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骁锐入京城
于贵宝率部与叛军在肃清门对峙之际,郭继恩领着学生队和羽林三师,也赶到了南城墙顺承门处。这里是南面三门之中最靠西的一处,从顺承门入城,沿着直道一路向北穿过大横街,便是西苑军营和西海池。
城外百姓正惶恐不安,见打着都帅旗号的军队赶来,纷纷都涌过来,立时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有埋怨的,有询问的,场面一时甚为混乱。郭继恩听了一会,也是不得要领,他思忖一会,将伍中柏、吕义才叫过一旁:“瞧这情形,似乎与咱们当初所料想的,不大一样。”
伍中柏低声道:“都帅,说不定是城中部伍,想要拥戴你做天子。”
“十有七八,不然,此事无论如何说不通。”郭继恩皱着眉头,“若天子已经遇害,这事,就难以收场了。今日必须要进城去。”
吕义才略一犹豫,小声提醒道:“都帅,建皇极,临万方,此正适时也。当顺势而为,以开国立鼎,元化九服,岂非千载良机。”
郭继恩瞧着他没有说话,又转头瞧着伍中柏,伍中柏毫不迟疑摇头道:“天子既为都帅从东都救出,若就此宾天,而都帅顺势登位,则天下人会做如何想?”
吕义才不服:“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天子驾崩,都帅不登大宝,谁人可为之?”
“就算天子已经遇害,本帅也不会来做这个皇帝。”郭继恩摆手终止了讨论,摆手道,“先进城再说。”
“可要架起虎蹲炮,轰击城门?”吕义才抱拳问道。
“先等一等。”郭继恩翻身上马,示意官兵们劝退百姓,重新列好队形。然后,他打马径直向前,直至护城河石桥之上,勒住马头。
许云萝紧跟在后,神色紧张地握住手中那支短火枪。唐应海、陆祥顺率领亲卫队,高擎着两面大旆,紧跟在后。学生队则沿着河岸列开,弓弩、火枪,严阵以待。
城头之上出现了骚动,却无人喝问。郭继恩拔刀在手,直指城头:“某是郭继恩,城上官兵听者,速速开门,否则,皆以反叛论处!”
把守此处城门的是羽林二师二旅二团的两名队官,两人商议道:“柳团练池团监他们,举事不正是为了都帅么?”
“不错,如今都帅提前回城,咱们岂可拒命,当速速开城才是。”
军士们早已迫不及待,纷纷冲下城墙,去将城门打开。街上围观百姓议论道:“听说是都帅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有人神色激动,差点要哭出来,“这燕京城,可千万不能再出乱子啦。”
沉重的城门吱吱呀呀地向内打开了,唐应海惊讶道:“这么容易就开门了?”许云萝则不敢大意,依旧戒备地瞧着,却见军士们纷纷跑出来,两旁列队,面带喜色抱拳道:“小的们,恭迎都帅回城!”
亲卫营官兵们面面相觑,郭继恩冷哼一声,纵马向前,许云萝紧紧跟着。陆祥顺急得大喊:“都帅,小心有诈。跟上,快跟上!”
亲卫队跟着郭继恩冲过石桥,来到城门处,一个哨长笑着上前一步:“听说都帅往燕平巡视去了,如何今日就回来了也?”
“你先退后。”郭继恩吩咐道,又冷眼瞧着匆匆跑过来的队正队监,“哪一旅的,城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如实报来,不要隐瞒。”
两个队官对视一眼,双双跪下道:“是,都帅且听职等详禀——”
听完两个队官禀奏,郭继恩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跟过来的伍中柏:“这两个先都看押起来,马上遣一个旅接管城门,教他们立即回营听候处分,如有违命者,立斩不赦。”
“是。”
两个队官面色发白,不知所措,那队监叫起屈来:“俺们也是上官吩咐下来,如今却要治咱们的罪,是何道理?都帅,你这般处置,太过不公!”
“监军署自会详细甄别,若你们果真无罪,自然会放,不须聒噪!”郭继恩神色冰冷,吩咐那几个哨长伍长:“看住你们的队官,不许教走脱了。不然,以同谋论处!”
军士们不知所措地点头,郭继恩一夹马肚,率先冲入了城门。
顺承门大街上翘首围观的百姓迅速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有人忍不住喊道:“都帅,燕京城不能乱呀,你老人家可一定要做这擎天玉柱,护住全城百姓呀!”
郭继恩无暇答话,只在马上抱拳,许云萝、亲卫队、学生队紧跟在后,接着是羽林三师的海拉苏、依雷两旅精兵,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奔西海池。
安士政的第一旅,则沿着城墙一路向东,接管了各处城门,当文明门被重新打开之时,城内城外,都是一片欢呼之声。
郁文石等商贾名流也都往运河之旁来瞧热闹,他在人群之中瞥见白运广,便上前抱拳道:“白爷,白总办。”
“郁员外,”白运广连忙还礼,“员外如此称呼,白某一介粗人,如何敢当。员外直呼白某名字便好。”
“白总办过谦了。”郁文石压低声音,“也不知皇宫之中情形如何,若这李唐天子果真被害了,则郭都帅——”
“则都帅做天子,岂不是一桩大好事!”白运广身后的崔天咧嘴笑道,“我燕镇之地,原本就是郭家之根基。都帅登位,百姓们定然都乐见。”
白运广略一犹豫:“不是白某往自家面上贴金,实是都帅对白某,甚为看顾。白某对都帅性情,多少也知道一些。不说他往后会不会做天子,眼下这时节,想必是不会的。”
“不做天子?”崔天大觉困惑,“都帅这等英雄人物,他不做天子,则谁人可为之。”
“咱们都知白爷与郭都帅交情甚好。”郁文石若有所思,“若白爷推断是真,想必这燕京城,不会再闹出太大动静了。”
崔天想了想问道:“要不,某替二位老爷,往大横街去打听打听,皇宫那边究竟是何情形?”
“千万别去。”白、郁二人都连忙摆手,“我等不过平民百姓,哪里要掺和这种大事,私下议论也就罢了,可不能出头。”
“哦,”崔天挠挠头,“某倒真是好奇,想问问都帅是如何想头。”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替都帅锄奸,原来这燕京城内,天子、宰相竟都是奸佞之辈?”西苑军营之外,燕都邮报主办王伯重、副主办黄运生等人,满面怒色,严厉斥责守门的军官,“若不速速罢兵回营,待都帅回城,岂会轻饶尔等!”
值守辕门的正尉郁允明嗤笑一声,又板起脸道:“我等替天行道,讨除国贼,问心无愧!诸位擅闯军营,这才是大罪,望速速退出一箭之地,不然,休怪咱们刀箭无情!”
一位须发灰白的老员外闻言,反而挺身上前一步:“老夫陈鼎义,为都帅所延请,如今是朝中议政卿,长子陈之翰,军中点检,在南面为国征战。列位若想取了老夫性命,只管上来便是。”
“陈点检之父?”郁允明微微变色,连忙抱拳,“陈点检于卑职,实有师生之义,岂敢对老员外不敬。只是事关重大,非是小子无礼,确有军务在身不敢违抗,老员外,你要体谅咱们的苦衷才好。”
“尔等犯上作乱,还说甚么苦衷!”陈鼎义须发皆张,双目圆睁,“都帅为天子,老夫赞成,可是行此妄杀之事,实违天和!若果真替都帅着想,当速速悬崖勒马,不可一错再错了!”
郁允明正要答话,却瞥见南面无数人马沿着顺承门大街奔来,登时变色:“是,是都帅回来了!”
郭继恩领着人马一路疾奔过来,穿过横街于辕门之外勒住坐骑,瞧着眼前拜倒在地的官兵们,立即喝道:“全部拿下!”
羽林三师的官兵们占领了辕门,潮水一般冲入西苑军营。便在这时,另一支兵马也沿着横街从肃清门冲了过来。为首的年轻军官,身形健硕,高头大马,于坐骑之上向郭继恩抱拳道:“燕州二师一旅团练,樊振海,参见都帅!”
“是振海来了。”郭继恩微微点头,“告诉崔万海,燕州二师,速往皇宫,救驾!”
“是!”
无数兵马疾奔向承天门而去,郭继恩这才翻身下马,与陈鼎义、王伯重、黄运生等人见礼。那黄运生扶了扶眼镜,对郭继恩很是埋怨:“都帅,你要做天子,也不能这般心急!”
“不错,”陈鼎义也诚挚劝道,“都帅为天子,咱们无不拥戴。可毕竟当今是你亲自从逆贼手中救出,若就此崩之,于都帅令名,大大有损也。”
“老员外,不必多虑。”郭继恩轻轻按住他手臂,“本帅无有登基之想。众位若是不放心,可随本帅一道往皇宫去,瞧瞧那边情形。其他的事情,咱们往后再议!”
得知西山和燕平兵马入城,薛宁柴弘等人也出了宝慈宫,匆匆赶往福宁宫。
攻打福宁宫的兵马已经被团团围住,兵刃丢了一地。郑光和被五花大绑,神色愤懑地听着于贵宝连声叱骂,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天子、宰相,窃居高位,于天下军民等,无有半分的体恤怜悯之意。卑职等出于义愤,行此天诛,实不知何罪之有!”
“这便是你擅杀上官的道理?”于贵宝厉声吩咐左右,“拖下去严加看管,听候审谳!”
王审义、阮仲杰等营官也都被押走,随后赶到的郭继恩面色阴沉地瞧着已经被打坏的福宁宫门,深吸一口气,领着于贵宝一块走了进去。
庭院里到处都是尸体,于贵宝心有余悸:“若是咱们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台阶之上,柴芦搀扶着怀明帝,两个少年都在瑟瑟发抖。郭继恩长叹口气,与于贵宝一道躬身抱拳:“职等救驾来迟,幸好至尊安然无恙,实是万幸也。”
怀明帝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郭继恩便上前一步,他瞧见皇帝眼中的惧色,只好示意柴芦,陪着皇帝入殿,好生歇息。又转头对一旁的蹇运吩咐道:“福宁宫眼下不能再住了,还请蹇中官等,护着至尊,回头移驾睿思殿,先在那边安歇罢。”
“是,老奴悉听都帅吩咐。”
安太妃由乌伦海容等人护卫着,战战兢兢出了御花园,在睿思殿外遇着移来此处居住的皇帝一行,母子二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劫后余生的惊惶。太妃捉着皇帝的手,将他上下打量,嘴唇哆嗦道:“今日侥幸得活,本宫早就说过,这帝位原本就不该归于荣儿。回头,咱们去求告于都帅,将这大位让出来,方可避祸也。”
怀明帝也是垂头丧气:“是,孩儿都听娘娘的。惟求往后能有一纸一笔,则心愿足矣。”
太妃见他并无异议,才稍觉心安,又仔细嘱咐了几句,眼见皇帝被内侍们簇拥着进了睿思殿,这才继续往宝慈宫去。
宝慈宫内器物并无丢失损毁,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六尚局尚服阿迭努的尸身之上,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安太妃跪在她的身边,死死咬住手指,低声啜泣不已。郭继恩慢慢走进殿内,瞧着这情形,浓眉紧皱。许云萝连忙蹲在安太妃身旁,低声劝慰。安太妃满面哀恸,连忙转过身子,向着郭继恩深深稽首:“妾等亡国之余,实无窃据大宝之想。恳请都帅,放妾母子一条生路,将咱们遣放出宫,贬为庶人,则感激不尽矣。”
郭继恩没有答话,安太妃苦苦哀求道:“因为妾母子,这京城之中,已经害了许多性命。都帅,你就慈悲为怀,给妾母子一条生路罢。”
“娘娘不必如此,”郭继恩终于开口,慢慢说道,“今日之事,往后必不会再有。娘娘与至尊,先在皇宫之中,安心住着便是。”
安太妃听出了郭继恩的言外之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叩首道:“是,多谢都帅。”
郭继恩四下环视,示意乌伦海容和许云萝将安太妃搀扶起来,自己却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正殿之外,于贵宝、谢文谦都迎上来,于贵宝抱拳禀道:“另一处反叛兵马,也已经束手就擒。明日卑职就领着人,仔细讯问。”
“嗯,一定要问个究竟,”郭继恩摇摇头,“宋相生死不知,王相就此丢了性命,苏相却是安然无恙。这真是从何说起。”
第九十四章 治乱用重典
京中三位宰相,王行严身死,宋鼎臣伤势垂危,惟有苏崇远全须全尾地逃脱,可是其长子也殁于兵乱之中。苏宅之内,一片哀恸之声。苏崇远目光呆滞,被羽林一师的官兵们护卫着,又赶到了政事堂。
朱斌荣、王忠恕等人也赶到了此处,眼瞧着周思忠将酝酿许久的劝进表付之一炬,王忠恕颇觉可惜:“虽说天子无恙,可是都帅力挽狂澜,就此禅位,也是顺应人心之举嘛。”
“不可,”周思忠摇头,“此时更替,难免会有人讥之,以为惺惺作态,趁人之危。咱们不可再提了。”
“中丞之言甚有道理,只是不知都帅心中是何念头。”王恭退心魂稍定,坐在椅子上慢慢说道。众人都连连点头:“不错,西苑军营之中诸将官,坐视这几人以下犯上,足见军中,多半都有这样的心思。”
正在议论,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匆匆进来,向众人作揖,然后对朱斌荣说道:“反叛军官,已经全部锁拿,只等监军署详谳,都帅的意思,欲请周中丞入值中枢,以掌大事,安定人心。此事尚要请朱仆射定夺。”
“可,”朱斌荣点头,“本官这就吩咐给事郎拟制。”
李樊玉继续说道:“要请费伦常侍速速回京,另,安东道王都使入京之后,可暂领御史台,以接替周中丞。”
朱斌荣都一一应允,又说道:“依本官之见,如今京中形势,恐怕要速请霍真人回京才好。中州都督之职,可暂由行营杨总管兼领之。”
“仆射说得是,都帅已经吩咐下去,急使往赴汴梁,召霍参政回京。”李樊玉回话道,“只是南吴尚虎视眈眈,杨总管前敌掌兵,恐无暇分顾民政之事。河南道孙都使,并非干才,须得另选一员能吏,充作行营长史,以为杨总管佐副才好。”
众人目光都瞧向一语未发的苏崇远,周思忠便出言问道:“未知苏相的意思?”
“哦,老夫无有异议,诸位商定便是。”苏崇远有气无力道。
朝局暂时安定下来,景云长公主也匆匆入宫,于睿思殿觐见皇帝。此时薛宁正在殿内安抚皇帝和太妃,见长公主未戴簪饰,不待通禀就匆匆进来,他连忙退至一旁,躬身抱拳。
安太妃见景云平安无事,也颇觉欢喜:“天幸咱们三个,都还好好的。”怀明帝则打量着姐姐,诧异问道:“那些个叛军,竟然没有围攻姐姐的府邸?”
