞这时才开口询问道:“下官斗胆,若是钱庄分号设立,往后本府之税银,可否直接缴入钱庄,不用再解往燕都?”

    霍启明伸出大拇指:“正是,往后燕都会行文下来,教各地赋税都在本地入库,并不用再解往燕都,府县若有额外支应,督府也会下令从钱庄拨付。这位赞府见识不错,不知如何称呼?”

    那县丞便叉手笑道:“下官于佐贤,家父便是如今燕州军监军使。”

    霍启明惊奇道:“原来如此!赞府竟是于监军之公子,难怪难怪。”他瞧着这于佐贤,连连点头。

    这几人当天就离开清苑县往北而行,五日之后赶至燕都。得知朱斌荣、陈清怀两部已经押着俘兵行至南苑,霍启明便与苏蔻道别,往南苑而去,苏蔻则带着秋棠由一伍军士护送着进了城。

    南苑占地极广,地跨两县,方圆一百六十里。这里地势低洼,河道穿行,泉眼密布,形成了饮鹿池、磨镜湖等多处湖泊,草木繁茂,禽兽聚集。南苑军营规模也不小,可屯兵三万余,尽管如此,陈清怀在接到监军司之命后,仍然下令让俘兵们在军营之外自建营房。

    朱斌荣、段西龙已经率领前军乙师转道向东,返回唐山。当霍启明赶到此处时,陈清怀等大小军官,正在督促俘兵们在烈日之下挖沟筑垒,一派热火朝天情形。

    “俘兵也是人,往后他们比照军中伙食,同样也是每日三顿。”霍启明吩咐道,“你瞧这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成什么样子。”

    “是。”陈清怀连忙答应下来。董霆却与霍启明相熟,便笑问道:“敢问真人,难道每天也给这些俘兵预备肉食么?这也未免太宽待了罢。”

    “那倒不用,每隔三日安排一次,也就够了。咱们燕州,还没富到那般地步。”霍启明又转头吩咐陈清怀,“这两日挑选四千精壮的俘兵,道爷我要将他们分别发往煤场铁场做活,你可别尽拣些瘦弱的与我,可要记住了。”

    “啊?是。”陈清怀迟疑道,“卑职还打算从这些俘兵之中挑选些壮大的,补入卑职的甲旅呢。”

    “不行,这些兵,暂时不能要。”霍启明毫不犹豫否决。

    陈清怀意态怏怏:“是,卑职知道了。”董霆却提醒霍启明:“咱们旅,如今可还缺员三百有余呢。”

    “兵,都会补给你们。并不急在这一时。”霍启明瞧瞧天色,“时辰不早,我就先回城去了。”

    霍启明走后第二日,杨运鹏率中军乙师的精锐兵马返回了南苑大营,并与陈清怀交割,接管俘兵。临行之时,陈清怀有些眼热地瞅了瞅在似火骄阳之下卖力干活的俘兵们:“唉,这些兵,其实甚是不错啊。”

    “迟早会补给陈巡检,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杨运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燕平去罢,咱们往后再见。”

    当天收工吃晚饭的时候,俘兵们惊奇地发现今天除了胡饼菜汤之外,还有大桶大桶的炖肉,香气四溢,令人馋虫大动。不少人争先恐后往大桶这边挤过来,看守的军士们拳打脚踢,连喝带骂,才教这些人老老实实列起了队伍。

    鲜美的猪肉咽下肚去,有人开始掉眼泪了:“咱等便是在晋阳,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肉。如今到了这里没几天就吃肉了,莫不是咱等的日子到头了,明日便会砍头么?”

    背着手四处巡视的团监罗顺才大怒,冲上前将第一个哭泣的俘兵踹倒:“嚎什么丧!吃肉便能想到杀头,你是天生的贱命不成!都不想吃肉是不是,来人啦,都给我抬走!”

    “不是,”俘兵们慌忙擦掉眼泪,连连磕头,“只要老爷们不取小的们性命,小的们必定尽心干活,大口吃肉。再不会哭了。”

    “呸!”罗顺才啐了一口,转身大步走了。

    中军乙师返回南苑军营之时,郭继恩率亲卫营甲队丁队自丽正门进入燕都城,比他们先行率部返回的乔定忠便和唐成义、伍中柏、何占海、吕义才等,陪着霍启明、谢文谦、方应平一道往城门相迎。

    “不错不错,”霍启明瞅着郭继恩笑道,“此番率军南征,生擒卢知守,亲射彭天虎,夜取横海镇,战功辉煌,震动天下啊。”

    郭继恩微微一笑:“意料中事耳。”正欲向他介绍韩煦,霍启明已经上前拱手笑道:“这位便是韩宪使?大名早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出众。只是有一样,你那巡查使衙署,已经被小道强占了,得罪得罪。”

    韩煦便翻身下马,叉手微笑还礼:“霍真人仙风道骨,俊逸非俗。所行之事,定然大有深意。区区一座衙署,真人只管拿去用便是。”

    谢文谦、方应平等也与诸将一齐上前见礼,好一番寒暄之后,霍启明又往队伍后面走去,瞧着槛车之内的罗元义嘲笑道:“这位是罗点检?昔为万夫长,今为阶下囚。有何感想?”

    那罗元义须发皆乱,蹲坐于槛车之内,闭眼向天道:“罗某自知罪重,不敢求赦,惟望统领、真人饶在下家小不死!”

    “这个你可以放心,祸不及妻儿,咱们也并不会拿他们如何。”霍启明说着一摆麈尾,转身走了。嘴里却念念有词,“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呵呵!”韩煦闻言,不禁奇道:“这话有些意思。”

    郭继恩这才吩咐大伙上马进城。

    从丽正门进城,一条笔直的丽正门大道直通向燕都行宫,道路两旁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向着郭继恩和他身后的官员军士连连挥手欢呼。郭继恩等人也连忙还礼。霍启明却转头对他嬉笑道:“得胜归来,百姓夹道相迎,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对么?”

    “你又弄什么古怪?有话便请直说。”

    “道爷我昨日才从清苑返回燕都。不料我前脚才回,后脚便有从常山前来燕都讲武堂进学的军官,护送来一个甄姓小娘子。瞧来咱们郭大统领此番出征,不但战场无往不利,这情场之上,也得了一场大捷?”

