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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古县不复存

    孙登云部围打楚丘县城之际,南吴军都尉何季虎率一万新卒,押送着二十万支羽箭、数千枚火油弹,从徐州赶来宋城。交割之时,守将蒋寿生问道:“不知太子殿下,预备何时攻打兖州?”

    “回护军的话,如今山东形势不妙,徐州之兵不敢全出。”身形壮硕的何季虎抱拳说道,“太子之意,是要徐司帅从宋城分兵,一块去打兖州。”

    “司帅如今尚在曹州,北贼前日袭取了楚丘、单父两处县城。”蒋寿生脸型方正,浓眉紧锁,“本官已遣孙护军率部北去,要夺回楚丘城。”

    何季虎立功心切,当即自告奋勇:“既如此,卑职愿率本部,往助孙护军。”

    东唐与南吴的援军先后赶赴楚丘,只是中州二师行进路远,他们赶至楚丘城西之时,何季虎的八千兵马早已赶到,这支生力军投入战场,孙、何犒以重赏,楚丘形势愈发危急。吴军夜举火把,攻城不休,东面城墙终于被大片轰塌,何季虎亲率死士,从破口杀入城池之中。

    坐镇单父的吴州军军监张季振遣出一个团,由巡检丁贵修亲自率领,赶来相助。他与田实礼合兵一处,突至楚丘县城北门接应城中同袍,厮杀正酣之际,齐玉恒的一万精兵也终于赶到了战场。

    但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大批南吴士卒已经抢入了城中。从徐州运来的火油弹如天降石雨一般,将一座方长六里余的城池,烧成了一片火海。

    无数民居被烧成了瓦砾堆,南吴士卒深恨城中百姓相助唐军守城,他们见人就杀,不管对方是军是民,求救声、哭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那些躲入城中避祸的豪户大绅,原本都咬牙诅咒唐军最好被全部杀光,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连同家人也要为这场战事殉葬。

    这座始建于春秋之时的小城,已经变了人间地狱。孙登云见约束不住部伍,又遣人寻着何季虎,请他传令各处不可滥杀无辜,何季虎瞪眼道:“哪里有甚么无辜,便是将这一城之人全部杀尽,也不算误伤。儿郎们,今日只管杀个痛快!”

    三旅巡检岳振林战死在北门,范长清遂亲自殿后,由魏少龙带着百姓冲出城门。幸好此时中州二师已经赶到,跟着曹柯一块投效过来的巡检于怀安身先士卒,沿着北城墙一路砍杀过去,跟在他身后的士卒连连投掷霹雳弹,炸开一条血路,眼见敌军来势凶猛,北面围城的南吴军不得不向东退却,田实礼这才能分兵护住从城中逃出来的数千百姓,撤往苏集村。

    魏少龙复又冲回北城门内,将浑身浴血的范点检等人给救了出来。望着火光熊熊黑烟冲天的县城,温克荣长叹一声,吩咐道:“咱们先撤罢。”

    大部人马先后撤至苏集村,他们不敢在此过久停留,温克荣提议所有部伍全部退往考城,范长清闷坐一旁,低头无语。田实礼想了想道:“考城远而单父近,咱们这里,伤兵、俘虏、百姓,不能作战之人甚多,不如先退往单父。我吴州军张军监正坐镇单父城,到了那边,且听他有什么吩咐。”

    齐玉恒、温克荣都点头赞成,瞧着一旁眼神呆滞的范长清,齐玉恒忍不住过去厉声说道:“范点检,事已至此,还请振作精神,楚丘虽失,主力犹在,况且还有这许多百姓追随,岂可不着意部署,以图后计乎!”

    范长清闻言,深吸一口气,起身抱拳道:“齐点检责备的是,范某心志不坚,一时乱了方寸,多谢提点。事不宜迟,咱们今日便分批撤往单父。中州军同袍可为前部,某率部殿后便是。”

    “不敢当,齐某曾在讲武堂听过范点检授课,说起来,你还是齐某之师,”齐玉恒忙抱拳回礼,又说道,“范点检所部,皆有伤在身,就请与丁巡检一道,引着百姓先行,沿途看顾。齐某这里,中州军伙伴殿后护卫便是。”

    丁贵修左臂之上吃了一刀,正由医官涂药包扎,听得此语,忙应道:“是,此地不可久留,咱们速速动身为好。”

    苏集村中,尚有百余户村民,多有不敢留者,也都要跟随军伍往单父县城去,田实礼等清点人数,将伤兵做一队,俘虏做一队,数千百姓又做一队,各遣一团护送,跟着丁贵修等拔营向东。百姓队中,有人黯然神伤,有人默默流泪,也有人突然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张季振闻讯,亲自出城来接应。田实礼、史玉平、胡兆和等人连忙抱拳参见,张季振摆手示意部属们不必多礼,又瞅着百姓们大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逃出来了便不要紧,土地,南贼抢不走!回头咱们杀了回去,各家分的田,依旧还归你们种,这些都不用牵挂,如今且先进城安顿,本官必定不教一个冻着饿着,只管放心便是。”

    当下便有数十个衣衫褴褛的轻壮男子,挤身出来跪下叩头道:“小人们除了这身气力,家中甚么都烧没了,如今情愿入了军役,跟随将军,杀贼报国。”

    “好,只要是愿意投军的,本官都收了。只是有一样,先将肚子填饱再说!”张季振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先入城,伙军们已经预备了饭食。想要从军报国的,只管去县衙处应名。”

    楚丘城得而复失,只是孙登云、何季虎夺下的城池,也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就连城中贮积的万石军粮,也被烧得一颗不剩。但是不管如何,从宋城往成武的援路总算是复又打通,孙何二将休整一日,也不留兵驻守,翌日便全军拔营,经苏集村、天宫庙直往成武而去。

    虽然齐玉恒得了张季振吩咐,也从单父引兵往成武助战,但是这一场厮杀仍以东唐军的退却而告终。远在任城坐镇的中州都督杨运鹏虽然对此情形极为震怒,却还是冷静下令,温贵河所部燕州四师退出曹州,退守巨野大泽西面的雷泽县城。

    如今的中州形势,粟清海在山东已经掌握战局主动,东唐占据了临沂北面的各处府县。而在鲁南,局势则显得颇为险恶,历经千年的楚丘古城从此不复存在,徐智勤终于夺取了曹州城,东面的兖州也随时可能遭到徐州之敌的攻打,河南与山东之间的往来联结,实际上已经被南吴割断。

    曹州既得,南吴可以继续往北,夺取濮阳、滑台,甚至渡过大河进逼朝歌、邺城,也可向东攻打郓州。或者从宋城西进,与向祖才军在汴梁展开决战,而不用担心乔定忠的吴州军从北面压过来。只是连番大战下来,两军士卒都已精疲力尽,加上徐州存粮渐空,难以为继,入冬之后,中原战场终于再一次沉寂下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单车欲问边

    燕京城已经下了一场薄雪,郭继恩在燕平军营之内,与崔万海、张善行二将详谈许久,劝住两人急欲南下参战的迫切心思。眼见都帅与两位上官在校场之中踏雪而行,低声密谈,驻足在远处观望的樊振海问许云萝:“小夫人,张师监召小的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许云萝冻得嘴唇发青,轻轻摇头道:“奴也不知道,再等一会罢。”

    燕州二师校尉樊振海觑着许云萝,身姿单弱,一身军袍,裹着一件玄色斗篷,薄唇微抿,白皙姣好的面容之上依旧带着几分稚气。他正要说话,却瞥见三旅巡检杜贵全和二旅旅监左绪堂也结伴走了过来。这两个旅将边走边说,瞧见许云萝之后也连忙抱拳行礼:“许令史。”

    许云萝屈膝还礼,杜贵全一张方脸,不苟言笑,左绪堂却是一张圆脸,留着八字胡须,他瞅着樊振海问道:“你也是都帅召唤前来?”

    樊振海上月才检校了一旅旅监之职,面对着两个年近四旬的宿将,小心回话道:“不是,张师监吩咐卑职前来,因见许令史在此,是以跟随在此等候着。”

    杜、左二人更觉诧异,只是许云萝在此,他们不便再问,只好陪着许云萝一块等候着。过了好一会儿,校场之中三人才慢慢踱步过来。几个旅将连忙抱拳参见,郭继恩摆手示意免礼,瞅着三人道:“明日本帅回京,你们三人,跟随一道。”

    三将愈发疑惑,面面相觑,张善行拈须笑道:“从今往后,三位便不在燕州二师之内勾当。去了南面,愈发要忠勇任事,敢为前驱。往后得了勋功,则本官与崔点检,也觉着高兴。”

    一脸虬须的崔万海却颇觉肉痛:“这三个都是猛毅之辈,就这样被都帅给挑走了。”

    “崔点检,不必如此小哉。”郭继恩闻言,忍不住也笑了,他扫了崔万海一眼,“你手底这些团将营将之中,颇有可造之材,多多历练,自然也就补上来了。”

    三个旅将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杜、左二人都不敢吱声,只有樊振海笑道:“小的要多谢都帅体谅,这回可以顺道回去,瞧瞧家中娘子。”

    郭继恩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挽住许云萝,打量着她面色,低声说道:“天气骤寒,早知道多带一件冬衣来了。”

    许云萝也低声回道:“其实并不打紧,衙署那边已经生火,妾过去烤一烤也就没事了。”两人轻声细语,一块往点检署去了。将领们远远跟在后面,各有心思,都是沉默不语。

    翌日,郭继恩的队伍冒着雨雪交加的坏天气,离开燕平县城返回燕京。一路之上,山寒水瘦,道旁枯木,远景斑驳,颇有萧瑟之感。许云萝骑行在郭继恩身边,小声对他说道:“都帅,李司监面色不大好看,妾担心他或许是生了病啦。”

    “哦?”郭继恩驻足回头张望,“咱们都是粗心之人,竟然未曾察觉——樊玉兄,你瞧着面色不好,想必是这两日着了风寒。要么,本帅先教人送你折返回燕平,将养几日?”

    “不碍事,”李樊玉面色苍白,却连忙摇头,小心驭马,“一时大意偶有不适罢了,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途,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郭继恩再将他打量一回,点头道:“前边到了沙河驿,咱们歇一口气,吃些东西再走不迟。樊振海!”

    “卑职在。”樊振海连忙打马过来,机敏回话,“不消都帅吩咐,卑职省得,沿途照应李司监便是。”

    “嗯,”郭继恩满意点头,又扫视亲卫营官兵,吩咐道,“大伙放慢脚步,小心看路。”

    昌平县城至燕京西面城门,八十里路途,快马加鞭则半日可至。中道有一沙河铺小镇,设有一处驿站,规制颇小,但是也能给过往使者官员提供食宿。眼见小镇将至,官道之上颠簸行来一辆马车。那驾车之人瞧见官军旗号,连忙让在一旁,转身向车帘之内低语,接着车帘被撩开,一个六旬老者从车上下来,立在风雪之中,注视着队伍驱马奔来。

    “吁——”郭继恩连忙勒住坐骑翻身跳下,上前抱拳见礼道:“这不是大学堂徐山长么?山长这般好兴致,是要往何处赏景?”

    徐和山头戴纶巾,身穿青色丝绵锦袍,外面还罩着一件羊羔裘,他拱手笑道:“非也,徐某无有这般闲趣。倒是都帅,这般行色匆匆,想必军务繁忙,急着赶回京城去也?”

    郭继恩笑而不语,这时许云萝也过来见礼,徐和山回礼之后打量一众官兵,忍不住说道:“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此时此语,倒是颇为应景。”

    “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李樊玉低声续吟,微觉怅然,他也翻身下马,上前作揖道:“山长既吟此诗,莫非今日离京,竟是要回平城去么?”

    “回平城?”郭继恩许云萝都吃了一惊,郭继恩忙道,“冬日远行,雨雪阻路,山长何以此时动了回乡之念,莫非大学堂之中,出了令山长不快之事么?”

    “都帅多虑了,只是如今西北局势大定,平城再无虏寇袭扰,老夫思乡之情难抑,是以忍不住想回去瞧一瞧。”徐和山摇头笑道,“老夫虽已衰朽,却还想在这大学堂之中,与诸师生为伴,实恋之难去。都帅只管放心,大抵冬月月底之时,老夫也就返回京城了。”

    “此去平城,七百余里,道路尚修,”郭继恩不放心嘱咐道,“山长既然只是归省,则回乡多住些时日也不打紧,无须急着返京了。”

    “好,都帅既有嘱咐,老夫便慢慢地走,顺便沿途观景,察看道路修筑情形。”两人沿着道旁踱步漫行,徐和山又低声问道,“这几日邮报商报,都无南边战事消息,坊间却是传言四起,教人心下难定。听说曹州已经失陷,又有荆湖势力犯我南阳,敢问都帅,这些传闻,可都确实么?”

    “本帅前几日在燕平,倒是还未接到军报呈来。”郭继恩微微皱眉,想了想转头招手,示意李樊玉过来,将徐和山所问之事都说与他听,“南阳曹州之事,必有关联。”

    “是,据下官推测,向制军定有迟疑,于是不敢遣兵相助乔统领。”李樊玉忍住不适之感,思忖道,“不过,郑州、东都两处兵马,或许已经调往南阳助战。”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朔方用老臣

    郭继恩等人与徐和山道别,继续赶路。他们在沙河驿稍作休息,便接着出发,于未正时返回了西海池。眼见李樊玉神色十分萎靡,郭继恩连声催促去唤医官,军情司副司监傅冲却过来禀道:“政事堂诸相,已经遣人来问过几回了,说是请都帅回城之后,就立即往中书省去议事。”

    郭继恩无奈,只得又带上许云萝,沿着大横街,冒雪赶至中书省。宋鼎臣、卢弘义、周思忠、靳宜德四位宰相皆在,郭继恩瞧着坐在上首的宋鼎臣抱拳道:“宋相身子大安了?若是并未痊愈,不妨在府中多将养些时日。”

    宋鼎臣气色并不大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稍稍坐一会,倒是不打紧。都帅,这两日南面军报,战事不利,杨都督失了曹州,那楚丘县城,被付之一炬,化为白地,尚不知是何等惨相。枢密院在中州部署二十余万大军,差遣四位二品制将军坐镇,依旧打得这般狼狈。如此久耗时日,国家钱粮支应,也难免会有吃力之感。”

    卢弘义也很是担忧:“曹州既失,则河南腹地,皆曝于南吴兵锋之下,这形势,很是被动啊。何况南阳等处,又有荆湖之敌趁乱前来,欲分一杯羹。都帅,如今当急停西北战事,速调周总管大军,入关助战,以扭转中原局势才是。”

    “朔方指日可下,西北之战不能半途而废。”从关内返京的靳宜德立即摇头,“朔方若复,则关内、河东俱安,我无后顾之忧矣!都帅,营州那边,可还能调兵入临榆关么?”

    “如今临榆关外驻屯之营州军,不过两万来人,已经不能再往南面抽调兵力。”郭继恩轻轻摇头,又思忖道,“不过,营州军也是该扩编了。”

    他环视几位宰相,慢慢说道:“处愈急之事,愈当缓之。中原战事,实非急迫间可以定之。烽火连三月,诚国家百姓皆不堪其负,不过,南吴伪帝那边,只怕是情形更为艰难。枢密院参谋司、战训司接连商议,都以为就算失了曹州,吴军一时间亦无力北攻。”

    “可是据前方消息,南吴已经仿造出了火炮,”周思忠正色提醒道,“楚丘城只守了数日即告破,便是因为事先不曾料到敌军抬来了火炮。如今我师于火器已无优势,据兵部搜集的消息,吴贼不但在改造大号抬枪,更在姑苏、江宁等处设立军械所,仿造我之铸炮,甚至庙宇之中钟磬等物,亦解出造炮,又另设硝馆以赶造火药等物。长此以往,则敌我之力相当,愈难应对矣。”

    “这不过是因陋就简之法,军情司亦有死间送回密信,枢密院已经知晓。”郭继恩对此并不担心,“贼之火器,仍远不及我,再者,今日南吴之兵,军纪亦大不如前,此前吴军多为两淮老卒,这些人皆是贫苦出身,能守军纪,能打硬仗。如今战事久耗,不得不充以江南之兵,多市井无赖、贪逸畏死之辈。加上徐智兴、徐智勤皆有拥兵自重之意,徐智玄不能指挥自如。况且山东战局,粟统领密州大捷之后,临沂之敌已无还手之力。以此观之,中原战局,其实主动仍在我手。”

    “可是呼元通若得了南阳,又当如何?”卢弘义依然忧心不已,“都帅,西北精兵,还是得尽快调回中原为好。”

    “西路大军还是得先取朔方!”靳宜德出声反对,“此时回兵,前功尽弃,图鞑部得了喘息之机,回头必定报复南下,则关中又危矣。”

    “依靳兄之见,朔方地竟是比河南山东更为要紧么?当初决定用兵西北,卢某便不赞成,实在是急于求成也!”

