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妻子关大计
“不错,刘、关二位统领向京中报信,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周恒点头,“鄂勒支所部精锐,俱在萧关以东,西套等处,郁力弗、朱兴等部,屡吃败仗,士气低落。如今单于台又失了同罗兵,难为其北面屏障。发兵攻取,正当时也。”
“如今眼见就要八月,”李樊玉皱眉道,“塞外之地,九月就已经十分寒冷,咱们要在一月之内,将粮草辎重冬衣全部备齐,此事甚为艰巨。再者,汴梁、莱芜等处,敌尚虎视,两处同时用兵,国家财力,恐怕难以为继。”
“一边确认消息真伪,一边就要立刻预备起来。”郭继恩果断说道,“哪怕将家底掏空,咱们也要抓住这个时机。两淮那边,咱们不再增兵,一个字,守!告诉杨运鹏,哪怕南吴倾全国之兵来,也要给本帅守住了。”
“是,”柴弘悚然应命,“卑职这就会同诸位参谋,马上拟出详尽方略。”
“事不宜迟,愈快愈好。诸位哪怕是张灯熬夜,也要尽快整理出来。”郭继恩摆摆手,“赶紧去罢。”
柴弘、傅冲等都退了下去,郭继恩觑着周恒,欲言又止,周恒明白他的心意,慨然抱拳:“卑职愿往。”
瑞凤郡主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郭继恩无暇顾及她的小儿女心思,沉吟说道:“明日咱们先去军械公司,新式野战炮、转轮自发枪,看看他们能提供多少。”
庞大而高效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动起来,为此,郭继恩前往议政院,并将政事堂几位宰相都请来,详细分说了枢密院的方略。朱斌荣皱着眉头,沉吟不语,才回京不久的费伦古阿则表示,要跟着大军一块往西北去。执笔中书令卢弘义踌躇问道:“南边战事胶着,都帅可是要从营州再调兵入关?”
“东都还有两个师,为后备之兵力。南面暂取守势,则燕镇不再遣兵南下,至于营州,”郭继恩想了想,“如今仅有两师驻防,就不再调兵入关了。”
“都帅的意思,是调羽林军西征?”靳宜德摇头,“兵变才平,你就将城外兵马调走,万一再有哗乱之事,又当如何处置。”
“靳相不必杯弓蛇影,如今断不会再有心怀异志之辈,行目无法纪之事。”郭继恩说道,“郭某留一个师,羽林三师和六师,很快开赴云中,雍州军在南,羽林军与并州军在北,俱沿大河西进,径取朔方。某的计画,是三月之内,将丰州灵州之敌,彻底逐走。”
“只恐府库财力难以支撑,”周思忠觑着他道,“朔方可以往后再取,两淮之事却是大意不得。若年内能有转机,将吴贼逼回徐州下邳,咱们再议西北之事,也是不迟。”
朱斌荣也点头赞成:“不错,中原既安,群夷自服,攘外必先安内嘛。”
“南吴之事,心急不得,当徐徐图之。”郭继恩摇头,“西北之敌,既有良机,岂可轻失。料想胡虏也以为咱们不会大举进兵,咱们偏要反其道行之。靳公,朔方历来都是北虏跃进中原之要地,朔方定,则关内、河东俱安,咱们全无后顾之忧,方可全力应对南面之事。你是从关内经河东入京的,西面情形,想必是比卢相周相更为清楚。”
“某也不是反对你西北用兵,就怕统兵之将一时轻敌,战事久拖不决,反成其害也。”靳宜德问他,“敢问征朔方之主将,定下何人?”
一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霍启明突然举手:“这一道题目,贫道能答——自然是小道去西边了。”
费伦古阿见诸相都不赞成,原本担心郭继恩改变主意,眼见霍启明主动请缨,他不禁大喜:“真人乃有神仙手段,你愿意往西面去坐镇,那真是太好不过了,想必——”
他想了好一会才找到词语:“马到成功!”
不料郭继恩立即否决:“启明兄弟不能离京,须得依旧坐镇在此,西山那边,还有城中各处,都需要你露面安定人心。再者,蒸汽炉之事,正在节骨眼上,你更加不能走。我已经跟周恒兄弟提过,仍是由他执掌西北行营。”
“人家马上要成婚,你也忒是狠心。”
郭继恩神色不变:“妻子岂应关大计?”
“此语极妙。”卢弘义、靳宜德等人齐声喝彩,霍启明却嗤笑:“英雄无奈是多情?你倒是铁石心肠。”
“横山至新平一线,敌我反复争夺,图鞑精兵尽集于此,难于猝取。我师绕开当面之敌,直抵腹心,此亦批亢捣虚之法,贼必成擒。”郭继恩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继续耐心解释,“图鞑诸部生隙,不能协力,这一回,我要将新式火炮火枪,全部遣派过去,杀他一个丢盔弃甲。”
朱斌荣还是不放心:“周将军亲去,京城留守兵马,由何人节制?”
“伍中柏已经署任羽林军副统领,兼为监军处置使,其人才干品性,并不亚于周恒。仆射和几位宰相,都可放心。”
众人见他意志坚决,知道再出言反对也无济于事,一时都无话,于是各自起身。出了议政院之后,霍启明问郭继恩:“西北行营已经设立?则周恒兄什么时候动身?”
“待他与郡主殿下大婚之后,想必就会赶往云中。我已经给刘、关二将下令,教他们俱听周恒处分。”
“说你铁石心肠,果然如此。”霍启明啧啧不已,“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这还是你身边跟随多年亲如手足之人呐。其实我替周兄前去,未必就不比他打得漂亮。再说,郡主殿下心中未必就没有怨气,去岁之时,咱们非要他两个让出婚期,如今又要她的夫君立马出征,实在是,欺负人家心善。”
“我也知道自己不近人情,但是别无选择。”郭继恩这才喟叹说道,“若是可以,我自然会遣你过去,或者自己亲去,但是不成啊。至尊、西山那边,城中军营,变数太多。再者,蒸汽炉之事,咱们钻研了这么久,终见眉目,岂可不咬紧牙关,以臻大成。方伯崖宋云奇秦慎之诸人,你也瞧见了,一个个都熬白了头发。”
霍启明也不再说笑了,他点点头:“天下之事,没有能一蹴而就者,说不得,我也在燕京将青丝熬成白发便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女配英雄
怀明元年的八月,燕京城中的人们最感兴趣的,便是羽林军统领周恒与瑞凤郡主的大婚。
郡主不愿在思贤坊与长公主比邻而居,周恒本打算在西山置业,又觉得离西海池太远,每日来往数十里,未免不便。周梧夫妇便在自家所居的集贤坊内购下另一处宅院,周父亲自督工,加紧修缮改造,终于赶在婚期之前,顺利完工。
周恒陪着郡主前去参观新宅,虽然只是两进的院落,可是白墙黛瓦,假山小池,两边是厢房、花厅,正中是坡式屋顶的两层小楼,十分幽雅精致,足见周家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郡主心下不安道:“教公婆这样操劳费心,妾怎么当得起。”
“殿下不必这般说,你是堂堂的郡主,周某只怕这宅子太过窄小,着实是委屈了你。”
“这里很好,得将军垂怜,妾心愿已足。”郡主一身珠翠,姣好的面容之上却带着忧色,周恒见她欲言又止,便温言说道:“若有什么不足之处,殿下只管告诉在下,必定替你办好。”
“没有没有,什么都很好。”郡主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只是妾有一个念头,成婚之后,想要跟随将军一道西征,同赴云中。”
“风沙苦寒之地,你身子娇弱,哪里承受得住。”周恒耐心劝她,“再者,那顾典书又辞了职事,节堂之中,你与许令史两个,会更加的忙碌,都帅也不会允准的。在下此番离京,年内必定回转,不会教殿下等上许久。”
郡主低下头来,良久才轻声说道:“将军说话要算话,务必要早些归来。”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燕都乐社与白家乐班一道在大戏台出演。燕都乐社拿出的新戏是嫦娥奔月,甄倩儿亲自登台,婉转唱道:“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
坐在雅间里的安太妃有些不乐:“蕊儿大婚在即,这崔班头怎么弄了一出夫妻分离的戏来?”
郡主低头不语,伴随在侧的曹喜连忙说道:“这老崔,果然是老糊涂了,奴这就过去吩咐,教他们将这出故事给撤了。”
“老中官不必如此,”郡主急忙阻止,“如今正值中秋,唱这个故事乃是应景之义,咱们不可搅了大家的兴头。”
白吟霜恰巧领着苏完可娜、西齐雅等一干女孩过来给太妃见礼,听见这番议论,便对安太妃笑道:“咱们预备的是西厢,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既应景,又喜庆,娘娘殿下不必埋怨了。”
“这倒也罢了。”安太妃点点头,又觑着个头高挑的藤原美纪,“好个长大的女孩,身子这样健壮,可惜至尊不曾瞧中。如今宫中车婕妤,性情虽然温婉,可是入宫一载,肚子里却是半点动静也无,也是教人心急。”
藤原美纪站着回话,笑眯眯道:“奴婢现在不想嫁人了,也不想生孩子。”
本多秀弥见太妃目光扫向自己,慌忙摆手:“奴婢也一样。”
“你们是仗着青春年少,”安太妃叹息,“再过得几年,就该后悔了。不过,乐班之中女孩,也是不愁嫁,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气。”
“娘娘不必心急,至尊如今年不过二九,子息之事,不用去催促他,过得两年,自然就有了。”白吟霜微微一笑,又对郡主说道,“殿下明日就要出降,该多笑一笑,也教咱们沾些喜气才是。”
郡主勉强扯起一个笑容,白吟霜见她笑得十分苦涩,便正色说道:“舍家为国,这也是他们不得已。外子出京,一去就是半载,连一封家信也不曾写回来,我心中岂能没有怨气,可是见到他回来,生气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没有法子,担了这样的重任,断没有推托不去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姊姊说的话,奴都知道的,定然不会使小性子。”郡主低声说道,“夫君出征,则奴在京中安心任事,侍奉公婆,绝不敢懈怠。”
白吟霜笑了:“周将军能娶到郡主,真是他的好福气。”
安太妃又叹气:“瑞凤的性子,我极是喜欢,便如自家亲生的一般。周将军瞧着也还体贴细致,只是小夫妻才成婚就要分别,教人不忍,你若是独居不乐,不妨还回宝慈宫住着,也能多陪我说说话儿。”
“是,奴得空之时,一定回来。”郡主眼圈微红,“得娘娘疼爱,这是奴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曹喜见气氛伤感,连忙开解:“哎呦,郡主出降,这是大喜事,娘娘应当高兴才是。周将军何等神武,必定大捷早归,过得一两年,郡主诞下大胖小子,回宫省亲,那才叫热闹呢,老奴都已经等不及啦。”
女人们都被逗笑了,只有郡主面红耳赤,又低下了头,羞涩不语。
翌日的婚礼,场面十分盛大,军中四品以上将官都来道贺助兴,连驻于燕平的燕州一师军官们也都来了。新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好不热闹。靳宜德、周思忠两位宰相做了主婚人,行罢大礼,酒筵之时,怀明皇帝也来了,认真叮嘱周恒要好生待新娘子,又与众人吃了几杯酒,这才离去。
夜深之时,诸人散去,只有郭继恩霍启明两个依旧坐在花厅里闲聊,霍启明若有所思地瞅着红烛:“吟霜似乎是又怀上了。”
“那是该恭喜了,”郭继恩抬头觑他,见霍启明面色似悲似喜,“瞧你不大高兴?”
“没有,只是我觉着,这回笃定是个女孩儿。继恩兄,你说会不会是云锦转生,与我再续一段父女之缘?”
“转生之说,太过虚妄,你还是该以平常心对之。还有,要善待眼前人。”
“你就不能顺着我说么?还有,什么叫善待眼前人,未必我对吟霜不好?”
“听说大学堂那位女才子,吕碧云,颇入你的法眼。”郭继恩不紧不慢说道,“还有当初,小森充容不曾被至尊选中之时,你可是对她兴致勃勃。”
“小森充容?那我只不过是夸她生得好看罢了。”霍启明被气笑了,“说到这吕碧云,那是真的聪明勤奋,将来必为女夫子。我若不悉心栽培,那是对不起社稷百姓——你脑子里那些龌龊念头,趁早收拾干净了。”
“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郭继恩点点头,“春宵一刻值千金,新人早入洞房,咱们也该走啦。”
此时此刻,洞房之内,红烛高照,年方十八岁的郡主,宛然若仙。她与周恒久久凝视,颤声说道:“妾虽有太妃娘娘照拂,终究是父母俱亡,孤苦之人,今以蒲柳之质托于将军,惟望将军,善待始终也。”
“在下性情粗鲁,又拙于口舌,不善言辞,可是今日亦敢对天发誓,”周恒神色庄重,“此生决计不会辜负殿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婚又出京
按照习俗,成婚三日之后,是新妇归宁,但是军情急迫,因此不得不提前改在八月十八日。金吾卫早早前往新宅相迎,新郎新妇由霍启明夫妇陪伴,同往宝慈宫领宴。长公主与皇帝、车婕妤等人也来作陪,景云瞧着霍启明问道:“都帅为何不来,不是说周将军与他亲如兄弟么?”
“还未成婚的不能来,这是制度。”霍启明嬉笑,“宫中的好酒好菜,贫道替他享用了便是。”
长公主冷哼一声,她觑着瑞凤郡主面上娇艳之色,愈发不乐:“听说周将军明日便要出征,这般急促,教瑞凤妹妹才成婚便独守空房,郭元帅果然是狠心绝情之人。”
“出征平虏,国之大事,岂可因奴婢而误之。”郡主连忙正色说道,“奴并无怨言,只安心等他回来便是。”
“你倒是贤淑。”景云轻笑一声,转头瞧见皇帝与周恒坐在一处,勾肩搭背,聊得极是亲热,她又出语讥刺,“也不知道这两个哪有这么多的体己话,便如闺中姊妹一般,一个是画痴,一个是军汉,你说这许多,他听得明白么。”
“你少来怪声怪气,”皇帝放下碧玉杯,很是不满,“周兄千好万好,比你那个状元郎强上十倍不止——当初我就不赞成,你执意要嫁,如今倒好,和离!今日你是瞧着瑞凤妹妹婚姻美满,心中不平,故意挑事?”
“陛下,娘娘面前,不可这般失了分寸。”周恒连忙劝道,“长公主调笑之语,并无恶意,是末将忘了尊卑,甚为失礼,多谢长公主提点。”
他说着便遥向长公主躬身抱拳,景云被皇帝训得十分羞恼,正要发作,眼见周恒这般谦恭,只得又将话憋回,悻悻回道:“今日乃是家宴,其实倒也无妨。”
“你也知今日是家宴,娘娘殿中,就该少说些堵心的话才是。”皇帝横了姐姐一眼,又替周恒端起酒杯,“来,周兄,咱们接着喝。”
端坐凤椅的安太妃眼见姐弟两个争执,不禁微微叹气,霍启明便向白吟霜使个眼色,夫妻两个双双起身,向太妃敬酒,说些吉利之语,将不快遮掩过去。
翌日,天高云淡,郭继恩、霍启明、于贵宝、伍中柏等人皆在肃清门外相送周恒。此时羽林一师已经开拔,新任羽林三师检校点检路文庚,亲率一支兵往城门处等候着周恒。郭继恩将路文庚打量一番:“本帅记得,路双才是你的亲兄长?”
“是。”路文庚连忙抱拳,“家兄为国捐躯,是卑职的楷模。”
“此前,本帅带的兵少,能叫出每一员队官之姓名。如今是不成了,仗越打越大,军伍愈扩愈多,不要说队官,哪怕是旅将,也难以认全了。”郭继恩有些喟叹,“上阵亲兄弟,军中满门忠烈之人,其实不少,你们不但要勇猛杀敌,也要顾及自家性命,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是,都帅的话,卑职都记住了!”
周恒没有多话,只是轻轻点头:“那就出发罢。”他回头扫视,众人纷纷抱拳,郡主默默注视,千言万语,尽在脉脉眼波之中。周恒深吸一口气,驾马向西,官兵们连忙跟上,马蹄得得,踏起烟尘,渐行渐远。
许云萝来到郡主身边:“殿下,咱们回转罢。”
“嗯,我再瞧一瞧。”
“那么奴陪着你一块。”
男人们先行离开,边谈边说,回到西海池,节堂之内,顾蓓独自整理文书,霍启明第一个进来,诧异地瞧着她:“不是说你已经辞事了么?”
“见过参政老爷。”顾蓓面色微窘,屈膝行礼,“小女子任性胡为,已被家父狠狠训斥,深知自己举止无礼,是以回来求恳都帅原宥。”
郭继恩与于贵宝随后进来,霍启明见郭继恩又皱起眉头,连忙抢先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见令尊还是深明事理。顾小娘子素有才名,又在西府经历,你能回来,咱们就,过往不究了。不过,往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郭继恩冷哼一声:“你倒是宽宏大量。”
“如今虽说女子大多出来做事,能在官府参与机务者,毕竟还是极少。她能做个榜样,虽有些波折,咱们也不必责之太过嘛。”霍启明笑着替顾蓓开脱,“往后,咱们要有女大臣、女将军,如今举措,便是发轫。顾小娘子,今日是本道爷替你作保,你可不能教道爷再折了面皮。”
“是,小女子再不敢了。”顾蓓再次敛容行礼。
于贵宝也叹了口气,拈须说道:“当初是老夫主张,将你调入节堂,谁料你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既是参政替你求情,咱们不便再究。往后,须当谨言慎行,勉力职事。”
“是,多谢都监。”顾蓓小心地觑一眼郭继恩,“多谢都帅。”
“也罢,本帅不管你那些儿女心思,入了这节堂,当谨记自己职分,再不可误事!”郭继恩撩衣坐下,面色依旧不豫,“昨日有雍州军刘统领军报来京,你找出来,给霍真人瞧瞧。”
“是。”顾蓓连忙转身去找。
许云萝这时陪着郡主进来,两人见到顾蓓,微觉诧异,但是也都没有多问。许云萝主动上前问道:“姊姊是在找什么?”