第五十六章 皇城议婚事

    “这个小娘其实与我并无半分干系。”郭继恩于是将事情经过说了。霍启明闻言嘲笑道:“你后来却又好心,只怕那甄家会是有所误会。”

    “有什么可误会的,不过来燕都与继雁做个伴儿。”郭继恩不以为然,“咱们多少事情要做,只怕是连与她相见的时机也没有。且不去说这个,我这次又给你带回来一个得力的人。”说着便回头唤道,“秦义坤,过来!”

    “是,小的来了。”秦义坤打马赶上前去,咧嘴笑道,“统领,真人,小的来也。”

    霍启明见这个校尉笑得见牙不见眼,正在奇怪,郭继恩又将秦义坤的事迹与他说了一遍。霍启明大喜道:“周点检遣你入燕都,果然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去带兵了,只管跟着我。继恩兄,我觉得可以授秦校尉以行军司马之职,就做我的臂膀。”

    郭继恩微微一笑:“原本就是打算将他交给你的,这个自然是可以。”

    秦义坤挠头道:“小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啊,这个甚么行军司马,只怕小人做不来。”

    “你做得来,而且最是称职。”霍启明笑眯眯瞅着秦义坤,“道爷我如今,就缺一个善能花钱的。似你这般的,才最合我的心意。明日我就叫监军司发文下来,你,往后便是统领署的秦司马。”

    “哦,是。”秦义坤迟疑道,“真人如何吩咐,小人便如何去做,也就是了。”

    “错,我吩咐的,你自然要去做,我没有吩咐的,你也得去做。”

    “那,万一小人擅自去做的事,倘若做错了又如何是好?”

    “放心,我只要你将钱都花掉,便是你的功劳。”

    秦义坤一听乐了:“这个却容易!”

    “容易?”霍启明冷笑,“自然有你着急的时候。本道爷预备今年要花掉至少一百万缗钱,你觉着容易?”

    “啊?”秦义坤张大了嘴。

    韩煦倒替霍启明捏了把汗:“钱庄之事,来路上郭统领便已详细说与本官知晓,却未料想真人竟然这么大手笔。钱庄本银,三去其一,真人果真都有把握?”

    霍启明摇头道:“贳贷之事,定然是有风险的,岂能每一笔都能赚回来。不过宪使也不用担心,钱庄自有监管,是以每一笔钱的去处,都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说话间,众人已从行宫大门前向右拐去,自左清门进入皇城。亲卫营营监郭继蛟上来相迎,郭继恩翻身下马,嘱咐他道:“晚间回府之时,记得告诉令堂和继雁,那个从常山来的甄家小娘,是咱们的客人,教她安心住着便是。不过,她也只是督府的客人,与我并无半分干系。”

    “是,小弟知道了。”郭继蛟笑了起来,他瞅瞅郭继恩身后诸人,诧异问道:“为何只见山虎,那段克峰呢?”

    “跟我告了假,往海津去了。说是段点检引兵回唐山之前,屡屡叮咛嘱咐,教他回燕都之时务必往海津去一趟。”

    “原来如此。”郭继蛟点点头,瞧着亲卫营甲队丁队的伙伴们纷纷下马,一个个抱拳从自己身边经过,牵着坐骑往对面的亲卫营军营去了,他便叫住百里桐:“百里队监,顾队正呢?”

    “统领将他留在了河间,如今已是顾团练了。”百里桐很是羡慕,“不过卑职听说,顾团练此前乃是前军巡检?”

    “不错。”郭继蛟点点头,竭力摆出一副沉静模样嘱咐道,“如今丁队暂时只有你一个队官,是以你还不能先回讲武学堂,便在这边,安心带兵,记住了么?”

    “是。”百里桐微微笑了笑,“王营管也已经嘱咐过卑职了,两位上官,只管放心。”

    郭继骐也牵马从他身边走过,微笑着拍了拍这个堂弟的肩膀。

    郭继蛟有些嫉妒,这上过战场的人就是不一样,百里桐整个人如今瞧着沉稳了许多,郭继骐眼神也比从前凌厉了些。往后一定要让大兄答应,下次出征,他必须得跟在左右!

    霍启明已经将钱庄北面的原殿中署官衙给清理了出来,改做新的巡查使衙署。这是一处两路四进的院落,占地近五十亩。郭继恩等陪着韩煦夫妇等进来,霍启明解释道:“此处当初建成之时,便只有两路,是以规制略小,还请宪使先凑合着用罢。”

    “已经足够了。”韩煦很是满意,“自本官入仕以来,还从未住过这么大的院子,多谢统领与真人之厚意。”

    衙署里修葺一新,种上了玉兰、石榴和紫薇等,瞧来一派生机盎然。两个小娃儿被拘束了半日,如今到了这里都兴奋起来,四下乱跑。陆婉儿心下极是欢喜,她悄悄拉着钱铃的手笑道:“这里足够宽阔,你们两个也别去另赁住处了,就住这边东院里罢。”

    钱铃有些踌躇:“这里虽然是好,只是四面都是官衙。我其实还是想再去外面坊市里寻个活计,则每日里还得进出那个甚么左清门,很是不便。夫人的好意心领了,我还是往南面去另外寻个住处为好。”她说着抬头扫了一眼跟在郭继恩等人身后的秦义坤,小声道:“就让秦大哥住在这边罢,只是却叨扰你们了。”

    郭继恩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对话,转头询问方应平:“今日是五月十一,却不知这几天里,哪一日是成亲的好日子?”

    方刺史正在凝神细想,要如何结纳这位新上任的巡查使,突然听得郭继恩问话,一时不解其意,愕然未答。韩煦却说道:“下官已经翻过历书,本月的十三、十四、十五日和十八日都是好日子。”

    郭继恩便转头问秦义坤:“时间有些仓促了,你们成亲,就定在十八日如何?”

