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貔貅四十万
中州二师的都尉于怀安乃是跟随曹柯一块投降过来的梁魏旧将,但是此人头脑冷静,作战勇猛,颇得上下称赞。当下他跟着斥候营官兵一块来见向祖才,并向他禀报。
原来当日向祖才调遣中州二师驰援楚丘之后,这支兵便暂时划入兖海军统领乔定忠麾下,驻防在金乡县城西面。得知郑德威接替徐智勤,并在宋城等处大肆掳丁入役,坐镇任城的中州都督杨运鹏立即调集人马,聚于成武县城之外,预备对曹州之敌发起攻击。
得知杨运鹏仅留韩景和部留守兖州、任城两处,羽林五师、中州二师和吴州军第二师、五师,以及新扩编的第七师,已经悉数赶来,向祖才心下也是暗自惊佩:“杨都督好果决的手段,如今兖海军可是以中州二师为前部?”
“是,”于怀安脸型狭长,风尘仆仆,恭谨抱拳道:“除了陈点检所部吴州五师,由张季振张军监率领,在成武县城之外看住敌部,其余四师人马,俱由乔统领亲率,已赶至曹镇东面。我中州二师,便扎营于曹镇东北十余里处之桑庄。”
向祖才忙吩咐亲兵拿舆图过来,一旁听着于怀安奏报的卢永汉冷笑一声:“乔定忠这个粗胚,不过凭着元从首义之功,如今竟也做了统领,岂非狗遇凤凰,鸡犬升天哉。”
“休得胡言乱语。”向祖才作势喝住卢永汉,一面仔细瞧着舆图,一面温言询问于怀安,“不知乔统领是如何筹划?”
于怀安正在难堪,听见询问忙又恭谨回话:“兖海军各部,皆已砺兵秣马,原本打算今夜就袭夺曹镇。统领这边,若是预备一道进兵,卑职便马上赶回,报知乔统领。”
“本官原不知成武县城还驻有敌军,仅以陈之翰陈点检一师人马于城外看守,是否过于托大?”
“从百姓口中得知,成武驻兵甚少。想必杨督以为曹镇乃是要害之处,是以命咱们先夺取此处,隔断曹州之敌也。”
“杨都督眼力独到啊,”向祖才感叹一声,“好,就请于都尉速速赶回,告知乔统领,今夜,咱们两军,一道破敌!”
凌晨寅时,从西北、东北两面同时杀来的两路唐军打破了夜幕之下的宁静。驻守曹镇的是河南军司悍将何季虎所统率的七千兵马,听得外面杀声大起,轰隆巨响,正搂着掳来的少女呼呼大睡的何季虎跳了起来,匆忙披上衣甲,执刀冲出屋子,大声呼喝着,唤起亲兵跟随自己一道出去作战。
八万唐军有如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的身影,以霹雳弹和羽箭开路,迅速杀入镇中,肆意杀戮。南吴军仓促组织起来的抵抗瞬间就被瓦解,何季虎连声咒骂,复又返回自己的住处,将那个坐在床头瑟瑟发抖的少女一刀抹了脖子,卷起金银细软,纠集一帮悍卒,向南面强行突围。
曹镇地处平原之上,仅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官道,唐军在官道两端早已列成战阵,火枪连发,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登时将呐喊着冲过来的南吴兵卒撩倒了一大片。何季虎发起狂性,虎吼一声,掣着横刀纵马跃过满地的尸体,向着唐军战阵猛冲过去。
火把闪处,火枪兵退开两旁,露出了他们身后或蹲下或站立的数排弓弩兵,军官一声暴喝,登时嗖嗖声响,无数羽箭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窜至何季虎等人面前。
战马嘶鸣一声栽倒在地,何季虎感觉到箭头入肉的噗嗤之声,身上剧痛钻心,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觑见无数东唐战兵,长枪如林,密密麻麻,直冲过来。
曹镇一战,何季虎连同麾下的七千兵马被全数歼灭,四千余人战死,何季虎本人也被砍下了头颅,送至成武城下。守将被此情形吓得三魂出窍,当日便弃城逃回曹州。至此,两路唐军顺利会师,完全将曹州截为一处孤城。
唐军很快就在曹镇清理战场完毕,乔、向两位统领战场相见,向祖才是二品的制军,实授的统领官,乔定忠却只是三品护军,检校统领,他屈着高大的身躯,恭敬抱拳:“向制军,乔某谨参。如今两部既已会合,中州二师齐点检部,便交还制军麾下。”
“乔统领不可如此,”向祖才心下舒坦,却急忙抱拳回礼,“你我都是统领之官,何来参见之语!如今曹镇已克,不知杨都督还有甚么吩咐?”