“都帅说,雍州刘统领昨日有军报呈来,”顾蓓小声说道,“奴不知在何处。”
“还是我来罢。”郡主说着上前,很快翻出那份军报,双手递与霍启明。
依照枢密院的吩咐,西北重设行营,仍以周恒为大总管。并州军雍州军,俱受节制。身在同官城的刘清廓接到急令之后,便分兵一半,遣副统领桑熠,率雍州一师徐珪部、五师李续根部、六师梁义川部,自延安、银州向北,至大河之旁的胜州待命。此时新扩编的雍州军第七师尚在东都,刘清廓手里,仅仅只剩下武铭、沈望和黄寿三个师的兵力,却要在凤翔至延安近千里长的战线之上布防,着实有捉襟见肘之感。
行军司马陈疆达提议,向枢密院恳请从中州调兵入援,刘清廓摇头道:“汴梁、曹州当面,形势险恶,咱们还是咬着牙,自己设法应对才是。”
“可是区区三万之兵,如今正值秋季,虏骑随时有入寇之可能——”
刘清廓摆手打断了他,想了想吩咐道:“传令二师三师四师,俱都拆分部伍,各师皆以旅之编制,分头驻防。”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秦卒耐苦战
“统领至少要留下一旅之兵驻防西京,这般算下来,边境戍守,仅有二万六千余人。”陈疆达小意提醒道,“鄂勒支麾下能战之兵,四万有余,敌众我寡,形势不容乐观也。”
“各结城寨,互为策应。”刘清廓不为所动,在舆图之上标注一个个小点,“前沿各处,若一处遇敌,则两翼各遣援兵,依地形,据山谷,间道击之。大总管若破单于台、丰州等处,鄂勒支必不能久撑,只能回兵。”
“可是大总管出击丰州,未必就会这般顺利。”陈疆达仍是担忧,“这回用兵,粮秣俱由雍、并两处支应,若出师不利,对两地民心士气,都是重挫。”
刘清廓依然神色自若,一面提笔写令,一面说道:“用兵之道,有七八成的把握,就当全力一试。若务求万全,战机稍纵即逝,则悔之莫及矣。”
他放下笔:“当初本官与关统领分头给枢密院去信,便已料知会有今日艰难情形。不过,本官曾与大总管并肩作战,信得过他的能耐,也信得过,我雍州军之诸位将士。”
“统领,防线太长了啊。咱们又不能确知鄂勒支会从哪一处发起攻势。待敌军袭来,我师必有折损也。”
“对,确实是不能预知敌之动静。”刘清廓瞧着舆图,“所以深沟高垒,以待敌至。至于部伍折损,虽在所难免,然若能收取朔方故地,就算某拼却一死,也是在所不惜。”
“统领乃是国之干城,西北军民所倚赖之,何须亲身陷阵!”新任雍州四师师监的曹靖此时恰好进来,便拍着胸脯喊道,“若有吩咐,某这便率领部伍,越营盘岭,直趋庆阳!”
“不用你去庆阳,”刘清廓招手示意他近前,指点着舆图上自己标注的小点,“只是营盘岭必须设垒。而且事不宜迟。”
曹靖凑过来仔细瞧了瞧:“是,卑职明日便率二旅赶过去,屯兵驻防。”
“新平、罗川、营盘岭、直罗、伏陆、延安。”刘清廓一路点过去,“若一处被敌围攻,则东西两路俱出援兵,窥其侧翼,寻机扰之,以分其力。如此,虽不能说我已立于不败之地,亦已足够稳妥。”
“如此,须得各路将官指挥精细,不能贪功,不然,必为敌所乘也。”陈疆达又一次提醒道。
“陈司马,你未免谨慎得过了头也。”曹靖拍着腰间的刀鞘,“某随都帅、粟统领,转战千里,从无畏惧,区区一支图鞑左军,实不足虑也。”
“就是怕你们轻敌大意,”刘清廓摇摇头,神色仍是平和,“明日本官与你们一道出发,移署宜君县城。”
于是次日雍州军第四师拔营向北,从已经废弃的玉华行宫之旁经过,然后兵分三路,点检黄寿率一旅经升平县奔赴直罗,二旅由师监曹靖率领,往营盘岭安营扎寨。三旅则作为统领官的亲卫,留驻宜君县城。
刘清廓性情沉稳,部属们从未见过他发怒慌张的模样,只有陈疆达察觉到统领内心的焦灼不安。一日数次,刘统领询问前方间报,他要确知图鞑军在这个秋季会不会再次发起攻势。从俘虏的口中得知,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的身边并没有汉人谋士,但是这个图鞑将领一直试图占据关中平原,为此,朔方地的许多百姓都被强征入军,赋税也是一加再加,民力几乎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
根据这些消息,刘清廓推断关内前线不会就此平静下来,尤其是,三个师的兵力北调胜州,这么大的举动肯定会被对面探知。陕北地形破碎,图鞑军最佳的行进路线依然是沿着泾水河谷拿下新平县城,但是敌军去岁已经在这里吃过大苦头,沈望把守的新平城极难攻克,尤其是这位点检又在县城北面的山坡设立了新的营寨,分兵把守,鄂勒支决计不会再次一头撞过来,白白耗费时日。
鄂勒支再次来到庆阳,秣马砺兵,刘清廓此时已经部署完备,他确定图鞑军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在子午岭至直罗一线,因此,武铭所部的一个旅由检校师监魏春盛亲自率领,移驻升平县,以为机动。
三师兵马一字排开,严阵以待。雍州都督杨龄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亲自赶到宜君县城:“刘统领如此布阵,几无纵深,若某处救援不及,被虏骑突破,则长驱深入,全局崩坏矣。”
“虏贼持续征战,如今也是师老兵疲,只要诸位旅将自己不犯错,咱们调遣接应及时,这条防线,乱不了。”刘清廓正在将自己的部署详具呈文,预备报与枢密院,他丢下炭笔,“老令公远来劳乏,就不用急着赶回去了,与下官一道在此处督战罢。”
“西京有窦宪使坐镇,老夫不用急着回去。”杨龄忧心忡忡,“刘将军,老夫就怕你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刘清廓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胜负之机,全赖将士也。”
杨龄赶到宜君县城的次日,图鞑军就出现在了子午山一带。上万敌军强攻营盘岭,雍州四师师监曹靖手持横刀,亲身上阵,双方激战逾四个时辰,虏军未能攻破城寨。曹靖报给宜君县的急文中说道,敌虽勇悍,但是火油弹等利器使用不动,难以撼动我师营垒,营盘岭无需增援,但是务必小心,这支敌兵恐非鄂勒支主力。
接到营盘岭军报,刘清廓、陈疆达心下稍安,又遣传令兵晓谕别处营寨,严加戒备。
果不其然,两日之后,风沙大起之时,鄂勒支亲率主力两万余人出现在直罗县城西面。
直罗城位于河水交汇之处,历为陕北要地,把守此处的是雍州四师点检黄寿亲自率领的一旅。连续两日残酷血战,缺少火器的虏兵未能攻下县城,不得不稍稍后退。但是这两日交战的险恶情形却令黄寿十分担忧,他一面向宜君县城报信,一面打算将兵马撤往南面的三川县城。
一旅旅监鞠义激烈抗声,反对就此撤走,他甚至抽出横刀当在衙署门口。眼见这条大汉双目血红,怒气填膺,黄寿也有些恼火:“谅你一个才擢拔的校尉,不过仗着自己是燕镇老人,就这样目无尊上!某才是四师主将,再不让开,某便教人过来,将你绑了!”
巡检董玉仁连忙领着人上来将鞠义拽开:“鞠旅监,你这又是何必!点检只是教咱们暂退三川,又不是逃走。直罗城离宜君等处太远,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咱们将同袍们都折损在此,那才是坏了统领的大计。”
“卑职只知道统领钧令是守住直罗,要走,你们走,某来守城!”鞠义还刀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董玉仁惶然无措地瞧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瞧向黄寿。
黄寿四十出头,身形瘦高,他也被鞠义气得不轻:“燕镇来的人,眼里哪里有咱们?他要留在这里等死,某就成全了他!”
于是一旅在城内分兵,鞠义率领一千余人继续留守,黄寿、董玉仁则率部出东门,撤往三川。
因为行军仓促,南撤的这半旅人马在白庙梁遭遇虏兵伏击,混战之中,黄寿被敌将蒙陈固一箭射中面门,当场殒命。董玉仁只得率领残部向北面突围,他背上吃了一箭,侥幸拣回了一条性命。
后路已被截断,直罗城里的守军也就绝了突围的念头,安心固守。
白庙梁之败传到宜君,陈疆达连忙恳请刘清廓遣兵救援。于是驻屯在伏陆的二师三旅陈道臣部,连同留驻升平县城的一旅苏义明部,俱都驰援直罗城,这几乎已经是刘清廓能够遣出的全部援兵了。他又钤下一道军令,急擢鞠义为四师检校师监,营盘寨的曹靖则署为四师点检,留在宜君县城的四师三旅,也随时预备出发迎敌。
鄂勒支在直罗城外顿兵六日,因为缺少攻城器械,火油弹也十分紧张,地形又是十分狭窄,结果伤亡甚重,依然未能拔城。鞠义身先士卒,箭无虚发,守军虽然折损近半,他们依然守住了城池。
伏陆和升平的两路援军赶到了城外,陈道臣赶来见师监魏春盛,询问如何解救城内守军,魏春盛却道:“鞠兄弟性情能耐,本官深知。解围不急于一时,咱们得另寻战机。”
于是这两路援军合兵一处,继续沿着罗水向西,他们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举动,拦河筑坝。
罗水的径流原本就小,图鞑军士们在河边取水之时,发觉水位一直在降,便连忙报与主将。鄂勒支面形方阔,唇上留着短髭,戴着一对大耳环,在营帐之中眉头大皱:“断水?”
他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厉声喝道:“全军拔营,速沿谷道,退往华池!”
“咱们往华池去,要经过大槃山——”一个千户小心提醒道。
“那就先至大槃山,重新扎营!”鄂勒支恶狠狠说道。
士卒们都忙碌起来,撤帐聚马,预备北走,就在这时,东唐军在上游掘开堤坝,浑浊的河水一泻而下。
水势并不算大,但是瞧着被洪水冲走的马匹、云梯等物,鄂勒支气得面色铁青。但他毕竟不是无能之辈,冷静下来之后,下令全军北撤,往大槃山重新扎营。
暮色之中,魏春盛率军尾随而来,他们在十里庙追上了敌军,鄂勒支此时正是满腔怒火,当即喝令全军掉头反击,恶战在夜幕之下展开。
虏兵人数众多,很快就反将追赶过来的唐军围困住,但是二师官兵久经战阵,全无慌乱,稳稳守住阵型,激战一直持续到凌晨,当太阳升起之时,鞠义终于率领着直罗城的守军赶到了。
敌军终于退却,魏春盛肩上带伤,向鞠义抱拳道:“惭愧!咱们这支援兵,反要鞠师监来救,真是教二师的伙伴们,十分汗颜。”
“若非贵部同袍以水决敌,某等何能解危!”身材高大的鞠义回礼道,“诸位想必已经十分劳乏,城中尚有许多米粮,不如就一道返回,好好休整。”
直罗之战以鄂勒支的暂时退却而告结束,刘清廓再次将战事情形报往燕京,他在军报中将魏春盛、鞠义等将领的应敌之法都做了详细的分说,并认为:“敌实已强弩之末,战力衰疲,无足为惧也。若大总管北面报捷,则我当面之敌进退无据,必回灵州。”
南面的沈望也没有闲着,在接到宜君传来的急报之后,他便点起新平和三水两处人马,间道急行,潜至定平城下,一举克之,以为南路策应。
定平县城的百姓人数不多,神色麻木地瞧着汉军入城。三年厌应西烽争,千里重随北鸟飞。胡汉之间的反复争夺厮杀,让平民百姓都已经十分厌倦,却不知道这种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城中无有县令等署官,只有一个图鞑千户,领着数百老弱之兵,他们在败出县城之后,一面退往安定府城,一面则向庆阳报信:南面唐军大部,已经杀来。
鄂勒支再次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力量始终无法击破刘清廓的防线,他必须再次征集人马,严加操训,等待下一次进兵的时机。但就在这个时候,丰州来人了。
在周恒的命令下,八万唐军沿着大河,南北两路同时西进。北路五万大军餐风露宿,冒着风沙日行百里,直扑单于台。
自从库罗兄弟率部北走,乌伦布台便知唐军迟早会大举来攻。他的应对之策是在大同川的西面以骑兵袭扰,阻敌攻势,然后从东面绕击唐军侧翼,将他们击垮在乌梁素海东面的沙碛地之中。
一开始,图鞑骑兵的行动十分顺利,唐军接连分兵,中军很快暴露在乌伦布台与达贺乌的主力面前。但是,当太阳高高升起,却被乌云遮住之时,唐军不慌不忙地列开了阵型,六门簇新的轮式野战炮,炮口狰狞地摇起,旁边则是相衬之下显得十分小巧的二十门虎蹲炮。在炮队的两侧,则是上百名手持新式自发火枪的枪兵队。
这不是射程四百步的虎蹲炮,而是能在八百步之外就将人马轰成齑粉的新式大炮。
惊天动地的大炮轰鸣之色,精锐的图鞑骑兵迅速被炸得支离破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威慑单于台
乌拉布台和达贺乌拼凑出的万余精骑,在大同川南面的沙碛地之中,遭遇到了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惨痛打击。唐军的新式火炮,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弹丸在沙地炸开,真如晴天霹雳,骑兵连同坐骑一起被爆炸的气浪掀上半空,溅落在地之时,已经化作了一滩肉泥。
没有被炮火击中的战马惊恐地嘶鸣着,任凭骑手死命地催促也再也不肯向前,冲阵的队列很快就乱做一团,达贺乌和述律支彼此对视,眼神之中都是不能置信,和深深的恐惧。
督战的附离们大声地叱骂着,接连砍了数十颗脑袋,骑兵队伍才重新整理好队形,再次冒着密集的炮火向前。
轮式野战炮、虎蹲炮和自发火枪,唐军组织起了远近不同的三道火力网。监军官们站在队列之旁,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小旗,火枪队的军士们依旧有些手忙脚乱,眼见零星的敌骑冲过火力网迅速逼近,羽林六师的检校师监赵士祥终于遣出了最后一支骑兵队伍。
都支手持雪亮的横刀,率领着骑兵从南面飞速赶来,有如一阵狂风一般,从战场席卷而过,一些图鞑骑兵认出了这个同罗族的将领,他们一边愤怒地叱骂着,一边不顾一切地举刀迎了上去。
但是敌我兵力悬殊,冲破火力网的这些图鞑骑兵很快就被全部消灭。都支一语不发,一把刀犹如龙蛇起舞,雪练倾河,挡者披靡,述律支遮拦不住雪崩一般的溃兵,他被一队附离护卫着撤回到达贺乌身边,十分狼狈道:“这同罗小贼,杀起草原上的昔日兄弟,竟是毫不容情!”
“撤吧。”达贺乌意气消沉,“这些汉狗是愈战愈强,漠南之地,咱们不能再留了啊。”
“可是乌伦将军——”
“他已经使出了全部的手段,还能如何?”达贺乌哀叹一声,“乞答部跟着汗王,和这位乌伦将军,一路败退至此,咱们的赤胆忠心,人人都瞧见了,最后所剩的这一点雏鹰狼崽,可不能都断送在这里!”
乞答部的骑兵率先撤出了战场,乌伦布台瞧见达贺乌与述律支的眼神,就知道乞答部已经完了,这支兵往后再也不是他所倚赖的称雄之本。一时间,他心中立刻就涌起了杀机。
但是乌伦布台身边的汉人谋士来松甫低声提醒了他:“殿下,同罗部已经与咱们彻底反目,若是再将这二人处死,乞答部必然独走。到得那时,咱们便也无力抵御南面强敌了。”
“大势已去了啊。”乌伦布台回过神来,忍住了将达贺乌等人斩杀祭旗的冲动,他神色冷淡地对乞答部将领们吩咐道:“你们殿后,咱们赶紧撤出战场,回单于台去。”
呼格沙碛之战,图鞑军损失了三千多骑兵,战斗结束之后,空旷的大地之上到处都是无主的坐骑,被唐军将士们驱赶回来,人们笑逐颜开,只有都支收刀入鞘之后,很是怅然:“这火枪有如此射速,刀术箭法,再出色也派不上大用场了。”
骑马行在他身边的旅监邱世庚笑着提点:“都支兄弟,当初你能练成神射手,今日就不能再练成神枪手么?”
都支依然摇头:“身为一个骑将,学会在马上开枪,那可真是不容易。”邱世庚还想再说,一名传令兵打马飞奔过来:“大总管急召!”
核计战果之时,火炮与火枪赚取的杀伤人数远远胜过了骑兵,都支等人面色都很是沮丧。周恒坐在一只木箱子上,手里的炭笔迅速地写着,他抬头扫视众将:“骑军步军,各有用处,不必如此沮丧。都支、邱世庚。”
“末将在。”
“你们两个,连同乔又麟、苏茂源、焦世荣等部,全部先行往北,沿途不要恋战,直扑单于台。”周恒眼神锐利,“都支,你是大军向导,本总管只要你三日之内,务必杀至王庭!”