    秦义坤挠头不知所措,郭继恩不耐烦,便喝道:“那钱家小娘子,本帅做主,本月十八日,你与这位秦校尉,便在这衙署东院成婚。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钱铃吓了一跳,见郭继恩皱着眉头,下意识便答道:“奴婢但凭郭老爷做主。只是,奴婢与秦大哥的父母高堂,都不在此处——”

    “那你们在邯郸这么些年,也没有把婚事办了。”郭继恩笑道,“下次你们回乡之时,再请两边的父母一块吃酒便是,就这么定了!”

    霍启明乐了:“还是继恩兄果断,那就定在本月十八日罢。钱小娘子,你也住到督府之中去,咱们到时候往督府去迎新妇,最妙最妙。”

    一听说要办婚礼,大家都兴奋起来,各自出主意,议论不停。谢文谦便道:“咱们不如去督府花厅,今日正好要预备筵席,一为庆功,二为接风,现在都过去罢。韩钰韩昳,都过来,过来。”他瞧瞧老仆陈良,笑道,“你也来罢,就和两个娃娃坐一处,也好照看他们。”

    众人连声说好,便都过了皇城中街,往西南面的都督府而去,霍启明又吩咐耿冲去钱庄请苏蔻等人都来赴宴。苏蔻等来到督府东院花厅,俱都满面笑意向郭继恩道贺,拉巴迪亚也叉手向郭继恩行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向霍启明道:“乐班!歌舞,在这个庆祝胜利与欢聚的时刻,我们需要乐班的演奏,还有舞蹈!歌舞太平,普天同庆。”

    霍启明嗤笑:“炫耀你的汉话不错是吧,要去,便由你自己去传乐班过来罢。”

    “遵命。”拉巴迪亚肃然说道,然后他正一正幞头,再整一整身上的青色官袍,表情严肃地向后院走去。韩煦惊讶地瞧着这个胡人,又忍不住拈须笑道:“燕都之地,果然有趣得很。”

    当下谢文谦便安排座位,苏蔻、陆婉儿、钱铃等女眷,以及两个小娃娃和陈良坐在一处。男人们以郭继恩坐了上首,其他人也依次坐定。钱铃心下着慌:“当真就要为我们筹办婚礼么?”

    陆婉儿奇道:“难不成你还不想嫁?”钱铃嗫嚅道:“倒也不是,就是,就是心下有些着慌。”

    苏蔻和陆婉儿都笑了,陆婉儿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成婚之前,也和你一样的心思,忐忑得很。”她转头笑问,“这位苏家妹妹,想必当初也是如此罢。”苏蔻仿佛有些走神,闻言回过神来,轻笑道:“也有六七年啦,倒有些忘了。”

    坐在郭继恩左面的韩煦正瞧着斜对面的妻儿,心中突然想到一事:“敢问统领,为何这巡查使衙中,未见着一个属员?”

    郭继恩瞅着他笑了起来:“不错,如今巡查使衙便只有韩宪使一员主官,那左右巡查推官,尚未署置。”

第五十七章 志在凌绝顶

    韩煦闻言倒是一怔,偌大一个燕州,南北一十二府,一百多个县,只靠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应对不过来。郭继恩也是面露苦笑:“两员推官只能以后再慢慢物色,若是宪使有合适之人选,亦可举荐。”

    韩煦面色凝重起来,沉吟着点点头。坐在郭继恩右边的霍启明正与谢文谦说话,听到他们的话语便转头插言道:“我在清苑县时,见着了于监军家的长公子于佐贤,此人如今是该县县丞,很是不错,可以擢举上来大用。”

    “考绩之后,若确为卓异,可以右迁。”郭继恩点头说道,于佐贤这个名字令他又想起当初与于贵宝的对话,心里那个抓不住的念头顿时清晰起来,“韩宪使,藩镇之地,府县职官之任命,可分为两类。”

    韩煦点头道:“不错,一是由户部铨选,二是由督府自行征辟。”

    “正是。不过户部铨选之官,亦皆为河北应试得中的解士。”郭继恩分析道,“凡是藩镇之地考中进士者,朝廷多半都会铨往原籍任官,能留任京师者甚少。这些人被差遣回来任官之后,也很难再能被铨入中枢。而都督府所征辟之官,亦皆为本籍士子。长此下去,府县官吏与地方缙绅,同气呼应,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韩煦点点头:“想必统领委下官来做这个巡查使,便有威慑地方之意。既如此,则恢复三年考课之法,凡府县任免,不得出自上者私意,皆由宪署核绩之后,制册交与督府,再行迁转。”

    “此为一法,”郭继恩点头道,“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从外州招纳贤才,将本地官员与缙绅织起的这张网撕碎。”霍启明又插嘴道:“便如将一条乌鱼丢入池中,必致塘鱼惊惶大动也。”

    “下官便是这第一条乌鱼。”韩煦拈须,似笑非笑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统领此意,有似汉高、魏武。由是观之,将军之志,竟在凌绝顶而小天下?”

    这时姚庆元进来,招手教仆役们端菜奉酒,预备开筵。郭继恩见坐在韩煦旁边的方应平、高忱皆是一副如坐针毡模样,便笑道:“莫要吓着了方太守、高副史。这么说罢,凡天下百姓,所求者无非四字,那就是安居乐业。咱们不论身为文官,还是武将,所行之事,说到底都是为了庶民能够安心过日子,免受冻饿流离之苦。”

    “本帅曾听得一语,道是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庶几可以太平。”郭继恩继续说道,“然则人皆有私欲,天下之大,圣人几希,如何才能令百官恪尽职守?惟有制度深密,令其如临深渊,不敢妄为。除此而外,并无别的良法。”

    韩煦闻言,拱手向郭继恩正色说道:“下官北来,行经中原之地,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正是乾坤苍夷,民生危艰。将军既有此志,下官自当竭力追随。”

    郭继恩正要说话,霍启明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这话你却是从何处听得?”

