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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燕州讲武堂

    霍启明心中已是勃然大怒,神色却依然平静:“想必王团练吃醉了酒,已经忘了督府早有露布,燕州境内,废止贱籍。这几位乐班琴师、舞姬等,非是奴仆,乃是督府所聘的客卿。你相中了哪位女子,须得自家去分说,若是人家愿意,自然是美事一桩。道爷我可是不能替她们做主的。”

    他话音才落,王忠恕已经跳了起来,冲至儿子面前,揪住他的衣衫,伸手便是两个巴掌:“孽子混账!多灌得几口黄汤便不知自己什么身份了么,竟然说出这样蠢话来,当真是不知死活!这是服侍统领和天师之人,也是你能妄想的?”

    霍启明冷眼瞧着,并不出声阻止。那王元相吃了两个耳光,登时清醒了大半,真是又羞又愧:“是,小人多喝了几杯,迷糊了心窍。方才说些什么,便是自己也不记得了。还请天师大人大量,万勿与小人一般见识。”

    霍启明淡淡说道:“既是多喝了酒,那就早些回去歇息罢。王团练明日还得赶往海津,可别因为喝酒,耽误了军情,如今军法严峻,王团练切勿以身试之也。”

    王元相忙道“是,卑职决计不敢。”于是便和父亲一起告辞出来。谢文谦见二人离去。不禁摇头道:“元相比之其父,实在差得太远了。”

    霍启明便问道:“与王元相同赴前军的团监是谁?”

    “乃是丘振之丘提尉。”

    霍启明点头道:“既如此,无妨。”他说着走出议事厅,乐班诸人都恭敬起身,崔乾明向他叉手行礼道:“筵席既罢,老爷若没有别的吩咐,小人等就先回督府去了。”

    “好,膳堂那边给你们备下了饭食,我教耿冲领着诸位过去用了饭再走。”霍启明说着瞧向金芙蓉、季云锦两个女孩儿,见她们两双大眼睛都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心下既觉无奈,又有些得意,想了想叹了口气,“耿冲,带大伙去膳房,不要耽搁太久了。”

    于是乐班众人再次向他行礼,告辞而去。谢文谦走到霍启明身边笑道:“启明兄弟,我瞧这两个孩儿看你的眼神,或许有些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教人来将这里都收拾了罢。”霍启明有些意兴阑珊,“我也要去歇息了。”

    那王氏父子离了军营往自己宅院去时,王元相不禁抱怨道:“阿爹这两巴掌,打得也太结实了。”

    “我便是今日将你打死了,也无人觉得可惜!”王忠恕犹自恼怒道,“想你久在南苑不知厉害,郭统领是何等英雄了得,这位霍真人又是什么人物,你竟连这点眼力也无?这个就是西伯昌之太公望,刘玄德之诸葛孔明!他若要取你性命,不知有多少手段,你着实不知天高地厚,还去讨要督府中女孩儿。今日真人瞧在老夫面皮上不曾发作,你须得自家警醒,往后再这般生事,为父也难救你。”

    王元相不服气道:“说起来,阿爹还是他两个的上官,如今这般小心谨慎,不免教人笑话。”王忠恕闻言,不禁大怒,一鞭子抽过去道:“郭家大郎初到边关,便在独石庙大破图鞑,你有这等本事?从那之后,左军上下,有哪一个敢小觑他?这位霍真人,在宣化之时,多少神妙手段,你也须听说过。若今后再这般出言不逊,休怪老夫不顾及你面皮!”

    两人回到宅中,王元相的妻子刘氏见到丈夫脸上通红两个巴掌印,不禁奇道:“官人不是去吃酒么,如何竟这般模样?”王元相嗫嚅未答,他父亲已经怒喝道:“便是你这丈夫做下好事!竟然瞧中了统领宅中侍奉的女孩儿,可见是色令智昏,今后须得给我将他看好了!”

    刘氏闻言,不禁大怒,气得差点滴下泪来。王元相心虚且愧,忙道:“我先去洗漱。”说着一溜烟跑了。

    翌日清晨,王忠恕早早起来,也不去理会儿子,直往西苑军营去与霍启明等汇合。相见之后他又向霍启明为昨日之事谢罪,霍启明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不必再提了。”

    于是一道祭拜了武庙。然后自肃清门出了燕都城,往西至距离燕都城四十余里的香山脚下,这里原有一处早已弃置的皇家离宫别院,被稍加修葺,便成为燕州讲武堂的所在。

    霍启明、王忠恕、谢文谦等,领着骑兵沿着官道向西急行,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此处,已经有四十余名学生在此等候。众将官到后,王忠恕一声令下,学生们一齐动手,将一块写有“燕州讲武学堂”六个大字的牌匾挂在了大门之上。

    这些学生之中,有近一半是接到军令从左军两师赶来入学的低级军官,协尉、副尉等。还有一些是已经役满回乡的老卒,这些人都略识得些字,在军队之时也曾做过伍长哨长之类。第三类则是武将世家子弟,还有几个投笔从军,试图以军功博个出身的读书人。学生们在武学教授江硕的带领之下,先正衣冠,然后唱名领回属于自己的军袍、皮靴等,这些军袍之上都没有臂章,与士卒的军袍几无差别。那江硕头发灰白,乃是一位已经致仕的巡检,他一声喝令,学生们领了自己的衣物之后便在校场列队,等着聆听训诫。

    霍启明走进讲堂,瞧瞧天空的烈日,笑着对学生们道:“都到这边来,坐好了,先听道爷给你们说故事。诸位将来都是要做军官的人,身为军官,最要紧的是什么?”

    一个老卒说道:“这个自然是好刀法、好箭术了。”

    霍启明斜乜着他:“瞧你曾是在军中效力过的?报上名来。”

    “是。小的是叫常大振,曾在军中做了十年的伍卒,役满回乡之时,小的已是一名哨长。”

    霍启明点点头:“原来是位十年老卒,失敬失敬。不过你吃了十年军粮,就这点见识?”他一拍醒木,怒道,“你方才所言,错,而且是大错特错!还有,往后说话,得先举手!这便是学堂的第一个规矩,都记住了没?”

    “是,记住了。”

    霍启明再将醒木用力一拍:“都没有用早饭吗!还是你们嗓子都被捏住了?道爷我不曾听见你们说什么,与我再说一遍!”

    “是!我等记住了!”

    霍启明满意地点点头:“这回不错。今日是入学第一日,我先给大家说个故事,叫做吴宫教战。众位听过之后,有什么见识,就举手说与大家知道。”

    王元相在宅中,一直睡到巳初时才起来,他慌忙洗漱,在妻子指桑骂槐的抱怨声中,匆匆出了宅门,恰好见到预备与自己同行的新任前军乙师团监丘振之打马过来。

    丘振之已经年近四旬,这又是一个从前军甲师乙旅调出来的军官,见到王元相,他便催促道:“王团练果然还在家中,这都巳时了,咱们加紧赶路罢。”

    两个军官在食铺各自吃了一碗面,然后策马从东直门出了燕都,向东往海津方向而去。路上丘振之笑道:“王兄弟昨夜里做下好大事情,竟然敢跟真人讨要那两个小娘,到底是王护军之子,胆色便是与人不同。”

    “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王元相有些尴尬,“着实是酒喝得多了。只是,那也不过就是两个倡女罢了,如何担得起胆色二字。”

    “虽说是倡女不假,可是霍天师对这两个小娘,却是格外不同。不然,又怎会亲自领着她俩去打那场官司?可见天师是已经瞧中了她们的。所以说王兄弟果然是有胆色的好汉子,敢与天师抢女人。这个咱们都是佩服的。”

    “领着她们打官司?”王元相惊奇道,“这个是怎么回事,丘兄何妨说与我听听?”

第三十二章 楚家有娇女

    于是那丘振之便将霍启明领着金芙蓉、季云锦两个往督府别院拿人、又往燕都府衙讼告之事详细说了:“正堂之上,竟似霍真人才是那主审之人,方使君只有唯唯称是的份。他这般热心出头,可不是要哄着那两个小娘开心?所以说王兄弟胆子挺大,竟然就敢开口索要。”

    王元相背上冒汗:“某原是不知内里,昨日又喝多了酒,是以胡言乱语。这番无意间冒犯了真人,怎生是好?”

    “这会知道后怕了?”丘振之笑道,“其实也不妨事,某在郭统领麾下这几年,也知道他二位的性子,并不会太计较此事。况且你老子此前一直是郭统领的上官,霍真人瞧在王护军之面,这事便算过去了。”

    王元相心下稍安。于是两人加紧赶路,当天夜里歇在安次县城,次日抵达海津府城。

    那海津军营设在城外北郊,占据要冲,地势开阔。原先驻屯此处的右军甲师已经由向祖才率领着乘船南下往衡水而去。如今驻守的乃是从唐山府来的前军乙师段西龙部。这两日陆续有从燕都转调来的军官抵达军营任事,段西龙与随军至此的监军判官郭继骐都到节堂与之相见,彼此倾谈。那王元相与丘振之既已到任,段西龙便依照郭继恩的吩咐,由校尉邵金贤检校丙旅巡检。

    此外军营之中还有不少新募的兵卒,段西龙等又安排加紧操练,只等郭继恩军令到此,便启程南进。

    过了几日,有海津府刺史楚信章前来军营探看。这位楚使君与段西龙有旧,段西龙初到海津便曾前往拜访。楚刺史因此便从市集收了些猪羊,领着人送来劳军,还带来了儿子楚骏骐。

    段西龙忙至点检署外相迎,跟着他一道出来的郭继骐定睛瞧去,见那位楚公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穿一件青白色襕衫,同样生得面如冠玉,眉目俊秀,心下倒有几分怪异之感。那楚骏骐打量着郭继骐,叉手笑道:“小生瞧着这位校尉官,倒像是镜中照见自己一般,却不知执事如何称呼?”

    郭继骐尚未答话,与楚家父子同来的那辆马车之中,传出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是有人与哥哥相貌相仿么?待我瞧瞧。”说着车帘一掀,跳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然后又跟着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郭继骐只觉眼前一亮,这少女发束双鬟,明眸皓齿,身形秀美。穿着一件品红色织金罗衫,搭着一条牙白色披帛,十分标致动人。她将郭继骐上下打量一番,有些惊奇道:“果真与哥哥有五六分相似呢。方才你说,这位执事叫什么?”

    郭继骐抱拳行礼:“不敢,下官乃是燕州军监军判官,郭继骐。”楚骏骐闻言笑道:“这就更巧了,咱俩名字之中,皆有一个骐字,着实难得。”

    正与段西龙彼此寒暄的楚信章听得郭继骐自报名姓,回头扫了他一眼。这时段西龙已经邀请大家进去,楚信章一面应了,一面说道:“这个乃是小女楚琳琅,听闻本官今日要来军营,她说什么也要跟着来瞧一瞧。本官这个孩儿自幼娇宠,性子刁蛮,没奈何只得领着她一道来了,还请段点检不要怪本官唐突才好。”

    段西龙笑道:“楚使君如此说就太见外了,令千金天真活泼,极是不错。”他想到自家孩儿,又见这楚琳琅模样出众,于是出言试探,“想是已经许下了好人家?”

    “尚未。”楚信章摇头道,“内人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是以还想多留她两年,如今并未择婿。”

    几个跟在后面的年轻人轻声细语,楚骏骐取笑妹妹道:“为兄听这位点检之言,或是想做个冰人,为妹妹说上一门好亲事?”楚琳琅撇嘴道:“那也得我自家愿意才成。他一个武将,不过识得些军中健儿,虽说赳赳武夫,可是想必性子粗豪,我可是不乐意的。”

    “妹妹也太直爽了些。”楚骏骐摇头失笑,又转头对郭继骐道,“郭判官虽是武职,可是瞧着温文儒雅,依小生揣测,判官先前必定也是位书生?”

    郭继骐点头:“楚公子说的不错,下官任武职之前,的确也是个喜欢读书的。”

    “果然,”楚骏骐拊掌笑道,“小生倒是觉得,郭判官佩着这把刀,着实有些违和,合该佩一把剑,就更好看了。”

    楚琳琅也瞅着郭继骐点头道:“哥哥说得很是。诗云,万里归来傲白鹇,随身书剑更萧闲。这位判官哥哥很是该换一把剑佩戴着才是。”

    郭继骐有心卖弄,他笑了笑,退开几步,转头行至中庭立定。楚氏兄妹正诧异间,却见郭继骐锵地拔刀在手,刷刷刷刷,斜撩上挂,平扎右斩。接着锵啷一声还刀入鞘,动作十分利落迅捷,说不出的好看。

    兄妹两都张大了嘴巴,郭继骐走回来面带微笑:“刀者,乃是军中制式兵器,到了战场之上,其威力远胜于剑。况且刀术简练易学,便于传授。又有言道,十刀一剑,其造价也便宜。因此缘故,刀术乃是军中必习之技,下官虽是军纪官儿,一样也要上阵杀敌,是以平日里也要多习刀法,剑么,倒是许久不曾去摸了。”

    楚骏骐闻言,不禁伸出大拇指赞道:“原来如此,郭判官竟是文武双全,着实了得。”

    见楚琳琅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流露出赞赏之色,郭继骐心下极是受用,他强自镇定,平静摇头:“下官还当不起文武双全之赞。真正文武双全的,乃是我族中大兄,咱们的郭统领。”他慨叹道,“惊才绝艳,人中龙凤,我等真是望尘莫及也。”

    楚琳琅见他沉静谦逊,心下更添好感,又有些不服气:“说得他这般神奇,我却是不信的。”楚骏骐却赞同郭继骐所言,点头道:“郭统领天纵之才,咱们确实是比不了。”

    楚信章跟随段西龙来到议事厅内坐定,见年轻人还未跟过来,他便问道:“咱们这位新统领,虽还未曾见,但瞧其人主事之后所作所为,大有深意。点检既曾在唐山见过统领,觉得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段西龙想了想道,“其人英迈无双,才气纵横,有再造乾坤、安定天下之能。”

    这般高的评价,楚信章也吃了一惊:“如此说来,这位郭统领竟是远远胜过了先督帅?”

    “远远胜过,”段西龙毫不犹豫道,“军中上下无不服膺,甘愿为之效死也。”

    “段点检为人一向精细玲珑,只爱说好话。”楚信章摇头笑道,“你的话,我且先信一半。”

    段西龙正要说话,见三个年轻人已经进来,便换了话题,询问楚骏骐读书之事,又问道:“既学业有成,如何不去京中应试?”

