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百工铸神器
于情于理,郭继恩等都不会再教杨龄千里迢迢返回关中,而以他的资望,入京之后必为执笔中书令,位在诸相之上。杨龄遂以年老多病辞之,郭继恩于是不慌不忙提出他的主张:请杨公出任议政左仆射之职,地位高尚,仍为百僚之长,相比中书省,议政院之政务相对简要,也不用每日入值视事。众人都连声说好,杨龄于是也就不再推辞。
于是怀明二年的元旦大朝会之时,议政左仆射杨龄为百官之首,领着文武官员一道入宫。蔚蓝晴空之下,钟鼓乐声之中,百官于寒风之中位列班次。金吾卫士执金瓜列于四面殿角,法驾卤簿,内侍簇拥着怀明帝,接受百官拜贺。于是宣制:“履兹新庆,与诸卿同!”朝贺已毕,宫中又赐宴集英殿。这一套繁复的仪式全部做完,已经到了未正时。怀明帝子时就被内侍们唤起,提线木偶一般熬了大半日,早就不胜其烦,回到睿思殿连晚膳也不愿吃就胡乱睡下了。
翌日,初二,皇帝要往悯忠寺上香,景云长公主、瑞凤郡主皆跟着一道前往,由金吾卫总管郑啸声等随行扈卫。怀明帝不见周恒前来,便问郡主:“你那位周统领,今日为何不见?”
“回皇兄的话,周将军今日大清早就起身去西海池了。”郡主忙回话,“昨日自大朝会回宅,便神色十分郑重。”
“想必又是什么紧要军务,”怀明帝很是扫兴,“明日大峪山封陵,他想必不会又不至罢。”
“这个决计不会。”郡主连忙应道。景云瞥她一眼问道:“听说南方打仗正十分激烈,莫非周将军又要请缨南下?”
“这是军政大计,如今还未议定下来。”瑞凤迟疑说道。景云瞧着她艳绝温婉模样,心中嫉妒之意按捺不住,闻言只是冷笑:“说破天,你也不过是个女史,知道些秘辛,用不着这等吞吞吐吐,本宫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再者,你这位夫婿才从北地回来,又要出京,妹妹虽已成婚,依旧是独守空闺,这日子就当真开心么?”
瑞凤垂下眼帘,低头不语,怀明帝倒先被激怒了:“霍参政又不是不曾委你官职,你也瞧瞧自己胡闹成什么样,如今却有脸面去讥讽瑞凤妹妹?周将军是万里挑一的好男子,你若有本事,也给自己再挑一个好夫婿回来!”
长公主又一次被击中痛处,含羞忍怒,不再言语。随行的内侍、宫女、金吾卫士等,都只做不闻,队伍一片沉寂。
从悯忠寺出来,瑞凤心中挂念夫君,便向皇帝告辞,独往西海池去。时值年假,广寒宫内甚为安静。节堂之内,除了郭继恩周恒,还有自海津府匆匆赶回的监军署副都监谢文谦。瞧见郡主进来,三人都站起身来。
周恒便问妻子:“殿下不是随至尊往悯忠寺上香么,怎地又来这边了?”
“恐军务紧要,妾从寺庙出来,便赶了过来。”瑞凤有些不安,“可是南面之事,又起了波折?”
“不是。”周恒低声解释道,“昨日朝会,于都监说,监军署已经拟议,要将在下晋为一品军阶,如今四方未定,国家多难之际,周某尺寸微功,骤升上将,着实受之有愧!是以今日向都帅坚辞,富贵之事,周某原本就无意为之,况且周某已得殿下青睐,长伴身侧,岂有别求哉?”
“哦。”郡主松了口气,又红着脸道,“将军此举,大有古贤之风,妾岂有不满之意。”不过,明日大峪山封陵,将军会一道去么?”
“封陵是大事,不但周恒兄弟要去,”郭继恩听见了小夫妻的对话,插嘴说道,“咱们这几个,也都是要去的。”
怀明二年元月初三日,宜祭祀,入敛,安葬,移柩。京中几乎全体文武官员,包括赶至京中参与议政院集议的诸议政卿们,俱随皇帝至京西燕平县大峪山。天空高远,皇陵初成。依照郭继恩的意思,这座陵墓建造得很是简朴,依山面谷,占地虽不甚广,仍自有威严之意。
接替苏崇远出任山陵使的周思忠引着内侍们,将雍平帝、何皇后,以及豫王父子等人的宝宫,置于棺椁之内。靳宜德、卢道然、王恭退等西京旧官忽放声大哭,瑞凤郡主也低声悲泣不已,一时之间,气氛甚为压抑。
山陵副使王恭退开始掏出一张纸,大声诵读自己起草的封陵表:“臣某顿首顿首言,伏睹大行皇帝陵寝,封为某陵者,窃惟,大行皇帝吞日协祥,履星应梦......”
杨龄立在皇帝身旁,一面听着王恭退的晋地方言,一面低声对怀明帝说道:“先皇落葬此处,终归是入土为安,于帝室、于文武百姓,都是了却了一桩大事。至尊也可放下心怀,不必过于伤感也。”
“我不伤感啊,”怀明帝只觉站立太久,腿脚酸麻,顺嘴说道,“往后妃嫔们生育子息,开枝散叶,也就足慰皇考在天之灵矣。”
杨龄一时竟无言以对。
周恒一直跟在郡主身侧,小心搀扶着她。封陵结束之后,他们也跟着皇帝一块回城了。郭继恩与霍启明却径往西山,先至讲武堂。因为南方战事吃紧,学堂虽已休课,这些学生们却被勒令全部留下,谁也不许告假离开。
讲武堂副山长黄景禄也参加了封陵仪式,他陪着郭、霍等人一块返回讲武堂。因为天气晴好,学堂扩建的靶场之上,砰砰枪击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学生们在年假期间,依旧还在练习枪法。
霍启明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郭继恩等人来到靶场,向学生要过一支火枪,瞧了瞧枪口的膛线,满意地点点头,塞入圆锥形的铅弹,开始瞄准、射击。他砰砰射了六弹,结果三发中靶,另外三发却飞得无影无踪。
霍启明大窘,面色讪讪笑道:“今日风力太大,道爷我有段时日未练,技艺生疏了。”
郭继恩微微挑眉:“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西山,便是每日练习百发,也花费不了多久功夫。”
“道爷我一直在钢铁公司,甚少去军械厂。不然,这蒸汽机之事,全都交付与你?”
郭继恩笑了笑,努嘴示意奉效节,那个新卢出身的军官便不慌不忙上前,沉稳装弹,举枪,射击,十发皆中。学生们连声喝彩,霍启明又转头怒视耿冲:“人家比你还小着两三岁,就有这样的枪法。你跟着道爷也有六年了罢,学会了甚么本领?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啦?”
耿冲正在吃着心爱的酥皮饼,被这一顿训斥弄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郭继恩便拍着霍启明的肩膀道:“走罢,咱们去致远堂。”
致远堂内,地炉烧暖,全无寒意。刘元洲只穿一件牙白色夹衫,坐于书案之前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皱眉苦思。见黄景禄陪着郭继恩、霍启明等进来,他连忙起身抱拳行礼。
郭、霍二人都凑到书案之前细瞧,见是《步军操典》和《射术教范》之草案,郭继恩点头道:“此前周统领便有编写武学课本之想,只是戎马倥偬,难有闲暇,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如今召刘将军回京出任山长,正该将这些事情都办下去。学堂之中诸位教头,各有讲义,也该编纂成册,推行各师。”
“是,此书虽名为步军操典,其实步、骑、炮、工、辎,及斥候、传令等皆有,内容繁浩,实非一日之功也。”刘元洲颇觉心力交瘁,“幸好此间留有周、刘两位统领之书稿,不然,卑职实有无从措手之感。”
“回头我再挑几个人与你,这件事一定要从速办妥。”郭继恩想了想转头吩咐黄景禄:“教人誊写两份,分别交与刑部薛侍郎和羽林军伍副统领,教他们读过之后各自写几篇文章送来,愈快愈好!”
“是,卑职记住了。”郭继恩提及薛宁,黄景禄颇觉诧异,但是他明智地没有开口询问。霍启明也嘱咐道:“编书之事,由刘山长牵头操办,书局那边,也会鼎力相助。学堂细务,便暂由黄副山长处置。”
刘元洲、黄景禄都连声应命。当他们步出致远堂时,许云萝小声问郭继恩:“都帅,如今学堂之中,就再也不教刀枪弓箭之术了么?”
“许令史,这弓弩羽箭,往后军械厂已经不会再造,学之何用?”霍启明抢先回话,“不过刺杀之术,绝不可废,咱们如今已在大造刺刀,配于火枪之上,以为近战之用。”
许云萝又轻声说道:“新式火枪,百步之外击穿铁甲如刀刺败革,则盔甲往后,亦为无用之物矣。”
“许令史说得不错。”霍启明自己也觉得很是惆怅,“金盔铁甲,何等精美之物,往后也要渐渐消逝,这就是冷兵器之落日余晖也。”
“嗯,可是往后之战场,杀伤之数,则愈发骇人听闻矣。”
“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俱行。何故这般悲春悯秋耶?”郭继恩皱起眉头,“不要磨蹭了,咱们今日就要赶至军械公司去。”
军械公司只在讲武堂南面十余里外,这里大为扩建之后,已有数万工匠及其家眷,俨然一处大镇。厂房、工匠住宅,鳞次栉比,市集之上,饭铺、杂货、皮具、书坊、布庄、木器行、骡马行,无一不有,其繁华之处,其实不亚于外处县城。虽是年节时分,仍有不少店铺仍在做着买卖。霍启明转头向郭继恩提议道:“咱们是不是该将广阳县治,移至此处?”
“虽无不可,只是不知移来之后,是县署管着工厂,还是工厂管着县署?”郭继恩打马不停,嘴里一边回话,一边直奔军械公司办事大院而去。
小镇之所以年节之时亦无冷清之像,乃是因为许多工匠并未给假,依旧在厂房之中忙碌。日暮时分,大家已经下工散去,郭继恩等人由胡启忠、唐文福陪同着,仔细瞧着厂房之内的手动镗床、拉床、磨床、车床等器具。“若是没有这里的镗床,咱们对蒸汽机所用之气缸,”郭继恩告诉胡启忠,“便是束手无策。”
“许多器具都是工匠们自家琢磨而成。”胡启忠微胖憨厚的面容之上有着藏抑不住的神采,“这个车床,原为三角铁架,后来咱们索性改为铸铁底座,十分好用。许多人以勤勉聪敏,升为匠头、协理,假以时日,定然还会有工匠出身之主办、督办,展其才智,而成一代方家也。”
郭继恩眼中也有喜悦之色,他在各式机械之上摩挲不已,仿佛这些模样粗笨之物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便是诸军战场大捷之时,许云萝也没有见到过他眼中泛出这样的光彩。倒是霍启明晃动着麈尾催促道:“别瞧啦,肚里早就饿了,咱们快去用饭要紧。”
虽是年节之时,胡启忠管待上官的饭食也是甚为简朴,无非角子、白菜,还有一壶浊酒。饮过几杯酒之后,郭继恩突然问胡启忠:“若是本帅将你调入京城?”