    “当年从树上摔下,不是做了一场大梦。此语便是梦中所闻。”霍启明觑着他只是冷笑,郭继恩没好气道:“你爱信不信,坐回去吃你的酒罢。”

    霍启明哈哈一笑,见那拉巴迪亚已经领着乐班过来,在庭前分别坐定,他便不再追问此事,坐回本位,听着谢文谦与秦义坤详细分说婚礼筹备之事。

    拉巴迪亚回到花厅,便取了自己的酒盅,立在花厅正中,向郭继恩躬身行礼:“虽然我并不信奉任何的神灵,但是我却深信,伟大的信念赋予了将军无与伦比的勇气与智慧,尊贵的将军一定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战胜的统帅。让我们举杯庆贺将军的神圣事业会早日迎来胜利的那一天。”

    他说着挺直身体,将酒盅一饮而尽。

    花厅里的气氛立时热烈起来,武官们纷纷叫好,各自起身相贺,举杯痛饮。拉巴迪亚放下酒盅之后神情肃然地走至厅前,拍拍手掌,舞姬们便聚拢来,激昂的鼓点声中,十余名舞姬列战阵之形,演金戈铁马之态。霍启明笑道:“小破阵乐?有些意思,只是未执戈盾,失却了原舞的雄壮之意。”

    他瞥见秦义坤眯着眼看得咧嘴直笑,忍不住提醒道:“别傻乐了,你也去跟你家钱娘子敬一杯酒罢。”

    秦义坤回过神来,诧异道:“为何我要向她敬酒?”

    “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去敬一杯酒怎么了,快去!”

    “她既然许给了我,嫁鸡随鸡,等我不是应当的么?”

    霍启明瞪眼:“什么应当的,你吃我一巴掌才是应当的,去不去?”

    “成,我去,我去。”秦义坤便起身捧着酒盅来到钱铃面前,嘿嘿笑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举杯自己先饮了。顿时满座大笑。钱铃满脸红晕,又恼又嗔地扫他一眼,也起身举起酒盅,抿了一口。

    筵席罢后,众人纷纷起身告辞,郭继恩立在花厅门口逐一道别,又嘱咐韩煦夫妻早些安歇。那拉巴迪亚吊在最后,待众人都走后,他走到郭继恩面前,吞吞吐吐说道:“将军,我看中了乐班里的一个舞姬,就是——”

    见郭继恩转头怒视自己,拉巴迪亚连忙抗议道:“亚历山大大帝命画家阿贝列斯为美人坎帕斯普作画,他对美人一见倾心,由是亚历山大大帝便将美人赠送给了他。况且,将军不是在临榆关之时就拒绝了那位小娘了么?我只是向将军讨要一个你不感兴趣的女奴罢了。”

    “我这里没有女奴,乐班所有男女,皆来去由己。”郭继恩冷眼瞧着他,“你想要哪个小娘,便自己去与她说,只要她自家愿意,我是管不着的。”

    “真的吗,那么多谢将军。”拉巴迪亚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就知道将军宽宏豪爽,感激不尽!我就知道,将军是与亚历山大一样伟大的人物。”

    “感激我做什么,”郭继恩摆手道,“去好好跟那小娘说罢。还有,彼乃千古帝王,不要拿我去混比。”

    “是,是。”拉巴迪亚撩起官袍,撒腿就跑。王庆来在郭继恩身旁低声问道:“那个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是何方人物。”

    “泰西之一代雄主,以弱冠之年领兵东征西讨,拓疆万里。”郭继恩说道,“可惜英年早逝,他去世之后,帝国便分崩离析,被裂为三个国家。”他转头瞧见郭继骐若有所思,便问道,“发什么呆呢,既然回来了,你可回宅去见见父母,想必他们也是担心的。”

    “是,那么小弟就先告辞了。”郭继骐苦笑一声,抱拳离去。郭继恩四下瞧瞧,诧异道:“霍真人呢,去哪了?”

    程山虎这才告诉他:“乐班退下去之时,霍真人便跟过去了。”

    “石榴裙是英雄冢啊。”郭继恩低声慨叹一句,便领着王庆来程山虎等人出了庭院,预备回西苑军营去歇息。

    苏蔻一直在东角门外等着他,见郭继恩出来,她忙福了一礼道:“敢问将军,此番出征,想必耗费甚剧?”

    “境内迎敌,虽说获胜,缴获不少,百姓的赈济,伤亡的抚恤,开支亦是不小。当然,这一仗打下来,不能算是折本,不赚亦不赔罢。”郭继恩道,“苏娘子何以有此问?”

    “奴婢听霍真人说起,当初少将军曾有向钱庄借银之想。”

    “当初的确动过这个念头,不过后来筹算,估计能应付。是以没有跟你们开这个口了。”郭继恩笑道,“往后若有出境远征,说不得我会打钱庄银子的主意。”

    苏蔻双目炯炯:“则将军因军兴借银,用什么来做抵呢?”

    “自然是盐场榷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苏蔻满意地笑了,于是再次行礼,告辞而去。

    回到南熏坊茶行东院之时,天色已晚,女儿郁梅钻入苏蔻怀中撒娇,苏蔻一面跟女儿说话,一面问茶行管事店铺里生计。不一会,丈夫郁韶进了屋子,有些不满地瞅着苏蔻道:“为夫瞧你是忘了,自己已经是做了娘的人了,连个吩咐也没有,便跟着一伙男人去了外县。女儿成日在家中念着阿娘,你可曾有挂怀?想必是游玩得十分快活,哪里记得自己还有个家。”

第五十八章 夜赴王家庄

    “当着女儿的面,请夫君说话知晓些分寸可好?”苏蔻示意茶行管事先行退下,“奴家乃是跟着霍真人去办事,哪里是什么去游玩。奴家每日忙碌,便是悯忠寺还愿也不曾去得。夫君为何还要这般讥刺。”

    郁韶气咻咻地在一张交椅上坐下:“我便是不明白,这钱庄又不是咱们自家的,你每日里这般起劲做什么。茶行里多少琐碎事情,着实教人烦闷,你将这边家业全抛下不管,却去操心那官府之事,一个什么无品没秩的副总办,你倒是兴头。”

    “咱们家往钱庄里投的十万缗钱难道就不是钱么?奴也知道,夫君不耐烦这些商贾之事,是以想着奴家回来料理这边,你又可以像往日一般,安心过那闲适日子。然则奴在这边主持茶行之事,难道就不是抛头露面?”

