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易斫项上头
“这不是废话么,拿花名册,自然是发军饷啊。”郭继恩奇道,“本官接任之后发文至此,命你回燕都复命,你是怎么回书的自己忘了么,不是说乙师的儿郎们等着发军饷嘛。所以本官带着银子,带着乙师的花名册来了,二月三月的,这次一并都发了。”
潘至耀额头冒汗,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乙师名册,卑职这里就有。发饷之事,交给卑职们来做就好,如何敢劳动统领。”
“这又不费什么事,”郭继恩摆手笑道,“趁此机会,本官也可好好地认识认识前军乙师的同袍们。潘点检,乙师甲乙丙三旅,驻屯在此处的是哪一旅的人马?”
潘至耀心中砰砰乱跳,脑子一团浆糊,下意识答道:“回统领,三旅人马,皆驻于此。”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于贵宝闻言,面上变色:“潘点检,乙师一万官兵,你竟然全都收在这里?马城、迁安两处,你都不派兵驻防的么?”
潘至耀嗫嚅不知如何作答,郭继恩望向演武厅前,轻轻摇头道:“这岂有一万兵马,顶破天也就七千人吧。”
他转头问潘至耀:“潘点检,人呢,都去哪了?”
潘至耀身后的虞侯龙万言忙笑道:“好教统领知晓,咱们前军乙师,有许多兵卒都是本乡子弟。如今正值麦收,是以他们都回乡收麦去也。”
“收麦?”郭继恩在交椅上坐下,冷笑道,“麦收时节,便可遣放军士回乡刈麦?”他一拍桌案怒喝道,“我燕州军中,何时有过这样的规矩,嗯?!”
龙万言顿觉一窒,潘至耀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强自镇定心神道:“并没有,并没有!是下属们记差了,其实并没有。本师丙旅是驻守在马城,驻守在马城,非在此处。”
“哦,原来这里只有两个旅,两个旅倒有八个校尉,瞧来潘点检这里果然不同,连军官都多一些。”郭继恩摇头冷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吩咐郭继骐道:“现在就开始发饷罢。”他说着顺手翻看名册,突然诧异问道:“等等,段西龙?他不是在前军甲师担任着巡检么,怎的这里有个团练也叫段西龙?
他转头瞧着潘至耀身后那七八个校尉:“哪一个是叫段西龙?”
“这个…这里并没有段校尉。”
“那他人呢?”郭继恩见潘至耀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不要作怪,有什么话就说!”
“这个,段西龙乃是丙旅团练,并不在此处,如今正在马城。”潘至耀小心提醒道。
“那就马上差人过去,叫段西龙从马城赶来此处见我。”郭继恩不容置疑吩咐道。“这,马城距唐山府城七十里…”潘至耀迟疑道,虞侯龙万言连忙打断他:“是,小的们这就遣人去往马城军营传唤。”
“嗯。”郭继恩这才将名册交给郭继骐。这时潘至耀身后一个团练假称解手,离开了演武厅前,悄悄招手吩咐自己团中一名队正:“你赶紧去叫段团练来军营,要紧要紧!”那队正连忙答应。
演武厅前的台阶下摆开了三张桌子,张起三把大伞遮雨。三员府衙从事官坐在交椅上,预备纸笔。燕都来的军士们抬着盛放银币的箩筐过来,预备发放。
郭继恩起身走到厅前,环视校场上黑压压的一众官兵,大声道:“本官来此,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发饷!唱到名字的,就上前来领钱!现在开始罢。”说完他便坐在演武厅屋檐下一面交椅之上,默不作声往下瞧着。
队伍又骚动起来,许多士卒都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就在此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四品都尉冒雨打马奔入军营,滚鞍下马跑来演武厅前,向郭继恩抱拳行礼道:“末将前军乙师丙旅丙团团练段西龙,参见统领!”
潘至耀与身后的两个虞侯见段西龙突然赶来,都是面色大变。
“竟然真的是你。”郭继恩瞧着这个容颜有些苍老的团练,不禁出神,“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在都督府见过你,你还给过我糖饼吃呢。段团练,你不是在前军甲师做着巡检,怎地又成了乙师的团练——身穿四品军袍,却做着五品的官儿,这事倒是稀奇。况且你不是在马城,如何这么快就到了?”
“马城?职下不曾在马城,只在府城之中自家宅院里啊。”段西龙闻言疑惑不已,抬头瞧着郭继恩,心思电转,他按住心绪沉声道:“回统领的话,末将乃是恶了赵点检,被他发落到乙师来了。”
郭继恩说话的声音传入潘至耀耳中,他一颗心直往下沉,“哦,你怎地会恶了赵点检?潘点检对我言道,前军乙师丙旅驻扎在马城,你如何又会私自出营,跑回自家宅院去了?”
段西龙咬咬牙,痛心疾首回话:“因为赵点检吃空饷吃得太过了!属下苦劝不止,惹怒了赵点检,是以将属下发落到这边。还有,前军乙师并无兵马驻防马城,全部都在此处!属下私自回宅,这个的确是属下藐视军纪,属下甘愿受罚!”
“你胡说!”潘至耀身后的龙万言惊怒不已,“姓段的,潘点检平日待你可不薄,未想你竟是个狼心狗肺之辈!统领休听他一派胡言,分明是他临阵之时未战先逃。这是个原该处斩的逃军,是赵点检寄下他的人头,戴罪发落至此。此人不思悔改,却还胡言构陷,左右来人哪,快将这逃军拿下!”
郭继恩皱起眉头,也不转头,直接喝道:“给我砍了!”
“是!”立在郭继恩身侧的张季振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同时已经拔刀,接着一记斜劈。众人只觉刀光一闪,那龙万言躲避不及,当场鲜血飞溅,一颗头颅被斩了下来!
演武厅前几个军官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快的刀。
那颗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台阶之下,没了头的身躯也颓然倒地。细雨飘落下来,雨水混着血水流淌下去,空气中寂静无声,几个录名字的文官转头瞧着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潘至耀身后的另一名虞侯,身子僵立不动,牙齿却在格格打颤。
程山虎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杀人,当真是眨眼之间人头落地。比上次在西苑军营眼见着曹靖将那元方烈一刀割喉还要利落。饶是他先有预料,仍然止不住心下砰砰乱跳。他再瞧瞧毕文和、王庆来等几个军官,都是有如铁铸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锵啷一声,张季振还刀入鞘。潘至耀再也站立不住,噗通跪倒,颤声哀求道:“合是小人该死,万请统领恕罪!”前军乙师的三个巡检彼此对望,然后也跟着跪下,那几个团练则都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先跪着吧。”郭继恩淡淡说道,“段都尉,且请过来坐着说话。”段西龙忙应了,上台阶了寻了一副交椅,双拳按在膝上,坐得笔挺。于贵宝瞧得仔细,这段西龙虽然端坐,双腿却是在微微地发抖。他想了想走下台阶,吩咐文官们:“接着发放罢,儿郎们还在冒雨等着呢。”
于是三员从事坐在伞下,旁边立着燕都来的军士,文官每写下一个名字,军士便大声喊出来。被叫到名字的士卒小跑上来领钱,并在纸上画押。每一个名字,军士都连唱三遍,若无人上前,官员便记录在另一张纸上。偶尔有几个名字,是尚在四面城门值守的,便由同袍代领,也同样画押。
第十七章 擢举新点检
军饷于是继续发放,每个上前的士卒都能领到两枚银币。协助发钱的军士告诉这些同袍,银币一枚当钱五百,合计一起是一千钱,两个月的月饷。这些银币如果市面上的商铺不收,可以先去府衙找户曹从事换成铜钱,或者存入燕镇钱庄将来在此地设立的分号。领钱的士卒都是将信将疑,好奇地打量着领到手的银币。但银子终归是银子,没有不要的道理,于是也就安心地收下来,并且画押。
画押之后,这些兵丁都会小心问道:“此前咱们每月发下的只有三百钱,其余的都被扣做伙费、被服等。如今都发给小的们,伙费等莫不是还得另交?”
“这可是奇了!从没有听过衣食还得自己再缴钱的,听好了,每月五百钱,全是你自己的,务必收好了。”郭继骐简直不能信自己的耳朵,“米粮被服,督府另有拨银,记住了,这些都无需你们再掏钱。”
于是士卒们都感激道:“原来如此,这可是多谢统领来给咱们发饷!这恩典咱们必不敢忘。”
时辰一刻一刻地推移,无人上前领饷的名字越录越多。队伍里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在传话:“是一月五百钱!今日发的两月饷钱,足足一千!”
“五百一月,并不用再扣,全都是自己的。”
“咦,那此前咱们…”
“哼,这还用说么,自然是这位点检老爷吞了!”
于贵宝冷眼瞧去,只见潘至耀跪在一旁,已经是两腿栗栗,汗出如浆。一直在下面巡视的郭继骐面色阴沉,回来凑到郭继恩耳边说道:“士卒月饷本是每人五百钱,可是这些兵卒都说,此前每月只能领到三百钱,还有,每年只有十一个月的军饷。”
郭继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发作:“好,我知道了。”
终于,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别驾刘世英将纸张都整理好,计数之后上前禀报:“三份名册,共计官兵合是九千五百四十名。实来领饷者六千四百一十八人,缺员三千一百二十二。”
于贵宝闻言,饶是他先有预料,一听竟然少了这么多,也不禁暗吸一口凉气。他正要说话,已经听得郭继恩开口吩咐道:“将这个吃空饷喝兵血的给我绑了,还有这个虞侯,都听候发落。刘别驾、郭判官,你们领人给我把那点检署抄了,财物全部与我清点出来。”
刘世英忙叉手称是,郭继骐也抱拳应命,两人遂点起一队士卒,连同户曹从事一起往点检署去了。郭继恩长身而起,对潘至耀道:“你做这前军乙师点检,乃是赵时康举荐,莫不成这捞钱法门,也是他教的?”
潘至耀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抖着身子回道:“小人的是跟着赵点检学的,这都是小人愚昧,眼里只有银子便把什么都忘了。求统领看在小人为郭家效命多年的份上,留小的一条活命罢!”
“郭家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智猛之将。监军司几次行文,都在提醒你们,往后务必要实兵实饷,实兵实饷!”郭继恩冷笑,“你既然置若罔闻,尽有法子来糊弄于我,那就好好地跪在这里,慢慢地想个明白。”
军士们上前来。将潘至耀和那虞侯俱都捆了个结实。郭继恩不去理会他们,回头询问段西龙:“段都尉,如今临榆关那边究竟是怎样情形,还请你与我们详细说一说。”
“是,”段西龙抱拳应了一声,然后凝神细细思索,慢慢讲述临榆关的情势。郭继恩等人都听得专注,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郭继骐等人匆匆赶回,向郭继恩禀报:“点检署内金银财物,初算下来,约合八万两银,此外,还藏有犯官的两名侍妾。”
“好,好。”郭继恩已经给气笑了,“果然是好大惊喜,潘至耀,你也配穿这身军袍?!”他说着忍无可忍,抓起手边桌案上的茶盅狠狠一摔,砸得粉碎。
潘至耀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磕头如捣蒜,那虞侯已经瘫在地上,满脸绝望。郭继恩厌恶地瞅着潘至耀道:“给我扒了他的军袍,刘别驾,教快手们将这两个锁入府牢,押送燕都,听由监军司详谳其罪。”
刘世英拱手应命,快手们赶过来将潘至耀和那虞侯拖走了。郭继恩注视着那三个跪着的巡检问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没?”
其中一名巡检立即叩头道:“卑职等跟着潘点检,这两年确是有了五六百两银的分润。职等愿意全部缴出来,听候统领发落。”另外两个也附和道:“是,职等听候发落。”
郭继恩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嗯,先把赃银都缴上来,然后向监军司自行出首罢。”
他随后转头问于贵宝:“于监军,本官打算以段西龙段都尉出任前军乙师点检,不知监军以为如何?”
“可,卑职觉得甚好。”于贵宝点头表示无异议。郭继恩又瞧着那几个团练,那个偷偷遣人去召段西龙的校尉便大声道:“统领不用这般瞧着咱们,那潘至耀所行的勾当,与职等并无干系。”段西龙也道:“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几位都是实诚汉子,并无赃污之举。”
郭继恩点点头,瞧那团练浓眉大眼,气势不凡,便问道:“这位校尉,是叫什么名字?”
“禀统领,某是前军乙师甲旅乙团团练宋庭澜。”
郭继恩转头问于贵宝:“那么就以宋校尉为前军乙师甲旅副巡检,监军觉得如何?”
于贵宝思忖道:“也只好先如此了。”他说着摇头道,“前军乙师这副模样,打仗是济不得什么事了,须得加紧练兵。监军司回头就从其他各师选调队监营监过来,好好整肃一番。”
那宋庭澜闻言不服道:“我前军乙师的儿郎,虽不及中军的同袍们,却也差不到哪里去。咱们也是与东虏见过真章的,统领只消一声吩咐,哪怕是叫咱们杀到会宁府去,也是绝无二话。”
郭继恩笑了笑,吩咐道:“段点检,宋巡检,你们且跟着我和于监军一道下去,与大伙们聊聊罢。”两人都抱拳道:“是。”
前军乙师的官兵们忍着饥饿,依然安静地立在细雨之中。郭继恩等人步下演武厅,向队伍走过去。于贵宝走在郭继恩身边,轻声解释道:“军将吃空饷之事,甚是常见,天下各州无不如此。末将原来在南苑,也吃着四百员的空额,料想后军右军各处,情形也都差不多。今后监军司会严查此等事情,若再有犯者,不管是谁,定不轻恕。”
“官兵们的军饷,统领署会想法子再往上提一提,空饷往后是当真不能再吃了。”郭继恩边走边道,“只是就算是提,也提得有限,总不能打开了银库大门教大伙儿取个干净?人心苦不足,没有谁会嫌银子多的,在银子面前,良知算得什么,所以还是得用军纪来约束着。许多人只恨军纪太严,殊不知军纪其实不是害他,而是在救他。”
他说着摇摇头:“银子再多,你一日也只三顿饭食,也只能睡一张床,何苦贪心不足。”
段西龙闻言,不禁赞道:“统领志向高远,实非某等所能料及也。某在临榆关,只是觉着赵点检这空饷吃的太狠,关城乃是紧要所在,不比别处,是以苦劝不止。并未想得统领这般深远。”
郭继恩有些诧异,回头瞥他一眼笑道:“往后再不可无故离开军营了,如今你已是一师点检,尤要做出表率。军纪这两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
段西龙赶忙答道:“是,职下原本是瞧着这军营之中杂乱无章,心下不满,是以躲回自家宅中,图个眼不见为净。往后是必定不会了。”
第十八章 饥寒亦执戈
他们已经走到队列面前,士卒们由营管、队正领着,立在细雨中好奇地瞧着郭继恩走过来。他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与士卒们闲话,耐心解释道:“此前所吞没的军饷,往后会逐月补给大家,且不用心焦,不过难免会有错漏之处,也请同袍们多多担待了。”
士卒们纷纷说道:“小的们知道今后月饷都是足额发放,已经是很高兴了。此前的还能再补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多谢统领,多谢多谢!”