“怎么会没有,”景云神色有些难堪,“是那位霍参政夫人,白娘子及时赶到,叱退了叛贼,才保得奴家平安。”
“原来如此,”皇帝点头道,“我就知道,霍参政夫妇,都是好人。”
“其实,都帅和霍参政两位,费尽心力将咱们从东都救出,他们两个,想必是不会害咱们。”安太妃也有些感触,“只是下面这些武将,都是他们的人马,自然不愿荣儿面南而坐。所以我总是说,这皇宫,其实不能住也。”
一旁的薛宁欲言又止,皇帝也垂头丧气:“其实我也不想的。”
“总之,不管如何,这场祸事算是过去了。”安太妃轻拍胸口,自我安慰道,“都帅既已承诺,咱们听他安排便是。”
景云苦笑一声,想了想对安太妃说道:“娘娘,我要与邹驸马和离。”
“什么?你们,你们成婚不过半载,为何就要和离。”安太妃又着了慌,“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所笑?小夫妻平日里拌嘴,不可都往心里去,邹驸马乃是状元出身,你仔细挑选的夫婿,必定有百样的好处,哪能为些许小事,就闹着要和离?你平日里无法无天,胡闹惯了,这既已成婚,你也当收敛些才好。”
景云面容苦涩,只是摇头:“哪里是些许小事。”
皇帝也起了兴致:“不是小事?姊姊且说来听听。”
景云欲言又止,默立一旁的薛宁突然出声道:“敢问长公主殿下,可是那邹驸马,于叛军围府之时,起了杀妻的心思?”
“啊?”安太妃花容失色,景云狼狈羞惭,低头不语。皇帝见此情形,知道薛宁所说必定是实,也很是气愤:“瞧着他仪表堂堂,原来竟是人面兽心之辈。这事,我一定要去与政事堂分说,要你们分开。姊姊今日就不要回去了,你的睿思殿如今被我占了,就请姊姊另选一处住着便是。”
“不用,我已经将他赶了出去。”景云咬着牙道,“那是我的府邸,凭什么还教他住着。从今往后,我与此人,再无干系。”
“好,姊姊这般处置,才是痛快。”
安太妃又温言安慰了几句,景云才行礼告退。薛宁于是一道告辞,跟着长公主一道出了睿思殿。长公主由两名宫女、两个内侍跟随着,走在前面。薛宁独自在后,正在低头沉思,长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敢问这位薛将军,你是如何猜着的?”
“回殿下的话,卑职出游之时,曾遇着邹御史。彼此相谈,深觉其人名利心太重,实非殿下良配也。”薛宁抱拳说道,“其实细想,今日之事能令殿下瞧出其人本来面目,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来说去,都只能怪本宫有眼无珠,咎由自取。”景云低声喟叹,“此前本宫对郭元帅、霍参政都有怨愤,万没想到,紧要关头,竟是霍家夫人来救了本宫。”
薛宁没有接话,景云觑着他又问道:“听说如今是薛将军掌管着京城防务,可能调一队兵马,护卫住本宫府邸?今日出了这样大事,本宫回去住着,也难免有些心下不安。”
薛宁有些为难:“此事却是难为。殿下若是心中惧怕,可先回宫城之中居住。待局面彻底平定,再回宅去,也是不迟。”
“既是这等,那也罢了。”景云也不为己甚,低头沉吟起来。
薛宁在皇仪门外与长公主道别,经西华门出了皇宫,又穿过西海池准备回军营,却被一个亲卫营军士拦住道:“副统领教小人一通好找,都帅有吩咐,教薛将军往广寒宫去,有事相商。”
“好,我知道了。”
“检校刑部侍郎?”西节堂内,薛宁听了郭继恩的吩咐,深觉诧异,“卑职只是一个军汉,突然转去刑部,恐难胜任也。”
周恒领着瑞凤进了皇宫,顾蓓今日未来,屋子里仅有许云萝侍立一旁。“刑部卢侍郎,要转任兵部,接替预备出京的乔侍郎。”郭继恩没有正眼瞧薛宁,只负手打量着沙盘,“你为人细致勤勉,定能胜任新职,不用犹疑,安心去做便是。”
“是,卑职知道了。”薛宁知道此事不可协商,只好躬身应命,他想了想咬牙问道,“都帅此举,是不想教职再留在军中?”
“本帅知道你心系帝室,担心本帅有夺位之举。”郭继恩不紧不慢说道,“今日本帅处置,你也都瞧见了,或许会心安?本帅既然从东都救出至尊,就一定会护住他性命周全。当年本帅就说过,无意坐上那把龙椅,今日本帅也还是这句话,本帅,不会去做天子。薛将军心有顾虑,便是再待在军中,也是难以施展才干,你转任文官,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兵乱起时,卑职往营中调动人马平定,竟是无有一人响应。”薛宁沉声道,“足见三军将士,虽说未曾响应郑、石之流,却也是心中都有这般念头。人心所向,天命难违——以此观之,今日之事,往后未必不会再有。至尊侥幸保全性命,这皇位,却未必能长久也。”
郭继恩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不错,今日之事,对本帅也是警醒。至尊逊位,宜早不宜迟,不然,将来局面难以收拾,那就是害了他。”
薛宁眉头深深皱起:“都帅此语,卑职实在不明白。既然都帅已经谋划令天子逊位,为何又说自家不会去接掌神器?”
“逊位,禅让。”郭继恩摇头道,“伯益让国,启定家天下之制。可见天子者,并非自古便有之。就算往后没了天子,又于百姓何害?”
他见薛宁仍是一脸困惑,便摆手道:“你下去罢,总之一句话,你要为帝室尽忠,那也由得你。只是本帅从来都非是你的敌人,想明白了这一关节,你的心境,或许便再不会如此为难。”
薛宁再次躬身抱拳,小心退了出去。许云萝见郭继恩捏着眉心,十分疲惫模样,便上来替他按着头部,轻声说道:“只要天子并未遇害,这事情便不算太糟。”
“差一点就是龙袍加身呐。”郭继恩闭着眼睛道,“若是西山大营也鼓噪起来,献上一袭皇袍,那我就真的是进退两难矣。你要知道,许多人其实都愿意我来做这个皇帝,他们反对的,只是这几个莽夫胡乱杀人的法子,大乖于道义罢了。”
“那要如何,才能杜绝此事?”许云萝低声问道,“其实妾心中,也是不愿你去做什么皇帝。”
“可见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郭继恩握住了许云萝的小手,笑容却一闪而逝,“如今也没有别的好法子,这几个起事的军官,一律重罪不赦,以儆效尤,为后来者警示之。”
于贵宝、谢文谦、吕义才,监军署三位大员一道审理参与兵变的军官们。郑光和、石相泽等人俱被五花大绑,受审之时,都声称自己出于激愤,清除国贼,一心只要推举郭元帅来做天子。元帅天纵英才,功业煌煌,素为百姓、将士所拥戴,理当替代怀明帝而登大位。
“元帅已经明示三军将士,决不会登位做天子。”于贵宝沉声道,“此事,尽人皆知。尔等口称讨逆除贼,却先杀上官,后害宰相,围逼御所,倒行逆施,骇人听闻,实不可赦。当即行处斩,以昭告天下。望尔等来世谨言慎行,再不可为此糊涂之事!”
“某等不服!”被判死罪的军官们都面色发白,一语不发,唯有石相泽挣扎着大声喝道,“尔等助纣为虐,苟图富贵,与贼人沆瀣一气,都是国贼,国贼!”
于贵宝面色铁青,挥手示意军士们将他们全部拖了出去。武成殿法厅之内,一片沉寂,良久,谢文谦才喟叹道:“军中与他们有一般念头的,不在少数啊。”
“所以都帅有吩咐,必以重典治之。”于贵宝面色也不好看,“军营之内,只因上官拦阻,就敢动手杀人,简直是无法无天。此等虐行,定要止住,不然往后,以下犯上之事,还会再有,纲纪毁坏,都是咱们的过失了!”
于是发起兵变的军官,郑光和、石相泽、林真健、柳平义、池天俊等团将,包括参与其事的营官,王审义、周明川等,一律在承天门外大横街之上,当众斩杀,无一幸免。下面的队官们,也都一一甄审,不少人被就此剥去武职,贬斥为民。士卒们因为只是听令行事,则免于责罚。
处刑之后的次日,邮报便接连发文,怒斥兵乱,重申法度。但是在郭继恩的授意之下,撰写文章的黄运生加上了意味深长的一句:“夫人心天命者,固非一姓之尊荣,亦当听由万民之决矣。”
数日之后,原安东道观察使王仲扬、云中都护府监察御史杨典先后返京。郭继恩陪着他们漫步于西海池旁,烈日之下,王仲扬擦掉额头汗珠,对郭继恩抱怨道:“若都帅当初便自立为天子,岂有今日流血之事哉。”
郭继恩摇摇头,问杨典道:“杨御史以为如何?”
“扶立益王,乃是人心正统,”杨典神色沉静,细细思忖道,“只是丰功伟业,皆是都帅创下,益王这天子也就做得十分尴尬。管蔡流言,周公恐惧,然终究日久见人心,忠佞之分,天下俱可见之也。”
“我实非忠于帝室,乃为天下百姓耳。”郭继恩轻轻摇头,“立益王为帝,其实就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下官明白,”杨典拱手,“都帅乃是为了速安天下。”
“所以要请杨御史往中州去,出任行营长史。”郭继恩注视着他道,“御史大才,本帅素来便知,早有简用之意。如今南边战事未定,行营大总管杨将军,无暇分顾民政,要请御史前往辅之。中原定则天下安。杨兄,你肩上担子非轻。”
杨典正色回话道:“为天下万民,杨某岂敢避于人后!”
第九十五章 书房劝归老
炎炎夏日,阳光酷晒着大地万物。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洗净,晾晒无痕。承天门外被公开处刑的军官们虽已人头落地,郭继恩却吩咐废止首级示众之法,将这些人的尸首交与其家人,好好安葬。同时,在兵乱之中遇害的王行严、阿迭努等人,也由官府出面,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宫中尚服阿迭努落葬之时,安太妃、郭继恩、许云萝、白吟霜等人都来了。形貌俊俏的苏洛,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苏臻,身处达官显贵之间,神色漠然。反而阿迭努宅中的使女们却是神色悲切,这位女主人身前,对待下人甚为和善,如今遽亡,这些女子都有些惶惑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太妃向苏洛提出,愿意将苏臻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却被苏洛拒绝了:“多多娘娘体恤,不过这是小人与尚服留下的一点骨血,如今其生母已经不在了,小人实不忍再与她骨肉分离。”
安太妃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忍不住叹息垂泪:“苏待诏要仔细照料这个孩子,若缺了什么,只管托人来转告于本宫便是。”
苏洛没有答话,只是躬身致谢。白吟霜也过来仔细嘱咐着苏洛,这时苏臻醒了过来,两只漆黑溜圆的眼睛四下寻找母亲,白吟霜心下不忍,转头悄悄拭泪。
许云萝也是眼圈微红,她瞧着苏洛谢绝了郭继恩的邀请,由使女们陪着离开了墓地,又听得白吟霜低声喟叹:“生死关头,阿迭努郡主一定极是挂念着自己的女儿。”
“姊姊,你这样说,奴心里愈发觉得难受了。”
“一命换一命,阿迭努救下了太妃性命,却抛下了情郎、女儿。”郭继恩也低声自语,“也不知刀落之时,她可曾有过丝丝后悔?只是已经无法再去问她了,世事无常呀。”
两个女孩都上了太妃的辂车一道回城,彼此絮絮叨叨,叹息流泪。太妃抹泪注视许云萝:“听说这位苏待诏,与阿迭努尚服并未成婚,则尚服的身后之事,又是如何处置的?”
“回娘娘的话,御史台与大理寺,因为此事特地聚在一处议论了许久。”许云萝低声说道,“御史台以为他二人六礼不备,并未婚配,因此尚服身后留下之产,并不能算做夫妻共有。后来都帅传话,以为尚服既已诞下女儿,乃有夫妻之实,官府理当认之。只是往后苏待诏若另行婚娶,育有子女,则尚服身后之财,便只能归于小苏臻。都帅还说,这些律法之事,也当在邮报登载,以晓谕百姓。”
“这也合情合理。”白吟霜点头赞成,太妃却依然有些放心不下:“男人么,哪里耐得住寂寞。本宫瞧这位苏待诏,正值青春,又得厚财,将来必定再娶,到得那时,这小女娃的日子必定难捱。我又是住在宫墙之内,不能时时过问这些事情,两位若是确知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将那孩子接入宫来,留在我的身边。尚服为我而瘗玉埋香,岂能教她的孩儿一世孤苦。”
“是,奴婢们知道了。”白吟霜瞅着安太妃,“娘娘也是心善之人。”
阿迭努跟着汉人的军队,离开沈阳来到燕京居住,随身带了许多财物。京中人人皆知她家底丰厚,于是也有不少议论,对苏洛很是眼红,都觉得他依傍了美貌寡居的富妇,白白赚得了这多家产,华屋良田,往后再娶上一个美娇娘,真是富贵天降,羡煞旁人。
这些议论自然也会传到苏洛耳中,他却恍若不闻,神色依旧淡然,每日依旧往乐社应卯练习,跟着大伙一块在大戏台出演,仿佛日子仍然与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宅中嬷嬷、使女则会在乐社出演之时,抱着小苏臻去观看。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连同身边细心呵护的一堆女人,也就成了大戏台惹人注目的一处景致。
管夫人由女儿郭继雁、尚未正式过门的儿媳段灵芸陪着,在大戏台观看演出之时,不禁瞧着那小女娃啧啧感叹,连道这孩子可怜。又觑着段灵芸伤感起来:“我儿也是苦命的孩子,你那兄长,与继蛟都在南面,征战半载,仍不能回转,教人好生担心也。”
段灵芸低下头来:“哥哥如今驻防在淄川,六郎在汴梁,此前皆有书信回京,俱都安好。”
“可毕竟还是在前方,这战事未平,终究是教人心下难安。”管夫人愁眉不展,又转头问女儿:“你得空时,也当去问问大郎,南边将士,还要多久才能回转。得了消息回来,也免得咱们几个寝食难安么。”
“枢密院何等森严——”郭继雁先是觉得有些为难,瞧着母亲满面愁容,又改了口,“或者女儿觑空去问问小嫂子便了。”
于是翌日散值之后,郭继雁便教田安荣陪着自己,往西海池去见大哥。不料大门口当值的军士却告诉她,都帅先前已经离开枢密院,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才会回转。
“那么许令史呢?”
“都帅不管去哪,小夫人定然都是跟随左右的。是以也不在院内。”
苏崇远的宅邸是忠义坊中最为阔奢的一处院落,这位执笔中书令自兵乱之时吃了老大一个惊吓,便时常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每日早早就要回来歇息一会。郭继恩由苏家次子苏世安引入院内,他四下打量,询问道:“苏相可在?”
“回都帅的话,家父如今在书房。都帅请随在下往这边来。”
一日之内,苏崇远连折长子幼孙,此事显然对其打击极重,郭继恩端坐对面打量,见他容色枯槁,仿佛老了十岁,暗叹一声道:“此前虽曾路过苏相家宅,前来探看,这还是头一遭。”
“寒舍才办过丧事,甚是冷清,教都帅见笑了。”苏崇远强打起精神,依然觉得身上没有气力,只好靠在椅子上。
家仆过来奉上茶盏,郭继恩接过,慢慢说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帅也知老相国心中伤痛。不过本帅瞧着,世安、世定,皆举止沉稳有法,家门复兴,必有望焉。”
“他们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料子。大郎倒是有些商贾之才,却又天不假年。”苏崇远很是颓丧,“老夫过世之后,这苏家,必定要没落矣。”
“老相国过虑了。”郭继恩转头瞧着书房之内陈设,“君子者,修道立德,持身正,则无惧于困厄。夫盛极而衰,强极则辱,此乃运数天道,非可痴求也。”
苏崇远瞅着桌案之上的茶盏,若有所思:“都帅此番言语,意有所指,是谓老夫不可驽马恋栈么?”