胡启忠手里正捏着酒盅,一时愣住:“不敢欺瞒都帅,其实卑职在这军械公司任事,甚觉畅快。”
“这个本帅自然知道,只是俗谚有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也该有更进一步之地才是。”郭继恩举起酒盅,“往大了说,社稷苍生,小处说,胡兄应当更有抱负才是。”
“这个么,胡某的确未曾想过。”
“往后可以多想一想,”霍启明也笑了,“胡总办实有经世之才,你也该心中先为预备一份稿子了。”
“是,卑职知道了。”胡启忠放下酒盅,神色依然有些踌躇。郭、霍二人彼此对视,便不再提及此事,将话题岔开了去。
是夜,他们宿于桑乾水边的驿馆,河冰未化,寒夜寂静,郭继恩与霍启明倚在栏前,低声议论直至深夜。屋内,许云萝默默听着他们的长谈,许久许久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气依然很好,郭继恩等人默默走入宽敞阔大的军械仓库,新造的野战炮稳稳地趴在炮架之上,狰狞地张着炮口,还有一支支簇新的自发火枪,都要装上马车运走,送往中原战场,郭继恩微微点头,右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未可轻年少
郭继恩很想在军械公司这边一直待下去,只是眼见议政院集议之日也已迫近,他只好又与霍启明等人一道返回京城。
元月初八日,年假才结束,诸议政卿们便毕集于承天门东面的议政院,共商国是。虽然众人都已经见着了从西京远道而来的杨龄,但是当朱斌荣郑重宣读了由杨公出任议政院左仆射的制书之后,大家还是齐声向他道贺。另外几名来自关内道的议政卿,更是神色激动,兴奋不已。
尚书省六部侍郎逐一向大家禀报去岁政务事项,尤以户部侍郎王恭退的述报最为引人注目。大家都神色凝重,支起耳朵仔细聆听,国之财赋用度,关乎天下运势,前方战局,被许多人视为集议之中最为紧要之事。
集议开始两日之后,霍启明走上了讲坛,他吩咐书吏们张起了一块很大的黑木板,然后用石笔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蒸汽机。
这笔字实在难看,众皆大笑,霍启明自己却没有笑,他没有自嘲,也没有发作,而是静静等着大家笑完之后,开始慢慢讲述起来。有时叙说到紧要处,他又再次拿起石笔,在水板之上写个不住。
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不少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听得全神贯注。燕都织造公司的王鲁宗神色激动,数次提问,霍启明只是微微一笑:“王总办,你所问之事,过后再与你慢慢细讲。”
“唉,霍天师真是磨煞人也!”王鲁宗无可奈何,只好耐心继续听下去。
“此前所制之蒸汽机,工效未足,尤能在矿山、盐田之中大显身手……”霍启明继续给议政大堂之内诸人授课,杨龄、宋鼎臣、王恭退、庄东原等人尚未察觉其中厉害之处,卢弘义、周思忠、靳宜德等人却是面色凝重,听得十分专注。那些官办工坊之总办、督办,以及私人厂主,无不神色亢奋,聚精会神,眼中都闪着炙热的光。
等到这天的集议终于结束之时,大家嗡的一声,全部往霍启明身边挤过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把个集议大堂弄得有似水陆道场一般。朱斌荣见此闹哄哄情形,登时皱起眉头,拍下醒木,厉声喝道:“列位可还记得自家是甚么身份!如今一个个似市井之徒,成何体统?此神物既已大成,参政岂有藏私之理,必然会大行于天下,又何必急于一时耶?”
众人这才面色讪讪,纷纷告辞离去,他们三五成群,仍在议论不已。惟有王鲁宗拉着纺织公司副总办秦东虎仍想往霍启明身边去,秦东虎虽然身形长大,胆子却小:“师父,要不咱们改日再私下去拜访参政大人罢。”
王鲁宗却连连摇头:“非汝所知。”他虽身躯肥胖,在一座小山一般的耿冲面前却依然显得颇为瘦小,眼见怎么也挤不过去,王鲁宗急得一边跳,一边叫道:“天师,天师!”
正在低声吩咐亲卫营军官的霍启明笑了笑,摆手示意耿冲放他过来。王鲁宗忙抢至霍启明身边,拱手说道:“天师,这蒸汽机,得先帮卑职这边多造几台来用才好。”
“哪有那么容易,得遣人先往厂房里去定尺寸、位置,址如今辛总办又被枢密院召了去,”霍启明沉吟道,“回头我教徐雪明去贵处罢。”
“就那个江南来的后生?”王鲁宗一张胖脸又皱了起来,“彼一弱冠书生,能当得这样大事?”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霍启明神色郑重,“这位徐君,往后必为第一流之人物,万不可小觑也。再者,李竟生李夫子,也会前来指点。”
“好,卑职信得过参政大人,也信得过这位徐小夫子,”王鲁宗深深作揖,“多谢参政!”
与此同时,祝琅也被郭继恩叫住,仔细询问了辽水大铁桥情形。见这位元帅沉吟不语,祝琅心中也有些忐忑:“可是都帅觉得不甚满意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经世之良材
“一座铁桥,耗银逾二十万缗。”郭继恩摸着下颌沉吟道,“饶是如今国家赋税大增,年入万万缗,亦难以广为推行。”
“都帅,卑职实无贪没之举。”祝琅惶恐抱拳,“所有支用,俱有明细。卑职以为,官府既有大造桥梁之计画,还是当以石拱桥为佳。这铁桥么,工价实难再压矣。”
“小川小水倒也罢了,江河淮济,则非造铁桥不可。再者,往后各处铁厂出铁愈多,怀明元年产铁量已逾百万石,如今有了蒸汽机,实为如虎添翼,区区几座铁桥还是不在话下的。”郭继恩说着转头问道,“自古大河之上,可有桥梁?”
“卑职听说,正明帝时,曾在孟津造有铁牛浮桥,只是后来沉于泥沙,不能使用。”
“晋代之时,名臣杜预曾造有河阳桥,此事祝督办可以去查查史书。”郭继恩笑了笑,“大河造桥,要在选址,杜预择于河阳,水宽而浅,河中有滩,他很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祝琅明白了郭继恩的意思,想了想说道:“集议之后,卑职便召集人马,着手勘察。只是兹事体大,恐非卑职所能独当,尚请都帅另择能员主持为好。”
“我知道了。”郭继恩笑了笑,“听说纺织公司王总办作伐,替你说了一个小娘,如今你才从辽水回来,又被本帅遣出京去,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婚事?”
“国家万象更新,卑职以罪俘之身,得受信重,建广厦,造大桥,能做下这等事业,尚复何求!”祝琅恭谨回话,“成家之事,便是再推几年,亦无妨碍。”
“也不要耽误了人家的青春。选址之事,着人分头去办,你可抽空回来,将婚事尽早办了。”郭继恩正色吩咐,“安家立业,俱是人生要紧之事,不可马虎大意。”
“是,多谢都帅体恤。”
翌日,政事堂诸相和杨龄、朱斌荣两位仆射都没有出现在议政院内。他们都跟着霍启明去了西山的燕都钢铁公司,观看那台神奇的蒸汽机。他们目不转睛地瞧着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复动式蒸汽机带动鼓风机,这前所未见的场景真是令人惊心动魄。霍启明见杨龄、宋鼎臣面色发白,便请他们往办公楼去说话。
靳宜德、卢弘义、周思忠等人依然围着机器转个不休,霍启明特地从大学堂请来的两位教授,沈季良、杜启宗也陪同在一旁。见靳宜德神色复杂地走出厂房大门,他们便一道跟了上去。
“此真乃神兽也,”靳宜德哆嗦着说了一句,他瞧着两位夫子,“似这等说来,今岁之出铁量,只怕是还会翻倍?”
沈季良年逾五旬,留着一把灰白的大胡子,他拈着胡须从容说道:“蒸汽机图纸已经详绘,秦、宋等几位先生与咱们二人,会领着匠人分头往唐山、邯郸等处铁厂,今年出铁量,恐怕至少会增三倍有余。”
靳宜德熟知数目,听得此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脸形瘦长的杜启宗补充道:“要紧的是新技法,精钢产量陡增,于国计民生,都是大有益处。”
靳宜德连忙招手唤成泽康过来:“产量翻倍,只怕是铁价也会下跌?”
衣冠楚楚的成泽康皱着眉头思忖一会,才不情愿答道:“钢价铁价,俱由工部厘定,非在下一处便能说了算的。”
“一定要降,哪怕是降一成,也是一件大好事。”靳宜德眼光毒辣,立即察觉其中门道,“此物替代水力,不仅是矿山、盐田、铁厂,则纺织、锻造、焦碳等等,皆可大用。物产遽丰,则价格当平,回头本官要与户部工部详议此事。”
“这是宰相之事,非在下所知。”成泽康兴致不高,“说到底,铁厂之盈利,泰半都是要缴入官库的。”
“铁厂既为官办,盈余入缴藏库岂非理所应当?”靳宜德对成泽康漫不经心的态度很是不满,“汝非为格物大家,如何做得这个总办之职?”
“燕都铁厂,逾万工匠、管事,往小了说,譬如大族,往大了说,有类府县。”成泽康依然不慌不忙,“如何理事?宽严相济,赏罚以明耳。卑职虽非学问大家,然号令部属,勠力齐心,自以为处事公道,颇能服众。”
沈季良也忍不住点头赞道:“经世之道,老夫不知,不过亦觉得成总办之语,甚有道理。”
靳宜德又扫了一眼成泽康簇新锃亮的乌皮靴,终于没有再发作,负手转身也往办公楼去了。成泽康却没有继续跟着,而是返身回到朱斌荣身旁。朱斌荣曾经主持过冶铁之事,对工厂情形极是内行,他细致询问许久,成泽康忍不住道:“似仆射这般的,才是实心理政,眼光独到。甚么靳相国,这等官威,成某便是不服——华服美食,成某所爱,只要不碍公务,又干他什么事?都帅和参政都不在意,轮得到他来置喙!不是成某夸口,慢说这小小一处铁厂,便是给个刺史,成某一样也能做个良牧。”
“你这话说得偏了,工厂之治,与府县之治,其实大不相同,不要太过于自负了。”朱斌荣不放心嘱咐道,“如今辛广寿被调入枢府,铁厂这负重担,全在汝肩,万不可托大疏忽。”
“仆射只管放心,这干系,在下都省得。”成泽康慨然振衣,“某不是殷忠甫那等自大无能之辈。”
朱斌荣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议政院内,今日集议乃由议政常侍费伦古阿主持。走上讲台的,却是枢密院都统郭继恩。台下众人都很是讶异,自议政院设立至今四载,郭继恩还是第一次登台主讲,着实令人大出意外。
郭继恩手里捏着一张纸,详细向大家述报了去岁军需支应情形,军队在中原和西北两处频繁作战,耗费银钱超过了两千万缗。这个巨大的数目令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是郭继恩继续说道,这笔开支虽然占据了官府岁出的四分之一还多,但是藏库仍有盈余。而且因为朔方已经光复,今岁的军兴支出不会比去岁增加太多,此外,据他初估,今年官府的岁入还将会大幅增长。然后他又特别称赞了羽林军统领周恒主动辞让晋阶一品的高风亮节之举,并表示三军将士无不同仇敌忾,誓取全功。
检校御史中丞王仲扬第一个起身,大声问道:“中原战事,已历一年,未见胜机。虽说河南光复,可是临沂、汴梁等处,至今未有大捷喜讯。敢问都帅可是确有把握,年内定能平定两淮?”
“能。”郭继恩斩钉截铁。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雪见青伞
连续五日的议政院集议终于结束了,在最后一天,诸议政卿吵吵嚷嚷地定下了军民大政,同意了郭继恩年内平定两淮战事的计画。此外,郭继恩推举韩煦右迁检校吏部尚书的提议,也在集议之中获得认可。大家同时议定,原辽宁道巡查使郜云汉,出任营州行台检校都督,秩为三品,主掌辽宁、安东、黑水三道之政务。秦义坤则以行台长史,兼领辽宁道观察使之职。
又以议政常侍费伦古阿出京,擢任并州行台检校都督之职。王仲扬、王恭退皆连声质问,费伦古阿神色镇定,一一作答。眼见他胸有丘壑,思虑深远,这两人才悻悻作罢。初次参与集议的河北道提学使孔璋、河南道巡查使郑元纪头一回见着这等情形,真是大开眼界,又不觉心下悚然。在面对邮报副主办黄运生的采访之时,两人都连声感叹:“无怪乎燕地官员如此勤勉用心,不敢懈怠,朝廷制度之严,今日俱见之矣!”
营州军在东北编有四个师,因为扩兵操练之事繁忙,主持东北军务的军监毕文和并未赶来京城参加集议。郭继恩遂将写给营州统领署的书信交与郜云汉,托他带回沈阳。
郜云汉面色严肃,向郭继恩拱手道:“下官听闻,粟末部之乞仲文艺者,乃是去岁之新科进士,如今却被禁足在家,不许走动。下官以为,国家当人尽其才,擢以职事。彼之父兄虽有不臣之举,亦不合连坐于身,以塞其进路也。”
“郜督之意,是想将他带回沈阳?”
“边地胡族出身,能考中进士者,足见其确有真才实学,又心慕我华夏之学问风流,不可弃置不用。书云,野无遗贤,万邦咸宁。若都帅不愿用之,何不就由下官领回营州?彼熟知边地风物民情,必有施展之处也。”
“这事,容我再想一想。”郭继恩沉吟摇头,“先可将他放出来,仍回大学堂,跟着诸位夫子做些事情。回头定有差遣。”
楚信章也挤开旁人,来到韩煦身边,拱手说道:“韩兄弟擢任大冢宰,在下特来道喜了。”
“何喜之有,依旧还是与往日一样的差事罢了。”韩煦轻轻笑了笑,“倒是每月多了四十缗俸钱,此皆为民脂民膏,韩某反倒心下很是不安。”
“既是心中不安,更该克己奉公,直心任事,才不负国家期望。”
韩煦诧异地瞧着他:“楚督有话不妨直言。”
“某闻都帅已遣安金重往西京署任雍州行台之检校都督。彼一介武夫,既有伤病,就该召回京中安心休养才是,何可轻授封疆大吏?”