    苏蔻说着哽咽起来,“你们兄弟两个,只说喜爱读书,平日里都不曾请你们料理这些钱财生计,如今奴被都督府聘了去任事,你们也该学着自己做起来,况且下面还有管事、脚夫,又不用你们费气力。实在拿不定主意的,不是还有阿爹可以请教么?倘若你们果真不耐烦这些事情,便请自己去与郭统领说知。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来请,便是对奴家一个女流,都是这等的礼贤下士,奴家是没有面皮再去辞事的。”

    秋棠也为女主人辩解道:“奴婢每日跟着姐姐,眼见她成日里忙碌,那些个官儿、管事先生,这些人想必都是极有见识的,他们见了姐姐,都是十分客气,但有分派,无有不从。可见姐姐行事,十分有道理,就是那位霍神仙,也对姐姐极是有礼,许多事情,都与姐姐商量着去办。依奴婢想来,姐姐的本事,大家都是佩服的。”

    郁韶面色讪讪:“我不过几句牢骚,你们就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好了好了,为夫也知道你就是个当世的陶朱猗顿,我也不敢拦你的前程。只是左右邻舍,难免有些闲话,都是我替你受了,心下未免有些憋闷。”

    苏蔻便叫秋棠带着女儿去玩,转头冷冷对丈夫说道:“郭将军曾对奴家说道,女子未必不如男。既然你也觉得自家妻子的确有这生钱理财的能耐,何不就放手让奴尽力去试试?那些闲言碎语,夫君也不必在意,旁人说得再多,于咱们过日子,又有什么干系?”

    郁韶低声咕哝:“你每日早出晚归,闲话都是传到为夫的耳朵里,受气的人毕竟不是你。说话便是这般轻巧。”

    “夫君在嘀咕什么呢?”

    “没有什么,你先坐着歇会儿。为夫还有别的事,要出去一趟。”郁韶忙起身溜走了。

    郁韶心下烦闷,又不敢去父亲面前诉苦,便拔脚出了院门,顺着坊道走了几步,惊奇地瞧着路边的道灯:“如今连这个都有了,倒是稀罕。只是这灯火这样燃着,又能经历几个时辰?”

    他正自言自语,听得前面茶铺里热闹:“这早晚了,竟还有这多人么?”便再前行几步,进去寻个凳子坐了,叫那伙计上个泡茶来,一边往茶铺柜台边瞧去,原来是一个说史艺人在那里讲书:“说忠臣负屈含冤,铁心肠也须下泪。列位客官,小老儿今日所说,便是那北齐年间,一位名臣斛律光者——”

    一位孙姓士子,平日素与郁韶相熟,挤到他这桌坐下,拱手笑道:“大郎今日这般有闲功夫?”

    “竟然是有青兄,正是如今暑热天气,家中呆得烦闷了。是以出来听书,聊遣时光罢了。”

    “原来如此。在下正寻思着这两日要去拜访大郎,恰巧今日遇见。”那孙有青笑道,“嫂夫人如今乃是燕镇钱庄之副总办,协助那霍天师打理着偌大的买卖,想必与天师是极相熟的了。”

    郁韶心下不快:“却不知你要找霍天师做什么,请他与你治病啊?”

    “什么话!今日督府不是张榜,收买织机么。”孙有青神情迫切,“天师定然又有大手笔,在下估摸着,官府要办织坊了。”

    “官府办织坊,你这般高兴?”郁韶诧异,“你那里不是有着数十架织机,未必对你的生计,就没有妨碍?”

    “此言差矣,”孙有青凑得更近了,“在下是打算,将自家的织坊,并入那官办织坊里,这个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也。”

    郁韶有些嫌弃地将他推开:“这般天热,你还凑到我面前来了。想那官办织坊,备机必定是以千计,你这区区数十台,官府却未必瞧得上。”

    “瞧不上没关系啊,”孙有青说道,“在下不是还有几亩薄田,还有祖宅,只要天师愿意让在下入本,便是全卖了,也是心甘情愿。”

    郁韶轻啜一口茶,沉吟不语,孙有青有些焦急:“在下便是踮起脚尖,也是够不着督府中人。大郎如今已有登天之径,何妨提携小弟一二?”

    郁韶缓缓摇头:“男女有别。内人虽说如今在钱庄任职,却是与那霍天师各有分管,平日里也甚少相见,此事恐怕是爱莫能助也。”

    孙有青见他不愿相助,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出来沿着坊道预备回去。道路两旁的道灯还很稀疏,昏暗的灯光一如他的心情,直到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入夜时分,还能在燕都城内这般驾马疾奔的,自然来头不小,孙有青连忙闪至道旁,小心觑看。

    一匹黄色战马,马背上一位年轻军官,面容斯文俊秀,却是薄唇紧抿,双眉紧皱,正不停催促胯下坐骑加速,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伍骑兵,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这一支小队如疾风掠影,很快便沿着大道赶至文明门。

    城门值哨的队副认得领头的年轻军官乃是监军判官郭继骐,不禁诧异道:“这个时辰了,郭判官还要出城?”

    “不错,有一桩要紧事。”郭继骐抱拳道:“还请这位副尉行个方便。”

    “不敢,还请判官稍待。”队副连忙吩咐军士们打开城门。

    郭继骐道谢之后嘱咐道:“至多一个时辰,本官必定赶回。”说罢便打马,在骑兵的护卫之下沿着城墙一路向东。凸月已升,照着他们过了城墙拐角处的箭楼,沿着官道向东行了约莫三里路程,向北转入一条小道又行了一里路,郭继骐在士兵火把的照亮之下瞧见一处木牌坊,上面依稀有王富庄三个字。

    “郭判官,咱们这便到啦。”那领头的伍长说道。

    郭继骐点点头,第一个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了村中的砾石小道。牌坊之后是一片空场,还有一个大石磨。石磨的后面,依稀像是祠堂之类的建筑。村里的狗都已经被惊动起来,纷纷冲出屋子吠叫不已。郭继骐四下打量,这里的建筑大多是土砖茅顶,偶尔能见着一座青瓦覆顶的硬顶房屋,想必是村中的富户。

    村中里正听见动静,忙由几个村民护卫着过来察看,瞥见郭继骐左臂上的臂章,不禁唬了一跳:“敢问这位老爷,这夜里还赶至咱们村,可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

    “本官今日才赶回燕都,到贵处是想寻一位乡民唤做王瑞者。”郭继骐打量着里正说道。

    “王瑞,那不是已经过世三年了么?”里正十分诧异,他就着月光和火把仔细瞧着,小心询问“老爷莫非是郭副统领府上的公子?”