“这里到底不是西京,苏相手中,并没有多少体己之人。”郭继恩也不再绕弯子,“相国苦心经营,自是期望家业长兴,结果呢,反遭此横祸。正是一饮一啄,兰因絮果。可以了,老相国何必还苦撑着呢?不如就此辞归,颐养天年,以享天伦之乐。”
苏崇远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苏某若是告老,这朝廷,往后岂非都帅一手遮天耶?”
“郭某广聚贤才,共治天下。就算郭某欲翻雨覆云,他们也不会答应啊。”郭继恩捧着茶盅,轻轻啜饮,“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说什么一手遮天,苏相是想多了。郭某若果有倒行逆施之举,则韩煦、楚信章等,焉能忍之?”
“韩煦大才,楚信章刚直,皆一时之选。可是都帅若起意为天子,他们也是乐见的。”苏崇远摇头,“不过,郭元帅也是太过心慈。你若是在西山大营再观望得几日,则城中形势,定然不同。城中诸将,既知都帅默许其事,于是提兵响应,天子、太妃、公主等,焉有活路?然后都帅再入京平乱,顺势登位,则旁人亦无可指摘处。都帅,你这是错过了大好时机呀。”
“时至今日,苏相还觉着郭某有自立之心?”郭继恩无奈摇头。
“易姓授位,乃天下至大之事,岂可不慎重为之。某观都帅历来行事,实可谓深谋远虑,非图一时。”苏崇远神色愈发郑重起来,“都帅独掌兵柄,吩咐江山,拓境安民,声威无人可比,却又是未积余财,至今未曾婚娶,身边仅有一妾,处军营则同甘共苦,遇强敌敢亲入险境。这等心志,若非希图神器,冀望大宝,又作何解释也?”
“夏虫岂可语冰哉。”郭继恩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某说得再多,苏相也是不信。这样罢,某与苏相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甚么交易?”苏崇远警觉地瞅着他。
“苏相告老乞骸,某则将靳宜德靳公,召回中枢。”
“你愿召宜德回京,”两人说话太久,苏崇远已经觉得很是疲惫,但是这紧要关头,他不能不再度打起精神,“为何不是珍农?他从松漠入京,岂不快捷。”
“郭某在新卢作战,被倭贼一刀戳了个对穿,险些命丧当场。”郭继恩指了指自己胸口,“此乃拜元公所赐。就算郭某不介怀,军中同袍可不会忘了此事。元公入京,至少眼下不可为。”
“此事,其实起因是咱们几个在燕京议定。”苏崇远面色有些难堪,“始作俑者,却教珍农背了这过失。”
“和议,也不是不可,然而元公太过大意,胡乱指挥,以致局面崩坏。”郭继恩摇头,“首过在彼,无可推托。苏相,方才郭某的提议,你可答应?”
苏崇远踌躇难答,郭继恩觑着他面容,耐心说道:“苏相毕竟年事已高,又经历了这样的巨痛之事,你的身体,咱们也很是担忧呀。”
苏崇远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何不将卢弘义也一并召回燕京?”
郭继恩没有回答,摸着下颌沉吟良久,才抬头说道:“可。”
“既是都帅应允,老夫明日就上表乞骸。”苏崇远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说道。
“好,不过,这道表,却不是呈给天子,而是呈往议政院。”郭继恩也松了口气,“待议政院覆准之后,老相国再往宫中,向至尊道别便是。”
“听这意思,往后大政,俱由议政院终决了?”
“正是,此后便为制度。”
苏崇远摇摇头,颇不以为然:“都帅设立议政院以掣肘中书省,将来你登基之后,就会知道,什么是作法自毙也。”
郭继恩微微一笑,也懒得解释:“多谢苏相提点。”
苏崇远见他不以为然,满怀信心,也就不再多说:“既如此,老夫一言既出,都帅尽可安心。”
“好,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相国也是明智之人。”郭继恩长身而起,却又说道,“不过方才苏相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敢问是哪一句?”
“郭某没有侍妾,许令史实是某的未婚妻。”
苏崇远微觉诧异,想了想道:“既是这等,则都帅还是早日将这婚礼办了为好。此事,不能全算一件私事,乃是定人心之大事也。”
郭继恩皱眉想了想:“那就——明年罢。”
他于是抱拳告辞,转身出了书房。苏崇远瞅着茶盏,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楼下正厅之内,苏氏兄弟正小心陪着许云萝说话,见郭继恩下楼来,都连忙起身。郭继恩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吩咐好生照料老丞相。这才领着许云萝告辞离去。
回西海池的路上,郭继恩远眺夕阳,慢悠悠说道:“苏相对我说,当早日娶你为妻。他说,这是一件大事。”
“大事?”许云萝困惑不解,她面颊微红,“这事都帅做主就成,妾都听都帅的。”
“那就明年,你觉得如何?”郭继恩将身边的小美人瞧了又瞧,心情渐渐畅快起来,“过得两月,乃是周统领与瑞凤郡主的婚礼——眼瞧着好兄弟们一个个都成家了,最后,也就该到咱们了。”
“职等先给都帅、小夫人贺喜了!”跟在后面的唐应海、陆祥顺大声起哄道。
许云萝的脸更红了,低头小声说道:“妾无有异议,怎么样都可以。”
第九十六章 西府遣名将
薛宁接了新的任命,换上簇新的三品团花紫袍,戴上进贤冠,颇觉有些不自在。前来送别的何占海、张树直都向他抱拳道:“薛副统领穿上这紫袍,当真是玉树临风也。”
薛宁苦笑一声:“这宽袍大袖,甚觉不惯。穿了大半辈子军袍,持刀拿箭,往后却要与纸笔长相为伴,终究意绪难平也。”
何、张二人不知内情,以为是郭继恩怒其未能止乱,而将之转任文官,心下歉疚,都连忙安慰道:“自古文贵武贱,将军得任台省,这其实是一件喜事,倒是教咱们好生羡慕。”
薛宁只是摇头,当下封印合档,与两员师将道别,出了屋子。他瞧着院子里的石榴、紫薇,想了想,又转往中路院子去见周恒。
周恒见薛宁进来,打量着他笑道:“薛将军这身紫袍玉带,英武之中又显儒雅,极是风采出众也。”
“统领见笑了,”薛宁抱拳见礼,又开门见山道,“卑职虽已转文官,仍是关切兵事。如今青州、汴梁等处,可有军报传来?”
“这两日还未有,不知薛将军有何见解?”
“我师虽败于泗水,却不能因此一昧死守。”薛宁走到舆图之前比划道,“依卑职想来,当以莱芜之兵,果断东出袭取穆陵关,此乃腹心一击。临沂距此关城近三百里,南吴军一时难以救援,若临朐之敌依旧不退,杨总管便可转进安丘,则临朐之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必成擒也。”
“不错,穆陵关若下,则临朐之敌进退失据。”周恒点点头,“是以都帅已经急令郓州乔统领,调拨人马配合杨总管行事,此外,驻守济南、淄川的营州一师,也已经驰援青州。”
“都帅和周统领都已经想到了?”薛宁微微有些失落,“薛某前来献策,倒是班门弄斧了。”
“咱们这是,英雄所见略同耳。”周恒不紧不慢说道,“往后薛将军任事刑部,若于兵事有见解,咱们还可以再一道商议,并无不可。”
薛宁苦笑一声,抱拳告辞。他退出去之后,新来的统领署参谋陈茂峰小声嘀咕道:“薛将军也是个会打仗的,如今都帅将他调去刑部,未免可惜了也。”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周恒低头在一份军书上署名,“你去将何点检、张师监两位唤来,我有话吩咐。”
“是。”陈茂峰吐吐舌头,连忙转身出去了。
薛宁出了西苑军营,有些眷恋地转头瞧瞧辕门,驱马向东,一路行至承天门,进去之后往西,便是尚书省与中书省的所在。尚书省居南,六处院落,中间以直道隔开。西面三院,是吏部户部吏部,东面三院,是兵部刑部工部。已经转任兵部侍郎的卢道然特意又回到刑部大院,领着薛宁见了各司官员,又叙谈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辞。
督捕、慎刑、复鞫、比狱四司郎官都上来与薛宁见礼,大家寒暄几句,薛宁便吩咐各回本处,自去忙碌,单单只留下督捕司郎官闻非凡:“听说你原本是西京旧官?”
“是,下官追随苏相来此。”闻非凡形貌儒雅,神色恭敬说道。
薛宁点点头,又问道:“督捕司员外郎,可是名叫沈如峰?”
“是,沈佐郎名头果然响亮,连薛将军都知道了。”闻非凡面上堆笑,“下官已经吩咐敝处人等,将档案文书齐备,若将军有所询问,便马上呈来。”
“此事不急,听说督捕司中,还有两个倭人?”薛宁撩衣坐下问道。
“是,本处有一男一女两名倭国人,俱都是都帅差遣过来任事者。女子名为深田小纪,为藩国进献之女,都帅送其往大学堂念书,学成之后便转来此处做着典书。男子乃是飞鸟进辉,原是都帅身边扈卫,如今在本处做着主事,此二人品秩皆低,任事则很是勤勉用心,不愧是都帅所调教之人也。”
“教他们三位,都来见我。”
“是。”
不一会,沈如峰领着飞鸟进辉、深田小纪两人来到侍郎官署。薛宁抬头打量,这沈如峰三十出头,眉眼之间英气勃勃,穿一件六品绯袍,飞鸟进辉身形瘦高,相貌俊俏,穿着七品青袍却总教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深田小纪则身穿淡蓝色女官袄裙,式样裁减颇为简洁,妆容素净,亭亭玉立。
三人都向着新任侍郎行礼,薛宁便摆手吩咐他们都坐下说话:“闻说兵乱之时,你们几位也都挺身而出,试图阻止。如何会有这等义勇也?”
沈如峰连忙又站起,拱手回话道:“卑职本为海津府刑曹从事,得霍参政举荐,得入刑部。兵乱起时,卑职便自告奋勇,前往霍宅护卫。只是那里已有许多军士,卑职得了白夫人吩咐,又往别处去了。”
薛宁又瞧向飞鸟进辉,那倭国武士沉声答道:“小人在京城之中,并无去处,乃是挤住在沈大人寓所之中,所以,小人便一直跟随在沈大人左右。”
深田小纪连忙起身,低头说道:“奴是半途遇见两位大人,于是,就跟着他们了。”
“原来如此,竟然只是为了霍真人。”薛宁有些出神,想了想又问沈如峰,“本官听说,燕都府衙所受之案,回头都要移交刑部?”
“回侍郎的话,府衙初审之案,轻罪可以自结。若是重案,则须交与刑部复谳之。”侍立一旁的闻非凡连忙抢先答道。
“本官明白了。”薛宁点点头,又瞧着沈如峰道,“都帅、参政都夸赞你有大才,务必要好生去做,不可懈怠。都下去罢,本官若有不解之处,回头必定请教。”
“不敢。”沈如峰再次行礼,领着两个倭人一道退了出去。闻非凡有心留下,可是瞧见薛宁已经将桌案之上的一本律法疏议,和一本刑统拿起来细瞧,只好也躬身退下。
散值之时,工部侍郎张俊声特意等着薛宁,小声问他道:“薛侍郎才从西府转来,想必知道南面战事情形,山东那边,究竟如何了?”
“这两日并无军报入京,”薛宁摇头,“薛某也不知详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唉,胶东营田之事,府县多有观望之意。都是在等着青州战事结果,本官心中,很是焦躁呐。”两人边走边说,张俊声又问道,“薛侍郎如今居于何处?”
“此前一直就住在西苑统领署内,如今是在昭日坊内赁了一所宅子。”
“如今薛侍郎既已转为文官,往后不会再有领兵出征之事,何不将家眷从沈阳接回京中?”张俊声拈须问道。
“薛某并未成婚,只有两个侍妾。不过张工部所说也有道理,回头某便往沈阳去信,托同袍教她们都往京城来。”薛宁点头说道。
他们出了承天门,彼此道别。张俊声骑在马上,由家中童仆牵着往东,又诧异自语道:“昭日坊不是往南么,他怎么往西走了?”
薛宁低头沉吟,信马由缰,一路向西,待他察觉不对,环顾四面,才惊觉又到了西海池大门之外。他连忙勒住马头,摇头苦笑,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下马,掉头往东去了。
于是薛宁便每日往刑部去任事,学习律法,往都堂参与集议。苏相已经向议政院递表乞老,宋鼎臣险险拣回一条性命,如今还在自家宅院之中躺着,不能起床。中书省内,只有新任宰相周思忠一人视事,整日忙得宵衣旰食,焦头烂额。
情急之下,吏部侍郎韩煦被议政院署以检校中书侍郎,留在政事堂内处置机务。他对薛宁笑道:“都帅已经急召霍参政回京,此外,营州卢都督、雍州靳都使也都会入京,到得那时,众位也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霍真人回京,则南面战事由何人主持?”薛宁吃惊问道,“向统领杨总管,各掌方面,则须得另有一人总揽全局才可。不然,彼此互不统属,或有乱事,为敌所乘也。”
“议政院已经署令,由杨运鹏杨总管,兼守中州都督职务。”韩煦说道,“由此观之,都帅的意思,便是以杨将军总掌前敌军务了。”
“或许骆统领伤势已经痊愈?”薛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好去枢府询问,低头沉吟不已。周思忠知道他的心思,放下手里申状问道:“薛侍郎,可要本官替你往都帅跟前分说?”
薛宁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都帅定有庙算,某如今非是武将,还是安心将手中事情做好罢。”说罢告辞退出。
周思忠便转头对韩煦说道:“两淮战事,反复拉锯,总是教人难以心安。都帅究竟是如何筹算,咱们还是得去问个清楚,心中也好有底。”
“周相说得是,散值之后,下官便往西海池去问个明白。”
郭继恩、许云萝等尚在膳堂之内用饭,韩煦就匆匆来了。李樊玉、柴弘等人都纷纷起身寒暄,又要请他一块用饭:“咱们这里饭食,非比政事堂十分精细,侍郎可不要嫌弃才好。”
“某在沈阳之时,亦是每日粗茶淡饭,并不觉得有什么。”韩煦也不见外,自己盛了米饭过来,在郭继恩这一桌坐下,“霍参政不日入京,中州形势未定,杨都督身在莱芜督战,这事,怎么瞧着都教人觉得头重脚轻啊。”
郭继恩放下筷子:“兵变之事猝发,京中必须有霍参政回来坐镇,才能确保帝室、文官们人心安定。事出紧急,这也是没法子。”
“可是都帅就不怕南面形势大乱?”
“首先是燕京不能再乱呀,这是头等大事。本帅倒有心亲往中州,可是——”
他话未说完,韩煦已经连连摇头:“都帅你更加不能出京。”
郭继恩想了想,转头问柴弘:“粟清海粟统领,如今身在何处?”