“楚督既觉不妥,何不自与都帅分说?”
楚信章理直气壮:“你是吏部之长,官员铨任,原本就是你该管之事,我自然是来提醒你。不然,唯知诺诺,岂非失职耶?韩吏部若无此勇,则下官替你去说。”
韩煦笑了起来:“西京城内,文有窦耘,武有桑熠,实无大碍。再者,元珍农元公,迟早会调往西京。”
“原来你们别有后手,”楚信章点点头,“既是这等,倒也罢了。”
集议结束,诸议政卿各自返回本任。霍启明依旧在西山,正式筹办机器制造厂,从军械公司、钢铁公司抽选精干之人,以军供司司监方伯崖暂时兼任总办,以军械厂协办杨仲和为副总办,大刀阔斧忙碌起来。郭继恩则带着许云萝,与周恒等人日夜守在军械厂,督赶枪炮弹药,又往西山大营,巡视驻屯在此的羽林一师。
羽林一师自秦云龙转往东北出任安东道观察使之后,便由年轻的张承绪出任点检官。官兵们的操演还是与往日一样,并无不同。官兵们忍受着严寒,在腊月里依旧于校场练习队列和枪刺之术,在靶场练习射击、掷弹和炮击,最辛苦的则是新设立的工兵营,他们操练的内容竟然是筑垒设障、修路架桥。自郭继恩下令在各师之中将工兵和辎拆分之后,工兵营就成了军队之中最苦最累的那一拨人。该营营官要事先会同斥候、参谋一道商定工程之事,然后领着部属们一块忙碌。虽然师将旅将们也会差遣别部一道干活,但是所有人最终还是要归工兵营营官的使唤,哪怕是主将,也不能例外。
南俊龙身为一旅巡检,与部属们一道参与了所有的操练,只有到了旬休之日,才会出营。他天资聪颖,又勤学不辍,很快就熟习火枪射击之术,依然是令官兵们心服口服的健勇名将。此时陈清怀的长子陈续恒已经从讲武堂出来,被调入羽林一师做了行军参谋。于是南俊龙便跟着点检张承绪、师监李仁徽一块往陈宅去探看陈点检的父母遗孀,还有其次子续茂和幼女续芬。两位老人虽经丧子之痛,精神倒还旺健,神情和蔼地陪着他们说了一会话。眼见陈妻要留他们用饭,几个将官便连忙告辞出来,匆匆返回军营。
有时南俊龙又独自驱马离开军营,径往西山深处而去,寻幽览胜。西山山势不高,四时风景俱佳,秋冬之际,尤其令人喜爱,流连忘返。南俊龙途经紫竹院时,还会偶遇在此修行的女冠,其中有一旷世殊色者,约双十年华者,他回想起据说有当今之妃嫔在此修行的传言,心下愈发好奇,只是不便询问。
道观附近,竹海森森,层林尽染,南俊龙再次来游玩之时,果然又遇见那个女子独坐于草亭之内,他便驻马远远观望。那女子梳着混元髻,侧颜倒有几分神似许云萝,她身着道袍,手里捏着一支尺八,却并不吹奏,只是默然静坐。
女冠独坐了半个多时辰没有动弹,南俊龙也就瞧了她半个多时辰,直到他胯下坐骑终于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才惊动了那个女子。她起身转头,瞧见南俊龙,微觉吃惊,想了想屈膝行了个万福礼,便转身悄然而去。
后来,南俊龙又见过她两回,一次仍是独坐,另一回却与另外两个女冠一块。他们彼此依然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头算是寒暄。及至大雪纷飞之时,南俊龙心想多半难再相遇,可他还是忍不住又一次驱马入山,迎着漫天雪絮,见穹宇之下一片苍茫,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石径已被白雪完全盖住,南俊龙小心驭马,不经意间惊鸿一瞥,又一次瞧见那个美貌女子,着青裘,执青伞,正独自立于草亭之内,默默赏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石桥听泉声
“兀那女居士,草亭积雪甚重,小心塌落。”南俊龙厉声出言提醒道,“可速速离去。”
那女冠闻言一惊,又疑惑地向头顶望去,南俊龙继续劝道:“草亭简陋,不耐负重,况且风紧雪漫,道路甚滑,还请这位居士赶紧回洞府去罢。”
“是,多谢将军提醒。”那女冠终于出言致谢,声音清泠而容色始终沉静,自有出尘之态。她收伞向南俊龙屈膝行礼,复又张开青伞,踏出草亭,于雪地之中袅袅婷婷,穿过竹林,消失不见。
倒是南俊龙自己勒住坐骑,在漫天飞雪之中怅立许久,才驱马转身离去。
及至年节将近之时,天气转好,晴空丽日,军营之中,也终于结束了一年的忙碌,杀猪宰羊,预备新年大快朵颐。南俊龙一时颇觉无趣,遂独自出营,策马游于山道。坐骑早识路途,沿着石径一直向西,渐至竹林,残雪未化,北风劲吹,甚有寒意。
红日高照,积雪层林,南俊龙再次瞧见那个女冠,黄冠轻裘,独自伫立于草亭。他想了想翻身下马,踱步上前,抱拳施礼:“女居士又来赏景么?”
“只如将军,亦来观雪。隔窗静耳听,夜雪落竹风。”那女冠万福回礼道,“想着积雪很快就会销化,不忍错过,是以来此。”
“隔窗静耳听,夜雪落竹风。真是好句。”南俊龙忍不住点头赞叹,“女居士才调高绝,飘洒出尘,令某五体投地。”
“这不是奴婢写的,”女冠低下头来,“是敝国一位大才咏雪之句。”
南俊龙微觉诧异:“敝国?”
“奴婢小森晴菊,自海外东倭国来此。”那女冠低声说道。
南俊龙立时想起先前的一些传闻,原来都是真的,皇帝纳了几位藩国妃嫔,其中一个难获宠爱,不得不出家为道,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东倭女子了。他愈发困惑不解,这等容貌性情,竟然还不能讨得至尊之欢心?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枝上积雪偶尔坠落,发出簌簌之声。良久,南俊龙才慢慢说道:“听说前面有一片枫香林,想来红叶白雪,景致必佳。某打算过去瞧一瞧。”
鬼使神差,他又添了一句:“女居士可有兴致一道前往?”
小森晴菊闻言,吃惊地抬起头来瞧着他,略作犹豫,她便轻轻点头:“来上国之前,奴婢也爱风景,既是将军相邀,奴婢愿往。”
南俊龙话才出口,便觉自己孟浪了,正在后悔,听得小森晴菊应允下来,登时松了口气,连忙请她上马:“某不是将军,小小一个都尉而已。敝姓南,贱名俊龙,淮东人氏。”
小森晴菊轻轻摇头,两人便沿着山道,一块步行前往,南俊龙牵着坐骑,搜肠刮肚想要找些话来说,一时之间却只觉得肚里空空。小森晴菊更是一天都能不发一语的性子,他们沉默着漫步前行,山中鸟鸣虫声俱无,愈觉寂静。
枯林残叶,都被积雪盖住,半道之中一处石桥短亭,桥下山涧虽已冻住,冰面之下犹能听见潺潺流水之声。小森晴菊已经冻得手脚冰凉,却仍是不忍离去,她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清冽的空气。
南俊龙默默望着女子面容之上沉醉的神情,那匹战马已经淘气地咬住了自己腰间的配囊,他却全无察觉。
两人徜徉许久才离开此地,南俊龙将小森晴菊送回紫竹院,自己回到大营之时,已是暮色沉沉。旅监贺亮才打趣道:“南兄每到休沐之时,便往山中寻幽揽胜,想是喜爱北地风景?几次邀你去城中吃酒听曲,你都不去,小心深山有妖魅,吸走了你的魂魄,弄得你有去无回。”
“此乃城郊,哪里有甚么妖魅,若说遇见仙子,倒有可能。”南俊龙皱眉瞅着自己被咬破的佩囊,跺着脚说道。
“这山里如何会有仙子,便有村姑,也躲在家中向火了。”贺亮才笑了起来,“仙子只在城中,在乐社,在枢府。”
“枢府?”
“不错,枢府之中那几个女典书,许令史,瑞凤郡主,可不是个个貌若天仙?”贺亮才感叹起来,“听说还有个顾典书,性情十分高傲,前往节堂奏事之人,她连正眼也不瞧,莫非竟是形貌昳丽,更胜于郡主、令史?”
“顾典书,顾蓓?”南俊龙想了想,“某曾见过此女,虽说的确是姿容出众,可是比起郡主和许令史,其实还是要逊色一些的。”
贺亮才登时惊讶起来:“那她为何这等心高气傲?听说是出身清贵,又曾在大学堂念书,想必才气出众,是以眼高于顶罢。”
南俊龙笑了笑,没有接话。
年节之时,军营之中每日包子、角子、羊肉汤,十分丰盛,菜蔬则有白菜、萝卜,还有官兵们自己弄的温室所出的韭黄、豆芽,吃得人人心花怒放。不过才快活了几日,点检张承绪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又在冬日寒风之中开始了摸爬滚打的操练,还有每日申时的识字班课业。
然后,郭继恩、周恒等人从军械厂过来巡阅军伍,察看操练情形。官兵们列成齐整的方块,身姿笔挺。郭继恩负手走过,时不时停下来与人交谈,有时又会停下脚步沉吟一会,才继续向前。
立在自己的队列之前,见着许云萝之时,南俊龙愈发觉得,那位叫做小森晴菊的女冠与这位许令史的确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种沉静的神态。可是又有一些分别:小森晴菊总给他以一抹哀婉之意,而许云萝更显稚嫩,肌肤更为白皙一些,带着一缕孩童的天真娇憨之气。
许云萝察觉到他的目光,回以询问的眼神,南俊龙轻轻摇头,小声回答郭继恩的询问。
午时,大伙在膳堂用饭,师监李仁徽不住口地称赞新式兵器威力巨大,他是常山府赞皇县人氏,一张长方脸,年近四旬,十八岁投军入役,已经吃了二十年军粮:“如今这些火枪兵、火炮兵,都已不愿披甲,嫌其过于沉重。卑职当初从军,一支长枪,身穿铁甲,每阵登先,哪里及得如今之火枪,百步之外,一颗弹丸可取性命!还有那大炮,一轰之下,数百步外寸草不生,盔甲济得甚么事?总要军械厂不分昼夜赶造,能使人人配备火枪,则南面战事,势如破竹,何须久耗至如今。”
“知不知道一根枪管,就得耗费多少工时?”郭继恩摇摇头,“人人配备火枪,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
第一四十五章 枕戈待南征
“如今羽林一师之中,以各火枪营、炮营为作战主力,”点检张承绪说道,这是一个出身河间府平舒县武官世家的朴实汉子,年才三十出头,方正的面庞之上,蓄着一笔细细的唇髭,“弓弩手、长枪兵、刀牌手皆用以护卫火枪队和炮队。长刀兵如今均已撤弃,着实是已无用武之地矣。卑职想着,往后必定是人人配以火枪作战,以大炮轰阵,再以步骑冲阵——”
郭继恩打断了他:“新式战法之中,你如何使用马军?”
张承绪微微一愣:“自然还是打探敌情,侧翼袭扰,结队冲阵,还有就是护卫工辎营。”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敌军亦有大批火枪,一旦步军列成横队,枪弹齐射,则你的马军岂非送死?”周恒眼神锐利,提醒他道。
“敌军亦有大批火枪?”张承绪皱眉苦思。
“若是,咱们的马军亦能以火枪射击?”三旅点检宋有政小心开口,“某觉着,配给将官的短火枪甚是趁手,可以给马军悉数配发。”
“射一发而装一弹,挡得住对面砍来的横刀?”周恒嗤之以鼻,“咱们是凡人,无有三头六臂之法身。新战法之下,如何使用骑军,咱们都得再多想一想。炮火掩护之下,以马军之冲阵劈杀,击溃敌阵,不失为取胜之道。此外,马军之长处何在?迅捷、长程,要学会扬长避短才是。”
郭继恩赞许地点点头,转头询问一声不吭的南俊龙:“你是骑兵之旅将,为何今日这般沉默寡言?有何见解,不妨也说来听听。”
“卑职有些走神了。”南俊龙沉稳答话,“方才周统领所言,切中要害,卑职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这短火枪,的是骑兵利器,确实应该多造才是。听闻中州军谭军监,以寡击众,凭一杆短火枪迫退荆南之敌骑,这个便是榜样。”
郭继恩诧异地挑眉,想了想又笑道:“今日本帅来此,一为巡阅部伍,瞧瞧你们操练得如何了。再者,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师将旅将,羽林一师,很快就要南下,参与中原作战。”
诸将闻言,嗡的一声,都是面露喜色,神色振奋。只有南俊龙依旧表情未变。郭继恩终于皱眉道:“你今日为何这等恍惚,莫非杀回淮东去,你竟是并不情愿?”