    “父亲曾言道,小生如今年纪尚幼,读书有些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楚骏骐笑道,“是以教小生在家中再潜心苦读,三年之后,小生也才二十二岁,再应府试省试,成算更大一些。”

    “不错,这是令尊老成之想。”段西龙拈须笑道,“料想三年之后,贤侄必定春闱中试,贵宅父子进士,将来返回燕州,做到比令尊更大的官儿,青出于蓝,也是一番佳话。”

    楚骏骐笑道:“若幸得老将军言中,小侄能得中进士,自然是不负家父殷殷之望。不过到了那时,小侄倒想在西京之中谋个职事,不愿再回燕州来也。虽说长安居不易,小侄偏欲知难而进,将来台省之中或有一席之地,亦未可知。”

    段西龙见他目光坚定,便好心劝导:“贤侄有此雄心,固然可喜,只是藩镇之地应试得中的士子,朝廷多有偏见,留任京中者,位列三品之人,据本官回想,几乎没有。贤侄不如重回燕镇,其实更有作为。此事还需慎思之。”

    他说着指向郭继骐:“就如这位郭判官,本来也是想与你一般,将来入京应试的,如今被郭统领直接就铨为军纪官儿,颇得信重。以贤侄之才,统领若见,必定任用,是以留在燕州,定然大有作为也。”

    不料楚信章闻言,却冷笑一声:“这位乃是贵介公子,统领自家的兄弟,自然能得重用。我家孩儿如何敢与郭判官相比,将来只靠他自己,科场之中能搏个出身,本官也就心满意足了。”

第三十三章 夺田之往事

    厅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楚骏骐愕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郭继骐看起来倒还沉得住气,依然神色从容的模样。段西龙知道楚信章是个性耿直的人,却不知他为何对郭继骐甚有成见,忙出言道:“虽是郭统领自家兄弟,不过郭判官执掌军纪,极是称职。其人细致沉稳,年少有为,足见自小品性出众,正是家风渊源。”

    楚信章闻言,只是摇头冷笑。郭继骐定住心神,平静说道:“下官才学不足,为使君所笑,亦在情理之中,并不敢反驳。不过大兄既然吩咐小生军中任事,自以为还算是尽心竭力,奉命唯谨。未敢辜负所托也。”

    “本官未在军中任职,也不知你这监军判官做得如何。”楚信章淡淡说道,“不过要论到家风渊源,本官就有些不以为然了。燕都府城之中,有一处天鹄典铺,乃是贵宅开设的铺子,想必郭判官也是知道?”

    “敝宅确有这样一处典铺,”郭继骐点头道,“不过产业之事,下官从未过问,不知使君何以问及?”

    “雍平十一年,本官尚在燕都府城做着五品别驾。当年务开之时,接到一桩案子,乃是有乡民王瑞者,以田四顷,向天鹄典铺典钱九十八缗,赎还之期已至,本该及时退赎。天鹄典铺却屡以迁延,百端推托,或谓契书未寻,或言副统领未在宅中,无人主事。”楚信章语气平淡,却面带愤恨之色,“及至王瑞无奈之下,诉至府衙,令尊郭副统领却又嘱咐有司,伸展文引,逐限推期,展转数月,又至务限矣。遂使典田之户,终无赎回之日。那王瑞者,历时八年方聚得赎买之资,其艰难之状,可以想见。典铺拖延至务限之时,官府再决,又有半载之遥,贫户之钱,难聚而易散,半年之后,那王瑞已经无钱来赎,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矣。”

    郭继骐听得呆住了,“这事,下官的确是不曾知晓。”他喃喃说道。

    “豪门大户,图谋小民田业,处心积虑,百般设计。贫民下户,尺寸土地皆是血汗所致,一旦迫于生计典卖,必定日夜夫耕妇织,一勺之粟不敢自饱,一缕之丝不敢为衣,忍饥受寒,铢积寸累,以为赎取故业之计,其情亦甚可怜。而为富不仁者,全无怜恤之心,设为奸计,以坐困之。使其赎买之钱,费于兴讼之间。纵是得理,亦无钱可以交业矣。”楚信章冷眼瞧着郭继骐,继续说道,“由此富者胜亦胜,负亦胜。贫者胜亦负,负亦负也。是以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家风渊源?呵呵!”

    郭继骐无言以对,楚琳琅却小声道:“阿爹这个故事我听懂了,可是什么叫做开务,什么叫务限呀?”

    “这是朝廷的务限之法,”郭继骐艰难开口,向女孩解释道,“凡田宅、地租等项,每年二月至九月间,因农事繁忙,不予受审,称之为务限。须得及至务开之日,直至次年入务之时,方可受审。我家的典铺便是利用了这条法令,故意迁延,强行霸占了小民的田业。”

    楚琳琅默默点头,厅内诸人都没有再开口,这样事情说出来,任谁也难以为郭长鹄开脱。楚信章听得郭继骐这样说,倒有些意外,对其印象稍有改观。段西龙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这时巡检宋庭澜进来,向楚信章抱拳行礼之后,转头对段西龙说道:“使君今日前来劳军,咱们合该设宴款待,不如请众位移步花厅,就在那边用饭?”

    楚信章连忙摇头道:“这些猪羊,皆是公帑从市集购来,飨与众位军士的,如何还教吃到本官自己肚子里去!多谢宋巡检美意,这饭食就不用了,时辰不早,本官也该回去了。”

    他说着便欲起身告辞,宋庭澜连忙拉住他笑道:“难道使君回衙便不用饭了么?既然早晚要吃,当然是在军营这边用过了再回去!不然统领知晓,必定要骂卑职等着实不晓事。”

    楚信章执意要走,奈何宋庭澜一直拉着衣袖不放手,段西龙也笑着请他留下。楚信章只好答应下来,于是众人皆起身往东花厅而去。

    郭继骐本不想去,段西龙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默默地吊在最后面。楚琳琅回头瞥见,便放慢脚步,渐渐等到郭继骐走近,她稍稍凑过去,小声说道:“我觉得今日之事,是我爹爹不对。虽说你家的典铺着实可恨,可是那毕竟不干你的事,对吧。要责怪,就该责怪令尊和典铺主事之人,阿爹迁怒至你头上,这就是他心有成见。”

    “话虽如此,只是我未出仕之时,吃穿用度,皆来自家父。”郭继骐叹息道,“原以为都是他的俸禄,现在想来,其中定然有不少民脂民膏,都是强取豪夺而来,我如今思之,着实问心有愧。”

    “你且把心放宽,”楚琳琅温言劝慰道,“如今你自己也做了官儿啦,用度支销都可以靠自己,往后便堂堂正正,尽心任事,也就是了。”

    郭继骐吁了口气:“是,多谢小娘子开解。”

    楚琳琅瞥了他一眼,极小声道:“我叫做楚琳琅,往后你叫我琳琅便可。”说着却是双颊绯红。她加快脚步向前,又走到了哥哥前面。那小丫鬟忙道:“琳琅姐姐,且等等我。”说着快步追了过去。

    郭继骐有些愣神,心下渐渐涌起酸涩的情绪,他深吸口气,跟着众人进了东花厅。

    楚骏骐在门口等着他,见他进来,轻拍他的肩膀道:“家父向来便是这等性子,说话不留情面。还请郭判官勿要往心里去才好。”

    “其实没事,”郭继骐强笑道,“我也是自小读书之人,这为人行事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长者有教诲,必定时时警醒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楚骏骐闻言点头:“如此甚好。”

    郭继骐虽然自行排解,终究心情抑郁,这顿饭吃得食不甘味。那段西龙与楚信章同踞一案,酒过三巡,他便微笑对这位刺史言道:“下官那个独子,年已十八,如今却在统领帐前做着亲兵。虽然未有官职在身,我这孩儿却是自小练就的武艺,又在统领跟前使唤,料想往后也能有个出身。将来若得空了,我也教他来给使君见礼。”

    “是叫做段克峰罢?”楚信章放下酒盅回想着,“昔年在燕都之时也见过令郎,那时节还小,倒是颇为聪明的一个孩子。”他说着摇头笑了起来,“令郎小时候的性子,倒是比你直爽。段点检的心思我已经知道了,且让我先见一见再说,若是他如今也像你这般圆滑,我可就不会中意了。”

    段西龙连忙道:“我那孩儿,机灵正直,远胜于我!将来使君见了,必定满意,必定满意。”说着又端起酒杯。楚信章哈哈一笑,两人便不再提起此事。

    用过酒饭,楚信章起身向军官们告辞,眼见立在一旁的郭继骐神色失落,他暗自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携儿子女儿一道离开了军营。

    回城的路上,楚骏骐策马行在父亲身边,红日西坠,在他们身前映下长长的影子。他想了想开口道:“今日听闻阿爹所言,想那副统领郭长鹄,为人必定不堪。不过我瞧这位郭继骐郭判官,似乎与其父亲,并不相同。”

    楚信章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楚骏骐又说道:“闻说那郭长鹄欲图统领之位而不得,早被新任统领免了官职。这位新统领行事果决而极有法度,想必燕州之地,不日便会有一番新气象也。”

    “既如此,今日段点检所言,其实也有几分道理。”楚信章便道,“藩镇之地的士子,确难在台省有出头之日。将来你若果然春闱获捷,回来任事,也是可行之举。”

    楚骏骐正要回话,楚琳琅这时却从车帘内探头出来道:“阿爹今日,对那位郭判官好生严苛。其实阿爹所说的故事,又不干他的事。阿爹因为这个质疑他的人品,我觉得是爹爹不对。”

第三十四章 征辟朱师监

    楚信章听了女儿言语,皱起眉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郭长鹄贪狡粗鄙,长子郭继彪亦是燕都城中有名的霸王,这个小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瞥了女儿一眼:“给我规矩坐好。那郭继骐是不是好人,都与你没什么相干,你管他做什么!”楚琳琅撅起嘴,翻了个白眼,又放下车帘缩了回去。

    楚骏骐却道:“阿爹此语,恕孩儿不能认同。若那郭继骐果真鄙薄无行,咱们那位新任统领也不能简选他来做这个监军判官。毕竟郭长鹄曾与他争这主帅之位,他未将这一家子都赶出燕都去,已经算是足够宽宏的了,若非郭继骐尚有可取之处,统领如何会用他?又《无常经》曾云,相由心生。我瞧那郭继骐之面相,着实不像一个奸恶之人。”

    “大奸大恶之人,脸上也并没有写字。”楚信章摇头道,“为父其实也希望,这郭继骐是个志诚心善之人。辨才须待七年期,且到往后再瞧罢。”

    三人由家仆护卫着进了海津城,回到府衙,楚氏兄妹都去向母亲问安,然后各自去歇息。楚信章洗漱已毕,正准备去卧房与夫人说及段西龙所提之事,前面门子来报,说是统领遣人从卢龙发来急递书信。楚信章闻言,大感惊讶,只得又回到议事厅,那驿卒喘着粗气道:“五百里军情急递!此书信两日一夜从临榆关送至此处,统领有令,须得交付新卢海商,转与新卢国主,十分紧要。”

    楚信章虽然疑惑,还是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吩咐捕快班头往海港去送信。”然后叫人领着驿卒下去歇息,他自己捏着书信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便又叫家仆去唤儿子过来。

    楚骏骐赶至父亲书房,听了缘由之后沉吟道:“统领巡阅卢龙,却教人往新卢送急信,莫非是东虏预备起兵攻打新卢?”

    楚信章不以为然道:“那新卢国南北三千里江山,立国二百余年,号为小中华,国势岂是东虏这等蛮夷能比得的?若东虏当真兴兵往攻,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罢了。”

    “若果真如此,则统领何以这般焦灼?其中必有缘故。”楚骏骐笑道,“算算时日,这位新任统领也该要返回燕都了罢。”

    翌日,海津府捕快班头文有禄将加急文书送至海港,交与新卢国客商,又回来向楚信章禀报:“那些客商都道如今新卢官员富奢而百姓窘困,买卖也不大好做了。”楚信章闻言,只是拈须沉吟不已。

    两日之后,监军司行文至海津军营和海津府衙,文官武将们这才知道临榆关守将赵时康被解除兵权,只身出逃东虏之事。楚信章不禁拍案道:“贪墨钱粮,离地逃众,此乃国贼!那东虏伪王既得赵时康,料知统领必有防备,于是掉头往东去攻打新卢。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海津别驾吴庭文道:“统领既已整顿边关,严阵备敌,东虏不敢来犯,则海津亦无忧也。却不知统领从卢龙转回,会不会往海津来巡视?”楚信章闻言笑道:“这位新任统领的性子,本官也已估摸着了几分。其人若是已从卢龙启程返回,则必定会转道来海津瞧瞧。说实话,本官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少年节帅。”

    然而郭继恩并未转道往海津来,从临榆关至燕都六百里路,他率领着那一队亲卫营官兵一路日夜兼程,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返回了燕都城。当这支小小的军队从光熙门进入燕都城,守门的军士和进出的百姓们都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声。

    城门外茶摊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见此情形,忍不住感慨道:“不足两月功夫,这位郭统领已经赚尽此地人心,倒是好生了得。”

    郭继恩入城之后,便径直往西南边的明照坊而去。已经休致的前军乙师点检朱斌荣,便居住在此处。宅中管事朱虬慌忙进去禀报,闻知统领前来拜访,朱斌荣心下诧异,便亲至门口相迎。瞥见跟在郭继恩身后的那个胡人,这位老将军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朱斌荣如今已经五十七岁,身形瘦高,一张古铜色的长脸颇见风霜之色。当下他将郭继恩请入正厅,坐定之后郭继恩开门见山道:“本官今日贸然来访,乃是想请将军重新出山,再助小辈们一臂之力。”

    朱斌荣更觉意外,他定住心神,摇头笑道:“多谢少将军看重。只是老夫在边关已经戍守了二十余年,如今这把身子骨也老了,经不住折腾了,只想安心在宅中逗弄孙儿,过几年安闲的日子。”

    郭继恩打断他:“敢问朱护军,当初你在前军乙师的时候,吃多少空额?”

    朱斌荣一愣,他有些不快:“二百员的空额,少将军今日过来,是为了追查这事?老夫也是穷苦出身,从伍卒升上来的,知道下面的苦处,是以从未克扣。多吃的钱粮,少将军可是要老夫缴上来?”

    郭继恩摆摆手:“本官无意追究过往,只是想告诉朱将军,自那潘至耀接替将军之后,如今前军乙师,缺员三千一百二十二。”

    朱斌荣闻言一怔,继而大怒:“岂有此理!那这些人呢,都去哪了?”

    “被潘至耀以裁撤老弱为名,都遣发回乡了。当然,名字却依旧登记在册。”

    朱斌荣气得手在发抖,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此贪鄙无耻之徒,少将军还留着他做什么,合该当众斩首,以正军法!”

    “已经被拿了,如今前军乙师是段西龙暂为检校点检,另外宋庭澜被我提做了巡检官。”郭继恩告诉他,“此外咱们还新招募了一些兵卒,前军乙师已被本官调至海津兵营驻屯,并且很快会赶赴常山。”

    “常山?”朱斌荣眉头深皱,他想了想,“是要防备并州卢家?”

    “是,算算日子,常山那边应该已有羽书至燕都矣。”

    朱斌荣闻言,面色凝重:“果真要开战?”

    “卢家非要打上门来,咱们只能应战。”郭继恩胸有成竹,面带微笑,“当然,这也必定是我燕州军立威扬名的一战。”

    “好。”朱斌荣点点头:“既然少将军已经任命段西龙做了点检,他这人虽然性子圆滑些,兵却是带得不错的。却不知少将军还要老夫回来做什么?”