“是,卑职知道了,这就出发。”都支抱拳就走。
周恒见关孝田眼神炽热,不等他出言求恳便摇头否决:“你与本帅一道率中军前往,骑兵俱由方监军节制。”
方顺清颇出意料,微微愣神:“是,末将领命,沿途若遇小股敌军,定不恋战,直捣敌穴。”
“你去罢。”周恒点点头,见方顺清也告辞离去,他才起身,眯着眼瞧着风沙吹来的方向,听见关孝田甚是不服:“论枪术、箭法,方师监都不及关某——”
“不错,关统领素有小云长之名。”周恒慢慢说道,“非是本总管要将首功交与方监军,单于台之敌,已无力阻我进袭,轻易可下之。反是南面丰州郁力弗、朱兴等贼,岂能坐视王庭失陷,若其来援,则由关统领率军阻之。各师步卒,火器仍未精熟,战场练兵,正当其时也。”
“是,大总管用心良苦,卑职已经明白了。”
周恒点点头,转头吩咐随自己一道出征的战训司参谋卓玉思:“初战告捷,卓参谋替本帅书报燕京,此外,南面战事情形,也请枢密院回书之时,说与本官知道。”
当夜,中军主力近四万人在乌梁素海之畔扎营,方圆六百里的大湖,水清鱼美,将士们纷纷下湖捕鱼,以飨一顿难得的美味。云中都护冯明昌率部落驮队随后赶至,他钻进周恒的帅帐,盘腿坐下,一面捶腰,一面抱怨道:“大总管进军何速也,下官领着这拔化外野人,着实是,追赶不上。”
周恒头也不抬,落笔如飞:“都护一路辛苦,想必身子劳乏,早些回营帐歇息罢。阿古拉来了未?”
见他这般怠慢,冯明昌心下有气,又不敢不回话:“来了,还有突贺老儿,也要跟着来,没办法,下官便教他们都跟着了。”
“嗯,本官随你一块出去,见一见他们。”周恒投笔起身,“请都护替本官引路罢。”
冯明昌愈发不忿,终于忍不住说道:“归附之蛮夷,替大军出力输捐乃是应有之义,这两个老儿,并无什么见识,大总管何必这般折节下交也。”
周恒瞟他一眼,神色淡然:“他两位都有职官头衔,一个是副都护,一个是部落推官,如今送牲畜辎重来此,本官连见一面都吝啬不与,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这,也应该是他两个来见大总管才是。”
周恒微微一笑,没有点破冯都护的心思:“他们年纪都比本官大许多,本官去见他们,也是尊老的意思,都护不必再说了,请罢。”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仓促为婚礼
燕京枢密院在西北大举用兵的消息尚未传至南吴境内,但是兵变之事,徐州、江宁等处俱已知晓。建康宫内,南吴国主徐敬徽很是不解:“郭家小儿要做天子,只消在城外多等几日,待益王身死,再率师入城便是。他为何一定要留住这李唐血脉?”
尚书仆射王知善、中书侍郎吴定本皆在陛前议政,听见主君疑惑,吴定本拱手道:“那郭家小贼,究竟不敢背上弑君之罪名。”
“非也,待益王殒命,他再将起事诸人杀个干净,天下人又能说什么。”徐敬徽皱眉摇头,“此子实为当世二三子之列,其行事念头,总是出人意表,难以推测。”
“骑虎难下罢了。”王知善剖析道,“其人为占住大义名分,抢回益王立为天子,不然,西京旧员、朔方宿将,岂肯为其驱策?如今北面仍奉陇东李氏为尊,猝然替代,阻力定然不小。郭继恩如此举动,不过是为稳妥起见。他如今年未三旬,将来必有谋划,所谓来日方长也。”
“此议极当,幸好吾儿智计,并不亚于郭家小儿。”徐敬徽点头赞成,又有些发愁,“只是,这点行加赋,若战事久拖不决,东南民力为之一竭也。”
“北征之事极大,非旬月可成,乃是三五载之宏业。”王知善正色说道,“况且我不攻彼,彼亦来攻我,今四海板荡,黎赤涂炭,太子要兵要粮,乃为解救天下,至尊当鼎力助之也。”
“朕已经将御营军都分了一半与他,”徐敬徽不乐道,“这等信重,尚复何言。”
吴定本揣测圣意,小心奏道:“先前定下的方略,是先取山东,再图河南。如今江都王两攻青州不克,太子遂决意改攻河南,然汴梁之敌,军力更强于青州等处,咱们再征十万之兵,自然是更有胜算。”
“吴侍郎之言剀切,”王知善也肃容说道,“两淮战事,敌我都是倾尽全力为之,当咬紧牙关以全出六军。至尊亦当北巡督战,驻跸山阳,以坚众心也。”
“驻跸山阳?”徐敬徽思忖摇头,“朕已年迈,不耐车马之劳,不如就以吴卿,替朕行之罢。”
吴定本连忙躬身受命:“微臣领旨,明日便启程北往。”王知善心下暗叹,只是不好再出言反对:“既如此,臣在京中,督领六部,为前方诸将士,全力支应之。”
两位重臣一道退出乾清殿,吴定本拱手问道:“王相何以面色忧虑?”
“中原战事胶着,胜负未分,此正主君奋烈之时也,至尊却耽于逸乐,其平定海内之志,岂非叶公好龙乎。”王知善摇头叹气,“敌劲我懈,北面战事,难以成功矣。”
“王相,悄声些儿。”吴定本连忙提醒他,又小声说道,“太子天姿不世,雄谟远略,必有成算,老相国,你也不用太过忧虑也。再者,我国政治清明,百姓乐业,弓锐士勇,无虑外敌之强,就算北征不利,唐国亦还有西北边患之扰,以此观之,则二分天下之势,咱们卧薪尝胆数哉,未必将来就没有转机。”
“唉,但愿如此。侍郎至山阳,可传书太子殿下,当徐徐图之,勿以一时之胜负为念也。”
“是,下官知道了。”
只是吴定本才动身之时,徐智勤已经遣部将林铁,率领精锐北上攻打兖州。东唐吴州军第二师范长清部只在邹县稍作抵抗,就迅速退走。林铁的万余兵马很快开进至兖州,却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谢文谦赶至郓州之时,东都、汴梁、郑州、曹州、兖州等各路师监都已赶到,各自述报本处部伍情形。雍州七师师监许绍荣不满道:“西面南面东面,处处枕戈待旦,咱们这支兵,既已划入雍州军之列,要么入关中去杀胡贼,要么去南面相助雷点检,要么,就该往汴梁来才是。如今只在东都城内做缩头乌龟,算是怎么回事。”
谢文谦一向性情和善,此时却神情严肃:“枢府自有布置,不须你来多言。如今既无吩咐,你们只管安心练兵就是,兵练得好了,还怕没有仗打?”
许绍荣第一次见副都监如此声色俱厉,缩着头不敢吭声了。谢文谦不再理会他,转头拍着燕州一师师监曾树贵的肩膀:“一师在陕北与虏兵交战多日,众位同袍,为国家是立了大功的。”
“职等未能驱逐胡虏,光复灵州,实有愧都帅之托也,不敢当制将军这等夸赞。”
“不用惭愧,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为示奖励,这回本官带来了你的未婚妻,可算是一个惊喜?”
“啊?”曾树贵张大了嘴巴,谢文谦哈哈大笑起来:“楚家小娘,忠贞不渝,深明大义,曾师监,你有了一个好妻子啊。如今本官和杨都督,愿意做你的主婚人,你们两个,就在郓州,将这婚事办了罢。”
诸将听得此言,都出意外,纷纷向曾树贵道喜。端坐一旁的杨运鹏也微微笑了笑,对身边的伊长政说道:“教人去预备些好酒来,这样一件喜事,该好好庆贺才是。”
伊长政神色不变:“军中严禁饮酒,何况大战在即,万一误了军情,这过失可都在都督身上。”
“不妨事,今日破例。”杨运鹏摆摆手,“你只管去吩咐便是。”
伊长政这才微微躬身:“是,卑职马上去办。”
州衙的东路厢房,被腾出来充作临时洞房,一双红烛将屋子里照得喜气洋洋,客人都已散去,曾树贵瞅着端坐于床边的楚琳琅,一身绿色吉服,花容玉貌,神色沉静,他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冰巧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这位新郎官方形面庞,形貌俊朗,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心下暗自替琳琅高兴,便上前福了一礼:“奴婢冰巧,见过新姑爷。”
“不敢当,冰巧姑娘快快请起。”曾树贵慌忙行礼,“那,我该做什么?”
冰巧抿嘴一笑:“这个就要问我家小娘子了,奴婢先行告退,就在外间歇着,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奴婢进来便是。”
曾树贵连道不敢,见冰巧退了出去,他这才上前一步,鼓起勇气向楚琳琅抱拳行礼:“今日太过仓促,着实怠慢了小娘子了。”
楚琳琅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新婚丈夫,仪态端庄地示意他坐下:“夫君想必也劳乏,请先坐下,咱们说一会话可好?”
“好,多谢小娘子。”曾树贵在圆凳之上坐得挺直,双手按在膝盖之上,见楚琳琅又低头沉默不语,他想了想说道:“此前虽有书信与小娘子,却是未及深谈。小可知道小娘子出身贵重,今日下嫁小可,着实是小人高攀了。小人家中,父母俱在,都是平民百姓,家父是个铁匠,如今在唐山铁厂做工,家母先前做些农活,如今也在城中一处工坊——”
他轻声慢语,娓娓道来。楚琳琅默默听着,渐渐入神。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万马救中原
洞房之中,曾树贵慢慢叙述自己往日经历,开始他还有些拘束,到得后来,故事讲得愈发生动起来。楚琳琅也听得专注,说到襄平血战之时,曾树贵面色艰难,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深吸口气,终于说到了丘振之阵亡之时情形,顺手抹了一把眼泪:“一时伤感,教小娘子见笑了。”
“曾都尉一直记着当年为国捐躯的同袍,足见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楚琳琅也有些动容,她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都尉征战万里,至今未有家室,往后,便由妾来照应夫君起居了。”
“岂敢由小娘子来服侍,在下戎马倥偬,不能久居京城,伴于小娘子左右,甚感歉疚。”曾树贵微微叹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存亡难料。是以在下也怕误了小娘子终身——”
“曾都尉,妾身如今也任职事,所见之事不少,燕镇地界,这些年的确多了不少寡妇。”楚琳琅打断了曾树贵,“只是妾也想问一句,她们之中,可有一人哭着喊着说,往后活不下去了?”
曾树贵被问住了,他瞅着新婚的妻子不知该如何回话。楚琳琅轻轻笑了笑,摘下耳饰说道:“时辰不早了,夫君请一块歇下罢。”
郓州为水陆交汇之处,方长十三里的城池之内,有多处水塘,所谓夏秋之交,荷花半城,渔舟唱晚,风景清幽,不亚江南。衙署之前的几条街道,是城中繁华闹市区域,虽然战事未平,这里依然喧闹不已。各处赶来的监军官们依然被谢文谦召集起来议事,曾树贵却被特许,陪伴新婚妻子出来游玩。
市声浩浩,如欲鼎沸,曾树贵手里捏着菱角,却有些心不在焉。楚琳琅挽住他的手臂,嗔怪说道:“夫君又走神了,既是出来游玩,那些什么军政大计,都放在一边罢。”
“小娘子说得极是,在下这般失礼,着实是唐突佳人了。”曾树贵笑了起来,他将菱角剥开,喂到楚琳琅嘴边,“来,这个算是向你赔罪。”
楚琳琅面色刷地红了,她连忙四下瞧瞧,见只有身后的冰巧捂嘴偷笑,来往行人却无人关注自己,这才松口气,含羞张口,轻轻接住。
府衙议事厅内,正在中都县练兵的羽林五师检校点检兼检校师监杜屹并未赶来,由三旅旅监张烁替他前来述职,谢文谦当即便署张烁为该师副师监:“羽林精锐,都帅向来倚重,火枪火炮等,都已如数拔付。目今曹州郓州兖州等处,战事一触即发,尔等万不可懈怠,只等都督令下,便即开拔。”
“据间报得知,南吴正在境内广募新伍,俱都遣往宋州、徐州等处。”杨运鹏也正色说道,“羽林五师,是本官压箱底的一支兵,必须招之能战,战必获捷。你返回之后,就告诉杜点检,若再有泗水之败,则提头来见!”
“是,我羽林五师官兵人等,一心雪耻,只等都督令下!”张烁年少气盛,“回去之后,咱们立即就南驻任城,吴贼若来,我师必为陈点检复仇。。”
“先不要急着南进,等乔统领那边先为应敌之策,你们不做前锋,开战之后,本官会亲至中都县城。”
“是,卑职知道了。”
谢文谦瞅着吴州军四师遣来的旅监官贺经纶:“你本是吴州军第三师之旅将?”
贺经纶方长脸型,三十岁模样,他惶惑起身抱拳:“是,卑职得了林点检军令,替四师史点检前来,听候吩咐。”
“史肇才私取金银,已经革职。”谢文谦语调波澜不惊,却令贺经纶心惊肉跳,“都帅在燕京亲自点将,自今日起,贺都尉便是吴州军第四师检校点检,原四师二旅旅监庄文贤,接任检校师监。你回去之后,告诉四师大小军官,若再有犯者,不管他先前多少军功,谢某也必取其项上人头。”
“是,卑职回去之后,必定严申军纪,”贺经纶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第四师,将来必为一支铁师,不教都帅失望。”
“好,望你牢牢记住今日之言。”谢文谦环视众将,“诸位多是燕镇出身的老军官,当知军纪乃是王师根基所在,纵兵行暴践民之事,令人深恶痛绝,往后决不许再有!谢某也不说别人,咱们中州杨都督,露营之时,部伍未安,则决不入营帐。身为制帅,与伍卒同行同止,同吃同住,这是诸位亲眼所瞧见的。本官也不要尔等能做到如此,只是有一样,劫掠金银、糟践妇女之事,不要让本官知道,不然,天理不容,王法不宥!”
诸将轰然起立,都抱拳道:“是,绝不敢违都监之令!”
谢文谦点点头,又觑着田实礼微微叹息:“史肇才乃是燕镇宿将,却做下这等糊涂之事,可惜了啊。倒是田兄,虽是归义之人,却是谨守自持,忠义刚强,足为天下楷模。”
田实礼神色激动,一时说不出来。这会杨运鹏也站起身来:“咱们这些人,出身也都是寻常,自家父母,多是耕种做事的百姓。想想年幼时家中苦楚艰难,如今俸禄丰厚,只要你保境安民,杀敌报国,你若与那贼兵一般的行混账之事,则百姓养你们何用?多的话本官也不说了,如今军情紧急,诸位今日便各自返回罢。谢副都监之训令,务必牢记牢记,不然,将来绑缚锁拿,悔之无及。”
诸将退下去之后,谢文谦转头问杨运鹏:“可要谢某留在郓州相助?”
“不用,文谦兄还是按期返回罢。”杨运鹏摇头,“北境之事,都帅必遣周恒兄弟出京,则京中之事,还需文谦兄多多分担。至于楚都督的那位千金贵女,也请谢兄一并带回。兄弟这里军务繁忙,也无暇顾及。”
“既如此,运鹏兄弟多多保重。”谢文谦抱拳道,“都帅有令,郑州唐成义、秦存贵两部,不参与豫东作战,运鹏兄,你身上的担子极重啊。还有,你接任了行台都督,汴梁向统领可有心下不服?”