“南巡检绝无此意。”贺亮才连忙替伙伴辩解道,“想必是他欢喜过了头了。都帅,这些时日咱们将手下的崽子们,那是操练得嗷嗷直叫,一个个怒气冲天,枕戈以待,只恨不得立马冲上战场,杀他个血流成河!”
“也不要小瞧了南面之敌。南吴军卒,果然不是吃素的,很是难啃。”郭继恩扫视众将,加重语气说道,“议政院集议之时,本帅已经夸下海口,年内,必定要结束中原战事。国之兴废,系于此战,望诸君奋勇向前,以早定天下,还百姓父老一个朗朗乾坤。”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侍立一旁的几个行军参谋身边,拍了拍陈续恒的肩膀,打量着他问道:“向捷、陈启义、尤太全,这几个忠良子弟,都已经奔赴战场,如今又轮到了你,心中可是害怕?”
“回都帅的话,小的不怕。”陈续恒眉眼颇肖其父,神色激动道,“家中祖父也嘱咐小的,这回随军南征,一定要为父亲报仇雪恨。”
“背人之时,想来二老必定伤心落泪。”郭继恩喟叹一声,颇有萧索之意,“本帅掌兵六载,征战无休,折却了多少豪杰,却依旧还是,天下板荡,蒸庶哭号。”
陈续恒低下了头,然后又决然抬起头来:“前赴后继,心甘情愿。都帅,家父想必从未后悔跟随,小的,也决计不会后悔。”
“能有此激烈雄壮之气,很是不错。”郭继恩点点头,又转身询问张承绪等人:“你们几个,可曾去陈点检家中探望?”
李仁徽连忙起身回话:“已经去过了。二老身体安好,陈点检的次子幼女,也都入了学堂,很是安分听话,瞧着甚好。”
郭继恩微微一愣:“女儿也读书了?这一晃,光阴似箭矣。霍真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叫做只争朝夕。今日便以此语,与诸君共勉之。”
然后他就负手出了膳堂,转头打量着远处残雪斑驳的西山,久久出神。南俊龙脑海之中突然跳出一个念头:都帅会去紫竹院么?
郭继恩察觉许云萝走到了自己身边,便转头对她说道:“我想去护国祠瞧瞧。”
“好,妾随都帅同去。”许云萝毫不迟疑点头。
护国祠在西山大营东面,距离城墙不远处的小山丘,其北面也已被辟为墓园,以供平民使用。护国祠原为隆盛帝时燕州都督郭峻安葬之处,如今经过扩建,大门双阙,苍松翠柏,凡历次作战之中为国捐躯的忠勇将士,多长眠于此。兵变之中无辜丧命的相国王行严等人,也都被安葬在这里。
看管护国祠的几个火工道人,见年节未出,郭继恩等便突然来此,都很是意外。为首的何道长过来见礼之后,悄声询问许云萝:“可要为都帅预备纸钱香烛等物?”
“师兄不用着忙,都帅不过一时起意,过来瞧瞧罢了。”许云萝低声嘱咐,然后便跟着郭继恩一块进了忠烈祠堂。这里陈列着许多牌位,郭继恩一一瞧过,行至贺廷玉的灵牌之前,他停下了脚步,伫立良久,回想当初情形,默默出神。
许云萝一双纤细的手臂搀住了郭继恩,她知道阵亡诸将之中,贺廷玉是郭继恩最为信重喜爱之人,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默不作声地陪伴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到如今,并州那边也没有捎来卫家姊姊的消息。”
“那个卫九娘?想必如今也已经成家了罢。”郭继恩回过神来,“若是廷玉兄弟还活着——”
他倏地住口,沉默一会又低声说道:“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廷玉兄弟虽出身孤苦贫寒,风云际会,仍能做下一番事业。咱们今日之所图谋者,便是要教天下贫寒之人,俱有出头之日也。”
“嗯,都帅之志愿,妾一直都知道的。”许云萝低声说道,“还有霍真人给讲武堂写的那副楹联,妾也觉得极好——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势不可逆
郭许二人在护国祠内低声细语之时,身在徐州的南吴太子徐智玄也从间报处得知了那副如今在燕京城流传甚广的楹联。他吩咐一名书吏将其誊下,自己铁青着脸瞧着,一语不发。
潘文佑与陈贯恩侍立一旁,不敢言语。从山阳匆匆赶来的南吴中书侍郎吴定本神色焦灼,对徐智玄催促道:“至尊已经得知北唐收复朔方的消息,彼既已平定西北,必然调遣大军东出潼关,中原战事愈发艰难矣。殿下,你不可掉以轻心,当有应对之策才是。”
“这个年节,着实教人过得不安生。”徐智玄低声咒骂一句,他瞧着庭前未化的残雪,冷笑说道:“徐智兴擅攻青州,被粟清海打得丢盔弃甲,致我全局被动。父皇如今却只一昧催促于我,又济得什么事?”
“下官亦知殿下殚精竭虑,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形势愈发急迫,若不大发士卒,急遣骁锐,则必坐待覆亡矣。西面宋城这边,五郎究竟有无能耐拿下汴梁?若不能,太子当果断换将才是。此外,我师既已占据曹州,遮断敌部,山东临沂能否再次反攻出去?”
“反攻?”徐智玄冷哼一声,“两处交战,我之兵力,实已捉襟见肘。山东那边,我只能从下邳、海州增兵过去。李神韬乃马家旧将,暮气深重,就算赶至临沂,亦难有作为也。”
想到已经战死的于善立,他愈觉心痛:“徐智兴志大才疏,行事急躁,致丧师辱国,名将凋零,腰斩不足以谢天下!”
都是皇帝信重的儿子,吴定本不敢再议此话题:“殿下之意,徐州方面,还是当用兵于河南?则淮东统军副使郑德威,素有性忠孝,识兵势之誉,可否往宋城替代五郎?”
“德威——”徐智玄沉吟说道,“的确是勇而多智,昔年浙西平乱,既能身先士卒,又能乘敌之隙以破之,孤也很是信重,是以委托镇守。只是他年未四旬,资历稍缺,细论起来,又是孤的内兄,恐河南诸将,心下难免不服——”
见太子也颇为认同郑德威之能,吴定本精神一振:“非常之际,何论资历乎?殿下奏请至尊以授其节钺,则谁敢不遵!郑将军如今可在城内?”
“正在校场点兵操练,侍郎若有兴致,何妨一道过去瞧瞧?”
“好,正有此意,烦请殿下引着下官过去,以睹军容。”
太子陪着吴定本出了节堂,潘文佑、陈贯恩两个凑到书案之前,瞅着那幅楹联,潘文佑忍不住摇头道:“就差没有明着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矣。”
“这楹联,比太史公那八个字更为教人畏惧。”陈贯恩的神色也十分难看,“夫君臣父子,乃名教之本。那个甚么燕都邮报,刊载之文却是每每大非君臣之义,蔑视纲常,教唆暴民,足见郭家小儿之丧心病狂。北军占据汴梁之后,某曾潜入,目睹其文武诸人之行事,夺缙绅之田而分黔首,兴设百工,鼓励商贾,凡此种种,前所未见。燕镇北贼,国之大害,万不可令其吞噬天下。”
“这道理说不通啊,”潘文佑大觉迷惑,“郭家小儿难道往后就不会取代李唐而自立么?此人如今这般行事,说什么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究竟是意欲何为,他就当真没有自立为天子的打算?”
“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其心志岂可以常理推测之。”陈贯恩转头瞧瞧节堂之内无有旁人,便压低声音说道,“潘长史,郑将军往宋城接替徐军使,此事你以为如何?”
“徐军使用兵确有过人之处,可是却未见大局。”潘又佑摇头叹息,“为何太子一再督促他出战?譬如武侯北伐,这是不得不为之耳!郑将军往替徐军使,则太子必定会配以精兵、抬枪、火炮等,彼若奋勇而进,未必不会有一场大捷也。”
陈贯恩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才抱怨道:“此乃赵括替廉颇,未必就是好事也。”潘文佑闻言不禁变色:“陈参军,慎言,慎言!”
“向祖才亦为百战宿将,拥十万之众,彼若坚壁不出,能奈之何?除非——好好,某不说了。如今雪化冰融之时,某要出去散散心,去瞧瞧东楼泗水。”陈贯恩觑着潘文佑担惊受怕神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负手转身出了节堂。
徐州商议换将之时,汴梁城内,向祖才等人也在议论局势。这位中州军统领原本嫌弃府衙过于狭小,打算将统领署搬入康王府去,枢密院一道措辞严厉的军书发来,他不禁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老老实实收起了独自开府的心思。
统领署行军司马凌轩眼见主将面色烦忧,便拱手说道:“如今虽说立春早过,正是春耕之时,然南吴之敌必会有所动作。统领当吩咐各师,教帮农士卒俱都回营,严为戒备才好。”
向祖才打量一眼这个黑胖的僚佐:“先前凌司马提醒,多遣兵马接应乔统领,那时是本官大意了,不曾听得你的言语,致有今日局面。这是本官的过失,往后还请凌司马勿要介怀。眼下情形,以司马之见,徐智勤在雍丘以东虚张声势,耗过了冬雪,如今按捺不住,当真要发兵来打了么?”
凌轩不慌不忙,在书案之上比划道:“其实以南吴太子而言,上策乃是以疑兵吸引住我汴梁诸军,其主力则绕击许昌,联荆南之兵直捣郑州。令徐智勤不顾伤亡,强攻汴梁,此为中策耳。”
“绕取许昌而直捣郑州,”向祖才困惑不解,“都帅在河南腹地已经部署重兵,徐智玄就算倾全国之兵而来,亦未必有胜算,此何得为上策?”
“是,无论徐智玄如何筹谋,此战他都已经无有胜算矣。”凌轩坦然点头,“这上中下三策,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自周总管平定西北,这天下大势,便已是高屋建瓴,不可逆之矣。”
“有道理。”向祖才不禁点头,又忍不住问道,“王师大集于中原,都帅却又另设两湖行营。以凌司马之见,都帅是不打算增兵汴梁的了?”
“正是,刘总管所辖之兵,必将下襄阳,取荆湖,然后顺流而下,席卷江南,此乃批亢捣虚之策也。金陵王气,不复再有矣!”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劳燕分飞苦
燕京地界,霍启明接连多日都守在西山,主持各项事务——督促军械生产,设立机器厂赶造蒸汽机,与各处工匠们一道钻研改进工艺技法,还要抽空去讲武堂授课,忙碌得四脚朝天。
他久不归家,已经怀孕五个月的白吟霜此时也已经无法再登台出演,只能在一旁指点乐社诸人。前来探看的金芙蓉忍不住劝她道:“既然有了身子,就该回宅安心养胎才是。你整日都往乐班里来,万一有个闪失,天师老爷怪罪下来,这些人谁担得起?”
“正是呢,”杜窈娘也赞同,“除了那几个新来的,咱们谁不是老手了,闭着眼睛都能登台弹唱,保管不会出一点儿岔错的。哪里用得着你这宰相夫人日日来监守?”
“我瞧着你是想反叛作乱,先将我赶回家去,好夺我的大权。”白吟霜靠在躺椅之上,身上覆着一条丝绵锦被,神情慵懒,“家里住着三只野猴子,成日的上屋揭瓦,我管住了这个,又没看住那个,瑾文瑾诗两个,到底不是我自己的孩儿,他们没了娘亲,李司监又病重,终究是不忍心打他们的板子。索性来乐班这边,眼不见为净。”
“呀,这等说来,姊姊家中定然很是热闹。”窦宝烟听得很是羡慕,她嫁给了如今的楚州军统领唐成义,丈夫经年出征在外,她还未有儿女,独守空闺,未免时有怅然之意。
白吟霜知道她心下愁闷,便笑着问道:“外子如今十分忙碌,也是累月不归,照此情形,唐将军多半是归期难定,听说,他那个兄弟也被调往南面去了。这中原战事,估摸着还得打下去,要么,我给你假,也去河南?”