    “燕州军如今已经设立了监军司,本官想请朱将军回来,出任前军乙师的师监。将军秉性忠直豪爽,本官想借用将军之势魄,整顿军中纲纪。”郭继恩注视着这位老将,平静说道,“当然,如今再回军中任职,只会比从前更为辛苦。将军若是并不情愿,也不用勉强自己。”

    “老夫在宅中,也听说过,如今军中已经复设监军司,颁下新军法。其实倒也有些意思。”朱斌荣手指轻敲桌面,沉吟许久,才摇头轻笑,“师监哪,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瞧来老将军没有什么兴致,郭继恩也不失望,他正准备起身告辞,却见朱斌荣立起身来道:“请少将军稍待。”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笑道:“料定朱将军是不会愿意的,如今做军官,既无空饷可吃,还得与士卒们一道操练,甚是辛苦,他已经致仕的人,如何会愿意回来受这份罪。”

    “没错,”坐在下首的拉巴迪亚也表示同意,“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愿意的。”

    “嗯,话虽如此,咱们也得等他回来再告辞嘛。”

    不一会儿,朱斌荣从后院重新回来,却是换上了青黑色军袍,佩戴着三品护将军臂章,头戴幞头,腰挂横刀,立在郭继恩面前,渊渟岳峙,肃容抱拳:“卑职前军乙师朱斌荣,参见统领!”

    郭继恩惊讶起身,忙抱拳回礼:“老将军愿意回来相助我等,这真是意外之喜。继恩铭感五内,这番恩义,必不敢忘也。”

    “统领乃是一军主帅,卑职等协力辅之,分内之事也。”朱斌荣爽朗笑道,“今日统领驾临寒舍,卑职已经备下酒水,还请这边来。”

    “多谢将军厚意,酒却不喝了。”郭继恩笑道,“本官才从卢龙赶回,西苑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吩咐呢,这就先告辞了。朱将军可明日来衙署,咱们再详谈。”

    朱斌荣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往后末将也回了军营,这酒也就吃得少了。少将军今日既然来了,说什么也得喝了酒再走!”

第三十五章 常山有锐师

    郭继恩推托不过,硬是被朱斌荣拽到了东面花厅,只好答应下来。他苦笑道:“亲卫营王营管还领着几十个伙伴在门外候着呢。”朱斌荣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都请进来!叫灶房大锅预备,饭管饱,肉管够。”朱虬闻言,连忙出去安排,教军士们就在前庭吃饭,登时院子里喧闹非常。不一会,他又将王庆来请进了花厅,与郭继恩等一处喝酒。

    酒食很快端上来,朱斌荣的两个儿子朱登俊、朱登明也先后赶回,于是陪着郭继恩一起用饭。郭继恩打量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与其父颇为相像,却是面容白皙俊秀,与朱斌荣黑瘦的形貌大异其趣,心下也觉得好笑:“不知二位公子如今所操何业?”

    朱斌荣摆摆手:“某在城内开了间染坊,小本买卖,由着他两兄弟胡乱折腾去。不说这个了,来来,吃酒吃酒。”那两兄弟瞧着性子很是沉稳,听得父亲所言只是淡淡一笑,然后便向郭继恩和王庆来敬酒。

    这顿饭一直吃到未正时,郭继恩告辞之后领着亲卫营赶回西苑,乔定忠、唐成义和伍中柏等都来相迎,谢文谦也从监军司赶来,一见到郭继恩,他便开口道:“常山羽书已至!”

    “拿给我瞧瞧。”郭继恩说着又将于贵宝写给谢文谦的书信交与他,然后打开了常山来的军书,仔细看过,沉吟不语。乔定忠见他神色凝重,忙问道:“并州军打过来了么?”

    “快了,估摸着就这几日。”郭继恩告诉他,“周点检至常山之后,便遣贺营管领着斥候营的伙伴们,自井陉潜入了并州地界,化装成樵夫、行商、乞儿等,往平定府刺探军情。卢家已经聚兵于此,只等麦收,便会出井陉而来。”

    “那不就是这几日么?”乔定忠振奋起来,“就请统领下令,咱们点起兵马,往常山迎战!”

    唐成义却皱眉道:“燕都需要留兵镇守,未可全出,乔点检,不如你领着本部人马,留驻燕都罢。”

    “凭什么?”乔定忠瞪起牛眼,“为何教我留守,你自己留在燕都不成吗?”

    “俺的兵马,自宣化之时便跟着统领,论起战力,其实要胜过了甲旅。”唐成义耐心解释道,“并州军久与西京交战,兵卒悍勇,非可轻视之。不是唐某自夸,俺这乙旅,便称燕州军中最强亦不为过,此战干系重大,乙旅必得跟随统领前去常山才可。”

    “甲旅未必就输给了你们!”乔定忠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到了节骨眼,俺才不要留在这里!”伍中柏连忙道:“二位巡检都不要吵了,此事当由统领决断,咱们只管听令就是。”

    郭继恩却没有理会他们,转头问谢文谦:“于监军书信上说些什么?”

    “监军使吩咐,将亲卫营扩充至六队,以备非常。”谢文谦思忖道,“卑职也觉得应当如此。”

    “可,此事就由监军司去办,还有从边关带回的一干人犯,也要监军司严加审谳,定罪发落。”郭继恩说着摆摆手,“都去节堂里说话。”

    诸将跟着他走进节堂,拉巴迪亚立即被那个大沙盘吸引住,凑过去仔细地瞧着。郭继恩又告诉谢文谦:“周恒初至常山,立马就解除了点检章三才的兵权。他在书中说道,此人庸碌无能,不可在军中任职。眼下后军乙师暂由他摄领,不过他又说,该师甲旅巡检刘清廓,英武出众,能任主将,是以举荐其为检校副点检,另有甲旅团练沈龙,亦是可用之将。”

    他说着将羽书交与谢文谦,监军副使接过点头道:“既如此,监军司这就行文回付,将二人擢拔上来。周点检至常山已有一月光景,想必后军乙师,面貌已然不同。”

    “能堪一战。”郭继恩点头道,“那章三才平日甚少理事,后军乙师,这几年其实都是刘清廓领着兵卒操练。周恒称赞此人足称良将,他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

    谢文谦松一口气“如此最好。”那乔定忠已经不耐烦道:“到底西苑二旅,哪一支跟随主帅往常山去,还请统领裁示!”

    郭继恩扫他一眼:“不用急,马上给南苑军营传令,教中军甲师丙旅何占海、吕义才部,今夜就进城,移驻西苑!”

    “是,”乔定忠大声应道,他想了想又咧嘴笑道,“想必统领是要咱们这两旅都往常山去?”

    “不,你去,乙旅丙旅留守燕都。”郭继恩瞧着唐成义伍中柏都流露出失落神色,便解释道,“非常时期,燕都城内我必须留有两个旅,你们稳住燕都形势,本官在常山,心里才会踏实。”

    唐、伍二将只得抱拳应命:“是,某等一定守住了燕都,不教统领心忧。”

    这个时候,霍启明与录事参军杜全斌也一起赶到了统领署,“你可算是回来了,卢龙那边,事情全都办妥了?”霍启明说着,一眼瞧见拉巴迪亚,怪叫一声道,“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胡人,他来自何处?波斯、罗马,高卢还是维京人?”

    拉巴迪亚从沙盘上抬起头来,吃惊地瞅着这个年轻的道士。然后他听见郭继恩说道:“往卢龙的路上捡来的,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底细,不过,我已经任命他为统领署的兵曹参军。”

    “尤里乌斯拉巴迪亚,”拉巴迪亚连忙介绍自己,“是的,现在我是将军的幕僚,肩负重任。”

    “尤里乌斯?”霍启明面色古怪。

    “是的,尤里乌斯拉巴迪亚,与伟大的尤里乌斯凯撒有着同样的名字。”拉巴迪亚骄傲地昂起头。

    “好,”霍启明拊掌道,“想必足下身负管乐之才,良平之谋,能堪大用。道爷我如今典掌机要,正愁身边无有得力之人,你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以为襄赞。”

    拉巴迪亚惶惑地瞧向郭继恩,却见这位主帅点头道:“可。拉巴迪亚,这位乃是燕州军行军长史,霍启明霍真人,自我而下,大小事务,他可一言而决。往后你不但要遵从我的命令,这位霍真人的吩咐,你一样也要照办。”

    “好的,小人知道了。”拉巴迪亚有些闷闷不乐。

    霍启明的兴趣已经转到了郭继恩身后另外一人的身上:“好一个英武少年,瞧着便是身手不错!唉唉,你挑人的眼光,的确是比我要好。我怎么就挑中了耿冲这么个贪吃能睡的夯货?”

    段克峰忙抱拳道:“好教真人得知,小人乃是前军乙师点检段西龙之子段克峰,如今随侍在统领身边,早晚听候使唤。闻说真人剑术拔群,不知何时能讨教一番?”

    “随时都可以,或者咱们现在就在这院中比划一下?”霍启明说着却突然皱起鼻子,瞅着郭继恩道,“你喝酒了?”

    “是,回燕都之后先去拜访了前军乙师上一任点检朱斌荣朱护军,他已答应出任师监之职。”

    “于是你便在朱护军宅中喝了个兴高采烈?”霍启明冷笑,“真不知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枉自众人都夸你勇略冠群,智谋无双。结果倒好,区区一个赵时康,竟然教他走脱了!”

    “是,此事是我的确一时得意忘形,”郭继恩也承认,“以致元凶脱逃。我并无可辩之处。”

    拉巴迪亚吃惊地瞅着霍启明,自被郭继恩强行征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样的语气与主帅说话。

    “得意忘形,你说得轻巧,可知那赵时康奔逃东虏,又生出多少事情来!”霍启明不留情面继续责备道,他想了想又摇头,“不对,那乌伦里赤才不会挑这个时候来犯边境,嗯,他会去攻打新卢!得赶紧修书一封教人送至柳京,罢了罢了,其实毫无用处,那新卢国主即便收到报讯,也一定不会在意。等到东虏兵马越过訾水南来,他就该仓皇无措了。”

    拉巴迪亚张大了嘴巴,这下他是真的佩服这个年轻道士了。

第三十六章 永济渠船社

    “眼下咱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郭继恩道,“书信我已遣人送去,新卢国主若真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也只好由得他。我还得尽快赶至常山去呢。”

    他转头对杜全斌下令道:“命陈清怀所部左军甲师甲旅,自燕平往南苑,与中军乙师汇集,两部俱受杨运鹏节制,南进衡水。西苑中军甲师甲旅乔定忠部,两日之后随我登船往衡水备战。另,发文给河间府右军乙师罗元义、邯郸府后军甲师葛禄云,命他们约束部众,各守本境,不得擅动。”

    杜全斌忙叉手道:“是。”

    拉巴迪亚瞅着沙盘,忍不住说道:“为什么将军不率领精锐,自军都陉、飞狐陉等处越太行山,直取平城,然后南逼晋阳,以尽收河东之地?”

    霍启明有些意外,他瞧着这个胡人解释道:“因为咱们不能先去攻打别家的地盘,只能坐等并州军打过来。有悖道义之事,咱们不能干。否则朝廷必定介入,到时两面受敌,兵火连天,岂不是百姓遭殃。”

    拉巴迪亚点点头:“我明白了。”

    霍启明便转头对郭继恩道:“这一次,我要与你一道往常山去。”

    郭继恩瞥他一眼:“兵马出征,军需繁剧。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军功、伤亡、赏恤,及至笔墨纸张药材酒盐等,你走了,谁来掌总?”

    霍启明怒不可遏:“放屁,你是想我一直都困在这燕都城里,哪都去不了?”

    郭继恩思忖道:“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们要另募请一位行军司马来,替你分担一些。”

    拉巴迪亚忍不住说道:“我可以跟随将军一道出征吗?将军已经对我有所了解,知道我对饮食很有节制,并不挑剔。而且我对寒冷、暑热以及艰苦的行军都能忍受,并且总是能给出中肯而恰当的意见。”霍启明怒喝道:“你哪都不能去,往后就跟在我身边!”拉巴迪亚缩了缩头,委屈地望着他,却没敢再吭声了。

    郭继恩点头道:“对,往后你就留在霍长史身边,以为襄助。”又转头吩咐诸将,“各位都回去罢,无论留守的,还是出征的,都去晓谕众官兵们,不可嚣乱。”

    诸将告辞离去之后,谢文谦问郭继恩:“统领奔波辛苦,不如就先去歇息?”郭继恩摇摇头,问霍启明:“你今日还有什么事?”

    “我还得去澄清坊,去见一见那位船社首领白运广。”

    “我与你一道去。”

    霍启明一摆麈尾:“你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回你屋里去睡会罢,我教拉巴迪亚与我同去便是。”

    澄清坊位于丽正门与文明门之间,紧靠着南面城墙,运河水沿着城墙从东而来,穿过城墙的门洞,经由此处往北,一直汇入城内的白莲池中。坊内有一处河神庙,永济船社便设立在此处。

    霍启明立在中庭,负手打量着那河神塑像,船社首领白运广听闻霍真人亲自来拜访,连忙赶来相迎,并请入后院说话:“草民是何等样人,如何敢劳动天师玉趾!有什么吩咐,叫个人来传话,也就是了。”

    霍启明打量这白运广,见他约莫四旬年纪,身形干瘦,头上一根发丝也无,便好奇道:“白首领莫非从前是出家之人?”

    白运广正好奇地瞅着跟在霍启明身边的拉巴迪亚,听得问话,便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其实不是,小人年轻时候就突然秃了顶,瞧了好些医师,都不见好,倒是教天师笑话了。”

    霍启明点点头:“肝藏血,肾主骨,发为血之余。多半这些医师们都是开的养血补血之方。我瞧白首领面色,给你开个健脾益气之方试试。”说罢便叫拿纸笔来。

    白运广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接过方子,又问道:“不知天师此番驾临,可是有什么指教?”

    “并州卢家,马上就会发兵来攻打咱们燕州了。”

    白运广一愣,他皱起眉头道:“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来攻打咱们?朝廷封他做河东都督,他们不呆在晋阳痛快享福,却要来打咱们这里?”

    霍启明冷笑:“如今不比太平时节,天下军头并起,个个都想多抢地盘,抢人抢粮。他既然要来抢,咱们还能跟他说什么道理?”

    “明白了,统领和天师如有什么吩咐,小人等一定尽心照办。前些时日,海津那边已将上万官兵和数十万斛盐粮发往南面。天师此来,想必是要叫小人等预备船只,将燕都的官兵们也要往南面送去?”

    “不错,将近二万兵马,粮草辎重,这番都要托付给白首领。”霍启明正色道,“要请白首领备齐船只,也要送至武强县。”

    “五丈二尺漕船四百条,小船不计其数,小人必于三日之内备齐。”白运广郑重说道,“请统领和天师只管放心,到时候兵马粮草往潞县码头登船即可。”

    “船资统领署会照价付给船社,这个也请白首领放心。咱们征用民船,必定会是给钱的。回头你只管来找我。”霍启明指了指坐在一侧的拉巴迪亚,“或者找这位拉巴参军,也是一样的。”

    拉巴迪亚连忙身体坐直,朝着白运广神气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能承担起这件事情。

    白运广将信将疑,还是朝他叉手行礼:“原来是拉,拉巴参军,往后还请多多照应。”拉巴迪亚笑了笑,取出一张飞票上前交与白运广道:“这个是凭票即付的一千缗飞票,凭此便可往钱庄支取银币,乃是统领署预付的定金。还请白首领收好。”

    白运广吃了一惊,连忙道谢接过,他再瞧瞧拉巴迪亚,神色登时恭谨起来。霍启明却又问道:“五丈二尺漕船,将就是够用了,为何船社没有四百料的大船?”