“回都帅,并州军主力已经返回平城,日日操练。”
“五百里急递,速召粟清海,出任山东行营总管,替下杨都督!”郭继恩下定决心,“杨都督可返回济南或是郓州,以总揽山东、河南方面。”
“是!”柴弘连忙应道,“卑职回头就教人出京传令。”
郭继恩终于调粟清海应对山东战事,参谋们都是面露喜色,韩煦也点头笑道:“飞符召粟郎,山东再临敌。如此,则南面无疏漏矣。”
郭继恩扫视大家:“一个个都这么高兴?那么并州军统领一职,交由何人为好?”
柴弘欲言又止,郭继恩瞥他一眼便摇头:“周统领如今也须留在京中,不能离开。”
李樊玉小意提醒道:“都帅,如今安金重安将军,乃在晋阳检校着并州都督。”
“安将军其实是在休养身子,如今可不能指望他亲身率众杀敌。”郭继恩站起身来,“周统领在何处?去寻他来节堂见我。”
周恒与瑞凤郡主,正在宝慈殿内陪着安太妃用膳,曹喜匆匆进来,小意躬身道:“周将军,都帅急召。小人瞧着,每临大事,都帅必定要寻周将军一道议定,这有大本事的人,连吃顿饭都不能安生,着实是辛苦将军啦。”
郡主神色紧张起来,捉住情郎的手道:“莫非是都帅要遣你往南面去?”
“周某早有此意矣。”周恒放下筷子起身,向太妃抱拳,“军务在身,末将这就向娘娘告辞了。”
郡主连忙跟着起来道:“妾与将军同去。”
两人携手一道出了宝慈宫,郡主神色忧惧:“两淮战事,至今不能占据上风,可见那徐家兄弟,甚难对付。若郎君受任前往,妾想与君同去,可以么?”
“殿下,你这般金贵的身份,不必跟着在下往军营之中餐风露宿。”周恒连忙安慰她,“徐家兄弟虽然善战,在下却是丝毫不惧,必定要以全功,报捷回京。”
“唉,南面已经折损了好几员骁将,郎君万万不可轻敌。”郡主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他们进了节堂,周恒抱拳朗声道:“卑职愿往山东,都帅只管下令便是。”
孰料郭继恩连连摇头:“这时节,我还真不敢遣你去南面。方才我已下令,调粟清海往赴山东出任行营总管。请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以谁接掌并州军为好?”
“调粟统领去山东?”周恒一下愣住了,郡主却是长松一口气,走近许云萝身边,挽住她的手道:“都帅急召,咱们两个饭都没吃完,就匆匆过来啦。”
许云萝连忙说道:“回头去奴那里,再做些与你们吃罢。”
“不用,这里还有些点心呢。”郡主说着走到自己桌前,拉开抽屉,心满意足地取出一盒茯苓饼来,“都来吃些儿,这个味道可好啦。”
第九十九章 参政急入京
周恒虽是心中颇觉失落,仍然细细思量,沉吟说道:“并州军各师将之中,赵石保、丁孟秋、孟书田、梁必杰、方顺清皆是燕州旧将,黄云樵、杜文实、靳守诚、张宗玉虽亦是忠勇之辈,毕竟去岁才投效过来。柯臻则是才擢任不久,资历太浅。”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几个人都算不错,可是也并没有特出之人。”郭继恩点点头,接过许云萝递来的茯苓饼,“照我的念头,是打算将羽林三师伍中柏——”
“都帅,秦云龙已经调往营州,转任宪使,羽林一师至今尚未署任新点检。此外咱们又在着手扩编羽林六师,”周恒打断他道,“当此之时,伍点检还是留在羽林军中为好。另,卑职打算举荐伍点检出任羽林军副统领。”
“你所顾虑者,也有些道理。中州军第二师是驻屯在东都?”郭继恩坐了下来,一边咬着茯苓饼,口齿不清吩咐道,“那就教关孝田北上平城,为并州军副统领,另以方顺清,出任监军使。并州军其他人事细务,由于都监与周兄弟斟酌着去处置便好。”
“是,卑职这就去知会于都监。”周恒抱拳应命,又问道,“羽林六师之师将,都帅属意何人?”
“并无特别中意之人。”郭继恩想了想摆手道,“调羽林二师副师监张树直,出任羽林六师检校点检,另,调燕州二师第三旅巡检赵士祥,为羽林六师副师监。该师驻屯燕平,以为西面、北面机动之备。”
“张树直调出羽林二师?”
“周兄弟觉得不妥么?”
“羽林二师,才经此大变,一口气砍了十几颗脑袋,正是人心惶恐之时。眼下将师监调任别职,必定又会有人胡乱揣测之。”
“你将黄增荣擢拔上来,接替张树直便是。”郭继恩摆摆手,“缺员军官,也都一一补上,如此,则人心自然安定。”
“是,还有羽林一师,都帅欲以何人接替秦宪使也?”
“羽林一师,”郭继恩稍稍沉吟,便迅速下令道,“该师二旅巡检张承绪,接替秦云龙,为一师检校点检!”
他觑着周恒神色,笑道:“周兄弟就这般不赞成?”
“年纪未免太轻了。”
“再年轻,也是咱们同年生人。”郭继恩笑了笑,“羽林军中将官任用,尤当不拘一格才是。”
“是。悉听都帅吩咐。”周恒直到这时才撩衣坐下,拿起茯苓饼大口吃了起来。
“二位的婚事,如期举行,不会有什么变故。”郭继恩又吩咐唐应海等人去端冰酪过来,“周兄弟的主婚人,自然由于都监来做为好。郡主殿下乃是王相护送入京——”
他微微愣神:“王相已经辞世,我竟是给忘了。”
周恒和郡主都低下头来,默然不语。节堂之中,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唐应海等捧着冰酪进来时,都是困惑不解:“都帅,何事难决,你和周将军都是这般不快也。”
“没有什么,”郭继恩接过冰酪,却失了品尝的兴致,他对周恒说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头便送郡主殿下回宫去罢。”
“是。”
苏崇远挂印乞骸,霍启明、卢弘义、靳宜德将先后回京,这些消息都在邮报上刊登出来,令百姓们也能察觉出政坛格局之变动。郭元帅急召并州军统领粟清海入山东行营之事,虽未大肆宣扬,仍然有耳目灵通之人知晓,他们便日日翻看报纸,希图还能嗅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来。
然而没有,邮报对高级将官们的来往行踪讳莫如深。反倒是对官府集大学堂与翰林院之力,所出的一本叫做《形学备述》的书,连篇累牍地加以绍介。
通过报纸绘声绘色地描述,人们知道了这部书乃是源自郭、霍二人所下令收集的手抄本。这些抄本乃是由大食人带入中原,偶尔现于西京、东都等处。而这两座旧日国都先后收复之后,郭元帅与霍参政便各自吩咐人马,仔细搜寻查访,终有所获。虽然抄本残缺不全,郭、霍二人却是欣喜异常,甚为欢欣鼓舞,当即下令翰林院会同大学堂诸位高贤,务必将其整理翻译,印为书册,以广行天下。
该书行将付梓之时,因霍启明不在京中,便由大学堂之教授,秦慎之先生代为作序,盛赞此书“穷方圆平直之理,尽规矩准绳之用也。”他还提议,要向各处学堂,大为推广。
霍启明是在返京途中读到了报纸上的文章,他原本就心情甚为不快,读报之后更是皱起眉头道:“这些抄本,残破不全,此书其实未完。秦夫子这般盛赞,有些过了。”
与霍启明一道乘船北上的孔璋试着读了报纸上所摘录的一小段书中文字,不禁叹息道:“此书固已改为我华夏文字,奈何下官虽是每一个字都认得,却实在不知这书里说甚么。”
霍启明笑了笑:“此只鳞片爪,孔学使不懂,也属正常。回京之后,贫道会往大学堂等处,开讲此书。学使若有兴趣,也不妨一道来听一听。”
“下官必来。”孔璋连忙作揖,又小意道,“只是下官担心参政,回京之后,必定各司各处,皆往参政处来奏事,则参政虽有治学之愿,未必能有此暇也。”
霍启明哈哈一笑,正要答话,此时岸上马蹄得得,驿报军士飞奔至岸边,大声向护卫的亲卫营队官吴守明禀道:“莱芜杨总管处军报,五百里急递,要呈送与参政!”
“好,你交与我便是。”吴守明接过急报,仔细瞧过封皮,这才向河中打着手势。画船于是靠岸,耿冲上来接了书信,回到船中交与霍启明。
霍启明心中焦灼,却依然装作漫不经心,轻轻撕开,慢慢瞧过,忍不住笑逐颜开:“杨总管率精兵三万,果断奔袭穆陵关。营州一师团监段克峰率先登城,一举破关!穆陵关既得,则战局攻守之势逆矣。如今难题又还给了徐智兴,且瞧他又如何应对?”
孔璋闻言,也是长松一口气,向霍启明连连道贺,霍启明想了想,笑着说道:“徐智兴此番猛攻临朐,其实还是操之过急,必定非是南吴太子本意。回头吴军定然会有反扑,只是于大局已无妨矣。孔学使,咱们不妨就慢慢瞧着。”
第一百章 西山议战守
霍启明此番北返,行事甚为招摇,每至一处,必定召见当地官员,详问民政之事。他对各地民情,甚为熟悉,问事咄咄逼人,毫不留情,问得那些上船拜见的官员们满头是汗。孔璋在一旁瞧着,也是心下佩服:“参政事无巨细,皆有问及,先前也并不曾见参政备下稿子,这真是天生的聪明才智。都说参政生而知之,下官原本不信,如今亲见,才真是自愧不如。”
“孔学使,你的衙署,设于海津府城。过不两日,咱们就要道别了。”霍启明晃动着麈尾说道,“按理说,本该教你先随贫道入京,见一见诸位令公。只是京中才出这样大事,贫道就以中书省名义,算是已经召见、晤谈过了。接任之后,孔学使便要尽快巡视府县,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若见陋习,当果断革除之。燕州楚都督,道德文章,皆为上品,孔学使可多与之请教,必有助益。”
“是,下官知道了,职分所在,绝不敢懈怠。楚都督清廉方正之名,亦是素有耳闻,下官必定多多向其讨教。”
于是行至海津府境,孔璋便向霍启明辞别,由两个家仆跟随,登岸往府城去了。霍启明负手立在船头,瞧着这几人向东面渐行渐远。时值夏末秋初,天高云淡。河堤之上,绿树成荫,倒影被水波剪碎。西面隐约有马蹄之声,那是燕京城遣来的亲卫营兵马赶到了。
霍启明返回燕京之时,粟清海也从平城经军都陉进入河北。这一伍人马也是晓行夜宿,不顾疲劳。接到驿骑急讯,郭继恩便由伍中柏等人陪伴,在西山官道静静等候着。
立秋已过,山道之旁虽然还是郁郁葱葱,远处的荷塘之中,荷叶却已经开始枯萎。郭继恩扫视四周,询问伍中柏道:“周统领打算推举你来做羽林军副统领,你自己觉得如何?”
“回都帅的话,论年纪论资历,卑职以为,当以何占海何点检擢任副统领才是。”伍中柏连忙下马过来,抱拳说道,“卑职才望不及,情愿留在三师,继续为国征战。”
“一个堂堂的点检官,执掌二师已近三载。”郭继恩冷笑一声,“竟然会被自己的部伍软禁在膳房里,某看在他是燕镇老人的份上,未予追究,已经很是客气了。至于擢升,那还是算了罢。”
伍中柏低下头来:“国家多难之际,卑职实不愿只看着这京城四面城门。不过,若是都帅已经议定此事,则卑职理当奉命。”
郭继恩转头瞧着他:“你以羽林军副统领,兼为监军处置使。有纠察风纪之权,将来亦可以督战之名,率领方面。你和唐成义两个,都是文武全才,善守善攻,本帅也不愿留你仅做个看家护院之人。”
“是,既然都帅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卑职心中就有底了。”伍中柏顿时松了口气。
正说着,西面官道之上烟尘渐起,郭、伍二人于是复又翻身上马,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前面队伍便已赶到,正是粟清海连同他的一伍扈卫们。见郭继恩专程在此等候,粟清海连忙下马,过来行礼。
郭继恩晃晃头道:“跟上罢,一块去吃个午饭。”
“是。”
两队人马合作一处,继续向南,很快便到龙泉寺。这是一处城郊小庙,寺外不远处就有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食店。那店家见来的都是有头脸的大人物,慌得不敢上前,伍中柏只好吩咐道:“不须着慌,有好的菜蔬果品,只管送来便是。”
那店家腰弯得如同虾米一般:“是,是,老爷们可要用酒,小人这里只有些浊酒,恐不合老爷们的口。”
“酒却不用了,咱们公务在身,若有烧饼米饭,也只管端来。”伍中柏说着又转头问唐应海,“你兄长近日可有书信来?”
郭继恩也不理会这些,只吩咐粟清海对坐了,顺手就将莱芜军报递给粟清海:“你先瞧瞧罢。”
“是。”粟清海连忙接过细瞧,这时店家已经端来一盘夹肉烧饼,郭继恩只拿起看一眼,便放下来,转头招呼那几个跟随粟清海的亲兵先吃,自己另拿了一只碗,倒了些茶水慢慢喝着。他又一边询问那为首的伍长沿途情形,轻轻点头沉吟不已。
许云萝看不过眼,自去灶火旁弄了一点粟米饭捧了过来,郭继恩眉眼带笑,轻声道谢,又转头问粟清海:“有何见解?”
“杨总管夺了穆陵关,徐智兴在临朐不能自安,定然会退往安丘、高密。”粟清海抓起胡饼慢慢撕开来吃着,皱眉思索道,“依卑职愚见,徐智兴突然进兵临朐,定非南吴太子徐智玄事先谋划,乃是这位伪江都王执意要讨回前耻。如今穆陵关落入我手,南吴在山东方面,已是十分难受。徐智玄只能回头再往兖州郓州等处做文章矣。”
“嗯,”郭继恩放下手里的碗,盯着粟清海道,“两淮战事,本帅如今定下的方略是,以守为要,不可轻易深入。不过,莱芜方面,最好还是能将临沂拿下,那样,局面就会好看许多。”
伍中柏也坐了下来:“咱们数次合议,都觉得徐智玄的筹划是先取山东,再图河南。则不论青州这边战事是否顺利,徐智勤部都会设法在兖州等处寻机突破,以分割我之兵力,从西面进逼济南。”
“因此杨总管还是尽早往郓州去主持全局为好。”粟清海将军报还给郭继恩,正色说道,“卑职当星夜兼程,十五日之内,必定赶至莱芜。”
“很是辛苦啊。”郭继恩瞅着他道,“也不急于这一时,用过饭之后,你随我回城。不管怎么说,先去见见夫人孩儿,也是该当的,本帅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前方军情,瞬息有变。卑职不敢大意。”粟清海摇摇头,“待凯旋之时,再回来见他们,也是不迟。”
“都说粟清海打仗费兵,瞧来果然如此。”郭继恩笑了笑,转头问那几个大口吃着胡饼的军士,“又要跟着粟将军赶路了,几位可是觉着又苦又累?”