“向统领知道某与都帅情若手足,抗命不遵之事,他不敢为之。至于东都、郑州两处按兵不动,”杨运鹏沉吟说道,“想必都帅乃有惊天之计。不过这也无妨,南吴虽然增兵,杨某亦是夷然不惧,无非是水来土掩。我师到处,百姓杀猪羊、贩酒米相待,得民心若此,哪怕吴贼百万之兵。”
“杨大都督胸有成竹。那谢某就放心回去了。”谢文谦笑了起来,“稳住了豫东、鲁南形势,将来谢某再随都帅前来,到时候,咱们再痛饮庆功酒。”
谢文谦只在郓州城待了三日,便要返回燕京。曾树贵与楚琳琅这对小夫妻,才成婚就面临着离别。曾树贵很是不舍:“此番相别,想必经年难见。小娘子回京之后,安心做事,天寒加衣,不必牵挂在下。将来功成报捷之日,在下定星夜赶回,与小娘子完聚。”
他想了想,从佩囊之中掏出一个封套折子:“来得匆忙,未备什么礼物,这个是在下的俸禄折子,往后就交与小娘子收着。要用钱处,只管去取来便是。”
“存折?”楚琳琅瞧着那个封套,若有所思,“妾如今就在户部银行里做着差使,这样的折子,妾也有一个,每月都有俸钱存入,并不缺钱使唤。”
“在下每日在军中,吃住都不用自己掏钱,平日里也无有什么花销。”曾树贵见她并不伸手来接,心下有些着急,“如今咱们已是夫妻,自然是由小娘子来当家。”
“四品职官,月俸八十缗,的确不是一笔小钱。”楚琳琅笑了起来,她想了想接过存折,“既然夫君信得过,那么妾就收着了。”
“自然是该你收着。”曾树贵松了口气,“在下还不曾去拜见泰山大人,就请小娘子替在下买些东西孝敬,不必心疼银子。”
“如今是妾的银子了,那自然是要心疼的。”楚琳琅促狭地笑了笑,“燕州楚都督素来清廉自苦,花费太甚,妾是要挨骂的。”
“这时泰山大人名臣风范,”曾树贵不禁点头赞叹,“我等小辈,当努力效法之也。”
他仰头瞧瞧天色,又瞧瞧风姿绰约却仪容端庄的妻子,到底不敢上前拥抱。他抑制住心中不舍之意,抱拳说道:“在下这就往东都去了,小娘子,多多珍重。”
楚琳琅深深行礼,眼见丈夫掉头而去,才吩咐冰巧,一块往码头去乘船,谢文谦已经在那边等候了。
画舫沿着大河,逆流而上,楚琳琅独立船头,默默瞧着两岸风景。冰巧收拾好房间出来,小心瞧着船板,慢慢走到女主人身边,听见楚琳琅微微叹息:“我其实有些后悔了。”
“才成婚就后悔了?”冰巧有些错愕,“奴婢瞧着,这位新姑爷品貌出众,行事举止,彬彬有礼,眼神之中,对姊姊十分倾慕,并非那粗鲁无文之人,也算得上是姊姊良配了。”
“我不是说他人不好,”楚琳琅微露羞意,“只是方才道别之时,太过仓促,其实我应该,应该与他抱一下的。”
“哈哈,原来如此,”冰巧忍不住笑了,“那会奴婢瞧着,姑爷其实也有这念头,只是他到底不敢,可见对姊姊是十分敬重的了。”
“这又有何可笑,”楚琳琅愈觉羞恼,“毕竟此前并不曾相见,心中难免有生疏之感,并不是我有意要拿架子。”
“放心,放心,虽说此前生疏,可是这位新姑爷,已经被姊姊吃得死死的了。这往后夫妻团聚了,姊姊的日子必定是快活美满,无需担心的啦。”
楚琳琅眉头微蹙:“听了妹妹这话,我才想起来他是要去打仗的,可见我是何等粗心。但愿他诸事顺遂,身体平安,也不枉我在京中苦等。”
冰巧小心觑着她的脸色:“说到底,姊姊究竟不曾放下从前之事。”
“终归是要放下的。”楚琳琅深吸一口气,“不管将来如何,我已经是曾都尉之妻,就一定不会再有别的念头,安心等着他回来。”
谢文谦等离开郓州不久,徐智勤就在鲁南发动了新的攻势。
林铁率部杀至兖州之时,城中百姓并未逃走,府库存银存粮却全部被乔定忠搬走一空。林铁意识到东唐军早有对策,便忙遣人急报殿后跟进的谢承运,教他不可轻敌,先留驻于独山湖畔,待察明敌情,再作应对。
谢承运大怒:“林铁区区一个才擢任的点检,就使唤起本官来了?轻易赚了这首功,还嫌不足么!”于是下令御营军拔营北进,加速前行。
不料范长清部虚晃一枪撤走之后,突然又从峄山南面杀出,从背后狠狠地咬了御营军一口,西颜镇一战,吴州二师仅以伤亡二百余人的代价,歼敌一千七百余。范长清、田实礼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又迅速退去。
谢承运愈发震怒,手持大枪,亲自率兵追击。御营军追至桃园村,见范长清严阵以待,便连忙展开战阵,试图一口吃掉这支敌军。
两军酣战之时,吴州六师韩景和部突然出现在南吴军阵后,前后夹击之下,精锐的御营军被杀得大败,仓皇退往峄山镇,在那里依镇死守,不敢再往北行进。
徐智勤、路士瞻率领着新拔过来的两万兵马,行至鲁桥之后得知东唐军拱手让出兖州,谢承运在峄山中伏,立即推断敌军早有周详计画。徐智勤连忙遣人传令兖州,命林铁速速退出,又吩咐谢承运率部赶往南湖村等处,以接应南撤之兵。
但是谢承运再一次犯了糊涂,御营军没有往北接应同袍,而是冲进了邹县县城,大肆劫掠,谢承运自己得了万缗金银,还夺了两个美貌少女,在县衙之内胡天胡地,好不快活。
等到发泄得够了,御营军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城,这时谢承运才往兖州方面遣出斥候,结果报回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林铁所部才出兖州不久,迎头就撞上韩景和的吴州六师,双方激战一个多时辰,已经重新扩编的羽林五师就在检校点检杜屹的率领之下,赶到了战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村歼顽敌
方长十四里的兖州城,作为鲁南第一重镇,是南吴太子徐智玄北征方略之中的不可或缺之处。发动秋季攻势之时,徐智勤和选锋将林铁都设想过攻城之时的艰难情形。然而东唐军的应对大为出人意料,守军拱手让出了城池。
然后谢承运所部御营军在西颜镇和桃园村先后被袭,徐智勤遂知唐军早有防备,当即下令林铁所部急速退出兖州城,又命谢承运北上接应。
谢承运虽是勇武过人,性情却自大骄狂,与两淮诸将皆不相谐。他自己也不愿在前方久待,只想着早些立功回京,或是回徐州也好,若没有军功,那么从百姓处搜刮些金银也是好的,这才有了御营军劫掠邹县之事。
待得谢承运心满意足地离开邹县,林铁率部撤出兖州之际没有瞧见南吴的援军,反而被韩景和的吴州六师截在了高村,接着,羽林五师又很快赶到了战场。
林铁骁勇沉着,已经深得徐智勤信重,眼见敌军前后夹击,他也并不慌乱,一面分兵向西面列阵,一面遣人急急绕过南面韩景和部的战阵,去寻找御营军,让他们火速赶来救援。
羽林五师这回带来了五百支火枪,和三十门虎蹲炮。其火力之强,在中原战场已经是冠绝诸师。杜屹将骑兵部队留在阵后,下令炮团不吝弹药,只管轰击。
林铁部伤亡极重,眼见敌援迟迟未至,杜屹和韩景和同时做出了骑兵冲阵的决定。南面和西面的唐军骑兵齐齐纵马奔出,以羽箭和霹雳弹肆意收割着生命。直到这个时候,林铁也没能等到谢承运和他那只衣甲鲜亮的御营军。
林铁麾下的这支兵是南吴河南统军司的精华,部伍之中许多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卒,但是在不利的形势之下苦撑了两个多时辰之后,他们已经伤亡逾半。
天色阴沉了下来,当西面南面的唐军骑兵同时发起冲击的时候,林铁的战阵终于开始崩溃了,一些人眼见势头不好,便丢下同袍自行逃跑,还在苦战的士卒们顿时士气大泄,骑兵冲阵不过两刻工夫,时仲玉和严占江的骑兵旅就顺利会师了。
林铁身上带伤,几次试图重新整理部伍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了,眼见近万精兵一日之间损失殆尽,巡检舒瑜苦谏道:“点检此刻向东速走,尚能逃得性命,若再迟疑,则全师俱亡矣。回去见了统军使,定要指告那谢承运坐视不救,贻误战机!”
“如今天色已沉,正是走脱时机,事不宜迟!”林铁也是果决之人,知道高村之战已然溃败,便吩咐舒瑜纠合起亲卫官兵,抛下犹在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立即向东奔往史营村,预备从那里撤回邹县。
然而这一千多人还未进入史营村,泗水旁的村寨之中一声炮响,羽林五师师监张烁亲率一支步军冲杀出来,顿时箭矢如雨,惨哼之声一片。
林铁一颗心直坠下去,唐军部署如此周密,显然是精心谋划多时,舒瑜执刀在手,厉声说道:“林点检,请速速往南走,某等替你挡住这伙北贼。”
他语带悲伤:“卑职的家小,往后便托付与点检了!”说罢,毫不迟疑纵马向东面已经列开阵势的唐军扑过去。
只一个照面,他就被张烁一刀劈落马下。
掉头向南的林铁也勒住了坐骑,因为吴州军第六师的韩景和竟然亲自率领着一支兵赶过来堵截。在这伙吴军的身后,时仲玉轻刀快马,领着骑兵飞奔而来。
高村之战,林铁所部有五千人战死,三千多人被俘,弃阵逃脱的不足千人,舒瑜等旅将全部战死,走投无路的林铁引刀自尽。进犯兖州的这一支兵,实可谓是全军覆没。
韩景和眼见着林铁就在自己眼前举刀自刎,他也没有折辱这个南吴骁将,吩咐军士们将其尸骨好好装敛,就放置于河神庙中。师监朱其贵瞧着大伙儿忙碌,又对韩景和夸道:“还是点检见事机警,截住了敌军主将,这一回,全歼敌之精锐,鲁南形势,想必已能扭转。”
“庆幸谢承运的御营军没有撞过来,咱们这一仗取了全功,”韩景和思忖道,“可是徐智勤未必会就此罢兵,得等杨都督、乔统领的吩咐。”
军士们忙着清理战场,时仲玉策马来到滔滔向南的泗水河岸,四下眺望,暮色之中,张烁驱马过来:“时兄,子在川上慨叹,便是这泗水河岸也。”
“张副师监,”时仲玉连忙抱拳,“方才走神,想起了往年之事,不曾留意到师监过来。”
“时兄,你如今说话怎地这般生分,”张烁有些不乐,“你我并肩作战,已历二载,如何今日还以官职相称?”
“如今可不同往日,”时仲玉陪着小心笑道,“副师监巧设伏兵,乃有此役全功,回头杨都督必有嘉勉,卑职要先为贺喜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着实无趣了。”张烁无奈摇头,“杜点检说,乔统领很快就会过来,咱们先与杜点检会合再说罢。”
高村惨败,谢承运也被吓得清醒了一半。他情知徐智勤必定不会轻易饶过自己,左右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眼见军士鼓噪,于是自作主张,又率部往任城扑去。
军队赶到任城之时,城门紧闭,城头之上竖起的,却是河南统军司使徐智勤的大旗。谢承运眼见徐智勤突然北进至此,倒是大出意外,只得硬着头皮命令御营军在城外扎营,自己带着点检柴有功功一块去叫开城门。
看看城门渐近,柴有功低声说道:“若统军使责问,只说我部在邹县城外遇着强敌,被其所阻便是。究竟咱们是客将,太子遣来相助罢了。就算未能救得林点检,统军使最多责骂几句,总不能将咱们都砍头罢。”
“柴点检提醒得是,”谢承运又高兴起来了,“说到底,咱们乃是陛下的侍卫近臣,这身份,岂是那些寻常军将能比之?”
然而亲兵们连声叫唤,城门却始终不开。谢承运也有些恼怒起来:“不过是出兵迟缓了些,统军使何至于要摆下这样的威风!再不开门,某便回军营去也,往后统军使若再遣人来传令,也休怪本官拒不听遣。”
他正要掉转马头,吩咐军士们回转,柴有功连忙劝道:“副统领,咱们既来,何妨再多等一会?”
谢承运瞪起眼睛,正要说话,就听得吱呀声响,任城东门,终于是打开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虚实之难测
徐智勤对谢承运的确是起了杀心,路士瞻遂遣人拿了自己的手书去传话,严令军士不得擅开城门。他自己则一路跟在统军使身后,寸步不离。徐智勤无奈坐下,面色既痛惜又狰狞,嘴里念念有词:“百战精锐,覆于一旦,实令我师大伤元气也。这是杨运鹏为泗水河畔战死的陈清怀复仇啊。谢承运行进迟缓,致我骁锐尽折,军气已寒,鲁南之事,实难为之矣。这等国贼,本官见了,必定车裂之以惩其罪也!”
“谢副统领的确有贻误军机之大罪,”路士瞻苦劝道,“只是这人终究是至尊身边亲信之人,如今只是暂受军司差遣,并未划归统辖。卑职说一句不知高低的话,军司之身份,终究不能与太子、江都王相提并论也——”
“路护军说得也是。”徐智勤打断了他,面色有些怅然,“本官若是擅杀擅罚,一个刚愎狂妄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军司明见。”路士瞻躬身抱拳。
徐智勤出神摆手:“士瞻兄,太子命我出兵兖州,如今听那几个败逃回来的伍卒禀报,杨运鹏、乔定忠等在兖州至少部署有三个师,这是一头撞进他们布下的铁网之中了啊。”
“是,如今尚有陈之翰所部旗号未见之。”
“陈之翰——”徐智勤沉吟着展开舆图,“曹州、郓州、兖州,杨、乔既以主力在兖州设伏,则曹州郓州两处,必有一处为虚也,那么,会是哪一处?”
两人凑在舆图之前,轻声议论,难于决断。路士瞻瞥见军士在门口探头探脑,知道是因为谢承运之事,便点头示意,将城门打开。
谢承运领着柴有功,战战兢兢走入县衙议事厅,徐智勤正眼也不瞧他,只以手指在舆图之上指点着:“北军谋算精巧,虚实难料。郓州离此地不过一百七十里,副指挥使所部御营军,六军之中最为精锐者,想必三日之内,必能杀至郓州城下?”
谢承运心下稍定,忙凑过去低头细瞧,嘴里说道:“郓州听说乃是北贼行台衙署所在,其为敌酋巢穴,必有重兵驻守。敌既屯重兵于兖州,则曹州必定空虚。太子殿下改以先取河南之策,职愿率本部,西赴曹州,旦暮克之,以扭转鲁南形势!”
徐智勤瞧着他的后脑勺,强忍住想要拔刀斩下的冲动,语气平淡说道:“任城距曹州二百四十里,本官要请副指挥使,依旧于三日之内赶到,御营健儿,冠绝诸部,想必是轻易可至?”
柴有功心下难免担忧,但是谢承运立即就后退一步,慨然抱拳:“卑职定不辱命。”
徐智勤只字不提在高村之战中阵亡的林铁等人,但是也没有教御营军的将领们留下来用饭,甚至没有过问御营军粮草辎重情形。谢、柴二人瞅着徐智勤皮笑肉不笑的神态,心下也暗自打鼓,寻个时机便告退,匆匆出城。
任城方长九里,在马家治理之下还算过得去,南吴兵马进城之后,百姓们都小心戒备,将户门紧闭。谢承运正想着若能纵兵入城劫掠,柴有功已经担忧说道:“若是北军在曹州其实亦有重兵,则咱们即便三日赶到,也难以攻下城池也。”
谢承运却满不在乎:“打得过,咱们就打。实在是应对不来,咱们可以南退至宋州。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北军若是处处重兵设防,哪里有这多兵马来用?就算这回是谢某错料,咱们进可攻退可守,局面也不能算太坏。”
御营军在任城城池之外搜刮了不少粮食,然后在徐智勤的催促之下,不得不离开任城城外的营垒,向西面的曹州开进。这支兵拔营的第二日,徐智勤意外见到了徐州遣来的急使。
这位使者呈上的太子教令吩咐道,革去谢承运御营军副指挥使之职,其部暂归河南统军司麾下,受徐智勤节制。
路士瞻见徐智勤沉吟不语,便提醒他道:“可速速遣人追上御营军,另指一将替代谢承运指挥作战。”
“罢了,御营军骄兵悍卒,难以驾驭,”徐智勤轻轻摇头,“况且又不能久驻于此,太子殿下也未必就乐见本官与御营军有什么牵绊往来。”
“那咱们就坐视谢副统领往曹州去么?”
“不,咱们点兵径往郓州。”徐智勤果断摇头,“开始本官也觉得曹州定然空虚,后来一想,郓州有巨野泽为屏障,离兖州又是甚近,杨运鹏既然在兖州早有防备,则定然已从郓州调兵潜入,不然,何必舍近求远也?”
于是徐智勤、路士瞻点兵出了任城,向北开赴郓州。路士瞻提议道:“军司若求万全必胜,当令谢承运分兵一半聚之,回头咱们要将其锁拿,也不用担心军士哗乱也。”
但是徐智勤依然没有采纳提议,他只是在出发之前,匆匆写了书信详尽叙述自己的作战意图,然后吩咐来使,尽快返回徐州报与太子。
身在徐州的南吴太子徐智玄接到书信打开读过,眉头大皱,顿觉无语,但是眼下他却无暇分顾西面战事,因为胶东形势,又突起变故。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郓州等处的唐军牵制南吴兵力,就在徐智勤预备对兖州发动进攻之前,临沂城外,忽然出现了不少唐军斥候,大天白日的就敢于官道截杀南吴驿夫传令兵等,行动甚为嚣张。坐镇临沂的南吴大将于善立遣斥候往北面西面详细查探,结果得知迎旗山等处,唐军建起了三处营垒,互为呼应,从规制判断,唐军逼至临沂城外的兵马,足足有三个师。
于善立对唐军突然杀来,甚为困惑,但是也推测唐军已经料知徐智兴仍在远离临沂五百里之外的高密县城,难于处置,他于是下令城内守军不可妄自出城挑衅,只静静等着唐军杀至城墙边上来。
然而,唐军在城外砍伐木材,征集粮食,却始终没有向城墙发起大规模的攻势。接着,莒县被唐军袭击,很快陷落。唐军拿下莒县之后毫不停手,迅速北上,将密州城团团围住。
徐智兴在山东,从临沂至高密,一线布防,但是重兵分布在南北两头,如今中段的莒县和密州被唐军以神速进军一口吞下,山东形势便骤然被动起来。
直到密州被围,于善立才意识到,临沂城外的唐军,很可能只是一支小规模的疑兵。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截杀将军岭
徐智玄向南吴朝廷提出扩兵十万的要求未能全部满足,但他还是吩咐从下邳、海州两处遣出了两万援兵赶赴临沂。
这两万新卒由山东降将许恒硕率领,匆匆赶至临沂。于善立正自焦躁不安,见新军来援,便留朱和玉守城,自己从新卒之中挑选出万人,补入老卒之中,急急忙忙出城去攻打唐军在迎旗山所设立的营垒。
见南吴军出城来攻,张季振、林文胜、彭坤生等当即率部撤走。于善立便知自己推测果然是真,唐军在临沂城北,不过仅有一师之兵,徒为虚张声势耳。
他连忙叫来许恒硕道:“此为疑兵,不敢接战。如今临沂城内,有兵二万余,北贼必不敢来攻。本官打算径往莒县、密州解围,许都尉意下如何?”