    眼见宰相们又吵了起来,郭继恩只好出言阻止:“不如郭某先调平城晋阳之兵南下,出太行陉白陉入河南备敌。西北行营处,则吩咐周总管拿下丰州灵州之后,立即回兵中原,如何?”

    周思忠忙问:“如今西北战事,进展极顺,冬月之时,大军能回转么?”

    “在下会去信催促周将军。”郭继恩被逼无奈,只好出言应承,他想了想又对靳宜德说道,“靳公,复立朔方道之事,政事堂也该着手筹备了罢。”

    靳宜德立即警觉:“不知都帅打算推举何人出任朔方道观察使?”

    郭继恩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小子推举松漠都护元珍农元公。”

    “咦?”四位宰相皆出意外,外间屋子里竖耳偷听的几个通事郎也不禁瞪大双眼,却听郭继恩笑道,“朔方安民营田晒盐诸事,非元公这等大才不能主持。是以小子举荐元公,辛苦前往。至于松漠这边由何人替代,自然是由政事堂几位相国议定了。”

    郭继恩离开中书省之时,通事郎于佐贤追了出来,低声说道:“都帅,如今之雍州都督杨龄杨公,年事已高,想必不能久任。关内其余诸官,资历才望无有能与元公相提并论者。以下官料想,往后雍州都督之职,恐为元公囊中之物也。”

    “嗯,你还接着说。”郭继恩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带上一副皮制护手,微微点头。

    “雍州军刘统领,乃是都帅心腹大将,收复朔方之后,想必会调入中原战场。则朔方留守之事,必定委于桑副点检。彼乃归义之人,虽有忠勇之誉,到底不知究竟——”

    郭继恩蓦地停步:“于兄言下之意,若以元珍农主政朔方,桑熠又为朔方守将,恐日后有突变之事?”

    于佐贤连忙拱手:“是,都帅英明,定能料知也。”

    “设若本帅调桑将军入潼关,你以为如何?”

    “桑副统领原本就是朔方旧将,熟知地理人情,乃是驻屯最合适之人。一旦调入中原,必定以为都帅有疑忌防备之心,难免会有失望之意,雍州军中,许多都是桑将军从前之部属,万一因此而人心惊动,反为不美。”

    “于兄所言,甚有道理。本帅知道了,多谢提点。”郭继恩拍拍于佐贤的肩膀,与许云萝各自上马。于佐贤忙道:“若都帅信得过,下官也愿往朔方去,充任僚佐,以应万全。”

    “此事本帅还须与霍参政合计之,回头再论罢。”郭继恩笑了起来,又向于佐贤抱拳,“于兄见微知著,虑事机敏,往后若有什么良策,可直接与霍参政分说。今日郭某就先告辞了。”

    于佐贤忙深深作揖,耳听得得之声,郭许二人已经打马向西而去了。

    他们回到广寒宫西节堂,见散值之时已过,瑞凤郡主和顾蓓仍在忙碌,郭继恩便吩咐瑞凤郡主马上给西北行营写信,催促周恒加快朔方战事。

    “你告诉他,中原战事情形,甚为艰难。”郭继恩加重语气说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骁锐赴南阳

    风吹雪絮,夜幕降临之后,广寒宫内灯火通明,军情司、参谋司和战训司大小文武官员,仍未散去。提前离开燕平赶至西山大营的谢文谦,从羽林一师也带回来了三员旅将:蒋玉发、吴孝明、魏忠南,此外还有从西苑军营召来的魏守亭、张寿永二人,都在与柴弘、祝同文等,凑在舆图之前,议论不休。

    “从前方军报所估算之人数,敌之伤亡,重于我师。虽说曹州的确是丢了,可是在下就敢料定,来年开春之前,吴贼已无力继续北犯。”

    “不然,徐家兄弟,在曹州兖州等处拼力撕咬,其意图乃是隔断我山东之兵。然后才好放手来打汴梁,是以荆湖呼元通,恰在此时出兵,攻我南阳,以为呼应。”

    “跳梁小丑,岂堪一击。向统领已遣郑州兵马南下,想必指日可破之也。”

    “若曹州之兵继续北攻,郑州驻兵却已南下,又当如何应对?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岂能这般笃定徐智勤不会再往北进兵?”

    谢文谦抱胸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军官们议论,突然发觉郭继恩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立在自己身旁,便轻声问道:“向统领已差遣郑州的两个师南下南阳,他也是料定徐智勤不会再从曹州北进?”

    “向祖才手里捏着六万大军,趴在汴梁等处执意不动,他不就是料定徐智玄徐智勤会倾力往西来攻么?”郭继恩面色阴沉,想了想吩咐道,“急信传书汴梁,告诉向统领,若再对行台军令阳奉阴违,本帅就临阵换将!”

    “这,都帅,向祖才可是老将军了,这话,分量太重了罢。”

    “一个个头上生角,如今还未到庆功论赏之时呢,就以诸侯自居了?”郭继恩冷哼一声,“就照此写,然后急递汴梁!”

    “是,卑职知道了。”

    “还有,传令沈阳毕文和,营州军再扩编两个师,要加紧操练,不可懈怠。”

    “是。”谢文谦想了想问道,“营州军山东参战各师,想必是不会返回东北了?”

    “不会了,往后这支兵要收复临沂,攻取下邳,直捣江宁。”郭继恩果断摆手,“还有,设立楚州军,以唐成义为检校统领,常玉贵出任监军处置使。石忠财在德州操练的两万新卒,另有东都等处所募之兵,全部划入楚州军。南阳之中州军第七师,也转隶楚州军,归唐、常节制。”

    “卑职已经猜着了。”谢文谦笑了笑,又问道,“那么谭宗延——”

    “葛有昌接替唐成义出任中州一师点检,与中州六师一道,仍归谭宗延节制。”郭继恩思忖说道,“孟书田部,也要从晋阳入豫,加入中原战场。”

    军官们已经停止了议论,转头默默听着两位巨擘的说话。谢文谦上前一步,扫视诸人,大声念出名字:“杜贵全、左绪堂、樊振海...”

    被念到名字的军官们慌忙抱拳应声,列成一排。谢文谦点点头,沉声说道:“想必诸君心中都已明白,众位都是被挑选出来,往楚州军担任新职之人。今夜便都宿于西海池涵仪馆内,明日赶早出发,由左绪堂领头,先至德州接兵,然后入河南境,以应南阳战事。”

    “是!”

    郭继恩也负手上前,将诸将都打量一番,踱步至张寿永面前:“如今羽林二师三旅,是何人担任旅监?”

    张寿永有些紧张,他咽一口唾沫:“回都帅的话,是杜荣林,杜校尉。”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得门口传来啧啧之声,转头望去,却是霍启明由羽林军副统领伍中柏陪着,从黑夜之中走进来,他两肩皆湿,带着冬夜的雪粒,带着寒冷的气息,眼窝深陷,眼圈发青,显然是在西山铁厂劳累了多日。

    “信臣骁将,受任南驱。望诸君努力奋勇,早传捷报。”霍启明笑眯眯上前,与诸将一一说笑打趣。参谋出身的樊振海原本就与他颇为相熟,便故意凑趣道:“真人今日何以这般憔悴?想是修道太过辛苦了也。”

    “不错,道爷我修的是普救苍生之大道,是以衣带渐宽,独自憔悴。正所谓吾貌虽瘦,必肥天下,哈哈!”

    郭继恩便后退一步,低声询问谢文谦:“陆孝贤陆都尉,如今是在讲武堂做着教习?”

    “是,都帅可是有什么吩咐?”

    “将他右迁沈阳,出任营州军点检。”郭继恩思忖说道,“此外,文谦兄可抽空去一趟海津,教沈龙、施怀义两个前来相见,并面授机宜。”

    “都帅,南面之事,总之须要等到周大总管彻底平定朔方,方可为之。”伍中柏这时也过来,抱拳低声道,“如今西北诸师尚未入中原参战,无论局面如何,咱们都得按住性子忍耐。”

    郭继恩正要说话,却见霍启明已经招呼军官们再次聚于舆图之前,他伸手比划道:“诸君都在讲武堂读过书的,想必还记得内线、外线之词。如今徐智勤不愿死守宋城,拼命向北往兖州曹州等处做文章,这便是要在外线打开局面。不过,就算他胸有丘壑腹藏良谋,说到底,终究是兵力不逮,依道爷之见,这位南吴河南统军使,决计不能再向北面推进,而只能坐等徐智玄从淮东遣兵过来,径取汴梁。”

    “郓州乔统领所部,若是全力去夺曹州,则徐智玄必定出兵兖州。”伍中柏也上前在舆图之上指点道,“不过,楚丘城池虽已化为焦土,我汴梁各部若有决战之勇,依然可在宋城、曹州之间做文章。”

    “这事,不要再议了。”郭继恩摆手打断了军官们,“膳堂那边,已经等了许久,都过去用饭,然后去歇息。”

    于是谢文谦领着诸人列队出了议事厅,屋子里只剩下郭、霍二人,郭继恩瞅着霍启明问道:“想必这几日,启明兄弟也是十分辛苦,那蒸汽炉之事,想必终究是成了?”

    “太阳行星齿轮,连杆传动器,还有离心调速。”霍启明苦笑一声,摊手摊脚地在椅子上坐下,“所谓知易行难,不过,想必很快就可以改名,叫做蒸汽机了。”

    郭继恩点点头,瞧着在门外等候的许云萝奉效节等人正来回踱步跺脚,又嘱咐霍启明:“不要忘了,胡启忠那边,军械厂要全力赶造——到岁末之际,至少要出上万支枪,和近千门野战炮。”

    “...难。”

第一百二十九章 西北举长矢

    校尉伊长政匆匆离开任城,回到山东行营。此时粟清海手里握有营州军一、二、四、五师和吴州军一、三、四师共计七个师的兵力。留守青州、淄川的张庚屡次恳求南下参战,粟清海遂调林文胜所部吴州军第三师北返,接防淄、青两城。张庚、王重武的吴州军第一师于是南进,直至莒县西面七十里处的界湖镇、辛集镇安营扎寨。这里地势平缓,有一些浑圆起伏的丘陵,距离临沂府城仅有一百一十里。

    但是张庚对这个距离全不在意,因为粟清海亲自率领五万人马,已经直接逼至临沂城西北仅有八十余里的费县县城。不过驻扎于县城之内的,只有贺经纶的吴州四师,营州军的四万官兵,则分驻于尼山各处村寨之内。

    尼山山脉位于费县西面,一直绵延至曲阜地界,山势并不险峻,多有本地乡民为避兵乱而修建的坞、寨等防御性建筑。官兵们便以现有的寨堡为依托,加高加固,依山设营,从朱田镇、郑庄、张庄、临涧集直至田黄镇,互为犄角,彼此呼应。

    伊长政率领着一伍骑兵,冒着雨雪一路向东,穿过田野山地相杂的尼山山脉,赶到了费县西面的郑庄。这里除了郑庄之外,还有东岭村、汪沟村、后沟村等不少村落,山上榆槐遍野,田间麦苗负雪。伊长政在两山之间的石板路上勒住坐骑,诧异问身边的伍长:“为什么,制帅会把行营设在山村里,这里哪有县城里舒适呢!”

    “小的哪里知道,”身上被雨雪打得半湿不干的伍长催促道,“实在是冷,咱们赶紧进村罢。有什么不明白的,伊校尉只管去问制帅好了。”

    他们沿路下了山坡,来到村寨大门口,这才瞧见许多军士正在搬砖抬石,加固土墙。几个老汉蹲在一旁,边瞧边议论。伊长政惊奇地发现粟清海与骆承明两位制将军也和军士们一道,在抬着石块,忙碌不休。

    郑庄坐北朝南,村中民居皆以土砖、石块砌垒而成,上覆茅草屋顶。伊长政顺着湿漉漉的石板路一直来到村中最大最气派的那处屋子前,四下打量着。这座屋子堂屋大开,黑瓦覆顶,圆木立柱,柱子下面是青石打磨而成的圆形柱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传令兵从堂屋里出来,瞧见伊长政,忙抱拳道:“伊校尉回来了,路上用过了晌饭未?”

    “没有,不饿。此处便是行营所在了?”

    “是。这是村中村正之宅,东屋腾了出来给两位制帅,他们自己都挤在西屋里住着。”传令兵顺手指了指堂屋,“蔡参谋在屋里,小的要赶去临涧集,这就去了也。”

    小传令兵急急忙忙地跑了,伊长政却没有急着进去,西屋那边走过来一个村姑装束的少女,微黑俏丽,十六七岁模样,手里拎着一个大陶壶,怯怯地打量他一眼,小心进了堂屋复又空手出来,小声说道:“给几位官人烧了些茶水,官人可趁热吃些。”说罢又低头进了西屋。

    伊长政这才走进堂屋,四面打量,但见桌凳粗陋,屋角有一架纺车,行营参谋蔡雄文正坐在桌前涂涂写写,头也不抬说道:“是伊校尉回来了么?”

    “是,方才那个小娘,可是村正家中女儿?”伊长政摘下幞头问道。

    “是啊,郑庄之中,多为郑姓村民,亦有董姓崔姓者,为数甚少。方才那个,便是郑村正之幼女,名唤红莲者。”

    “想是上面还有兄长?都挤在西屋,如何住的下。”

    “三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娶妇,已经另立门户,并不曾与村正住在一起。”蔡雄文将书信封好,又顺嘴问道,“听说曹州府城终究是丢了,杨都督想必很是震怒?”

    “震怒不震怒的,杨都督总是一张黑脸,在下也瞧不出来。”伊长政从佩囊之中取出中州行台发来的文书放在桌上,又取了一只粗瓷碗,倒了些茶水慢慢饮着,“这等破旧所在,为何粟总管不将行营设于县城之内?行台那边,杨都督也是这样的脾性,好好的任城县衙不住,偏生要住在梁庄。”

    “伊校尉,费县城池距临沂甚近,行营自然还是要设得远一些为好嘛。”粟清海、骆承明恰好这时进来,两位将军各自取水洗了手,粟清海才问道:“这封信,便是都督手谕么?”

    “是。职下参见粟总管、骆统领。”伊长政忙躬身抱拳。

    “远路辛苦,你还坐着便是。”粟清海摆摆手,自己撕开了那封信,仔细阅过,又沉吟着交与骆承明,“入冬之后,战事初息,这操练与军纪之事,的确是不可懈怠也。”

    杨运鹏在信中告诉粟清海,他下令斩杀了最早一批讲武堂学生军官之一的常大振。

    常大振自从讲武堂出来,先至亲卫营做了队官,后来转迁至燕州军,如今又转为吴州军军官,军阶却仍只是提尉,做着斥候营营管之职。其实论起资历军功,常大振至少也该是个团练官了,只是他平日自视甚高,出言无状,这军职便怎么也升不上去。不过常大振胆大心粗之人,只要平日里快活潇洒,有仗可打,便已心满意足,于升官之事倒不大在意。

    天宫庙之战,唐军一举摧破柴有功所部御营军,常大振所部的一个伍长,抢了被俘的一个南吴提尉的家传玉佩。不料那个提尉不依不饶大吵大闹,惊动了团监旅监,旅监石百顺当即下令将那个伍长给锁拿起来,勒令将玉佩交还俘虏。

    向来护短的常大振得知之后不禁大怒,冲到一旅公署,找到石百顺跟前就是一记耳光:“姓石的,当初咱们还是一块进的讲武堂,论起岁数,你还得叫常某一声大哥——如今你军阶也不过是个五品校尉,竟然就要在常某面前使威风?”