窦宝烟很是心动,可还是摇头:“家中还有公婆,岂敢远离,他在前方统兵作战,我替他侍奉父母,这是我的本分之事。”
她瞧着藤原美纪、本多秀弥等几个尚未成婚的女子,喟叹一声:“愿你们往后出嫁之时,已经天下太平,无有夫妻分别之苦。”
个头高挑的藤原美纪正在排演舞蹈,她停下动作微微一笑:“奴婢不嫁给武将,自然也就不会有分别之事了。”
“不嫁武将,也未必他就日日陪在你身旁。”白吟霜撇嘴,“譬如我那夫君,我肚子都这么大了,也难见他人影。再有,乐天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你问问窈娘,她一月里能见到自家夫婿几回?”
“千万别拿我来作比。”杜窈娘摆摆手,“我是人家的妾,不图他的人,只要他给钱与我,就心满意足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我心里很是清楚,到头来,什么都不上银子最是可靠。”
“怪道你愿意来帮我。”白吟霜轻轻笑了笑,又瞧着金芙蓉道,“咱们都比不得金姊姊,你是人也有,银也有,最是适意不过。”
“罢哟,白老爷是运河上讨生计的人,”金芙蓉连忙辩解,“哪里还能日日在家中安坐享福,我其实与你们是一样的。”
“你就哄鬼罢。”白吟霜很是不屑,“如今我这位本家,都已经是船运公司总办,哪里还用得着亲自去驾帆行船?”
西齐雅和苏完可娜两个胡族女子只是一旁抿嘴含笑,默默听着,并不插言。直到门口出现许云萝的身影,她们便连忙与本多秀弥一道,起身过去相迎。
“小夫人来啦,”本多秀弥神态亲热,“可有日子不曾见着了。如今天气渐好,旬休之日演出,小夫人会来瞧么?”
许云萝依旧穿着蓝灰色军袍,戴着幞头,她轻轻抿嘴:“不会来,这回你们要演的,是什么戏?”
“哦,”本多秀弥很是失望,“参政大人给了一支陕地之舞,听说在关内已经是家喻户晓,叫做兄妹开荒。此剧很是有趣,只是衣裳太丑了。哎,你又不会来瞧,我说了也是无趣。”
“嗯,这个我也听说过的。”许云萝点点头,她瞧着西齐雅,欲言又止。
西齐雅有些不解,苏完可娜却猜着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这是在猜谜么?”西齐雅如坠雾中,她想了想又问许云萝,“小夫人可有我兄长的消息?”
“令兄如今仍在汴梁,他已经做到团监之职,得了二等勋臣的荣号。”许云萝神色沉静,“这也是一件喜事。”
“哦,他平安无事就好。”西齐雅对这些也不大懂,只是懵然点头。然而苏完可娜凑到她耳边悄声说的一句话却令西齐雅倏地变色,“西齐姐姐,你那位陈巡检,只怕是也要随大军出征了。”
许云萝撇下这几个女孩,行至白吟霜身前。窦宝烟、金芙蓉、杜窈娘、藤原美纪等人连忙恭谨行礼,白吟霜觑着她笑道:“妹妹今日怎么来了?”
“去了姊姊府上,知道姊姊在乐班这边,是以过来瞧瞧。你身子可还好?”
“我身子好得很,如今时常都能感觉着胎动了。”白吟霜问她,“你既是去了我家里,那几个猴崽子,可还安分?”
“瑾文去了学堂,瑾诗带着云熙在玩。”许云萝见窦宝烟拖来一张椅子,连忙低声道谢坐下,“天师还在西山,十分忙碌,他托我带话给姊姊,家中若缺了什么,就教福生老汉去置办。”
“天天待在西山也不归家,那边是有山鬼狐魅拖住了他的脚么?”白吟霜撇撇嘴,又笑道,“照我说,竟是让都帅与我家天师老爷凑做一对儿得了,你也可不用整日跟随,就来与我作伴儿,岂不是好。”
杜窈娘闻言,噗嗤一笑,见许云萝神色未变,又连忙敛容屏息。白吟霜扫她一眼:“有何可笑?”
“奴婢说了,两位夫人可不能责罚,”杜窈娘吞吞吐吐,“自古便有断袖分桃之说,此前奴婢在行院之时,也曾遇着过。奴婢是想着,都帅和天师两个,若是彼此亲爱,这情形,着实是好看…”
许云萝微微皱眉,杜窈娘便住口不再说了。倒是窦宝烟很是不解:“既好男风,为何还会去行院?”
“这天底下,奇奇怪怪的事多矣。”白吟霜见许云萝不喜,便岔开话题,责备她道,“妹妹整日穿着这军袍,我向来瞧着古怪,这十分的好颜色,全给遮住了。你这般年轻,燕京城里公认的第一美人儿,又不是买不起衣裳,干嘛不给自己装扮得好看些儿。”
“打小就这般过来了,”许云萝不以为意,“沐休之时,奴婢自然也会换一身。如今军务繁忙,有时在西山那边来不及赶回,也就顾不得了。再者——”
“再者什么,你总有这许多的缘由。”
许云萝轻轻笑了笑:“再者,奴婢想必很快又要随都帅出京了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功过何细论
白吟霜闻言,会意点头:“怪道天师老爷这些时日难见人影,想必也是为此。”
“嗯,他们两位,如今当真是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矣。”
白吟霜还想再问,只是顾虑尚有旁人,便含笑说道:“妹妹独自来瞧我,这可是难得之事。今日可与我一道家去,就宿在我那里,夜里也好说些体己话儿。”
许云萝略为沉吟,轻轻点头:“好,今日我便陪着姊姊。”白吟霜心下欢喜,忍不住坐直身体,伸手捏住许云萝小巧的下颌:“这般好看的小样貌,若说妹妹不是天仙下凡,我着实是不信的。性子又是这般的招人喜爱,我若是男人,我也天天陪在你身边了。”
“呀,姊姊你捏痛我了。”
“咄,你一个使枪舞剑的,还会怕痛?许久不曾教你练舞了,先翻几个筋斗与我瞧瞧。”
郭继恩一直等到散值之时,也不见许云萝回来,他也料知是被白吟霜留住,便不再理会,仍与于贵宝、周恒等人详细商议医护营之事:“霍真人与都里城刺史拉巴迪亚之来往书信之中,论及泰西之康士坦丁堡者,曾设有医护学校,教授男女学子以救助、护理病患之人。”
于贵宝闻言点头:“便如咱们燕京城中之医教院者。”
“非也,这学堂教授的不是医术,乃是护理之术。”郭继恩纠正他,“并非是一回事。”
“然这其中有何分别?”于贵宝仍然不解,郭继恩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周恒便插言道:“譬如军伍中之医官与医护兵?”
“然也。”郭继恩连连点头,他迅速跳过这一节,继续说道,“启明兄弟遂嘱咐颜山长等人,也在燕京城中设立护士学堂,只收录女子进学,他还自己撰写了《护理要义》一书……”
于贵宝忍不住又问:“为何只收录女子?”
“这是真人的意思,护士之名,也是他所议定。颜山长等,俱都说好。”郭继恩耐心解释道,“这一回,我打算将学堂之中数十名护士,组为一支医护队,同往中原去,必能派上大用场。”
于贵宝依然迟疑不已:“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战场伤患,皆是男丁,如今欲以女子照拂之,恐多有不便。”
郭继恩摇头:“都监有所不知,燕都医教院之中,已经在用护士照料病人,护理之事,女子天生就比男子擅长。再者,生死之际,人命关天,本帅还能顾忌这些?”
“不错,”周恒也点头赞同,“为将之人,能少死几个部属,那都是功德无量之事。”
“那也罢了。”于贵宝也不再坚持,转了话题道:“眼瞧着骆承明骆统领久署山东,显然已不能调回营州,则沈阳那边,不如就以毕军监转迁营州军统领,另铨一人接任军监之职?”
“想必老将军心中已有合适之人?”
“自兵乱之后,羽林二师之团将旅将,已被换走了大半,师监张树直如今也检校了羽林六师点检。”于贵宝从容提议,“如今不若将何占海也转往别处任事?”
“当年何占海做中军甲师巡检之时,便在南苑军营,一直受都监节制。”郭继恩瞅着他慢慢说道,“说起来他也是都监之旧部,以资历而论,擢任军帅并无不可,只是兵乱之事,首先便是他的疏忽之过,本帅已经没有细究,不然,革职罢免的处分是跑不掉的——这擢升之事,还是先放一放。晚辈的意思,如今营州军新扩,不是还缺一员点检么,不如先将他转迁往营州,依旧还任点检罢。”
“都帅,羽林军点检外放边军,却依旧做着点检,这不是转迁,这是贬谪,何占海非自杀不可。其人跟随都帅,东征西讨,也是赤胆忠心,战绩彪炳,咱们这般处置,着实过于严苛了。”于贵宝并不赞成,“兵乱之事,何点检固然有过失,然而细论起来,其实还是都帅的不是。”
“如何竟成了某的不是?”郭继恩觑见顾蓓竖起了耳朵,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顾蓓慌忙低下头,写了几笔之后自语道:“这数目有些不对,奴要去寻辛司监问个明白才好。”
说着她就胡乱抄起几份文书匆匆出了节堂。郭继恩这才继续说道:“难不成是郭某吩咐得还不够明白?羽林二师,宿卫京城,警跸枢廷,何占海身为师之主将,连印信都被哗乱之兵夺走,这还不是失职之罪么?”
见郭继恩语气严厉,郡主也心下不自安,她瞧见周恒的眼神,便起身过去,立在丈夫身旁。周恒握住她的小手,正要说话,于贵宝已经开口道:“都帅自掌兵权以来,广纳豪杰,唯才是举。一些出身贫贱之青壮武官,未免有了心思,觉着都帅招来东都皇子、西京旧臣,皆窃居高位、昏昧无能之辈。再有狂妄野心之辈窜唆,致有此祸。因此细论起来,兵乱之事,其实在所难免。”
“怪道霍真人几次对某提及,愈是紧要关头,京畿之兵愈不能用,因为靠不住啊。”郭继恩无奈叹息,“朝政大计,非其所能预之,然身处庙堂之侧,又总有胆大妄为之辈,自以为能翻雨覆雨,到头来,落得个害人害己,自入其瓮。”
“这件事情,军纪人心,都要顾及。”周恒提议道,“不如就先放一放,毕竟如今羽林二师,已经重为整顿,伍副点检又约束极严,料想不会再有作乱之事。师将替换,不如就等南面事了,再为议定?”
郭、于都点头无异议,于是郭继恩起身,吩咐奉效节备马。于贵宝想了想,也写了个手条起身出来,使唤一个亲兵去西山大营传令,教张树直明日与何占海一块来武成殿。
翌日大清早,张树直已经匆匆赶到枢密院,他在武成殿大门之外遇见何占海,两人彼此抱拳致意,一道进了监军署。
于贵宝、谢文谦都端坐议事厅,听着张树直将兵变当日膳堂情形又详述了一遍。监军署参谋孙福楼坐在一旁,落笔疾书,将他的话语一句不漏地全部记载下来。
听完张树直的呈述,两位都监都沉吟不语。何占海面容苦涩:“某跟着都帅,宣化、滦水、营州,大小诸战,俱出生入死,不曾甘于人后。如今却遇着了这样的事,也是无话可说。失察之罪,并无可辩之处,二位都监不论有何处分,何某都会受着,绝无怨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输捐十万缗
“咱们并没有要再加处分的意思,不过是要问个清楚明白。”于贵宝安抚他道,“何点检不必多想,依旧带好你的兵,不要再出什么岔漏。这可是京师镇兵,你要好好看住了,再不可被野心狂徒挑起祸事。”
何占海躬身抱拳,神色激动:“卑职情愿往中州去,戴罪立功,哪怕是做个伍卒,也是心甘情愿。这点检之任,还请两位都监另署良将,此是卑职肺腑之言。卑职报国立功之心,可昭日月!”
谢文谦负手起身,神色严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撂下担子不干了?本官知道你心中委屈,试问王行严王相国等,又何其无辜耶!这些枉死之人,他们的冤屈,又能向谁去说?”
见何占海低头不语,谢文谦慢慢踱步过去,语调和缓下来:“本官知道,都帅入京掌兵之时,你便已做到巡检,如今乔定忠、伍中柏、唐成义等辈,资历还不如你,如今都位任统领,反在你之上,想必心中多有不平。只是你也该想着,这京师镇将,干系非比寻常,若非信重,如何会交付于你?如今的确是你的部伍闹出了这样的祸事,难道还不该反躬自省么?”