“当兵吃粮,不就是指着这月饷么,该给你们的,自然是不能短了。”郭继恩说道,“不过又有一句话说,旱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大伙儿来当兵,这军粮总是有得吃的,可是既然吃了军粮,那么上阵打仗也是天经地义。如今我要遣诸位开赴沙场,同袍们可有害怕的么?”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一个伍长粗声道,“不就是上阵杀东虏么,咱们都不怕!统领只管吩咐,俺们也愿意立下军功,多得奖赏。”
“嗯,不过咱们这次不是去打东虏,而是往南。并州军要杀过来了,当然了,他们来了也是杀人抢东西,与东虏人并无分别。”
“那还有什么说的,统领叫咱们往南,咱们就往南。一样都是,那什么,保境安民。”
郭继恩瞧了瞧士卒身上破旧的军袍,又瞧瞧他们脚上的芒鞋,然而这一张张干瘦枯黄的脸庞却都有了些许的光彩,他不禁叹了口气道:“往后统领署会想法子,教大家都能穿上布履,每年都能换上新装。离家出来当兵,连一双脚也照应不好,真是我们这些将官的罪过。”
他领着这几个军官一路走,一路与士卒们说话。直到丙旅丙团的队列之前,这才转头对段西龙道:“先前在演武厅前,我就瞧见这一团的军卒,气势不同。这是你带的兵?果然是好。”
“这是本团的甲营营管姜超,”段西龙指着一条二十七八岁的大汉说道,“平日里士卒操练,都是他在领着。末将自打被逐到这唐山军营来,倒只和同僚们吃酒胡吹,并未操心团里的事情。”
郭继恩瞧着这姜超,佩着六品提尉的臂章,一张长脸,眉毛粗直,虎目生威,便点头道:“前军乙师之中,到底还是有几个好汉子。宋庭澜算一个,这位姜提尉,也算得一个。”
“是,属下想要举荐姜营管来摄领丙团,还望统领允准。”
“我自然是同意的,”郭继恩道,“但你须得向监军司举荐,若监军司无异议,则统领署自会行文过来。”
“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拍了拍神色激动的姜超,转头吩咐段西龙:“明日起,前军乙师拔营往赴海津待命,这里只留下丙旅丙团,我另有差遣。你还须在军营之外和城门各处张榜告示,招募本乡壮勇,将缺员都补上。”
“是,属下遵命。”
于贵宝于是拈须道:“那么卑职这就给监军司行文,教谢副使抽选大小监军官儿,赶往海津与前军乙师会合。”
郭继恩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教大伙儿都散了,预备去吃饭。”
“是,”段西龙想了想又问道,“卑职打算教人去杀猪宰羊,让大伙们今日开一次荤,还请统领的示下。”
“这你还要来问我?怪道是赵时康和潘至耀都能忍住不害你性命。你性子也太玲珑了些。”郭继恩笑了起来,“段点检,你也不用瞒我,瞧来你与同僚们的确相处得不错,平日里都可不来军营之中点卯。今日若不是我来,想必你也不会去告发他们两个,我说的可是?”
段西龙面色微红,狼狈道:“是,统领果然料事如神。卑职佩服。”
郭继恩哈哈一笑,不再计较这事:“走罢,咱们也去膳堂说话,别在这淋雨了。”
段西龙忙道:“还请统领移步点检署,职下自会教人将几位的饭食送过去。”
郭继恩扫他一眼:“少跟我来这些,昨日我才为这个发了顿火。一起去膳堂吃饭,完了再去衙署里,咱们还有事情商议。”
对前军乙师的官兵们来说,今日的确是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好日子。虽然从燕都来的郭统领叫大家饿着肚子淋了半日的雨,但是他也给大伙儿实实地发放了两月的军饷,足足一千钱。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再伸手去摸摸自己腰带上的佩囊,感觉到那两枚银币还在里面,心中才踏实下来。
不但得了银钱,今日膳堂里还有了久违的油荤,猪肉、牛肉、羊肉,都盛在大木桶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军营的伙兵们虽然厨艺平平,但是肉总归是肉,大家都狼吞虎咽,吃得心满意足。
郭继恩却没有碰肉食,而是叫伙兵们特地为自己熬了一份粟米粥。还加入饴糖,捧在手里慢慢喝着。他一边吃一边转头问宋庭澜:“为何你会偷偷遣人去唤段都尉来军营?”
“原来统领都瞧见了?”
“没有,我是猜的。”
“统领当真料事如神啊。其实昨日统领往膳堂去用饭,属下瞧着统领往地上就这么坐下来,心中便想,这位将军虽然年少,却是拔地倚天,能干大事,定然有手段来整饬前军乙师。况且潘点检与那龙万言,撒的谎实在是拙劣,统领定然也早已瞧出来了。既如此,那属下索性就再添一把火。”
段西龙肃容插言道:“统领带着这么点人马就直入军营,顷刻间令潘至耀俯首待罪,自然是雷霆手段。想必统领接着就会赶去临榆关,职下须得提醒一句,那赵时康绝非潘至耀这等草包可比,统领万不可大意。”
“所以我要留下姜超这一团,为的就是应对临榆关。”郭继恩说着放下木碗,“我已经吃好了,先去点检署等你们,不急,你们慢慢吃。”
程山虎陪着郭继恩来到军营之内的点检署,亲卫营营管王庆来正吩咐军士们将正堂之内点起陶灯。郭继恩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老王头,可是有什么事?”
“是,小人今日见着张团练使得这样好刀法,心下有些着慌。”王庆来犹豫道,“小人的本事只是寻常,这亲卫营又是随侍在侧,倘若有凶徒暴起,卑职恐怕难以抵挡,所以忧虑。依卑职想来,此去临榆关,须得多调些兵马才成。”
“不必忧虑,也用不着你来抵挡。”郭继恩安慰他道,“你身为亲卫营营管,做到小心谨慎,虑事周到就行。临榆关又如何,不还是我燕镇之辖地?我就不信,前军甲师万余官兵,都会跟着赵时康胡乱行事。”
他说着又摇摇头:“名册上前军甲师一万一千多人,估摸着其实也只得六七千人。额存兵缺,冒领钱粮,这些将头,若不严查,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正说着,于贵宝领着军官们进了正堂,郭继恩吩咐大家坐了,然后说道:“自我接掌父职,行文至卢龙,那边既无回书,又不奉令,则我须得想一想,这位赵时康赵点检,究竟是想做什么?”
于贵宝思忖道:“先督帅曾下令,前军两师俱由赵时康节制,想来他自恃老将,手底下的兵又多,便不把少将军瞧在眼里。这人性子狂傲得很,若是激怒了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咱们到了临榆关,须得小心行事。”
张季振道:“又或这个什么赵点检也想着自家来做统领?”于贵宝瞪眼道:“他凭什么,除了前军,又有谁能服他!要是真有这个念头,那可就是失心疯了。”
第十九章 边城有健儿
段西龙斟酌再三,见郭继恩瞧着自己,知道这位主帅这次必定要将事情一办到底,便坦率说道:“闻说辽东之地,时有缺粮,是以赵点检冒领军资之后,多是卖与东虏。乌伦里赤一边遣兵入边墙劫掠,一边令人与赵点检私相货卖。此等事情,卢龙境内,多有知者。”
正堂之内,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于贵宝才缓缓说道:“若是果真如此,这赵时康就真该杀头了。就怕他情急之下,与咱们拼个玉石俱焚。”
“不用怕,”郭继恩轻笑道,“赵点检既然这般生财有道,想必他在卢龙这些年已是获利不少。人嘛,只要贪财,就一定拍死。怕死的人,又怎么会舍得与咱们玉石皆碎?”
他说着吩咐程山虎:“拿舆图来。”
程山虎取来一份绢制的舆图,郭继恩将舆图展开在桌案上,众将都围拢来,郭继恩瞧着舆图说道:“自唐山往东,先至石城县,路途二百六十里。从石城县城再往卢龙府是九十里路。临榆关城则在卢龙东面四十里处。此地战马我全部带走,明日就率张季振、姜超两部倍道兼行,先至卢龙府,再做计较。”
他抬头瞧瞧众将,吩咐道:“继骐,你留在此地,与前军乙师一道往海津去。”
“啊?”郭继骐愣住,“为何不让我去卢龙?”
“你去襄助段点检,宣谕军纪,申布军法,要教大伙儿都知晓,不得再有违忤。明白了么?”
“哦,我知道了。”郭继骐有点闷闷不乐。郭继恩遂拊掌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位都散了罢,早点歇息。”
诸将于是起身告辞,一名军士匆匆进来,瞅着段西龙道:“点检家小郎君来军营了。”
“嘿,他跑来做什么。”段西龙跺跺脚,“你教他自回去,就说他爹爹在这里好得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等下,”郭继恩抬手笑道,“既然令公子前来,何妨见一见,传他过来罢。”那军士应了一声,匆匆去了。段西龙有些局促不安:“犬子是见卑职白日里接了讯便急忙走了,想必担心,所以前来探看一二。”
“嗯,可见你这儿子甚有孝心,极是不错。”郭继恩想了想又问于贵宝,“不知于监军家中,是几个孩儿?”
“老夫是三个孩儿,老大叫做于佐贤,幸得上一榜春闱中试,得了进士,眼下在清苑县做着县丞。”于贵宝面带骄傲之色,“次子于佐明,如今正在西京,已经过了省试。第三个乃是妾生的女孩儿,如今还在燕都的自家宅中呢。”
“老将军好生了得啊,两位公子竟然都中了进士,这可真是极难得的。”郭继恩连连称赞,心中冒起一个念头,却一时抓不住。段西龙、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来等人都向于贵宝道贺不已。正堂里登时喧闹起来。便在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穿一件赤金色圆领袍子,束一幅墨色葛巾,大踏步走进屋来。
这少年扫视一眼堂内,便向郭继恩拜倒:“小可乃是段都尉之子段克峰,统领在上,且受小可一拜。”
“好个健壮少年,快快起来。”郭继恩笑道,“瞧你这行动举止,想是自小便练习武艺的?”
那段克峰也不忸怩,起身爽朗笑道:“正是。不瞒将军,小可原本是在家父帐前,做着一名亲兵。家父自打从临榆关回到此处,小可也就脱了军袍,只在家中厮混,练习些枪棒,打熬些气力。说句不怕死的话,以如今边关主将之德行,只怕东虏人迟早又杀进这燕州大地来也。”
段西龙怒急:“放肆!这里是军中节堂,不是自家的院子。说话须有计较。”又向郭继恩惶恐抱拳道:“犬子无状,都是末将平日里疏于教导,还望统领恕罪则个。”
“无妨,”郭继恩摆摆手,“令郎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欢。段克峰,你既然曾在军中效力,如今可愿意回来,在我亲卫营之中,做个小小的哨长?”
段克峰摸摸头,笑道:“若统领不嫌弃小可聒噪,那小可自然是愿意的。”
“那很好,”郭继恩指指王庆来,“这个便是亲卫营王营管,你既愿意回来,那么明日卯正时,你须得来向王营管应卯。”
段克峰抱拳道:“是!”
郭继恩又对段西龙笑道:“段点检今日也回宅去罢,明日记得早些过来,预备理事。”段西龙却摇头道:“职既已受命,自然是该留在营中。”
郭继恩便点头道:“那就这样,诸位都散了罢,我也要去沐浴更衣了。”
诸将这才告辞离去。郭继骐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乃是点检署后院西面的厢房里,这里白天已经被他自己将财物清点一空,除了床铺桌椅,再无别物。郭继骐点起陶灯,在床沿坐下,却叹了口气。
不一会于贵宝过来叩门:“继骐贤侄,瞧你屋内还亮着灯,想是不曾歇下?”郭继骐连忙开门请他入内:“小侄还不曾入睡,于叔父快请进。”
于贵宝手中拎着一只黑釉执壶,两只粗瓷碗进来笑道:“茶盅都被你们收了干净,且用这碗来饮茶罢。”
“好。”
于是两人对坐,用碗盛了茶水,于贵宝瞅着郭继骐道:“大郎命你跟着前军乙师返回海津,是怕你去了卢龙,若有疏失,万一照应不及,也难免他心中追悔。”郭继骐点头道:“是,大兄的心思,小侄也是知道的。”
于贵宝感慨道:“这些时日我瞧得分明,大郎果然真心实意待你是自家兄弟,甚为看顾。便是我,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等境界,着实教人佩服。令尊或者仍有怨怼之心,但是你须得明白,大郎其实并不亏欠令尊什么,再说统领之位,各凭己力角逐罢了,既然已经过去,该劝令尊此后不必一直放在心上才是。”
郭继骐吁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家父如何听得进去!待我返回燕都之日,再耐心地劝劝他罢。”
“嗯,待到从卢龙返回燕都之后,为叔也会去瞧瞧令尊,好好开导他一番。”于贵宝瞅着郭继骐白皙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为叔与令尊交好多年,眼瞧着你们两兄弟渐渐长大。继彪好武,你却是个喜欢读书的,投笔从戎,实非你平生志向。不过为叔今天可以告诉你一句,你只管跟在大郎身边,决计错不了。”
郭继骐默默点头,两人又说了会闲话,于贵宝这才起身告辞,他又含笑问道:“我那紫萱孩儿,只比你小得三岁,如今也已经十五了。你们自小,常在一处玩耍,如今大了倒有几年不曾见着。贤侄可愿意回燕都之后,往我宅中去坐一坐?”