    石百顺莫名吃了这一记耳光,只得忍气说道:“常兄,事干军纪,这不是石某故意要寻你部伍的不是——”

    常大振瞪眼打断他:“废话不用说,某只问一句,你放不放人?”

    石百顺想了想,咬牙摇头:“对不住,实是不能放人。”

    常大振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几个亲兵一看不好,连忙上前将他拽住。常大振复又挣脱出来,眼见嘴角带血的石百顺已经被护卫严实,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个亲兵忙问石百顺:“旅监,此人这等狂妄无礼,为何不将他锁拿了?”

    石百顺吐出一口血沫,摇头苦笑:“罢了,再怎么说,我与他还是有同窗之谊,不好坏了他前程。”

    不料当夜吴州军军监张季振就得知了此事,当即下令将常大振罢职锁拿,革去了军阶,一直贬做伍卒,并晓谕吴州军各师,引以为戒。

    军报呈至行台处,都督杨运鹏更不含糊,将张季振、乔定忠等都严厉训斥了一顿,一道手谕下来,常大振与那个伍长,皆被论罪斩杀。

    常大振与自己手下的这个伍长,就此人头落地。行台将此事谕示各部,上下官兵,无不震动。一些自负嚣张之辈,也登时收敛。粟清海接到杨运鹏手谕之后,自然也要和骆承明一道,分头前往各师驻屯之处,严申军纪,嘱咐将士们不得不掠扰百姓,也不许欺压俘虏。

    白占春在自己的师衙之中,以粗茶淡饭管待粟、骆等上官,师监王凤生告诉两位制将军,营州二师这几日已经新募战卒两千余人。这些新卒操练之时颇能吃苦,只是担心将来打完战之后,会被遣往东北戍边,是以人心不安。

    骆承明皱眉道:“就算往后遣往营州戍边,那也是江南平定之后的事了。再者,伍卒从军,三五年内,必定能除役返家。这话是本官拍着胸作保,你们就这般传话下去,不用担心。”

    粟清海却摇头思忖道:“中原战事之后,大军鞭指江南,往后不要说骆统领,便是白点检王师监等,想必也不会回转营州了。至于扩编募兵之事,你们只管先去做起来,枢府那边,自有粟某去信奏请。”

    燕京西海池内,郭继恩已经前往监军署武成殿,向于贵宝、谢文谦、吕义才等将领提议,将乔定忠所部更名为兖海军,骆承明所部营州军则更名为临海军,并再行扩编两个师,以增强山东行营之战力。

    “临海军诸部,依次编为一、二、三、四师。新编之第五师,以王恩显、颜广才分任检校点检、师监。”郭继恩思忖说道,“至于第六师么——”

    于贵宝连忙提议:“卑职提举原营州军第二师之巡检高政永出任六师点检,师监职务,可由营州四师旅监许仲池出任。”

    “高政永?”郭继恩沉吟不已。于贵宝解释道:“高巡检此前虽有小过,毕竟作战勇猛,又是燕镇宿将,咱们对其都是知根知底,如今再有许仲池这等严峻刚直之士辅之,想必藐视军纪之事,再不会有。”

    “其实此前谢副都监、骆统领都跟郭某提过高巡检之事。”郭继恩轻轻笑了笑,“如今既是于都监力保,那么这事,就先这么定下来罢。”

    “是,监军署这就钤印部署,此事办理之后,”谢文谦点点头,“卑职便往海津,去见见沈、施二位。”

    “好。”郭继恩长身而起,“中原战事,不但赖于前方将士,也赖于燕京、东北,及至西北等处军民,若朔方有军报入京,再与众位仔细商议。”

    他与许云萝出了武成殿,顺着水泥敷成的大道慢慢往南边的广寒宫而去。许云萝轻声问道:“若是朔方平定,都帅是会遣周将军经潼关东入中原,还是会教他先回京城?”

    “那自然是经萧关南下,过关中东出潼关,甚为快捷。”郭继恩诧异问道,“为何还要转道先回京师,岂不多此一举?”

    许云萝低头不语,郭继恩过了好一会才恍然明白:“你是替郡主殿下所问?此事易尔,可令刘统领暂替周恒领兵出关,教他先回京议事便了。”

    许云萝这才松口气,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郭继恩笑了笑,挽了她的手,径直往西节堂去了。

    新任讲武堂山长的刘元洲恰从东都返回,正在节堂候见,他见郭继恩进来,忙起身抱拳行礼。

    刘元洲时年已经五十一岁,数年转战,让他瞧来满面风霜之色。郭继恩连忙教他坐下说话,又仔细询问中州情形,久久沉吟不语。刘元洲却神色恳切,抱拳说道:“非是卑职恋栈兵权,迁延不愿返京。实是国家多事之秋,卑职在东都、偃师等地整训部伍,得新兵上万,操练正急。如今又有荆湖之贼北犯我境,卑职实愿与同袍们一道赶赴南阳,以靖土安民也。”

    “上阵杀敌之事,可以交给后生少年。”郭继恩轻轻摇头,神色郑重,“刘护军通史书,晓兵法,知地理,是以本帅借重,要请护军替咱们坐镇讲武学堂,以为国家长养武学之才也。”

    刘元洲心下怏怏,却不敢再分辩,只好躬身应命。郭继恩瞅着他笑了笑:“出任山长,其实还有许多受用不尽的好处,一者,无跋涉行军之苦,二者,俊杰英才皆出门下。刘山长,你回头细想,便不会这般惆怅了——于都监谢副都监如今都在武成殿那边,你可过去,见见他们。”

    刘元洲于是起身抱拳,答应着退了出去。郭继恩转头瞧见瑞凤郡主眼中暗藏喜色,知道是许云萝已经悄悄告诉了她,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西北行营,还未有军书递来么?”

    郡主和顾蓓两个,齐齐摇头。

    当日郭继恩命郡主起草军书,催促西北大军尽快行动之际,周恒已经率部强渡大河北流,在丰州北面与图鞑军郁力弗所部决战。

    乌伦布台和大祭司德拉钦都没有从单于台赶来丰州与郁力弗会合,戍守东面丰安城的新附军汉将朱兴弃城西撤之后,被郁力弗的附离们用刀逼着,不得不跟随主将一道出城,向北迎敌。

    但这注定是一场一败涂地的战役。新式火炮的怒吼将郁力弗麾下这批久疏战阵的骑兵震得失魂落魄,阵脚大乱。混乱之中,朱兴和他的汉人军队,又一次弃阵先逃了。

    郁力弗约束不住洪水一般的溃兵,只得跟着大队人马一块逃回丰州城。唐军骑兵紧追而至,一鼓作气,很快驱走已经全无斗志的胡骑,顺利夺下丰州城。

第一百三十章 故将收故城

    初冬的塞外原野,草枯风急,唐军的野战炮声声怒吼,大地在震动,炸开的弹丸溅起漫天尘沙。图鞑骑兵驾驭不住惊恐嘶鸣的坐骑,冲阵的队伍迅速乱做一团。西北行营北路唐军,除并州二师丁孟秋部留守单于台等处之外,羽林三师、六师,并州军三、四师皆掉头向南,直扑丰州城。大河在河套地分为南北二河,东唐军在涉过北河之后,很快就遇到了北上迎敌的图鞑军郁力弗部。

    这是周恒第二次见识到野战炮的威力,仍然令他暗自感到心惊。而对面敌阵之中的那些图鞑骑兵,心中震恐骇惧之意尤甚。当都支等人率领的骑兵从右翼发起包抄攻击之时,新附军镇将朱兴弃阵先逃,郁力弗的主力立刻暴露在唐军两相夹击之下。眼见七千余骑顷刻之间一败涂地,郁力弗也只好由附离们护卫着,转头逃往丰州府城。

    丰州府城,九原县治,方长不足六里,城墙因为风沙蚀刻,被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横条,尤显沧桑之感。周恒纵马亲率大军紧追至城外,他勒住坐骑,注目打量着城池,城墙之上,惊慌失措的守军眼见唐军游骑在城外来往奔驰,追杀那些来不及逃入城中的溃兵,便慌乱地将火油弹胡乱地掷下,在大地之上窜起一条条粗壮的火舌。

    滚滚浓烟之中,唐军的炮队终于赶到了城下,各式轻炮重炮再次发出怒吼,在东面地平线上,也涌现出无数身影,大旗猎猎,刀枪如林。这是桑熠所率领的雍州军三个师,也从丰安城赶了过来。

    南北两路唐军会师于丰州城下,朱兴早就带着自己那几千新附军向南边逃得不见人影,无心守城的郁闷弗将乌伦布台、德拉钦、朱兴,包括南边的主将鄂勒支,甚至远征西域的必突可汗全都诅咒了个遍,最后还是决定,弃城而逃。

    一条十字大街,将丰州城池划分为四坊,官衙、窖仓、民居、寺庙等皆散布其中。在国家鼎盛之时,这里也聚居了不少工匠、商贾,民户逾千,算是西北一处甚为繁华的所在。只是,当唐军从北门、东门两处冲入城池之时,城中住户,皆大门紧闭,街道之上,空无一人。

    图鞑人逃走匆忙,连官廨也未来得及捣毁,周恒赶到衙署,见院落完好,粮、书、银、盐俱在,也自松了口气。他瞧着前来参见的桑熠虽是一身戎装,威武英挺,面色却有些悲喜夹杂,便抱拳问道:“重回故地,桑将军想必是五味杂陈?”

    “是,当初虏骑大举来犯,我朔方健儿虽奋勇拒敌,奈何敌势汹汹,难以抵挡。”桑熠喟叹不已,“自张澄张点检以下,朔方军先后折损逾万,终究还是未能守住疆土。”

    “丰州、丰安虽下,灵武、灵州尚在鄂勒支手中。”周恒沉声说道,“此地往灵武,溯大河而进者七百余里。我师远征至此,虽诸部俱都疲累,仍不可松懈。传令下去,今日休整,明日只留一团驻此,余者皆全师拔营,悉数南进,限十日之内,必至灵武。”

    诸将皆抱拳大声应道:“是!”

    普纳沙头雁正飞,近七万唐军,气势高扬,南出丰州,沿大河南进,熟知地理的桑熠亲率雍州一师为前部,其余各师紧随其后,越普纳沙,经磴口、乌达地,逼向定远城、怀远府等处军寨。

    在怀安、庆阳等处与刘清廓所部雍州军对峙的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得知丰州失陷的消息,不禁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郁力弗与朱兴两个,为何丢城弃地,如此利落!

    前来报讯的千户,绘声绘色描述了汉军新式火炮的厉害。鄂勒支虽是形貌粗豪,心思却是机敏细致,眼见部将纷纷失色,当即打断了千户的夸夸其谈:“说到底,这是朱兴狗才临阵先逃,才会失了丰州之地。你回去之后告诉郁力弗,此人已经吓破了胆,不能再作战了,要尽快将他除掉!”

    “是,可是敢问左军将军,你什么时候回去救灵州?”

    “灵州是我的藩地!”鄂勒支突然发作,“郁力弗先丢夏州,再丢丰州,连几千汉人都用不好,着实无能之辈!野狗不配与苍鹰为伍,你教他速速滚出灵州,我不管他去哪,总之不许待在我这里——你只管将我的原话告诉他。”

    那千户吓了一跳,慌忙退了出去。鄂勒支这才吩咐蒙陈固等人:“唐军来势不小,我只能亲自赶回去救灵州。关内这边,我命你一定要守住庆阳!还有南面,不必死守安定,只要保住了平凉,我就还能杀回来!”

    “好,”蒙陈固慨然应命,“小的一定把庆阳给守住了!”

    “要紧是安定那边。”鄂勒支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怕卓鲁哈不愿意后退,你选个得力的人去传话,教他一定要退走!”

    “好,我连派三个使者过去,他一定会明白将军的意思了。”

    鄂勒支不得不拣选二万精锐,自庆阳等处向西,集于方渠,然后匆匆赶赴萧关。

    早在桑熠军夺取丰安城之前,刘清廓就已经下令前方诸旅,多遣斥候,小心查探敌军动向。得知怀安、同川等处敌军突然撤走,他便召集武铭、魏春盛、曹靖、鞠义诸将商议:“周总管必定已取丰州,咱们在南面,也不能坐视观望,当迅速出兵以为呼应才是。”

    陈疆达欲言又止,武铭抱拳苦笑:“统领明鉴,某是朔方旧将,岂无光复之心?只是如今关内统共不过三万之兵,恐是有心无力也。”武铭时年三十有七,仪容俊雅,只是颇有愁苦之色。

    陈疆达闻言,正要点头附和,刘清廓已经不慌不忙说道:“兵少,自然有兵少的战法。如今鄂勒支带着主力回援灵州,但是想必难以抗衡总管大军。而留守庆阳、安定等处之敌,自然人心不定,俱有思归之意。咱们盯一路,围一路,遣人沿途召百姓助粮出力,相信西患必能彻解之也。”

    于是各旅俱往三川、直罗汇集,沈望所部雍州军第三师,出宜禄,取长武城,沿着水量丰沛的泾河,一直进军至安定城下。

    安定是陇东大城,方长逾二十里,最盛之时,城中有居民二十余万,如今却已经只有千余户。这也是鄂勒支一再吩咐守将卓鲁哈务必退出安定府城的原由——城池过大,城中又缺少可以帮助戍守的壮男,一旦唐军前来围打,则难为守御。

    但是卓鲁哈却将蒙陈固派来的传令兵全都给赶了回去,这个喜欢戴铁盔,一脸虬须的克鲁部大汉不愿离开曾经极度繁华的安定古城,决心在此死守到底。

    返回庆阳的几个传令兵都在半道之中被唐军斥候、当地百姓擒获,从俘虏口中得知鄂勒支果然已经亲率主力回援灵州,刘清廓遂又请行台都督杨龄传书各府县,征发民伕数万,以协助官兵作战。

    鄂勒支才入萧关,就得到灵州已经陷落的消息。郁力弗与朱兴、灵州镇守步赖之间再次爆发内讧,朱兴率部出灵武,经鸣沙城沿大河逃往乌兰城。当周恒大军远道跋涉而来,郁力弗、步赖二将各自为战,皆被击破。步赖率残部逃往温池,郁力弗兵败被俘,周恒一声令下,这员图鞑大将被斩杀于灵州北门之下。

    鄂勒支面无表情听完步赖的禀报,轻轻摆手,几个附离一拥而上,将步赖拖了下去,步赖急得拼命挣扎,嘶声大叫:“小的虽丢了灵州,实在是唐军人数极多,火炮凶猛,抵挡不住。如今小的带着儿郎们来与将军会合,怎么也不该是个死罪!”

    鄂勒支不为所动,冷声喝令附离:“砍头示众!”附离们不敢再迟疑,迅速将步赖拽至城下,手起刀落,登时人头落地。

    跟随步赖逃回的四千多图鞑官兵吓得纷纷跪下,鄂勒支按住怒气,在城头扫视部伍,大声喝道:“如今灵州就是咱们的封地,封地没了,咱们也就没了家了,你们既然丢了城池,来日再战之时,就要将功折罪,冒死向前!敢再后退一步者,皆斩!”