“曹镇之敌既已殄灭,成武唾手可得。”乔定忠这才咧嘴笑道,“都督钧令,拿下成武之后,便围打曹州。如今向制军既来,则杨都督必有吩咐,咱们等着传令兵回书便是。”
燕京城内,郭继恩听完傅冲之述报,神色如常,一语不发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细瞧那幅巨大的舆图。战训司副司监柴弘便小心提议:“如今燕州三师乃在尉氏等处助农、集粮,可要快马急令,教他们火速返回汴梁?”
“燕州三师啊,”郭继恩低声自语,“程万吉、许树和部。”
他伸手在舆图之上触摸着,想了想又转身询问:“河南之地,除却向祖才麾下各部,其余诸师,悉数报来。”
“是,目下河南之地,除汴梁等处镇师之外,尚有唐成义唐统领所率之楚州军一、二、三、四、五、六师。”柴弘身躯笔挺,对答如流,“羽林军则有周都督所率之羽林一、三、四、六师,刘清廓刘统领所率之雍州军二、三、四、七师,另,新扩编之雍州军第八师如今也已东出潼关,此外,尚有并州军之第三、四、五师,燕州军则有第一师、第三师,和新扩编之燕州第七师。”
他自己也不禁面露震惊之色:“都帅,这是足足二十一万大军呐。”
才转入战训司任职的海拉苏眼睛登时睁得溜圆,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祝同文扶着眼镜,也点头插言道:“还有,辛广寿辛司监框算下来,仅河南一地,各处府县就已经发动近二十万民伕,为大军输应军粮、辎重等物。”
“嗯,算上杨运鹏杨都督麾下之兵,向祖才、粟清海、骆承明、乔定忠等,”郭继恩环视诸人,轻声笑道,“这也是二十一万之众。”
“是,”柴弘点头,一向神色沉稳的他也激动起来,虬须一翘一翘说道,“四十余万之兵,已经足够策动一场灭国之战矣。”
第一百五十六章 壮志行色远
“都帅,汴梁以西,二十万大军,如今仅设一处行营,未免会指挥不便。”傅冲手里捏着一叠文书,正色提醒道。
“傅司监所言极是。”郭继恩后退一步,负手继续瞧着舆图,沉声吩咐道,“祝参谋,拿笔记下。”
“是。”
“拆分两湖行营,设立镇武、忠武两处行军道,以唐成义、刘清廓为行军总管,以常玉贵、伍中柏、石忠财、方顺清为副总管。”郭继恩一字一句颁下军令,“另,两湖行营更名为江南行营,以羽林军统领、检校楚州都督周恒周制军,兼领行营大总管,镇武、忠武二军,俱受节制。”
祝同文落笔如飞,迅速记下。议事厅内所有文武僚佐,都是神色振奋,深知这一回六军俱发,大举扫荡,都帅是真正下定了决心,欲以雷霆万钧之势,平定南北,混一海内。
傅冲再次提醒道:“方才柴都尉所提议之事——”
“燕州三师自然是不去汴梁。”郭继恩摇头,“如今曹州已被阻断,豫东之战,郑德威已无能为也,向制军再不济事,也不能将汴梁给丢了。这样——祝参谋,五百里急递,中州军军监谭宗延,即日返回汴梁坐镇,不得迟误。”
“此外还有一事,”傅冲不依不饶又说道,“这回是都帅亲总大军,周、伍两位羽林军主将皆跟随出征,则燕京城内——”
郭继恩摆手打断了他:“枢密院内,留守诸人,以傅司监、柴都尉为首,分作两班,一班仍于西海池内当值,另一班移署至西山讲武堂。凡军政大计,悉听霍真人处断。”
他轻声笑了笑:“列位不要忘了,霍真人还兼着枢密院之行军长史呢。”
傅冲这才松口气,点头道:“是,卑职不曾忘了。既是这等,回头下官与柴都尉便将名册拟定,分头行事。”
大伙儿低声议论着,纷纷步出议事厅。许云萝低声问郭继恩:“咱们这就回去打点行装了么?”