    白运广苦笑:“运河时常淤塞,朝廷多年没有清理河道,如今出了燕州地界,运河已经不能用了,是以大船难于使用,眼下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霍启明若有所思,“这样,你将所有大船,全部造册,报与统领署,将来我有大用。放心,都是大买卖,也不会短了你们的钱粮耗费。”

    白运广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下来:“是,多谢天师照料小的们生计。”

    霍启明往船社去办事之时,谢文谦也没有歇下来,而是由一伍亲卫营士卒护卫着,打马赶至西郊的讲武学堂。王忠恕出来相迎道:“谢副使这个时辰赶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挑人。”

    讲武堂学生百里桐今年已经二十岁,其父亲百里青云在燕都城内教忠坊开设了一家门馆,收几个孩童教些蒙学。后来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垮了,只得闭了馆在家中调养。家中渐渐入不敷出,百里桐也只好放下书本,在城内商铺之中做了个伙计。后来听得军中开设武学,不但不用束脩,每月还有俸饷,他便动了心思,回来报与父亲知道。

    百里青云病卧在床,叹着气道:“为父虽名为青云,却不曾有这官禄之命。这武学既然入学便有俸饷,出来可以做官,你却不妨去试试。”

    于是百里桐便壮起胆子往西苑军营监军司去报名,那主持的队副只教他写下自己姓名来历等,又随意写了几个字,便教他隔日来看榜。第二日,百里桐欣喜地看到自己榜上有名了。

    然后就被军士们带出了燕都城,来到香山脚下那座已经废弃的皇家别院。这里占地千亩,已经修葺一新,进来是一片宽大的校场,北面是演武厅,两边是号令房、杂物库房,后面还有好几进,分别是办事衙署、灶房膳堂和学生住处、剃头房和浴堂等。

    在军士们的喝令下,学子们自己打扫房间,清理场院,轮流做饭。还好百里桐平日里也是个勤快的,并不觉得有多累。只是所有人才住进来,立马就被强令将头发剪去了一大截。百里桐虽然心痛,却不敢多言一个字。

    接着就到了开学的日子,百里桐跟着伙伴们一起领了没有臂章的军袍和乌皮靴,又聆听行军长史霍真人讲了吴宫教战的故事。百里桐心下有些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太史公写的孙子吴起列传么。

    但是接下来的课程就教人头晕眼花了,百里桐原以为学堂所授,无非就是些兵法,然后刀枪弓箭之类,可是他全然想错了。

第三十七章 亲卫营队监

    讲武学堂的课程,除了经史之外,还有星象、舆地、测绘、算学等,这些课程都是那位霍启明霍真人自己手书的薄册,他吩咐学生们将这几本册子都誊抄下来,叹息道:“写字着实费神,往后我得用口述的法子,另外教人来抄写付印。嗯,这印刷之法,也还是得加以改进才成。”

    百里桐虽然不知道这位真人究竟在说什么,但是这几本小册子却的确是令他大开眼界。

    限于篇幅,这几本小册子对很多问题都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阐述,但这依然令百里桐惊叹不已。他不得不承认,那位总是穿着道袍的霍真人,的确有着一代宗师的才量识见,令人拜服。

    为了更好地理解书中的内容,百里桐甚至主动替自己的同伴们誊抄,惊叹之余,他也想着,下次真人再来授课,他一定要将自己疑惑不解的问题都拿去请教。

    但是真人没有来,却来了一名军士,叫他立即去山长居住理事的致远堂。百里桐心下疑惑,但是这些天的武学生活已经令他养成了依令行事的习惯,于是答应一声,跟着那军士往致远堂而去。

    在致远堂正厅,他见到了监军副使谢文谦,这位面相朴实憨厚的监军官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果断说道:“百里桐,自今日起,你便是中军亲卫营丁队队副,兼任丁队队监,授九品协尉军阶,明日赴任,不可违忤,听清楚了么?”

    百里桐有些发懵,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应道:“是,小的知道了。”然后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道,“小的,小的想告假一晚,今夜赶回城去见一见家中父母…”

    “可。既是想见父母一面,就赶紧去罢,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谢文谦说着将一副绣着一颗狼头的九品协尉臂章扣在他的军袍左臂上,“你骑我的马去罢,明日记得将马交还至监军司便是。还有,明日卯正时,务必至亲卫营王营管处应命,千万记住了。”

    “是,多谢监军提点,”百里桐依然犹豫,“小的还有一事…”

    “恁地多事,你就不能一次说完?”王忠恕有些不高兴了,“既是已经做了军官,性子就得爽利些!”

    谢文谦微微一笑:“不用急,还有什么事,慢慢说罢。”

    百里桐鼓起勇气:“是,就是,小的想先预支这月的俸饷…若是违犯军纪的话,那,那就不用了。”

    谢文谦没有说话,他神色复杂地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然后问道:“如今你既已为队监,这军纪,可记熟了么?”

    “是,三训五不可,小的已经背熟了。”百里桐连忙答道。

    “嗯,不但要自己背熟,还要时时警醒军中伙伴们。若有犯者,无论何人,皆按军法处分之。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职分所在,望你时刻牢记,以为同袍模范。”谢文谦认真嘱咐,见百里桐连连点头,他便道,“请王山长许开方便,教他提前支领了月饷赶紧入城去罢。”

    于是王忠恕便钤下行文,教百里桐往学监处去领钱。百里桐走后,王忠恕笑道:“谢副使既将坐骑借给了这小子,何如便在学堂这边歇息一晚?”

    “多谢山长美意,只是今夜必得赶回西苑去也,完事之后还请山长借一匹马与我,回头送还。”谢文谦说着瞧瞧手里的纸,“下一个叫什么,常大振?”

    讲武堂学生在担任武职之前,月饷与普通士卒一样,都是五百钱。但是学监也告诉百里桐,做了九品武官之后,每月除了三千钱的月俸之外,还另有四石禄米发放,禄米既可自领,也可托家人前来代领。这真是叫人喜出望外。

    大喜过望的百里桐打马飞奔,只用半个时辰就赶完了四十里路,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燕都,然后直奔教忠坊自家宅院而去。

    他的妹妹百里樱在屋内听得外面马嘶之声,顾不得天色已黑,连忙出来查看究竟,却见是自家的兄长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用力扯着缰绳。那匹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原地转圈,似乎不愿在此地停留。

    “哥哥怎地回来了?”百里樱惊奇问道,“这匹马又是从哪弄来的?”

    “这是军中上官的坐骑,借与我回来探看家中父母。”百里桐好容易从马上翻身下来,有些兴奋地拍了拍身上背的包袱,“我还将俸钱给领回来了,待会就交给你,家里用钱的去处虽多,往后却是不用发愁啦。”

    百里樱瞧见他左臂上的臂章:“原来是哥哥这么快就升了军官啦,这可真是一件喜事儿。不过,”她又笑了起来,“想必哥哥是乐糊涂了,咱家又没有马厩,更没有草料,难道教这马儿饿上一夜么?”

    百里桐一拍脑袋:“对啊,我竟把这个给忘了。不过不妨事,我去寻坊正,他一定会有办法。来,这个你先拿回家去。”

    “好呀,明日可以先把米铺的账先给还了呢。”百里樱喜孜孜地接过包袱,听着铜钱在里面哗啦作响,觉得这声音极是动听。

    “往后不用再去粮铺买米啦,哥哥我往后每月都有四石的米粮!”百里桐十分神气,“吃不完的咱们都可以拿去粜卖了,你先回去告诉阿爹,让他也高兴高兴。我先去寻焦坊正。”

    坊正焦三旗蓄着一把大胡子,在本坊之中经营着一家酒肆。眼见天色已经黑下来,他正吩咐店伙计们在屋檐下张起灯笼,却见坊中那个叫做百里桐的小伙,牵着一匹健壮的五花大马往自家店铺而来,不禁吃了一惊:“兀那不是百里家的大郎么,却从哪里弄来了这样一匹好马!”

    待到百里桐上前见礼并说明来意,焦三旗觑着他军袍上那副臂章,咧嘴笑道:“小官人来找老汉,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个是军马,更与一般不同,一日必得吃三顿,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半夜丑寅交替时这一顿,至为紧要,寸长的谷草都要切上三刀,豆子、麸皮、干草、盐,是皆不能少。小官人只管放心,老汉家中也有养马,这个都是做熟了的,保管给你都安顿好。”

    百里桐没想到养马竟有这般琐碎麻烦,他呆了一呆道:“我今日虽领了俸钱,方才却都交与我妹子了。或者我明日早上来牵马之时,再将草料钱一发算还与坊正罢。”

    “这个值得计较什么!不过一顿草料的事,钱的事再也休提。”焦三旗牵过骏马,连连摆手道:“小官人只管回去歇息,明日早上来牵马便是。”

    “如此可就多谢了。”百里桐十分感激,连连抱拳致谢,这才急忙往自己家去。

    百里家中已经显得很是空荡,许多还能值点钱的事物都拿去典卖了,百里桐穿着军袍回到家中,给这个困苦之中的家庭又带来了希望。母亲郑氏心情激动地搓着手,在昏黄的油灯之下瞅着儿子,喜悦见于颜色。百里樱在灶房里忙碌,为父亲和哥哥熬一点粟米粥,半卧在榻上的百里青云打起精神,叫儿子坐到近前来,又是一番谆谆教导。

    翌日清晨,百里桐早早起身洗漱已毕,就急忙去坊正家里将战马牵出来,翻身骑上,一路飞奔至西苑军营,先将战马交还给当值的军士,再问亲卫营营房在什么方位,得知亲卫营军营竟然不在西苑而是在皇城左清门内,百里桐叫苦不迭,连忙出了西苑,撒腿就往东面飞跑。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左清门内应卯已毕,王庆来便把顾齐元叫过来,对两人说道:“自今日起,你们一个队正、一个队监,这丁队就交付给你们了。亲卫营一直在统领眼皮下当值戒备,你们可要抖擞精神,若得统领夸奖,将来必有提携。”

    在统领跟前当值,这可是百里桐从未料想过的。“是,是!”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顾齐元却嫌弃地瞅着自己这位书生模样的新伙伴,这家伙才二十来岁罢?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毛头小子,能济得什么事?

第三十八章 并州精锐来

    丁队普通士卒,连同哨长伍长在内,一共有七十六名军士,而且几乎全是老卒。有从其他师旅转调过来,也有已经役满回乡,又被重新点征入役的。顾齐元与这些老兵们闲聊说话,显得甚为相得。百里桐眼瞅着队正与老卒们一处说笑,暗自羡慕不已。

    顾齐元吩咐士卒们以哨为阵,接着注目队副,百里桐回过神来,忙大声道:“各哨伍听者,耳闻金鼓,目视旌旗,步闲进退,手习击刺。万人一心,唯将令是听!违犯者,军法不饶。”说着将手中令旗一挥。士卒们大声应是,手中木枪齐齐刺出。

    战阵操演之后,顾齐元又亲自领着士卒们往箭道演习弓弩。百里桐也来尝试,他拉开角弓,三矢俱空,惹来大家好一阵嘲笑。顾齐元似笑非笑:“原想着百里队监一表人才,又在武学里得到教授们提点,必定武艺过人。未曾想却是个不中用的。”

    百里桐面红耳赤:“卑职在讲武学堂里,每日除了操演队列便是抄书,并未习得刀枪弓弩之术。”顾齐元大笑道:“这是甚么武学,天天教你们抄书?似这般教出来的军官,济得什么事?”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顾齐元听见身后传来郭继恩冷冷的声音:“不用笑话他,你也会有去武学里抄书的日子。”

    顾齐元慌忙转身抱拳:“卑职参见统领。”郭继恩只朝他点点头,注视着面带羞愧之色的百里桐道:“非常时期,是以谢副使将你们几个先擢至亲卫营,其实也不用惧怕,谁还没有过头一回呢,只是还有一样,待南面事了,你们一个个还得轮番回讲武堂去,把书读完了,再回来继续任事。顾齐元,你也跑不了。”

    “是。”顾齐元硬着头皮应道。

    跟随在郭继恩身后的是段克峰和程山虎,如今两人都被提做九品协尉,一个是亲卫营甲队队正,另一个则是甲队的队监。两人正在偷笑,又听得郭继恩继续说道:“还有段克峰和程山虎,也要轮番入学。打仗这种事没有天生就会的,你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段克峰叫苦道:“小的幼时被父亲逼着识得了几个字,可是小的着实不喜读书,只要一翻书,便觉头痛,这武学之事,还请少将军饶过小的罢。”

    郭继恩淡淡说道:“可以啊,不去武学也不是不成,你记得将这身军袍也脱了,直接回唐山自家宅邸去便可。”段克峰缩缩头,不敢再吭声了。

    郭继恩便环视丁队官兵,下令道:“亲卫营甲队、丁队,随我南去常山。给你们半个时辰,打点行装,不要耽搁。”说着便转头往辕门而去。

    百里桐尚在愣神,顾齐元已经转身,手按刀柄对士卒们大声吼道:“速速各回营房!收拾装束,二刻工夫,须得全部在此候命,违忤者,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这些老兵都是听惯号令的,当下刷地一声,走了个干净。

    百里桐回过神来,敬佩地瞧着顾齐元:“顾队正,这带兵的法门,还请往后多多指点于我,感激不尽。”顾齐元转头斜乜着他:“凭什么?咱们如今是一个队的伙伴,我就得对你青眼相加,格外看顾?”百里桐愕然不能答,只得苦笑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郭继恩行至亲卫营辕门,却见郭继蛟挺立在此,大声道:“卑职身为亲卫营营监,理当随侍主帅身侧。请主帅带上卑职,共赴疆场!”

    郭继恩停下脚步,温言劝解道:“你如今还未满十七,将来随我出征的日子还多的是呢,这次你就不用去了。安心守住皇城各处,等哥哥回来,再教你往讲武学堂去读书。”

    郭继蛟却依旧目视前方:“卑职身为亲卫营营监,理当随侍主帅身侧!”

    郭继恩严肃起来:“不允,亲卫营副营管、营监郭继蛟,着你率本营乙队丙队戊队己队,把守燕都皇城各处,务必小心值哨,严加戒备。”见郭继蛟咬住嘴唇不吭声,他加重语气,“郭营监,你可是要抗命?”

    程山虎、段克峰在郭继恩身后连使眼色,郭继蛟终于不情愿道:“不敢,卑职谨遵主帅之命。”见他服软,郭继恩也不为已甚,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辕门之外,朱斌荣和谢文谦都骑在马上,注视着郭继恩走了过来。王庆来牵着他的坐骑上前,把缰辔交与郭继恩。郭继恩翻身上马,吩咐道:“文谦兄,燕都之事,便请你与霍真人一起主持,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多去问问他。”谢文谦笑道:“这个不消吩咐,卑职自然省得。”

    朱斌荣有些诧异,他转头瞧着谢文谦:“卢家来势汹汹,以致咱们主帅亲自引兵应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谢文谦一愣:“卢家决计不是咱们的对手,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斌荣表情严肃起来:“少将军往日作战,虽说是无往不利,但是卢家也是非同小可,那卢知守卢知进兄弟,掌兵多年,与图鞑、西京都打过不少仗,自恃勇武,席卷而来,咱们万勿轻敌,以致前阵不利,失了锐气,这仗就难打了。”

    郭继恩见亲卫营丁队已经整队出营,便点头道:“朱护军所言,极有道理。并州兵马素来以勇悍著称,咱们第一阵须得给他们个教训,免得小觑了燕州健儿。”说罢便吩咐亲卫营,“咱们去潞县长坝。”

    潞县码头处,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前军乙师、中军乙师的官兵离开军营之后赶到此处登船往南。张季振部从卢龙赶回,将人犯财物等与监军司交割之后,也从在此处与中军乙师其他各部一道登船。段西龙则陪同着才赶到的朱斌荣在堤坝之上,注视着列队逐批登船的军士,一边向他介绍前军乙师目前的兵力配备,兵卒军官人数、厢车辎车数量、以及马匹、刀枪弓弩、羽箭、金鼓旗帜,甚至铁揪、铁锅、镰刀等,都详尽述报。朱斌荣表情严峻,微微点头。

    青天白云之下,从海津方向又有几人骑马飞奔而至。来人却是海津府刺史楚信章等人,他翻身下马,匆匆赶至正在和船社首领白运广、潞县县令李仲容说话的郭继恩面前,叉手行礼道:“下官海津刺史楚信章,见过郭统领。”

    郭继恩也有些意外:“不必多礼,楚使君怎地赶来了?”