“回都帅的话,苦累是不假。”伍长还未回话,另一个军士已经憨笑道,“可是咱们吃军粮的,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时常都已经习惯了。粟统领一路之上,与咱们同吃同住,并无分别,是以不敢有抱怨之心也。”
“百将一心,三军同力,则所向无前。”郭继恩点点头,瞅着粟清海道,“既是这等,本帅就不留你了。山东境内,营州军吴州军,还有羽林五师,诸道兵马,号令归一,俱受粟将军处分,来年元日之前,本帅至少要瞧见徐智兴退出密州!”
“卑职必定不负所托,”粟清海稍有迟疑,又小心问道,“反击两淮,长驱江南,会以我山东之兵为主力么?”
一百零一章 入殿谒天子
“如今攻守之势未易,现在就说攻取两淮,还为时尚早。”郭继恩只是摇头,“两淮之民风,甚是彪悍,历来颇出善战之兵。又多煤铁而水运便捷,南吴伪帝以太子徐智玄亲自坐镇,广布精卒良将,此处实为南吴国运所系,非可仓促行事也。”
“闻说燕京军械厂已经开造新式火器,不知可否拨往山东?”
“新式火器如今只是试造,出产不多,暂还不能发付前方将士。”郭继恩还是摇头,“粟统领若有别的提请,枢密院都会尽力为之。”
粟清海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摇头:“卑职无有甚么要求了。”
白菜烧肉、冬瓜等都端了上来,郭继恩瞧着大伙吃得畅快,自己却拿了一张纸,用一支炭笔涂涂画画,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众人吃饱之后,许云萝与店家算了饭钱,粟清海便向郭继恩道别,领着扈卫沿着官道匆匆向南而去。郭继恩矗立良久,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才吩咐回城。
周恒也不在城内,去了西郊的军械公司。郭继恩便吩咐许云萝和瑞凤郡主,去探望如今在燕都大百货任事的粟清海夫人宁青。节堂之内便只剩下了顾蓓一个女子,她自从被转入节堂之后,郭继恩从未正眼瞧过她。最初几日,顾蓓总是精心妆扮,花枝招展地进入西海池。不料郭继恩突然下令制定女官服饰,惟务洁净,不可异众。服色墨绿、淡蓝,十分素雅,上衣下裙,高领长袖,也不许头饰过于繁密。顾蓓心下委屈,她瞧瞧许云萝,不是军袍就是褙子,发式也一直是道家的混元髻,丸子头、马尾辫,插一根玉簪,每天如此。
她忍不住抗议道:“郡主为何可以不穿这女官之服也?”
“你也说是郡主,她是何等身份,自然可以例外。”郭继恩不容置疑,“旬休之时,随便你们女孩儿怎么穿,本帅都管不着。可是平日入值,都给本帅收拾得利落些。”
“这制度岂不是针对着奴婢来的?”
“胡说,城中女官,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便是本帅的亲妹子,还有于都监的千金,都一样,服制既出,概莫能外。”
顾蓓无可奈何,只好乖乖换上淡蓝色的女官之服,收起那夸美争艳的心思。
这会眼见郡主和许云萝都已外出,只有郭继恩独自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又时而停笔苦思,顾蓓想了想,便烧水烹茶,给郭继恩端了过去。
郭继恩轻声道谢,突然抬头问她:“河南、荆湖两道交界地带,西有武当,东面乃是桐柏山、大别山。惟有襄阳一处,地势开阔,水运便捷,是以历为兵家必争之地。或许咱们当抽选精锐,先拿下襄阳再说?”
顾蓓原本心中惴惴,想着怎么与年轻的元帅搭话,被这突然一问,有些猝不及防:“这个,奴婢可是不懂兵事呀,再者,南阳那边,这几日也并无军报送来呀。”
“罢了,”郭继恩轻敲桌案,又摆手道,“你自去忙你的。”
“书载,天下大势,首蜀尾淮,而腰在荆襄。舆地志也说,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顾蓓鼓起勇气说道,“可见襄阳得失,关乎九州全局。都帅既有吞并海内之心,则襄阳迟早当取之也。”
“书读得不少啊。就怕是动手太早,惊动江宁,则弄巧成拙矣,所以时机至为紧要。”郭继恩轻笑一声,起身收起桌上的纸,“请顾典书知会军情司,多多搜集荆湖情形,整理成册,呈送这边来。”
顾蓓连忙称是,郭继恩已经大步出了节堂,吩咐着唐应海等人跟上自己。眼瞧着桌上那茶盏,顾蓓心灰意冷地暗叹了口气。
霍启明入京之时,韩煦等人俱往光熙门外相迎。霍启明下马与众人一一寒暄,又觑着薛宁道:“转入刑部了?如今正是朝审复核之际,公务极忙,薛侍郎可能应对?”
薛宁抱拳,回答得很是简洁:“边学边做,谨慎为之。”
“都转做文官了,怎么还行军礼啊。”霍启明笑了笑,“西京齐允平,廉直清明,对律例极有钻研,贫道将其转来燕京,薛兄若有不决之处,也可随时请教于他。”
“此人如今似乎是在凤翔府做着别驾,”韩煦埋怨道,“参政若是早些吩咐,便可教他与靳公一块入京也。”
“小道也是瞧着薛侍郎,才突然想起他来,此人既为法学大家,也可往大学堂授课,一举多得嘛。”霍启明笑道,“便烦请韩兄再发一道文书便是。”
大理寺少卿孙平直也凑过来说道:“刑名之学,博大繁浩,这位齐别驾入京,则下官也要向其好好讨教才是。”
霍启明并不接话,直截了当问道:“苏相如今身体还好?”
“哦,其实还好,如今苏相安居宅内,无案牍之劳,想必是身心俱佳也。”
“嗯。”霍启明便不再理会他,吩咐大家道,“不必在这里晒日头了,众位都进城罢。”
天师返京,消息迅速传开,许多百姓跑来大横街瞧热闹,七嘴八舌,众声鼎沸,霍启明马上行礼,一路西行,至承天门外下马,瞧瞧天色,咕哝道:“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回家赶上吃晚饭?”
他一边抱怨着,脚步不停,直入皇宫去见皇帝和太妃。
睿思殿内,怀明帝对着霍启明绘声绘色,讲述兵变当日凶险情形,又抱怨道:“这些日子我是哪里都不敢去,天天躲在这殿内,实在憋得烦了,就写字,一写就是好几个时辰。”
安太妃得知霍真人入宫,等不及他前来觐见,自己先来了睿思殿。陪坐一旁的车玉婉车婕妤见太妃匆匆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霍启明也起身拱手作揖,安太妃扶起车婕妤,对霍启明说道:“都帅亲口保证,要护得咱们母子周全,可是奴还是想着,能够尽早搬出这皇宫才好。真人既已回京,定要替咱们拿个主张才是。”
“方才贫道经过福宁宫,残破情形,料知当日凶险之状,的确教人心惊,万幸陛下和娘娘都安然无事。”霍启明转头问怀明帝,“听说金吾卫总管王元相已被革职?”
“谢将军等都来福宁宫护驾,他倒好,前一夜便溜走了。”皇帝也气愤起来,“照我的意思,这人就该一刀砍了才是。”
“瞧在王老将军面上,只好先饶他性命了。”霍启明笑了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既然都帅有此承诺,军中必定严加整肃,断不会再有冲击皇宫之事发生。不过,陛下可是将此事已经都想得明白了?”
“我这个皇帝,就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命。”怀明帝连连摆手,“真人也知道,我并无理政之才,你们能教我做个太平王爷,安享平生,我就感激不尽了。若是都帅和真人允准,明日我就教人拟那逊位诏书。可是有一样,你们既已答应,就万万不能再害我性命!”
第一百零二章 末君有善终
“至尊和娘娘殿下,都是贫道与都帅费尽周章才从东都救出,唯恐你们在燕京会有什么闪失,岂会想着要害你们。”霍启明神色郑重,“陛下回想,咱们从相识到如今,贫道与都帅可有何不敬之处么?”
“这个的确是没有。”怀明帝点头承认。霍启明又转头瞧着安太妃,安太妃不由自主也跟着点头,又想起当年之事,登时脸红得如同火烧一般,连忙羞愧地低下头来。
霍启明并未注意太妃神色变化,只点头道:“只要两位信得过贫道和都帅,这事情就好办。不过,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总之,陛下和娘娘,如今安心居于大内便是。若是至尊觉得这睿思殿尚可,那也不用再搬回福宁宫去了。”
“就住这睿思殿也甚好,”怀明帝撇撇嘴,“福宁宫连门都烧秃了,如何还能住人。”
“工部已经遣人查看,很快便会修缮。”霍启明不知道想起了何事,面色突然晦暗起来,于是起身向皇帝和太妃告辞:“这天色已经不早,贫道先退下了。”
“咦,你不留下来陪着咱们用晚膳么?”皇帝颇觉有些不舍。
“改日必定过来陪着陛下,今日却是不能了。”霍启明解释道,“贫道南行数月,甚是挂念宅中妻儿,只想着早日见着他们。此外,贫道还有一事嘱咐陛下——不必每日枯坐于这殿内,想去学堂书画院,想去西海池,都不必有什么顾虑,多带上几个卫士便可。”
“兵乱之时,金吾卫士折损了近半,”皇帝苦笑一声,“如今值卫之人尚且不足呢。”
“金吾卫士,第一要紧乃是要护住陛下和娘娘周全。咱们会尽快将缺员补齐,陛下这边,教郑总管将三班重新排遣便是。”霍启明说着向皇帝和太妃分别行礼,然后退出了睿思殿。
蹇运连忙跟过来,陪着霍启明往承天门去,他觑着霍启明神色,小心说道:“至尊年少,未通世务,可是天真烂漫,全无机心,称得上是仁善之人也。”
“蹇都管不必多想,贫道和都帅,果真并无加害至尊之意。不管将来如何,善始善终四字,咱们是不会忘记的。自来末代君王,无有好结局,可是贫道和都帅,断不会为此。”霍启明面无表情,脚步不停,“兵乱之中遇害的宫女、内侍,请都管和两位常侍录好名册,尽快呈往中书省。”
“是,名册即将备好,不日便会呈往政事堂交与几位相爷。”蹇运说着又唉声叹气,“听说宋相伤势极重,唉,那些个作乱的兵丁,实在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令人无不胆寒震恐也。”
“嗯,回头贫道自然会去宋府探看。”霍启明瞥了蹇运一眼,“都管不用跟着,请自便罢。”
“是,是。老奴斗胆,这宫女和内监所缺之人,也要请几位相国尽快吩咐下去,将之补上来才好。”
“这还用补上来做什么,如今宫中至尊、太妃,几位妃嫔,再就是很快就要出降的郡主,这才几个人,用得着那么多人服侍么?蹇都管,虽说朝廷不缺这几个钱,可是该简省处,也不可太过侈费也。”霍启明走得微微有些出汗,望着眼前长长的夹道,神情更加不耐烦起来。
“老奴岂敢!只是老奴想着,自奴等来燕京,至今三载,禁中服侍之人,有遣放出宫者,有告病告老者,加之兵乱之时所遇害者,”蹇运连忙解释道,“如今宫中使女、内侍等,是愈来愈少了。将来,都帅若登大宝——”
“谁与你说都帅要登大宝?”霍启明打断了他,停下脚步审视着蹇运,“都帅要登位做天子,那咱们还如此费周章做甚?蹇都管,你这整日,尽在瞎操心!”
“是是,老奴该死。”蹇运噗通一声跪下,“可是,老奴这就真是弄不明白了呀。难道,难道?”
“难道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难道,难道,”蹇运心惊胆战,见霍启明按捺不住又要发作,他不禁脱口而出,“难道是参政来做天子么?”
霍启明大怒,强忍着没有一脚踹过去:“蹇都管,你才多大,这就老糊涂了?道爷我如今逍遥自在,昏了头要住进这活死人的去处?要是你嫌自己日子太过舒服,好办,我明日就将你遣出宫去!”
“不,不敢,老奴再不敢了。万望真人恕罪。”蹇运身如筛糠,头磕得砰砰直响。霍启明摇头叹气,又将他扶起:“别跪着了,快起来,都管岁数长我许多,往后可不要再跪了。”
“是,老奴都听真人的吩咐。”
“我没有什么吩咐,”霍启明甚觉好笑,强自板起脸道,“老都管你只须约束好宫里这些人,尽心服侍至尊和太妃娘娘等,不去胡思乱想,我和都帅就感激不尽了。”
“是,是。老奴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但愿你是真的明白了,”霍启明摇摇头,“老都管也不用相送了,这就回转罢。”
说完,他便大步向前,蹇运果真不敢再送,只在原地深深作揖行礼。
好容易出了承天门,霍启明迫不及待吩咐耿冲道:“家去,家去!”耿冲也是等得心焦,连声答应着,两人齐齐上马,掉头向东往忠义坊而去。
老爷终于回京,霍宅之中仆妇们皆在门口相迎,白吟霜亲自下厨,做几样拿手的菜式,让夫君在二楼书房里带着儿子玩耍。过不一会,她又担忧夫君太过疲累,便请周婶再将儿子抱下来,霍启明却不乐意了:“老爷我与熙儿数月不见,他都要不认得我这个爹爹了,且让我与儿子多多亲近再说。”
周婶抿着嘴笑,在书房门口万福行礼:“是,回头预备用饭之时,再来告诉老爷。”
用饭的时候,霍启明听着白吟霜说起兵变当日之事,不禁眉头深皱道:“你一片好意解救下公主,她却未必会领咱们的情。往后,道爷我不在你身边之时,万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
“妾去救长公主,只不过是觉得她不该就此身死。领不领情甚么的,妾没有想过,也不曾指望。”白吟霜起身为夫君盛莲藕汤,“妾身但求问心无愧就好。”
“你还真是个女中豪杰。”霍启明深知爱妻性情,笑着接过碗慢慢喝汤,不再议论这事。
用过晚饭,又舒服地泡过澡,正要上床歇息之时,耿冲来报,说是都帅携小夫人前来拜访。
霍启明很是恼火:“不见,教他们回转,专会搅人好梦!”
第一百零三章 饮茶论雄谟
“道爷我入城之时,你不来相迎,如今要睡下了,你却来了。”霍启明重新装束起来,往正厅与郭继恩相见,很是不高兴,“岂不知久别赛新婚耶!”
“难不成你预备再造一个儿子?”郭继恩说着转头使唤候在门外的耿冲,“去把周统领也请来,对了,还有谢副都监。”
“儿子已经有了,我想着再有一个女儿就更好。不是,你还将周谢两个叫来,这是准备彻夜长谈?”