郭继骐犹豫了一下,笑道:“多谢于叔美意。只是眼下时局,暗潮汹涌,大兄殚智竭力,唯恐思虑不周。小侄既然忝为监军判官,自然须得尽心应命,只恐是得再过些时日才有这个空隙了。”
于贵宝笑了笑,并不强求:“既如此,那也罢了,贤侄早些安歇罢。”
翌日清晨,天气已经转晴,郭继恩将前军乙师丙团的编制略做调整,编出一支工辎队,然后与段西龙等道别。约一千七百名官兵在张季振和姜超的率领下匆匆用过早饭,便由郭继恩和于贵宝领着,向东出了唐山府。
段克峰早早就从家中赶来,他换上了此前的军袍,佩着横刀,一副威风凛凛模样。段西龙又不放心地过来,叮嘱了又叮嘱,段克峰笑道:“我跟着爹爹,十五岁便知道怎么杀人了,爹爹只管放心,放心。”
亲卫营营管王庆来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瞧着你刀法定然是不错的,今后便让你跟在统领身边。他那边还有个亲兵叫程山虎的,你且先去认识认识,往后行事也方便彼此呼应相助,万不可过于得意,一定要小心谨慎。”
段克峰笑了笑:“营管教我跟在统领身边,这可是莫大的信重,克峰定然不敢辜负。”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王庆来瞅着段克峰,只觉得他换上军袍之后愈发显得雄壮矫健,心下笃定自己的决定没错,“那就快去罢。”
第二十章 孟夏边候长
郭继恩这回没有再靠腿行军,相反他还特意挑选了一匹栗色的精壮坐骑。大部分士卒也都骑马前行,队伍的后方,是众多的四轮马车,运载着辎重、银钱等物,跟着前面的马队快速前进。
军队沿着向东的官道,越往前行便越靠近勃海边,空气中也开始渐渐带上了大海的气息。官道两侧地势起伏平缓,瓦蓝的天空之下,远处是暗色的森林和草坂,偶尔官道之旁还有一座凉亭。有的地方,凉亭外不远处还有一处处水泡子,水面如镜,清晰地映射出蓝天,白云和绿草。
或许是因为靠近大海的缘故,官兵们都觉得此处比燕都城内更加凉爽。虽然郭继恩命令大家加速前行,但是这舒服的天气还是让人感觉并没有那么疲惫。
“这样天气,只好当得燕都那边暮春时分。”郭继恩骑在马上,对段克峰说道,“愈是往北,则天气愈是寒冷,据说会宁府那边,八月里飞雪也是寻常事。”
正说着,斥候打马飞奔回来报:“俺们在前面官道至上捉住了一个胡人!不过瞧来似乎不像是东虏人。”
“咦,押过来我瞧瞧罢。”
“是!”那斥候队哨长抱拳行礼,又掉转马头疾奔而去。
郭继恩策马徐行,眼瞧着官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颇觉心情愉快,直到他瞧见斥候队的一伍军士,押着一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在等着他过来。
这人三十四五岁模样,胡子拉碴,栗色卷发,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长袍,并非中原样式,脚上一双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芒鞋。看见郭继恩打马过来,他便微笑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向阁下致敬!尊贵的将军。小人乃是一名吟游诗人,来自极西之地,我的名字是叫做尤里乌斯拉巴迪亚,是的,阁下没有听错,我与那位伟大的君王,尤里乌斯凯撒,有着同样的名字。”
“尤里乌斯凯撒?”郭继恩微微皱眉,“这名字我听说过,原来你是那个什么,罗马人?”
“原来将军知道罗马城,”拉巴迪亚咧嘴笑道,“是的,伟大的罗马城,那遥远而古老的荣耀之城。每一条大道都通向罗马,这句话出自尤里安皇帝之口。当然,小人自西向东看过了无数的都城,最为壮丽的,还得是西京。”
“你从罗马来,到得西京,然后又来到这幽州之地?”郭继恩怀疑道,“你少来诳我,太和岭距中原一万又四千里,你竟然走了这么远,难不成你自打娘胎出来便一直在走?”
旁观的军士们都哄笑起来,那拉巴迪亚面不改色:“当然不是,小人是乘坐大食人的商船,远涉大洋,从广州府上岸。然后又往北到得东都、西京,一路漫游至此。”
郭继恩将他瞧了又瞧:“莫非你是景教僧人?”
“不,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诗人。”拉巴迪亚正色说道,“不,我不信神。阁下可以认为,我是一个伊壁鸠鲁派,所谓神灵,那只是我们内心恐惧的产物而已。”
郭继恩点点头,却又冷笑一声:“什么诗人,不过是个乞儿罢了。”士卒们又笑起来,拉巴迪亚露出伤心的神色道:“诗人,我真是一位诗人,虽然我是一副乞儿相,可是我内心是无比高贵的,就象那位尤里乌斯凯撒——他是君主而我只是个诗人,可是从精神上来说,我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
“咦,这倒有些意思。”郭继恩抬手制止住兵卒们的嘲笑,“好罢,这位诗人,那么你如何又会在我燕州地界,如今你又是要去何处?”
“我要去碣石山。”拉巴迪亚又神气起来,“我要去那里凭吊另一位杰出的诗人,曹操。”
郭继恩瞅着这个奇怪的胡人:“你穷得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还要去吊古?”
“是的,我觉得他就像凯撒一样伟大,他们真的很像。”拉巴迪亚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开始兴奋地侃侃而谈,“他们一样建立了伟大的功勋,拯救了国家。然后,凯撒写下了高卢战记,他那简洁而优美的叙述历来受到学者们的推崇。而魏武皇帝,则留下了不朽的诗篇。而我,就要去他写下诗作的地方瞧一瞧。”
段克峰凑到郭继恩耳边低声道:“统领,小的已经瞧出来了,这人就是个疯子。”
郭继恩没有理会他,继续瞅着这个奇怪的吟游诗人:“他们生前,都没有称帝。”
“是的,凯撒有没有过那样的念头,我不能确定。可是曹操,我相信他是没有的。”
“孙权上书称臣,曹公曰,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耶。”郭继恩笑道,“所以他不是不想,是不敢而已,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好吧,也许将军才是对的。”拉巴迪亚不情愿地说道,他想了想又小声问道,“那么,将军自己呢?”
“呵呵,”郭继恩冷笑一声,转头吩咐道,“给他一匹马!让他跟在我身侧。”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你离我远一点,着实太臭。”
拉巴迪亚面色讪讪,驱马稍避:“在下餐风露宿,四处飘零,无法沐浴,是以身上脏臭。其实,我们罗马人,是很热爱沐浴的,小人也很希望能寻个浴馆,好生泡上一泡。”
士卒们骑马行进一段路程,便下马牵行一段,如此往复,他们穿行过马城县,并不停留,直至日暮时分,才在滦水河边扎营。
马城县令傅石闻知大军过境,忙与县丞两个赶来参见,却被值哨的军士吩咐先在外面等着。
两人便眼瞧着士卒们选好有水泡子的开阔地带,插上旗子,定下营帐与马厩的方位。然后所有人一齐动手,开挖壕沟,壕沟深约三尺,挖出来的土便做为营垒的地基,插上木桩列成栅栏。很快,一处方形的营垒便筑成了。接着士卒们便搭设军帐,开始生火做饭,并轮流往滦水里去沐浴。
军士引着两位文官及随从进了营寨,直至郭继恩的营帐,这座营帐虽然高大,里面却甚是简陋,铺了一层草毡,摆放了一副低矮的行军榻,此外并无别物。这个行军榻的六条腿都可以卸下,再折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木箱,携带方便,是军官们出征打仗必不可少之物。
帐内除了郭继恩,还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胡人,正在兴奋地向郭继恩比划着:“四轮马车,没想到我能在燕州也见到四轮马车,我还以为那是我们罗马所独有的呢。”
郭继恩皱着眉头指向帐外:“出去,别把虱子带入我的营帐来!”他回头瞧见傅石,便抱拳笑道:“有劳傅明府前来,本官托你们带两件衣衫过来,可是有了?”
“带来了带来了,”傅石忙叉手道,便吩咐跟来的县丞将两件粗布灰袍拿了出来,程山虎接过,跑出了营帐追上拉巴迪亚:“胡子拉巴,这是给你的衣衫,快快去河里洗浴了,换上这个,快去快去,太臭了。”
“哦,真是太感谢了!”
拉巴迪亚痛痛快快地在河水里泡了一个澡,扔掉了自己那件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衫。他换上了这件圆领的粗布长袍,有一点紧,而且没有束腰的带子,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跑去找工辎队的军士要了一根草绳系在腰上,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焕然一新了。
两位文官还带来了一些羊犒劳军士们,美味的羊肉汤让拉巴迪亚感觉自己身上又有了气力。他很想各处参观一下这个临时军营,但是军士们却不许他四下走动。拉巴迪亚只好待在郭继恩的营帐之外,眼瞧着弦月升起,等着文官们告辞。
两位文官终于带着随从走了,拉巴迪亚连忙钻了进去,郭继恩恼火道:“你又来做什么,还不去歇息?山虎,把他拖出去。”
“不,我有很多事情想跟将军讨论,不不,别把我赶出去!”
第二十一章 雄关有狂孽
军队加紧赶路,两日后到得石城县。“那碣石山,就在县城北面八里之外。”拉巴迪亚心情愉快地与郭继恩道别,“谢谢将军带着我行路,现在,我要向阁下告辞了。我将登上仙台顶,好好体味一下当年那位伟大统帅的心境。当然,坐骑我必须要还给阁下。”
“你不能离开军中,跟着我进卢龙城去。”郭继恩不容置疑,“然后再跟我去临榆关。”
拉巴迪亚傻了眼:“可是,将军,我并不是军人呀。”
“如今已经是了。”郭继恩说道,“眼下你就是我的随扈,本官瞧你书读得不少,正好留在军中做个参军。跟上,快!”他说着对拉巴迪亚的坐骑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嘶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哦,不!”拉巴迪亚大声抗议,竭力扯住缰绳。段克峰打马靠近,一把揪住他衣衫恶狠狠地道:“再啰唣,某便一刀劈了你,听清楚了没?”
拉巴迪亚闭上了嘴,他有些惊恐地瞧着段克峰,默默地点点头。
卢龙城里驻有前军甲师的一个团,得知燕州军统领突然率军赶至,团练赵元吉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出迎。郭继恩入得军营,只随口问了几句话,便吩咐军士们各自安顿,预备明日赶路。赵元吉也不知道郭继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惴惴不安,又听得军士来报,卢龙刺史夏树元已至军营之外,只好先去迎接。
夏树元入了军营,直至衙署参见郭继恩。郭继恩请他坐了,开口问道:“本官进城,但见市井萧条,少有行人。卢龙此地,想必人户稀少,产出不足?”
夏树元回话道:“卢龙全境之内,丁口不足八十万,正是人少地贫。遇到灾年,还得由燕都输济。况且东虏时有入寇,本地百姓也是吃了许多苦头。”
“话虽如此,只是本官入燕都之前乃是在宣化戍守,那里也是边关,却比这里要兴旺得多了。”
夏树元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一眼立在一旁表情装作漫不经心的赵元吉,便换了话题:“此地可还有什么名士贤达,或是从军中致仕的武官?”
又说了一会话,夏树元起身告辞,郭继恩亲自将他送出军营。那夏树元回头瞧瞧,低声问道:“统领可是打算再赶往临榆关?”
“对,明日就会过去。”
“既是如此,那么这个赵团练,统领须得叫上他同去,不可将其留在此处。”夏树元声音压得更低了,“此人乃是赵时康赵点检的儿子。”
“这个其实我知道,不过还是多谢使君提醒。”郭继恩轻笑,“明日会有一位姜超姜团练过来寻夏使君,他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办。”
“是,下官省得了。”
夏树元走后,赵元吉将军营衙署让出来给郭继恩等居住,自己去挤营房。那拉巴迪亚便对郭继恩道:“将军,这个赵团练,眼神不对,我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坏人。”
“你接着说。”
“对于将军的到来,他显得很惊惶,很明显他并不愿意看到将军出现在这里。而且,将军但有问话,他都是吞吞吐吐。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很多时候都是在撒谎。”
郭继恩笑了笑:“说不定明日便是刀光血影,你害不害怕。”
拉巴迪亚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不,开始阁下强迫我留在军队的时候,我确实很害怕。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到有趣而伟大的事业之中。”
翌日一大早,郭继恩点起人马,吩咐赵元吉道:“本官此来卢龙,是为巡视临榆关,瞧一瞧驻屯此处的同袍们。赵团练,你随我一道往关城去。”
“这,统领亲来探看,卑职与前军甲师的袍泽们自然是欢喜非常。”赵元吉迟疑道,“只是赵点检有令,把守卢龙府城是小的职分所在,并不敢擅自离开。”
“本官是燕州军统领,管辖着全州十万兵马;旌节六纛,独断专杀。”郭继恩语气平淡,“本官的军令,你可是敢藐视?”
段克峰、程山虎都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瞅着赵元吉,这团练背上冒汗,慌忙道:“小人是何等样人,怎么敢藐视主帅军令!这就跟随统领往临榆关去。”
“那好,你且起来,前面引路。”郭继恩便吩咐,“姜团练,你引本部人马,留在这军营,等候我的军令。张团练,咱们走!”
卢龙府至临榆关不过四十里路,四月的阳光洒下来,沿着平坦的官道,军士们远远地能够瞧见勃海,天空碧蓝无云,远处海天相接,隐约可见海面上几条渔船。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拉巴迪亚的卷发被风吹起,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追忆遥远的故乡。段克峰凑过来低声道:“统领唤你过去,有要紧事吩咐。”
不过两个时辰,军队就赶到了临榆关城,拉巴迪亚抬眼望去,但见好一座巍峨雄城。北倚燕山,南连勃海,自有一派苍茫之感。
他不禁低声感叹:“从这样一座关隘,我已经能感受到一个帝国辽远的历史。”于贵宝却在他身后轻声慨叹:“这关城瞧着令人心生惧意。俺如今有些懊悔啊,合该请霍真人一道前来,就对了。”
关城之下,军士们已经列成阵型,等待着郭继恩等人的到来。比大部队提前赶到的赵元吉陪着一员年过五旬的老将大步迎上来。郭继恩定睛瞧去,但见此人年约五十五六,身形高大,军袍左臂上佩着三品护将军臂章,留着三绺长须,龙行虎步,颇有气势。
他正欲含笑相见,那老将却仿佛不曾瞧见他一般,呵呵笑着对他身后的于贵宝抱拳行礼道:“不意于点检今日来到我这里!于兄弟不在南苑放鹰打猎,却来我这苦寒之地做甚?”
这人无礼至此,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时等都不禁勃然变色。于贵宝沉声道:“好教赵点检知晓,某如今已不是于点检,乃是燕州军监军司处置使,于监军!掌管着燕州军上下十万官兵的军纪赏罚,升贬迁调。赵点检,经年未见,某瞧着你眼神是越发不济事了,咱们燕州军郭统领就立在你面前,你如何不来参见?”
“哈哈,甚么监军,那不是阉人才能做的官儿么,难不成于点检竟然把自己那话儿给割了?”赵时康拈须冷笑道,“至于什么统领,俺只知道燕州军主帅是郭长鹤郭都督,别的人么,老夫不认得!”