    楚信章抬眼打量郭继恩,心下暗暗点头,但还是问道:“敢问统领,并州军果然会来?”

    “不错,昨夜常山又有羽书至燕都。并州都督卢知守、并州军统领卢知进兄弟,已经率军出井陉,进入常山府之境。”

    “已经出兵了么?”楚信章有些愕然,他想了想,依然固执:“统领与并州卢家,皆为朝廷简任的藩帅,这仗难道真的非打不可,就不能彼此议和么?”

    郭继恩静静望着楚信章:“常山军报称,并州军进据天长镇之后,已焚烧房屋数百间,杀死三百余人,掳掠妇女二百余,各村存粮近千石,也俱被掳走。楚使君,我且问你一句,这般行事者,也有脸面称自己是官军?”

    楚信章不禁默然,见郭继恩注视自己,只得艰难答道:“这不是官军,实乃匪军也。”

    郭继恩点点头:“正是,或许有些人以为天下官军皆是如此,但是我敢说,燕州军决计不会。并州军敢来犯我燕州地界,又如此蹂躏百姓,咱们除了奋起迎敌,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选。”

    “下官明白了,却不知并州军来了多少兵马?”

    “与我估算的一样,卢家兄弟带来了六万兵马,能来的都来了。”郭继恩轻笑一声,“这回,他们是铁了心要一口吞掉燕州呀。”

    楚信章手有些抖,他希冀地望着郭继恩:“料想郭统领定有必胜的成算?”

    “我若不一举斩断卢家的称雄之手,将来还有多少事端。”郭继恩面色沉静,“所以这一战,咱们是非胜不可。”

    “好,瞧着统领早有成算。”楚信章又大声道,“既如此,统领何不早率精锐赶至井陉,截住并州兵马,直接就将他们杀回去?”

第三十九章 挥霍如天翻

    面对楚信章的质问,郭继恩并没有动怒,立在他身后的段克峰却抢先答道:“使君想必已经知晓,那临榆关赵时康,有藐视主帅、克扣通敌之事。统领必得先整顿北面,才能腾出手来应对并州。再者,咱们事先也不能料定,卢家就一定会从井陉打进来。万一他们从军都陉杀奔宣化而来,我师精锐却都在南面,岂不是狼狈失据?”

    “原来如此,是下官不懂兵事想差了,言语间冒犯了统领。”楚信章叉手赔罪,又觑着段克峰道,“你便是段克峰罢,如今这般壮大了。下官瞧你也是个队官了,随扈主帅身侧,你务必要谨慎小心,保全主帅毫发无损,要紧要紧。”

    段克峰这才抱拳笑道:“小侄见过楚使君。不消使君吩咐,这个是小侄分内之事,定然会十分上心,决计不会出差错。”

    楚信章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心下已经有了几分喜欢,便点头道:“既然统领信得过,你便好生去做罢。下官这就返回海津去,只安心等着统领大捷的好消息。统领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遣人来报,下官必定悉数照办。”

    “好,回去马上教城内百姓预备干備,安排各坊正领人送至河岸。”郭继恩便嘱咐道,“这个就托付使君了。”

    “是,下官这就回去筹办。”楚信章又瞧瞧郭继恩身后沉默不语的郭继骐,想了想道,“统领心系黎庶,热血衷肠,下官敬服。郭判官可要以令兄为表率,清白行事,以修君子之德。”

    郭继骐只是轻轻点头,郭继恩颇觉诧异,但又不便询问,只好说道:“楚使君秉性刚直,本官已知。往后本官若有不当之举,还请使君直言谏之,无须顾忌本官颜面也。”

    楚信章肃容道:“这个理所应当!”

    于是他又匆匆与郭继恩等道别,上马往海津方向而去。李仲容这才笑道:“楚使君来去如风,倒是好急的性子。”郭继恩点点头:“瞧着也是一位实心任事的好官儿,却是难得。”

    他说罢便抱拳向这位县令道别,与白运广一起登上了首船。那白运广立在船头,威风凛凛大声喝道:“起帆!日行三千里,风送第一舟。河神庇佑,平安顺遂,开船啦!”于是岸边的船工手脚麻利地解开缆绳,船队百帆并张,逆风偏行,沿着永济渠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天光云影,河面波平浪静,船队只在正午和傍晚时分靠岸,船夫与官兵们都上岸吃饭,沿途各县接到军令,俱已吩咐本地百姓备下饭食,供给船队食用。夜晚各船张起灯笼,并不歇息,船夫们轮流执艄,不过一日一夜,便已赶至长芦县境。

    长芦县城便在运河岸边,县令仇文辅至岸边来拜见郭继恩等,待他告辞之后,燕州右军乙师点检罗元义也从河间府治所横海镇赶来此处,拜见主帅。

    罗元义四十出头,形容伟岸,向郭继恩行礼之后便滔滔不绝,夸说自己带兵如何严厉,士卒善战,如今已经领着一团人马到此,愿跟随主帅一起西赴常山杀敌。

    郭继恩打断他道:“监军司不是早有行文,命罗点检挑选部下忠勉得力的军官,报上名册至燕都,以为各级监军官之人选,如何一直不见回书?”

    “竟有这等事?”罗元义诧异道,“卑职却是从未见过监军司有此行文,回头定要好好问问,想必是下面虞候疏漏了,不曾报与卑职知道。回去必定要严查此事。”

    郭继恩没有接话,朱斌荣却问道:“罗点检既然有心相助主帅,如何只带了一团人马过来?”

    罗元义笑道:“不是统领有令,教卑职严守本境不得擅动么。况且卑职的兵,一能当十,虽说此番带来的不足千人,却是能敌万众,老护军可不能小觑了咱们右军的儿郎们。”他说着拍了拍身边一员身形黑瘦、沉默寡言的五品校尉,“这位粟清海粟团练,虽然极少说话,带兵却是极有章法的。统领可令其率领本部,与燕都来的官兵们共赴常山迎敌。想那并州寇兵,见我军势雄壮,必定望风而逃也。”

    郭继恩扫了一眼那名团练:“粟团练是吧,多谢罗点检这般自告奋勇,不过不用了。你们领兵自回横海去罢。要小心防备青州马世仁,或有异动,你们严加戒备,他必不敢轻来。”

    “是,职等遵命。”罗元义早料到郭继恩不会要他带兵一起出征,于是慨然应允。

    郭继恩看着他,缓缓说道:“回去就把军官名册报上来,还有一事,本官说话不好听,但是不能不说,河间府长芦盐场,罗点检往后不要再伸手了。”

    “哦?是,”罗元义有些狼狈,连忙说道,“卑职往后必定不会了。”

    “既然你还未见着监军司行文,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往后各师,俱都实兵实饷,再不可有吃空额之事。否则,以军法论之。罗点检,你记住了么?”

    粟清海闻言,微觉诧异,抬头瞅了一眼这位年轻主帅,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是!”罗元义大声道,“吃空额之事,我右军乙师之中,从来无有,往后也不会,还请统领只管放心!”

    罗元义领兵走后,郭继恩微微摇头:“段西龙是假滑头,这个罗元义,才是真滑头。”朱斌荣、宋庭澜、王庆来等都笑了起来,段西龙也嘿嘿直笑,却是有些尴尬。

    郭继恩正欲吩咐军队启程转入漳水往武强县行进,顾齐元来报:“南面有船至,进奏院康副使带来了朝廷制书。”

    郭继恩亲率所部尚未赶到武强县时,原本移驻此地的右军甲师向祖才部已经接到军令,向西急行军三百里,赶至常山城外,并准备在滹沱河南岸扎营,与常山城互为犄角。

    并州军杀出井陉之后,迅速占领井陉关城,卢知守住进县衙,一面命主力西进攻打常山城,一面命军士们四下掳掠,以实军资。并檄文四处,声称:“燕州先都督郭长鹤之子郭继恩者,弑父逼母,擅称节度,悖逆人伦,藐视天子,威福由己,天下震惊。今起义师二十万,讨此逆子孽臣。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忠义之士,砺武扬威。早晚即下燕都,匡正社稷,仅捕元凶,余者不问,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一营并州军,身穿土黄色军袍,在营管郭继彪的率领下闯入关城南面的东石小镇,逐户破门,抢人抢粮。男丁都被捆住带走,充作民伕,女人稍有姿色者,都被奸辱,小镇之内,火光四起,处处哭号之声。孩童们惊慌地胡乱奔跑,军士们但有撞见,毫不犹豫便是一刀,登时鲜血飞溅。

    郭继彪领着人闯入一户富户之家,二话不说将家主父子全部砍死,见那女儿形容俏丽,便吩咐军士们外面守候,自己将那女孩儿拖进去关上了房门。队正听着里面传出女孩的哭叫之声,对身边的伍长挤眼道:“待郭营管完事了,咱们也轮流进去快活一番。”

    他话音才落,房门突然又被打开,那个年轻的郭营管阴沉着脸走了出来。队正诧异道:“如何这般快?”

    “反抗得太厉害,老子一怒之下,将她勒死了。”郭继彪很是不爽,“四下再瞧瞧,还有什么金银财物没有,全都带走!”

    他走出院子,一名军士打马飞奔来报:“卢统领有令,着各部立即向东赶往常山,燕州大军已至,准备决战!”

    郭继彪精神一振:“来得正好,这番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直捣燕都!”

    并州军统领卢知进时年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顶盔掼甲,亲率精锐围攻常山府城已有两日,折损了上千兵马,却还未曾撼动府城分毫。

    床弩、云梯、冲车、撞城木,身穿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军士卒们,裹挟着掳来的民伕壮丁蚁聚而至,顶着滚石擂木日夜攻打常山西面北面城墙城门等处。并州军虽以勇悍著称,但是常山守军也同样凶猛顽强,双方在城门等处厮杀得异常激烈。

第四十章 抡刀耀日光

    卢知守才领兵出了井陉,便遣人往常山府送来劝降书。城内主将周恒当着来使的面将书信撕得粉碎,冷笑道:“无故出兵夺我燕州,还想教咱们投降?滚回去告诉你家都督,等着战场上纳命罢!”

    劝降不成,常山城又非打不可,卢家兄弟经过一番恶战夺取土门关城之后,便往东强攻常山城池。掳来的民伕,青壮都被强令去制造攻城器械,老弱者则被遣往城下,用人命填出一条血路来。

    郭继彪自从逃出燕都,一路赶至晋阳,被卢知守任命做营管,他心下虽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想着跟随大军早日杀回燕都城去。听说父亲被那郭继恩留下了性命,弟弟居然还被任命为什么监军判官,郭继彪甚觉意外,更觉恼怒,你夺了这统领之位,又来充什么好人!

    当下他领着本部人马赶至常山城下,点检冯增进喝令道:“你领着本部人马,都进冲车,往城门处冲过去!”

    郭继彪心下砰砰乱跳,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干涩地道:“是!”便壮着胆子钻进了冲车。

    冲车仿佛是一座带着车轮的木房子,士卒们躲在里面推着车辆前行,心惊胆战地听着滚石砸在车顶的声音,旁边一辆造得不够牢固的冲车已被城上推下的擂木砸坏,里面的十多个军士被接着抛下的滚石砸得血肉模糊,惨叫连连。这些军士也都是郭继彪的下属,他已经顾不得心痛,发一声喊,领着士卒们继续往前冲。沿途两边,皆是被砸死射死的士卒与民伕尸体,瞧着令人愈发心惊肉跳。

    城墙没有瓮城,他们一鼓作气冲至城墙脚下,郭继彪第一个钻出来连闪带滚冲入城门洞内,见此处堆满尸体,却无一个活人,便大声喊道:“快,推撞城木来!”

    他话音才落,城门突然打开,一队燕州军士杀了出来!

    为首的一员提尉,形容黑瘦,面沉如水,手中横刀一指,军士们长枪并举,齐往前冲。

    郭继彪心下大骇,掉头就跑,跟着他冲进门洞的几个并州士卒反应不及,立即被长枪一一戳倒,剩下的顾不得军法严峻,连滚带爬逃向己阵。

    城头之上,周恒挺立城楼之前,语气平静道:“并州二虎,彭天虎、扈文虎,两员骁将全都来了。”

    三十八岁的刘清廓一身甲胄,站在他身边没有接话,这位检校副点检面容斯文俊秀,瞧来只有三十出头模样,表情沉静,面对城下无数敌军全无惧色。两人眼瞧着敌阵之中忽然金声大作,士卒们纷纷退去,接着方才把守城门的那名校尉上了城头道:“为何敌军忽然收兵了?”

    “应该是向点检的右军甲师赶到了。并州军定是想趁他们立足未稳,抢上去杀个措手不及。”周恒冷静分析道。

    刘清廓便问道:“那咱们可要出城相助?或是叫人给贺提尉传讯?”

    周恒转头注视西南面的群山,摇头道:“时机未至,沈龙?”

    那名黑瘦校尉便是沈龙,他年纪才三十三岁,瞧着却比刘清廓更为显老一些,听得点检叫唤,忙道:“卑职在。”

    “你领着本部儿郎们,赶紧下去歇息,今日白天,并州军是不会攻城了。”

    “是,咱们当真不用出城相助向点检么?”沈龙忍不住问道。

    周恒远眺敌军阵势俨然,摇头道:“常山必不能失,咱们不可轻出,只等统领亲至,再做计较。”他双拳紧握,皱眉望向城北方向。

    沈龙领着士卒们走下城墙,却见常山刺史孙光祖一脸油汗,顶着烈日守候在城下,见他下来,忙凑上前问道:“沈提尉,敌军又退了么?”

    “已经退回去了。周点检说他们今日不会再来攻打,你教民伕们都赶紧去歇会罢。”沈龙想了想又道,“还教三班捕快们不可松懈,四处巡视,以免走水盗贼之事,惊扰城中百姓。”

    常山城外,一马平川。向祖才所部燕州右军甲师急行军三日夜,才赶到滹沱河南岸预备扎营,就见西面黑压压无数兵马,奔腾掩杀而来。

    这支并州军领头的是河东名将扈文虎,他头顶红缨铁盔,身穿皮甲,亲率精锐骑兵加速扑向这支赶来增援的燕州军。右军甲师甲旅巡检孟书田接到斥候急报,便教士卒们急忙厢车列阵,弓弩兵被护在阵后,眼见并州马军快速逼近,于是朝天放箭。

    箭雨洒落在马军队中,一些骑兵连人带马一起仆倒,但是大部队全无惧色,呐喊着直冲过来!