    “不错。”听到王瑞已经离世,郭继骐心下一沉。又见那里正迟疑道:“不知小郭老爷还要寻那王瑞做什么,其人既已过世,这田契必是不会再争的了,还请老爷们不必再追究他家中后辈才好。”

    郭继骐摇头道:“王里正料想差了,本官非为追究而来。既然王瑞家人还住在本村,便请里正领本官过去瞧瞧。”

    “是。”里正不敢违拗,便领着他们往村庄西面而去,路上郭继骐问道:“此地村民,田地皆是自有么?”里正扫了他一眼道:“本地村民四十余户,倒有多半是尊府之佃户。俺们这里的田地,也是大半姓郭。”

    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处院落前,院子并不大,用低矮的栅栏围成。郭继骐跟着里正推开竹制的院门进去,就见院内两处瓦屋、两处茅屋,还有鸡舍鸭舍等。有一处屋子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显然主人尚未歇下。

    那里正喝退上前对着郭继骐一顿乱吠的看家犬,对着亮灯的瓦屋喊道:“王通富、王通贵两个,赶紧给小老儿出来。”

第五十九章 父子与兄弟

    王通富、王通贵兄弟两个听得里正召唤,连忙披了短衣出来。听闻里正介绍之后,那兄长王通富戒备地瞧着郭继骐道:“阿爹已经过世,这田契咱们也不敢再索回来,却不知小郭老爷今日找上门来,又有什么吩咐?”

    郭继骐见两兄弟都是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便问道:“如今你们既为佃户,则每年交租多少?”

    两兄弟对视一眼,王通富回道:“纳了赋税之后,所剩余粮,乃与贵府对半分之。莫非小郭老爷此来是为加租?只是如今燕都府境,各家都是对分,再行加租,俺们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便退佃了罢。”

    两兄弟的妻儿都在门口瞧着,听得此语都流露出惶恐之色。郭继骐摇了摇头,取出那份田契:“这是你们的田契,今日便还给你们。”

    两兄弟大感意外,都惊疑地瞧着他,谁也不敢伸手来接。跟随郭继骐过来的那名亲卫营伍长便道:“这位乃是俺们燕州军之监军判官,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既然将田契还与你们,只管接着便是。”

    王通富抖着手接过那田契,紧紧捏住,迟疑道:“只是俺们兄弟都是精穷的人,如今却没有钱可以赎回。”

    “你们眼下有多少?”

    那两个女人连忙奔进屋内,翻箱倒柜,七拼八凑,一起拿出来也不过十余缗钱。几个孩儿咬着手指,瞧着父亲将钱串用包袱装了,郑重拿出去交与郭继骐道:“欠着老爷的钱,俺们可以押个手印,往后必定全部缴齐。”

    “可。”郭继骐接了包袱,又吩咐一旁的王里正,“便请里正回头代本官立个字据。往后这钱么,也都交与你,回头自然有人来取。”那王里正忙应道:“是,小老儿必定替老爷办得妥帖。”又转头斥道:“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谢过老爷的恩典!”于是兄弟两个,连同妻子孩儿,齐都跪下叩头不止。

    郭继骐叹了口气,也不去扶他们,转身走出了院子。

    待得他连夜赶回家中,那郭长鹄冲上来满面怒气道:“典铺里管事说你拿了张王富庄的田契出去了,难道是你的俸钱不够用拿去贱卖了不成?”

    “儿子并不缺钱使,那张田契是儿子拿去还与原主人了。”

    “混账东西,为父好容易攒下这点家业,你便是如此挥霍!这个是谁教你的,莫不是你那个庶出的大统领?我就知道,他一直就惦记着我家这点东西,早晚全部拿走。”郭长鹄只觉肉痛,越说越气,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

    郭继骐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一旁侍奉的使女下人,都悄悄退开了几步。郭继骐耐心解释道:“此事并没有谁来教我,那田契原本早该交还,是阿爹强取豪夺,生生硬吞了小民之田。这等有违天和之事,儿子自然要替爹爹纠了过来。如今宅中,钱粮绫罗,便是一世也受用不尽,阿爹何苦贪心不足。”

    “你如今翅膀长硬,竟这样跟为父说话?”郭长鹄痛心疾首,“这些家当,都是为父多年辛苦积攒,你转手就送与他人,何等阔奢!我知道,如今你也大了,手操权柄,便是为父也不放在眼里。你要去奔你的万里前程,为父也不敢拦你,但是往后这家中所有物事,你再不许胡乱拿了出去!”

    “这个,恕儿子不能答应。”

    “滚!”郭长鹄瞪眼咆哮。

    郭继骐默默抱拳,转身便往外走,郭长鹄急忙又问道:“且住,你那亲兄长,我那继彪孩儿,如今果真在并州军中?你此番去常山,究竟有无见着他?”

    郭继骐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是,哥哥如今是并州军中一名军官,儿子这回在常山,却是并未见着他。”他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侍妾王桃枝赶到前厅之时,只见自家老爷坐在地上,正在嚎啕大哭:“我这是造的什么业!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只会跟着那仇人尽干些混账事,你们来罢,早晚将这里都掏空了,你们也就不惦记了。这样零刀碎剐,还不如索性来人全部抄了的好!呜呜——”

    王桃枝连忙蹲身扶住郭长鹄:“老爷这又是何苦!便是哭坏了身子,也没个人来疼惜你。这地上凉得很,小心伤着了身子,赶紧去我那里,喝酒吃茶,逍遥快活,不要理会这些烦心之事。”

    郭继骐出了家门,便打马直奔西苑军营,回到监军司,这里有一间屋子是他的住处,当下也不洗漱,倒头便睡。

    翌日大清早起来,天气依旧晴好,郭继骐起来便往统领署而去。

    郭继恩在庭院里打熬气力,又指点着程山虎练了一会刀法,见郭继骐进来,便问道:“用过早饭了没,没有的话就在这边一块吃。为兄瞧着你气色不大好。”