“对,彻夜详谈,许多事情,今晚就要定下来。”郭继恩神色不变,“耽搁了你与尊夫人造女儿之事,多有得罪。”
“你这赔罪,全无诚意,道爷我领受不起!”霍启明气呼呼坐下,陪在一旁的白吟霜面上发烧:“奴去与诸位老爷煎茶。”
“姊姊,奴帮你一道。”许云萝连忙跟了过去。
待到周恒、谢文谦赶到之时,郭继恩已经将兵变详细情形,向霍启明分说完毕。谢文谦坐下来便说道:“其实当时卑职也是心中打鼓,若都帅自立,此正当其时也。可是回头细想,那几个团将擅杀上官,妄自行动,这事就不对。是以咬牙决断,无论如何,先护住天子周全再说。”
“你做得很对,若非文谦兄果决,这形势当真不敢料想。”郭继恩点头,“你是为社稷,立下了大功。”
“可是军中还是颇多议论,以为怀明天子当趁机逊位才是。”周恒瞅着屋内那盏造型精美的鎏金铜灯,皱着眉头说道。
“周恒兄弟,还有文谦兄,咱们有缘相聚,到如今已逾十载。”郭继恩慢慢说道,“我与霍真人的念头,从来都是三件事,平定天下,废除帝制,实业兴国。这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可是也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半途而废者。这第一件,咱们已握有天下三分其一,尚有两川、楚、淮、吴越、广南等地,尚未收取,可以说只是创业近半。”
“还有陇右、朔方、西域,还有卫藏,漠北。”霍启明插话道,“虽是远域绝地,仍是我华夏之土,一寸也不能少。”
“嗯,四边之地,亦绝不可失之。”郭继恩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自夏启逐伯益而定家天下,至今已数千年,废帝制而立共和,阻力定然极大,不要说寻常百姓,便是文臣武将,也多有不以为然者。然而天下实非一家一姓所独有,君者,乃为天下兴利释害,岂得目为替子孙创业者!”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谢文谦点头,“此语都帅亦时常提及。”
“路漫漫其修远兮,可是不管前路多少艰险,这件事,都必定要推行到底,决不可退。”郭继恩斩钉截铁,“咱们四个,都吃过不少苦头,见识过这人间至为惨痛之事。若只谋自家富贵,郭某这便揖送出门,就当今夜未曾来过。若是仍愿追随,则都帅为天子这五字,再也休提,也断不许旁人提起。”
“是,职等都明白了。”谢文谦点头,“可是周兄弟之言,也有些道理。这兵乱虽平,怀明天子之身份,的确是有些尴尬处。”
“兵乱是一件极坏之事,也是此前我太过大意了。”郭继恩也叹气,“为今之计,当暂为维持眼下局面。天子,还不能动之。今日松漠元都护有书信来,质问兵变之事,是否为咱们暗中授意。由此见之,将来天子逊位之时,弄不好,又会是一番腥风血雨。”
“今日贫道觐见天子,其实至尊心中也极是害怕,”霍启明说道,“他也知道自己这帝位做不长久,惟愿将来能为一富家翁,能保全性命。”
“当初立益王,实为权宜之计,不得不为之。要的就是这个正统名分,可是将来宇内一统,这皇帝没了用处,咱们也定然不能害了他性命。”郭继恩点头,“说实话,益王做不来一个好皇帝,可是为一书画大家,也能造福世间,咱们保他一世富贵,也是该当的。”
“这第三件事,还是由贫道来分说罢。”这时茶分四盏,许云萝分与四人,霍启明接过茶盏说道,“如今各处工坊勃兴,煤铁、织造、百工,都显极盛,只是人力终有不逮,工匠胼手胝足,一日也只能做得这些活计,除非咱们于器具之道,大有推进,方可真正一日千里。”
“兴国,求富,育才,此三样,俱赖于工造之业大兴,”他继续说道,“王伯重于乡间发现水力纺车,加以推广,乃使工速加倍,可是水力也好,畜力也罢,终有不便之处。若咱们以机具带动机具,才是真正事半功倍。”
周恒点头:“所以都帅和真人一直对那蒸汽炉孜孜不倦,钻研至今。”
“对,贫道这次回京,别的事不论,这蒸汽炉,是一定要彻底将其完善,以大力推行之。”霍启明靠在椅子上,细细品茗,“此番南下,未能夺取两淮,是我一时憾事,只能指望于杨总管向统领矣。”
“据军情司搜集间报推断,南吴全部兵马约为三十万,其中十五万布于两淮。”谢文谦说道,“我师在汴梁、淄青、莱芜等处,共有二十万大军,虽说略为占优,可是归义、新征之卒,为数不少,战力训整,尚待时日。再者,南吴如今也在大力赶造火枪火炮,以某观之,两淮战事,还会拖上很久。”
“敌我重兵,皆聚于此,两淮战事,实乃关乎天下。”周恒说道,“若我胜之,鞭指江南,则荆湖、两川等处,亦可轻易取之,转手间事。咱们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就不能不增兵,朔方、单于台等处,当主动出击,却敌收土,然后抽调精锐南下,投入两淮战场。”
“说得也是。”霍启明放下茶盏,将白吟霜拉过自己身边,白吟霜慌忙瞪他一眼,挣脱出来,许云萝便问道:“云熙已经睡了么?”
“已经睡了,你要去瞧瞧么,过来罢。”白吟霜便拉着她的手上楼去了。
霍启明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如今南北两处,都成僵持,既然南面一时被动,咱们就从北面做文章,也是破局之法嘛。要不,周兄弟这几日就与郡主殿下成婚,然后再赴关中,率师夺取朔方?”
“只要都帅有此决心,卑职是无可无不可的。”
“羽林六师新编,军中人心亦有不安处,你还是先在京城坐镇为好。”郭继恩放下茶盏,“既然淮东难以破敌,咱们何不换一处地方做文章?”
第一百零四章 婚事议府邸
四人一直晤谈至深夜,才告辞欲归,霍启明觑着郭继恩咬牙道:“往后要谈公务,咱们在广寒宫里说成不成?”
“广寒宫枢要之地,来往奏事之人太多,说话不痛快。”郭继恩笑了笑,“君家茶叶极好,往后若有极机密事,咱们再来,开一茶会,岂不风雅。”
霍启明冷笑:“要发梦回去发,两个山字叠一块,出去!”
谢文谦很是奇怪:“出不是左齿右句么,如何是山字相叠?”
“文谦兄有所不知,此乃另一种写法。此时也不必深究了,嫂夫人在宅中必定等得心焦,赶紧回罢。”霍启明推着谢文谦往外走。
郭继恩笑了笑,走到院门口又转头道:“启明兄弟,这简化字体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回头要请翰林院庄院长牵头,详细议定。”
“知道了知道了,啰唣!”
霍宅院门之外,周恒对郭继恩说道:“回头职就去与郡主殿下商议,将婚期提前。卑职还是尽早往关中去,与刘统领桑统领一道,夺回朔方,然后雍州军入关,以支援中原战事。”
“吉日既已议定,还是不要轻易变动。”郭继恩连忙阻止,“郡主是何等身份,性情又温柔和顺,你也该多体贴些才是。再者,朔方等处胡贼,战力强横,非可轻视之,如何攻取,咱们还得详细议之。”
周恒只好默默行礼告退,郭继恩自与许云萝两个,驱马往西海池去。大横街两旁,乃是黑色铸铁的煤气路灯,天黑之时,燕都府衙所雇的点灯工匠会将这些路灯一一点燃,天亮之后,又来将其熄灭。煤气路灯的布设,使得城内百姓夜间出入极便,许多人直至亥正时才去上床睡觉。白莲池边最为繁华之处,人们甚至要冶玩至丑正时,才兴尽归去。
马蹄得得,郭继恩与许云萝行在前面,唐应海与陆祥顺跟在后面,小声说笑。迎面来了一哨骑兵,这是羽林二师的兵马,伍中柏出任羽林军副统领之后,开始差遣人马昼夜轮流往大横街巡查,以备不测之事。这支兵瞧见郭继恩等人,便驻马一旁,默默抱拳行礼。
郭继恩等人也同样还以军礼,回到西海池琳珑院内,寇珍等女孩儿已经睡下,郭许二人也不惊动她们,自去更衣沐浴。
两人一同泡在浴池之内,郭继恩问许云萝:“可要往西京去信,请令师来燕京居住、修道,顺便将来做你的主婚人?”
“可以去信,”许云萝轻轻替他搓背,“不过家师多半不会来的,栖云师姊倒有可能会被差遣过来。再说,不是来年成婚么,还早得很呢。”
“说早也不早了,咱们的婚事,还不能办得悄无声息,必定要十分盛大,全城瞩目。”郭继恩转头捏着许云萝的脸,“婚礼之事,现在就得筹备起来了。”
翌日,郭继恩大清早进了节堂,便吩咐唐应海将解志兴唤来:“本帅与许令史,预备来年成婚——”
顾蓓手中笔掉落,面色苍白,解志兴和瑞凤郡主都连声道贺,许云萝面色微红,低头不语。郭继恩笑着摆手,止住解志兴:“先别忙着道贺,本帅的婚事,想必这动静小不了,筹备之事,甚为繁琐,要托付于解参军。”
“是,此事干系非小,卑职当与张良臣张参军一道议定。”解志兴深知事关重大,小意问道,“都帅赤心忠国,至今未治私产,卑职要多嘴问一句,府邸是建于城内,还是定址于西山?”
郭继恩转头问许云萝:“你的意思呢?”
“啊?”许云萝有些着慌,“此事,妾也不知道,但凭元帅做主了。”
还是门口的唐应海机灵:“这事好办,城内造一处,西山也造一处便是了。”
“你倒是大手笔,那就依你所言。”郭继恩笑了,他对解志兴吩咐道,“先前本帅在灵春坊本有一处别院,如今被邮报社给占了,你给他们另换一处大院子,将别院腾出来,重新修造。西山那边,也要委托解参军,多多费心。不过有一样,所有花费,皆不可由公中支用,本帅会将银钱,教人送至军供司。”
他又转头问许云萝:“一下子造两处宅子,咱们的钱够用么?”
“够用够用。”解志兴不等许云萝回话就连忙答道,“如今俸制既改,当朝一品,乃有三百缗的月俸,修造府邸是尽够了,都帅只管放心。”
“年俸三百余万钱?”郭继恩也吓了一跳,“霍参政与中书诸相,倒是出手阔绰啊。”
“是,”解志兴赔笑解释道,“真人说,这个叫什么,高薪养廉。”
“竟然还有这个说法,那也罢了。”郭继恩摇头失笑,“既是这等,就要劳烦解参军,请先回罢。”
解志兴作揖退下,陆祥顺进来禀报:“都帅,王忠恕王老将军求见。”
郭继恩笑意微敛:“他在广寒宫外?本帅出去见他罢。”
王忠恕容色愈发显得苍老了,郭继恩陪着他漫步于西海池南池之旁,听着他慢慢诉苦:“小女元珠,嫁给了小周班头,本来是过了两年好日子——”
“这位小周班头,本帅听说是胡长益胡匠班的关门弟子?”郭继恩打断他问道。
湖面波平如镜,倒映着蔚蓝色的天空,岸边的植被则黄绿相间。此地无有游人,十分静谧。王忠恕则是唉声叹气:“是,老夫这女婿,做事很是伶俐,早早自立门户,创办了营造社。如今京城四处建屋,原本生意很是红火,也是他太过心急,在白玉坊建造学堂之时,未免大意,垮了一面墙,摔死了几个工匠。结果被工部和府衙勒令停工,罚没了不少钱,还有那几个匠人的抚恤钱和烧埋银子,一下子就穷了。”
“这也是不测风云。”郭继恩轻轻点头,“不过工部早就颁下修造条例,屡次申令务必要有防范措施,以保工匠人身平安。小周班头一心要挣银子,却也未免太过鲁莽行事。不过他既有一班人马,再接活计便是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自然还能再兴旺起来。”
“的确是他咎由自取。”王忠恕摇头道,“此外他又有赌钱的毛病,输了不少银子,一时间也凑不出这笔钱来,老夫本来想着帮他一把,这不争气的小子,竟然带着小女跑了。”
郭继恩皱起了眉头:“这就很是不该了。”
“都帅说的何尝不是。老夫咬着牙替他填了这窟窿,只盼着小女将来跟着他不会再吃苦头。”王忠恕终于说到正题,“如今元相又做下这样的蠢事,白白丢了官职,卑职想着,若能令他重入部伍,哪怕只做个小小的伍长——”
“老山长,”郭继恩无奈摇头,“元相兄这性子,庸碌无识,其实不适合再任官职。如今官员俸禄不低,老山长还不如索性拿笔银子与他,自家做些买卖,也是立业之法也。若是不够,本帅与霍真人,也都可以助力一把。这回军营之事,还是不要再提了罢。”
第一百零五章 病榻视长者
郭继恩狠心拒绝了王忠恕想让儿子重返军营的求恳,却又转身至唐应海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他见唐应海面露不满,便板起脸道:“本帅的话,你敢不听了?”
“卑职不敢。”唐应海神色悻悻,他接过主帅从佩囊里掏出的几张纸钞,又瞟一眼不远处的王忠恕,转身急匆匆走了。
王忠恕被郭继恩直接拒绝,也自觉得既愧且悔,无心久待,见郭继恩回转来,忙抱拳向他告辞。郭继恩也不强留,陪着他一路闲话,慢慢行至西海池大门处。
唐应海已经在此等候,郭继恩从他手中接过二十张面额十缗的纸钞,全部塞给王忠恕:“老山长,这里是二百缗钱,你先收着,给元相兄充作本钱,选一门生计做起来——”
王忠恕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哪里能用都帅的银子!老夫这些年的积蓄其实不少,足够他花费之用,这钱,还请都帅收回去,老夫万不敢接。”
“老山长就接着罢,这钱,算是本帅借与元相兄的,待他来日买卖做大了,再还与本帅就是。”郭继恩不容置疑道,“老山长若是不接,莫非是心中有怨也?”
“都帅既是这般说,老夫就却之不恭了。”王忠恕只好收下,这才向郭继恩抱拳告辞离去。
唐应海嘟囔着:“都帅预备大婚,正是要紧用银子的时候,还这般大方赠与旁人。”
“老山长亦不能算是旁人,毕竟郭某在他麾下效力也有六载之久,多少有些情分在此。”郭继恩解释道,“至于婚礼之事,要用钱处既多,也不短这二百缗钱嘛。”
“不短这二百缗?”唐应海叫了起来,“卑职一年的年俸,也不过才二百多缗!”
郭继恩扫他一眼:“那你可知,工坊之中熟练匠师,一月工钿也不过五缗银钱?”