“是,卑职自当跟随制军,一道往北。”许恒硕自知身份低人一等,不敢有异议。
于是临沂援军星夜向北,沿着沭水三日之内赶到了莒县。得知于善立率军北来,县城守军迅速撤走一空。于善立率部入城之后稍作休整,又遣斥候北探,得知徐智兴从高密遣往密州的援军被阻截,他不敢逗留太久,翌日即全军拔营,急赴密州解围。
密州城里不过一旅之兵驻守,此城有南北二城,北小南大。如今两处城池已经相连,呈凸字形的城墙方长九里余,城中区区两千余兵马,料难久守。更何况北军火器众多,战意甚坚,于善立知道耽搁不起,催促着部伍一路晓行夜宿,疾奔密州而去。
天气虽已转凉,然而三百多里路途,那些新卒都是十分疲累,咬着牙跟着老卒们一道负重疾行。带队的军官们眼见众人体力不支,纷纷来向许恒硕求恳,于道旁歇息,教大伙儿喘一口气。只是许恒硕眼见于善立面色凝重,不停催促,这歇口气的提议便始终不敢说出口。
莒县至密州的官道多年未修,旱路破碎狭窄,军伍行进十分吃力。这支兵赶至五莲山北面之时,队形已经颇为散乱。此时前方斥候来报,前方将军岭处发现小股唐军,已迅速向北面退却。
于善立稍作思忖,便下令全军加速,赶往将军岭。许恒硕终于鼓起勇气谏道:“我师长途行进,人困马乏之际,前面又是山地,士卒饥渴,不若就地安营休整,明日再越岭北进不迟。”
“不然,过了将军岭,前面汪湖、枳沟等地,皆一马平川,吃住都甚为便捷。”于善立连连摇头,“密州那边,至今未有消息传来,想必情势危急,我等食君之禄,这一点苦楚,何足为惧。”
“是,卑职省得了。”许恒硕不敢再说,只能硬着头皮吩咐下去,教官兵们继续跟上。
将军岭山势不高,苦木荆棘遍布,士卒们正走得气喘吁吁,此时将军岭北面山坡之上山神庙前,粟清海手持千里镜,仔细端详着道路之上急匆匆向东北方向行进的队伍。新擢升的吴州军第四师检校点检贺经纶小声说道:“敌军前部已经过了山口,估摸着很快就会到川里村。”
“咱们下去。”粟清海收起千里镜,从台阶之上下来,瞧瞧天色,对贺经纶、庄文贤说道:“可以了,点炮为号,四面围击!”
“是!”庄文贤抑住心中激动,转身拿起一面令旗,用力挥舞起来。
一霎时间,四面号炮接连响起,白占春、殷朝贵、程仲星、贺经纶各师兵马齐齐杀出,万弩俱发,矢如密雨,簌簌而下。
南吴军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之中镇定下来,张起大盾很快将主将等人护在垓心,唐军也不焦急,轮流冲阵,一口一口地撕咬着对手的环阵。在白占春的厉声喝令下,一旅巡检高政永率领炮团抢占高地,向着敌阵中央接连轰击。
四散奔逃的新卒们被军官们接连砍下了数十颗脑袋,许恒硕终于约束住了部伍,另一名都尉全昭打马过来,嘶声说道:“制军有令,后队改前队,粮车、辎重全部丢弃,咱们向西突围!”
“向西?”许恒硕躲开一支力竭落地的羽箭,愕然问道,“咱们不去救密州了么?”
“制军说了,北贼精心设伏,北面定然还有重兵,咱们先回临沂,以图后计!”
“好!某这就吩咐下去。”许恒硕对于善立的这个决定是十分赞成,连忙大声吩咐弓弩手,冒着箭雨向南边列阵,刀牌手、长枪兵也重新聚拢,战阵垓心,于善立亲自擂起战鼓,南吴军士爆发出怒吼,向来时道路发起了冲击。
西面拦截的程仲星部列下三道战阵,都被南吴军不惜一切代价的冲阵给劈开缺口。在亲兵们的催促之下,于善立跨上自己的战马,掣出横刀,由一营骑兵扈卫着,紧跟在全昭所部之后,撤往莒县方向。
程仲星将部伍向北面重新整队,身躯壮硕的全昭依主将吩咐,率部越过许恒硕那支折损逾半的兵马,预备抢先进入于里镇,在那里构筑一道营垒,以为殿后防御之据点。
五莲山在东,沭水在西,中间的原野之上,吴州军监军使张季振率领着吴州军第三师约一万兵马,不慌不忙地列开了战阵。旅监周玉孝将手中令旗用力一挥,炮团的虎蹲炮同时发出了怒吼。
全昭急声喝令骑兵冒着唐军的枪炮齐射,发起决死的冲击。随后赶来的许恒硕面色惊恐:“北贼还有一支兵!”
北贼还有一支兵,于善立脑海之中也冒出疑问,敌方主将为了吃掉自己这部人马,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在损失惨重的南吴军身后,程仲星的营州军第五师,已经向两翼拉开,又一次扑了过来。
殷朝贵的营州军第四师从西面,白占春的第二师从东面,再次完成了合围,最后,贺经纶亲率吴州军第四师,于暮色之中,发起了决胜的冲击。
粟清海早已经离开了山神庙,由亲兵护卫着慢慢前往安田村,从前敌战场赶回来的伊长政在马上抱拳禀告,被合围的二万余敌几乎被全歼。此役唐军杀敌一万有余,俘敌六千余。敌军骁将全昭等十余名都尉、校尉被斩杀于阵,于善立身边亲兵尽皆战死,这位南吴制将军、山东统军司副使,眼见突围无望,便引刀自刎。
“恭喜粟总管,精锐尽出,得此全胜。”伊长政眼神钦佩,“将军智计神算,一举扭转山东战局,南贼已大伤元气,密州、高密两处,指日可下矣。”
粟清海没有理会这个东倭军官的称赞,只是将他上下打量:“你也忍不住冲阵了?”
“是,卑职斩敌将一员,伍卒三人。”伊长政抑住兴奋神情,重新变得谦恭起来,“卑职一时忘乎所以,还请总管责罚。”
第一百二十章 鲁南战酣时
徐州城墙方长十四里余,规模甚大,道路规整。此地乃是江南屏障,南北要冲,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多次爆发关乎天下盛衰的决战。再加上富有煤铁,多出锐卒,南吴国主徐敬徽早在称帝之初就遣太子坐镇于此。城中府衙经过扩建,如今实际上已经成为南吴太子徐智玄的府邸。
兖州、密州两处连遭重挫,实令徐智玄大出意外。尤其是将军岭之败,于善立乃是深得南吴太子信重的大将,其以统军司副使之衔往山东相助徐智兴,一朝身死,万余精兵皆殁,仅许恒硕率数千残部仓皇逃回临沂。消息传回徐州,令徐智玄极是心痛:“二郎不听劝阻,强留高密,致有今日之败。如今兖州密州两处失利,北征大计,实已废于一旦矣。”
“江都王执意要打青州,是以不愿退回临沂。山东兵马拉开过长,为北贼所乘,致有今日被动之局。”行军长史潘文佑也觉得十分棘手,“眼下要设法,教江都王速速撤回临沂,这是第一桩要紧之事也。”
淮南统军副使郑德威古铜面色,身躯健壮。他见太子转头目视自己,忙起身抱拳,恭谨说道:“江都王身在高密,与临沂道路绝断。如今北军已经占据密州莒县等处,若要救回殿下,属下当拣选精锐,往赴临沂。”
“一个个心气高傲,自作主张。”徐智玄颓然叹息,旋即又振作精神,冷静说道:“目今北贼山东主将乃是粟清海,此人手段非凡,胆略出众,非可轻易撼之者。传令李神韬,从海州搜集船只至崂山接应二郎等撤出。不能上船者,则东往即墨、昌阳等处,与敌周旋。”
潘、郑二人都连说甚好,潘文佑又说道:“只要临沂不失,则来日尤可为之,太子殿下不必心忧过甚。”
徐智玄轻轻摇头,正要说话,门外亲兵队官进来禀报,说是御营军副指挥使谢承运已经被拿回徐州,等候发落。徐智玄冷笑一声:“此人坏我大计,不必留着了。郑将军,你取孤的上方斩马剑,就将其人辕门处斩,悬首示众!”
“殿下不可,”潘文佑连忙谏道,“谢承运昔年曾有救驾之功,是至尊爱重之将。虽有过失,亦不可轻易斩杀,以致父子生隙,反为不美。”
徐智玄深吸口气,转头见郑德威也点头赞同,颇有意兴萧索之感:“孤代天子北狩,原以为,入领万机出统戎政,监国抚军六柄在手,到头来,处处掣肘,诸事难成。也罢,二卿皆说不可杀,那就先留着他性命,等着江宁处置好了。”
他不等两人应声,便站起身来:“郑将军,随孤往兴化寺去散散心。”
“殿下,郓州那边——”潘文佑忙又提醒道,“河南徐指挥使所部在义桥铺遭遇北军逾万之兵,是攻是守,还请殿下裁示,下官也好分派之。”
“五郎所遇之敌,是陈之翰?”徐智玄停下脚步思忖一会,摆手道,“柴有功所部御营军,不是暂归河南司辖制么,郓州既有强敌阻之,则曹州必空。你就这般回书便是,以五郎之智略,自有决断。”
潘文佑遣出的急使才赶到任城,就遇到了从义桥铺撤退下来的徐智勤、路士瞻。读过太子钤印的急信,徐智勤稍作沉吟,便对路士瞻说道:“陈之翰部既在郓州,谢承运那个草包料算倒也不差,原来曹州才是敌虚之处。”
“依司使之意,咱们可要与柴有功合兵一处?只是谢承运被锁拿回徐州,御营军在成武县城停留了多日,想必北贼已有防备矣。”
“不然,敌走北路,我走南路,北远南近,必是咱们先至。再者,咱们顿兵于此,形势会愈发被动。”徐智勤果断吩咐,“号令各部,今日就拔营向南。”
徐智勤麾下的河南军也非等闲,三日功夫急行二百里地,越过当年吴王夫差开挖的菏水赶至成武县城。这里地势平坦,河道众多,粮产富足而难于戍守。柴有功连同两万多御营军官兵在此地驻屯了十来日,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徐智勤入城之后当即严申军纪,大开杀戒,一连斩杀了数十个喧哗鼓噪的军士,又将柴有功严厉训诫了一番,御营军上下,这才人心稍定。
柴有功形貌俊伟,在都城之中原本也是嚣张跋扈之辈,只是有谢承运被革职锁拿的例子在前,他行事也就十分小心起来。接斥候回报之后,他便往西大街的县衙去禀告徐智勤。
城内外如今驻扎了五六万兵马,百姓们都闭门不出,心惊胆战地等着大军拔营离去。大街之上空无一人,柴有功快马疾奔而过,进了县衙匆匆往议事厅去见徐智勤。
曹州城里仍然驻有一支唐军,他们还在城池东面的杨庄、高庄、韩楼等处设立了营垒,严密布防。听了柴有功的禀报,徐智勤眉头深皱,路士瞻也大觉困惑:“三处营垒,当有一旅之兵,难道城中守军竟将主力都放在了城外?”
“向祖才已经从汴梁遣来了援军。”徐智勤面色变得阴沉,“曹州乃是大城,北贼至少有近万兵马在此驻守。”
“便有万余兵马,我师五倍于敌,亦不足畏也。”都尉蔡庆功挺胸凸肚说道。
徐智勤仍然摇头,他吩咐亲兵打开舆图,仔细斟酌了许久,才对柴有功厉声说道:“兖州之敌必定追来,本官今日便回师金乡接战。御营军要分兵一半给本官带走,余部在此阻截曹州之敌,若教走近一个,则休怨本官不顾及同袍情谊,辕门之外那些个首级,尚血迹未干,柴将军可好自为之。”
柴有功惶惧无地,慌忙抱拳:“是,卑职必定不敢误事!”
徐智勤遂连夜拔营北返,果断再渡菏水,在马庄迎头撞上范长清、韩景和两部唐军,由吴州军统领乔定忠亲率而来,双方于是又一次爆发了激战。
赶至曹州驻防的是燕州军第四师温贵河、何文晟所部,得知吴军突然北返,两人便果断率部出击。龟缩在成武县城的南吴御营军此时一改往日的畏战不前,悍然出城迎击。两股人马在孙庄恶战了大半日,柴有功手执横刀亲自督阵,燕州四师以虎蹲炮连续轰击,御营军虽伤亡颇重,却无人退却,死死地守住了防线。
曹州兵马未能冲破御营军的阻截,北面的陈之翰部又迟迟未能赶至战场,马庄战况正激烈之时,徐智勤将御营军校尉丁辅忠叫来:“本官听说,殿前诸将之中,以尔勇名最著,此决胜之时,本官要你率本部从右翼突击敌阵,不得迟疑!”
“司使有令,卑职岂敢违忤?”丁辅忠身形彪悍,眼神锐利,从容抱拳道,“只是卑职细瞧,右翼之敌军容尚整,斗志甚坚。若司使允准,卑职愿率部绕行西面,为司使取敌上将首级!”
“好,你多带一个旅,马上出击!”徐智勤当即挥手下令,“今日胜负之机,全赖于卿!”
秋日的平原之上,双方战阵自西北延伸向东南,背水一战的南吴军士卒,已经熟悉了唐军的虎蹲炮轰击之声,不再像当初才见之时那般惧怕。他们顶着炮火、枪弹奋勇而前,冒死射出一支支羽箭,以击杀对面的步卒。当唐军官兵发起反击之时,那些老练沉稳的枪卒便两人一伙,扛起抬枪,再加上弓弩手的配合,以弹丸和羽箭将敌人逼回本阵去。
当丁辅忠率五千御营军从西边掩杀过来,范长清部首先遮拦不住,不得不向后退却。乔定忠便急令韩景和分出两团人马相援,同时下令,中军本阵立即后撤,不得嚣乱。
此时,陈之翰所部吴州军第五师,才刚刚进入战场北面百余里之外的任城县城。
唐军终于从马庄向北面败退而去,一场激战下来,他们有超过三千人阵亡,受伤的官兵人数也有三千之多,此外还有六百多人成了南吴军的俘虏。
唐军败回任城,重振士气的南吴军则就地扎营,在徐智勤的中军帐内,立下首功的丁辅忠提议乘胜而进,再攻任城,路士瞻却认为眼下形势只是暂缓,主力当掉头退往成武,顺势殄灭曹州之敌。
徐智勤眼瞅着亲兵将陶灯点亮,出言吩咐道:“路护军之提议,深得我心。传令下去,明日再渡菏水,杀回曹州。”
唐军在金乡吃败仗之际,燕京城内正是一片喜气洋洋。兖州获捷,密州获捷,而在西北战场,周恒果断遣出精锐骑兵,一举夺下单于台,更是令西北诸道,皆大为震动。
序属三秋,金河西面的云中西地,针茅、冷蒿等野草都已渐变枯黄。塞外的秋风劲吹,正是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都支与邱世庚纵马徜徉,远眺黄绿斑驳的原野,邱世庚见伙伴眼中流露怅然之色,不禁问道:“都支兄弟,如今咱们大功告成,你为何还是抑郁不乐?”
“多美的草场,若能带着妻子,在此放牧牛羊,哪怕教我长住燕京城,我也不换。”都支闭着眼睛,感受着呼呼扑面的秋风,怀想着远在燕京西山的妻子。
“就这等去处?”邱世庚很是不解,“半碛半草之处,如何能与黑城等处相比。”
“穿过大沙碛,往东北方向一直走,”都支瞧着日头比划着方向,“就是我们同罗部之故地。那里也和这里一样,半碛半草之地,而且,这个时候已经是白灾肆虐的冬天了。”
“原来如此,那么相比之下,这里的确是好上许多了。”邱世庚点头赞同,又瞅着一匹好奇地凑过来的赤色小马。这匹小马身上有着奇怪的白色花纹,甩动着尾巴,直到一个图鞑女孩带着胆怯的神色过来,小心地将它拽走了。
“邱旅监,我记得你并未成家是不是,”都支又说道,“我觉得你可以在云中这边找一个女孩,草原上的女孩,害羞又心善,勤快又勇敢,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说的有些道理,可是,这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吧。”邱世庚斜觑他一眼,“还是等你的叔父到了,再替我说合一个罢。”
然而突贺与他所率的那支牧民辎重队,并没有赶来单于台,而是跟随周恒亲率的步军主力驻停于丰州北面的古龙沟一带。在这里,乞答部两个首领达贺乌与述律支发生了分歧,部落也随之一分为二,内讧之中,达贺乌被身边叛变的千户伏突可砍下了头颅,其子达贺奇愤然率众降于随后赶来的唐军。述律支虽然一时获胜,收罗了部族主力,却也不敢退往单于台,这一支人马遂继续向西,从狼山北麓涉过弥娥川,往居延海方向去了。
周恒将达贺奇留在自己身边,详细询问部族情形,然后吩咐卓玉思整理成册,报往燕京。
“汉家旌旗蔽四海,暮云飞渡单于台。”燕都邮报以热情洋溢的笔触向民众报道了西北获捷的消息,狼山北麓,故单于台,一朝收复,乃雪百年之耻,人们弹冠相庆,酒肆瓦舍之中,处处是欢声笑语,醉酒击歌。
霍启明仍在西山铁厂处,与秦慎之、宋云奇、李竟生、徐雪明等人一块调校机器。几处捷报先后报回京城,他便邀来辛广寿、成泽康、胡启忠等人,一道喝酒庆贺。
酒筵就设于钢铁公司的膳房之内,不过是些米酒、鸡豚、豆腐、白菜之类。几位终日在车间里忙碌的夫子也是一身油污,就连霍启明自己,一件道袍也已经脏得不成模样,全然瞧不出尊贵身份。只是节俭务实早已成为燕京行事之风,大家都不以为意,举杯相贺,甚觉开怀。
桌旁诸人之中,只有成泽康满身绫罗,衣冠楚楚。陶灯照耀之下,霍启明瞧着他放下酒杯,若有所思:“成副总办这等长袖善舞之人,其实不该留用在此。贫道将成兄转往通商银行去做个副总办,如何?”