“三月廿九日,朝廷制书至燕都,以某为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继恩抬手示意身后诸将稍安勿躁,平静俯视赵时康道,“赵点检,可要本官拿制书来与你瞧瞧?”
赵时康倒是没有想到郭继恩并未发作,心下凛然,他也知道郭继恩此来绝无好意,便继续嘴硬道:“制书倒是不用瞧了,只是我听说小将军受的官职,乃是个检校?”
“检校官儿,便不能节制赵点检?”
“不敢,只是某与小将军同为三品护军,恕老夫不能以下属之礼参见了。想某在边关杀虏之时,小将军只怕还在娘肚子里。”赵时康斜眼道,“不是老将说句托大的话,先督帅对某何等倚重,若无某率着儿郎们守住这边关,小将军也不能在燕都城内安心快活。”
“赵点检驻守榆关经年,燕州全境,无不感佩。”郭继恩平静说道,“不过本官在边军之中,这战功也就未必输给了赵点检。如今本官只问一句,继恩乃是朝廷钦命的节镇,赵点检身为燕镇军官,你是听令,还是不听?”
晴日高照,晒得人心头窜火。跟在父亲身后的赵元吉只觉心下砰砰乱跳,他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地望向父亲的背影。
第二十二章 计赚临榆关
赵时康稍作迟疑,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服软,他勉强向郭继恩抱拳道:“老夫戎马半生,为国戍边,如今却要向小辈行礼,心中本是不服的。然小将军既受皇命,节度一方,老夫当然须得遵令。”
见赵时康终于见礼,于贵宝心下也暗松了口气,就见郭继恩翻身下马,也抱拳回礼道:“前军甲师众位同袍,寒林铁甲,边塞劳苦,本官时刻铭记在心,自然也不会忘了点检的功绩。是以赶来,与诸位相见,也好亲近亲近。就请赵点检领咱们进关去罢。”
“是,郭统领,这边请。”赵时康又对于贵宝嗤笑道,“于护军,你也这边请,什么监军使,俺听不惯,你又没去做了太监,还是以军阶叫你于护军罢。”于贵宝冷哼一声没有答话,跟着郭继恩向关城而去。
郭继恩等人随着赵时康父子行至关城之下,但见列队的军士列队齐整,静肃无声,虽然还不能与如今的中军两师相提并论,却比驻扎唐山的前军乙师要强上不少,不禁暗暗点头。
他们自西门进入关城,赵时康便请大家入点检署先用饭,张季振、毕文和两个领着本团人马则往东南面的营房去歇息。留着一把胡须的毕文和压低声音对张季振道:“团练,俺瞧着此处的兵丁,可比唐山的前军乙师要精悍得多了,咱们务必谨慎在意,千万不可折在了这里。”
张季振点头道:“不错,咱们教大伙儿分作两拨,轮流吃饭,看好了车马,若有异常,立即动手!”他转头瞧见拉巴迪亚呆头呆脑站在一旁四下张望,便没好气道:“胡子拉巴,你傻站着做甚,还不赶紧去用饭?顺便给咱们带几个胡饼过来。”
拉巴迪亚却摇头道:“不,统领有交代,请给我一匹马!”
“现在?”
“对,就是现在,”拉巴迪亚突然来了精神,“马上把马车准备推到校场去!”
张毕二将彼此对视一眼,毕文和摸出郭继恩交给他的名册,咬牙点头道:“好,那就现在!”
于是拉巴迪亚骑上一匹马,由一哨亲卫营骑兵护卫着,驾马在关城之内四处行走。此地军士见一个胡人骑马闲逛,都好奇地瞧过来。拉巴迪亚遂大声喊道:“在下是跟随统领老爷从燕都过来,统领给大家带来了军饷,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看见没,校场的马车,都在那边。要领军饷的,就赶紧过去,记得列队,列队!”
军士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果然见燕都来的兵卒们将马车赶到了校场之中。为首的那个校尉打开一只木箱,两名军士用力一掀,哗啦啦一声响,只见雪亮的银钱被倾倒出来,顿时再也移不开目光。
拉巴迪亚打马奔至东门边,城门上把守的军士也已经跑了下来:“真个要发饷么?”
拉巴迪亚身后的军士笑道:“都是同袍,还能诳你们不成!看看,那边已经在列队了,想要银子的,就赶紧去罢。”
“可是俺们正当值呢。”领头的哨长为难道。
“当值打甚么紧!俺们就替代一会,也就是了。”
“如此可就多谢了。”那哨长面露喜色,连忙领着兵卒往校场去了。
见关城之内的兵卒们渐渐围拢来,毕文和大声道:“军饷在此,想要领钱的,就过来,列队,列队!若有喧哗者,休怪本官刀下无情!”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在燕都官兵的提醒下自发列队,等着发饷。毕文和将名册分给三名队正:“咱们现在按名字分发,叫到名字的,就过来领钱画押。”
前军甲师之中的几个团练也拔开众人挤将进来,向着毕文和抱拳道:“敢问这位校尉,当真是要发饷么?”
“这还能有假?统领来此,只为发饷!”毕文和笑道,“俺们路过唐山,已经给前军乙师的袍泽们将军饷都发了,你瞧瞧,是银钱!不是铜子儿,携带甚是方便。几位来瞧,来瞧。”
有两个团练当真凑过来细瞧,啧啧道:“这样精巧,果真一枚当钱五百么?”
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张季振已经骑上战马,引着两营官兵,都骑在马上,出了营房大门,悄悄散开。
郭继恩步入衙署正堂,这里已经备下酒筵,酱汁煎鱼、羊肚花丝、时新菜蔬,舞姬乐伎也在等候,赵时康跟着进来,就吩咐开席。
前军甲师三个巡检,顾齐元、薛宁、曹林宗,都来向郭继恩和于贵宝敬酒,那曹林宗斜乜着郭继恩,大声道:“赵点检乃是俺们燕州军中第一个好汉,只要有点检在此,东虏断不敢犯边南下,统领便可安心在燕都城内快活吃酒吃肉了。”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做声。一名十七八岁美貌胡姬,身穿石榴红的短衣长裙,一路飞旋而进。她露着一截雪白的腰肢,媚眼如丝,急旋忽停,仰身半倒,一只纤纤素手将酒盅递上,顾齐元等人连声叫好:“美人献酒,统领可定要饮了此杯。”郭继恩便起身道谢,接过酒盅一饮而尽。那胡姬再还一个媚眼,一双赤足按着音乐节奏,款款点地,又回到堂前,加入伙伴之中。
于贵宝冷眼瞧去,只见赵时康似笑非笑,不知在作何打算,曹林宗得意忘形,频频与身旁的顾齐元大声说笑,那薛宁年纪颇轻,约莫三十三四岁模样,只在末席独自喝着闷酒。
他心下有了计较,便起身道:“本官此番跟随统领前来,见着了前军甲师的虎贲儿郎,很是高兴。如今燕州军各师,都已设置监军,此处兵马,亦当依令设置各大小监军官儿。赵点检,还有三位巡检,你们也可举荐同袍,将名字报上来,只要是忠勇持重之人,监军司定无异议。”
赵时康闻言,登时变脸道:“于贵宝,我瞧你是老糊涂了!如今咱们这里其实不受朝廷约束,你们是昏了头,又来弄什么监军,给咱们找不自在么?”
“这监军官儿,想必是郭统领弄出来的,”他又转头横眉对郭继恩道,“不是老夫狂妄,朝廷虽封你做了这个统领,军中诸将,未必就服你!郭家大郎,你夺了这主帅之位,那是你的本事,但你须知晓,这前军,乃是老夫说了算!若识相的,就乖乖自回燕都去,不要来这里叫我眼烦。如不然,老夫这厢上万精锐,若是义愤鼓噪起来,老夫可是约束不住的,到时候伤及贵体,休怪老夫御下不严!”
舞姬乐伎们慌忙退去。正堂之外,王庆来领着一哨亲卫营士卒,他紧握刀柄,盯住对面领着兵丁的前军甲师虞候,双方彼此怒视,只等堂内一声令下。堂内郭继恩身后,程山虎额头冒汗,心跳加剧。段克峰却只漫不经心扫了赵时康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原来这是鸿门宴哪,”郭继恩轻笑道:“却不知赵点检何以如此激愤?监军者,军纪官是也,凡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不教则不明,不练则不习,不明不习,则卒乃予敌也。点检是个老带兵的,难道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么?”
“休言这些大道理,俺便是不懂!”赵时康怒道,“老夫替燕州守着这道关隘,多少战功,轮不到你一个庶出的小辈来指点!明说了罢,大郎兵也瞧过了,酒也吃过了,这就请回燕都去罢!你这统领想要做得安稳,每月的军资钱粮,就乖乖地都给老夫送来,若有差池,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正堂之内,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于贵宝敛气凝神,定住心绪,正想着如何接话,却见郭继恩淡淡笑道:“赵时康,在关城之外,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我是怕一刀杀了主将,教此地儿郎们散了军心,是以隐忍至此。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可随意欺之?”
赵时康闻言,眯起眼睛,目露凶光:“原来统领还真想取我性命,迟了!入了这关城,你便是老夫掌中之物,任由老夫生杀予夺。若识相的,写下一封让位书表,老夫或可恕你一命,如若不然,今日便休想再出这节堂!”
郭继恩面露讥诮之色:“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发千秋大梦呢?”
第二十三章 侍浴有胡姬
赵时康哈哈大笑,正要说话,却听得仪门之外一片呐喊之声,他正在惊疑,就见数百中军乙师官兵,手执兵刃,由张季振、拉巴迪亚领着,已经直冲进点检署!
张季振策马直奔至正堂前,翻身下马,掣刀在手,一声喝令,军士们便刀枪并举,逼住了赵时康守在堂前的那十几个牙兵,为首的虞候正欲反抗,几支长枪同时刺入,这虞候惨哼一声,登时毙命。
王庆来直到这时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张季振朝他点点头,与拉巴迪亚一道闯入正堂,大声道:“报统领,前军甲师大小官兵,俱已在校场俯首听命!”
“好。”郭继恩长身而起,冷笑道,“将这几个军官,都给我拿下!”
王庆来领着亲卫营官兵进来,就开始拿人。赵时康、赵元吉父子虽竭力反抗,哪里敌得住对方这么多人,很快就被按住头颈,五花大绑。赵时康恨恨道:“老夫一时大意,竟中了小贼反客为主之计,可恨,可恼!”
郭继恩懒得理会他,转头瞧着已经吓呆了的曹林宗和顾齐元,眼见这两人都被绑缚。他才出声制止道:“那位薛宁薛巡检,就不用绑了。”
他起身下令道:“王营管,你领着人查抄点检署,若遇有反抗者,无论男女,一律格杀。”说罢便大步走出了衙署正堂。王庆来答应一声,于贵宝冷眼瞧着咬牙切齿的赵时康:“赵点检,你藐视主帅,意谋不轨,此罪一也,冒领钱粮,专事肥己,此罪二。鬻粮于敌,养寇自重,此罪三!今日都与你分说明白,三条死罪,等候发落,休说监军司不教而诛也。”说着便喝令,“将这几个都带走。”
他接着走到面色苍白的薛宁面前:“薛宁,你原本是先督帅亲卫营的副营管,后来被擢拔到此处做了团练,如何却与赵时康这等人沆瀣一气?没的污了自家的好汉名声!”
薛宁长叹一声道:“末将虽无可辩驳,却也想多说一句,赵点检之所作所为,末将从未牵连其中。”
已经走到庭院之中负手而立的郭继恩道:“你是没有,或许你心中也是不赞成的,可是终究是没有出声。当然,你若是出言异议,想必也会与段西龙段点检一般,被发落到前军乙师去。”
他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过来!”
于贵宝忙道:“走啊,跟着统领出去罢。”
校场之上,乌压压数千官兵,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四面是数百燕都军士,各执刀枪、弓弩,戒备警视。众人眼瞧着郭继恩等人走过来登上将台,环视一圈,大声道:“赵时康父子已经束手就擒,余者,皆不问!”
众军士嗡的一声,议论纷纷,郭继恩又继续喝道:“本官来此,的确是为发饷,众位都起身,接着列队,应名领钱,不可嚣乱。领饷之后,仍旧归队,听明白了么?”
众人议论之声更大了,郭继恩怒喝道:“再有胡乱议论者,斩!”士卒们立即安静下来,郭继恩摆手道:“都站起来!”
呼地一声,前军甲师大小官兵,俱都立起。郭继恩便示意毕文和,接着唱名发饷。
名字一个个地叫过,程山虎搬来一张交椅请郭继恩坐下,继续瞧着士卒们应名领饷。郭继恩听着一个个名字,又转头问薛宁:“若本官命你暂摄前军甲师,你可敢应承?”
薛宁闻言一愣,踌躇未答。郭继恩扶额道:“本官往卢龙来时,于监军一直夸说你为人持重勇决,能当大任。如今一见,你着实是谨慎得过了头。”
薛宁面色微红,惭愧道:“末将虽未与赵时康等同流合污,却也不曾阻止其贪墨钱粮,私与敌通,是以问心有愧。统领骤以重任委之,末将着实惶恐无地。”
“我只问你,能不能任事,敢不敢任事?”
薛宁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末将定不负主帅所托!”郭继恩不再瞧他,转头对于贵宝道:“监军使想必是无异议的了,那就行文下去,张布城门罢。”
军饷终于发放完毕,毕文和将录好的名册送上将台,禀道:“名册本有一万一千七百又二人,实领饷者,六千五百四十四人。缺员五千一百五十八。”
郭继恩冷笑一声:“这都接近半数了啊。”
“是,”毕文和又道,“此地军士,每月领钱四百,克扣倒是比前军乙师要少。平日里饭食,也要好很多。”
郭继恩站起身来,瞧着校场中的队列,大声说道:“饷钱,是给你们都发下去了。众位点行应征,前来当兵,吃军粮拿军饷,先前在家,你也只是个百姓,如今在军营,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断了你等的钱粮。我也只要你们守军法,听军令,多想想自家还是个百姓的时候,是愿意被贼杀,还是愿意有官兵替你杀贼!多的话,我不说了。各团练营管队正,领着大伙们整队回营,吃了饭后,六品以上军官都来衙署见我!”
他回到衙署,王庆来告诉他,后宅的金银细软等物都已搜检出来,粗粗估计,至少有十四万两之多。此外还有一名美貌少妇,乃是曹林宗的妹子,被哥哥送与赵时康做了侍妾,眼见赵时康势败,这曹氏少妇意图悬梁自尽,幸好已被救了下来。
郭继恩便问道:“赵时康等几个,都已拿入西狱了么?”