    但是朔方形势,真的是大局已定了。萧关道旁的蒿草枯枝,漫天而来的飞雪寒风,都给这次出征预示着某种不祥的气息。在萧关北面一百二十里处的七营燧,一路追逐过来的唐军与鄂勒支的左军主力,终于撞在了一处。

    广袤无垠的荒野之上,双方都是早早发现了敌军,并迅速向两翼拉开阵型,以防被敌包抄。由四千多灵州败退下来的士卒组成的敢死军冒着如林的羽箭和枪弹,拼死向前,他们被大片大片地撂倒在地,一些人因为这惨烈的情形而吓得再次掉头回逃,但是迎接他们的,是附离军士们无情的射杀。

    周恒留下了桑熠和雍州军的两个师戍守灵州,自己带着四万余众不顾长途征战的疲累,继续追敌至此。眼见敌军来势凶猛,死战不退,周恒遂下令,羽林军向两厢退却,让出中间的大道。

    鄂勒支和他的主力精兵,携带的粮食不多,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沿着大道继续向北面冲过去。沿着这条蔚如水,图鞑左军还得继续疾奔三百余里,才能赶到灵州城下。

    其实鄂勒支也已经知道,他和他的儿郎们,几乎没有可能再赢得这场战事的胜利了,郁力弗和朱兴等人,还有北面的乌伦布台,早就将获胜的希望,已经葬送得一干二净。然而没有了物产丰饶的朔方地,他和他的图鞑左军,即使守住了萧关,也迟早是覆亡之局。

    在图鞑军行进的前方,李续根和他的雍州军第五师已经不慌不忙地列开了一道新的战阵,风声呜呜之中,军官们挥动令旗,枪声再次砰砰连响,将图鞑人冒死的突进给阻住。

    敢死军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一些人偷偷离开了队伍,在大漠黄沙之中或者成为汉人的俘虏,或者冻死、渴死、饿死,最后化成一具具白骨。双目血红的鄂勒支重新整理部伍,试图向东唐军发起新的冲击之时,在大道的东西两侧,赵石保、黄云樵和杜文实的两万并州健儿,沉默地拉开铁网,张开獠牙扑了过来。在这远离草原的去处,图鞑人的马匹数量并没有比他们的对手多出多少,那种利用骑兵来往游走袭扰,然后再发起冲击的战术,已经难以奏效。

    有六千多图鞑勇士,跟着鄂勒支向西面冲出了包围圈,逃向会州方向,绵延的六盘山和即将到来的严冬,定然会在沿途夺走许多人的性命。但是周恒对脱逃之敌并不在意,七营燧战场之上,图鞑人留下了七千余具尸体,此外还有六千多人成为俘虏。这些人许多来自三千里之外的漠南漠北诸部,也有一些汉人,不论他们是因为何种原由来到这蛮荒的六盘山麓,从今往后,那种抢劫掳掠的生活,是再也不复返了。

    十月二十二日,周恒的大军于风雪之中进入了萧关。在向固原进军途中,周恒见到了刘清廓和杨龄分别遣来的急使,他读到了枢密院传来的急报,“中原战事情形,甚为艰难。”

    这是瑞凤郡主的娟细秀丽的字迹,周恒将书信递给诸将传阅:“咱们沿着这条蔚如水,加速向南,取固原、平凉,夺回安定,然后依泾河入关中,再出潼关以救中原。”

    诸将都是形容憔悴,须发皆乱,一时无人应声。唯有黄云樵大步走出,抱拳说道:“匡国分忧,武将分内之事。既有都帅钧旨在此,末将愿为前部,明日尽早拔营南进,旬月之内,必取安定城。然后便往赴中原,与各路同袍一道,共破吴贼!”

    “好。”周恒扫视一圈,突然拍案喝道,“一个个都不吭声了,怎么,都觉得自己是收复失地之功臣,可以解甲封侯,坐享太平了?”

    “卑职等绝无此想!”赵石保连忙躬身抱拳,“都帅钧旨,何敢违抗,只是各师同袍,万里征战,身心俱疲,实已强弩之末,要请大总管宽限几日,也教伙伴们能喘一口气为好。”

    “嗯,此事也不是不可。”周恒转头觑着路文庚、张树直等羽林军师将,“羽林者,国之羽翼,如林之盛。羽林三师、六师,限两日之内,给本总管拿下固原!”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枪火如风雷

    朔方战报尚未送至枢密院,松漠都护元珍农已经穿过水草湖泊众多的浑达克沙地,赶回了京城。说起在沙地北面营造的新城,他告诉几位宰相:“草地城池,虽也划分里坊,设置官署官仓,可是不曾修筑城墙,是以很快完工。如今商贾不少,市集初兴,想必往后必定繁盛——只是中书省急召下官返京,却不知将遣何人替之?”

    元珍农如今已是年至七旬,须发斑白,面容之上也是密布细纹,显得甚是苍老。靳宜德眼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禁感慨:“珍农兄,这两年塞北风霜,想必受苦。这接替之人,咱们打算于胡、汉之中各选一人,以充任都护副都护之职。只是都帅的意思,是想委托你去朔方地主掌民政。此去灵州,二千余里,沿途又皆是苦寒之处,怕是你身子骨吃不消啊。”

    “朔方道这么快就收复了?”元珍农很是惊讶,他想了想,拈须说道,“元某曾做过三年灵州刺史,对朔方情形,也算熟知,思来想去,其实还是下官去最为合适。”宋、卢等人见元珍农并无推托之意,不畏艰难,慨然自任,心下俱都感佩,便与他详细商议起来,许诺钱粮支应、赋税蠲免,及河工、迁户等事。

    正在议论不休,郭继恩也从西府匆匆赶来相见,他抱拳见礼寒暄,元珍农却神色淡漠:“边关万里,老夫不敢辞任。不过那雍州军副统领桑熠亦为元某旧识,都帅就不怕元某到了灵州,鼓动挑唆,至有专制一方之患?”

    “元公提点得是,”郭继恩哈哈一笑,“光复远域,桑将军实有大功,当回驻西京,节度行台各部。朔方之地么,自然该另选一员燕镇宿将,以为留守才是。”

    元珍农冷哼一声,不再接话。郭继恩也不为己甚,一面伸手向火,又向宰相们解释道:“朔方战事,想必进展极顺。则周恒、刘清廓二将,势要东入潼关,加入中原战事。桑熠久历戎伍,力拒外虏,有功当擢。本帅打算朔方平定之后,便以桑将军为雍州军之主将,坐镇西京,以揽西北边事。”

    宋鼎臣、卢弘义都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桑熠虽非燕镇旧人,其忠肝义胆,天下俱知。都帅能令其独当一面,也是给归义诸将,树一楷模也。”

    “好,那么也请几位相国,致书雍州行台杨公,拣选能廉之吏,来日随元公一道往朔方任事。”郭继恩遂抱拳嘱咐道,“此为当前第一急务,尚请诸公着意办理之。”

    尽管元珍农一直对郭继恩冷眼相待,其出城赴任之时,郭继恩依旧前来送行,正在铁厂忙碌的霍启明也抽空赶来。元珍农这才心意稍平,又对郭继恩说道:“某前日读报,见杨都督军前斩杀常大振一事,想必诸军皆为震动。这常大振也是勋功勇士,如此结局,教人痛心,然百胜之兵,无敌之师,正当如此!望元帅与各师健儿,引以为戒,早日克复江南,以定天下。”

    郭继恩点点头:“好,元公嘱咐,郭某必定牢记。”霍启明却叹息道:“这个常大振,乃是小道的学生,极出色的斥候,就这样掉了脑袋,着实可惜,可惜啊可惜。”

    “居功自傲,目无军纪,这等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说甚么可惜。”元珍农瞪眼说道,“为将者,仁义智勇,缺一不可。你们往后,在讲武堂中当以此事为例,多多宣讲,以警后辈。”

    见郭、霍两人都连连称是,元珍农这才上了马车,他瞧瞧碧蓝天空,寒风吹过,想了想又犹豫问道:“朔方果真指日可下?则都帅究竟以何人镇守之?”

    “李续根李都尉,此人贫家出身,行伍之中历练出来,又在讲武堂读书,沉稳干练,足当大任。”

    “李续根?”元珍农皱眉想了想,“此人曾在枢密院担任职事?”

    “是,雍平十六年冬,伪燕入寇河北,其弟李书振战死于遵化。”郭继恩正色解释道,“此后郭某才将李续根调入枢府,为战训司参军,后又转任雍州军点检,大小十余战,皆有军功。”

    “这等说来,竟是一门忠烈啊。”元珍农肃然起敬,拱手说道,“李都尉豪杰之士,老夫当与之勠力同心,以定边疆。”

    马车由一伍军士护卫着,沿官道渐行渐远。霍启明这才问郭继恩:“你选了李续根来做这个副统领,徐珪沈望等人,倒也罢了,那梁义川,必定不服也。”

    郭继恩没有回话,只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翻身上马,示意许云萝等跟上,又对霍启明说道:“李樊玉染恙不能理事,方司监又去了军械公司,如今军供司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咱们还得另物色一个人来主持才好。”

    “胡启忠,辛广寿,你打算叫谁来,我就将他召入枢密院便是。”霍启明说着也跨上坐骑。郭继恩奇怪道:“你不回西山么,怎么还跟着我?”

    “谁要跟着你了?道爷我今日要去大学堂授课!”

    “原来如此,”郭继恩闻言失笑,“如今那个叫吕碧云的才女,名气愈发响亮,竟然压住了新科状元言若久。郭某倒是好奇,不知是何等出众的人物。”

    “既是好奇,何不与贫道一块去大学堂,顺便见识见识?”

    “还是改日罢,如今枢府之内,事情极多,”郭继恩在西海池大门处勒住坐骑,面上闪过一丝疲惫之色,“文谦兄又去了海津,愈到紧要之时,愈觉缺兵少将。”

    “也罢,那就请继恩兄生受着。”霍启明哈哈一笑,“道爷我可就教女弟子去了也。”

    讲堂之内,门窗皆开,学子们都穿着各式棉袍,依然冻得瑟瑟发抖。那吕碧云又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将一头长发铰去,只留至耳根。一时间,不但学堂之内为之轰动,就连燕京城里,也迅速传遍。

    霍启明步入讲堂,便诧异盯着这个女弟子。吕碧云倒是落落大方,轻轻甩头笑道:“广南之民,素有剪发之俗。天师何以如此惊诧莫名也?”

    霍启明放下讲义,连连摇头道:“彼是因为天气炎热,不得不耳。你这是为的标新立异,何可同日而语,再者,如今入冬,天气寒冷,你偏生这等特立独行,万一染了风寒,岂不自讨苦吃。”

    “弟子一心向学,洗漱妆扮之事,能省也就省了,短发濯洗甚便,又不用束发,有许多的好处。天师,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为师是何等身份,岂能与你一般胡闹。”霍启明眼神示意吕碧云收敛,拿起石笔,在黑板上写字,“此前为师已经给众位讲过方程,此语出于九章算术,方者,横列也,程者,算筹,竖式也。然后又给诸君讲解了几何,然则二者可有关联乎?这便是为师今日所授之课,名为解析几何。”

    天气渐渐一日冷似一日,学堂之中诸学子们还在发奋苦读,期盼着早日闭馆给假。各处工坊之中,男女工匠们也依旧忙碌,盘算着月底可得多少工钿,岁月平静,市井如常,南面与西北的战事,邮报商报等报纸如今也鲜有提及,仿佛是辽远虚无的传说,只在众人的生活之中,微微泛起一点涟漪。

    当京城又一次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河南宋城、南阳两处的战事,却还在持续着。盘踞荆湖的呼元通,一改往日的小股游骑袭扰,乃遣大将殷天生、戴虎等以四万之兵围攻南阳城。

    南阳大城,秤砣状的城墙依山傍水,方长达十八里,乃是河南道仅次于东都、汴梁的巨大城池,十分坚固,极难攻破。殷天生昔年曾与魏军大将雷文厚反复交战,是呼元通麾下深得倚重的名将。他也深知南阳城难于攻打,于是令部将王孝思率部围城,戴虎率万人占据南阳北面向城、方城两县,以阻截东唐从北面赶来的援军。

    向城、方城两座城池,向城在西,城北是绵延八百里的伏牛山。方城的东北面,则是伏牛山与方城山之间的开阔大道。戴虎因此以主力驻守方城,仅以两千羸卒把守向城。

    戴虎时年才满三十,素以骁勇著称。他率部进据方城县城不多日,东唐果然有中州军军监谭宗延率二万兵马赶来救援南阳。这支兵赶至方城城北的独树集安营扎寨,却并不急于进兵。

    戴虎也不惧敌军人数众多,当即率领五千荆湖健儿出城搦战,唐军闭营不出,对荆湖军的辱骂,全然不应。

    一连两日,唐军都躲在营垒之中,不与敌军硬碰。戴虎无奈领兵回城,但仍旧遣出不少斥候,小心查探唐军动静。当他得知有一小股敌军出营,往山脚处的杨集察看地形,便亲率数百骑兵,前往截杀。

    谭宗延是樵夫出身,当年便是郭继恩麾下的营官,骁勇善战。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饭食油水充足,他的身躯渐胖,骑术倒是一如往日般矫健。这日他由中州一师师监张续礼、巡检冯相廷等人跟随,出了营垒查探地形。一行人还未到杨集,就见南面雪地之上涌出敌骑身影,驾马飞奔而来。

    张续礼等大吃一惊,连忙护住谭宗延掉头向东,荆湖骑兵迅速拉开阵型,紧追不舍。随扈们以羽箭阻击,这更激怒了戴虎,下令骑兵们以弓弩还击,死活不论!

    一哨护卫的骑兵很快折损了近半,一支羽箭嗖地飞来,当的一声撞在张续礼的兜鍪之上。众人登时大吃一惊,谭宗延也被追得恼怒不已,当即勒住战马,返身张弓搭箭,嗖嗖连发,竟是无一落空,数息之间,便射杀了七八人。

    他出营之时未张旗号,戴虎虽料想对面之敌身份不低,却不知此人就是唐军之主将。眼见此人射术精良,戴虎一声喝令,便有一队骑兵绰枪加速奔来,要取了这个敌将的性命。

    冯相廷料难走脱,将心一横,掣刀驱马拦在谭宗延身前道:“卑职再挡一会,将军可速走!”

    “不用慌,你瞧本官再杀几个。”谭宗延一张胖脸之上依旧神色从容,他不慌不忙,从腰边掏出一支精美的燧发手枪。这是他还在郑州练兵之时,军供司特地从燕京城送来的兵器。谭宗延对这件火器爱不释手,闲暇之时经常练习,但是在战场之上使用,这还是头一遭。

    砰的一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荆湖队官面门中弹,应声栽倒。骑兵们登时大吃一惊,一时不知所措,谭宗延身边的护卫们趁机又射还好几箭,于是又有两个骑兵从自己的坐骑之上栽了下来。

    “这个便是火枪么?”

    “不要怕,这怪物只能射一次,咱们冲过去,杀人夺枪!”