“成某无意入城。”成泽康不慌不忙夹住一块鸡肉,“辛总办乃是大才之人,迟早会进六部,某就在这铁厂,品茶读报,耐心等着,接任总办职务便是。”
“说得容易,天下俊杰,皆聚于京城,六部何等显要之处,哪里轮得到辛某去?”辛广寿咧嘴笑了,“西山风景甚佳,辛某也无意入城。”
成泽康也不在意,举杯与他相碰道:“如此也好,你我二人,便在此间潇洒快活,也是人生乐事。”
“都不愿入城么?”霍启明放下酒杯,持筷敲碗,佯怒说道,“躲进小楼成一统,你们一个个倒是会想,贫道偏不教你们如愿——”
他话未说完,宋云奇已经拽住他衣袖问道:“好句,后面还有么?”
霍启明哈哈一笑,正要答话,这时耿冲匆匆进来,递给他一份军情急递:“大人,此是枢密院遣人送来,都帅口谕,要请大人阅过之后,明日回城议事。”
霍启明接过急报撕开信封:“甚么十万火急之事?”待他细细瞧过,抬起头来,见众人都目视自己,不禁轻声笑道:“这鲁南之役么,是开了一个好头,却收了一个烂尾。”
第一百二十一章 子孙入华夏
徐智勤在金乡击退乔定忠所部唐军,南吴河南军司暂时扭转了被动局势。而在胶东地带,驻扎在高密县城的徐智兴得知东唐兵马突然大举进攻密州,便急遣出张鸿所部南救密州,却被营州军第一师岳宝云部阻截于白龙山、石空崖一带。密州地境山势低缓,易于大军行进,但是唐军筑垒坚固,守备严密,骁将段克峰、耿绍忠等屡次率死士出垒杀入敌阵,斩杀数百,令吴军士气大沮。
心急如焚的徐智兴亲自赶往小沟头督战,徐宾、张鸿二将皆披挂上阵,轮番攻打唐军营垒。岳宝云设在常家屯的前敌营寨被猛攻三日,小小的村寨,村中百姓早就被唐军迁往别处安置,村外的土墙虽然被用大小石块再行加固,终于还是被潮水一般的南吴士卒冲垮。两军遂在村中逐屋逐户争夺着每一寸土地。刀光闪处,血光飞溅。
常家屯终于陷落,三旅巡检郭泰龙战死,旅监葛宝山率领残部南撤至石空崖,与郑道永、温殿杰的第二旅合兵一处,继续死守。
得知常家屯失守情形之后,师监晁孟立即遣出一旅旅监苏吉昌赶往石空崖,接任三旅巡检职务。白龙山的一处寺庙之内,他神色严峻叮嘱道:“统领在将军岭已经将临沂来援之敌一举殄灭,密州克复,只在数日之间,徐智兴欲救密州,石空崖、白龙山两处,是必经之地,决不容有失。哪怕二旅三旅战至最后一人,亦不许后退一步!”
“是,职等,定不负师监所托。”方形脸庞的苏吉昌没有多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沉声抱拳应命。
白龙山在西,石空崖在东,虽然山势不险,却是恰好夹住一条大道。相比之下,白龙山更难攻打,因此徐智兴严令各部,全力攻打石空崖。两军的火器都已经告罄,只能以羽箭、刀枪对杀。五日激战下来,张、徐二将使出浑身解数吗,区区五千人把守的石空崖,竟是不能逾越一步。
小沟头村内的一处庄院里,詹信苦劝徐智兴道:“密州实已不可救,殿下当速速东走,沿胶河至五莲山东麓,一路向南回海州,才是脱身之道。不然,待北贼主力克下城池,大举北来,则事不可为矣。”
徐智兴放下手里的粟米粥,皱眉说道:“于制军相必已尽起临沂精锐来救密州,本王半途而废,必失军心也。”
詹信欲言又止,一旁闲坐的顾天鸣开口说道:“当面之敌如此顽固,不计死伤以阻我师,便可料知南面于制军要么不曾来援,要么,中道被击,凶多吉少矣。以于将军性情推测,临沂兵马,多半是吃了个败仗。”
徐智兴微微变色,詹信却长松一口气:“是,顾长史所言,极有道理。殿下不可迟疑,当速为决断。”顾天鸣见徐智兴起身来回踱步,知道他仍是心中不甘,又继续劝道:“粟清海将我师拦腰截断,高密实已不能守,殿下不可因为一时之忿,白白折损了这多淮南老卒。只要临沂尚在我手,这形势,便不算难看。”
“我两次攻打青州,都折师而返,至尊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徐智兴神色有些惴惴,又忍不住哀叹一声,“听说燕京并不曾往山东增兵,这个粟清海,竟然就敢将手中全部人马都拉出来,致我腹心一击,当真是胆大心狠之辈,实堪比于古之名将也。”
“彼之眼力过人,能孤注一掷,大名自非侥幸。不过,殿下也不用这般灰心。”顾天鸣轻轻擦拭锦袍之上的污渍,耐心说道,“不过是自请一道罪折之事罢了,只要殿下自己不离开山东,至尊或有斥责之语,终究不会夺了殿下的兵权。”
詹信连连点头,又拱手说道:“这道疏奏,便由小臣替殿下写了便是。”
徐智兴终于应允,长叹一声下令,张、徐所部暂停攻打,退回大营休整,又与顾、詹二人凑在舆图之旁,商讨南撤路线,直至深夜才胡乱睡去。
翌日,吴军拔营准备退出战场,向东直至胶河沿岸,再顺着五莲山东面的沿海道路绕回临沂。正在忙碌之时,李神韬从海州遣来的都尉钟允荣匆匆赶来了。
得知于善立在密州南面的将军岭战败身死,临沂守军逾万人殁于是役,不但徐智兴如闻晴天霹雳,詹信、徐宾、张鸿等人也是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于善立军中宿将,严谨自持,素有威望,其死讯对部伍士气打击极重。幸好顾天鸣还算冷静清明,出言问道:“李将军是遣钟都尉自海路过来?”
“是,”钟允荣躬身献上书信,“卑职奉太子教令前来,此是太子殿下急诏,呈与江都王详阅之。”
徐智玄严令二弟速弃高密城,从崂山西面的海湾登船急返海州。只是搜集赶来的船只数量不足,大约能带走六七千人,剩下的官兵们,就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顾天鸣遂提议,主将登船南走,另选一将带着上万人马依旧沿胶河赶往五莲山:“兵分两路,总好过在高密县城坐以待毙。”
钟允荣有些迟疑:“太子教令,是吩咐余众东走即墨、昌阳,来往游击——”
“还说什么游击,”顾天鸣嗤笑一声,“胶东半岛,多有流亡,军伍若撤逃过去,恐连吃饭都难以为计,岂非自寻死路。向南强行突击,尚有一线生机也。”
钟允荣不敢再说,徐智兴便目视徐宾:“徐都尉,我带六千人,跟钟都尉往海边走。其余主力人马都交与你,辎重皆弃,只要人回了临沂,便是你的大功!”
徐宾硬着头皮抱拳道:“是,卑职省得了。”
营州军将军岭大捷,徐智兴解救密州不得,仓皇经海路南撤。粟清海遂轻易克复密州城,并下令麾下各师撒开双腿,转向东南,追杀徐宾所率领的这支南吴军。
霍启明冒着秋雨赶回燕京城,进了广寒宫西节堂,郭继恩便将才送来的胶东军报递给他:“密州全境已经光复,徐智兴自崂山西岸登船,经海路逃往海州。南吴山东军司驻留高密之主力一万六千余人,则沿五莲山东麓海岸奔逃临沂。粟清海遣兵于琅邪山以西两度截杀,斩俘七千余,生擒主将徐宾。详情都在这军报之上。”
“山东连战皆捷,形势已然扭转,咱们如今可以放手经营胶东等处矣。”霍启明接过军报,却并不细瞧,他觑着瑞凤郡主面带喜色,大有神采飞扬之意,便打趣道:“丰州未下,周恒兄还在草地悠游,殿下就这般高兴?”
“今日得了西北军报,桑将军所部已经逼至丰安县城,叛将朱兴不敢接战,逃往丰州。”郡主敛了笑意,认真向他禀报,“周总管非是顿兵不进,乃有乞答部达贺奇归降,安抚部众,拨粮救助,是以耽搁了时日。”
“这事我也听说了,乞答部,髡发左衽之辈,是就地安置,还是遣放别处?”霍启明目视顾蓓,“顾典书。你书读得多,你来说一说。”
“啊?是,”顾蓓错愕抬头,她穿着淡蓝色女官袍服,略施淡妆,与当初相比,整个人显得素雅了许多,她稍稍沉吟,“山海经云,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后北狄一分而二,曰匈奴,乃处于西,曰鲜卑,乃居于东。昔慕容氏得国,分定鲜卑诸部,有一部东迁于黑水,与乌桓部相融,遂有乞答之名,是以该部久居于此。据周总管军报所言,归降之乞答部众,不过万人,畜产亦缺,就置于单于台也无不可。不然,其发祥之地乃在黑水道之大鲜卑山,路途万里,若将其遣放故地,也不知他们是否情愿。”
“原来北狄亦为黄帝之后?”霍启明笑了起来,“都说华夷有别,据此说来,彼此竟是同源同族了?”
他摆摆手:“古久之事,咱们如今也不议这个。你替本道和都帅,回书周总管,是留是迁,悉听其意。若该部情愿回营州,咱们便沿途予以方便就是。”
顾蓓点头应命,提笔拟文。霍启明这才扯来一张椅子自己坐下,一边展开军报,一边对郭继恩说道:“胶东形势甚好,鲁南那边,却被徐智勤搅得颇为狼狈,先是乔定忠败于金乡,后有温贵河被困曹州——这曹州若是落于敌手,山东河南两处被阻隔开来,中原战事,则又添变数矣。”
“徐智勤这一记回马枪,杀得极妙。”郭继恩听着门外的雨声,慢慢说道,“徐家三兄弟之中,就兵法之道言之,要算这个徐智勤,最为深通。不过,我昨夜仔细想了许久,就算咱们让出曹州,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你说得轻巧,”霍启明不高兴了,他手持麈尾,差点指到郭继恩面门之上,“彼以临沂阻住我山东兵马,如今再据曹州,那南吴徐智玄,便可全力西出宋城、亳州。南北两路齐进,北路直驱汴梁,南路则攻许昌、东都,如此,说不定年内便可占据河南全境也。”
“此方略极好,”郭继恩拊掌而笑,“若我是徐智玄,也必定采纳此议。”
“道爷没有工夫与你说笑,”霍启明眉头大皱,又对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数落道,“你家这位老爷,如今怎地这般油滑起来了?道爷我在西山督造新式机器,无暇顾及军务,你们倒好,中原本是五五之局,如今这般被动,还不赶紧给运鹏兄写信过去,教他召集诸将,仔细检讨作战得失,部署方略?金乡之战,范长清部为何先乱?陈之翰部为何迟迟未至?还有杜屹的羽林五师,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仗,败得实在是不成话!告诉杨运鹏,无论是谁人过失,一个都不可放过,老老实实交代明白。”
郭继恩正要说话,却觑见唐应海在门边探头探脑,便皱眉说道:“这般鬼鬼祟祟做什么,都与本帅进来说话。”
“是。”唐应海硬着头皮进来,又向门外招手,于是陆祥顺带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军官一块进来,向着郭继恩行礼。
郭继恩恍然拍帽:“是应海转任别职,要去山东战场了,是么?”
“是。”唐应海挺直身体,眼神之中颇有不舍之意,“往后不能跟随都帅左右了,还请都帅凡事仔细小心,不要过于操劳。”
“如今我很是悠闲,你不用担心。”郭继恩瞅着他的七品正尉臂章,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歹也是从西海池出去的武官,望你能以令兄为楷模,早日立功杀敌,本帅等着你的好消息。”
霍启明也站起身来,觑着唐应海道:“随侍都帅身侧,擢升自然是比别处要快一些,这是你的机缘,却也是你的枷锁。前方战场,厮杀酷烈之处,望你记得晏子御者之故事,时时警醒。”
“是,卑职早盼能有报国杀贼之日,定然不教都帅、真人失望。”唐应海神色振奋,慨然向郭继恩、霍启明郑重抱拳,他瞧见许云萝关切神色,又向她抱拳说道:“小夫人也要多多保重。”
许云萝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唐应海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身大步出了节堂。
郭继恩若有所思,这时陆祥顺才向他示意身旁的高大青年:“都帅,此是亲卫营甲队队监,奉效节奉协尉。六月里才从讲武堂结业别庠,这一期的学生之中,他可是枪法最好的一个。”
“哦?”郭、霍二人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霍启明晃动着麈尾,神色诧异问道:“贫道记起来了,你不是奉夫子家中长孙么,令祖竟然舍得教你往讲武堂去习武?”
“当初倭军入寇,小人便加入了义兵,后来又自告奋勇入了王师,跟着诸位将军一路杀到了云池。”奉效节解释自己的来历,“再后来,小人就跟着大军一块回了中土,这是小人的二等勋章,二位大人请过目一瞧。祖父大人见小的确是有志于军伍,也就没有出言阻止了。”
“这倒有些意思,”郭继恩瞧着这高大青年小心翼翼从佩囊之中摸出那枚勋章,摩挲着下颌道,“你一个新卢少年,如今竟然是我华夏之武官了。”
“禀都帅,小的如今也是汉家子弟,”奉效节忙正色道,“小的乃是亲卫营甲队队监,但有差遣,绝无违忤。”
“好,本帅与霍真人,都信得过你。”郭继恩点点头,嘱咐陆祥顺道,“你先带他四处瞧瞧,先熟悉园内情形。”
陆祥顺躬身应命,引着奉效节退了出去。霍启明这时才意味深长地对郭继恩道:“原来奉夫子早就将自家孙儿送进讲武堂了,你说,这其中,可有深意?”
“那自然是想着往后子孙世代永入华夏了。”郭继恩点点头,“不过,我猜他万没想到,我并无自立为帝之想,也无意干预新卢国事。这个么,想必是令他很是失望也。”
第一百二十二章 秋原阅部伍
同袍好友被调出亲卫营,陆祥顺这几日颇有些憋闷之感。
虽说自己也得了擢升,以副尉军阶左迁亲卫营甲队队正,可是接任甲队队监的奉效节却是不苟言笑,甚至可说是有些木讷,全不似唐应海那般机警活泛。相处了几日,陆祥顺便觉得很是无趣。旬休之日,他抽空回明时坊郭宅之时,忍不住向母亲抱怨自己的新伙伴:“练习之时,瞧着枪法的确是好。只是这人除了枪法,便再无一点眼力,该做什么,是全然地懵懂不知,每每要人提醒。俺这个队正,做得着实辛苦。”
他话还未完,于婶便抄起掸子一顿好抽,叱骂他才升了个芝麻大的官儿,就不知道自己斤两,还敢去挑剔伙伴,简直是不知好歹。
大哥陆祥义也带着妻儿往郭宅探看母亲,他听着东路院子里燕都乐社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语重心长劝导这个二弟:“能被选入亲卫营任事,那都是千挑万选出来之人,身世干净,功夫出色,为人勤勉,这个都是不消说的了。二郎,若非咱们家与郭府有阿母这层干系,焉能轮到你往都帅近侧服侍?据此说来,你这位新伙伴,想必也是个有来头的,他是才出讲武堂的学生,自然不及你老成,你须得多提点他才是。”
陆祥顺抱起小侄子,回想起都帅和真人提及这个奉效节是什么夫子的长孙,不禁缩头,犹自嘴硬道:“说什么服侍,都帅早就谕示过咱们,如今不是往日,品阶、职任虽有不同,可是军中官兵一体,并无高下之分。”
“并无高下之分?那二郎升做八品副尉,为何这等高兴,还不是因为每月实打实地多了十缗银钞?”陆祥义提点二弟,“未必二郎做了个队正就心满意足,你就不想再上一层台阶么?”
见陆祥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又问道:“今日旬休,那位新卢国来的奉队监,可是也家去了?”
“不曾,咱们两个,无论何时,须得有一人在都帅近前应命,以备不测之事。是以奉协尉今日还留在西海池内。”陆祥顺有些心虚,“再者,都帅今日并无出行之意,想来无有什么要紧处,就算有,队中老卒也会提点于他。”
“你是都帅身边的老军官了,还教他一个新任职之人单留应卯?这可见是你虑事不周了。”陆祥义摇头道,“听为兄一句劝,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正是,你大哥的话极有道理。”于婶也生气说道,“如今家中什么都不缺,日子好过得很,为娘也用不着你时常回来添堵生烦,赶紧走罢。”
“是是,那儿子这就先回去了。”陆祥顺忙不迭放下小侄子,起身告辞。
不料他匆匆赶回西海池,郭继恩却不在玲珑院内,陆祥顺有些困惑,他问寇珍:“都帅不是说今日不会出去么?”