“先不忙,”郭继恩思忖着牵起她的手,“咱们先入宫去瞧瞧至尊和太妃罢。”
兵乱之时被烧坏了宫门的福宁宫如今已经修葺一新,可是怀明帝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住回去,于是他与车玉婉等人依旧住在宫城北侧的睿思殿内。初春时分,正是冰消雪融、乍暖还寒之际,殿内铜炉熏香,年轻的皇帝身穿玄色赤纹氅衣,正在给一幅青绿山水画设色。车玉婉则身着她平素喜爱的群青色褙子长裙,在书案之前,提笔写字——自从许云萝在旬休之日换着褙子之后,这种式样简洁修长的衣衫便迅速在燕京城内风靡开来,乃至滥觞于海津、定州、常山等处。高木绫野与松本泉美两个,倒是穿着曲裾,屈膝跪坐一旁用倭国话窃窃私语,说到高兴之处便捂嘴轻笑。
殿内侍立的内监和宫女们,都依墙低头站立,无人出声,直到一个小黄门匆匆进来,凑到柴芦身边低声说道:“柴供奉,都帅来了。”
“啊?”柴芦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对怀明帝禀道,“至尊,都帅来也!小的这便出去相迎。”他说罢便振衣急驱而出。
皇帝听得此语,倒有些心神不定,放下了手中的笔。车玉婉见他神色有些慌乱,便移步过来,关切地瞧着。怀明帝低声叹气:“若是天师前来,寡人心下必定欢喜。都帅来此,不知怎地就觉着有些畏惧。”
“都帅气势凛然,不怒自威,妾瞧着也是心中惴惴。”车玉婉小声安慰他,“可是妾想着,都帅两番救得至尊性命,可见他的确并无加害之意。其人摄政江山,号令百万,今日前来觐见,咱们也不能躲着罢。”
怀明帝心神不定地点头:“爱妃说得也是。”
这会柴芦已经引着郭继恩、许云萝两人入殿,抱拳见礼之后,郭继恩觑着那幅绢画,颇觉惊讶:“陛下年未弱冠,竟然就有了这等笔力。假以时日,成就当不在九师之下。书画之道,陛下实乃天纵之才。”
怀明帝听着郭继恩夸赞,心下又高兴起来,不过他还是说道:“若说天纵之才,如今书画院里好几位年轻弟子,都是天分过人,前途不可限量。”
“陛下所说的,可是那位章紫玉?”
“女子之中,她也算是罕有的了,不过另一位卫孟和者,只怕是更在章紫玉之上。”
郭继恩笑了笑,转头问许云萝:“你觉得如何?”
“奴婢瞧着,便觉至尊心中当是甚有喜意。”许云萝轻声说道。
怀明帝早在西京太极宫之时便与许云萝相识,对她从无防备之心,于是咧嘴笑道:“令史好眼力。不过此事也不是甚么秘密,车婕妤如今已经有喜了。”
车玉婉面色微红低下头来,许云萝连忙向她道喜。郭继恩微微挑眉:“这的确是大喜之事。御医所已经来人瞧过了?”
“就是今日,请颜夫子来瞧过了,车婕妤已有二月身孕,过不多久,我也要做爹爹了。”
郭继恩闻言点头,轻笑一声:“方才末将从西华门入宫,先至太妃处,她还在为至尊子嗣之事发愁,询问末将,可否再为至尊挑选一二品貌上佳之女,以充实内宫。如今瞧来,似乎是不必了?”