    烈日之下,两军刀枪并举,血洒郊原,杀作一团。

    得知并州军马杀来,向祖才急令乙旅巡检魏仁广领着骑兵赶过去增援,丙旅则护住工辎营,原地等待。

    甲旅第一列战阵已经崩溃,士卒们在队正队监们的喝令下,向两边散开,扈文虎眯起眼睛,眼见三百步之外,燕州军又列起了第二列车阵!

    巡检车斌不禁骂道:“入娘的,燕州军恁地这多车!”就听得马蹄轰鸣,东面烟尘大起,燕州马军杀了过来,领头的军官一声喝令,骑兵们打马向南面飞奔,试图绕至侧翼,攻击并州步军。

    “迎上去,杀他个人仰马翻!”扈文虎下令道,“斥候报说敌军统共不过万人,今日要将他们全数吃掉!”

    “是。”并州骑兵们由车斌领着,转向南面,去截杀燕州骑兵。双方战马快速逼近,土黄色的并州军与青黑色的燕州军很快绞做一处,刀光飞舞,杀声震天。

    并州步军继续向东推进,大盾立在最前面抵挡飞箭,长枪兵紧跟在后,逼近右军甲师的车阵。

    向祖才亲自赶至车阵之后,他眯着眼睛,大声道:“今日就是全部战死此处,也不得后退一步!”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滹沱河北岸,画角声起,无数骑兵,身穿青黑色衣甲,打马趟过河水,从北面扑向并州步军。一面赤色大旆,上书燕州中军乙师六个大字。旗下一员骁将,肤色黝黑,顶盔掼甲,手执长枪,面色沉静,勒马打量着战场形势。

    向祖才身边的甲旅旅监路双才松一口气:“杨点检到了!”

    杨运鹏是率领着麾下全部骑兵,自燕都沿着官道向南,一路轻装急进六百里,四日工夫赶到了真定,稍作休整,便联络向祖才部,迎战赶来截杀的并州军。与此同时,传令兵也被派出,往东向郭继恩报讯。

    郭继恩在长芦县城恰巧遇到赶往燕都送书的康瑞,除了制书,这位进奏院副使还交给他一个包袱,打开来看,里面竟然是两百多份空白告身,上面印着“吏部告身之印”或是“兵部告身之印。”官职和人名处都是空白,可以自己随意填写。

    郭继恩笑了起来:“朝廷怎地这般慷慨,如今这是告身大发卖么?莫非是因为扣住了都督之职,所以用这个来安本帅之心?”军官们都笑了起来,乔定忠咧嘴乐道:“如此最好,咱们都不用顶着个检校之名了。”

    朱斌荣拿过那只绣着一只麒麟头,外加一对刀剑的二品制将军臂章,替郭继恩换上道;“还是要恭贺少将军,如今该称为郭制军了。只是咱们不可得意忘形,常山那边,已经十分紧急,得加紧赶路。”

    郭继恩点头谢过,将空白告身都交与郭继骐看管,又问康瑞:“康副使是留在此地候命,还是与我们一道往常山去?”

    康瑞犹豫半晌,还是说道:“小人就在这长芦县城里住几日,等候少将军吩咐罢。”

    郭继恩笑道:“如此也好。”便教他往长芦县城去找县令安排住宿,又吩咐军士们列队上船,预备转进武强县。

    那白运广满面笑容,正准备上前向郭继恩道贺,郭继恩忙摆手道:“贺喜的话就不用说了,还请白首领吩咐船夫们,再辛苦一日,将我们送至武强县城。”

    于是船队转道西行,进入漳水,越往西行,河道渐窄,于是郭继恩下令军队上岸,与船队道别之后,沿官道急行至武强歇宿。当夜军队便在武强县城之外宿营。次日启程继续向西,当晚宿于鹿城县。这时常山有传令兵赶到,报与郭继恩道杨运鹏、向祖才两军已经与并州军接战,敌军势大,难以抵挡,眼下两军都在滹沱河南岸扎营,未能破解常山之围。

第四十一章 弯弧岂惧狼

    接到前线急报之后,郭继恩便命军队星夜开拔,于两日后抵达滹沱河南岸的燕州军军营。这两日向祖才、杨运鹏都严守营垒不出,并州军则分兵一半防备这路燕州援军,另一半兵马依然轮番攻打常山府城。他们甚至已经造出了投石机,向城头上轰击石块。然后士兵继续向城门发起冲击,周恒见门洞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敌军,便再次吩咐打开城门,并州士卒们欢呼着冲了进来,却掉进了早已挖好的大坑之中,死伤无数。

    卢知守虽然恼怒,却也并不焦急:“常山要紧之地,那郭继恩既已料知咱们会来攻打,定然派遣得力大将来守此城。只要咱们打退援军,则常山城破,迟早之事也。”

    并州军行军长史刘武民点头赞同道:“斥候来报燕州军第三拨万余人马已经赶至滹沱河南岸军营。想必敌之精锐已经毕集于此。若战事久拖不决,则魏王必定乘虚而入。是以下官料想,郭继恩引兵来战,只在这两日!”

    “不论是卢家,还是咱们,都迫切希望此战能够速决。”燕州军大营之内,郭继恩召集众将,聚拢在舆图前面分析道,“谁也不希望战事拖延日久,以致朝廷介入。所以咱们明日出营搦战,并州军一定会应战。胜负,只在明日。”

    向祖才忧虑道:“晋阳兵颇耐苦战,咱们明日未必一定能赢。”段西龙也道:“统领带来了三个师总计不过三万兵马,并州军多出咱们一倍,明日若是决战,咱们甚是艰难。”

    “周恒在常山城内,定有布置,咱们马上遣人趁夜入城传讯,告诉他咱们与敌决战。教他相机行事。”郭继恩盯着舆图,用手在帛图上比划着,“乔定忠?”

    “卑职在!”

    “中军甲师甲旅,连夜随我渡河,咱们到滹沱河北面去!”朱斌荣、向祖才、王庆来闻言,俱都大惊失色:“统领万万不可!”郭继恩忙抬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明日胜负在此一举,我必得亲自领兵前去,方有成算。都不要劝了,王庆来,你领着亲卫营随我一道出发。”

    临出发之前,郭继恩又往医护营去看望伤兵,向祖才对他感慨道:“杨点检所率之中军乙师,医护官儿极多,每团每营皆有十余名,是以救治十分迅速。往后其他各师,亦得照此多收些医护官来。有些士卒,哪怕早救治一刻,都能抢回一条命,或者重伤变成轻伤,往后重回哨伍,或是返乡耕田,亦可无妨。”

    “这些医护官吗,有的是从士卒之中选任的,有的是从外面抢来的。”郭继恩笑了笑,“不过向点检说得对,往后这医护营,每师每旅都得设置。”

    “药品,还有药品也得备足,不能短缺。”医护官手臂上都缠着一块红布,当下便有一名面相俊秀的年轻医护官起身道,“止血、清热之药,还须得多备。”

    郭继恩瞧了一眼医护官的臂章:“竟然是瞿贤智瞿医正?嗯,这些东西你都写下来,交给杨点检和朱师监即可。”

    他们走出了医护营,瞧见身形瘦高的朱斌荣正在和士卒们一起摆弄拒马枪。“这个也是个闲不下来的实诚汉子。”向祖才摇头道。

    郭继恩连夜遣段克峰快马入常山城,将明日出营搦战之事告知周恒:“制将军言道,周点检必有应对之策,明日两军决战之时,便由周点检相机行事。”

    周恒打量段克峰,心下暗赞,于是点头道:“好,多谢这位协尉官赶来报信,我已有计较,便请赶回军营,告知统领,明日只管出营邀战!”

    段克峰心下也觉得纳罕,这周恒瞧着亦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面对如此艰险局势,竟然镇定如斯,难怪统领这般器重。周恒见他偷瞧自己,便问道:“可是统领还有什么嘱咐?”

    段克峰忙抱拳道:“没有了,小的这就赶回军营去也。”

    段克峰离去之后,周恒立即命令斥候营副营管施怀义由一哨骑兵护卫,连夜赶往常山城西南面的封龙山,贺廷玉领着后军乙师乙旅的官兵从土门关撤下来之后,便躲入了这片山中,如今近三千兵马都聚集在山中一处叫做苍岩山的村寨里。

    施怀义等人赶到此处,已经是午夜子时。身形瘦小的贺廷玉看过周恒写来的书信之后两眼精光四射,他将书信烧掉:“咱们这就叫同袍们都起来,连夜赶路。”

    他想了想又问施怀义:“你是与我一道赶过去,还是返回常山?”施怀义笑道:“卑职自从宣化之时便一直是营管的副将,周点检叫我来传讯,自然是教我跟随着你。”

    自从燕州援军赶到,卢知守便命令军队在土门关东面十里处扎营,可同时应对援军和常山城池两处。四月廿七日一大早,便有军士急忙往中军大帐来报,说是燕州军兵马已经出了营垒,往西面赶了过来。

    卢知守已经四十八岁,一张狭长的脸上满是困惑之色:“这么快出来搦战了?”

    跟着报讯军士一块进来的刘武民忙道:“燕州军虽然兵少,战力却不可小觑。郭继恩料想已亲至大营,是以倾巢而出,希求一战胜之也。”

    卢知守连忙穿衣披甲:“如此最好!所谓灭此朝食,将燕州军主力一举击溃,则常山轻易可破。然后大军北进燕都,大事可速定也。”

    刘武民提醒道:“前日一战,足见燕州军十分悍勇,咱们万不可轻视,当多集兵马,务求一战成功。”

    “长史所言极是。咱们当尽遣主力,以求万全之功。”卢知守已经装束停当,见卢知进也已经赶来,便问道:“常山守军也已出城与援军合兵一处了么?”

    卢知进摇头道:“城内全无动静。”

    “这倒有些奇了!”卢知守沉吟道,“这个叫周恒的守将,倒是持重果决之人,一心只以常山为要。他既不出城,咱们便分兵城外列阵看守即可。”

    于是两兄弟合议之下,由卢知进领兵一万四千,于常山城西北面列阵以待。若常山守军出城参战,则立即予以拦截。卢知守则自率四万余精锐立即出营,赶往东北面与燕州军主力决一死战。

    并州军急忙出营,列队整齐,然后向东北方向进军。很快就瞧见燕州军主力已经在一个叫做大河村的村庄南面列阵待敌。近三万兵马列成左中右三阵,中军阵后大纛迎风飘舞,几个将官模样的人骑马立在大纛之下。而敌阵的背后,便是自西北向东蜿蜒流去的滹沱河。

    常山北面,是大片的平原,除了农田、树林和村庄,连一座小山包也无。卢知守只得由刘武民陪同着踏上一处小土坡,手搭凉棚,尽力向东北面张望,“这个是真正的背水一战哪。”他神情凝重说道。

    刘武民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可不就是在这常山么!可是他没敢吭声。

    旭日已经东升,气温渐高,并州军骁将彭天虎焦躁打马至卢知守前面道:“主公为何还不下令!我军人数远胜于敌,当一鼓作气,将其殄灭之也!”

    “好,”卢知守大声喝道,“晓谕各部,擂鼓进兵!”

    对面战阵,杨运鹏自左军阵前,打马向中军右军阵前飞奔,他一路嘱咐各队监营监:“你们大多是跟随统领多年的老卒,如今身为军纪官儿,务必冲锋在前,以为同伴表率!都给我记牢了!”

    这些队监营监纷纷应道:“杨点检只管放心!我等必定奋勇向前,决不后退。”

    杨运鹏策马回到本阵,转头望去,但见对面一大片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兵,大声喊着号子,踏步列队,已经逼近。

    中军阵前,巡检魏仁广已经按捺不住,大声喝道:“放箭!”于是各队监令旗挥舞,弓弩手们两翼展开,以木弩羽箭率先发起攻击!

第四十二章 挟矢自奋张

    并州军步卒拉开战线,张起大盾顶着箭雨逐渐逼近燕州军阵。不时有士卒中箭之后闷哼一声摔倒,但是大部队并无混乱,身穿扎甲的刀牌手顶在最前面,长枪兵从他们身后刺出长枪,凶猛地扑向对面的燕州军士卒。

    弓弩手已经退了下去,双方短兵相接,在渐渐升起的艳阳之下展开了残酷的厮杀。燕州军中那些初上战场的新卒,很快摆脱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在哨长队监的大声命令下,下意识地突刺,挥刀,张盾。

    并州军人多势众,燕州军右翼的前军乙师渐渐支撑不住,他们的战线开始向后收缩,许多士兵倒了下去,宋庭澜大声发布着命令,让大家继续保持阵型的完整。但是并州军点检游登龙已经充分利用起本方人数上的优势,他喝令自己的部下尽量向敌侧后展开,以试图造成围歼的态势。

    双方的交战其实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显现出局势的变化,燕州军的右翼已经有崩溃的危险,段西龙被逼得亲自下马执刀拼杀在前。但是左翼却巍然不动,他们杀伤了大量敌军,并逐渐开始向前压出。而战阵的最中央是双方厮杀最为激烈的所在,一支流矢不知从何处飞来,嗖地钻透了朱斌荣身披的铁甲,从鳞片缝隙之中射入,幸好入肉不深,但是鲜血还是汩汩流出,顺着衣甲淌下来。

    向祖才等都大惊失色,但是朱斌荣只是身子一晃,咬着牙自己将羽箭拔出:“我没事。中军阵不得妄动!”

    然而中军阵还是渐渐被杀透,并州骁将彭天虎亲率精锐,直奔向中军大纛而来,他唇上一笔大胡子,目露凶光,身形彪悍,手中长刀挥舞,当真是当者披靡。旅监路双才见此,怒喝一声,率领一营刀牌手迎了上去。双方的武器碰击声锵啷不绝于耳,时不时就有士兵倒下,路双才自己也被一支长枪搠倒,瞬间就牺牲在这四月的战场之上。

    郭继骐骑马立在朱斌荣身侧,眼见这战场的残酷景象,只觉额头汗水淋漓,顺着面颊流下,顺着睫毛流过眼睛,他竭力睁大双眼,强迫自己一直注视着两军将士的来往厮杀,注视着一个个身形倒下去。喊杀声渐渐消失,他耳边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朱斌荣是郭继恩指定的战阵主将,他始终屹立在战旗之下,再加上各级大小监军们个个奋勇死战,燕州军虽然形势危急,却一直没有崩溃掉。眼见向祖才又将工辎营也顶了上来,中路战场形势又见胶着,卢知守也不禁感慨:“燕州兵不愧是与胡兵多年交战的劲旅,这等战力,着实令人叹服。”

    他想了想吩咐扈文虎:“你领着骑兵,从南面包抄过去,彻底打溃敌军右翼,此战便可完胜!”

    “是。”扈文虎抱拳领命,率领着五千精骑策马加速,向战场的南面疾奔而去。四日前一场恶战,骑兵损失不小,卢知守颇为心痛,是以一直留在阵后,以用作决战的致命一击。

    眼见敌阵烟尘大起,左翼战线的杨运鹏便大声吩咐传令兵,将阵后的两千骑兵向南面赶过去,截住这支敌兵,以避免遭到敌军从侧后将本军全部包抄的危险。同时下令,乙旅丙旅,全部向前推进。

    中军乙师甲旅巡检张季振眼见传令兵打马飞奔而来,手中令旗挥舞不停,便喝令道:“儿郎们,都随我来!”说罢一夹马肚,掣刀在手,第一个向南面奔去。紧跟在他身侧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校尉,须发皆都黑白夹杂,面容颇显苍老。这个却是原本已经辞官,闲居于唐山府城的卢永汉,如今被郭继恩强征回军,擢为旅监之职。他一面紧跟张季振,嘴里念念有词道:“怪道少将军非要俺回来,原来是要俺把这条老命送在此处!”