    骑兵们鼓噪着,约束住自己的战马,预备再次发起冲击之际,谭宗延已经装入弹丸,砰的一声,白烟再起,又一名骑兵应声而倒。

    众人惊得大喊一声,掉转马头就跑,谭宗延第三次开枪之时,骑兵们已经逃出了百余步之外,这一回,没有人倒下了。

    戴虎也被枪声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远处已有东唐骑兵赶来助战,他也只好吩咐部属们,速速回城。

    仔细听完骑兵们的奏报,戴虎面色阴沉下来,连忙吩咐书吏,详具呈文,遣人急送殷天生处,请他定要小心防备。又传令各部,谨守城池,不可轻易出战。

    戴虎所部主力于是在方城城内严阵以待,唐军却迟迟不来进攻。又过了好几日,西面的向城再次传来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另一支大约两万人的唐军,突然从向城北面的鲁阳关杀出来,冲至向城城池之下,一举克之。城中两千守军,几乎被全部歼灭。

    鲁阳关是鲁山、汝州通往南阳的一处险要关隘,昔年前秦南攻之时,曾以精骑突破此关进逼南阳。只是多年兵乱,道路失修,杂草丛生,时人无有通行者。这回越关南进者,便是新扩编的东唐楚州军。检校统领唐成义亲率二师、三师的两万官兵,一路疾奔而来,以乡民为向导,杀出鲁阳关,轻易夺下向城。

    戴虎没能截住东唐援军,南阳城下,双方的决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三十二章 攻守难议定

    枢密院新设楚州军,选将募卒,遣发南阳之际,讲武堂也有一批学生被急召入军,提前离开西山脚下的学校,奔赴战场。

    年方二十的雷元庆初夏才入京城之时,便以其壮硕的身躯和出众的武艺,迅速赢得了不小的名声。于贵宝、王忠恕等老将,对他都很是喜爱。对这个行伍出身的少年来说,学堂的读书、操训都很是新奇。除了课业之外,学生们还要响应官府的号召,往乡县帮扶百姓,教认字,帮农活,修水利,筑道路。城里学堂的学子们也同样要做这些事情,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中州军检校师监谭宗延的长女谭云珠。

    十五岁的谭云珠已经出落得身形窈窕,眉目清秀,两个少年人一见钟情,便由于贵宝作伐,早早定下了婚事。郭继恩得知此事,也是啧啧称奇,却又正色吩咐道:“两个人都正是读书的大好年华,定亲虽可,这婚事却不着急,大可过几年再说。”

    雷元庆也只好按下相思之意,在讲武堂中发奋努力。看看到了冬天,枢密院一道军令下来,他与尤太全、陈启义等人,都被拣选出来,提前离开学堂,赶赴南方战场。

    除了各处拣选的大小军官,德州、郑州、东都等处操练的新兵也都聚集起来,他们被编成了楚州军第二、三、四、五师。统领官唐成义率领第四、五师继续南下,经鲁山县冲出鲁阳关,奔赴南阳战场。二师和三师,则由楚州军检校军监常玉贵率领,在汝州继续操练。

    汝州城墙方方正正,方长九里余,内有玉皇阁、望嵩楼等著名建筑,如今城内聚集了不少从向城、方城等处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无以为家,刺史章庭芝等人只好请官兵相助,在城外搭设起窝棚,以避寒冬。

    陈启义、尤太全等人虽是出身忠烈之门,依旧只是定为九品协尉军阶,授哨长之职。独雷元庆以军将身份入学,乃定六品提尉,授团练之职,一时间,颇为引人侧目。

    三师一旅一团团监杜百祥,足足比雷元庆大了十三岁,其人形容苍老,倒像是一个农夫。他带着雷元庆一道,见过了团里所有的营官队官,又领着伙伴们出西城门,帮着百姓搭设窝棚,并挖灶埋锅,煮粥与大伙分食。

    雷元庆皱眉低声道:“这些事本该府衙差役去做,如今倒教咱们这些军汉出力奔忙,天寒地冻的,其实难捱。”

    此时官兵们已经停了活计,聚在一块歇息,杜百当正取了皮囊喝水,他瞅着对面茅棚前那个双目无神、衣衫褴褛的老汉,和他那双张着饥饿大眼的孙儿孙女,听了这番言语忍不住叹息道:“这些人衣单肚饿,若咱们不施以援手,实难挺过这个冬天。雷团练,你是富贵出身,不曾吃过这等苦楚,杜某和团里同袍,九成九都是贫苦出身,知道这等滋味,就算无有军令,咱们出一把力,也是该当之举。”

    三师点检左绪堂、师监吴孝明也和众人一块忙碌,雷元庆觑个时机,去拜见军监常玉贵:“咱们在这汝州城倒成了看管粥厂的了,敢问军监,何时才能开赴南阳战场,杀贼报国也?”

    常玉贵负手打量着他,温言笑道:“想是雷提尉牵挂令兄?唐统领、中州军谭军监各率部伍,已经克复方城向城,南阳虽是被围,其实不用担忧过甚。对了,谭军监还是雷提尉之岳丈?令岳是军中宿将,自有方略,咱们安心在此处练兵,只等枢密院钧令便好。”

    唐成义率领楚州军第四、五师自鲁阳关冲入南阳境,下向城之后又沿淯水继续挥师南下。戴虎不得已率部南出方城县,从淯水东岸赶来阻截。得知驻扎独树集的唐军还携带着大批急着返回故土的百姓,戴虎心下稍定,遂下令全军急速向西,于石桥铺越过淯水,紧追唐成义所部之敌。

    石桥铺因淯水河上的一座石桥而得名,戴虎率军来此,眼见石桥完好,连叫万幸,当即下令兵马过河,向南继续追敌。不料人马才过一半,中州军第六师师监陆况就率领着一支骑兵尾随追来!

    淯水河宽水急,不少人被驱赶着跳进冰冷的河水,生死不知。唐军官兵们沿岸南走,羽箭连发,河面上冒起一束束血迹,还有一些人眼见无路可走,索性便跪下高喊投降投降。戴虎检点人数,眼见又折损了近两千人,既心痛又无奈,他也不敢追敌太紧,遂于蒲山镇安营,静等前方消息。

    唐成义所部两万人马,大多数都是从未上过战阵的新卒,在南阳城北与荆湖军激战一场,险些溃败下来。好在军官和老卒们稳住了阵脚,两军从午时直战至申时,殷天生未能击退东唐援军,情知南阳已经无法围攻,便一声令下,主力大军一口气退至邓州,依托水运便利,以图持久作战。

    唐成义没有急着入南阳城,而是下令全军再次掉头北返,截杀戴虎所部。戴虎此时已经不敢应战,全军连夜弃营西逃,南阳之围顺利解除。点检魏守亭抱拳问道:“敌围既解,咱们可要顺势南进,夺下邓州?”

    “以我师眼下战力,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唐成义摇头下令,“先入南阳城再说。”

    殷天生遣出的信使报入江陵,留着一脸虬须的呼元通正在新筑的霸王宫内与妃子们一道饮酒作乐,听闻前方吃了败仗,当即大怒吩咐,将戴虎营前处斩,并另遣后军统领郭益宁赶赴邓州以接替殷天生。

    王宫典书令傅纯修急忙劝阻:“大王勿怒,小臣有一肺腑之言,殷将军老成之将,虑事周全,我师虽有小挫,士气未堕,仍可与敌力战之。猝然换之,恐前方虎贲心生疑惑,反为不美。再者,唐国似乎早有预备,援军来之何速也,此等情形,小臣奏请,遣使传书于南吴国主、太子,非是我等不愿全力出兵,只是南吴之兵,亦当同期北进。不然,彼岂非坐收渔利哉?”

    “可是区区一座南阳城都未能拿下,本王便要催促南吴,也难免底气不足。”呼元通放下酒杯,又示意身边的姬妾都退下,“殷天生不能克敌,本王自然要另遣别帅替之了。”

    “小臣斗胆直言,郭统领之才,未必胜于殷将军,”傅纯修言辞恳切,“南阳是中州门户,历代加固,实难猝取。殷将军退至邓州,实欲长远图之。昔日大王亲自出征,不也是未曾克下么?”

    “你倒是胆大,敢这样与本王说话。”呼元通拈须笑了起来,他觑着这个文官,摆手道,“就先依了你,教郭益宁还留江陵便是。给南吴之书,也委傅典书写了罢!”

    郭益宁得了王旨,兴冲冲回到衙署,正在挑选心腹亲近之人跟随自己一道出征,不料霸王宫内又传旨过来,吩咐他不用去南阳了。郭益宁登时大怒,立即去找中书副相王行鹏:“此必是傅纯修之主张,前日末将欲往安陆平乱,也是被他阻止,这人十分可恨,王相当与末将联手,将其尽早除去才是!”

    王行鹏不慌不忙整理紫袍:“安陆之事,换掉刺史不就平乱了么,又何必动用甲兵。”

    “不出兵,那里有金银可得?便是奉与王相之常例,亦指望着杀贼事也。”

    “何必嚷嚷?”王行鹏不满地扫视郭益宁一眼,“傅纯修如今颇得大王信重,此事不可急躁,当详细为计。”

    因为傅纯修的劝阻,戴虎逃回邓州之后并未被砍头示众。殷天生只是坚壁不出,耐心等着唐军主动前来攻打。

    楚州一师点检雷元和、师监夏振发皆在北门相迎唐成义。眼见这位新任统领官年才三旬,脸型瘦长,硬朗俊俏,雷元和心下暗自讶异。只是转念想到更为年轻的郭继恩,也就释然不以为奇,恭谨抱拳道:“卑职无能,惊动统领亲自率部相援,甚是惭愧。如今南贼既退,统领若是欲发兵南取邓州、新野,职部当为前驱。”

    “边走边说。”唐成义自己牵着马进了城门,“荆湖军此番来势汹汹,仍不免有虚张声势之感。雷点检,本官以为呼元通或有趁乱打劫之意,只是这殷天生行事稳健,知道南阳城池坚固难以攻打,是以仅有试探之意。雷兄以为如何?”

    “是,卑职与荆湖诸将,大小亦有十余战。这殷天生者,颇善用兵,见事深远,实为劲敌。”

    “既是如此,咱们就按兵不出,只以安抚人心,训练部伍为要。”唐成义停下脚步,果断吩咐,“还有,汴梁那边,多遣信使过去,打探消息。”

    “是。”

    汴梁当面之形势,也是错综复杂,徐智勤两次打退东唐军的反击,顺利夺下曹州之后,留统军副使路士瞻镇守,自己则回到宋城。奉徐智玄之命从徐州赶来的行军长史潘文佑,见徐智勤从曹州回转,也不禁长松一口气:“太子殿下深恐司帅执意从曹州继续北进,如今见着司帅回藩,可见用兵老到,下官这就给太子殿下去信。”

    徐智勤风尘仆仆,面色也不大好看:“某虽是两度击退北贼,兵马折损也是不小,若再往北打,实已是强弩之末,不可为之。本官打算在宋城休整、募兵,以期来年开春之后,大举西攻汴梁。”

    潘文佑闻言一怔:“曹州既得,向祖才手握重兵而不敢出击,可见彼前番败于宋城,已失了胆气,当可鼓勇而破之。如今粟清海所部之敌,已经逼至临沂城下,山东方面,形势颇急,我师既在河南已成主动,当速速攻取汴梁才是。”

    “早就知道徐智兴实非将帅才,一时意气,非要去打青州,致有今日被动局面。”徐智勤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他注目潘文佑,“曹州战事,向祖才虽说接应迟缓,毕竟汴梁等处还有七万大军,非一举可破之也。我师连番苦战,将士俱疲,伤亡亦多,今冬实在是不能再出征了。”

    “司帅,太子殿下在徐州,也是甚为焦虑。”潘又佑面有忧色,“北征之事,关乎国之存亡,不可心存观望之意,以害大计也。”

    “这是什么话,”徐智勤很是不悦,“本官一腔肺腑,皆为国家计,岂有私意哉!北贼士马雄强,精兵良将不计其数,粮草辎重,亦源源不绝。我师易败而难胜,贸然出师,必为敌所乘,不可不从长议之。”

    潘文佑长吁短叹,徐智勤始终不肯答应。一时情急之下,潘文佑拂袖而起,愤然说道:“若不以攻代守,俟敌尽起全国之兵而来,此宋城又能守得几日耶?”

    “这是何意?听说太子已与荆湖呼元通议定盟约,一道抵御燕京之敌。”徐智勤微觉诧异,“难道荆湖军已经被唐军杀退了么,这也未免太不济事了也。”

    “下官所言,非是此事。”潘文佑摇头不已,“据说郭继恩早已另遣一支大军,出征朔方,领军主将,便是周恒!”

    “竟有这事?”徐智勤也不禁变色,“既是周恒为帅,想必出征之兵,当有十万之众。郭继恩发兵二十万与我征战许久,还能另遣灭国之师,如此耗费民力,竭泽而渔,他就不怕钱粮难以支撑,以致前方大溃么?”

    潘文佑瞅着他不说话,徐智勤自己也觉得揣测不实:“以北贼之力,恐怕是撑得住两路开战啊。”

    “是,司帅也想到了这层。如今郭继恩无力再往中州增兵,此正天赐之时也。”

    然而徐智勤犹豫一会,还是摇头:“潘长史,本官以眼下之兵力,实无把握能拔取汴梁也。若是徐州还能增兵——”

    潘文佑苦涩说道:“司帅也知道临沂形势,徐州实在是不能再往宋城增兵了。这边,只能请司帅自己再想想法子。”

    徐智勤不再说话了,他往椅子上一靠,捏着眉心闭目沉吟。不管潘文佑再说什么,他都不应声。

    夜色降临下来,潘文佑无可奈何退了出去。这时蒋寿生才从暗处闪身出来,凑到主将身旁,低声说道:“司帅,卑职觉着,司帅当与潘长史一道往徐州,面见太子,详细分说这边情形。不然,太子殿下定然恚怒,再有小人以言语惑之,则事情愈难挽回矣。”

    徐智勤轻轻摇头,蓦地睁开眼睛,语调苦涩:“我若去了徐州,太子必定会另遣他人替代之。”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朝设武学

    南吴太子徐智玄的确已经起了换将之心,搜集得来的东唐报纸,对西北战事语焉不详,难以察知真实情形,尤令人心下难安。徐智玄原本已经署下以徐州镇将郑德威替代徐智勤的教令,从临沂返回徐州议事的陈贯恩立即表示反对:“郑德威资历才望,皆不及路士瞻,彼往宋城主持军务,则路士瞻岂能甘于其下,必至将帅失和,反为祸事。”

    此时恰逢太子媵妾郑玉婉从扬州前来,侍奉左右,徐智玄打量着宠姬的新发式,觉得很是妩媚:“如今两都又有这等新风?倒也好看。”

    “此乃倭国贵女之风,唤做姬发式。江宁、扬州诸女,皆做此妆扮。先前妾在路上,还有些担心,怕殿下不会喜欢呢。”

    “不会,很是好看,孤怎么会不喜欢。”

    郑玉婉觑着太子面色,小心说道:“可是妾瞧着殿下仍有不乐之意,想必是政事艰难,殿下重任匡国,若有不决之事,可多与家兄商议之。”

    “令兄,的确是刚毅忠节,孤实是甚为倚重。”徐智玄微微沉吟,“你来徐州,可是已经见过他了?”

    “不曾,妾一路至徐州,下了马车便至殿下处。”郑玉婉连忙回话,“无殿下吩咐,妾岂敢擅见外男耶?”

    “嗯,德威兄既是你之兄长,便是见一见,倒也无妨。”徐智玄慢慢说道,“过不几日,孤就会遣他再往宋城,执掌军务去也。”

    郑玉婉盈盈行礼:“受君差遣,此乃臣下分内事,妾决不敢干预之。”

    “你快起来,做什么这等恭谨小心。”徐智玄笑了笑,“玉婉的性子,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是郑德威的话却让太子的确有些不放心:“听说有人议论,以为卑职才干不能当方面之任。卑职亦不敢辩驳,惟有来日以行迹自验之。只是陈司马此前便在宋城辅佐徐统军使,其人之主张,未必全出自公心?殿下可令陈司马仍留徐州,以书信晓谕徐军使,若徐军使果然更改了主意,则殿下亦不可不防也。”

    “大敌当前,岂可彼此攻讦,实非成事之举。”徐智玄皱眉训斥,转头却吩咐陈贯恩仍留徐州。陈贯恩一时未察,便毛遂自荐道:“既是主公忧心西面局势反复,下官可致书宋城徐司帅,催促他速速进兵汴梁。”

    “五郎主意甚大,心志难测,孤的吩咐他都未必会听,你一纸书信,能劝得动他?”徐智玄面上带笑,未置可否,“不过试试也是无妨。”

    不料陈贯恩书笺才至宋城,徐智勤立即便有回书,称自己已尽起宋城之兵,西过睢县,进逼雍丘。恰好南吴国主诏书此时亦到徐州,就处置谢承运之事回复太子。此前徐智玄奏报谢承运贻误军机之事,欲在徐州将其当众处斩,原以为父亲至少会下旨将其流放绝地,籍没家财。结果徐敬徽手诏却只命将谢承运罢免官职,押送江宁而已。

    两桩事情凑在一处,徐智玄登时心中大怒,面上却依旧如常,只将潘文佑、陈贯恩、郑德威等人召来,商议山东局势。陈贯恩才从临沂返回,便向众人详细分说唐军部署:自临沂西北面费县,直至泗水,一百六十余里,依村寨筑垒为营,既窥临沂,又守兖州。当地百姓甚为拥戴,纷纷送子弟从军,如今粟清海所部,已有十万之众。

    郑德威闻言,颇觉困惑:“敌军联营百余里,若我临沂之军果断击之,当可逐营而破,为何陈司马不教朱护军出城击贼也?”