“是,都已下狱。不过,那顾齐元一直嚷嚷着要见统领。”
郭继恩便目视薛宁,薛宁点头道:“此人颇有可取之处,统领不妨一见。”
“那就带他过来罢。”
顾齐元依旧被绑得结实,军士们将他推至衙署正堂,那顾齐元三十七八年纪,身形高大,入了正堂便大声道:“古人绝缨盗马,得肝脑涂地之助。少将军统御群雄,名震北域,岂无容人之量耶?”
郭继恩翘足坐在交椅上,冷笑道:“只要是从赵时康处分了钱粮的,便是个死罪。一样都是喝兵血的,我凭什么要单容你活着?”
顾齐元忙道:“银子,小人都可交还出来,少将军就是将小人的头砍了,这银子也总归是要缴的。只是少将军一刀下去,也不过是城头上多了小人一颗脑袋,何如留住小人性命,却用小人冲锋陷阵,多杀几个胡人?”
郭继恩依旧冷笑:“杀胡人,怕不是杀良冒功罢?”
顾齐元涨红了脸道:“小人性命,统领尽管取去,却不可这样来羞辱小人!杀良之事,小人自打从军,便从未有过。”
郭继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监军司已有行文,往后各师,必得实兵实饷。若你再犯,又当如何?”
“小人往后必定不会!小人知道统领军法严厉,再不会为了这几百两银子断送自家性命。若有再犯,少将军只管将小人车裂分尸,焚骨扬灰!”
郭继恩便转头瞧向于贵宝,监军使瞅着顾齐元,冷声道:“依军纪,你虽是个从犯,亦当斩首不赦。如今是统领仁慈,寄下了你的头颅,你务要记住今日所言,往后洗心革面,将功折罪。若再有违忤之举,即便军法漏网,老天也不会容你!”
“好罢,于监军既如此说,那就与他解绑。”郭继恩摇摇头,“顾齐元,且记住你今日立的誓,若有再犯,本官定然教你生不如死!赶紧去把军袍换上,再去军营里巡视,替本官安抚袍泽们。”
军士们替顾齐元解了绑,他噗通跪下,连连叩头,这才起身出去了。
郭继恩随后便和于贵宝两个,在衙署正堂里召见一众军官们,询问过往,结诚收心。一直忙碌到亥正时,两人才各自去歇息。他一面往后院正房去,一面问程山虎:“热水预备下了没,我还未沐浴呢。”
“嗯,已经预备下了。”程山虎有些吞吞吐吐。
郭继恩扫他一眼:“你神色如何这般古怪?”
程山虎没有答话,立在正房门口的段克峰笑道:“自然是因为屋内有惊喜,还请少将军进去歇息罢。”
“你们两个,却又作怪!”郭继恩说着推门进去,当场愣在那里。
正房阔大,用木墙隔成了三间,正中这间房里,摆放了一只大浴桶,热气腾腾,旁边还有盛热水的小桶,方凳上搁着木勺、巾帕。那个白日里献舞的胡姬,上身只一件朱红色抹胸,下身一件檀色短裙,外面只裹着一件薄纱,身形高挑纤细,正跪坐在浴桶之旁,见郭继恩进来,她流露出忐忑而又羞涩的神情,脱下身上的薄纱,露出大片白嫩肌肤。
“且住。”郭继恩定一定神,复又转身出去将门合上。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淡淡说道:“果然是好大惊喜。山虎,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为何放一个女人进来?!
第二十四章 逃漏吞舟鱼
“少将军,这个却不是小人的安排。”程山虎惶恐说道,段克峰见郭继恩凌厉眼神扫过来,他却不怕,嬉笑道:“自然也不是小的。”
郭继恩点点头,穿过庭院怒喝道:“薛宁,与我滚过来!”
薛宁与顾齐元并未歇下,两个正在点检署外与王庆来说话,听得院内郭继恩怒喝,三人慌忙进去,薛宁叉手道:“末将在此,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凸月当空,海风袭来,郭继恩已经平静下来:“往后军中不许再留有女人,也别往上官房内送人。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本官只要你带得好兵,立得战功,别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记住了没?!”
薛宁有些愕然,他回过神来,并未辩解,只低声道:“是,卑职已经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继续吩咐,那顾齐元吞吞吐吐道:“那个女子,是,是卑职送往少将军屋内,其实非干薛点检的事,他并不知晓。”
郭继恩闻言,瞥着他只不说话,顾齐元好容易才穿回这身都尉军袍,心下愈发惶恐:“属下已经知道错了,此事卑职并不敢辩驳,只等少将军处罚!”
“我着实后悔复了你的官职。”郭继恩冷声道,“往后再有,信不信我剐了你。”
顾齐元冷汗泠泠:“是,是,小的已经知道错了。少将军若有惩戒,卑职绝不敢怨。”
郭继恩摇摇头:“各处值哨都安排好了么?若已安排,你们就都去歇息罢。”
“是。”
郭继恩于是吩咐王庆来教人将那胡姬领走,他自己在大门前又独自站了会,才返身进去。行至内院正屋前,正好见那胡姬身上罩了件袍子,赤着脚从屋内出来。她有些哀怨地扫了郭继恩一眼,由两个军士领着往后罩房去了。
拉巴迪亚和于贵宝听见动静也来到了院子里,这个胡人瞅着那个女孩离去,有些惋惜道:“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如果换了小人,是一定不会拒绝她的。”
“闭嘴,这里是军营。”郭继恩恶狠狠地道,“都回房去!”
他进了房门沐浴已毕,住进正屋东间,这里已经点起陶灯、熏香,郭继恩四下瞧瞧,见一本书也无,便叫程山虎拿来一份舆图,细细瞧着。
丑初时分,程山虎打着哈欠进来拨弄灯芯:“少将军怎地还不歇息?时辰已经很晚了。”
“不知如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郭继恩皱眉道,他瞧瞧这名随扈,“你先去歇着罢,我再看会儿。”
程山虎应了一声出去了。郭继恩继续瞧着舆图,然而舆图终究不是书籍,多瞧得一会也就索然无味。到得丑正时,他也渐渐眼皮打架,趴在桌上眯着了。
过了寅初时分,正是人最渴睡之时,程山虎已经在正房的中屋和衣而卧,打起了呼噜,完全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声,直到段克峰将他摇醒:“山虎,快起来,外面似乎是出事了。”
程山虎一个激灵,连忙坐起:“出什么事了?”
郭继恩听见动静已经从东屋出来,手执横刀,面色铁青道:“料知今晚会有事,走,都出去瞧瞧。”
两个亲兵跟着郭继恩冲出内院,王庆来手持火把迎上来沉声道:“报统领,有人劫了监牢,打开了北面城门!”
郭继恩立即想到自己为何一直感觉心下难安了,监牢距离关城北门太近!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是赵时康的余党,漏网之贼。北门没有翁城,角山边墙又久未修葺,多有破口,赵时康若出了关城,逃往东虏易如反掌。你马上点起亲卫,都跟着我来。张季振呢?”
“张团练已经点起人马,很快就会赶过去!”
“好。”郭继恩大步向北门方向疾奔过去。他感觉有人紧随在侧,转头望去,竟然是拉巴迪亚,“你跟来做什么?”
“监狱!监狱离北门太近,一定是有人将那个赵时康救了出来,从北门送出去了!”
“现在来说这个,抵什么事。”郭继恩恨恨说道,他加快步子,点检署距离北门不远,这一队军士很快赶到。此时张季振的兵马才刚刚冲出营门尚未赶到。
北门处已经有一群军士举着火把,手持长枪,将门洞围得严实。郭继恩挤过去问道:“为何不冲出去?”
“报统领,里面有人把守,咱们冲不过去!”一名协尉焦急说道,“里面太窄,咱们展不开阵型,冲了两回都被赶了出来,还折了好几名伙伴。”
郭继恩扫视一眼,这里都是前军甲师的兵卒,再看黑黢黢的城门洞里,隐约可见刀光。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咱们稍等会,弓弩兵马上就至。”郭继恩便不再迟疑,沉声道:“都跟我来!”
话音才落,段克峰手执横刀,已经第一个冲了过去。
郭继恩立即跟上,亲卫营的官兵们发一声喊,都跟着挤了进去。拉巴迪亚想要拽住郭继恩,却被裹着一起冲了进去。
于贵宝喘着气赶到了北门,薛宁和顾齐元也匆匆赶到,于贵宝四下打量,不禁焦灼:“郭统领呢?”
那名队副忙道:“统领带着燕都来的伙伴们冲进去了!”
于贵宝大惊失色:“你们如何让主帅亲入险境!快快,快去接应他出来。若有闪失,我教你们统统处斩!”那队副吓得连忙回头唤道:“伙伴们,都跟我来。”
“且慢!”张季振也领着本部人马到了,他大声喝道,“你们且在外面值守,我先进去。”
城门洞宽不过丈余,但是亲卫营官兵仍然极有章法,跟在郭继恩身后迅速形成一个小小的锥形阵,王庆来吩咐道:“跟着统领往前冲,若有伤者,自己往边上靠住城墙!”
段克峰冲在最前面,身后的火光映出前面的数十名黑影,地上则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有人逼了上来,他暴喝一声,一记斜劈,接着翻手上撩,瞬间砍翻了两人。
就听得身边有人赞道:“好武艺!”却是郭继恩已经抢上,双手执刀,面对扑上来的对手全无惧色,斜劈直刺,动作迅捷如电,眨眼间也是接连砍倒了两个,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对面有人喝道:“都上前,阻住他们!”便又有几个人呼喝一声,挺着长枪直刺过来!两人双刀立时舞得水泼不进,叮咛锵啷,又接连砍倒几个,对面阵型登时乱了。
程山虎紧随在郭继恩身侧,一面嘶喊着,一面挥刀,与他对阵之人一刀劈下,被他下意识一记斜撩砍倒,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然而电光石火间他无暇细想,一支长枪已经直戳了过来!
眼看枪尖及至程山虎面前,郭继恩斜出一刀将那军卒戳翻,他大声道:“都是军中同袍,尔等为何助贼为孽!那赵时康克扣钱粮,通敌养寇,死有余辜。你们也是我东唐百姓,难道就不为家中父母想一想么!”
他嘴上喊话,手上不停,又砍倒了一人,继续吼道:“你们助那赵时康逃了,家中老小,都要跟着你们背上恶名!还不速速投降!”
亲卫营官兵跟着杀了过来,城门洞里的抵抗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三个叛军,守护着一个校尉,咬着牙做着最后的挣扎。借着火光,郭继恩瞧着那张脸,他下午还曾和这个团练说过话,此人木讷寡言,举止颇为沉稳。他本来还暗自赞赏,没想到却是赵时康的心腹之人。
他盯着那张脸,沉声道:“张时权,你身为五品团练,如何做出这等事情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对先人?!”
第二十五章 叛将逾边墙
张时权微黑的面孔一阵狰狞扭曲,终于平静下来,低叹一声道:“赵点检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是以今日小人冒死妄为,将他送出城去。小人私义虽了,却愧负国恩,更是无颜面对众位同袍了。”
护在他身前那名哨长惶惑道:“团练,你这…”
张时权打断他道:“不必再说了,你们降了罢。”说罢横刀往自己颈上一抹,颓然栽倒。
郭继恩大怒:“都给我拿下!”
亲卫营官兵一拥而上,将放弃抵抗的最后三人擒住。于贵宝等人终于挤了过来,见郭继恩平安无事,心下都长松了口气。于贵宝都差点要哭了:“老夫冒死苦谏,少将军往后再不可行此轻率之举!今日万幸无事,若是伤着些儿,教职等如何自处!”
他说着又转头叱骂王庆来道:“糊涂东西!你身为亲卫之长,理该护住主帅周全,如何还让统领冲阵在前!老夫要免了你的官,发落至煤场去,教你一世也不见天日!”
“不要骂他了,赶紧审个明白。”郭继恩打断他道,“是我教他领人跟着的。”
张季振挤到郭继恩身边抱拳道:“末将这就率领人马,出城追拿赵时康。”
郭继恩还刀入鞘,抬头瞧瞧已经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点头道:“可。薛宁,你挑一员团练,带上骑兵与张团练同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宁略一思忖,便喝道:“芮殿文芮团练!”
“卑职在。”一名身形瘦长的校尉应道。
“我将骑兵都交与你,替张团练带路。”薛宁吩咐道,“如今已至卯初时,天色已亮,教军士们务必抖擞精神,仔细搜检!”
“是。”那芮团练急忙领命,返身回去召集人马。很快,两路骑兵汇合在一处,打马加速冲出了关城北门,步军官兵们紧跟在后,出城之后便分作小队,迅速散开。
郭继恩步出北门,挑了一块山石坐下,瞅着眼前地势险峻的角山。暗蓝色的苍穹之下,东面的天边已经微微露出曙光,从半山坡往下,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将群山装扮得绚彩多姿,从半山往上,怪石嶙峋,一道年代久远的边墙蜿蜒而进,有几处地方都已经坍塌了。
他眼瞧着不少士兵从坍塌的缺口处翻了过去,继续向北和东面去搜寻逃犯,微凉的晨风吹得军袍猎猎作响,他却满心焦躁,忍不住摇头自语道:“今日这事,实乃奇耻大辱。”
跟在他身后的段克峰与程山虎彼此对视,段克峰低声问道:“今日是你第一次杀人罢,可有何不适么?”
程山虎摇摇头:“当时无暇顾及,现在回想起来,倒有些想吐。”
段克峰笑了笑:“往后就好了。”他瞧瞧跟过来的拉巴迪亚,想了想又道,“拉巴参军,之前我倒没瞧出来你也是条好汉子,上回对你很是无礼,还请不要见怪。小可是个粗人,性子甚是鲁莽,往后还要请拉巴参军多多指点一二。”
“我没有见怪,”拉巴迪亚笑了笑,“不过我的姓氏是拉巴迪亚,不是拉巴。”他见段克峰有些为难的神色,又补充道,“当然,我也很喜欢你们叫我胡子拉巴。以后可以继续这么叫我,我不会生气的。”
于贵宝、毕文和、薛宁和顾齐元等也都走了过来,于贵宝行至郭继恩身后,详细向他禀报了审谳所得的供状:张时权主动请命,后半夜领人值哨北面城门等处。他平素都令人觉得谨慎可靠,于是薛宁和顾齐元也就允准了。
及到寅初时分,张时权已经纠集起近百名忠于他的军士,闯入监牢杀死守卫,解救出赵时康等人。赵时康本想领着人反杀入点检署,但见亲卫营戒备严谨,只得放弃念头,直接奔向北门。途中却被值更巡哨的军士察觉,张时权只得让赵时康父子等夺门先行逃出,自己领着死士守住北门,不让关城内的兵马冲出追赶。
顾齐元小声辩解道:“这张时权平日甚少言语,与赵时康亦并无特别亲近,卑职也是不曾料想此人竟会行如此之事。”
郭继恩一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问道:“张时权乃是你麾下乙旅甲团团练?”