    “小弟没事。倒是有一件事情要说与大兄知晓。”郭继骐摇摇头,便将昨夜之事说了,又问道,“大兄在常山之时,便说要清理公田,小弟觉得此事已不能再拖延下去,须得尽早措办为好。”

    “想必叔父为了你这个儿子已经气到心痛。”郭继恩笑了起来,“不过你所说的,的确在理,此事必须马上着手,刻不容缓。我先去冲凉,回头叫谢副使、霍真人都来这边商议。”

    霍启明虽然没有住在军营之内,却同样保持着早起的习惯。耿冲过来找他时,霍启明已经练过了剑术,他赤着精壮结实的上身,正在院子里加速冲刺,双腿连蹬,瞬间就翻上了墙顶。

    耿冲张大了嘴巴:“真人,这个便是飞檐走壁?”

    霍启明从墙顶跃下,瞅着他冷笑道:“你也就勤快了两日,如今又懒散起来了。道爷我都已经练完了,你才来。这般惫懒,你哪里是来侍奉我的,简直是我养的一个老爷!罢罢,你还是自回济南府去罢。”

    耿冲慌得连忙跪下道:“小人便是瞌睡重,真人念在小人一片忠心的份上,万万不要将小人赶走。小人昨日才收到家中父亲写来的书信,他说小人在这边,每日三顿,顿顿有肉,米饭管够,这样仁善的东主,务必要小心服侍,勤勉做事。小人若是被真人赶走了,哪里有脸回去见他?”

    “起来,别这副脓包样。”霍启明嫌弃地说道,“我要去冲个凉浴,你且在这边候着。”

    “是,是。小人便在这里候着。”耿冲连忙起身。

    霍启明冲凉已毕,换上鹤氅,戴上逍遥巾出来,耿冲便禀道:“方才军营来人,郭统领请真人过去议事。”

    “又议什么事?”霍启明嘀咕道,“钱庄这边我还有事情要吩咐呢。你去备马。”

    谢文谦却不在燕都城内,一大清早便领着一哨骑兵往燕平县去了,准备将周恒、韩煦二人的父母都接至燕都城内居住。郭继恩听得传令兵回报,便点点头,只等霍启明到来。

    亲卫营安排了两个火兵在统领署灶房之内,今天为郭继恩预备的早饭是粟米粥和蒸饼。待霍启明赶到,郭继恩便吩咐开饭,几人吃了一会,都放下了碗,瞧着耿冲两口一个吞下蒸饼,郭继恩、郭继骐都默契地将自己面前碟子里的蒸饼塞给耿冲,起身出了膳堂往议事厅去。

    霍启明暗骂一声,也出了膳房,却见那两兄弟都在院子里与段克峰说话:“你今日大清早从海津赶过来的?这么快?”

    “昨夜赶回来的,没能入城,在城外百姓家宿了一晚。”段克峰喜气洋洋,“小人拜见了楚使君,在府衙中住了一日,与那位楚公子聊了许多,很是投缘。”

    “不光是那位楚公子罢,我瞧着你面带喜气,竟有红鸾星动之意。”霍启明踱步过来,瞅着段克峰道,“想必那位楚使君府上,定然有位花容月貌的千金之女。”

    郭继骐面色微变,段克峰却咧嘴伸出大拇指道:“果然是神仙,一料便中。楚使君宅中的确有位小娘,小人这番也见着了,只是没说几句话她便回了内宅。端的好看!”

    “瞧来那位楚使君这回竟是在挑女婿。”霍启明又将段克峰打量一回,摇头道。“好事多磨。”

    段克峰急了:“天师,如何会是好事多磨?”

第六十章 报仇须报彻

    “天机不可泄露。”霍启明说完便摇摇头,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山虎在这边听候使唤,你且回亲卫营,领着甲队各处应差罢。”

    段克峰抓耳挠腮地走了。郭继恩见郭继骐神情抑郁,以为他还在为家中之事烦恼,便没有在意,转头问霍启明道:“昨日你跟着乐班去了东路后院,究竟如何?”

    “还能如何?不过是与两个小娘说了会话。”霍启明回想起昨日他与季云锦闲聊时,那女孩儿整张小脸都泛出光彩来,便摇头叹气,“年纪未免太小了。”

    “你是说那季小娘?”郭继恩点头道,“依律,男子二十,女子十五,可得婚配。不过,十五岁的确是小了点。礼记有云,男子二十而冠,三十而有室,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尚书也说,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是以女孩儿双十年华,最是适宜成婚。”

    “不对啊,”他说着停下脚步,“起初的时候,你不是瞧上了那个姓金的小娘?我觉着她相貌也好,年纪也与你相仿,岂不般配。”

    “是,今年十八,只比我小得三岁。”霍启明吞吞吐吐,“只是,我两个都想要。”

    “你还真想妻妾成群?”郭继恩摇头,“倘若将来我能制定律法,必定禁止天下男子纳妾。”霍启明知道郭继恩生母之事,缩缩头不敢接话。

    郭继骐一直有些心神不属,见郭继恩霍启明两个议论得十分热烈,便借故走了出去,在统领署门外恰巧遇见韩煦赶了过来:“郭判官,统领可在?”

    “在,统领与霍真人都在,你只管去找他们罢。”郭继骐下意识回话,懵然继续向前走。韩煦诧异地瞥他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程山虎见到韩煦过来,忙请他进了议事厅。不一会,就传来了韩煦的咆哮声:“丈量土地,收回公田,这个下官都赞成。可是这限田令,下官期期以为不可!”

    “我没有强令全部夺回,已经算是够客气的了。”郭继恩神色不变,“限田令,不是夺田,是赎买。土地,统领署是一定要拿在自己手里的,这限田令,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宪使就不要再与我争执了。我是不会改主意的。”

    韩煦呆立半晌:“如此,缙绅贤良,必定愤恨,统领就不怕河北之地,激起变乱?”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他们要乱,我是不怕的。”郭继恩冷笑,“况且事有急缓,咱们先行收回公田,限田之事,可以后面慢慢再做。缙绅乡贤也不是铁板一块,咱们一样可以引为己用。”

    韩煦复又坐下,叹气道:“话虽如此,只是依然凶险,成败难料。”

    “咱们已是非如此不可。”霍启明说道,“再过些时日,宪使自然就明白了。宪使来此,原本是打算与咱们商议何事?”