    “尼山地形平缓,北军各处营垒,相距不过二十余里,一处被攻则别处速至,非轻易可攻之也。”陈贯恩只是摇头,“江都王赶回临沂后,下官也是如此陈析厉害,是以山东军并未轻举妄动。”

    徐智玄眉头微皱:“似陈卿这等说来,山东方面,咱们竟是束手无策了么?”

    陈贯恩也不转弯抹角:“当前局势,只能以守住临沂为要,不可轻易出兵。殿下既已决定先取河南,则山东方面,不宜再过多投入重兵。不然,两头俱失,事倍功半也。”

    “若非二弟胡乱行事,山东何至今日这般被动。”徐智玄心情渐觉沉重,“密州一败,主动尽失,何以北贼却何以令孤有愈战愈强之感?郭继恩扩军何速,而战力不减,也不知究竟是何手段。”

    郑德威尚未与东唐军交战,潘文佑陈贯恩等皆大有同感。“此事之关窍,乃在其所设之讲武学堂也。”陈贯恩于是又抢着说道,“彼在燕京所设之武学,授以兵法弓马之术,是以将才层出不穷。臣下愚见,殿下亦可仿其制度,创设武学——”

    “不要再说了,”陈贯恩还未说完,就被徐智玄突然打断,他面带怒气,“古之名将者,岂专学孙、吴哉?此等无谓之举,不必议之!”

    陈贯恩愕然瞧着太子:“殿下,臣之倡议,实为金玉良言——”

    “什么金玉良言!你知不知道郭家小贼设立武学,究竟意欲何为?”徐智玄勃然发作,“其人办报办学,绝口不提君父,尽为狂逆之言,什么民惟邦本,什么君舟庶水,什么民贵君轻!孤倒要瞧瞧,俟其果真占据江宁,当真就不会称孤道寡么?!”

    “殿下!”潘文佑大吃一惊,“此危急存亡之际,当振奋精神,感召豪杰,以扫荡乾坤,席卷天下。不可心灰意冷,出此妄语也——陈司马,你出言无状,还不速速退下?”

    “是,微臣无礼,微臣告退。”陈贯恩也有些惶恐,连忙起身行礼,躬身退了出去。

    一众僚臣惴惴不安捱了两日,徐智玄冷静下来,经潘文佑开解劝说,复又请旨江宁,欲在江宁设立武学,由兵部郎中主其事,广收学子,以“明阴阳、习兵法。”学生则由各府县保举入学,无保举者,则考弓马骑射、兵法边策等事,以为国家选将之备。

    消息传至燕京,恰巧霍启明自西山返京来见郭继恩,说起此事,郭继恩冷笑道:“只学我之皮毛,这武学能撑过一年,便算是徐智玄的能耐。”

    “哪里还用一年,这南吴朝廷能不能撑过一年还在两说呢。”霍启明也觉得好笑。倒是瑞凤郡主和顾蓓两个,深觉讶异,顾蓓忍不住问道:“中州战事尚胶着,何以都帅、参政皆这般信心百倍也?”

    “此乃破晓时分,东方未曙,而胜利已在眼前。”霍启明很是自信,他想了想吩咐道,“拿纸笔来,道爷要给讲武学堂,写一副楹联。”

    郡主和顾蓓两个,乃至许云萝,都凑过来瞧着,但见霍启明运笔如飞写道: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品上将军

    顾蓓瞧了忍不住低声道:“这也未免太过浅显直白了些,还有,参政大人这笔字,奴婢实不敢恭维也。”霍启明倒是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字难看不要紧,意思浅显才是最好,正要教天下人都能瞧得明白。”

    “意思奴等自然都懂,”郡主依然不解,“只是不知这与前方战事,有何干系也?”

    “当然大有干系,为何我愈强而敌愈弱,道理皆在于此。”霍启明环视三个女孩,点头道,“瞧来只有许令史明白其中道理呀。”

    郭继恩原本在一旁瞧着,这时也凑过来,加上一笔横批:报国为民。他转头问霍启明:“如何?”

    “马马虎虎,将就着先这样用罢。我且问你,西北行营可是有消息来了?”

    郭继恩转头示意瑞凤郡主,郡主忙禀道:“是,西北大军已经克复朔方全境,鄂勒支败走会州。并州军、羽林军各部自萧关东返,破庆阳,围安定,关内边患,实已彻底平定之。”

    “这倒要恭喜郡主殿下了。”霍启明笑着拱手,“周恒兄率十万貔貅,立复边之功,焜耀千古,名传百代,大喜之事。”

    郡主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却谦逊道:“不敢当,这都是将士们奋勇杀敌,方有今日捷报。况且南吴未平,中原多难,还不是庆功之时也。”

    霍启明便转头问郭继恩:“刘清廓刘统领,可是已经率部东出潼关?”

    “没有那么快。”郭继恩摇头,“我已命周恒兄弟将兵权交于刘统领,尽快赶回京城,还有雍州行台都督杨公,这回也要入京。”

    “哦,杨公年逾古稀之人,你还教他入京作甚?”霍启明有些惊讶,“西京至燕京,二千余里,舟车劳顿,如今又是严冬,眼见年节将至,难不成是请他来过年的么?”

    “是啊,正是此意。”郭继恩神色坦然,“杨公入京,也就不用再回关中了,安居于京城,其实甚好。”

    “明白了。”霍启明点点头,复又坐下,吩咐顾蓓道:“将这几日军报,都拿来给贫道瞧瞧。”

    顾蓓答应着,将军报都报过来呈在他面前,霍启明一边翻阅,一边又问郭继恩:“那个尤太全,怎地被选入了楚州军?听说何家嫂子找到于都监哭诉,恳请将这个后生召回京城来。”

    郭继恩知道这个何氏乃是尤忠道的未亡人,他摇头道:“此事我一无所知,当初讲武堂怎地又会收了尤太全入学?”

    “忠烈之后,自然是优先录选了。”霍启明放下手里的军报问他,“如今尤太全已经被遣往南阳,再将他召回,往后教他在军中如何立足?不如再补一道军令过去,调至唐、常身边做个参谋罢。”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他一个只在讲武堂读了半年书的少年,能做什么参谋?”郭继恩皱起眉头,觉得此事很是棘手,“补一道手令是可以,若其编入了战营,便改至工辎营罢。”

    “这样也好。”霍启明点头,一目十行继续翻阅军报,又问道,“政事堂那边遣人传讯,教贫道入城之后便过去议事,继恩兄可要一道去么?”

    “不去,”郭继恩头也不抬,在纸上写写算算,“徐智勤陈兵雍丘,我在等战训司的商议结果。”

    “这有何可商议的,向祖才这回还教吴军破了防线,就该自裁以谢天下了。”霍启明不以为意,“你还是与我一块去政事堂,听听宰相们说什么,也好散散心。”

    “这正是教人疑惑之处,徐州并未往宋城增兵,以徐智勤之才干眼力,他也该知道此时出兵,实为不智之举。就算要与我决战,也该是来年开春之后才是。”郭继恩很是不解,“劳师无功,他这又是何苦?”

    “这便是你思虑过甚了。”霍启明晃动麈尾说道,“你能想到的事,徐智勤自然也能想明白。这冬天雪地的,他还强行进兵,这是虚应故事,妆样儿给南吴太子瞧的。总之贫道还是那句话,向统领这回若再吃败仗,他哪里还有脸来见咱们?贫道懒得理会这事,先告辞了。”

    霍启明大摇大摆出了节堂,又与陆祥顺、奉效节等人说笑了一会,这才施施然步出广寒宫,吩咐耿冲一块往承天门去。

    到得政事堂,如今甚少前来理事的宋鼎臣也在,卢弘义、周思忠、靳宜德等也都在此。见霍启明进来,彼此寒暄之后,宋鼎臣一边咳嗽,一边向霍启明详细分说为何催着他回城来议事。

    西征大捷,朔方光复,民政诸事部署,固然是第一紧要之事,而诸军酬功,也不能不加紧议定,监军署因为这事,也深觉头痛。如周恒、刘清廓等将,功勋卓著,二人原本就已是二品的制将军,军阶势必当再为擢升才是。然而若令其与郭继恩平齐,不要说官员百姓会做何想,便是周恒、刘清廓自己,也绝不敢受之。

    于贵宝试探郭继恩口风,都帅的意思很是清楚:有功当赏,这没什么可说的。于贵宝登时十分为难,于是又寻着周思忠,悄悄提出此事,周思忠当即省悟,这不是一件小事,于是又与宋、卢等人商议,只是拿不出一个章程来。宋鼎臣慢慢说道:“周将军克复朔方,如此军功,晋为一品方才妥当。只是都帅坐镇燕京,运筹帷幄,平万里之寇建不世之功,不宜与诸将同秩,当有所分别才是。”

    靳宜德板着脸不发一语,霍启明觑着他神色,故意说道:“若是都帅早做了天子,其实倒是省事了。不然,断了将帅晋阶之望,将来史书,必定会有苛议也。”

    卢弘义忙道:“终究都帅只是戎政之长,这说笑之语,参政就不要再说了。以卢某瞧来,参政似乎已经有了主张,何不说出来大伙一道参详?”

    “军功当擢则擢,不可迁延迟疑,以免物议。勋号勋章,自然都是应有之义。至于军阶者,于都监确实曾与贫道提及,小道以为,可设一品上将军之阶,周总管晋为上将军,理所应当。”

    “上将军?”宋、周等人皆自沉吟,霍启明继续说道:“元帅者,可为荣誉加衔,秩比三公。往后诸将,除役休致之时,可由朝廷视其功勋,加授此衔。”

    数日之后,郭继恩瞧着解志兴呈来的新臂章,里面绣的竟然是一个龙头,他皱眉不解:“这是什么?”

    “回都帅的话,此乃龙首也。”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安定百尺楼

    与急召周恒入京的军书一道送至关内的,还有桑熠、徐珪和李续根三人的擢升官告,和刘清廓率师出关的命令。此时庆阳城已经被唐军收复,守将蒙陈固在突围之时身中数箭,当场阵亡。图鞑人在关内,已经只剩下了安定城一处据点。

    两位大将会师于安定城下,周恒遂以行营总管之名义钤发军令,刘清廓率领羽林三师、六师先出潼关,李续根则返回灵州,以主持朔方军务。

    灵州城墙方长近八里,与中原诸府城相比,只能算是一座小城。但是地处西北,向为朝廷军事重镇,大河之旁的数千顷良田,足应军供,其最盛之时,城中有兵二万余,户九千余口。作为边陲大城,又屡次被外虏入寇,这座城池因此而充满异域风情,深目高鼻之胡人,随处可见。除佛寺之外,景教、摩尼教等,皆有寺院,炎热酷暑之际,城中百姓无论胡汉,俱往寺庙阴凉之处聚坐纳凉。如今已经入冬,大风肆虐,时有飞雪,街上也就行人稀少。

    凤翔府刺史叶昭德被署为灵州刺史,尚在路途之中,桑熠暂以副统领身份,兼理朔方民政。接到军令之后,他依照周恒吩咐,将驻屯在灵武县城的雍州军第六师点检梁义川召入了灵州府衙,将周恒的亲笔书信交给了他。

    梁义川脸形狭长,面色狠厉,他浓眉紧皱,将周恒的书信捏在手里反复瞧了许久,才神色稍霁,吁了口气慢慢说道:“徐珪兄年长于梁某,虽为归义之将,却是慷慨仗义的性子,此前也是一直与胡虏作战,他来做这个副统领,某原本就没有打算与他争。李续根来做军监,梁某其实是不服的,某做旅将之时,他不过是个团练,就因为他是左军甲旅旧人,又曾在枢密院勾当,便升迁得比别人快么?”

    这种问题,桑熠实难回答,斟酌着说道:“桑某来归,还是听了徐将军所谏,如今得都帅简拔,出领节度,心中甚是惶恐惭愧。李将军之事,想必都帅自有其考量也。”

    “大总管信中告诫,教卑职想一想当年中军乙师的伙伴,当年为国捐躯的尤忠道兄,还有路元璟、石兆庭两位同袍兄弟。”梁义川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这个甚么副统领、军监,某不与他们去争了。不过,来日方长,卑职终究会教军中同袍都记得,论打仗,梁某是谁也不怕!”

    听得这番言语,桑熠神色也颇震动,他郑重抱拳道:“梁点检这等胸襟气魄,桑某很是佩服。你渡河来此,今日咱们一块喝一点酒,明日再回灵武城不迟。”

    梁义川却自告奋勇道:“若桑统领允准,卑职所部,愿北返丰州,以防备漠北之敌。”

    “这却不必,”桑熠忙道,“依枢密院钧令,咱们已经在扩编雍州军第八师,梁点检所部,依旧还驻屯灵武便是。”

    他犹豫一下,又小心说道:“刘统领的意思,打算推举六师三旅巡检季广茂,出任第八师之检校师监。”

    梁义川心平气和点头道:“可,季巡检颇识大体,沉毅有度,如今能更进一步,这也是他的造化。卑职回去之后,便遣他来统领处应命。”

    原任并州军第三师副点检的张宗玉接替了李续根的职务,出任雍州军第五师点检,作为归附将领,他心中既有欣喜,也很有些忐忑。李续根却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在都帅眼中,你我都是军中同袍,并无分别,无须顾虑太多。走,我领着你,去见见董师监,与各位旅将团将们。”

    “是,卑职知道了。”张宗玉心下稍定,又忍不住问道,“军监预备何时发起攻城之战?”

    周恒和刘清廓都已经动身离去,新任雍州军副统领徐珪尚在丰州,周恒临行之时已经吩咐安定围城之战由李续根来指挥。当下李续根不慌不忙戴上幞头:“不用慌,如今这样大雪,城中之敌无处可去,咱们就围他一两月,也是无妨。”

    并州军两个师、雍州军三个师,近五万人于安定城外四面设营,城南城北山峦之上,也有东唐军的营垒。士卒们经常冲到已经冰封的泾河河面之上,冲着北城楼之上大声叫喊。这些士卒除了汉人,还有东北各部族之兵,粟末部、越喜部、铁利部、室韦部,甚至还有同罗部和乞答部人。各式胡语充斥于耳,告诉城内守卒,他们已成孤军,无路可走,当趁早归降,还能拣回一条性命。

    卓鲁哈形貌粗犷,髡发重甲,他本是鄂勒支麾下一员骁将,如今却也深悔当初过于托大,没有听从左将军的吩咐退至平凉。不然,左军主力在萧关北面被击溃之时,他还能越过陇山的各处关隘,退往会州等处。如今,眼望着城外的重重营垒,除非他真的能插上一副翅膀,否则,即便唐军不来攻打,城中这五千兵马也会迟早饿死。

    庆阳城里的俘兵被驱赶到了厚厚的冰面之上,唐军士卒还高高挑起了蒙陈固的首级。立在著名的安定城楼之上,卓鲁哈心中愈觉慌乱,他不想再瞧,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冰面上传来马蹄之声,他忍不住又掉头去瞧,一个乞答部的少年,身穿最为华贵的银貂裘,长筒皮靴,冲至城楼近前,大声喝道:“我是乞答部的达贺奇,首领达贺乌之子!”

    城上的图鞑官兵都愕然地瞧着这个少年,只听得他继续嘶吼道:“俺在单于台,就归降了周将军,乌伦布台和德拉钦,早就逃回了牙帐城。漠南之地,已经没有了一个图鞑人,你们还能往何处去呢!”