顾齐元心头惴惴:“是。”
“人心难测啊,”郭继恩有些感慨,“为报赵时康当初相救之恩,这张时权甘愿抛却性命。你们说他平日木讷少言,却也有近百死士情愿为之效命。而赵时康,我记得他的从弟赵时顺便是死于东虏人的刀下,这是真正的血仇啊。如今他却投了东虏,真不知往后他想起自家从弟,又会做如何想。”
段克峰撇嘴道:“他多半会觉得,自家逃奔东虏,乃是逼不得已,甚或将咱们视作生死大仇,也未可知。”
郭继恩摇摇头,依然没有起身:“赵时康降奔东虏,对咱们来说,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于贵宝劝解道:“此人已成丧家之犬,即便降了东虏,想必亦无能为也。”
郭继恩仍然摇头:“非也,此人熟知关内地形虚实,那东虏首领乌伦里赤,有雄才而得众心,既得赵时康,实如虎添翼也。往后这临榆关,形势就愈发险恶了。”
于贵宝只得继续劝道:“此时多想亦是无益,还请统领先入城内,用过早饭再议罢。料想到时张季振等必已擒回此贼矣。”
郭继恩却依然固执摇头:“请于监军领着众位先去用早饭罢,不用理会我。山虎、克峰,你们也轮番去用饭。”
他神色不容置疑,于贵宝只得应承,领着军官们先去用早饭。段克峰也跟着离去,回来接替程山虎时,顺便还给郭继恩带来了两块胡饼。
郭继恩却不肯接:“我不饿,你自己吃了罢。”
“少将军,好歹吃一口,这可是羊肉馅的,甚是鲜美。”
“我没胃口。你给拉巴迪亚罢。”郭继恩愈发焦躁,他忽地起身,转身快步进了城门,军士们已经将尸体都搬走,他呆立了一会,又转到城墙之上,向远方眺望着。
拉巴迪亚从段克峰手里接过胡饼咬了一口:“将军现在心情很坏,而且很愤怒。喔,多么美味的羊肉。我应该上去告诉他,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他正要上城墙去找自己的主帅,却又停下了脚步,“你听见了吗?”
“马蹄声!”段克峰点头,“张团练他们回来了。”
城头上的郭继恩比他们更早瞧见骑兵返回,便又急忙从城墙上下来,然而张季振和芮殿文带回的消息却是,曹林宗在窜逃途中被射杀,赵元吉被生擒,唯独走脱了赵时康。
曹林宗的尸体被扔在马背上,身上还插着几支羽箭。那赵元吉双臂都被捆住,军士将他从马上拽下,跌落尘埃,一脸绝望灰败之色。郭继恩恼怒地盯着此人,手握刀柄,恨不得一刀将他劈做两半。
拉巴迪亚忙凑到他耳边道:“将军,请勿焦躁!依照阁下制定的军纪,此人必须交予监军司审决,请阁下不要做出违犯军纪的事情。”
郭继恩忍了又忍,终于没有拔刀出来:“押入监牢看严实了,等着监军官来审个明白。”
“是。”
他转头离开了北门,回到点检署,沉思良久,直到于贵宝等人用过早饭过来。
于贵宝先是招呼诸将坐定,然后斜眼瞧着顾齐元:“顾巡检,那张时权乃是你的部属,这个失察之责,你逃不掉,老夫所言,你可有不服?”
郭继恩有些诧异,他瞧着老将军,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顾齐元面容苦涩:“是,末将失察,并不敢辩驳。”
于贵宝点点头,神色威严:“下属反叛,杀害同袍,你身为上官,有轻信失察之责,况且你前罪未宥,两罪并罚,本该斩首示众。今日却先寄下你的人头,贬为八品副尉,改至统领亲卫营处效命。监军司这般处分,你服是不服?”
顾齐元哪里敢说个不服?只得起身叩首道:“监军宽厚,留下了小人性命,小人心服口服。往后必定洗心涤虑,常思己过,再不敢犯!”
于贵宝这才转头瞧向郭继恩,见他点头,于是吩咐毕文和:“收了他的都尉臂章!”又转头对王庆来怒喝道,“自今日起,监军司会颁下新令,若主帅临阵遇伤,或亡者,亲卫营自营管、营监以下,皆斩!”
第二十六章 老将镇榆关
王庆来悚然望向监军使,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卑职已经省得了。”于贵宝神色依然严厉:“往后亲卫营只可听命于监军司,即便统领要胡闹,你们亦不可跟着鼓噪,须得马上拦住他。你可记住了?”
“是!小的往后便只听监军使的。”
“嗯。”于贵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郭继恩有些头痛,他想了想道:“那我也多说几句罢,这一条,往后适用于所有三品以上武官。凡点检及以上将官有负伤者,亲兵皆得依军纪惩之,若阵亡,则通斩。于监军以为如何?”
“可,原该如此!”于贵宝拈须点头,“不然还要亲兵做甚么。”
“既如此,就请监军司行文各处,并由芮殿文检校巡检之职,接替顾齐元。”郭继恩说着注视顾齐元,“你也不用沮丧,往后靠自己踏实努力,再升上来就是!”
顾齐元狼狈点头应道:“是,卑职往后到了亲卫营,有统领亲自提点,实乃卑职的造化。”郭继恩也不管他这话是否言不由衷,只点点头,又对于贵宝说道:“于监军,请你与毕团监两个,今日就去推审那赵元吉,勘明其罪,然后依军纪处置。”
于贵宝、毕文和连忙称是,于贵宝见郭继恩依然心事萦怀,便问道:“统领可是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
郭继恩摇摇头:“我不能在临榆关久呆,须得尽早赶回燕都去。算算时日,常山也该有羽书来报了。只是卢龙这里,走脱了赵时康,是我的疏忽,后患无穷,是以心下难安。顾齐元啊顾齐元,你这番闯的祸,当真教我头痛。当然,要细论起来,第一个犯错的,其实还是我自己。”
顾齐元惭愧不能接话,薛宁沉声道:“请统领不必心忧,末将既已担起这镇守之责,若东虏果真又来犯境,则末将必定全力御之,不教惊动燕都。”郭继恩只是摇头:“前军甲师士气未振。前军乙师又已被我调往海津,若卢龙失守,则东虏骑兵可直趋燕都城下,凡战者,必料敌从宽,未可掉以轻心。”
此时军士来报:“有姜超姜团练自卢龙府城领着人马来此,如今正在关城西门之外等候吩咐。”郭继恩一听,忙叫传入。
姜超大步进了正堂,抱拳见礼:“职下见过统领,好教统领得知,卑职已将驻屯在卢龙府的那一团人马都看押住,留下了两个营看守。那赵元吉的心腹等人,卑职也已领兵押解至关城,听候统领处分。”
“办得不错,”郭继恩赞许地点点头,想了想然后下令道,“赵元吉所率之前军甲师甲旅甲团,打散编制,其从党请都交与于监军、毕团监,严加勘问,以定其罪。余者皆征发至临榆关来,零星编入各部。”
“是。卑职这就遣人回去传令。”
郭继恩想了想又道:“于监军,本官想以姜团练之前军乙师丙团丙旅,编入前军甲师,更名做前军甲师丙旅,以姜超为丙旅检校副巡检,其部俱都留守临榆关城。另,以毕团监为前军甲师检校副师监,以掌该师军纪,擢升四品都尉,于监军,你觉得如何?”
姜超闻言,不禁错愕,继而兴奋不已,他升做团练不过才几日功夫,又成了旅将,这升迁速度,任谁都难以镇定下来。
于贵宝知道郭继恩对临榆关着实不放心,想了想慨然道:“统领之部署,监军司俱无异议。卑职也知此地甚为紧要,是以向统领请命,可暂以卑职为卢龙主将,节制方面。等南面事了,卑职再回燕都不迟。”
于贵宝愿意留守此处,郭继恩当真惊喜,又听得毕文和也说道:“统领既署卑职留在此处,卑职也敢向统领立下令状,必定要教这前军甲师,面目一新!”
“好,”郭继恩欣慰道:“那卢龙府地,便委托诸位竭力保守。事不宜迟,请两位监军先往勘审,早些结状,我也好尽快赶回燕都去也。”
“是。”于是诸将各自散去忙碌,郭继恩想了想,走出衙署正堂,见烈日当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便往膳堂去准备找些吃的。
关城的膳堂显得整洁而安静,这里铺有地砖,还有不少长凳长椅,碾房里有两个伙军在推磨,那个胡人参军拉巴迪亚独自坐在长凳上,正在大口吃着豆芽焖饼。见郭继恩进来,他忙招手道:“将军,请到我这来!”
“你不是已经用过早饭了?”
拉巴迪亚露出一副可怜的神色:“我的将军,从昨天半夜里我就一直跟随在阁下左右啊,你坐在城门外的石头上发呆的时候,我才吃了两个胡饼,根本就没饱。”
“好吧。”郭继恩转头吩咐程山虎,“去叫伙军也给我弄一盘焖饼来。”
程山虎答应着去了,拉巴迪亚又对郭继恩说道:“将军,方才我询问了这里的伙夫们,知道了一些那位东虏首领的故事。”
“所以?”
“据说,这位东虏首领早年曾以贩卖为生,出入边墙,熟知汉话。”拉巴迪亚一边吃一边说道,“在上任首领的五个儿子之中,乌伦里赤一开始并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但是他的才能魄力显然胜过了其他兄弟,他得到了部族里很多人的拥戴,成为新的首领。然后,他率军击败了其他所有的部族,一统营州之地,东至白山,南至訾水,已尽为其有。”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三年前我曾经向我的那位父亲请命出征临榆关外,可是他全无理会。”
拉巴迪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我听说那边的冬天异常寒冷,那么将军阁下当初为何有那样的想法?我猜测,也许阁下是想在那边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地。”
郭继恩不置可否:“你还是接着说那位东虏首领吧。”
“哦,是的,请注意,我刚才说过,乌伦里赤此前经常进入燕州地界,他很注意收集咱们这里的消息。我推测,他对将军,多少也知道一点。”
“难道你以为他会因为我而不敢率军进犯河北?此人雄才大略,实乃劲敌,岂会长久偏安一处,迟早荼毒中原。”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不是都已经自称汗王了么.。”拉巴迪亚放下筷子,“我的意思是说,就象阁下对他的了解一样,他也很了解将军。那么,在赵时康逃奔东虏之后,他也料定将军一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相信我,他不会这么鲁莽地马上发起进攻的。”
“你以为他会按兵不动?”
“不,他会为将来的大战做好足够的准备,所以我认为,他会先去攻打新卢!”
立在门口的段克峰听着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胡子拉巴,你这推测着实可笑矣。想那新卢国,立国已逾二百年,规制完备,拥兵二十万。这东虏立国不足十年,兵不过六万,如何就敢去攻打新卢。”
“不,拉巴迪亚所言,极有道理。”郭继恩沉吟道,“那新卢立国虽久,如今却是国主昏聩,文恬武嬉,课税繁重,百姓困苦。虽有兵二十万,其能战者,十中无一。一旦东虏来攻,必定无可抵挡,一溃千里。嗯,海津港有民船往来燕州新卢之间,咱们可修书托海商报与新卢国王,多加戒备。”
拉巴迪亚静静地瞅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将军阁下,我以为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如果新卢国王与朝臣们真的像将军说的那样不堪,那么阁下的警告也无非是送进聋子的耳朵而已。”
伙兵将豆芽焖饼奉了上来,郭继恩却再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胃口:“你说得也在理,不过不管怎样咱们还是该提醒一声。”
“尚未发生的事情,阁下再提醒他们也不会认真对待的。”望着郭继恩烦闷的表情,拉巴迪亚决定换个话题,“据说东莱府那边,与新卢之间海船往来甚是频繁,贸易兴盛。其实将军可以大大扩建海津港,相信我,这对于燕州来说很重要。”
第二十七章 胡国草木深
四月十三日,依然丽日当空。石河两旁大清早出来忙碌的牧民、农夫们惊奇地瞧见关城之内的兵丁,拿着兵器背着干備,列着长长的队形,正沿着石河东岸往角山方向奔跑,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佩戴臂章的军官们,有的还会中途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大声给军士们鼓劲。
“嘿,这些军汉瞧着眼生,可是这气势,着实带劲!”一个羊倌忍不住说道。
军队练足的目的地是距离关城西北面七里处的西峪村,这里已经进入了角山之中。张季振领着本部的一营兵马率先赶到,但见此处山青水碧,林木幽深,河岸多有峭壁。炽烈的阳光照射大地,军士们满头大汗,纷纷寻至阴凉处坐下,解下皮囊饮水解渴。不多一会,燕都亲卫营和姜超所率的一营人马也赶到了此处。
张季振走到姜超面前,有些得意:“姜巡检,你的兵,还不成!”
姜超有些不服气,但是不能不承认:“中军的伙伴们,的确是比咱们强一些,不过这也不算啥,过些时日,咱们可以再比比。不就是你们平日里吃得好些嘛!”
张季振哈哈一笑。
郭继恩是与第二拨人马一起到的目的地,他看起来还是很轻松,回头瞧瞧段克峰:“觉得如何?”
“这个不算啥!少将军便是再让小的再跑上十里,也不在话下。”段克峰咧嘴笑,却瞥着主帅腰间的佩刀,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小的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啥时候能与少将军较量一番刀法?”