“临时起意,去了大学堂。”
陆祥顺嘀咕一声,又匆匆往外跑。
郭继恩此时却在苏平安所居的小院之内,听着主人弹奏曲子,许云萝则煎水烹茶。叶琴安踱步来时,但见庭院之中,苏平安一袭粗布白袍,目送归鸿,手拂五弦,一派悠然自得。郭继恩则一身蓝灰色军袍,闭目斜靠于躺椅之上,微微敲指应和。
许云萝起身行礼,叶琴安含笑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郭继恩听见声响,睁开眼来,忙坐直身体:“是叶师来了。”
“适才去了唐九松处,见他正在指点一个女弟子,老夫觉着自己久呆下去,未免坏人好事,是以赶紧告辞,溜到平安这里来坐坐。”
“想必那位女弟子,定然是细柳生姿,风流秀曼。此正九师惬意之时,的确不可多扰。”郭继恩轻笑一声,想了想又问道,“说到女弟子,如今大学之内,不是有一位叫做吕碧云者,想必亦多得叶师、苏先生指点?”
“非也,”叶琴安含笑摇头,接过许云萝奉来的茶盏,“此女喜爱的是格物与算学,诗书之道,她其实兴致不大。听真人和慎之两位夸赞,说她对于那本《形学备述》,极有心得。”
“原来如此。”郭继恩微微点头。这时苏平安按住琴弦,开口问道:“在下听说,霍真人预备将这形学,更名作几何之学,却不知这几何二字,是何出处也?在下翻遍典籍,实是不曾见着。”
“这个么,想来当是形学手稿之泰西文字,音译为此。就如佛经之梵文一般。”
“明白了,多谢都帅解惑。”
庭院之中又沉寂了下来,叶琴安觑着郭继恩若有所思神情,又问道:“都帅心神不属,想来前方战事,颇有烦忧处?”
“是啊,青丘烟柳,雷泽秋风。”郭继恩也不隐瞒,“曹州城,如今被围,情形甚是艰难。”
“曹州啊,在下入京之时,曾经路过。”苏平安闻言有些感慨,“当初孙膑破庞涓的桂陵之战,便发生于此。桂陵何处是?齐魏已成空。到如今,只有遍野红柿而已。”
郭继恩正要说话,转头撇见怀明皇帝由柴芦等几个内侍伴随走了进来,身旁是景云长公主、刑部侍郎薛宁等人。他微觉诧异,想了想站起身来。
叶、苏二人也都连忙起身相迎,皇帝脚步不停径直过来,景云和薛宁两个瞧见郭继恩,面露迟疑之色,又不敢退出,硬着头皮跟着向前。
皇帝摆手示意免礼,自己在叶琴安那张椅子上坐下,觑着郭继恩道:“都帅可曾往九师居处去拜访过?那个章紫玉,瞧着柔弱,却是落笔豪放,潇洒不拘,将来必有大成也。”
“至尊所说的,想必是九师新收下的那个女弟子?末将尚未见其人,自然也不曾见过其画作。”郭继恩示意许云萝给自己披上斗篷,“几位慢慢闲话,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无人敢出言挽留,大家都说慢走,眼瞧着他带着许云萝出了院门,候在门外的几个金吾卫士俱都躬身抱拳,不敢抬头。奉效节立即带着两个军士跟上,叶琴安、苏平安眼见那披着斗篷的身影沿着一条水泥铺就的大道昂首而去,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景云长公主却脱口而出:“这气势,其实都帅才是真天子嘛。”
薛宁低头不语,那几个内侍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都装作不曾听见。叶琴安正想着如何将场面圆过去,怀明帝先摆手道:“姊姊也不用说这些,你成日怨恨,不过是自取其祸,这又何必?其实都帅早日入居大内,对咱们其实倒算是解脱了。”
长公主心虚嘴硬:“我怕什么,便是当面,这话我也敢说的。”
“那你方才怎么不敢吭声,”怀明帝又转头对薛宁说道:“薛侍郎,你今日随我一道来此,想必于你的前程不大妙?说不定,明日都帅会罢了你的职。”
“这个却是不会,都帅不是这等气量狭窄之人。”薛宁面露苦笑,“其实卑职倒是想与都帅一块参详中州战事情形,孰料他拔脚就走了。”
“嗐,如今你都已经不是武将,还操这份心作甚?今日又是沐休,本就不该再议国事。再者,管他前方打成什么样,也不会短了京城之中用度。”
薛宁微微愣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苏平安这时已经拉过来两张椅子请景云和薛宁落座:“这位便是刑部薛侍郎?难得光临,在下这里无有什么款待,还请众位稍待,苏某再去烧水烹茶来。”
“这些事情哪里还要苏先生来做,”柴芦连忙领着内侍们凑过去忙碌,“有奴等在此,苏先生只管坐着便是。”
“柴芦说得对,这些事给下人去做便是。苏先生这里,不是还有个童仆么,怎的今日不见?”
“那个小童,家中有事,是以给了他几日假,打发回去了。”苏平安神色淡然,瞅着薛宁出神的表情,暗自沉吟不已。
陆祥顺好容易在大学堂内寻着郭继恩一行人,又急急跟着一道返回西海池广寒宫,眼见战训司、参谋司两处的年轻军官们聚在一处,争论曹州解围之事,郭继恩倚在门边听了一会,吩咐柴弘、祝同文:“你们两个,明日都随本帅往燕平县城去。”
正在绞尽脑汁的柴弘抬起头来,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愕然瞧着郭继恩:“去燕平,要做什么?”
“自然是巡视部伍,”郭继恩冷声吩咐道,“明日卯初时便要出发,不可迟误。”
“是。”柴、祝两人都躬身抱拳。郭继恩瞧着祝同文神色,又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是,”祝同文扶了扶眼镜,老实禀告,“今日军情司得到前方间报,金乡之战中为敌所俘之六百二十名战卒,已被徐智勤悉数杀害于成武县城。”
“连杀俘之事都做出来了,这徐智勤之格局,也不过如此。”郭继恩神色未变,语调冰冷,“今日之事,咱们都会记着,将来再与他慢慢算还。”
暮秋初冬,霜天寥廓,谢文谦、伍中柏、李樊玉等都跟随着郭继恩来到燕平县城军营,巡阅驻屯此地的燕州军第二师。燕平县城是京城西北藩屏,此地居民,多为当年营州都督府弃置之后迁徙而来,城池中央是县衙,北面一大片直至城墙,如今都是军营,驻扎着上万燕赵健儿。
燕州军第二师点检崔万海、师监张善行,都小心跟在郭继恩等人身后,驱马缓行,从将士们面前走过。教场之上,九个军阵列队齐整,长枪如林,战旗招展,在北风之中呼啦作响。郭继恩瞧着火枪兵手里锃亮簇新的转轮自发火枪,排列成行的盾车、野战炮、虎蹲炮,他神情严肃地翻身下马,慢慢踱步审视,将手伸至炮口,轻轻摩挲。
上万将士都目视着三军统帅神色严峻,目视前方,慢慢走过队伍,回到演武厅前坐下。谢文谦上前告诉他:“燕州二师,配发新式火枪六百余支,虎蹲炮二十门,轮式野战炮四门。完全比照西山大营之中,羽林一师之数。”
“还是太少了。”郭继恩轻轻摇头,“这轻炮易于仿造,南吴至少年底之时,就能铸造出来,分配至宋城临沂两处。则中州对峙,愈发艰难矣。”
崔万海和张善行都在厅前躬身抱拳:“职等,愿往中州助战,请都帅下令罢。”
“燕州二师,军容壮盛,国之虎贲。本帅心中甚慰,不过南下之事,容后再议。”郭继恩示意谢文谦、伍中柏都坐下,低声问道:“文谦兄,我打算将刘元洲从东都召回,出任讲武堂山长,你以为如何?”
“这个时节,你还从前方召将回京?”谢文谦很是不解,“刘元洲也是一员宿将,你就算不愿从东都往汴梁等处增兵,也不该将他调离啊。”
“讲武堂学生愈来愈多,这里也是社稷希望所系,不可马虎大意。”郭继恩轻声喟叹,“刘护军是老将了,资望俱足,还是召他回来罢。”
谢文谦见郭继恩已经决断,便不再坚持,只问道:“则燕州一师,以曾树贵为该师检校点检么?”
“你往郓州召众将集议,觉得曾都尉如何,能当此任么?”
“奇哉,不是都说,曾树贵颇得都帅青眼看顾么,怎么你倒来问我?”谢文谦稍稍思忖,“其人沉稳干练,虽说资历稍浅,其实也能胜任。”
郭继恩便转头瞧着伍中柏,新署任的羽林军副统领毫不犹豫点头:“可,树贵兄弟攻守兼能,深得众心,足当大任。”
“那就这么定了。”郭继恩果断摆手,又转头询问柴弘等人,“曹州是弃是守,杨都督那边是何决断,金乡之败,他们究竟有无检讨自省,可有书信来报?”
“回都帅的话,昨日并无郓州军报呈来。”
“军情往来,还是太慢了。”郭继恩吁了口气,甚觉无奈,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起身吩咐道,“教大伙儿各自散了罢,一会咱们都去膳房,尝一尝燕州二师的伙饭。云萝,我先带你去瞧瞧,当年咱们几个人弄的自来水,让你开开眼界。”
官兵们收队回营,郭继恩许云萝两人挽着手出了演武厅,谢、伍二人立在台阶之上,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谢文谦忍不住道:“前方这等吃紧,都帅却还要调将回京。这中州局势,他就这般不在意?”
“都帅定有庙算,回头咱们再请教他便是。”伍中柏身姿笔挺,从容回话道。
“嗐,继恩虽说天纵英才,到底不是神仙。”谢文谦摇头,“咱们自己,也要替他多想着些儿才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奋戈战未休
乔定忠所部吴州军败于金乡县境,伤亡逾六千,检校中州都督杨运鹏十分震怒,与行台长史杨典一道赶至任城,召集众将合议督责。
杨运鹏并未进入任城县城,而是驻于城北的梁庄。村中槐树枣树甚多,只是石墙颓残,土屋破旧。村内一处祠堂里,这位面色黝黑的一方节帅,声色俱厉,叱责陈之翰、杜屹二将:“逡巡犹豫,致误战机,大好局面,就毁在你两个手中!若非国家用人之际,本官今日就扯了你们的臂章!”
将领们手里都捏着炭笔,低头记录,无人应声。陈之翰停住手里的笔,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敢吭声辩解。杜屹倒是神色不变,从容说道:“是,末将失职之处,往后领罪,并不敢自辩。目今曹州被围,职部愿为前锋,火速赶往西面,解救燕州四师同袍。”
“这等大话,本官不爱听。”杨运鹏冷眼扫视杜屹,“你说要救曹州,便要有详细方略,说出来大家一道参详!”
杜屹时年三十有三,蚕眉凤目,形貌儒雅,其人武技平平,却是胸有丘壑,不慌不忙起身禀道:“上复都督,那徐智勤用兵机变无常,我师援曹,彼定有应对之法。以卑职愚见,可由职部与陈点检所部,分头并进。职部往袭成武,吴州五师则往陶丘镇,接应温点检部撤出曹州城。”
众将嗡的一声,私议不已,杨运鹏微露诧异之色:“依你的意思,曹州城竟是不用守了?”
“徐智勤孤军深入,先图曹州,实为往后攻取汴梁,而隔断我山东之兵尔。”杜屹解释道,“咱们其实可以索性让出曹州,不必被徐智勤牵着鼻子走。他取曹州,咱们便取成武、楚丘,逐豪绅,分田地,此为上屋抽梯,一举化解敌之攻势也。”
“杜点检此议大妙。”一旁的杨典拊掌赞同,吴州军军监张季振皱眉道:“只是曹州若失,徐智勤再往北打,郓州、濮阳,乃至朝歌、邺城,都露于吴贼刀刃之前。咱们要分道拦截把守,这兵力可就当真捉襟见肘了。再者,若我师主力西移,若徐州之敌北进兖州,又当如何应对?”
“粟统领在密州大胜,徐智玄不能不遣兵增援临沂,他暂时还顾不上兖州这边。”杨运鹏一面思索,一面抬手示意诸将噤声,他沉吟说道,“敌我都期望能速决之,以赢得战局主动。徐智勤必定会在成武留下一支兵,以阻截我师相援曹州。乔统领,本官命你,率二师六师,跟随羽林五师,潜往成武,相机行事。”
乔定忠尚未回话,吴州二师点检范长清已经起身抱拳:“金乡之败,首罪乃在职部,恳请都督允准,职部愿与杜点检一道出发,以雪前耻。”
“范点检,”杨运鹏扫视他一眼,“来时路上,本官就想着,吴州二师,这一仗打得如此不济,你部从上至下,该罢该撤的,那是一个也跑不了。难得你今日还能主动请缨,也罢,你就说说,本官今日何以能信,你部再不会误事?”
范长清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卑职,愿以性命担保。”
杨运鹏冷哼一声,这时田实礼也连忙起身抱拳:“禀都督,我部在入兖州之前,新征了不少伍卒。因为整训未完,是以战志不坚,猝遇险情,未能压住阵势,这其实是卑职的过失。如今我部上下官兵人等,皆知耻后勇,日日苦练,如今再不会令都督失望了。”
“田副点检,你还坐下说话。”杨运鹏神色稍缓,“本官不是不知,你与范点检,本都是有功之臣,便是陈点检杜点检两个,其实杨御史也有查明,他们乃是因为行进途中,遇见大批百姓跟随,不得已放慢了行程。要护百姓,要抢城池,这个本官也知道是要紧处,然临敌之时,不擅机变,坐视同袍困于险境,这就是大过失!今日本官原本打算免了范点检的职务,既有田副点检替你分说,此事暂且寄下,往后再有,则军法论处!”
“是,卑职知道了。”范长清苦涩点头,再次躬身抱拳。
“陈点检,你部明日就拔营往陶丘镇,二百五十里路途,限四日之内必至。然后设法知会温贵河,若不能久守,可速速撤出曹州城!”杨运鹏转头目视陈之翰,斩钉截铁下令道。
“是!”
众将从祠堂之中鱼贯退出,陈之翰将纸笔都收好,转头瞧见曹柯惴惴神色,不禁失笑道:“曹副点检,今日都督不曾说你半句,做什么这副模样?吃一顿骂的人可是我啊。”
“话虽如此,都督只扫了一眼,曹某便觉身上已经被戳了个透明窟窿。”曹柯摇头叹气,“都督沉毅威严,望之令人心胆破裂。二百五十里路呀,四日赶至,说不得,这又要扒掉一层皮了也。”
陈之翰面上戏谑之色也消失不见,他想了想道:“咱们分做前后两队,某率骑兵,连夜出发。曹兄可领着步军和工辎营,随后赶来,便晚上一日,也是不打紧。”
“不不,还是某率骑兵先行,”曹柯连忙说道,“大队人马行进,若有猝发之事,曹某处置不来,必误大事,须得陈点检坐镇为好。”
“也罢,你记得,分批多遣斥候,一路务必小心为要。对了,某让杜景旺跟着你一块走!”
两人边走边商议,走在他们后面的范长清神色郁郁,沉默不语,杜屹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范点检,你果真要与杜某一道出发么?”
“杜点检,你只管放心,我吴州二师,这回定然不会再出岔错。”范长清连忙说道,“贵部羽林军能斩敌多少,我部也决不会差得太远。”
“杜某倒不是这个意思,”杜屹拈须笑道,“只是据杜某料想,徐智勤在成武布下拦截之兵,估摸不会少于万人,当面必难撼动,何不调其来往奔疲,乘隙除之?”
范长清顿住脚步:“单父、楚丘?”
“不错。”
范长清尚在沉吟,却听得身后乔定忠声音洪亮:“正当如此!彼以力拒我,我当避其锋锐,截其归路,然后一举破之。”
“统领,若我进取楚丘,宋城之敌必定来攻。此事,当慎之也。”
“不怕,汴梁向将军那边,也会出兵相助。”乔定忠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这一回,也该轮到咱们扭转乾坤了也!”
豫东鲁南,烽烟大起。曹柯率领骑兵,不惜马力,疾奔三日赶至陶丘镇,杜景旺自告奋勇,亲率一队死士冲破南吴军阻截,冲入城内,将中州都督的吩咐报与温贵河、何文晟:“贼兵势大,点检、师监可率部设法撤出曹州城,与我部汇合于陶丘镇。陈点检曹副点检,会在城北接应燕州军众位同袍。”
不料温贵河却摇头道:“如今曹州关乎河南山东两处,实为中州枢纽,岂可轻易让与南贼!我部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亦不敢弃城而走。贵部也不用进城相助,只在城外牵制便好。”
杜景旺屡劝不动,见温、何二人意态甚坚,只得复又出城,杀透敌围赶回陶丘。这支百人的骑兵队伍,回到陶丘之时,只剩下了四十余人。
从俘虏口中得知东唐遣来援军,身在曹州城南面二十里处兰楼村中军大营的徐智勤皱起眉头,对路士瞻、蔡庆功等道:“曹州难克,敌援已来,咱们可调集主力,往东将援军一举灭之。如此,城中士气必沮,则旬日之间可破也!”
“正合末将之意!”蔡庆功大声抱拳道,“末将愿为前部!”
“好,本帅拔兵二万,请路护军与蔡都尉一道往陶丘,将敌援军一举殄灭!”徐智勤甚是果决,当即分派下去,他觑见丁辅忠跃跃欲试神色,忙又说道,“丁校尉,你留在本官身边,以备城内之敌,突然发难。”
丁辅忠有些沮丧:“是,卑职就跟随司使身边便了。”
杜景旺回到陶丘,立即向曹柯提议,骑兵迅速从镇中撤出,往东与步军主力会合。曹柯犹豫道:“都督之命,是教咱们救出曹州城内伙伴,如今又往东撤,岂非违忤之举?”