    城上无人应声,默默听着达贺奇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漠南被汉人收复了,朔方被汉人收复了,郁力弗也被打得溃不成军,不知所踪,必突可汗远征西域,早在千里之遥。安定早已成为一座孤城,就算唐军不来攻城,他们也不可能等来援军。若是愿意打开城门投降,李将军已经允诺,城中守军,无论大小,一个不杀。

    卓鲁哈愈听愈觉心烦,忍不住张弓搭箭,觑准了那个滔滔不绝的少年,只要他松开勒住弓弦的手,准保教这个达贺奇就此丧命。

    只是他这一箭,无论如何也不敢射出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紫微何煌煌

    桑熠从灵州,经萧关返回关内之时,安定城内的五千图鞑军已经开城归降。自八月里郭继恩决定出兵朔方,直至安定光复,前后不过四月工夫,即大功告成,朔方、关内、云中三地,尽入东唐版图。

    李续根知道中原战事急迫,安定城收复之际,他便立即钤下军令,教黄云樵、杜文实两部东赴潼关,加入中州战场。办理交割之后,他陪着桑熠一块,登上安定城楼,远眺群山莽莽,天地皆白,泾河犹如一条沉睡的玉龙,寂静无波。李续根忍不住说道:“好山好水啊,如今回到了咱们手中,开春之后,正该领着百姓们种粟,收麦,麦如黄金,粟有五色,瞧着就能闻到香味,佐以肥美的猪肉,这日子,何等快活。”

    他絮絮叨叨,说起乡间的农活,又说起中原情形,大片平展展的土地,走上十里八里,也见不着一座小山,不似关中这般,山绕着山,梁围着梁,瞧得见人,却走不到近前。只是幼时家贫,有时仅以野菜米糠度日,青黄不接之时,断顿也是常有之事。又说起自己战死在遵化的弟弟:“书振之聪敏机灵,远胜于我。他若是未死,今日想必是大有成就。”

    桑熠原本听得有趣,频频点头。及至李续根谈及自家兄弟,他也有些喟叹不已:“将军难免阵前亡,与李兄弟不同,本官出身将门世家,历代为天子戍边。多有战死沙场者。家父当年,便是追敌之时,不慎陷入流沙,一团人马,被葬送得一个不剩。算起来,也有二十年矣。”

    “但愿将来,咱们都能解甲归田,安养余生,再也不用吃这风霜之苦。”李续根在凛冽的北风之中立得笔挺,轻轻点头,又转身询问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达贺奇,“达贺小郎君,你是愿意率部留居于单于台呢,还是愿意返回那什么,大鲜卑山?”

    与两位身着军袍铁甲的将军不同,达贺奇衣饰名贵,周身暖和。他听见李续根问话,颇有些局促不安:“回大人的话,小人部族,虽也有人不愿再迁徙远地,可是大多数,还是想着能回家乡去的。”

    “想回故乡,那也不是不成,”李续根笑了笑,摸着自己被剃得发青的下颌说道,“不过,咱们另有一项差事要交付于你。”

    达贺奇连忙学着汉家军官的模样,躬身抱拳:“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此事简单,行台都督杨公,欲入京议事,你就做个随从,护送左右罢。”

    杨龄此时已经从西京动身,达贺奇一直追到陕州才赶上老人及其家眷一行人。跟着杨龄一块入京的,还有周恒身边的亲卫营军官柳松等一伍官兵。周恒自己,只与羽林三师巡检官海拉苏一道,两人快马加鞭,星夜急赴燕京。

    杨龄鸡肤鹤发,年逾悬车,却是精神健硕,不辞辛劳。一行人先至东都,曾树贵、段吉谦等军将,连同文官们一道,陪着杨龄一块往紫微宫去瞧了瞧。乾元殿气象巍峨,在漫天飞雪之中却令人觉得分外寂寥萧索。杨龄目睹此景,感慨万千,回想昔年盛况,忍不住老泪纵横,甚为伤感。

    达贺奇也被紫微宫之繁华壮丽,震惊得目瞪口呆。他悄悄问柳松道:“难怪大伙儿都愿意到中原来!柳副尉,燕京城里的皇宫,可是比此处更为壮阔么?”

    “远远不及。”柳松轻轻摇头,“燕京皇宫之内,皇极殿等三大殿加起来,只怕才与这乾元殿相当。某曾听周总管说起,燕京皇宫,还不及这紫微宫一半大小。”

    达贺奇闻言,甚觉诧异:“既是这等,为何唐国天子不住回这东都呢?”

    柳松有些不屑地觑他一眼:“你知道甚么,如今这国家大事,都是咱们郭元帅吩咐。天子其实并不理政,只在皇宫之中,写字画画儿,要么就去大学堂书画院,都帅请了名家,给他上课呢。”

    达贺奇更是不解:“为何都帅不做天子?”

    “快别提这事,都帅最是不喜。”柳松也有些变色,压低声音说道,“俺跟着大总管出京之前,才闹了这么一出事,有些人想要拥戴都帅做天子——彼时都帅正在西山巡阅部伍,得知消息回城之后,那是杀得人头滚滚!想必小郎君入京之后,必得都帅召见,入了西海池,你万不可问起这等事,切记切记。”

    “好,多谢柳副尉提醒。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有人拥戴做天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这——”柳松瞠目以对,不知如何回答。曾树贵听见了两个年轻人的低声议论,他停下脚步,转身拍了拍柳松的肩膀,轻声笑道:“枉你在周总管身边随侍了这几年,竟是连这个道理也未弄明白?”

    柳松吓了一跳,慌忙摇头道:“小的不曾明白也。”

    曾树贵又瞧瞧一脸困惑的达贺奇,这才对柳松说话,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你在讲武堂,这书却是白读了——本官也是进过武学之人,都帅和霍真人都说过,举大旗,奋义兵,乃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你想必是全给忘了?”

    “实,实是不记得了。”柳松笑得很是狼狈,结结巴巴恭维道,“怪,怪道是都帅和总管都夸说,曾点检是雄才出众,可当大任。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卑职,万万不及也。”

    “岂有此理。”曾树贵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摇头,撇下他们两个,大步向前,跟上杨龄等人。却听得杨龄摆手辞谢道:“多谢众位美意,只是都帅急召,老夫也想早日赶到燕京,就不在东都城久留了,明日便北上燕州去也。”

    东都驿馆设于皇城之内,曾树贵的燕州一师驻于紫微宫东面的东城之内,段吉谦的雍州七师却驻在洛水之南。众人出了紫微宫后,段吉谦与杨龄等人道别,独自出了端门,牵着马穿过天津桥,往定鼎门大街而去。

    行至桥梁中段的四角亭,亭内却有一个年轻女子踟蹰徘徊,这人一身道袍装束,身姿窈窕,头戴帷帽,虽瞧不清面容,想来定是容貌出众之人。这女子瞧见段吉谦,将他打量一下,小声问道:“敢问,可是殿前军段巡检?”

    这是段吉谦归义之前的官职,他听得此言,不禁暗吃一惊,又觉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忙定睛瞧去,又戒备问道:“不错,不过本官如今乃是雍州军之点检官,统率着上万之兵。敢问小娘子又是何人也?”

    那人略一犹豫,凄然笑道:“奴婢——”

    段吉谦猛然省悟,忙松开刀柄,抱拳行礼道:“可是安康公主?”

    “不不,奴早就不是公主了,段,段将军称奴安康便是。”安康公主慌忙摆手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寒风宿羽台

    “奴婢听说,杨老相国自西京来此,是以想来瞧瞧。”安康低声说道,“只是到了这天津桥,瞧着端门,奴又有些不敢进去了。”

    “杨公明日便会动身往燕京去,殿下若也有入京之意,可与杨公同行。”

    “奴婢不去燕京,”安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失节之人,无颜见至尊、景云。杨公齿德俱尊,昔年曾聆其教诲,这才想着前往拜见。既是长者行程急促,那也只好作罢了。”

    “杨公便宿在皇城之中驿馆内,既是殿下想见,末将可领着殿下同去,如何?”

    安康略一犹豫,深深万福行礼:“有劳。”

    于是段吉谦便请安康骑上自己的坐骑,复又返身入了端门。新设的东都驿站占用了皇城御史台的建筑群,杨龄正在馆舍内与河南道提学使许伯英、紫微宫看守使阎德仁闲话,议论古今兴亡,唏嘘不已。听得驿长进来奏报,说是安康公主前来拜见,杨龄有些讶异,连忙吩咐,教请进来。

    阎德仁原本是皇宫之中内侍之长,安康进来瞧见他也在此,面色大窘,幸好她还戴着帷帽,旁人也不大瞧得出来。当下她定住心神,向着杨龄盈盈行礼:“老相国万福金安。”

    段吉谦原本打算将安康送入馆舍之后就此离去,只是安康低声求恳,他只好在门外耐心等着,却又低声嘀咕道:“某如今也是一师主将,位比道署之长,她如今也不是公主了,凭甚么令某这等言听计从?”

    幸好安康待不多久便告辞出来,段吉谦遂又陪着她一块出了端门,沿着天津桥至洛水南岸。安康叫了一辆马车,低声对段吉谦道:“奴婢明日也要给杨公送行,段将军可以陪奴婢一道去么?”

    段吉谦不由自主点头:“殿下既有吩咐,末将理应陪同。”

    安康低声道谢,退入车帘之中,吩咐车夫往真武观去。眼见马车辚辚行远,段吉谦才挠头上马,往洛南里坊区西面的神都苑而去。

    洛水之南,里坊以西,占地阔大的神都苑,昔日的皇家园林,如今渐废,雍州军第七师的军营,便设立在此。暮色四合之中,段吉谦无心观赏满是积雪的修竹垂柳,奇山异石,他驱马一路行至早已荒废的宿羽宫。这里如今是点检署所在,主殿宿羽台的南面,一片大池早已冰封,师监许绍荣正在殿内一张大书案之旁,桌上文书、舆图、笔墨,摆放得乱七八糟。他转头瞧着段吉谦沿着台阶上来:“段兄这会才回来,想必是在皇城之中用过饭了?”

    “未曾,”段吉谦瞧着四面大开的窗户,只觉寒风嗖嗖,忍不住道,“许师监这是要炼丹修仙么,四面轩敞,直要冻杀人也。”

    “冰霜可以涤人心肠也,”许绍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与其他许多出身燕镇的军官一样,二十九岁的许绍荣头发剃得极短,唇髭胡须也都刮去,显得很是干练。他兴致勃勃地捏着一张文书道:“据许某推测,咱们在这神都苑里观景赏雪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快则一月,迟则两月,雍州七师,就该奔赴战场了。”

    “收复朔方这样的大战,咱们都无份参与,哪里还有什么好事轮得到咱们。”段吉谦意兴阑珊,摇头问道,“肚子快饿瘪了,膳堂还有什么吃食没?”

    许绍荣扔下手里的文书,转头大声喊道:“马长河!”

    “小的在。”一个身形矮小的伍长从门外探出头来。许绍荣便吩咐他:“去给段点检弄点吃的来。”

    “膳堂里倒还有些蒸肉饼,还有菜粥。小的都给点检端来。”马长河说着,一溜烟去了。

    段吉谦无语坐下,想了想又问道:“霍天庆、张培玉两个,去了哪里?”这两个是师署里的行军参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喜欢四处乱跑,许绍荣对他们很是纵容,甚少约束。段吉谦又是降将出身,自己平日里也是行事谨慎,更加不会出言斥责,倒弄得这两人如巡阅使者一般,大半日也难见人影。

    “谁知道呢,屁股上长了针的,整日里坐不住。”许绍荣拿起一支炭笔,在舆图上比划着,“舆图绘制,愈来愈多,咱们可得小心看住了。一旦有丢失,却不是小事也。”

    段吉谦倒有些羡慕:“这测绘之法,你们燕镇出身的军官,竟是人人皆会么?”

    “计里画方,入讲武堂者,测绘乃是必习之课。段点检若是想学,往后许某来教你便是。”

    “那可是多谢了。”段吉谦是既欣喜,又意外,他正要再说,马长河已经将吃食送来,霍天庆、张培玉两个也一路低声议论着回来了。

    许绍荣见到这两人,将手中炭笔一丢,就是一顿厉声叱责。两个年轻人被训得一声不敢吭,连忙过来手脚麻利地将书案收拾利落。霍天庆又觍着脸道:“方才卑职在一旅汪巡检处,他对卑职说,估摸着咱们这师,不会在东都驻屯很久了。还教卑职帮着问问,何时吩咐同袍们收拾行装。”

    “不要胡乱打听,”许绍荣板起脸,又皱眉诧异道,“奇哉,汪云生怎么就猜着了?”

    “果真要去打仗了?”

    “你这七颠八倒,成什么样子,给我挺直了!”

    段吉谦咽下肉饼,这才起身慢慢说道:“日日操练,伙伴们自然都有些心焦,难免会有揣测,咱们不必理会太多。你们两个,既为行军参谋,平日里就该多瞧瞧舆图,议论些方略,一旦都帅钧旨吩咐,咱们亦不至过于仓促也。”

    两个年轻军官这才真正收敛,唯唯称是。许绍荣于是说道:“想必你们在讲武堂之中,都学过战略一课。观此舆图,当知天下形势,敌我胶着。正是你咬住我,我亦咬住你,彼此都不能松懈,否则必为覆亡之局。然西北大定,我边军主力,料想年节之后便会入中州助战。虽然咱们还不能确知,这支兵是径往山东,还是留在河南,可是十余万大军前来,则乾坤扭转,势无可疑!”

    霍天庆、张培玉不禁连连点头,段吉谦也听得亢奋,寒风之中,颇觉身上火热,深以为然道:“许师监所言极是,则我师定然也会调入战场,为时不远矣。”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雪待君归

    翌日清晨,杨龄与随扈们一道,于凛冽的寒风之中东出上东门,预备经由官道北赴京城。他转头望着高大的城墙,喟然叹道:“听说年节之后,东都便会更名为洛阳,从此往后,不复为京,往昔兴盛,恐难再有矣。”

    许伯英等人也都附和感慨,杨龄觑见远远默立一旁的安康,黄冠青袍,由段吉谦陪伴着,正悄然屈膝行礼。他是久历风霜,看透世情之人,便低声对许伯英道:“安康公主,实非耐苦之人,青灯修道,恐其不能长久。若殿下又动凡思,官府倒也不必阻拦。”

    “下官明白了。”许伯英低声点头,“想必殿下昨日来谒杨公,便有此意罢。”

    杨龄拈须含笑不语,许伯英便拱手:“如今这位殿下虽入空门,朝廷依旧给着一份供奉。若其将来又行婚配,这份供奉,亦不会断之。”

    “如此甚好。”杨龄于是转身进了马车,一众官员们直送至长亭,这才彼此道别。

    杨龄离开东都之际,周恒早已带着都尉海拉苏,快马加鞭,一路不停,赶至燕京城。

    出身室韦部的海拉苏时年二十七岁,形貌英武,总喜欢将一副大弓握在手里。两人进丽正门之时,门口当值的军士们呼啦啦都围了过来,神色激动地向周恒抱拳行礼。周恒连忙吩咐免礼,这时海拉苏也抱拳道:“卑职既已将大人送至,这便告假往松漠去也。”

    “这大雪纷飞的,你去松漠做甚?”

    “卑职要去瞧瞧爹娘。”

    “此正白灾肆虐之际,你如何知道他们去处?”周恒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你还随我去枢密院,都帅还有吩咐。”

    “是。”海拉苏倒也没有再坚持,只是沿着丽正门大道往北之时,他一直在说着部族迁徙的事情——羊群最听话,从不乱跑,牛群总想跟着马群,马群却很是看不起牛群。还有那傻乎乎的橐驼,一根缰绳牵着一长串,不紧不慢地走着,任你催促、打骂也不着急......

    周恒已经很想把海拉苏的嘴给捂住,好在他们终于到了西海池大门前。门前军士连忙过来帮他们牵住坐骑,周恒翻身下马,很是恼火:“这一路你像个锯嘴葫芦,一声不响,才入京城,怎地如此多话?”