“随时都可以。到了燕都,我还有个武艺精熟的伙伴,只等你去讨教呢。”郭继恩说着环视众军士,“众位兄弟,少歇半刻工夫,咱们就赶回关城去。”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开在村前的空地上,吃些胡饼,喝水擦汗,一面说笑。
村民早被惊动,有些畏惧地聚在一处,远远地瞧着,不敢靠拢过来。军官们也不许军士前去叨扰,稍作歇息之后,又重新整队,赶回关城去。
队伍赶回临榆关,却见新任师监毕文和手按刀柄,表情严肃,大声吩咐众军士们立即至校场汇合。众人不知所以,但还是遵照命令,在校场上列好队形,他们发觉留守关城的同袍们也已经列队完毕,正在等候着。
然后他们就瞧见监军使于贵宝大步走上了将台。面对七千多名官兵,于贵宝声色俱厉地详述了赵氏父子的各条罪状,然后宣布,将赵元吉当场处斩。接着官兵们就瞧见赤着上身的赵元吉被拖至将台前,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哀求不已。
人们默不作声地瞧着毕文和大步上前,横眉怒目,大声喝道:“国法军纪,岂容渎乱,今日将尔典刑示众,黄泉之下,如有不服,只管来找俺!”说罢将赵元吉头发握住,手起刀落,鲜血喷溅,登时将一颗头颅砍下。
在于贵宝的坚持下,审谳招供之后的赵元吉被当众处决。郭继恩立在一旁,冷眼瞧着行刑结束,然后转头进了点检署。
他冲了个凉水浴,换好衣服出来,见准备返回燕都的亲卫营军士们都已经准备停当,便对相送的于贵宝说道:“我打算以张季振为中军乙师甲旅巡检,原任巡检关孝田改任前军乙师巡检,赶往海津赴任。卢龙、唐山两处,请于监军行文府衙,教他们帮着一起招募壮勇,将前军两师缺额全部补齐,加紧操演以备敌至。总之,卢龙这边,就拜托诸位了。”
于贵宝与薛宁、毕文和、芮殿文、姜超等都敛容抱拳:“统领只管安心返回,东虏若真敢来犯,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郭继恩翻身上马:“还请于监军火速遣人往渔阳府传令,教左军乙师安金重安点检尽快调集精锐移防神山、宽河两县,以为呼应。记住,若战事不利,就退保城池为要。”
“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这才策马转头,出了临榆关西门。张季振已经领着中军乙师甲团官兵在此等候,那一班乐工舞姬也都在工辎营的四轮马车上,惴惴不安地瞧着郭继恩率领亲卫营官兵赶过来。拉巴迪亚一眼瞧见那个曾被送入郭继恩屋内的胡姬,便对她咧嘴微笑。那胡姬连忙撇过头去,又躲到了同伴身后,却又偷偷探出头来,好奇地觑着拉巴迪亚。
郭继恩嘱咐张季振:“我带着亲卫营先走,你们按平日的行军速度,正常赶路即可,记得派出斥候巡哨警戒,不可大意。”
“王营管麾下只有一队人马,属下再拨一营马军,与统领一道赶路罢。”张季振有些不放心。
“不用,你记得到了唐山府城,将新募的兵丁都带走,沿途就操练他们。”郭继恩不容置疑,“我们就先行出发了,驾!”
自临榆关城向东,一百三十里之外是来远县城,一处小小的城池,这里除了两千军士和为其劳役的奴隶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平民。偶有行商路过,也不过歇宿一晚,然后又继续赶路。从此地往东北方向继续前行,是兴城、辽西两城,这一路依山临海,西面是绵延的群山,东面是波平浪静的勃海。苍莽的群山之间,隐约还可见到破败的边墙和烽燧,汉人与北面的游牧民族,已经在这些地带来回征战了上千年。
孟夏时分,草木繁盛,天空高远,然而逃窜到此地的赵时康,却是心坠冰窖,极度煎熬。
儿子在临榆关城被当众处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来远,赵时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头上添了许多白发,面上的皱纹也愈发深密,颓然坐在院子里,口里呵呵做声,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东虏已经在十余年前自立为国,国号大北燕国。驻守此处的是右军偏将独虎甲,他平素与赵时康私下往来颇多,但是遇到这种事,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一遍一遍地说道:“你自己逃出来了,这就是一件幸事,别的事情,你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啦。”
赵时康茫然抬头:“我就这一个儿子啊,老妻和两个女儿也都在那边,无法解救。自今往后,我就是一个孤老鳏夫了啊,这些年攒下的金珠财宝,也都没了。”
独虎甲摘下了皮盔,露出秃头辫发的脑袋,叹气说道:“我已经快马急报辽西城,万户将军想必已知此事,且看他是怎样的主意。”
赵时康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目露凶光:“对,万户将军手握精兵,一定能差遣人马过来打破临榆关,为我儿复仇。我要杀到燕都城下,教郭家阖门绝户,不论男女,一个不留!”
独虎甲有些为难,他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是不成的。若要调兵过来,须得汗王点头。”
赵时康又垂下了脑袋,两个护卫着他一块逃到此处的汉人士卒,躲在院子墙角处,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日之后,辽西书至,右军万户将军乌伦合齐令独虎甲遣一名十户长领兵护送赵时康往赴辽西城。
自来远向东北方向,右边渤海茫茫,左边山势平缓。东唐正明帝时,唐军远征辽东,于是东至白山,北临黑水,尽据其地,设置营州都督府,并分置辽西、辽东二道、黑水都护府管辖之。但是后来中原内乱,东北之地过于偏远,朝廷无力辖制,终于又得而复失。
这些往事赵时康其实都不大清楚,他也无心怀古,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辽西城。
东虏节制辽西地方的主将乃是身形彪悍的右军万户将军乌伦合齐,他是乌伦里赤年纪最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已经四十出头。为示敬重,他亲自在城外相迎。眼见赵时康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他大笑道:“人出来了就好,儿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赵将军胯下那杆枪还在,往后接着弄女人生儿子就是了,又何必烦恼!”
赵时康吁了口气,滚鞍下马向乌伦合齐抱拳道:“五将军说得也是!”
第二十八章 北燕天兴汗
乌伦合齐告诉赵时康,他已向沈州书报卢龙守将来归之事:“汗王很是高兴,特命本帅,待将军赶至辽西之后,便着人护送你前往沈州相会。”
赵时康点点头:“既如此,末将这便赶往沈州,觐见天兴汗。”
乌伦合齐留赵时康在辽西城内歇了一日,然后又亲自领兵护送着他,一路向东往沈州而去。赵时康有些受宠若惊:“五将军何等贵重的身份,遣几个兵丁送俺往沈州去即可,还请将军返回罢。”
乌伦合齐只是笑笑:“本帅接有汗王制书,亦要往沈州一趟,是以偕将军同行。”
赵时康松一口气:“原来如此。”他留意观看东虏军士,俱都骑马,但是身披扎甲者甚少,绝大部分军士都是皮甲或者布甲。人皆挟弓矢,长兵器则有长矛、马槊等。这支军队号令严谨,行止俱有法度,而且尤耐饥渴,行军途中仅以炒面与水调和而饮。虽然此为主帅之牙军,赵时康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比他带的兵要好。
沈州年代久远,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燕国在此筑城,名为候城。汉代时又成为都尉治所。东唐设立营州之后,都督府亦设在此处,治理着辽西、辽东和黑水三道的广袤疆土。乌伦里赤自立称汗之后,沈州便成了大北燕国的都城。
营州都督府已经被改建成了东虏皇宫。不过乌伦里赤这些日子却是住在城外的夏宫里。当赵时康来到这所谓的夏宫,只见此处占地虽广,建筑却不过都是些土砖立墙,茅草覆顶。相比中原的华屋广厦,着实显得寒酸,心下难免有些小小的失望。
宽阔的广场之后是唯一一座青瓦红柱的宫殿,这里就是夏宫的主殿。四面轩敞,凉风习习,东虏天兴汗乌伦里赤便是在此处召见赵时康。
乌伦里赤已经五十四岁了,自二十八岁成为部族首领之后,他便率领着那支规模并不大的军队开始东征西讨,用二十余年的时间征服了肃慎族的各个大小部族,并于雍平六年定都沈州,立国称汗。
赵时康定睛瞧去,天兴汗一张长脸,眼睛细小而精茫微露,蓄着一笔细细的八字胡须,身形高大,端坐于御座之上,含笑望着他。御座之侧还有一名汉人文官,对他笑道:“赵将军来何迟也。”
赵时康猜测,这个汉人便是天兴汗身边的得力谋臣、尚书右丞古聆佩,他连忙酝酿情绪,哽咽拜倒:“罪臣愚昧,至今日才投效于明主之前,此前种种,罪实难恕,幸得汗王胸量宽广,殷勤致意。臣惭愧无以为报,今后必为王驱策,奋勇争先,以助吾王席卷天下,四海归顺!”
乌伦里赤哈哈大笑:“寡人得将军,诚风虎云龙,国势兴旺,指日可待矣。”于是便叫赐座,温言与其细谈。赵时康忍不住将一时大意丢了临榆关之事详尽叙述,说到心痛处,不禁老泪纵横:“恳求汗王发兵与老臣报仇,且此实为吞并之良机也。燕州之地,粮足民富,的是帝王之基,某愿为先锋,为汗王取之!”
乌伦里赤摸着下颌,含笑道:“河北之地,沃野千里,钱粮富足。此乃天予之土,寡人必得之而后甘心,将军也不用焦虑,我大燕整兵备战,染指中原,旦暮间事尔。不过有一样,还要请将军一道参详之。”
他注视着赵时康,缓缓说道:“如今辽东之地,又缺粮了。”
赵时康闻言,不禁急躁起来:“怎地年年缺粮?汗王一统诸部,土地尽有,丁口无数,这些年又无天灾,只有麦粟大熟的道理,如何又闹饥荒了?”
乌伦里赤沉吟未答,他目视古聆佩,这位汉臣想了想,斟酌答道:“我国经年征战,差役颇重。诸部之民,多为庄奴,这些人怀恨于心,不甘驱使,多有逃亡者。是以耕种愆期,田地抛荒之事,时有发生。”
赵时康怒道:“竟有这等事?这都是汗王太过心善,教这些刁民胆子大了。依老将之见,合该点起兵马,将逃民尽皆拿住,杀一儆百!如此,这些庄奴才会老实听命,安心出粮。还有,既然缺粮,就该令家有余粮者,俱都输供,以为军资。兵者国本,饿着肚子打仗可是不成的。”
凉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称赞:“赵将军果然见识深远,汗王能得此良将,则扫荡松漠,进取中原,指日可待也。”
赵时康忙回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年已六旬,皮帽左衽,缀满金饰,大步走进殿来,这大汉身后还跟着从辽西城赶回来的乌伦合齐。乌伦里赤见到此人,只点点头:“大哥来了,也请坐下罢。”原来此人便是乌伦里赤的大兄,东虏尚书左丞乌伦德赫。
左右连忙端来团凳,乌伦德赫坦然坐下,大喇喇对天兴汗道:“各处粮庄,除了粮食草料,还有刀枪弓箭、猪羊鸡鹅、草席粗绳、菁麻笤帚,这些可都落在他们身上。前些日子虽是杖杀了几个庄头,可是逃民太多,便是将庄头都杀尽,庄子里也出不来物产啊。”
天兴汗点头道:“古右丞已经都跟我说了,欠粮的庄头,十占七八,此外还有各处差役,也都缺人。这些逃民,都要抓回来,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不过,我国家土地未广,民力维艰,若要安渡危局,还是得出兵去抢人、抢粮。”
“太好了,正等着汗王下令呢。”乌伦德赫兴奋地一拍大腿,“早就该大举发兵了!当年我在柳城吃了郭如龙老贼一个大亏,到如今,都已经三十年了,该报这个仇了!只是既然要发兵,如何还教五弟领着兵马返回沈州来?”
乌伦里赤摇头笑了笑:“本王可没打算去打燕州。”
“不打燕州?”乌伦德赫与赵时康都愣住了。古聆佩便解释道:“汗王的意思,是发兵攻打新卢。”
“赵将军只身来投,临榆关兵马丢了个干净。可见那郭继恩小贼,实非等闲之辈。”天兴汗似笑非笑道,赵时康老脸微红,乌伦里赤也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早闻其人在宣化边关,战无不胜,图鞑右军大将库罗,素以勇悍出名,却从未在郭家小贼手中讨得半点便宜。此人既然轻松逐走赵将军,必定已有所防备。咱们就这么贸然地打上门去,是要送军功给他么?”
“汗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乌伦德赫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说道,“不过汗王既说攻打新卢,那咱们就去攻打,往东发兵!”
古聆佩道:“咱们与新卢之间,边境之上时有冲突,几次交锋,他们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将不知兵,士卒羸弱,实非我敌。下臣已照汗王之命,遣人往柳京,命新卢王献米四万石以输沈州。”
一直立在乌伦德赫身后的乌伦合齐笑了:“四万石米粮,那新卢国主如何会愿意?”
“要的就是他不愿意,咱们才有口实出兵!”乌伦里赤长身而起,环视诸臣,“着左军右军前军,各出兵一万,聚于辽阳,待那新卢国主回书至,咱们就发兵!”
众人齐声应道:“是,谨遵大汗之令。”
天兴汗又吩咐下来,以赵时康为左军副将,位在左军主将乌伦哈泰之下,将沈州城内一处宅院拔给他居住,并赐奴仆、田庄等。赵时康心下虽然极是不甘,却也只得谢恩出来,又去拜见了乌伦哈泰,这位四将军又留他一起饮酒用饭,道别时,还送了两个美人。赵时康烦郁稍解,当晚就与两个美人弄做一处,十分快活。
就在郭继恩赶至卢龙府的时候,燕都报往朝廷的两份疏奏,也被进奏院副使康瑞带回了西京,并呈送至魏王府上。
魏王府坐落于西京兴庆坊,这里原本是威德帝登基之前的潜邸,院落极其阔大,占地两千亩,分为前庭和后苑,殿宇精巧,曲径通幽。魏王梁忠顺坐在前庭交泰殿内,眼瞅着燕州来的封事奏章,皱起了眉头。
第二十九章 魏王梁忠顺
梁忠顺今年已是四十八岁,长着一双略鼓的大眼,两道卧蚕眉,颌蓄黑髯,身躯高壮,气势迫人。
十年前庞信兵乱中原,各处官兵一触即溃,梁忠顺当时为中州军点检,他悍然杀死畏战欲逃的中州军统领,率领人马与义军连番交战。并尾随义军先后进入潼关,在西京城外彻底击败义军,遂以勤王首功,异姓封王,入值中枢。风云际会,渐渐得以独揽朝政,如今已经成为帝国实际上的掌控者,以魏王、太子太保、执笔中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等众多头衔,挟天子以令天下,当真是一言九鼎,无比威势。
眼下他皱眉对立在一旁的王府长史鲍文敬说道:“郭家小儿,这般乖顺,言辞极是恭谨。又已备下上供,旬月即至西京,倒显得本王肚量狭窄,为天下所笑矣。”
鲍文敬细眼长脸,他眯着眼睛略一思索便道:“郭继恩年幼胆怯,畏惧大王威名,是以恭顺献供,此虽为藩臣本分,却也见其心诚意厚。依小臣管见,郭继恩深恐晋阳卢家发兵进犯,是以有倚赖大王之意。此人虽守臣节,卢家图谋燕州却是咱们乐见的,鹬蚌相争,独利大王也。”
梁忠顺拈着胡须沉吟道:“依你所言,孤王都不用理会?”