张树直闻言,连忙也抱拳说道:“兵乱之事,卑职身为师监,亦有过失,非是何点检一人之责,卑职理当一道领罪。”
于贵宝连忙摆手道:“今日不是要处置你们,羽林二师,未曾卷入兵乱的武官,咱们都没有贬黜,可见枢府是极为慎重的。不要多心,今日将你们召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咱们这些人,不论是做着主将,还是监军,都不可高高在上,须知部伍心中所念所想,不然,各自为政,华元被囚之事,便是殷鉴。”
张树直躬身称是,谢文谦也端详着沉默不语的何占海道:“都帅曾说过,他每至烦忧难解之时,便会独往护国祠去,瞧瞧那些已经为国捐躯的同袍们,则天下诸事,亦觉不过如此。何点检,想想路元璟、魏仁广这几位,这军阶官品之事,当真就那么要紧么?”
何占海终于有所触动,再次抱拳道:“副都监教诲得是,卑职已知当如何行事矣。”
“谈不上教诲,各言其志耳。”谢文谦点点头,“去罢,往事已矣,来犹可追。记住,好生带兵。卿不负国家,则国家亦不负卿。”
此时武成殿南面的广寒宫内,新署任的河北道观察使吴庭文领着海津巨商金万年,前来谒见郭继恩等人。
与当初驿道相遇之时相比,金万年形貌几无变化,那副漂亮的长须甚为惹人注目。这几年下来,金家的买卖做得愈发红火,这位员外如今在海津城内有数十间店铺,在沈阳等处也设有分号,有自己的商船队,在万蚨银行入了一大笔本金,甚至还有自家的乐班,在海津府城,极有名气。
吴庭文禀告郭继恩,金员外打算输捐十万缗银钱,以为军资。是以领着他一道入京,前来谒见。
银钱十万缗,节堂之内诸人,周恒、瑞凤郡主、顾蓓等人,都被震惊了。
“十万缗银钱哪,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富可敌国也。”郭继恩与周恒对视一眼,也忍不住感慨。
金万年自进入节堂,就察觉屋内书案、桌椅等物虽多,形制却甚是简朴,此外也并无珍贵陈设之物,与雕梁画栋的殿宇颇不相称,他在自家宅院之中,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见此情形,心下甚觉纳罕。待听得此语,更是惶恐不已,小心起身作揖道:“国家政治清明,与百姓无扰,是以商贸兴盛。此皆草民多年行商之积蓄,今日捐出,亦为报国之意。草民不揣冒昧,还望都帅大人明鉴。”
“金员外不必着慌。百姓富足,此亦本帅所乐见也。”郭继恩起身抱拳回礼,示意金万年继续坐着说话,“员外拳拳之心,本帅已知,要在这厢替三军将士,向员外深致谢意。不过军兴之事,自有朝廷支应处分,何敢擅取黎庶分毫?此乃违背军纪,咱们不能收了员外的银子。不过本帅有个提议,员外既有余财,何不捐设养育院、慈幼院等处,亦为功德无量之事也。”
“有捐,有捐。”金万年忙不迭道,“都帅所言之事,草民俱有着力为之,实无为富不仁之举。”
“下官久任海津,颇知员外性情。”吴庭文也作揖说道,“其人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捐义田,办慈庄,实为一大善人也。是以这回员外有捐资助军之意,下官便引着一道来谒见都帅也。”
周恒也连忙起身,与郭继恩一道躬身抱拳施礼。只是郭继恩依然不肯接受捐输,最后还是周恒提议收下,将这笔钱用于照拂伤残军士的荣养院,郭继恩这才沉吟着点头应允。
他们陪着来客一道在膳堂用过了午饭。吴、金二人告辞离去之后,周恒才问郭继恩:“为富者未必一定是不仁之辈,都帅何以如此戒备深重也?况且富商捐资助国,若开风气,岂非大善之事?”
“倒也不是不可,”郭继恩思忖说道,“只是咱们这支兵,乃是为天下之穷苦黎庶,切记不可忘本。富户输捐,不可强求,不可倚赖,千千万万之田夫匠户,这才是咱们的根基所在。”
“这个不消都帅吩咐,卑职无时或忘也。”周恒正色说道,“诗圣有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卑职虽庸钝,却也自知当效法前贤。”
“如今草创艰难之时,某亦知大家不会忘本。就怕往后,当国者,为帅者,行错了路,贻害苍生呀。”郭继恩低声喟叹,他想了想又道,“本帅打算去瞧瞧医护队,周兄弟可要一同前往?”
“是,卑职随都帅一道过去。”
护士学堂设立在医教院之旁的院落之内,郭继恩在这里意外瞧见了许云萝,他不禁微微挑眉。
“妾在霍府用过了午饭才过来的,想着奈子姊姊也在这里,是以特来探看。”许云萝低声解释道。
高桥奈子一身白袍,颇有仙袂飘飘之感,只是她一头长发铰去了大半,只留在肩膀之处,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布帽。她见郭继恩奇怪地盯着自己,颇觉不安:“都帅这般瞧着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怎地如今一个个都喜爱起短发来了,这顶帽子,想必又是出自霍真人的念头?”
“是,此为医士帽,确是真人所画,教人制作出来。”高桥奈子解释道,“至于剪发之事,奴婢要与医护队一道前往中原,想着恐怕濯洗不便,是以索性铰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黔首皆英雄
河冰化冻,运河之上又开始忙碌起来。米、豆、丝、布、煤、铁、盐、酒、油,乃至木料、药材、牲畜、机器等,及各式工坊所产之各类物品,往来输送,络绎不绝。
军械公司所产之步枪、火炮,及各式弹丸——实心弹、开花弹等,此外还有成箱成箱的霹雳弹,都以骡马所拉的四轮大车送至码头,然后装船,沿着运河一路送往南方。
春寒料峭之际,码头之上的脚夫们依旧忙碌得满头大汗,许多人都只穿着一件短衣,甚至还有赤膊上阵者,军械厂所出的货物虽是数目巨大,军供司开付的运价却很是低廉,船运公司所赚取的银钱并不算多。饶是如此,生怕出岔错的白运广还是屡屡亲往码头督工,与管事们一块造册录簿,有时还甩开膀子,与脚夫船工们一块搬运货物。
金芙蓉放心不下自家夫君,毕竟白运广如今也已经是四十六岁的人了,气力精神,都及不上年少之时。她便与使女领着四岁的儿子如琨、三岁的女儿如玥,一道往码头去探看。
白运广瞧见自己一双儿女,登时乐得眉花眼笑,将两个孩儿都抱了起来。金芙蓉瞅着丈夫,嗔怪说道:“这些费气力的活计,老爷只管交给他们后生去做便是。如今你也不比当年,万一有个闪失,妾和两个孩儿,又该如何是好。”
“老爷我是自小做惯了,到了码头地界,忍不住就想扛货——既是娘子不允,我不做便是,且领着你们去那边说话。”
几个管事、司账见他们过来,都躬身行礼,又张罗着让金芙蓉坐下。正在忙乱之际,一个随扈快步过来禀报,参政老爷亲自往码头来了。
霍启明依然头戴逍遥巾,身着玄色大氅,姿态优游,后面跟着耿冲与两个亲兵,在料峭的春风之中信步而来。白运广领着一干管事,还有率兵在此警戒的羽林二师巡检潘文斗等人,呼啦啦都拥上来见礼。金芙蓉却不大愿意见着霍启明,带着孩儿,躲得远远的。
霍启明老远已经瞥见金芙蓉,他轻笑一声,并不以为意,拱手对白运广笑道:“军火等物,数目巨大,有劳白爷与船社众位待诏。”
“此乃小人等分内之事,何劳天师老爷亲动玉趾,前来探看。”白运广笑着拍胸脯,“小人自知干系重大,绝不敢轻忽之。”
“贫道自然信得过白爷。”霍启明又嘱咐了潘文斗几句,便吩咐大家各自忙碌,将白运广叫至一旁,“道爷我在西山创办了机器总厂,为各处工坊制造蒸汽机,你可曾听说了?”
“这蒸汽机,小人亦有耳闻,听说乃是神兽,力大无穷,声威骇人。只是不知天师有何使唤小人处?”
“贫道已经吩咐匠师们,造一只蒸汽船,不知此船下水之后,贵处可有意将之购下?不过,此物造价可不便宜啊。”
“蒸汽船?”白运广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毫不犹豫,“既是天师指点,此船敝公司自然是要购入使用的了。”
“此船造价,银钱二万缗。”霍启明不动声色说道,“而且往后所造之新船,货卖之价,只会更高。”
“啊?”白运广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船,金子堆的么?但他依然咬牙道,“无妨,小人吃得下!”
霍启明伸出大拇指:“白爷好气魄!来,我今日便仔细与你分说,这蒸汽船究竟为何物——”
他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支石笔,蹲在码头的青石板地面上,一边画一边说道:“这一条船,乃是木壳轮船,又可称之为明轮船,往后贫道会改为铁壳船。眼下我打算装一台单缸蒸汽机……”
白运广虽然读书甚少,人却聪颖,不懂之处他便仔细询问,很快就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禁不住赞叹道:“天师如何想出!果然是神仙下凡,英雄盖世也。没说的,此船下水之后,小人一定买下。”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神仙,贫道其实是贪天之功,当不得英雄二字。”霍启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似白爷这般的,还有这些脚夫、军士们,栉风沐雨,披荆斩棘,黔首大众才是真英雄耳。”
白运广有些激动,又很是不安:“似小人这等的,茹苦含辛只图生计,哪里当得起天师这等夸赞。”
“煌煌诸史,皆百姓所创,帝王将相辈,何足论哉。”霍启明见白运广惶恐不知所处,他便换了话题笑问,“这蒸汽船下水,其实也不用多久,不知白爷会给取个什么名字?”
白运广忙叉手道:“小人粗鄙之人,不通诗书,哪里会取名?便是两个孩儿,也是托请天师老爷给起的名字。这新造之船,自然还要请天师老爷给赐名。”
“黄鹄?不好,”霍启明轻声自语,又摇头道,“还是就叫民生罢。”
他注视着西边渐坠的夕阳,慢慢说道:“百姓万民,生生不息。”
白运广点头说好,这时耿冲领着亲卫营一名队官凑过来禀道:“卑职从枢密院赶来,都帅有事相请。”
“好,贫道这就过去。”
郭继恩原本领着周恒,在政事堂内与杨龄、朱斌荣,几个宰相一道议事,他提议设立楚州行台,以周恒为行台都督,总揽应对荆湖方面之军政大计。靳宜德皱眉道:“如今汴梁方面,战衅又起,听说南吴已经换了统军司使,已经发兵围打雍丘,向祖才向统领尚不知能否应对,都帅既已调西北边军出潼关,为何还不将之遣往汴梁,反倒是要在南阳大起烽戈?似这等舍本逐末,战事岂非愈发久耗下去。”
“南吴之精兵,皆在两淮,江南空虚。”郭继恩解释道,“荆湖地窄兵弱,跳梁之辈,轻易可破之。然后我师顺大江而下,直捣敌之腹心,两相夹击,灭国必也。”
“汴梁等处不增兵,若伪逆在河南占据上风,又谈何两相夹击?”靳宜德反驳道,“如今曹州落于贼手,俟汴梁再失,则我进退失据,事难为矣!”