“燕州军执意守城,此地离曹州城池太近,吴贼必定抢先前来攻打,咱们人少,不必在此等死,先与陈点检会合再说!”杜景旺很是果断。
曹柯想了想,点头道:“杜巡检是从战训司经历而出,那曹某就听你的!”
于是骑兵旅果断离开陶丘镇,向东撤退。他们在杨楼村遇见二师大部主力,听了杜景旺的禀报,陈之翰下马踱步,眺望着一片平川的原野,暮色时分,老树昏鸦,他沉吟良久,断然下令:“全军加速,连夜赶赴成武,与羽林五师会合!”
吴州军第二师掉头南下,连夜行军七十余里,在成武县城北面的谷楼村与杜屹所部会合。眼见杜屹只带来了叶广荣一个旅,陈之翰大觉惊讶:“成武城内,难道没有南贼戍守么?”
杜屹微微一笑:“有,据本地百姓报讯,成武城内,有南吴御营军点检官柴有功,率部一万四千余镇守。”
陈之翰闻言更是不解:“敌有重兵在此,为何羽林军大部还未赶来,乔统领又去了哪里?”
“乔统领率吴州六师,已南据单父城,范点检所部么,”杜屹将陈之翰、曹柯引入自己所宿的茅舍,“想必此时已经袭取楚丘县城。”
羽林五师一旅旅监丁慎忠正在茅屋里与衣衫破旧的主人闲话,见陈、曹二人进来,忙起身抱拳见礼,陈之翰却恍若不见,皱眉沉吟一会,才点头道:“极妙!不过柴有功明日或许引兵来战,咱们要立即预备起来。”
“无妨,”杜屹拈须又笑,“就算他不来,咱们也要往城下搦战。”
成武县城之内,奉命在此拦截的柴有功一直提心吊胆。徐智勤给他立下了命状——务必将沿此路前来援救曹州的唐军主力截住,眼见敌军赶至城池北面村寨扎营,他心下暗自嘀咕不已,听说唐军连夜又有大队人马赶到,柴有功反倒定下心来:“无非是据城死守,多想无益。众儿郎们,不当值的,都赶紧去睡!”
鲁南地界被唐吴两军来回争夺,县城附近豪户俱都携着女眷细软逃入城内,御营军也不客气,抢的抢,杀的杀,一众官兵都觉得此次出征大有收获,无不笑逐颜开。柴有功也不理会这些事,自有麾下都尉校尉们孝敬金玉珠宝上来,全然不用自己操心。只是当部伍们面带愤色前来禀报,说是数千唐军在城外辱骂搦战,恳请出城决战之时,他才发作道:“一个个都把你们的狗脑给忘在江宁了么!这分明是北贼诱敌之计,你们还要傻呵呵地出城去给他们送首级?传令各旅各营,一个也不许出城,只等敌军来攻便是!”
于是御营军便龟缩城内不出,而县城西北九十里开外的曹州城下,南吴河南军司集中近四万兵马,造起冲车云梯,开始强攻城池。
初冬时分,天气干旱,尘土飞扬,城上城下,喊杀之声震动云霄。在徐智勤的吩咐之下,南吴士卒从附近村寨掳来近万男丁,勒令他们赶造攻城器具,老弱之辈则被驱赶至城下充做死士,替军士们攀城槌门,白白地流血丧命。
两军剧战曹州之际,成武城内的御营军官兵们却是十分快活,眼见粮草将尽,柴有功遣往楚丘催粮的一团人马却被杀了个干净,侥幸逃回来的几个士卒带回了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数日之前,一支上万人的东唐军便潜行至楚丘城下,连夜攻城,一举拔之!
柴有功抹去额头的汗珠,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下令,留一个旅驻守县城,其余万余人马,由他亲自率领,出城去救楚丘。御营军都尉张嘉护忙道:“楚丘陷落,自有宋城之兵前去攻打,咱们只管守住这成武城池便好!”
“糊涂!”柴有功差点要一鞭子抽过去,他瞪起眼睛,“粮仓眼瞧着要见底,人和马都要饿肚子了,拿什么守城?咱们与宋城之兵,南北夹攻,这楚丘之战,才有胜算。不要迟疑了,速速出城!”
张嘉护不敢再言语,两人遂点起一万一千多人,急急忙忙从南门出了县城,赶往楚丘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分师救楚丘
河南战场之上,双方都是豁出去以快打快,以攻对攻。温贵河、何文晟的燕州四师在曹州城内苦苦支撑,城头之上矢石如雨,全然不管城下是两淮老卒,还是被挟裹而来的贫苦百姓。城外督战的徐智勤坐于步辇之上,形态潇洒,却是同样毫不心软,对城墙之下的悲惨呼号恍若不闻。
他看似从容不迫,其实心中也是甚为焦灼,接连催促蔡庆功遣人往成武县城打探消息。侍立在他身边的丁辅忠忍不住说道:“司帅不必忧虑,御营军虽说有些骄横习气,可是打起仗来,却是不含糊的。卑职信得过柴点检,定然不会坏了司帅的方略。”
“据你这等说来,殿前军还是远远胜过我河南军了。”徐智勤轻笑一声,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御营将士虽说军纪坏了些,打起仗来倒的确个个是硬汉子。”
御营军战力强横,南吴国主倚之甚重,如今分半交与淮东,太子又将之悉数配与徐智勤。虽说主将谢承运因贻误军机被锁拿回徐州,柴有功、张嘉护等将官倒也不含糊,得知楚丘城失陷,当即点起大部人马,杀气腾腾奔来,要一举夺回城池。
冬日的阳光,高照着一马平川的大地,御营军才至天宫庙,就见东面、南面各杀来一支唐军,人数逾万,旌旗猎猎,画角低沉,拉开战阵,将去路截住。南吴军才出成武县城,唐军斥候便速速回报,单父城外的乔定忠立即与韩景和一道,率领孙世贵、时仲玉、严占江、聂庆海四旅兵马赶了过来。楚丘城内的范长清也迅速遣出田实礼,率六千官兵前来应战。
御营军见强敌阻路,当下连声鼓噪,各执兵器,便上前厮杀。都尉张嘉护原本是太湖水匪,后来受了招安,摇身一变做了武官,彪悍勇猛的性情倒是一直未改。眼见唐军势众,他便圆盾长刀,一马当先,猛冲过去。
正面阻敌的吴州二师首先遭到敌军的猛烈冲击,副点检田实礼、巡检魏少龙等皆被创负伤,犹自奋战不退。时仲玉率领骑兵赶来助战,他挥刀直取张嘉护,两员骁将各执兵器,舞碎琼花,风飘雪屑,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柴有功见前阵厮杀正酣,正思量着该将后军全部遣出,以竟全功,此时却听得阵后呐喊之声大起,又有一队唐军杀了过来。
这是陈之翰、曹柯所率的吴州军第四师,杜景旺领着选锋骁士,弓弩俱发,然后便直冲入敌阵之中!
柴有功心胆俱裂,知道今日已然大败,也顾不上重新布阵阻敌,便喝令亲兵,速速护卫着自己向西逃窜,又折向北面,往曹州而去。
张嘉护见不济事,也气得破口大骂宋城守军无能畏战,不敢前来。他遇乱不慌,硬是率领着三千骑兵生生杀透敌围,也往曹州去了。
天宫庙之战,唐军一举歼敌六千,又将鲁南局面给扳了回来。
清理战场之时,韩景和向乔定忠提议,就地分兵,己部六师的两个旅与田实礼等一道往赴楚丘城驻防,以备宋城之敌。陈之翰部和羽林军的两个师则返回成武城外:“徐智勤吃了今日这个败仗,势必要从曹州撤兵来成武,与我决战。统领可亲往北面去应战。敌粮草乏绝,不能久峙,时日一长,必定自溃矣。”
“甚有道理,韩点检,你部随乔某一道北上!”乔定忠很是赞同这名部将的推断,“徐智勤若来,攻势必定凶狠,咱们多聚兵马,更有成算。”
“可是宋城之敌,必定会全力猛攻楚丘——”
“他们压根就到不了楚丘城下,”乔定忠胸有成竹,“都督早已去信汴梁,向统领会遣兵半道截杀之。田副点检,你还领着这些俘兵,先回楚丘便是。”
田实礼也不敢有异议,小心抱拳领命,遂率本部,带着伤兵、俘虏一道返回楚丘城。在那里,吴州二师的队监营监们正在逐户查访登册,躲入城中的豪户土绅们,不得不乖乖交出自己的田契,充作官产。
宋城等处,南吴河南军司尚有四万驻兵,以应对西面汴梁之唐军。得知楚丘、单父两城失陷,守将蒋寿生、孙登云等连忙商议,决定抽调虞城、夏邑等处守军,凑出二万四千兵马,由孙登云率领,北上攻打楚丘。乔定忠原以为中州军统领向祖才会从汴梁遣兵拦截,然而北上的宋城守军却是一路畅通无阻,一日之内急行一百一十里,将楚丘县城团团围住。
此时田实礼所部五千人,连同近千名伤卒、一千二百多俘兵尚未入城,不得不在楚丘北面十里处的苏集村扎下营垒。田实礼一面遣人急报乔定忠,一面与魏少龙等旅将商议道:“缺粮少药,如今咱们这里许多伤兵,当如何救治才好?”
“咱们遣人往附近村寨,问百姓多收些草药来,还可应付一时。”一旅旅监宫金茂说道,“倒是这些个俘兵,甚是不驯,人数又多,得小心看管着才是。”
二旅旅监曾成福忧心忡忡:“县城里只有范点检领着三旅把守,贼众汹汹,恐怕守不了多久。则咱们在这里,怕是也不能久呆。”
一旅巡检魏少龙时年三九,肤色微黑,浓眉大眼。他向田实礼抱拳道:“卑职愿率本部杀入城去,相助范点检。还请副点检允准。”
众人皆吃了一惊,身形瘦削的二旅巡检史玉平忍不住道:“少龙兄弟,此时入城,岂不是与送死无异?咱们还不如在城外接应点检突围的好。何况,你今日还负了伤。”他也是跟着主将一块投诚过来的原山东武将,对这种自甘赴死之举,深觉意外。
“一点小伤不要紧。楚丘城中粮草颇足,此地若失,宋城之敌便可直薄成武,咱们今日的胜仗,岂不是白打了?”魏少龙深吸一口气,“就请副点检在此坐镇,卑职所部,连夜杀入城去。”
“好胆色。”田实礼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可是你得留一团人马与我,万一贼兵前来攻打,本官也好应对。”
“是,那么宫旅监也留下来好了。”魏少龙立即点头,“卑职先去睡一会儿,养足气力再说。”
于是魏少龙率一千七百余人于寅时突至楚丘城下,于西门入城,协助范长清一道守城。范长清遂以一旅为后备之兵,四面城墙,皆以岳振林的第三旅分段把守。
一场残酷的攻守之战,就此打响。南吴太子徐智玄从徐州将最新赶造出来的六门碗口铁炮都配至宋城,再加上投石车和云梯等,这场攻城战,从一开始就打得极其凶猛。
孙登云年方四旬,出身武将世家,其人形貌儒雅,打起仗来却不含糊。大军围城第二日,就下令一面赶造攻城器具,一面以火炮轰击城墙。东唐将士和城中百姓第一次见识到了南吴的炮火之威。城墙多处被轰开,军民人等则拆屋取砖,复为垒墙以堵之。若有小股敌军杀入城来,魏少龙所部一旅将士也会迅速赶到,再次形成对敌之兵数优势,将其杀溃。
乔定忠得知楚丘被围,既惊且怒,他不知道向祖才为何没有遣兵助战,但是徐智勤得知御营军大败的消息之后,铁青着脸吩咐下去,一顿板子将柴有功打得半死不活,然后他果断从曹州回兵,成武城墙之外,两军主力尽出,短兵相接,直杀得天昏地暗。此时乔统领也无法再抽出兵力,南去增援楚丘城。
楚丘城的形势愈发危急起来,南门失守之时,范长清面色铁青,兜鍪铁甲,亲率一旅死士赶来救急。他身先士卒,拨开飞射而来的箭矢奋勇向前,手刃敌军数人,魏少龙等六百多名壮士紧随跟上,拼死砍杀,在付出两百多人捐躯的代价之后,宋城敌军再次被驱赶了出去。
三旅旅监胡兆和领着工辎营、城中壮年男丁,还有轻伤的士卒一起,以沙袋石块,再次将已经被打坏的城门重新堵上。已经浑身脱力的范长清面带血渍,手驻长刀,默默地注视着大伙忙碌的身影。魏少龙走到点检身边,直言谏道:“我师伤亡亦重,如今无有援军,敌又有火炮,这楚丘城,恐怕不能再守了。点检,咱们得设法突围别走,不然,这五千子弟兵,怕是会全数覆亡在此。”
“少龙,你方才所言,我不是没有想过。”范长清喟叹一声,“只是这楚丘城实在紧要,咱们在金乡打得难看,已经是在同袍跟前抬不起头来,如今再弃城而走,某着实无颜再去见郭元帅和杨都督啊。身为武将,以死报国,这也算是死得其所哉。”
魏少龙也沉默了,他抬起头,瞧着西边大片的乌云慢慢移过来,久久无语。
向祖才接到乔定忠书信之时,正打算差遣中州军第二、第三师经东明、考城县境楔入宋城地界,却又在此时得到了南阳急报:盘踞荆湖,自称通天霸王的呼元通突然遣派大将殷天生、戴虎等,统兵四万余,围攻南阳。
向祖才于是又将自己已经钤印的军令给扣了下来,迁延两日之后,接替关孝田检校中州军第二师点检的齐玉恒、师监温克荣,与燕州军第五师点检卢永汉、师监邢有贵一道入统领署来拜见统领。此时文武衙署依旧挤在一处官廨之中理事,向祖才占用了西路院落,当日北风骤起,天气突寒,几个将领步入三堂之时,他正在与一个身穿粗布青袍的中年汉子对弈。卢永汉仔细一打量,此人竟是俘将司马承道,顿时竖起眉头:“怎么还没将你槛送京师去,如今还成了统领署的座上宾?咱们有要事商议,你可速速退去。”
司马承道闻言,苦笑一声,投子起身,躬身退了出去。向祖才手拈白子,瞅着卢永汉微觉不悦:“彼不过一个俘将,已无能为,何必这等蛮横粗鲁,颇失器量。”
“如今已是火烧眉毛,卑职哪里还顾得上甚么器量风度。”卢永汉不待主将吩咐,就径直坐下,“据斥候回报,宋城之敌已经围住了楚丘,统领为何还不下令,遣兵相援?”
“楚丘被围,乔定忠自然会分兵去救,咱们也不在这一时。”向祖才耐住性子问道,“南阳军报,想必卢点检已经知晓?”
“听说了,南阳雷元和,乃是来归不久,未必教人放心。可是郑州、东都两处,不是还有数万精兵么,这都操练了半载了,还不能出战克敌?统领之意,竟然还得从汴梁再抽调人马过去?如此舍近求远,岂非大谬。”
“你也须多想一想,呼元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兵,若说彼与南吴没有勾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向祖才端起已经冰冷的茶水啜了一口,“本官已经给谭军监去信,教他率郑州的两个师,赶赴南阳,只是汴梁这边,咱们不知徐智玄还有什么后手,不能轻举妄动。一者,中州七师虽有夏振发等大小监军官儿,可是那雷元和未必就靠得住,是以本官也已嘱咐谭军监,务必谨慎小心。再者,万一南吴太子遣兵潜至宋城,一旦出我不意,大举来攻,岂不入敌彀中?”
卢永汉皱起眉头思忖道:“统领所虑,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徐智勤必定从曹州撤兵与乔统领寻机决战,他未必还能再抽出人马去救楚丘城。”
齐玉恒直到这时才躬身抱拳,恳切说道:“可由卑职一部,先出汴梁去救楚丘同袍。若敌有异动,统领再行调遣,想必也是不迟。”
“你倒是求战心切。”向祖才觑着这个年轻都尉,有些举棋不定,“本官在汴梁等处亲掌着六万大军,却按兵不动,非是本官怯战,实是吴贼北攻曹、兖,乃意在汴梁,不可不防之。”
“统领,当前军情火急,瞬息有变,楚丘得失,关乎鲁南战局成败,不能不救。”齐玉恒神色恭谨,继续谏道,“统领率主力坐镇汴梁,卑职这师人马,往赴楚丘,亦无伤大局也。”
“也罢,”向祖才终于下定决心,又瞅着齐、温二将嘱咐道,“二师乃是我中州军之精锐,你们两个,总之以保全自身为要,万不可轻敌大意,谨记谨记。”
“是,统领吩咐,职等断不敢忘。”
向祖才这才重新钤了军令,交与两个年轻将领。眼见齐玉恒温克荣两人神色振奋退了出去,向祖才方觑着卢永汉邢有贵:“他两个年轻资历浅,不敢来本官处请战,是以托请你们两个帮着说话?”
“卑职料事自然不及统领这般周全,”卢永汉坦然承认,“不过,齐点检的话,卑职也觉得很是合理,其实卑职等,也想与中州二师一道往楚丘去。”
“二位,稍安勿躁,楚丘就算守不住,也不算十分要紧。可是汴梁若丢了,本官就该自刎以谢罪了。”向祖才摆摆手,“且出去,本官要静心再想一想。”
邢有贵却正色抱拳说道:“统领,不是咱们两个仗着资历在此卖弄,只是如今形势这般难料,统领还是该将部署情形,尽早奏报枢府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