“大王可略施小恩,就给他个正式的官儿,军阶提至二品,也就是了。”鲍文敬笑道,“那郭继恩升了官职,自然以为朝廷支撑,必定与卢家抵死相斗。待得两军皆疲,大王可于中州发兵调解之。届时主动在我,要夺燕州便是易如反掌。否则设若郭继恩不敢与卢家交战,自请入朝,岂不是教卢知守白白夺了燕州之地,于大王百害而无一利。”
“唔,此言甚是有理。那就叫中书省再发制书,以郭继恩为——”魏王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娃,凭什么就做到都督!就给他实授燕州军统领,提做二品制将军。这都督之位,终究还是要留给吾儿佑续的。”
“是,这个其实无妨,那郭继恩得了制书,升了二品,必定已是欢喜非常。咱们可在制书之中多加鼓励,教他安心镇守,将来尚有进步之阶。如此,则郭家小儿自然心安。”
“可。不过孤王且问你,这郭家小儿索要韩煦,却又是何意?”
“韩煦此人,言过其实,只不过有些名声罢了。”鲍文敬不屑道,“想那郭家小儿,年才弱冠,必无理政之才,是以慕其名声,求为己助。大王允了他便是,况且韩煦脾气臭硬,强项不屈,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让他去燕州,其必与郭继恩彼此生隙。那郭继恩年少之人,必定血气方刚,说不定一怒之下做出杀人之举,亦未可知也。”
梁忠顺笑道:“此诚孤王所乐见也,好,就照此办理,发制书去罢!”他想了想又皱眉道,“只是这韩煦才被本王贬做八品县尉,转眼间却又紫袍玉带,位列三品,倒教孤王着实心气难顺。”
“这个却容易,就给那韩煦授个检校巡查使,秩定四品,如何?”
“唔,可。就照此办理。”
于是郭继恩自卢龙赶回燕都之时,朝廷制书也已从西京发出。
自郭继恩赶赴卢龙,霍启明就成了燕都城内最为忙碌的一个人。统领署、监军司、燕镇钱庄、军器局,医教院,各处大小事务,都要呈报至他这里,然后发付下去。
为了办事方便,霍启明在钱庄之内征了一处房间作为住所,每天都在钱庄之内理事。各处行文送来,他略一扫过,便不假思索提笔回书,或是交与田安荣处置。遇到面请裁示的各级官员,他便口头吩咐,条理清晰,要言不烦,又往往有奇思妙想,令人称绝。
苏蔻每日与他一处办事,将这些都瞧在眼里,心下也是暗自佩服:“都说真人生而知之,无所不能。奴眼瞧了这几日,真人果然是当得起外面这些夸赞。”
“那还能有假?”霍启明得意笑道,“所谓王佐之才,奇谋善断,说的正是道爷我啊。”
苏蔻抿嘴一笑,正要说话,耿冲进来道:“真人,督府里那个琴师,在门外求见。”
霍启明心下哀嚎一声,强自镇定道:“是那个什么崔乾明,他不好好地在府里练琴,跑这来做什么。你教他回去,道爷我忙得很,没空见他。”
“是。”耿冲转身欲走,霍启明突然又道:“等等,还是见吧,教他进来。”说着又叹了口气。
苏蔻大觉有趣:“真人何以如此烦恼?”霍启明只是摇头,却不答话。
不一会两个乐师一起进来,一个是乐班班首崔乾明,另一个是吹筚篥的安有福,两人都拿着乐器,向霍启明叉手行礼,那崔乾明拘束说道:“老爷案牍劳形,日理万机,小的们特来演奏一曲,以为老爷解乏。”
“等等,”霍启明诧异道,“这大天白日的,老爷我也没说要听曲子啊。还以为你们有什么要紧事呢,原来就是演曲子!不听不听。你们自回府里去,好好练习,莫要来扰我。”
那安有福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崔乾明犹豫道:“如今老爷们都已从府里搬了出去,小人们虽然终日练习不辍,却是无处可以派上用场。竟是白耗着府里的钱粮,咱们着实是心下不安。”
他面容更见苦涩:“如今老爷既已用不上小的们,不若咱们就请辞去,也可为府里省些用度。此事还请天师老爷定夺。”
“原来是这样,”霍启明若有所思,“要说技艺,你们自然个个都是好的,似这般每日藏于深宅,也的确是可惜。嗯,待我想想,耿冲!”
“啊?小的在。”
“你去给我将燕都城的那个什么,对,宅务押官请过来,老爷我有事吩咐。”霍启明又转头吩咐两个乐师,“两位请稍待,先坐会儿。”
“是,是。”两人各寻个凳子,偏身坐了。苏蔻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瞧着,不知道这位道爷又有了什么主意。
不一会,那宅务押官领着一个书吏过来,进门便向霍启明叉手行礼:“下官楼店宅务陈宁,见过霍长史。”霍启明便拱手问道:“陈押官不必拘束,我且问你,如今城内,有多少间公房?”
“好教长史知晓,共有七百零六间,每月可得租钱七万余。”押官显然事先已有准备。
“倒是好生计,”霍启明笑道,“如今我要一处大的,还要带一个大院子,有没有?”
“大的,带院子?”陈宁皱眉思索了一会,问道,“有一处空置的仓屋,不知长史是否合用?”
霍启明喜道:“只要够大就好,且带我去瞧瞧,两位乐师,都随我去。”那两个不明所以,只得连声答应。苏蔻心下好奇:“真人又闹什么古怪,我也去瞧瞧,成么?”
霍启明笑道:“你要凑热闹,那便一起。”于是只留田安荣留守钱庄,其余人等骑马乘车,又叫上匠班班头胡长益,俱都往那仓屋而去。
那仓场在南面忠孝坊内,霍启明四下瞧过,很是满意:“不错,这场院够大,离皇城也不远。只是须得重建。”他说着转头对胡长益比划道,“将这边拆了,盖一处两层的屋子,这院子也都铺上地砖,搭起长棚,这两边都造起长屋,隔做雅间。胡班头,你看看须得多久时日?”
胡长益问道:“敢问真人,是怎样的屋子,预备做什么用处?”
霍启明想了想,蹲下来用一颗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这样,双层三间,中间是歇山顶,两边硬顶,这边要造楼梯,嗯,就叫戏台罢。”
“戏台?”胡班头被霍启明画的轴测图吸引住了,“真人画得可真是好,这个却容易造,只是光凭这张图,还不够。”
“我回头就画个详图给你,一定要尽快造好。”霍启明站起身来拍拍手,见苏蔻瞅着自己,他便笑道,“这个却不用钱庄出银,由督府拔付,苏娘子不用这样瞪着我。”
苏蔻摇摇头:“如今燕都城内,已有勾栏瓦舍,你还费气力来造这么大一个戏台,我觉得甚是无益。”
霍启明笑道:“我这个可不同,乃是官办的!”
第三十章 醉酒索佳人
返回的路上,霍启明跟两个乐师详细叙述了他的主意,那两个乐师将信将疑,只得唯唯称是,然后告辞离去了。苏蔻笑问道:“奴家瞧这两位老乐工,都是本分厚道之人,为何真人听得他们求见,便十分焦虑不安模样?”
“这个自然是有别的缘故,”霍启明有些不自然道,他迅速岔开话题,“我请你为我去寻访那永济渠船社主事之人,别是你给忘了?”
“真人吩咐的事情,奴家哪里敢忘,已经教奴家的夫君前往拜访。只是那船社主事首领白运广,却不愿往皇城来见真人。称自己贩夫走卒之辈,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传话就是。”
“胡说,道爷我乃是方外之人,眼里并无高低贵贱之别。既是他不肯来,我自去拜访他便了。”
正说着,几人已经到得钱庄门口,却见郭继蛟领着一名兵卒上前道:“禀真人,这个乃是监军司当值的军士,谢副使遣他来报,左军甲师王忠恕王点检已经到了西苑军营。”
“既如此,我这就过去。”霍启明说着掉转马头,“你不用跟着了,看守钱庄要紧。”说着一夹马肚,又出了左清门。耿冲只得快步跟上,胖大的臀部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不已。
苏蔻瞧着霍启明的背影摇头轻笑,郭继蛟忍不住问道:“苏副总办,你笑什么?”
“我笑这位霍真人,三头六臂擎天地,神通广大弄乾坤,仿佛就没有他办不下的事。”苏蔻笑道,“有个高皇帝来打天下,便有个留侯张良来辅佐。咱们燕州,有个少将军,于是又有这位霍真人,老天爷安排得真是巧。回头我倒想问问少将军,哪里找来这么位神仙人物。”
霍启明策马疾奔,早把耿冲抛下老远,不一会进了西苑军营,却见监军副使谢文谦陪着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将,正在统领署外说话。旁边立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六品提尉,却是王忠恕的儿子王元相,另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王忠恕的家眷。此外还有两个家仆,皆都恭敬垂手侍立一旁。
霍启明翻身下马,向那老将军拱手笑道:“可算把王将军请回来了,如何都在门口晒日头,赶紧进去说话。”又对王元相道,“王兄今日特地从南苑过来?”
王忠恕抱拳笑道:“少将军和真人都不在府中,某自然是该等一等的。”那王元相也抱拳道:“职今日才接着军令,调往前军乙师任团练,是以特地向杨点检告了假,来见父母一面。”
这时王忠恕的夫人陶氏、女儿王元珠都从马车上下来,王元珠便嗔道:“原来哥哥心中只有爹娘,倒是把妹妹我给忘了啊。”
“这个不能,妹妹我一直念着的。”王元相脸型粗犷,对着妹妹陪着笑脸,却教人感觉有些怪异。
谢文谦这才笑道:“真人既已来了,咱们便进去罢。”于是众人进了衙署,直至正堂后面的议事厅。霍启明又让王忠恕的家眷等往后宅去歇息:“我与郭统领都没有女眷,这后院暂时也是空着,郡夫人和元珠妹子可先住在这里。等王将军寻着了住处再搬过去也不迟。”
王忠恕忙道:“多谢真人费心,这个却不用了,老夫在城内另有宅院,待会领着她们过去便是。”
这时耿冲才气喘吁吁赶到,霍启明吩咐他去备茶,又对王忠恕道:“明日四月初九,乃是一个极好的日子,咱们便先往武庙祭拜,然后便是学堂入学之礼。”
“都听真人吩咐。”王忠恕搓手道,“只是俺读书甚少,少将军教我来做这个山长,怕是没有什么本事可以传授给诸位学子,是以心下忐忑得很。”
“不妨事,咱们这可是武学,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要往军中任事的。”霍启明笑道,“王将军年高德重,威望素著,来做这个山长是再合适不过。况且又不用王将军来讲学,武学者,亦为军队,既然是军队,自然也是要严守军纪。老将军只需平日里用军纪约束着这帮猴崽子们就成了。”
“既如此,那老夫就恭敬奉令了。”王忠恕这才松一口气。
这时,西苑军营中甲旅巡检乔定忠、旅监黄景禄,乙旅副巡检唐成义、副旅监伍中柏,各自领着本部团练、团监们都来到统领署与王忠恕相见。乙旅的军官们原来都是王忠恕的下属,彼此相见,尤为热络。谢文谦见议事厅里这般热闹,便对霍启明道:“不如今日就在此处设下酒筵,教大伙们痛快喝一场,顺便叫乐班也来助兴,真人以为如何?”
霍启明只好道:“这个自然是可以。”谢文谦便忙叫军士去传话,一面叫膳堂预备酒食,一面去督府叫乐班过来。王忠恕也吩咐儿子先将陶氏和王元珠送回自家宅院去,再赶回来吃酒。
军营之中的酒席,无非大鱼大肉,乐班来到东花厅前,便开始演曲助兴。崔乾明、安有福等都拿出十分本领,真个是声振林木,飘丝如雪。霍启明偷偷觑那季云锦,却见她手拂箜篌,十分专注,正眼也不往堂上瞧一眼,心下松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
王元相匆匆赶回,这时酒筵早已开席,他从庭前乐班穿过,被金芙蓉和季云锦两个的美貌吸引住,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在中军甲师甲旅军官这边挤着坐下,先拿起酒盅饮了一大口。见舞姬们已经上来踏歌献舞,便仔细瞧着,又转头向庭前看看金、季两个女孩,心下暗自比较。
却听得甲旅团练李仁徽在身边称赞:“这几个小娘,腰恁地细!袖子也舞得好。”王元相便顺嘴接话道:“若论相貌,还是那两个,弹琵琶的和演箜篌的,真个好看。”
李仁徽笑道:“毕竟是督府里的乐班,相貌自然是不差的。”坐在王元相另一侧的团监刘承官却与团练高政永议论道:“郭统领在左军之时,原是护将军的下属。如今他做了统领,若教王点检帐前听令,必定彼此都不自在,倒是请王点检来做这个武学山长,大家面皮上都过得去,却不是极妙?”
高政永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毕竟曾是郭统领的上官,有个情分在此。”
王元相听得此语,又瞧瞧那两个女孩,心思活络起来,忍不住又喝了一杯。他再瞧瞧女孩,越发觉得好看,于是再喝一杯。
众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待到酉正时分,军官们吃饱喝足,俱都起身告辞。谢文谦送诸将出花厅回来,见那王元相喝多了酒,面色发红,依旧端坐不动,便笑道:“王团练,要不要给你弄一点醒酒汤来?”
王元相摇了摇头,却觍着脸笑道:“谢副使,咱们燕州军军纪,只说是不可调戏妇女,却不曾禁军官纳妾,是也不是?”
谢文谦有些诧异:“如今杨点检在南苑,屡次与你们分说军纪,本使也曾往南苑训诫过诸位,想你也应该都记得。这纳妾之事,军纪倒是不曾禁止。若你相中了哪家的女孩儿,只要两厢情愿,却是军纪约束不着的。只是须得你家大妇也无异议,此事方可行之。”
霍启明与王忠恕两个正在说话,听得这边言语,都转头过来瞧着。王忠恕皱眉道:“这竖子,今日贪杯多饮,想是昏了头了,说什么胡话?”
王元相却不理会父亲,只觑着霍启明道:“卑职今日喝了酒,是以壮着胆子向霍真人讨两个人去,不知真人可允?”
霍启明淡淡道:“听王兄此言,想是瞧中了我乐班之中哪个女孩儿?”
“不是哪个,是两个。”王元相笑嘻嘻伸手指向庭前,“一个弹琵琶的,一个弹箜篌的,这般好颜色,卑职着实心动。却不知真人能否割爱,赐给卑职?”
庭前乐班已经停止了演奏,听得这番胡言乱语,都转头望向霍启明。金芙蓉咬住了嘴唇,季云锦心头揪紧,抬头瞧着霍启明,见他眼神扫过来,忙又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