    海拉苏挠头笑了笑:“卑职也不知道,只是入了京城,心情便畅快起来。”

    周恒无奈摇头,领着他进了大门往广寒宫去。此时早有军士飞奔回去报讯,周恒很快便瞧见瑞凤郡主,穿着一件玄色襦裙,急急忙忙赶来相迎。海拉苏立即闪身一旁,躬身抱拳行礼:“郡主殿下。”

    周恒扶住险些一头冲入自己怀里的郡主,注视着那张明眸皓齿的姣好面容:“殿下,小心些儿,外面天冷,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跑来了?”

    瑞凤郡主一双清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恒,声音之中有着丝丝颤栗:“将军得胜回京,妾一时忘形,却也不觉得冷。”

    周恒连忙解下斗篷给她披上,又挽着她的小手,加快步子前行。到得广寒宫外,郭继恩领着许云萝等人早已在此等候,于是大伙一块进了西节堂,顾蓓忙将郡主那件大红织锦狐裘鹤氅递上。郭继恩却不理会,只打量着周恒说道:“周兄弟率师远征,所向无前,克复朔方,功实炫耀!今日瞧你形容清减,料知艰难情形,此番回京,正该好好休养些时日。”

    “何敢当得都帅此等赞誉。”周恒坐下接过郡主奉来的茶盏,面色沉稳如常,“末将离开关中之时,安定府城尚未克复,不知如今是怎样情形了?”

    “卓鲁哈以安定城降,桑熠已至西京主持西北军务,李续根、徐珪则留驻朔方。”郭继恩将军报递给周恒,又转头吩咐海拉苏:“自今日起,你便留枢密院,入战训司!”

    “是。”海拉苏下意识抱拳应道,想了想又问,“都帅,卑职入战训司,是要做什么?”

    “你先跟着柴都尉,瞧瞧自己能做什么,今日便歇于涵仪馆内,自己往后多瞧,多学,多问,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了。”郭继恩说着转头瞧着周恒,“如何?”

    “羽林三师、六师,已出潼关。卑职教刘将军率领这两师兵马,驻于登封、新郑两处,以备汴梁、南阳形势。此外,安定既复,则并州军黄云樵、杜文实两部,亦当东出潼关。”周恒思忖道,“只是雍州之兵,不能抽调太多。”

    “孟书田部已经自晋阳入河南,驻于郑州。”郭继恩抓起一把棋子,听着它们泠泠落入棋盒之中,“关孝田已经返回黑城?”

    “是,末将担心漠北或又有虏骑南来,是以命关统领率并州一师,自丰州赶回黑城。”

    郭继恩又转头瞧向郡主,此时郡主身上已经暖和过来,忙回话道:“如今驻防黑城、盛乐两处的,是并州军第二师,丁孟秋、梁必杰部。”

    “河东境内,已无一兵一卒,那么云中之地,留下两万兵马也是稳妥之举。”郭继恩沉吟不已,“雍州军,可否再调三个师入中州?”

    “可,”周恒毫不犹豫,“但凭都帅差遣,雍州军各师同袍,绝无二话。”

    “好,”郭继恩拊掌下令,“雍州军第二师武铭部、第三师沈望部、第四师曹靖部,年节之前,全部出潼关,移驻东都、偃师。”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实该说是洛阳、偃师才对。”

    顾蓓拿笔飞快地记着,郡主小声说道:“其实,就叫东都就很好,做什么突然又改名。”

    “这是霍真人的意思,他执意要改,由得他去罢。”郭继恩解释道,“这改名之事,恐怕往后还会有。”

    “都帅,”周恒连忙说道,“诸军毕集河南之地,近三十万大军,号令不一,当在中州,另设一行营才是。”

    “你说得不错,当设两湖行营,暂以——”郭继恩想了想,“以刘清廓为行营总管,唐成义为副总管,节度汴梁以西各部。”

    “两湖行营?”周恒吃了一惊,他连忙起身至沙盘之前,端详一会,转头问道:“南阳之围既解,都帅打算南进襄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才命两相妨

    得知周恒回京,于贵宝也从武成殿赶来叙谈。他说起石忠财在河间、德州等地所操训的新卒:“两万人拔入了楚州军,剩下的编为燕州军第七师。老夫推举燕州二师的祁士德去做检校师监,只是点检一职,尚未确定人选。”

    侍立一旁的海拉苏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了他一眼笑道:“知道你想着重回战场,此事就不用想了,本帅另有差遣。”

    “是,卑职悉听吩咐。”海拉苏老老实实答道。

    又议论了一会,看看已经过了申初时,郭继恩便教周恒领着郡主先行告退。他们要先入宫去见太妃和天子,然后回集贤坊周宅,周父周母见到长子归京,定然也会是喜出望外。

    顾蓓有些羡慕地瞧着两人挽着手一道离去,又偷偷瞧瞧沉默不语,低头写字的许云萝,强令自己沉下心来做事,却听得郭继恩对于贵宝说道:“元旦过后,便是议政院集议,大政议定之后,本帅会亲赴河南。燕京这边,要请老将军坐镇,以备不虞。”

    “既是都帅亲征,这留守之任,老夫责无旁贷。再者,还有霍真人在此,都帅只管放心。”

    “定鼎之战,难免会有些心中忐忑,念头纷乱。”郭继恩想了一会又说道,“枢密院各司署,随行之人,也要尽快将名册议定下来。”

    “是,周统领这回是留京还是跟随都帅一块南下?”

    “一块南下,还有西节堂这几位典书,全部一块走。”郭继恩继续吩咐。顾蓓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她还算机灵,将到嘴边的问话生生给憋了回去,此等军政大计,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书吏出言抗命。倒是许云萝轻声问道:“这里难道就一个不留么?奴觉得还是该将郡主留下为好。”

    郭继恩轻轻摇头:“你抽空去瞧瞧陈典书,年节之后,她的月子也该坐完了?教她尽快回来任事,不可延误。到时候,西节堂这里,便留她看守便是。”

    许云萝极其难得地反驳道:“何不将文书暂都交与傅司马,巧韵姊姊的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都帅就催着她回来,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郭继恩从谏如流,点头应允:“也罢,就依你所说,交与傅冲便是。”

    于贵宝听了这话倒有些感慨:“郭继骐、郭继蛟两个,一去中原大半载,兵凶战危,生死存亡,也是极不容易。”

    “做得鬼中鬼,方为人上人。前方数十万健儿,有哪个是活得容易的?”郭继恩不以为然,他浓眉皱起,又问于贵宝,“本帅打算将羽林四师从汴梁防线调走,则向祖才这边,究竟会不会出岔子?”

    “都帅,向统领之才,或许不及周、杨、粟等,可是若说守住汴梁,倒是不在话下的。”于贵宝忙道,“严冬季节,大军支应艰难,徐智勤虽进逼雍丘城下,究竟不敢大举攻城。待至来年开春,都帅亲至河南,彼纵有通天之能,亦无济于事矣。”

    “虽是严冬,若敌以奇兵袭取陈留,也不可不防之。”

    “都帅过虑了,汴梁各师,皆严阵以待,绝无可乘之机令敌得手。监军署已经数次去信,提醒向统领小心戒备。再有各处百姓相助,联村互保,除非南吴太子强令徐智勤必须出兵攻打,否则,汴梁无需忧虑也。”

    郭继恩捧起已经冰凉的茶水,良久才说道:“那就,先去用饭罢。”

    顾蓓悄悄扯着许云萝的衣袖,许云萝转头不解地瞧着她,顾蓓低声道:“许令史,这随军出征,咱们自己要预备些什么物品?”

    许云萝也低声回答:“回头奴给姐姐写个单子,照着预备便是。”

    郭继恩已经走到门口,见许云萝没有跟过来,便催促道:“快些过来啊。”

    滴水成冰的天气,走出厅门就感觉到寒意扑面而来,许云萝身躯微颤,然后她被郭继恩握住了右手。顾蓓收拾好桌上物品,瞧见这一幕,虽说如今她已没了非分之想,到底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之意。那亲卫营队监奉效节却全然不解风情,扯着嗓子唤道:“顾典书,快快出来,奉某要锁门啦。”

    顾蓓更觉气沮:“勿要催促,来了来了。”

    用过晚饭,郭继恩没有急着返回玲珑院,而是带着许云萝出了西海池,去探望生病在家休养的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

    李樊玉所居的楼房,乃在灵春坊内,离郭家别院不远,这座两层小楼是归燕京宅务所管辖的公产,赁给京城之中独居官员栖居。瑾文和瑾诗两个孩子都被送去了霍启明宅邸,只李樊玉带着一个家仆居住在此。郭继恩带着许云萝来时,恰好同住此楼的燕都邮报副主办黄运生也在李樊玉屋内,正说得热烈,见到郭、许二人进来,黄运生诧异起身,斜躺在床上的李樊玉也吃了一惊,挣扎着要下床。

    瞧着李樊玉瘦得脱了形的面容,郭继恩心下黯然,连忙上前扶住他:“你起来做什么,就这样靠着便好。”

    许云萝低声吩咐那家仆不必着忙,自己寻了个凳子过来让郭继恩坐着。郭继恩也摆手示意黄运生坐下:“你说到那燕都商报,广雇报探,四处搜集消息。这报探者,岂不有似于此前之进奏院么?”

    “职分相似,只不过不是官办而已。行商之人,不能不确知各地交通、民情、市价、征战之事。”黄运生名士习气,面对着郭继恩也不拘束,侃侃而谈,将商报情形仔细分说,“商报虽为民办,如今却是风生水起,何以如此?切中商贾之需求也。”

    “是以下官提议,邮报也该效法,设访事一职,多募学识通达、品行端方之人为之。”李樊玉强打精神,“如今邮报,实为官府喉舌,风物民情,不能不仔细察知,以为施政之助力也。”

    “剀切之言,极中要领。”郭继恩点头赞同,却又郑重嘱咐道,“你病情甚重,皆因忧思过度,照我说,你就该将这忧国爱民的心思先都放下,只以静养身子为要。知不知道你这一病倒,军供司里都乱成什么样了?没奈何,霍真人只得又将钢铁公司辛总办给差遣过来相助咱们。”

    “某哀思多病,牵累了都帅与众位同舍,着实是愧疚无地。”李樊玉费力说道,“下官半生漂泊,辛酸零落,幸遇都帅,心胸遽开,抱负得伸,虽死无憾矣。”

    “休要胡说,你年才不惑,正是鼎盛壮健之时,这个死字再也不要提起。”郭继恩微微皱眉,“李兄既有凌云之才,岂可久卧病榻。本帅等着你早日归来。”

    李樊玉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郭继恩又与两人说了会话,示意许云萝拿出一张银钞放在桌上。李樊玉急忙道:“都帅不可,卑职俸禄丰厚,其实并不缺钱使用,还请许令史快快收回罢。”

    “你好好坐着,不用起来。”郭继恩起身摆手,“些许阿堵物,值不得甚么,何必在意哉!”

    黄运生也跟着起身,出来送郭继恩等下楼,在楼梯转角处,他举灯瞧见郭继恩面色沉痛,不禁吃了一惊:“都帅?”

    郭继恩停住脚步,轻轻叹息一声,才转头对他说道:“运生兄,你若得空时,可多来陪着李司监,说会儿话。只是不可耽搁太久,教他安心静养罢。”

    黄运生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心下也觉得有些难受,一时无话可说,只好默默点头。三人先后下楼,黄运生瞥见一个平民装束的年轻女子在路灯下徘徊踟蹰,肩上发上都落着雪粒,便朝她点点头:“李参军宅中无有旁人,曾娘子想要探视,只管上去便是。”

    这姿容尚可的少妇低声道谢了,又觑着郭继恩、许云萝,胆怯行礼,这才低着头进了楼道。面对着郭继恩诧异的眼神,黄运生低声道:“此原为行院之女,都帅禁烟花之业后,她以纫补为生,乃与李司监相识,颇恋其才。只是李兄并无风流之想,以友待之而已。”

    郭继恩听了这番言语,也是暗自嗟叹,他在冰雪之中伫立良久,才喟然低语道:“唉,可惜了。”

    他们与黄运生道别,这才翻身上马,沿着坊道慢慢前行。郭继恩忽然示意许云萝停下,拉着她的手行至一处院落之前:“这里是郭家别院,咱们自己的家,想不想进去瞧瞧?”

    “咱们的家?”许云萝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她眼神发亮地瞧着焕然一新的墙壁和宅门,又伸出手去,在门上轻轻触摸。只是回想起方才一幕,她又低下头来:“都帅,咱们还是先回西海池罢。”

    郭继恩点头答应,又扶她上马,两人继续前行。远远跟在后面的奉效节低声询问陆祥顺:“陆队正,此院瞧着甚是精巧,只是似乎无人居住?”

    “这是都帅的宅邸,他还未搬来,如今自然是空着了。”陆祥顺也转头打量着这处院落,“到那时,咱们自然也会跟着过来。”

    奉效节很是不解:“住在西海池内不好么,风景甚佳,去广寒宫又极近。”

    “都帅说了,西海池内,俱是公产,并非他之私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搬出来的好。”

    “明白了,”奉效节低声赞叹,“都帅果然是品性高洁,光风霁月。这事,某回头一定得说与祖父知晓。”

    郭继恩转头喝道:“两个在嘀咕什么呢,跟上!”

    年节终于来临,寇珍和姚袖依然还留在玲珑院内服侍郭、许二人。寇珍一面洒扫屋子,一面笑着对许云萝道:“奴婢们都听说了,元帅与小夫人开春之后会去南边,那时节咱们再告假回去不迟。”

    “我和许令史要出京之事,这么快就上下全知道了?”郭继恩有些奇怪,他一面披上斗篷,一面催促许云萝也快些儿。

    寇珍很是不安:“奴婢等只在在西海池内,不曾出去乱逛乱语,倘若这是机密事,奴婢往后再不说了。”

    “你们不必多想,本帅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出了这西海池,则的确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说,切记切记。”郭继恩摆摆手,牵着许云萝出了玲珑院门,由亲卫营官兵护卫着,经大横街入承天门,直至政事堂。

    原任雍州行台都督杨龄,已经赶至燕京城。除了已经休致的苏崇远,政事堂诸相皆至城外相迎。及至政事堂议事之时,除郭继恩之外,霍启明、于贵宝、周恒等也都赶来与杨龄相见。

    雪霁云开,天空碧蓝,只是寒风仍劲,达贺奇战战兢兢候在中书省外,郭继恩从他身边走过时停下脚步打量道:“你是达贺奇?”

    达贺奇正愣愣地瞧着那个姿容绝美的少女,听见问话,忙又觑着郭继恩,眼见这个军官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股迫人气势,拿不准他什么身份——唐国境内,文武官员皆无前呼后拥之做派,文官瞧衣饰服色还能推测其人身份,武将则是一色的蓝灰军袍,只能以臂章区分。达贺奇至今还分辨不出臂章之中绣像究竟是何门道,不过眼前这人英姿勃勃,气宇轩昂,料想身份必然贵重,况且,他的臂章之中,竟然是绣着一只龙首?

    奉效节见这个胡族少年愣神不语,便戒备地盯着他,悄悄伸手去摸腰间的短火枪。陆祥顺却猜出这少年或是某个部族之首领,忙上前一步道:“此是枢密院郭都帅,兀那北地汉子,可速速报上名来。”

    达贺奇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叩首道:“小人便是乞答部达贺奇,拜见都帅大人、拜见都帅夫人。”

    “你快起来,这回护送杨公入京,达贺首领也是一路辛苦。”郭继恩将他扶起,“年节将至,元旦朝会,达贺首领可与杨公等人,一道参与朝会。”

    他见达贺奇一时嗫嚅,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是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小人的部族,当初离开了饶乐水上游,如今大伙都后悔了。”达贺奇鼓起勇气说道,“都帅大人可允我们回到故乡去么?”

    “令尊,其实也是一时豪杰,流亡万里,身死异乡,这结局很是可惜啊。”郭继恩敛了笑意,郑重点头道,“教你的族人,都回故乡罢,这没什么不可以。”

    “是,多谢都帅大人宽宏大量。”达贺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又要跪下拜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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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