    他嘴里唠叨,手中却是角弓连发,一连射倒了两人,接着暴喝一声,挺枪跃马,抢在张季振之前,第一个冲向敌军骑兵!

    战场之上,双方战线呈现出一条斜线,战线的北面,并州军压制不住对手,反被杨运鹏麾下的中军乙师反杀出来,渐渐败退,而战线的南面,并州骑兵正在尽可能地包抄过去,企图从侧后彻底杀溃燕州军。

    常山城头,周恒与刘清廓等立于城楼之下,远眺战场形势,眼见燕州军有被从南侧包抄的危险,刘清廓不禁手心出汗:“咱们真的不用出兵相助么?”周恒依然摇头:“再等一等。”

    他说着忍不住转头向西面土门关的方向望去。

    与此同时,常山城外列阵的卢知进所部,点检冯增进眼见胜券已握,忍不住向卢知进道:“都督那边马上就可大胜,这常山城内守军又不敢出来,统领何不遣兵一半往助之,早日获捷,也教咱们分些战功也!”

    卢知进按捺住激动心情道:“可!”便下令冯增进点起两旅人马往东北面去,以加入战团,相助主力早些结束战斗。

    郭继彪在阵中立了半个时辰,正被晒得头晕眼花,忽听得将令,忙吩咐属下各队整队向北预备出发,却瞥见阵后土门关城忽然狼烟大起,不禁大吃一惊。

    卢知守、卢知进等也都察觉土门关有异常,都是大为惊愕。卢知守疑惑道:“难道燕州军竟然另有疑兵?”刘武民吃惊之下,凝神细思道:“为今之计,还是得赶紧击破对面敌阵,即便敌有疑兵,亦无能为也!”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本阵西北面侧后方,马蹄之声大起。众人忙掉头瞧去,只见平原之上,突然现出数千精骑,马踏烟尘疾奔而来,顿时无不骇然失色。

    这是郭继恩亲率的亲卫营甲队丁队,以及乔定忠部中军甲师甲旅,近三千骑兵。他们连夜离开大营,北涉滹沱河,经过一夜急行军,从北面绕行过来,藏匿于许营村西面的树林之中。只等着这一刻刺出直捣腹心的一击。

    百里桐第一次随军出征,就经历这样的冒险之行,心下一直砰砰乱跳。却见伙伴们神色淡然,都躺在地上稍作休憩,全无大战之前的紧张之色,他才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再瞧瞧主帅,见他身穿皮甲,头上依然只戴着幞头,面沉如水,对正面战场的形势全不在意,忍不住凑过去轻声问道:“咱们还不冲出去么?”

    郭继恩摇摇头,继续手搭凉棚向外观望,这时段克峰从树上爬下来,神色激动道:“土门关烧起狼烟了!”

    郭继恩点点头,吩咐道:“都上马!”说着第一个跳上自己那匹精壮的栗色坐骑,横抢执弓,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段克峰、程山虎慌忙打马跟上。

    乔定忠、王庆来等各率本部,次第冲出,收割之后的麦田,在烈日之下一片空旷,骑兵拉开阵型,打马加速,很快逼近乱做一团的并州军本阵。坐镇留守的两个巡检慌忙下令,吩咐士兵们转向列阵,赶紧放箭!

    郭继恩手执角弓,连发羽箭,眨眼间便射倒了好几人,这时候并州军才慌忙拉弓射箭,虽然也射倒了几个,却是眼见着燕州骑兵大声怒喝着,已经踏马奔至眼前!郭继恩纵马冲阵,抖枪成圆,将射来的羽箭震开。亲卫营官兵紧跟在侧,随他杀开一条血路直奔敌军中军大旗而去。

    卢知守已知大事不妙,跳下土坡跨上战马,掉头便向南面逃跑。刘武民见主帅已逃,连忙也跨上自己的坐骑,却是跨了几次才骑上去,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将他头巾射落,吓得他慌忙抱紧马颈:“快,快!”那马撒开四蹄,也向着南面奔去。这边乔定忠等悍将已经紧跟郭继恩麾兵杀入,顿时便如翻江倒海,触之即溃。他长枪刺出,将一名敌军挑飞:“杀啊,挡吾者死!”

    城头之上,眼见侧后骑兵杀出,周恒这才下令:“刘副点检,你马上点起一旅兵马出城,拦住这边并州军,只需撑得一会,那边敌军必破,我主力顷刻可至。今日务取全功!”

    “是。”刘清廓慨然应命,转身下了城楼。

    两军接战处,并州军诸将忽觉阵后突然嚣乱,都是错愕不已。朱斌荣立于中军阵中,大声喝道:“主帅已破敌阵,儿郎们,与我奋勇向前,不教走脱一个!”众官兵们士气大振,连声呼喝,皆自奋力向前。

    燕州军左翼阵前,杨运鹏已经率部杀溃对面敌军,他连忙号令部下,掉头向南面展开,掩杀中路之敌。

第四十三章 率师先冲阵

    郭继骐立在朱斌荣、向祖才身侧,眼见远处土门关狼烟大起之时,他心下便已经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见左翼杨运鹏逐渐向前杀退敌军,并转向南面支援中路,知道此战已然大捷,便提醒朱斌荣道:“朱师监,此战咱们已经赢下,还请你速速下来疗伤罢。”

    “不错,咱们可比不得那些后生,朱师监你别硬撑着了,赶紧下马歇息,医官已经来了。”向祖才也劝说道。朱斌荣却依旧面色冷峻,摇头道:“不可,若非见到主帅来此,我不能下马。教众儿郎努力向前,与我多杀几个!”

    南面战线上的扈文虎突见本方后阵大乱,心中不禁骇然,他素来机灵,顿时便料知此战已败,见周遭官兵还在发愣,忙道:“不要恋战了,赶紧撤!”说罢第一个掉转马头,向南面逃去。有些伶俐的,便赶紧跟着主将一起逃跑。

    中军阵前,彭天虎正杀得兴起,却发觉对面燕州军突然又振奋起来,吼声连连,反杀回来,接着左侧又起混乱,那杨运鹏跃马挺枪,领着精锐从北面包抄了过来。他连忙喝令道:“都不要乱,与我撑住了!杀啊!”

    然而已经撑不住了,郭继恩率部杀溃卢知守的中军,便驱马领兵从后路掩杀过来,中路并州军三面被围,片刻之间就战阵左支右绌。郭继恩眼见那彭天虎尤自挥刀呐喊不已,便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彭天虎咽喉!这员猛将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仰头从马上栽倒下来。燕州军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之声。

    杨云鹏打马过来,抱拳笑道:“统领果然好箭法!”又转头喝道,“尔等丢下兵器,投降不死!”中路激战中的并州官兵心胆俱裂,顿时逃的逃,降的降,战阵已然大溃。

    郭继恩笑了笑,旋即收敛笑容,勒马环视战场,长枪向南面一指,喝令道:“与我追过去,务必要生擒那卢知守!”

    “得令!”顾齐元第一个应道,打马领着本队人马向南面扑去。此时恰好一支羽箭飞来!他正欲闪避,身侧的百里桐下意识横刀递出,那支羽箭是从远处飞来,劲道已失,便给他轻松拨落在地。

    顾齐元定一定神,点头道:“多谢!”又转头吩咐部下,“一定要小心护住了队监,不要教他受伤。”说着一夹马肚,依旧向南面追去。百里桐便对哨长们说道:“咱们一起追!”

    段克峰下意识也想驱马南追,王庆来连忙一把拉住道:“跟在统领身边,不要乱跑!”段克峰这才回过神来,悻悻道:“是,卑职知道了。”

    并州军各部都已遮拦不住,纷纷弃阵向南面奔逃,燕州军则趁势追杀,原野之上,一片奔逃与追逐的景象。常山城外列阵的卢知进部,眼见城内兵马冲出,北面主力又溃败下来,只得一面后退,一面去接应向南面逃过来的卢知守。孰料那乔定忠杀得兴起,领兵一路紧追过来,面对卢知进这一万多兵马,竟是全无惧色,跃马挺枪就直接冲阵!

    燕州军主力从东北面一路追杀过来,与常山城内冲出的刘清廓部合兵一处,人人奋勇争先,那些溃兵四下夺路胡乱奔跑,卢知进这路兵马很快也被败兵冲得七零八落,只得跟着也向南面逃去。那郭继彪茫然无措间,也被溃兵裹挟着,懵然向南面奔逃。

    杨云鹏领着本部冲至并州军大营,这里的敌军早已逃空,只剩下数千民伕和掳来的妇女,见到燕州军赶来,这些人跪在地上,都放声大哭。杨运鹏只得着人一面安顿百姓,清点辎重,一面又遣兵往土门关而去。

    袭夺土门关的乃是贺廷玉、施怀义所率的这一旅人马。他们连夜赶过数十里山路,拂晓时分突然出现在天长镇,杀死这里为数不多的守军。然后贺廷玉命士卒们套上并州军的衣衫,假称送粮,赶至土门关,一举拿下关城,并举狼烟为号,这才有了正面战场的形势逆转。

    杨云鹏笑道:“咱们快两月不曾相见了,如今才聚,就见贺兄弟立下这等大功,可喜可贺。”施怀义忙凑趣道:“还有卑职呢,是卑职给贺营管传讯,又跟随着他先破天长镇,再取土门关。杨点检如何眼里便只有贺营管?”

    杨运鹏笑道:“自然也不能忘了你!咱们合兵一处,也去追敌,若能擒住了那卢家兄弟,这一战才算是真正大获全胜。”

    然而燕州军虽已获胜,战场形势却依旧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惊惶奔逃的溃兵。燕州军官兵们也乱了建制,各队各哨只管亢奋地蒙头向前追,赶上敌军便喝令其丢下武器投降,监军们倒也不曾忘了自己的职责,连连提醒同袍们将缴获的兵器财物等都堆在一处,不可私藏,等着上官来处置。

    杨运鹏与贺廷玉等领着兵马出了并州军大营,便吩咐部下沿着封龙山脚南进,不教敌军从山路逃脱。骑兵则打马在前,试图兜住原野上如失巢蚂蚁般的逃卒,许多并州军士卒都跪在地上,连声喊着投降投降,等着被燕州军带走。混乱之中,卢知进也寻不着自己兄长,又见西逃的路已被燕州军封死,只得领着亲卫人马往巨鹿方向逃去。

    那顾齐元一心只要寻着卢知守,沿途遇见小股溃兵都置之不理。那些逃卒倒也机灵,眼见骑兵杀来,便立即跪下,丢了兵器抱住脑袋,嘴里喊着降了降了。顾齐元匆匆扫视,见没有将官,于是又打马继续向南。

    平原之上,视野十分开阔,顾齐元四下寻找,心下十分焦灼,忽见斜刺里杀出一支兵,也在向南疾追,他便连忙催马,也跟了过去。

    这一支兵却是中军甲师甲旅团练高政永所率,他跟着郭继恩乔定忠连夜潜行至许营村外。又在两军酣战之时杀入敌阵,转眼间便摧破敌军本阵,心下自是极为兴奋,于是又领着本部人马一路向南疾追。忽见远处一个头上兜鍪插着长长翎羽的,料想定是一个大人物,便喝令部下,跟着自己继续紧追过去。

    众骑兵连连呼喝,一边追赶,一边羽箭连发,很快将那人身边几个随扈都射倒。高政永也不去管这些人,绰枪驱马,一路疾追不舍。他身后营监常恩义眼疾手快,张弓一箭射中敌将马臀,那战马痛嘶一声,仰身将主人掀下马来!

    高政永已经赶上,一把勒住马头,大声喝道:“兀那敌将,还不投降!”

    那敌将衣饰华丽,被摔在地上脚还挂在马镫里,晕头晕脑说道:“不要杀我!我乃是并州都督卢知守!将军若护送我回并州,我必保阁下一世富贵也。”

    高政永一听,真是大喜过望,此时常恩义等也已经追到,高政永连忙吩咐:“快将此人绑了!这个便是卢知守,咱们活捉了他!”

    众官兵听得此言,个个兴奋不已,当即下马抢上来,将卢知守捆了个结实。这时候顾齐元百里桐等才赶到,高政永觑着他们大笑道:“顾队正,你们来晚一步,这个便是卢知守,已经被俺们活捉了,哈哈!”

    顾齐元气得七窍生烟,眼瞧着神色灰败的卢知守,真恨不得一刀砍了他的脑袋。百里桐心下也甚觉失落,但还是说道:“这要恭喜高团练了,咱们赶紧押着这个俘虏,回去向统领复命罢。”

    这个时候郭继恩还不知道卢知守已经被擒住的消息,他已经与朱斌荣向祖才等汇集一处,听着各路旅监团监合计伤亡人数,心情颇为沉重。

    段西龙所部前军乙师伤亡最重,他本人左臂上也中了一箭。段克峰小心查看父亲的伤势,眼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得知该师巡检宋庭澜在这次战役之中阵亡,郭继恩不禁心下黯然,宋庭澜是他颇为看重的一个军官,这么年轻就战死沙场,很是令他难过。除此之外,各队监营监的伤亡比例也很高。这些人许多都是他原先在边境之时所带领的老卒,牺牲在这种中原内战之中,着实教人心痛不已。

    郭继骐走到兄长身边,低声道:“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阵亡一千一百一十二人,伤七百八十五人,巡检魏仁广、旅监路双才,也都阵亡了。”

第四十四章 天下莫能当

    当周恒赶来向郭继恩复命之时,他正坐在朱斌荣身边,眼瞧着医护官为这位老将解开衣甲治伤。向祖才、段西龙等知道周恒乃是郭继恩最为信重的爱将,便都向他抱拳行礼。

    周恒一边还礼一边瞧向郭继恩,见他面色沉重,心下暗觉奇怪,便四下环视。郭继骐凑过来,小声说了伤亡情况,又告诉他:“杨点检所部伤亡虽少,可是也折了团监杨坤先。”周恒闻言,也觉心情沉重,轻轻点了点头。四周散开的军士们却是个个兴奋,这场大捷令他们都感到非常开心。

    郭继恩已经起身,又对朱斌荣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对周恒抱拳道:“周兄弟守住了常山城,方才有咱们的这番大胜。燕州上下,都会记着你的功劳。”

    周恒忙道:“不敢,卑职并没有做什么,这都是后军乙师的同袍们,忘身死战,才没有丢了城池。”

    两人凑到一处,边走边聊。周恒低声道:“此役伤亡虽重,却很是值得。咱们一举摧破并州强军,定然天下震动,再无人敢小觑咱们燕州军也。这么一想,其实还是很合算的。”

    郭继恩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他转头吩咐王庆来道:“教大家整军休憩,并接管并州军大营,将俘虏都安顿在那里,往后再逐一甄别。”

    周恒问道:“如何不教伙伴们都入城去歇息?”郭继恩示意王庆来牵马过来,翻身骑上道:“教伤兵们都进城去养伤即可。其他的人,依旧住城外军营之中,不得进城扰民。”他想了想又感慨道,“若是各师都有咱们原来这支旅的战力,今日决战,定然不会如此艰难。”

    周恒不禁道:“哪能有这般好事?若都能有咱们左军甲师甲旅这等勇健,只需五万人马,便可横扫天下矣。”郭继恩摇头笑道:“倒也不能如此小觑了天下英雄。不过,将燕州军全部按此打造,将来南进中原,平定天下,亦不为痴心妄想也。”

    周恒点头道:“是,若有此精兵十万,则天下莫之能当!”