“本帅从未小觑南吴军之战力,可是也不会过于高看他们。”郭继恩不紧不慢道,“换将又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杨都督所部必定南下宋城,此犬牙交错之形,是谁先动手,谁陷被动。然后我西面大军南下,江宁已无暇顾及矣。”
这时陆祥顺悄悄进来,凑到郭继恩声旁,低声说了一句话:“李樊玉李司监,昨夜里已经过世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慷慨同仇日
郭继恩闻言,微微变色,他按住心中波澜,继续与仆射、宰相等议论。朱斌荣见他神思不属,便提议改日再论。郭继恩遂起身叹道:“郭某要先行告辞了,枢密院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已经离世,郭某当为之料理后事。彼凌云之才,而空自蹉跎,如今竟壮年西去,实为人间至伤怀之事也。”
李樊玉乃是当世诗文大家,其佳作极得赞誉,颇为流传。杨龄等人听得这个消息,都愕然以对,一时不知作何言语。郭继恩也不再多说,与周恒一道匆匆赶往李樊玉的住处。
李樊玉的遗体已经入敛,两个孩儿瑾文和瑾诗都是披麻戴孝,瑾文一改往日的淘气,默默流泪不已,瑾诗则瑟缩在一旁,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害怕惊惶。其生前好友黄运生等人也都在屋内,那家仆抹泪说道:“老爷前两日精神见好,小人还以为他就要痊愈了,不想昨夜里突然昏昏沉沉,连话也不能说了。待小人请来医生,已经是救治不得…”
许云萝轻轻过去,将瑾诗搂在怀里,低声安慰这个小女孩儿,她听得黄运生沉痛说道:“李兄绝世之才,而平生坎坷,着实可叹。他除了这两个孩儿,无有亲人在此,这身后之事,自然由咱们来替他料理。”
“多谢黄副主办,安葬之事,军供司会妥善处置,不用担心。”郭继恩瞧着床上被白布盖住的遗体,心下也觉得难受,长叹一声道,“李兄,惜乎你我相遇何迟,正相倚赖之际,忽而天人永隔,岂不哀哉痛哉。”
黄运生向他郑重作揖:“李兄生前,深知都帅爱惜其才,这知遇之恩,他时时记怀,只恨残躯衰朽,不能驱驰于君侯之前。今日都帅前来相吊,李兄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郭继恩面色沉痛,摇头不语。
日暮时分,霍启明从城外赶到,此时遗体已经穿上寿衣入棺。霍启明也是嗟叹不已,郭继恩待他上香烧纸之后说道:“吟霜妹子如今又有了身孕,李兄留下的这两个孩儿,往后就由我来带在身边罢。”
霍启明瞧瞧两个懵然跪在地上的孩子,转头睁着眼道:“你一个未成婚的,知道怎么养孩子?道爷我怎么说也是堂堂的副相,家里多两副碗筷还能吃穷了不成。况且他们此前就在我宅里住了许久,都已经混得厮熟,自然还是接着住下去。”
“那就依你,只是教吟霜妹子受累了。”
“无妨,反正我宅中人口甚多,热闹。”霍启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待他们长大,我还要将之送进大学堂去,瑾诗出阁之日,我也会如同自家女儿一般,安排妥当。”
黄运生闻言,向着霍启明深深作揖,霍启明便觑着他道:“回头这祭文,要烦请黄兄来写。”
“是,岂敢辞焉。”
除了枢密院诸人,苏平安等名士亦来吊丧。那苏平安进来便长叹一声:“神交已久,缘铿一面,不胜悲夫!”
他恭谨上香,退后一步,当庭口占一道诔文,声情并茂处,自己先湿了衣襟,吟罢之后,转身飘然而去。
许云萝面露钦服之色,黄运生却很是不满:“这算什么,自谓魏晋风流乎?彼高卧小园,不问世事,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哉?”
霍启明笑了起来:“苏平安虽为翩翩公子,亦是当世第一流人物,彼自有胸襟怀抱,不可以常理推测之。”
李樊玉下葬之时,政事堂也给郭继恩回话,同意了他的用兵方略,周恒将率领着羽林一师,即日南下中原,督战南阳。此时郑德威已经接替徐智勤,出任南吴河南统军司使,雍丘一带,两军再度爆发战事。驻扎在燕平的燕州二师点检崔万海、师监张善行闻知此事,便赶来谒见郭继恩,主动请缨,跟随南下。
郭继恩摇头不允道:“宣化、军都关等处,亦十分紧要,不可不分兵驻防。燕州二师,只管安心戍守,南面之事,不用你们担心。”
“都帅,如今图鞑早已退至漠北,不敢南下,”崔万海有些焦躁,“我燕州二师,亦是百战劲旅,如何不得南征耶?某这厢上万健儿,无有一个是贪生畏死的,听说汴梁等处,敌势汹汹,正是将士忘身用命之时,某等一腔热血,还望都帅成全!”
郭继恩扫他一眼:“不敢南下?你用性命担保?”
“这——”
“行了,燕州二师的同袍,皆战意迫切,本帅已知。”郭继恩摆摆手,“不要急于一时。北面之事,并未彻底了断,将来自然有用得着尔等之处。先回去罢,教伙伴们不用焦躁。”
崔、张二将怏怏退出,郡主觑着郭继恩神色,小心问道:“都帅决意从南阳开辟局面,如今便是三处战场,这南面兵力,岂不是多多益善?”
“已经足够了。灭了荆湖呼元通,咱们还会再行扩兵。”郭继恩吩咐道,“你们也要先为预备,咱们很快也要南下了。”
“是,奴婢没有什么要预备的,随时都可动身。”郡主想到能与夫君一块往河南去,心下倒有些雀跃。顾蓓却有些慌张,面色发白,许云萝便轻声安慰她:“不用害怕,军机节堂,会先设于郑州,离南阳汴梁两处,还远着呢。”
“哦,奴知道了。”顾蓓稍稍松口气。
周恒率领羽林一师先行出发,他们离开西山大营,行至运河码头,登船南下。数路人马分头登船,战马嘶鸣,炮车辚辚,却是无人喧哗,井然有序。霍启明与郭继恩一道往码头送行,他瞧着这支军队,浩荡前行,其中既有步枪火炮,又有弓弩长矛、盾车厢车等。冷热兵器混杂,给他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忍不住喟叹:“若是能再等个一二载,我给大伙儿全部配上新式兵器,定能横扫天下矣。”
“羽林一师,如今半数之兵,皆配以新式步枪,骑兵也有配备骑枪者。”站在他身边的伍中柏说道,“一个野战炮团,配有野战炮二十门,另有虎蹲炮二百余,以此火力而论之,天下亦无人能当之也。”
“不要过于托大了,没有这般轻易。”霍启明扫他一眼,“这回未能跟随周将军南下,想必心中甚撼?”
“卑职身为武将,自然惟都帅、真人钧旨是听。”伍中柏线条硬朗,从容抱拳道,“既是吩咐卑职留守,则绝无二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间关百战时
“伍副统领,你过几日与本帅一道南下,还有谢副都监,也要同去。”身披斗篷的郭继恩走了过来,吩咐伍中柏道。
伍中柏颇出意外,却是毫不迟疑躬身抱拳:“是,卑职知道了。”霍启明皱起眉头:“贫道要在西山看着这几处大厂,你将文谦兄和伍副统领都带走,这燕京城内,又由何人镇守。”
“不是还有于老将军么,”郭继恩思忖道,“再者,西山有讲武堂上千学生,燕平有崔万海、张善行之燕州二师,若要调兵,不过是你一道手令之事。况且到了今日这局面,我就不信燕京城内还会有图谋不轨之辈。”
“你如今倒是愈发托大了。”霍启明笑了起来,“既是这等,贫道也懒得理会,先回机器总厂去也。”
他说着摆弄麈尾,吩咐耿冲等人,转头上马,却又煞住:“差点给忘了。”
霍启明说着便招手示意许云萝近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木盒:“烦请许令史,将这个替我交与内子。”
许云萝好奇地接过,细细打量,见是一只乌漆描金的盒子,很是精美。霍启明笑嘻嘻道:“想不想知道内为何物?这是道爷我亲手打制的银链子,不是我自夸,端的是巧夺天工。要不要都帅也替你打造一个?只怕是他没有这份手艺,哈哈。”
“大言不惭,”郭继恩神色淡然,“依我瞧来,多半还不如这盒子贵重——既是西山事多,你还不速去?”
“哈哈,你是心虚了,赶着我走。”霍启明一边取笑,一边示意耿冲等人,打马如飞去了。
白吟霜此时正在灵春坊李樊玉宅内,主人既已过世,这处寓所自然要交还于燕都宅务。她领着两个孩子在一旁瞧着,郑雅和罗婶则在清点李樊玉生前之物。一个衣着素净的少妇默默地守在门外,不发一语,容色之间,甚有哀伤之意。
白吟霜有些好奇,不等她出言询问,李瑾文突然挣脱她的手,抄起父亲的一本书跑过去,粗声说道:“先父没有留下甚么物事,这个就送与你罢。”
曾娘子吃惊地瞪大眼睛,她接过那本诗集,眼圈微红,低声说道:“多谢小郎君。”
东西都清理完毕,亲兵们上来将之搬下楼去,装上马车。楼下临时搭设的灵堂也已经被枢府参军张良臣吩咐亲卫营撤去,白吟霜下楼来瞧着军士们忙碌,心下不觉愀然:“人生一世,就这么去了,了无痕迹。”
一行人回到霍宅不一会,许云萝过来了,将那个小木盒交给了白吟霜。
“这又是什么稀罕物件?”白吟霜好奇打开,将那条细细的银链子拿出来端详,锃亮的银链之上挂着一只小猴,活灵活现,十分可爱。
白吟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对许云萝解释道:“我的生肖,是属猴的。”
“哦,真人说,这个是他亲手打制的。”许云萝点点头,“姊姊小心保重身子,奴先告辞啦。”
白吟霜连忙拉住她衣袖:“这么急忙做什么,你既来了,就在我这里用饭,说一会话罢。”
许云萝瞧瞧左右,低声解释道:“枢密院在商议汴梁战事,奴放心不下,想早些赶回去。”
白吟霜啧啧数声,到底没有强留,许云萝匆匆赶回枢密院,军情司副司监傅冲正在向郭继恩和一众大小军官们,详述他整理出来的汴梁战事详情。
徐智玄终于决定换将,奏请父皇之后,江宁下诏,以淮南统军副使郑德威为检校河南统军司使,又恐诸将不服,于是擢路士瞻、蒋寿生为左右统军副使。柴有功所率之御营军两万余人,亦受郑德威节度。
郑德威抖擞精神,从徐州拣选万人,携带抬枪、火炮等新式兵器赶至宋城。徐智勤接了诏书,神色如常,将统兵印信交付,只带着几名亲兵回徐州去了。郑德威原本担心徐智勤会有讥讽不驯之语,如今见他这般面无波澜,心下倒有些嘀咕起来。
不过郑德威无暇多想,至尊与太子托付重任,他必须行事果决。于是悍然下令,宋城、曹州等处之百姓,男丁逢三抽一,点征入役,编为伍卒。又强行征粮,各处村寨,民户贮存之粟、麦,自家所养之鸡、豚,皆掠之一空,哭号之声遍地。
蒋寿生谏道:“战事之后,你我尚有镇守之责,如今百姓如此怨沸,将来必有反噬。还望司使慎思之。”
“大敌当前,形势急迫。”郑德威瞪眼,“某来宋城,只为一事,那就是打胜仗,取汴梁!余事皆往后再论之。”
郑德威仍令路士瞻戍守曹州,自己则率三万兵马赶至雍丘城外的南吴河南军大营。他在寒风之中巡视过部伍,便厉声吩咐次日大军悉数出营,限五日之内拔下雍丘城。
此时驻防雍丘的乃是中州军第五师答里赤、于松林所部,敌军换将增兵的消息,他们已经探知,并急报汴梁。向祖才遂召行军司马凌轩和几个师将,一道商议应对之策。
此时向祖才麾下拥有燕州军第五、六师,中州军第一、三、四、五、六师,计有七万兵马。除镇守雍丘的中州军第五师外,燕州军的两个师在汴梁东北面沿着白沟扎营,摆出了一副预备出击曹州的姿态,张德元、陆况的中州六师驻于陈留。
驻防于汴梁内外的三个师,师将们都被召集至统领署。节堂之内,气氛肃杀,向祖才面色凝重,环视众将:“郑德威替下了徐智勤,发兵八万余,强攻雍丘,诸君有何见解,都说一说罢。”
接替关孝田出任中州四师点检的董霆跳起来道:“他们这是倾巢而出啊,那还犹豫什么,就请统领下令,职等立即往赴雍丘增援,教吴贼有来无回!”
一师点检葛有昌、师监张续礼,三师点检秦存贵、师监孙汝林都是老成之人,没有急着开口。形貌方正的四师师监许治永出言询问道:“不知曹州之敌,有多少兵马?”
凌轩说道:“据卢点检等从北面送来的间报,曹州之敌,约有二万来人,其中孙登云部戍于城内,何季虎部屯于城池南面,以为策应。”
许治永也是一员年轻将领,他继续追问道:“不知何季虎所部,驻于曹州南面何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朔气传金柝
“楚丘城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是以何季虎所部人马,”凌轩展开舆图指点说道,“屯于曹州南面六十里处之曹镇。此处无有城墙,先前的五百余户百姓,如今大半已经逃散。”
董霆立即明白了许治永的念头:“咱们去打这个曹镇?”