唐应海缩缩脖子,不吭声了。
郭继恩也没有再谈论这事,想了想吩咐道:“咱们去瞧瞧宋相。”
宋鼎臣当日被叛乱军官周明川一刀搠穿了胸肺,侥幸拣回一条性命,气息奄奄地在医院的病榻之上躺了多日。医学院山长颜鼎文和名医朱肃定两位齐齐上阵,为他做了缝合之术,如今宋鼎臣已经能够坐起就食,只是依然还不能下床走动。
在外县任事的宋家长子宋至善、次子宋至厚,以及尚在学堂念书的三子宋至义,都在病榻前侍奉。郭继恩前来探看时,恰巧霍启明也在,他先是查看伤势,然后探脉,点头起身,与朱肃定小声商议药方。
郭继恩走进病房之时,霍启明已经亲自为宋鼎臣施行穿刺之术,床榻之旁吊着一瓶煮沸的盐液,用一根极细的银管接入病人的血管之中。朱肃定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宋家三子也都是屏住了呼吸,心惊胆战。
施术已毕,朱肃定还想与霍启明商讨医术,宋鼎臣却打起精神,教儿子们领着霍、朱二人先出病房。郭继恩觑着他面色说道:“上次来瞧宋相,你一直昏迷不醒。今日见之,气色虽是好了些,仍不可过于疲累,有什么事,等宋相痊愈了再说罢。”
“并不打紧,”宋鼎臣微微喘气,慢慢说道:“都帅,兵乱猝起,虽已平定,然替代之事,则暂不可为之。不然,物议难平也。”
“令公不必多想,郭某实无替代之意。”郭继恩自己扯了凳子坐下,又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政事繁剧,咱们还等着令公尽早恢复,出来任事呢。”
“国家复兴有望,宋某亦不敢安心高卧也。”宋鼎臣稍松口气,又急急谏道:“都帅急召参政回京,听说如今南面战事艰难,孙光祖才干不足,这中州都督,不能空缺。都帅,你要另选能员,往河南补之。”
“乔如思已经往赴山东,中州都督,某也已推举杨运鹏杨将军接任。”
“杨总管乃是武臣,又要应对南吴兵马,民政无暇顾及。”宋鼎臣摇头,“宋某只恨不能下床,为前方军民出力。非是在下门户私见,关内靳都使,可遣往中州,彼在西京,水利农事,办得有声有色,实为当世名臣也。”
“孙光祖虽才具不足,不过枢密院已遣参军元焘往郑州相助。”郭继恩说道,“至于靳公,本帅已经请他速回燕京,重入中枢。”
“元焘人微言轻,恐派不上大用场。”宋鼎臣还是担心,“宜德既被都帅召回京城,那也罢了,只是须得另择一人再往中州为好。”
“云中杨典杨御史,已被征为山东行营长史,以辅佐杨将军。杨典英才逸气,出于众人,宋相可以不必担忧了。”
“既然都帅已有部署,老夫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宋鼎臣终于点头。
郭继恩瞅着他笑了笑:“当日既知孙光祖并非干才,为何苏相提名之时,宋相并未出言阻止?”
宋鼎臣面色有些狼狈:“咳,这都是过往之事,都帅何必再提。”
“好,过往之事,咱们都不提了。”郭继恩站起身来,“宋相好好将养身子便是。”
“老夫不能送都帅出去了,不过还想多问一句,临沂、宋城两处战事,年内可能有结果?”
“郭某也不能料知,”郭继恩轻轻摇头,“粟清海粟统领,此时还未赶至莱芜,他究竟有何章程,要等接掌兵马之后回书燕京,才能知晓。”
粟清海还未赶入山东地界,徐智兴却已经不得不从临朐城退兵,撤往高密。高密城北有大湖名为夷安泽,自春秋之时,乡民便引水灌溉农田,粮产颇丰。虽因战乱苛赋,百姓颇有逃亡者,仍有养军之资。徐智兴打算以此地为据点,以图将来再取青州。高密县城方长不足四里,徐智兴、顾天鸣等人自然是居住于城内县衙,部伍兵马则大多驻扎城外民居、村寨,劫掠无行,军纪涣散,除了于善立严加约束,其他军将都是视而不见,放任为之。
太子身边的行军司马陈贯恩很快赶到高密城,责问徐智兴道:“江都王仓促兴兵,二打青州又失利退走,折损精兵锐卒,将太子殿下北征意图,彻底露于郭、霍眼前。王爷如此性躁喜功,岂非坏了国家大计!”
“本王也知道穆陵关要紧,只是手中兵力不足,不能周全侧翼。”徐智兴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陈司马若替本王在太子跟前分说,再遣援军北来,这回必定能夺回关寨,克下青州也。”
“你还要去打青州?殿下,高密不可久守,你当速速退回临沂,稳住东面局势才是正理。”陈贯恩气急,他按住性子沉声道,“太子殿下已经向至尊奏请,欲征兵十万,加赋三成,以彻底荡平河南、山东之敌。只是——”
“太好了,”徐智兴兴奋地打断他,“可请太子殿下分兵一半与小王,则年内必取青州以献之!”
“不行,太子已改方略,先攻汴梁。”陈贯恩立即拒绝,“山东这边,先守,守!”
“守什么守,等着北兵杀到临沂城下么?”徐智兴毫不退让,“这高密、密州,既入吾口,那是绝不会让出来的。”
第一百零六章 铁面举直臣
山东境内,南吴军沿临沂、莒县、密州、高密,自西南向东北一路布防,与临朐、穆陵关、莱芜等处的东唐军对峙。
“敌军摆出一字长蛇阵,自临沂至高密,五百余里。”莱芜城内,杨运鹏对星夜兼程赶来的粟清海说道,“其为犄角之势,便于互相策应。我部则有营州军、吴州军,还有羽林五师,三路兵马,互不统属,彼此生疏。是以粟将军当格外慎重,先熟悉部伍,了解军心,不可轻躁应对之。”
“是,都督嘱咐,职都记下了。”粟清海神色严峻,抱拳应声道。
杨运鹏点点头,向他指指伊长政:“此是行营参军伊校尉,本官将他留在你处,以襄赞军务,处置文书。”
“是。”
杨运鹏黑瘦的面容之上也没有笑容,他扫视屋内将官、参谋们,逐一拍拍他们的肩膀,大步走了出去。
当夜,杨运鹏便由一哨骑兵护卫着,离开莱芜,赶赴郓州,主持中州全局大计。他们不惜马力,三日工夫便赶到了郓州城,杨典此时也恰好赶到,便与乔定忠、张季振一道往东门外相迎。
征战数月,将领们都是形貌枯瘦,面色发青。然而杨运鹏无心体恤下属,当即下令乔、张二将,立即移署兖州,以备敌情。他又觑着杨典问道:“长史以为如何?”
“徐智玄原本之意图,乃是东西并击,先取山东。可是徐智兴冒敌轻进,被都督觑准战机拿下穆陵关,鲁南战事,其实敌已被动。”杨典从容作揖,“徐智兴或许不甘后退,然徐智玄必定会掉转方向,往兖州、曹州、汴梁等处,再做文章。”
杨运鹏惊奇地扫了他一眼:“怪道都帅遣你来做长史,果然见得深切。”乔定忠也忍不住问道:“若敌大部来攻兖州,当如何应对?”
杨典简洁应道:“让出州城,断其后路,歼其援军!”
“让出州城?”乔、张二将都吃了一惊,杨运鹏凝神细思,不禁赞道:“奇思妙想,胆气非凡。请乔统领张军使,详为谋划,先为预备!”
“是,职等明日就往兖州去。”
杨运鹏敛容向杨典抱拳道:“请长史引本官往衙署去,方才所议之事,都请录为文字,呈报燕京!”
二杨书信报往京城之际,卢弘义、靳宜德二人也先后入京。卢弘义在光熙门外瞧见相迎的官员之中有王仲扬,便向郭、霍二人抱怨道:“都帅既召仆入京,就该留王中丞在沈阳才是。营州胡汉杂居之地,焉可百僚无长?”
“王公铁面,执掌宪台正得其所。”郭继恩摆摆手道,“至于何人替任营州都督,你们政事堂几位相爷自行议定便是。”
“那么仆推举松漠元都护。”卢弘义当即说道,“元公原任营州都督,熟知东北民情——”
他话音未落,就被王仲扬冷着脸打断了:“元珍农擅开和议,险些坏了国家大事,因此被贬,这才几年,又要他官复原职?卢公,你这提议,未必是出自公心。”
“王中丞,这便是你小觑了仆。”卢弘义也不动怒,耐心解释道,“元公虽有失当之举,然而其在沈阳之时,实心任事,政声颇佳,是以仆有此举荐也。”
“依你说来,朝中竟只有他一人能出掌营州了么?”
“不然中丞另举一人?”
“辽宁道巡查使郜云汉!”王仲扬大声说道,“其人历经府县,于辽东任事已有四载,深知地方,性情忠直不阿,是一等一的良臣,理当重用。”
卢弘义扫他一眼:“中丞每次来沈阳,不是都要与他大吵一架么?”
“吵归吵,可是郜都使的为人才干,老夫还是很佩服的。”王仲扬怪眼一翻,“老夫的性子也是执拗,无人不吵,当初与卢督不是也见面就吵么?”
“中丞,郜宪使年未及五旬——”霍启明提醒王仲扬道。他话未说完,又被王仲扬打断,“其人既为官场楷模,又何必计较年纪哉!当初他做了多年县令,转任各地,无不赞誉,都帅既然简拔,就该果断大用才是。”
霍启明还想再说,卢弘义插言道:“中丞之语,也有些道理。若是郜宪使,仆觉得可。”
郭继恩微觉诧异:“卢公心胸坦荡,此真宰相之风也。”他想了想又转头问韩煦:“你与郜宪使相处甚久,觉得如何?”
“意主利民,行事无偏,苦节自励,甚有令韩某佩服之处。”韩煦点头,“只要都帅与诸相不觉得简拔太速,则下官无异议。”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郭继恩点点头。
百官入城,各自散去,王仲扬回到御史台,听得御史们犹在议论,都以为郜云汉五载之内,由县令而推官、刺史、巡查使,如今又检校都督,着实令人眼红。
他便将众人都召集起来,厉声训斥道:“郜宪使刚毅劲正,国之栋梁!尔等当以之为楷模,努力效法才是。背后私议,岂非大失风范?往后,本官不想再听见此等议论!”
一众言官连声称是,顿时作鸟兽散。只有邹秀留了下来,向王仲扬作揖道:“中丞前日署令,教卑职往安东道去做监察御史?”
“不错,本官入京之前,便是在安东巡视郡县。如今委邹卿接替,务必好生去做,不可有徇私之举。”
“中丞入京之前,可是正经的巡查使,开府设衙,口含天宪,威行绝地。”邹秀微微冷笑,“如今卑职以驸马之尊,却是平调外藩,孤身赴任,与中丞当初,如何能比。”
“邹状元,原来你是嫌官帽儿太小?”王仲扬冷笑一声,“也罢,安东苦寒之地,想必邹状元这富贵身子耐不得,好办,你辞官便是。”
邹秀胸中怒气顿生,正要抗声,王仲扬又接着说道:“前日方廷尉知会本官,长公主之和离申状,已经递到了大理寺,啧啧,公主要和离,这事甚稀罕了。邹驸马,本官许你先将家事料理了,然后,是往安东赴任,还是辞官归隐,那都由得你自己。”
“她,当真递了申状?”邹秀面色发白,咽了口唾沫问道。
“这样大事,本官还来诳你不成?不然,你自去大理寺问问便知,又或许,回头大理寺就会遣人来召唤了。”王仲扬嗤笑道,“你退下罢!”
第一百零七章 呈文拓官道
关内道观察使靳宜德入京,比卢弘义要晚了几日,此时燕京城内,景云长公主与前科状元邹秀和离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绘声绘色,说是兵乱当日,邹驸马面露凶光,提起长剑正要结果了长公主性命,眼见公主就要香消玉殒之际,霍启明夫人及时赶到,喝退乱兵,当场救下公主,邹驸马狠心薄幸,全不念及夫妻情分,这等绝情无义之人,想来京中也再无人敢将女儿嫁与他了。
邹秀失却了驸马身份,也就无法再与上官抗衡,只能忍气吞声离京赴任。与他同时被遣出京的还有侍御史宣万纪,他被王仲扬远远地打发到云中去接替杨典,担任监察御史。
宣万纪自然也不舍离京,来向王仲扬求恳收回成命。御史中丞冷笑说道:“杨御史能自告奋勇前往边地,你是本官署任,却还这等推三阻四?御史者,品秩虽低,却是纠察百官,剖析疑狱,甚为清要。尔在京中碌碌无为,惟务钻营,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宣万纪被骂得灰溜溜地退了下来,有同僚提醒他道:“这位是连都帅都敢骂的厉害之人,你还去捋他的虎须,不是嫌命长么?”
“寒窗十载,一朝登科,为的不就是功名富贵么。”宣万纪咬牙切齿,“云中岂是人待的去处,王老儿手段凶恶,不留活路,往后宣某若得势,定教他尸骨无存。”
抱怨归抱怨,宣万纪也真不敢拖延,翌日收点行装,带着两个家仆从和义门出城往西。在城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满脸怨毒地盯着马背上的宣万纪,这个乃是自杀在刑部狱中的刘冀之子。
宣万纪打了个哆嗦,大太阳下背上冷汗直冒,连声催促家仆:“快快,快走。”
两个巡边御史仓皇离京之时,靳宜德正从丽正门入城。他神色十分严肃,与相迎的郭、霍及一众官员们见礼之后,便一路详问兵乱情形,然后,他执意要先入宫,觐见皇帝。
“至尊在大学堂,正与徐山长、翰林院庄院长等人商议学堂分科事宜。”霍启明告诉他,“太妃娘娘倒是在宝慈宫内。”
“何谓分科?”
“咱们预备将大学分为文史院、格物院、农学院、地理院、书画院等科,此外,贫道打算再创办一所新的大学堂,名字就叫师范大学堂。”霍启明解释道,“至尊的意思,是想亲自来做书画院的总教习。”
“至尊来做总教习?”靳宜德皱起眉头,“他于书画之道,虽有天分,毕竟修习日短,这总教习,自然当由唐九松唐先生出任才是。”
“靳公明见,”霍启明立即说道,“回头还要请靳公多多劝说才是。”
“咦,又着了你的道儿。”靳宜德回过神来,摇头叹气道,“本官要先去觐见太妃娘娘。”
“好,要贫道陪着一块么?”
靳宜德冷冷说道:“不用,参政请自便。”霍启明哈哈一笑,行礼告辞。一路之上靳宜德正眼也没瞧过郭继恩,他也不以为意,转头吩咐扈从们:“去西山。”
靳宜德从皇宫出来,阴沉着脸来到政事堂,霍启明不等他发作,便递给他一份奏报。
“这是什么,竟然这般厚?”
“并州行台、河东观察署、并州军统领署联名奏报,请修京城至平城之官道。”霍启明告诉他,“工程浩大,然晋北之现状,此路又是非修不可。靳公,请先瞧一瞧。”
“虏患才清,又值旱年,交通闭塞,百姓来往及军伍之输送,均为不便,道路与水利,乃地方振兴之本,当勉力为之,以御天灾敌祸,将来之利,亦无穷也。”靳宜德接过奏报细读,“各县确定县道,分段修筑,先期实勘,土方石方,大小桥梁,堤坝,人丁迁移诸事,及银钱框算等,俱有明列,呈报中书,请诸令公定夺之。”
他很是吃惊地抬起头来:“晋地为修此路,甚有决心啊。他们不是才拓宽了晋阳至平城的驿道么。”
“晋阳至平城的路好修,平城至京城则难矣,尤其是军都陉一段。”霍启明说道,“他们既有此雄心,便请靳公仔细瞧瞧,有何不足之处,便替他们周全了。”
“一是工耗不可过甚,二者,也要尽量少占农田。”靳宜德便仔细翻阅起来,“这事,还是要慎重啊。”
霍启明见他渐渐入神,心中暗笑,又向周思忠、卢弘义示意,见周思忠点头,他便脚底抹油,偷偷开溜了。
过不多久,外间的三名通事郎听见三位宰相为了修路之事渐渐争吵起来,彼此对视,都是会心一笑。
通事郎者,起草诏令,参与机密,品秩虽是不高,地位却是颇为显要。如今担任此职的三人,阮冲、蔡南全,还有于贵宝之长子于佐贤,俱有才名。这三人正在忙碌,却见燕州都督、河北道观察使楚信章匆匆走了进来。
三人连忙都起身见礼:“楚都督怎地从海津府来此也?”