    “这却又是你想得太简单了。”郭继恩轻笑摇头,端坐于战马之上,环顾四面道:“不管怎样,常山一战,咱们便算是暂时安定了局势,可以腾出手来治理地方,重铸部伍,以待将来也。”

    阳光洒在年轻主帅俊秀沉静的面庞之上,更显其眼神深邃,雄姿英发。向祖才不禁低声对朱斌荣道:“无怪乎于贵宝甘愿为之前驱,少将军英睿雄才,智决明断,实为一代人杰也。”朱斌荣已经上药包扎,起身忍痛笑道:“连俺这把老骨头都被他哄到了此处,可不是正是人尽其用么。”

    向祖才也笑,却又转头对郭继恩肃容道:“卑职也瞧出来了,少将军之引军作战,必定先登陷阵以摧破之。此虽振奋士气,却非主帅所为也,少将军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

    郭继恩正欲答话,这时杨运鹏、贺廷玉等已经率军赶回,并向郭继恩禀报已经拿住卢知守等,众人闻之,不禁大喜。郭继恩便吩咐:“将他带来见我。”又问,“乔定忠等呢?”

    “乔巡检所部骑兵,仍在向南追敌。”

    周恒闻言,忙向郭继恩抱拳道:“卑职领着人马去接应他们,统领可先行入城歇息。”郭继恩点头应允,于是周恒上马,叫上贺廷玉一道领兵继续往南面去了。那左军甲师甲旅团练董霆和营管曹靖两个,却瞅着郭继骐,示意他到一边来。

    郭继骐心下诧异,跟着两人走到一旁问道:“董团练,曹营管,不知有何指教?”

    董霆扫他一眼道:“咱们在追逃敌之时,瞧见了令兄郭继彪,也问过了俘兵,如今他是并州军中一名营管。”

    郭继骐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确,确实么?”

    曹靖点头道:“确实。咱们几个往常多有见着令兄,决计不会看错。”

    郭继骐张着嘴巴,眼神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多谢两位告知此事,我回头会禀报大兄,且看他怎么说罢。”董霆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行,这个是你们郭家自家事体,俺们也觉得你来报知统领为好。”

    此时高政永、常恩义和顾齐元等已将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卢知守推至郭继恩面前。郭继恩从马上俯视着这个敌手,冷笑问道:“并州卢都督,你我同为边镇节帅,原本彼此相安无事,料想本帅也并无冒犯阁下之处,奈何无故兴兵犯我之境?那什么为胞妹报仇之类的话就别说了,徒为天下笑耳。”

    卢知守面色羞惭,愤然说道:“兵败被擒,在下没什么可说的。若能痛快赐之一死,则在下感激不尽也。”

    “我杀你做什么?”郭继恩轻笑道,“自然是将你枷至西京,由朝廷议处阁下之罪责。是死是活,自然也由朝中诸位相公决之也。”

    卢知守大惊道:“求郭将军给在下一个痛快!那梁忠顺与在下乃是生死之仇,在下若被遣至长安,必遭羞辱而后致死也。还望将军开恩,便在此处将在下斩首示众,亦不敢忘将军之恩。”

    郭继恩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头吩咐道:“将此人锁入槛车,先押入常山城去。”又瞧着高政永点头道,“今日高团练立下大功,监军司当记录在册,以为旌扬。”

    “是,是!”高政永激动得不知所措,只会连连称是。郭继恩又见顾齐元神色颇为失落,他只是轻轻一笑。擒住敌酋这种大功极是难得,顾齐元行伍多年自然明白,他也没必要再去安慰。百里桐倒还好,初上战阵的兴奋之色尚未褪去,他还不明白自己这一队究竟错过了什么。

    这时常山刺史孙光祖、别驾蔡南全也已经急匆匆赶来。孙光祖见到五花大绑被拖往城内的卢知守,先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这才满面笑容上前向郭继恩见礼道:“卑职常山刺史孙光祖,见过郭统领。统领飞兵天降,剪除凶匪,解救黎元,职代常山全境之百姓,感激涕零!”

    “孙使君不必如此,某等身为军将,保境安民,本分事也。”郭继恩马上还礼道,“还请孙使君于城内召集医生,协助一道救治伤患。”

    “这个理所应当。”孙光祖忙道,“还请制将军与众位将官,这就入城去歇息。”

    “多谢使君美意,老夫要替少将军坐镇军营,就不入城了。”朱斌荣摇头说道,“还请少将军领着各位这就入城去罢。老夫的伤势并不要紧,不需挂心。”

    郭继恩见他神态甚坚,只好命杨运鹏分兵移驻并州军营垒,段西龙陪着朱斌荣坐镇燕州军大营,自己带着向祖才、王庆来、郭继骐,和亲卫营两队官兵一道入城。

    到得城门处,郭继恩翻身下马,瞧着伤兵们被伙伴们搀扶着,或是躺在马车上,鱼贯入城,他便逐一看过,温言安慰大家:“安心养伤,不用担心往后,愿意回军营的,只管回来。实在不想回来的,监军司也会有安置,众位都不用担心。”

    团监丘振之腿上中了一箭,躺在马车上大声道:“少将军只管放心,待卑职伤势好了,是一定要回营的!卑职的本事少将军是知道的,将来还要跟着少将军北上松漠,再立战功。”

    “你的心思我知道,不用多虑。如今只管安心养伤。”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又瞧瞧一旁护送的王元相,“这位就是元相老兄?”

    “正是卑职,好教统领知道,卑职今日奋勇在前,砍了五颗脑袋。”王元相忙正色答道,“不曾辜负统领提携。”

    “好,正是虎父无有犬子,王老将军知道了,也定然会高兴。”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进去罢。”

    伤兵们都入城之后,刘清廓这才上前抱拳道:“卑职后军乙师刘清廓,参见主帅。城内军营,卑职已教人腾出营房,安顿受伤的各位同袍们。统领还有什么吩咐,卑职必定照办。”

    “好,不必多礼。”郭继恩打量刘清廓,心下暗赞果然一表人才,“这些时日辛苦后军乙师各位同袍了。”

    刘清廓点点头:“职分所当,不敢受统领夸赞。那井陉县境,这番遭受兵火荼毒,还请统领定个章程,加以安抚才好。”

    “这个是咱们分内之事,回头就与孙使君等一道商议。”郭继恩点头道,“咱们进去说话。”

    他们从北门进入常山府城,就见无数百姓,黑压压一片,全部跪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赈济与抚恤

    郭继恩见此情形,只得又抱拳还礼,将大家扶起道:“小子镇守一方,保得百姓平安乃是职分所在,如何当得起父老们如此大礼!”好一番劝慰,见百姓们俱都散去,孙光祖才领着名士李松玮、巨贾甄文庆等本地贤良上前见礼,又是一番寒暄之后,郭继恩便教往军营点检署详谈。

    路上郭继恩低声对王庆来道:“咱们不过是做了本分之事,百姓便这般奉承,倒教人心中很不好受。”王庆来诧异道:“兵过如篦,若不是咱们奋力杀贼,不知他们还会遭受多少荼苦,便是受他们一拜,也是理所应当嘛。”郭继恩却只是摇头不语。

    那井陉县令已经不知所踪,县丞县尉却都逃进了府城。郭继恩也没有责怪他们,当下就请曾在外州担任过县令职务的李松玮,暂摄井陉县令之职,担负起清查赈济诸事。又请孙光祖拔一班快手借与李松玮,便往井陉去理事。那李松玮已经是须发皆白,却也不含糊,爽快起身应命,领着人告辞而去。

    甄文庆等本地富户,则各自捐出钱粮,以助官府赈救乡民。郭继恩也连连道谢,那甄文庆年近五旬,白白胖胖,满面笑容,盛情邀请郭继恩晚间去自家宅邸用饭,郭继恩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富户们告辞之后,郭继恩才叫有些心神不属的郭继骐拿监军司行文出示诸将,正式由刘清廓出任后军乙师点检,沈龙擢为该师甲旅巡检。郭继恩瞧着另外两个巡检史广兴、邢有贵说道:“还请众位遴选名单,遣送品行正直的老卒、五品以下军官们,由二位领着去燕都讲武学堂念书。这个是要紧事,切莫迟误了。”

    两个巡检对视一眼,虽然疑惑,还是抱拳应命道:“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便与诸将一起商议伤亡抚恤之事,他提出建议道:“所有参战官兵,俱都多发一月钱饷,战功另计。凡阵亡者,由各师各旅将名册报至监军司,按每人年俸数额,一次发放十年俸饷给其父母或妻子,其每月饷钱,仍按生前之数,交与亲属,直至父母去世,或子女成年之时。因伤致残,无法再回营者,亦有抚恤,并照给月饷直至其人离世。轻伤者,则给伤药钱。众位觉得如何?”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向祖才道:“这等优遇,大家定然欢喜,只是开支甚大,督府撑得住么?”

    郭继恩肃容道:“这个都是咱们该做的,其实钱粮所费,并不算多。同袍们入役执戈,咱们就得尽量让大家都没有后顾之忧才是。继骐兄弟,你都记下了么,咦,你又在发什么呆呢?”

    郭继骐回过神来,忙应道:“是,卑职这就记下。”郭继恩点点头,又嘱咐道:“各处营监队监,都会将伤亡名册和缴获清单,都报至你处,你可都要查看仔细了,不可错漏。向点检刘点检,你们也帮着一起做这事罢。”

    两人都答应下来,孙光祖、蔡南全等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合计,及至黄昏时分,各项数字都已核计出来,燕州军此战共阵亡两千八百余,伤一千七百,其中重伤者六百余。斩敌自点检彭天虎、游登龙以下共计一万六千余,俘二万五千。另缴获兵甲、粮草、辎重、金银财物,数量亦相当可观,此外还缴获战马三千余,驮马三千,的确称得上是一次战果辉煌的大胜。

    郭继恩瞧着这些数字,沉吟道:“一战歼敌四万余,本来去年卢家败于梁忠顺,就折损了不少老卒。这次他们是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再也无力兴起了。咱们书报朝廷,露布四方,将那卢知守遣送西京。常山这边,还请孙使君等合计百姓人口钱粮损失,发放丧葬之钱,计额补助钱粮,并报与燕都。回头会有新任燕州巡查使前来审视,这位巡查使铁面无情,若是被他纠出错处,便是本官也不能为你们说情的。”

    “巡查使?那位韩煦韩宪使么,”孙光祖有些头痛,硬着头皮道,“是,下官知道了,今夜便与蔡别驾等将章程议定下来。”

    郭继恩点点头:“军营之中存粮甚多,可以先支应与你们用度。当然也要报与燕都计档核销。”向祖才这时瞧瞧漏刻:“竟已到了酉初时了,那位甄员外还在等着呢,咱们这便去他宅中叨扰一顿酒饭罢。”

    众人都笑了,郭继恩也笑道:“既是收了他的钱粮捐助,倒是不好拒绝,只能去一趟了。大家同去。”

    于是文官武将们都出了军营,由孙光祖领着往东大街而去。郭继恩与向祖才走在一处,低声商议道:“伤残军士,不但要给抚恤饷钱,还得给他们寻个安稳饭食,这才能教大伙真正安心。”

    “不知少将军有什么法子,”向祖才小心询问道,“莫非是,授田?”

    “授田固然是一个好法子,只是督府手里的公田恐怕是没有那么多啊。”郭继恩感慨道,“这个才是咱们治理燕州最艰难最要紧的一篇文章。容不得半点错疏,回头我得与霍长史、周点检等详细计议。”

    向祖才苦笑:“行军打仗,卑职敢说胜任,这理政之事,就帮不上统领了。还是得靠那些个文官与谋士们。”

    郭继恩没有答话,他一边策马徐行,一边自语道:“田者,可以赎买,再分租给百姓、回乡军士,耕者有其田,这个乃是天之道,督府当尽力为之。不过这还不够,须得新兴百业,以为社稷生计,如此,或可使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再无流离之苦。”

    向祖才听得此语,虽是不大明白,却是背上冷汗涔涔。他惊疑不定地瞅着郭继恩,不知道这位少年统帅究竟是什么打算。另一边的郭继骐却是钦佩地望着兄长,他咬咬牙,凑近说道:“有一事须得报与大兄知晓,我那亲兄长郭继彪,已经投了并州军,这次便跟着卢家一起攻入了常山府。不过他没有被俘,想是跟着那卢知进往南面逃脱了。”

    郭继恩闻言,也颇觉惊讶,他想了想摇头笑道:“这件事,你回燕都之后,还是跟令尊说一声罢。料想将来,你们兄弟还有战场刀兵相见之事,须得教他先有个准备为好。”

    “是。”郭继骐低声应道。

    不一会,已经到了东大街上的甄宅,那甄文庆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几个作陪的员外,都在门外恭候着。见郭继恩等到来,忙都上前叉手见礼,又殷勤请入院内。

    郭继恩进来一瞧,但见十分宽阔一处院落,气象峥嵘,显是兴旺之家。众人一边称赞,又被引入花厅就坐,甄文庆便请郭继恩坐了上首,随即吩咐开筵。

    甄文庆踞坐于郭继恩右侧的桌案,小心回话,他告诉郭继恩,自家祖上也曾经为官,做到过一府刺史,如今在常山府境有良田数百顷,并另有织坊,内有织机上百,生计颇佳,堪称常山府城之中第一个富户。

    郭继恩便问道:“记得定州府境内,有一何姓员外,亦有织机数百。甄员外可曾听说过?”

    甄文庆忙笑道:“这位何员外乃是本州第一个织机大户,草民如何不知!他家的布匹,品质上乘,军中多有采买,端的是好大生计,草民却是自愧不如的。”

    郭继恩闻言,点头沉吟不语,不一会,又有家仆端着菜肴进来,后面却跟着一个约莫十六岁年纪的少女。

    这少女头插珠翠,穿一件海棠红的对襟襦裙,身段窈窕,蛾眉凤眼,花容玉面,略带羞涩。她盈盈行至郭继恩案前,先福了一礼,细声细气说道:“将军万福,小女子这厢有礼。”然后便上前为郭继恩斟酒,又偷觑他面容,面上羞意更甚,“觞酒既升,祈愿将军威行万里,公侯百代。”

    郭继恩忙举酒盅道:“多谢小娘子。”这少女低头退开,又福了一礼,这才转过去为孙光祖、向祖才等斟酒,并轻声说着祝福话语。郭继恩便目视甄文庆,这员外见他眼神询问,忙堆笑道;“这个乃是小女甄倩儿,如今已经十六岁,虽是个粗野丫头,却也习得女工琴棋之艺。是以不揣冒昧,欲荐于将军枕席,以为侍奉。”

    那甄倩儿听得父亲之语,又转头偷瞄一眼郭继恩,羞不可抑,低头匆匆退了出去。郭继恩闻言诧异,沉吟未答。甄文庆怕他误会,连忙又道:“草民自知身份低微,并不敢求秦晋之匹,只因见着将军年少英雄,是以将女儿献上,服侍将军起居,还望将军成全了草民这番心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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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