向祖才皱眉道:“雍丘若失,则郑德威一日之内便可杀至陈留,直薄汴梁城下。是以雍丘也不能不救。”
凌轩却拱手道:“许师监的提议其实甚好——何季虎虽为南吴骁将,其部不足万人,又无城墙可以固守。我师将之殄灭,则曹州为一孤城,路士瞻、孙登云辈要么突围南走,要么坐以待毙。郑德威亦不能不分兵接应,这才是捏住了吴贼之要害。”
葛有昌这时才开口道:“我师袭取曹镇,则杨都督必然也会从东面发兵响应。”
“可是杨都督还要守兖州,他手里只有五万兵马,恐难以相助咱们。”向祖才依然疑虑。
这时门外亲兵进来禀报,中州六师点检张德元已经从陈留赶来,正在门外候见。向祖才连忙吩咐唤进来,他等不及张德元抱拳行礼,劈头喝道:“你不在陈留守城,来此做甚?万一军心哗动,你这做点检的,须吃罪不起!”
“有陆师监在城中坐镇,六师乱不了。如今宋城之敌,已经在围打雍丘,职部可先行赶至葛岗等处接应。”张德元不慌不忙抱拳,“卑职此来,是想提议,请统领亲率大军,楔入楚丘县地。郑德威为救曹州之敌,必定要分兵北上,则雍丘之围必解。”
“若是雍丘未能守住呢,这干系,谁能担之?”向祖才厉声质问。
张德元毫不犹豫:“若雍丘难守,卑职愿救五师同袍突围,一道撤至陈留死守!”
向祖才腾地起身,他额头见汗,犹在苦苦思索。葛有昌、张续礼皆道:“都帅有云,勿以一城一地之得失为要,当聚集重兵,击敌虚弱之处,则形势定然扭转。统领,请速速发兵曹镇罢。”
向祖才摆摆手,又想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葛点检,你部留守汴梁,切记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张德元,本官将一师五师六师,都交付与你,记住,若是丢了汴梁,你也不用来见本官了!”
“卑职,誓不辱命。”年才三十出头的张德元宽肩圆脸,却是极有担当,不畏艰难,沉声应命。
“好,”向祖才深吸口气,转头吩咐凌轩,“传令东明镇卢永汉,史广兴等,预备率部出营,与本官会合。”
“是,下官这就为将军拟之。”凌轩拱手说道。
《州郡方域》之书云:“民聚不成县而有税课者,则为镇。”东明镇便是这样一处小镇,据说早在前汉之时便已有聚落,只因白沟之水时断时续,四面又多斥卤之地,出产不丰,因此东明镇终于未能扩为县治。如今燕州军五师卢永汉部、六师史广兴部计两万余战兵辅兵,皆驻屯于此。这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引起了当地百姓莫大的好奇心,而在与父老乡贤聚饮之时,几位师将也慨然承诺,待战事平定之后,一定请燕京大学堂的夫子们来瞧瞧本处的荒滩卤地,说不定能想出治理的好法子来。
接到中州军统领署之急令,两员老将不敢怠慢,迅速点起部伍,赶至东明镇南面的荒滩相迎。此处虽是中原腹地,风沙却是不小,向祖才所率之中州军第三师、第四师,赶了一昼夜的路至此,人人都是一嘴的沙子。卢永汉等人就在马上抱拳见礼,向祖才也不多话,吐着唾沫直接就吩咐道:“全军向东,此地距曹镇约二百六十里,所有人马,限三日内必至!”
“是要先打何季虎?”卢永汉怪笑一声,“二百六十里路途何足道哉,某的兵,两日之内必定赶到。”
“不可太过急躁,”向祖才嘱咐道,“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你也是带老了兵的,可不要大意折在此处!就三日赶到,教伙伴们留些气力杀贼。”
于是向祖才率领战卒辅兵计约四万人,出河南而入山东地,在平坦的大地之上急速前行。他面色沉静,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见卢永汉驱马至自己身侧,他终于忍不住说道:“若不是去岁之时,被都帅来信斥责了一番,今日本官决计不会如此行险!只是本官估摸着,就算是雍丘城给丢了,只要咱们在北面扳回这一阵,都帅多半也会伸出大拇指夸赞——你是不知道,这暮气深重四字,老夫着实是,无言以对。”
“不知雍丘那边,是何人镇守?”
“雍丘城内是温贵河、何文晟,陈留驻屯着张德元部,如今南边之事本官俱已托付于张点检,详情如何,咱们也无从料知,听天由命罢。”向祖才一脸悲壮之色。
一向口无遮拦的卢永汉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雍丘城内,可是我燕州军的同袍呐。”
“姓卢的,老夫绝无坐视不救之意!”向祖才恼怒起来,“麾下各部,本官一视同仁,已经嘱咐张德元,若事不济,就速速接应燕州四师从雍丘突围。你待要怎地?”
方长八里的雍丘城池,历代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吗,如今又经过军民再次加固,四面角楼都架起了火炮,城内储粮充足,温贵河、何文晟严阵以待,冷静等着南吴大军冲出大营,前来攻打。
身穿红色衣甲的南吴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出大营,穿过寂静无人的村寨和原野,扑向小小的雍丘县城。投石机和仿制的火炮,都运至城下,向城墙发起攻击。
这些火炮被定名为将军炮,长逾四尺,勒以铁箍,发生石弹、铅丸,郑德威下令点起火把,各部昼夜不息,轮流轰击。
而城墙之上,架设于角落和雉堞之上的火炮也居高临下,还以颜色,南吴军死伤不少,投石机被打坏了大半,军士们又驱赶着掳来的民伕加紧赶造。城墙之上同样伤亡也是不小,不少地段都被火炮轰开缺口,只是军官们很是沉着镇定,迅速调兵补上,双方厮杀了三天三夜,南吴军依然还未能踏上城墙一步。郑德威倒也并不慌张,吩咐蒋寿生调集人马,预备来日以云梯强行登城:“为拿下此城,哪怕折损上万,本官也是在所不惜!”
翌日,阴云密布,南吴军首先以将军炮连续轰击城池南面角落,哗啦巨响声中,又有一处一丈余宽的雉堞垮了下去。正在此处指挥战事的何文晟差点被掀出城外,幸好被护卫的军士们及时拽住,四面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文晟敦实的面孔之上,全是灰尘,他抹了一把脸正要下令,一个传令兵急速赶来:“何师监,点检请你速去议事,汴梁那边来了援军啦!”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寒光照铁衣
郑德威赶至宋城之后,以雷霆手段补充兵卒、充实粮秣,然后围逼雍丘县城。他深知重任在肩,因此打起了十分精神应对。只是强征之兵过多,各处部伍又彼此生隙,按下葫芦浮起瓢,也是教人颇为头痛。
自从杀出宋城府辖地之后,郑德威就感觉事情很不顺利。斥候难以深入敌方腹地刺探军情,若是遣出小股游骑,往往是有去无回。若是假扮为樵夫乞儿,唐军早在各处施行联村互保,可疑生人极难潜入。郑德威虽是留了一支兵预备截杀汴梁方面赶来的援军,可是迟迟不能察觉敌军动向,也是教人心下忧急。
上元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豫东大地之上,金戈铁马,无论官兵百姓,都在应对一场性命攸关的大战,没有一个人记得,还有这个节日。
每日都有逃卒之事,郑德威毫不手软砍下了数百颗脑袋之后,情形才稍稍好些。可是他所带来的徐州兵,与宋城兵、御营军之间,也同样是矛盾深重,彼此纷争。抢人抢粮,偷甲窃物之事,时有发生,私相械斗情形,无处不有。郑德威把蒋寿生、柴有功骂了个狗血淋头,依然还是弹压不住。
郑德威嘴角上火,不得不吩咐御营军移营至雍丘西面十里岗、七里岗两处村寨扎营,一面攻打雍丘西面城墙,一面戒备汴梁方面的援军。这伙骄兵悍将移营之后,当真是兵过如篦,两处村寨,几乎寸草不生。
柴有功的副将顾枢抢来了一个富户的女儿,乐得咧嘴直笑。柴有功瞧在那个瑟缩在角落里的清秀少女,不禁摇头:“江宁城里有两个,徐州又有一个,此兵戈之地,做什么还弄个女人来。”
“有女人服侍,这日子才好消遣。属下给点检也弄一个来,”顾枢笑嘻嘻道,“若是点检瞧中了这个,就教她跟在点检身边罢?”
“某用不着,你自家留着罢。”柴有功摆摆手,“吩咐儿郎们,明日攻打城墙,若有畏死不前者,休怪军法无情。”
张德元率中州第六师赶至十里岗西面的葛岗,他们冒着细细的春雨,毫不迟疑就向御营军发起了猛攻。霹雳弹的爆炸之事响动数里,驻扎在十里岗的五千御营军迅速溃败出来,撤回七里岗营垒之中。
中州六师紧追而至,柴有功不得不下令停止攻城,调集兵马转头迎战。细雨霏霏,鲜血混合着雨水洒落在碧绿的青草地上,混战之际,师监陆况亲率一个团冲至雍丘城墙之下,呼唤城上打开城门,将他们接了进去。
骑军团团练官陆准是陆况的二弟,他亲自护送着兄长入城,去见温贵河。燕州四师的两个主将都在城墙之上亲自指挥作战,满面硝烟的温贵河便在南面城墙与陆况抱拳相见,听了对方来意之后,他沉吟说道:“城中还有五千多男女丁口不曾逃走,倘若咱们突围别走,这些人难免遭殃。再者,统领已经北往,咱们退至陈留,亦无周旋余地矣。”
匆匆赶来的何文晟点头赞同:“不错,咱们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城中粮秣充足,依某观之,我师再守个月余,不成问题。”
“可是你们守得愈久,突围便愈发艰难。”陆况神色冷静,“设若城破,百姓们只怕吃的苦头更多。”
“那咱们就与城共存亡,”何文晟比温贵河还要来得果决,“还请陆师监速速出城,转告张点检,就请贵部在城外与敌周旋,咱们彼此策应。某就不信,郑德威当真还能在雍丘城下顿兵一个月?”
陆况苦劝不动,只好无奈嘱咐:“若是事不可为,两位切莫殉身于此!留得青山在,则后事可图。记住,若情形危急,请一定弃城突围!”
“俺们知道了。”何文晟抱拳催促道,“陆兄弟不必耽搁,在这里胡乱吃些就赶紧出城罢。”
此时西面城墙之外,吴唐两军已经罢兵,陆况趁着敌军尚未重新合围之际,与陆准一道领着骑兵杀出城门,冲破敌军的围堵,赶回张德元在十里岗新设的营垒。
陆准衣甲湿透,一面清点部伍人数,一面听着张德元与陆况的对话。张德元听了陆况的详述,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行军参谋吴培禄忍不住道:“不如咱们就请葛点检也调兵来此,就在雍丘城下,与敌决战?”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张德元摇头道,“三万对八万,咱们实无胜算,还是先设法将温点检他们接应出来为好。”
雍丘城外东南面十里处的桃陵镇大营,柴有功被匆匆召来,郑德威抄起皮鞭劈头就抽:“甚么御营军,贼部不过万人,就将尔等打得这等狼狈!来日若再后退一步,尔就提头来见!来人啦,拖下去,给本官打上四十大板!”
侍立左右的武官们都幸灾乐祸地瞧着,只有都尉戴述先头脑清醒,连忙苦苦劝住郑德威,先记下这一顿打,以期戴罪立功。
柴有功屁滚尿流地退出来,十分惭恨道:“你是太子的内兄,某还是天子的内弟呢!这等威横,须知将来还有狭路相逢之时,未必就没有落到某手里之时。”
“点检与军使,皆是朝中贵戚,”戴述先追出来低声劝道,“此正勠力同心之际,何必彼此生隙耶?大业若成,咱们都有好处,还请点检勿要计较今日之事。况且,军使已经吩咐卑职等,来日与点检合兵一处,齐心合力,击退敌援。”
“好,戴都尉今日之恩义,某决计不敢忘。”柴有功连忙抱拳称谢。
翌日,戴述先、章文传两部赶至七里岗,与柴有功合兵一道,向张德元部发起攻击。孰料东唐军并不接战,而是迅速撤至葛岗。柴有功心下犹疑不定:“贼部去来如风,又不知是否有伏兵——若是向祖才亲率大军等着咱们,这战就有得苦头吃了。”
“斥候无能,摸不着敌军动向,也当真是教人头痛。”戴述先也是拿不定主意,倒是章文传大咧咧摆手:“敌兵既已退却,咱们便不用理会,回头去打城墙便是!”
于是三万南吴军又掉头回到七里岗,乱哄哄往雍丘城墙涌去。
此时宋城北面,向祖才亲率主力,已经赶至曹镇西北面的魏湾。他们经历三日急速行军,无一人走失掉队,赶至魏湾休整之时,军容仍是十分齐整。向祖才心下很是满意,便吩咐大伙速速埋锅造饭,等着斥候打探军情回报。
斥候营很快赶了回来,他们并没有抓回俘虏,而是领来了中州二师的旅将于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