    “下官预备本月就往视府县,因此想要统领借一伍军士与我。”

    “可,即便宪使不提,本帅也会派遣。”郭继恩笑道,“不过,总得吃了秦司马的喜酒再出发罢。”

    “这个自然,”韩煦拈须点头道,“下官对秦校尉说过,要替他做这个主婚之人。”

    郭继恩点头:“婚礼之事,要预备的东西也是不少,这件事回头让谢副使一并来筹办罢。如今于监军也不在燕都,监军司日常职事,继骐要多担着一些才成,咦,他去哪了,怎地还不回来?”

    郭继骐不知不觉,自己走回了监军司,院子里十分空寂,他走进自己理事的房间,瞧见谢文谦留的纸条,便往副使房间而去。

    桌案之上第一份文书,便是谢文谦草拟的转迁监军判官石忠财为左军甲师检校师监的行文,郭继骐仔细看过,稍加润笔,放在一旁,轻声自语道:“又转走了一个。如今监军司大小事务极多,就靠咱们这几个,如何应对得过来?须得从讲武学堂之中,再抽几个学生过来任书吏才成。”

    他想了想,便提笔起草,署上名字。又瞧了瞧其他的文书,一一看过。门前值哨的军士进来请他去军营膳堂用饭也不理会,一直忙到申正时也不见谢副使回来。郭继骐见日已西坠,便起身离开监军司,骑马出了军营,沿着直道一路往南面慢行。

    蹄声答答,此时正是各家各户晚饭之时,坊道之上并无几个行人,偶有路人经过,见到郭继骐都慌忙闪至一旁。几个孩童在道旁追逐嬉戏,又在大人的叱骂声中匆匆跑回了屋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坊正们出来点亮了道灯。在一处精巧的院落门口,一位衣饰华丽的中年妇人拦住了郭继骐。

    她的妆容并不十分艳丽,相貌倒有几分清秀,含笑对郭继骐道:“这位官人,瞧来似乎有些烦心之事?不如来奴婢这里坐坐,里面许多温柔美貌小娘,最解人意,定能教官人纾闷开怀也。”

    郭继骐定睛瞧去,竟然是一座行院。鬼使神差,他翻身下马问道:“能听曲子么?”

    “能,能,”那鸨儿笑眯眯道,“瞧官人身份尊贵,咱们这里有位小娘名唤巧韵者,色艺双绝,定能讨得官人欢心。来来,这边请。”

    郭继骐不知道,他离开监军司不一会,统领署便遣来军士寻他,结果自然是没有见着人。原来是谢文谦护送着周恒与韩煦的父母赶回了燕都,于是郭继恩便又安排在都督府设下筵席为四位老人接风。这一次只是家宴,来的人并不多,霍启明谢文谦等原本就与周父颇为相熟,便陪着周父周母闲聊说话,郭继恩则陪着韩煦的父母。

    用过酒饭之后,韩煦夫妻陪着父母自回巡查使衙,周恒的父母则由谢文谦陪着,往皇城东面的集贤坊而去,那里一处三进的院子已经被腾出来留做周宅。

    这时程山虎领着一个老头进了东角门:“这个乃是灵春坊坊正,说是寻了霍真人大半天了。”霍启明便好奇道:“寻我做什么?”

    那坊正忙上前叉手道:“天师老爷,小老儿找得你苦!俺们坊中那卢氏老妇,和她两个儿子今日收拾起家中财物细软走了!小老儿不敢拦阻,只得前来报与真人知晓,却是一直不曾见着。”

    “走了就走了罢。我若早些知道,便教周世伯往别院去住也。”霍启明漫不经心摆手道,“多谢坊正特来告知。其实不打紧,那卢氏老恶婆,连同她两个儿子,知道并州军败了,是以不敢在这燕都居住,想必是逃往晋阳去也。”

    他说着摸出一枚银钱给那坊正:“却是生受了,这个拿去买些酒吃罢。”那坊正面露喜色,连道不敢,接了银钱便退了出去。

    待那坊正离去之后,霍启明突然一拍脑袋:“啊哟,当初我答应过金季两位小娘,报仇须彻,必定要将这卢氏绳之以法,方才却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程山虎忙道:“小的这就领着人马出城去追!”

    “且慢,”郭继恩吩咐道,“山虎,你叫上段克峰,率亲卫营甲队出城,往南去追。记住,钱财都夺回来,人么,就不要管了。”

    程山虎瞧一眼霍启明,抱拳道:“是,小的知道了。”便转身出了东角门。

    郭继恩向霍启明解释道:“那两个毕竟是我一父同胞的兄弟,总不能真的就取了他们性命。将钱财夺回,人逐走,也就是了,你觉得如何?”

    “你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又来问我?”霍启明有些恼火,他想了想道,“罢罢,我这便往乐班去一趟。”

    然后,如同当年准备与郭继恩一道上疆场一般,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后院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后院里很安静。四角的石灯笼映射之下,霍启明一眼瞥见那个拉巴迪亚坐在美貌胡姬的身旁,用手比划着,说得颇为兴奋。那胡姬微微有些戒备,有些不耐,但还是安静地听着。

    “这位拉巴参军,如今每天都来这里探看么?”他转头问陪自己进来的门子。

    “是,几乎每日都会来。”

    霍启明点点头,一摆麈尾,走向金芙蓉与季云锦所居住的那间屋子。

    屋内点着一盏陶灯,桌案,妆台,凳子,两个女孩儿依偎着坐在床榻边上,默默听着霍启明的解释。然后他觉得自己说得很费劲,又很苍白,便住了口,“总之,统领既然已经发下话来,贫道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季云锦声音很轻:“多谢天师老爷特地来与咱们分说,老爷有心了。虽说那卢夫人离开了这燕都城,奴婢们还是很感激老爷一直记得。老爷想必也有难处,这件事,往后便不用再记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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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