“听说卢公靳公都已入朝为相,特来拜见。”楚信章回礼问道,“霍参政可在?”
“可是不巧,方才出去了。”
楚信章听得里间争论得正激烈,点点头道:“楚某先进去瞧瞧!”
他进了都堂也很快加入到议论之中,直到散值出来,才又急忙赶往西海池。结果元帅并不在广寒宫内,而是去了西山。楚信章咬咬牙,又打马出了肃清门。
他快马加鞭赶到钢铁公司,成泽康便陪着一块往一处厂房里去寻郭继恩。楚信章惊奇地瞧着那个大锅炉,还有传动装置,辛广寿、宋云奇和秦慎之三人,此外还有一位他不曾见过的老者,另有几名大学堂的学生模样之人,正在议论不休。
楚信章拉住一个年轻人问道:“都帅不在此处么?”
那年轻人只是摆手:“这位大人,不要妨碍咱们。”成泽康便轻拉楚信章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来。
屋子一角,堆放着许多工具,唐应海蹲在一旁,努嘴示意,楚信章定睛细瞧,工具堆里睡了一个人,一身油污,微微打着呼噜,不是郭继恩又是谁?
楚信章、成泽康两个都心情复杂地瞧着:“都帅,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唐应海站起身来,轻轻捶打小腿:“都帅着实是累了,两位若有什么事,不妨再等一等。”
楚信章却不耐烦等:“睡在这里作什么,万一着了风寒,可不是小事。”他说着便蹲下身来,将郭继恩摇醒。
郭继恩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瞧见楚信章凑得极近的一张脸:“都帅,近日可有使臣兵马等,欲往东都去者?”
第一百零八章 学堂有才女
郭继恩尚未完全清醒,瞅着楚信章只觉得莫名其妙:“原本打算遣羽林三师入中州,后来出了兵乱,这事就耽搁了下来,楚都督问这个作甚?”
“听说如今燕州一师,已经调往东都驻防。”
郭继恩坐起身来,抹一把脸:“本帅明白了,你这是,打算将女儿送至东都去?其实这又何必。”
楚信章长叹一口气:“都帅,年后小女可就年满二十一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郭继恩嘀咕一句,“二十一,令千金其实年纪也不大嘛。”
“都帅,楚某身为人父,耽误了孩儿青春,内心甚为煎迫,”楚信章瞪起眼睛,“你如何还出此嘲讽之语?”
“郭某岂有嘲讽之意,楚都督,明说了罢,燕州一师在东都也不会久驻。两淮战事如今只是暂为平息,将来还有大战。”郭继恩站起身来,“此事还是该先问一问令爱的意思,若她不愿再等下去,本帅可替其做主,退了这门亲事便是。”
“小女说了,终身大事,都听某这个做父亲的。”楚信章无奈摇头,“事不过三,楚某也不想另择他人了。再者,人家前方御敌,某在燕镇却说退婚之事,于道义也是有亏。”
“既是都督与令爱,都矢志不移,那么此事再缓一缓也没什么打紧。”郭继恩正色说道,“况且她一个女孩儿独自南去,也多有不便之处。成婚之时,父母远离,难免心中挂念。此外——”
他见楚信章神色有些黯然,只好住了口。成泽康见气氛沉闷,小意问道:“都帅,小人斗胆问一句,这燕州一师,可是年内就会调往汴梁?”
郭继恩微微皱眉:“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非是小人要刺探军情,只是儿女婚姻也是大事,拖久了不大好。若是楚都督相中的那位俊杰,此时尚未亲赴战场,何妨咱们就玉成了这事?”
郭继恩闻言,凝神思索,楚信章却自己摇头:“多谢成副总办好意,不过为了小女一人,开此特例,终究是不妥。本官回宅之后,再劝一劝内人,耐心多等两年罢。”
大家都不说话了,郭继恩拍着楚信章的肩膀,向他示意那位老者:“此是李竟生李夫子,江南人氏,精通算学、格物,他来燕京时日未久,可是对咱们的蒸汽炉,却是大有助益。本帅估摸着,年内就可以大成矣。”
他又指着那个楚信章方才询问的学生:“徐雪明,后学之中翘楚,心灵手巧,聪慧天成,将来必为一代巨匠。”
“听都帅言语,这所谓蒸汽炉,年内便可派上用场了?”楚信章打起精神问道。
“其实矿井之中,已经用来抽水,只是制作粗糙,功效未足。”郭继恩深吸一口气,“这神妙之物,非是一人所能创制,乃是群策群力,大家一齐努力的成就。过些时日,霍真人也会来此,与他们一道加以改进。咱们再耐心等等罢。”
霍启明在城内,也是十分忙碌,他先与翰林院庄东原、邮报社王伯重黄运生等人一道商议简化字体之事,又要往大学堂去授课,为学生们讲解《形学备述》之中的微言大义。
课堂之上,那个名叫吕碧云的女学生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这女孩儿面容清秀,却戴了一副大眼镜,时常起身向他讨教,问个不休。霍启明忍不住笑道:“你的问题,个个都好,可见是动了心思的。回头贫道的讲义,可以借给你瞧一瞧,诸位,若有不懂之处,也可向她讨教。学堂之中,无分男女,达者为师!”
“这本形学之书,弟子已经通读过一遍,似乎有些关节处,写得并不明白。”吕碧云扶着大眼镜笑道,“夫子,据弟子推测,这书当是未完之作?”
“此乃译本,其实并未译完。”霍启明伸出大拇指,“你很是聪明,若有何不解之处,不妨自己多想想,再写下来,下回贫道授课之时,可以细讲。”
下课之后,学生们嫉妒地瞧着吕碧云还追在霍启明身边问个不休,霍启明停下脚步,打量着她的眼镜:“此乃金贵之物,售价不菲,可见你出身甚好,令尊是?”
吕碧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家父便是吕玄范。”
“商州吕玄范?”霍启明也吃了一惊,“令尊可是当今名儒啊,失敬失敬。令尊既然舍得送你入京就学,为何他自己不愿来京中教书也?”
“杨公靳公,非要留他在西京讲学啊。”吕碧云皱了皱鼻子,“霍夫子,你们也该在西京城里,再设一处大学堂才是。”
“言之有理,往后必定会设。”霍启明晃动麈尾,“只是道爷我如今无暇分顾,只能教关中学子,再耐心多等一二载罢。”
“夫子是在世神仙,可一定要说话算话。”
“这世上,从来就无有什么神仙,”霍启明笑了起来,“改天换地,靠的是咱们自己,靠的是学识与勇气,好生读书,道爷指望着,你将来也能成为一位女圣贤,也让咱们成就一段师生佳话。”
吕碧云深深行礼:“多谢霍夫子吉言。”
霍启明哈哈大笑,这才大步离去。
翌日,郭继恩带着楚信章等人回城,又与于贵宝、谢文谦一道在武成殿议事。于贵宝告诉他:“谢副都监预备再往郓州去,召集中州各师师监,会商部伍整顿事宜。都帅有何嘱咐,不妨现在就分说与咱们知道。”
郭继恩微微一愣,转头问谢文谦:“燕州一师巡检曾树贵,可是才署了检校师监?”
“是,如今燕州一师,师监便是曾树贵,一旅巡检之职,已由王蕴才接替。这王蕴才本是雍州军将,燕州一师在关内作战之时,他被调转入该师。此人秉性忠良,作战也很是勇猛,关内军报,对其多有夸赞之语——”
“这样很好,本帅是问,曾树贵也会往郓州参与聚议?”
“是,”谢文谦有些困惑,“不知都帅可是有何吩咐?”
郭继恩连忙转身招手,示意门外的唐应海:“你速去楚宅,请楚都督过来。”
于贵宝愕然不解:“他一个文臣,叫来咱们监军署作甚?”
“两位想必是忘了,楚都督千金之事。”郭继恩笑了笑,便将他与楚信章的对话说了,“不如借此机会,就让楚家女儿随文谦兄一道去郓州,便在那里将他两个的婚事给办了?”
第一百零九章 女子今有行
楚信章并不在家中,唐应海好容易在中书省找到他,未及细说,楚信章便拔腿出了政事堂,倒弄得周思忠卢弘义等人大为诧异。
楚信章跑出承天门外,想了想又掉头向西,自左清门进了皇城,赶至户部银行总署去寻女儿。
如今的户部银行,已经是拥有数百家分号和两万多部员的庞然巨物。总署之内,除总办苏蔻、副总办田安荣之外,尚有监管、协理、司账等数百名吏员,其中近半为女子,算得上是各官署之中女子最多的一个去处。
门子引着楚信章入内,在西柜房门外,他瞧着十余名飞速扒拉着算板的年轻女子,其中就有女儿楚琳琅。这女孩儿穿着淡蓝色女官服,容色沉静,手中不停,嘴里不出声地默念数目,岁月磨砺,当年的娇憨之态,已经全然不见。
她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头来,便瞧见门口的父亲,一身织锦团花紫袍皱巴巴的,面上表情复杂难言。她心下诧异,连忙起身出来,微微屈膝行礼:“阿爹怎么来了,何时回京的?”
“监军署谢副都监欲往山东郓州,召集一众监军官儿议事。”楚信章告诉她,“曾都尉亦在被召之列,我儿可愿随谢将军前往?你们两个,年纪都已不小——”
“爹爹,这个是曾都尉从河南写来的书信。”楚琳琅从袖袋之中取出信笺,“爹爹瞧瞧罢。”
“竟然还有书信与你?”楚信章颇觉惊异,忙接过来细瞧,却见曾树贵书信之中言道,自己随师征战,存亡不保,恐误小娘子青春,幸得彼此并未完婚,望小娘子勿以粗鄙军汉为念,当另择良人,以享琴瑟调和之美。则在下虽身处千里之外,亦觉慰怀云云。
“此亦为君子之风也。”楚信章读罢,微微叹息,又问女儿,“我孩儿是如何主张?”
楚琳琅低头思忖一会,慢慢说道:“嫁与何人其实都不打紧,女儿愿告假往郓州去一趟。”
“胡说,”楚信章又板起脸来,“终身大事,岂可儿戏,这般敷衍之态,那便是不对。”
“女儿虽未曾见过这位曾都尉,观其书语,乃是豁达忠义之人,是以女儿并无不满之处,都凭爹爹做主便是。”
瞧着女儿沉静之色,楚信章又觉心疼,他暗叹口气:“既如此,为父这就往枢密院去,分说此事。”
于是谢文谦出发之时,便带上了楚琳琅。如今的北运河已经直接与城南护城河连通,他们将在文明门外直接登船向南。当年的小使女冰巧如今已经年满十七,家中许配了婚事,但还是情愿陪着楚琳琅往山东去。南天白云之下,水面清澈,远处可见新建的佛塔。晴好天气,却弥漫着淡淡的离愁。楚琳琅依照父亲嘱咐,戴上了帷帽,在船头盈盈行礼,然后进了船舱。
许云萝此前不曾见过楚琳琅,今日相见,她又戴着帷帽,瞧不见面容,心下依然好奇。却听得郭继恩曼声说道:“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郭某瞧着,楚都督甚是挂念女儿,何不登船同行,也可多送一程?”
“公务未完,楚某尚需在京城再留两日。”楚信章嘴里应着,眼睛一直瞧着画舫不曾移开,“杨将军谢将军,会做婚礼之主婚人是么?
“这个自然都包在谢某与运鹏兄弟身上。”尚未登船的谢文谦连忙回道,“必定将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都督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婚事办好之后,依旧教楚小娘随你回京,不必在郓州久呆。”郭继恩也嘱咐道,“待将来战事平定,再让他们小夫妻团聚便是。”
谢文谦点头答应,这时西面马蹄得得,是周恒匆匆赶了过来,他翻身下马,与众人见礼,又正色嘱咐谢文谦道:“前方此时沉寂,大战随时会再度爆发。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部伍扩编太速,军纪涣散之事常有,务必要晓谕各师监军,军纪大如天。马上取天下,靠的是战意如铁,军纪如山,而不是新式火器。”
“不消吩咐,谢某自然明白。”谢文谦笑着拍他的肩膀,“若战事突起,则某就留在郓州协助杨都督。届时不能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勿要见怪才好。”
“周某只恨不能与谢兄一道前往,这婚礼之事,不用在意。务必小心戒备,多多保重。”
“好,谢某都知道了。”谢文谦遂向众人一一抱拳,转身登船。
两只画舫,先后离开码头,杨帆启航。郭继恩转头问周恒:“羽林六师,如今是什么情形了?”
“某离开军营之时,都支追在身后问,何时南下参战。伙伴们的士气还是很盛的。若都帅允准,卑职愿在中秋之后,便率部奔赴中州。”
郭继恩依然摇头:“刘清廓、关孝田俱有军报入京,你随我回西海池,咱们要详议西边之事,走罢。”
将领们都跟着郭继恩走了,只有楚信章依然立在码头之上,驻足遥望。
他们匆匆赶回广寒宫,进入西节堂,只见顾蓓低头不语,瑞凤郡主正在小声劝慰。郭继恩皱眉道:“好好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快将西北军报都拿来,还有,教军供司李樊玉、战训司柴弘、军情司傅冲都过来!”
“是,”郡主屈膝行礼,小声说道,“是顾典书有辞官之意,奴婢正在劝她呢。”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焉有是理!”郭继恩真的生气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国家军机要地,岂能由得你这等任性。你饱学诗书,聪明过人,正该施展才干之时,使性负气,半途而废,令尊平日里是这样教诲你的?”
顾蓓被训得一声不吭,头垂得更低了,大滴泪珠簌簌而落。郭继恩愈发不耐:“你哭给谁看呢,要滚就快些儿,别在这里碍眼,若是受不得气,往后也不用出来做事了!”
顾蓓吃了这顿叱骂,登时放声大哭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许云萝连忙拉住她,责备地瞥一眼郭继恩,小声劝慰顾蓓:“姊姊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咱们帮你啊。”
“不用你来假惺惺!”顾蓓挣脱出来,妆容已经彻底哭花,她跑出了节堂,郡主和许云萝面面相觑,郭继恩沉着脸道:“让她滚,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快快。”
李樊玉等人先后赶来节堂,周恒手里拿着刘、关二将呈来的军报,正凝神苦思。郭继恩便走到沙盘之前说道:“单于台出了内乱,库罗、郁罗兄弟,与乌伦布台、达贺乌等彻底闹翻。同罗部这两兄弟,已经率部离开单于台,沿着当年参天可汗道,穿过碛地,返回漠北。”
“军情司已知消息,只是尚未确认。”傅冲说道,“恐是图鞑诱敌之计也。”
“单于台距中受降城不远,两处牧民时有遇者。”周恒说道,“此事,多问便知底细。”
“若消息为真,则咱们从北路攻打朔方,实乃良机也。”柴弘也凑到沙盘之前,“咱们沿大河西进,直趋单于台,然后攻取丰州。从此地南进灵州,地势平坦,则朔方全境可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