怀明帝扫了一眼不远处低头跪着的两个东倭媵姬,不由自主道:“太妃想是觉着内廷太过清冷,再挑几个人进来,其实也好。”
“悦亲之道,晨昏定省。陛下可教几位贵人多往太妃处陪伴。这纳妃之事,回头教政事堂宰相们议定罢。”郭继恩不置可否,“末将即将出京,今日前来觐见,就算是与陛下辞行了。”
“哦,”怀明帝也不关心郭继恩出京要做什么,点头道,“远行在外,元帅多多保重身子。”
郭继恩有些无语,他叫过许云萝,两人一起行礼,退了出去。高木绫野和松本泉美两个,跪在一旁,双手相叠,深深行礼。
翌日,寒风阴云,郭继恩携一干随扈,出京南下。杨龄率三品以上文官出丽正门相送。彼此话别之际,刑部侍郎薛宁忍不住对郭继恩道:“都帅,听说如今宋城已经换将,急攻汴梁等处。彼之部属,西强而东弱,可令山东粟清海粟统领所部,围逼临沂而挺进下邳,则战局之主动,必可操于我手。”
“薛侍郎之提议不错,前日粟将军已有书信至,详述其作战方略。”郭继恩瞅着他道,“回头教祝参谋誊抄一份,与你瞧瞧。”
“既是粟统领已有方略,那就不用了,若是消息走漏,却不是小事也。”薛宁按下心中失落,抱拳说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长驱千里行
郭继恩点点头,又招手将亲卫营营管王庆来叫至一旁,低声嘱咐。
燕京城内,羽林二师掌城墙九门,亲卫营值守西海池、皇城等处,皇宫宿卫则由金吾卫执掌。如今亲卫营备员已经逾七百人,营管、营监皆高挂都尉军阶,直归枢密院统隶。当下郭继恩嘱咐王庆来道:“挑选两队人马,你亲自率领,驻往西山讲武堂,轮番至霍真人处随扈,切不可粗疏大意。”
“是,”王庆来如今已是四十五岁年纪,头发日渐稀疏,剃了短发之后简直不能盖住头顶,幸好戴着幞头,不被人察觉。他连忙抱拳应道,“卑职谨记在心。”
霍启明这时才匆匆赶到,他翻身下马,与几位仆射、中书说笑了几句,才来到郭继恩面前:“若是继恩兄能再等上几月,贫道就能教你坐上蒸汽船,一个时辰便可行船二十余里,又快又稳,远胜帆船。”
瑞凤郡主和顾蓓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郭继恩却摇头道:“等不及你那新船下水了。再者,此船太小,也装不下这许多人。此外——”
他想了想道:“明轮装于船身两侧,不利于海舰布设大炮,还得再改。”
“知道,明轮工效太低,不过权宜之计耳。”霍启明的头巾脚带在风中乱摆,扑扑作响,他心情愉快,摆动麈尾说道,“话不多说了,愿继恩兄与前方将士们,早克大捷,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还。”
郭继恩点点头:“多谢,我已命枢密院与亲卫营等处,抽调人手移驻西山讲武堂,凡军务大计,皆送至你处决断——启明兄弟,又给你添了一副担子。”
霍启明闻言变色,瞪着眼连声冷笑,郭继恩毫不在意,哈哈一笑,又瞧瞧北地的天空,转身示意随扈们,上马登车,赶往运河码头。
郭继恩、谢文谦、伍中柏等,领着参谋、典书、亲卫营甲队官兵,一行人渐行渐远。于贵宝这才凑至霍启明面前:“老夫有一事要与真人参详,如今骆承明骆统领,督战山东,瞧着往后也必定会调任别处,沈阳只有毕文和毕军监一人,当另选一将往营州接替才是。羽林二师点检何占海,勇武过人,往日也立了不少军功,其人资历也是足够——”
“奇哉,此事你不去与都帅分说,却等他走了来与小道商议?”霍启明打断了他,想了想又笑道,“明白了,想必是因为兵乱之事,都帅心中不喜。依小道说,何占海虽是都监旧日部属,却也不值得老将军这等费力上心也。”
“此言差矣,”于贵宝正色抱拳,“于某非出私意。何占海到底是刚毅能断,甚有干才,就此埋没,的确是可惜了。虽说兵乱之事,他有过失,可是张树直、路文庚等辈,依然能得重用,则咱们对何点检,就不能责之太苛。”
“戍守燕京,这也不能算是埋没了他罢。”
于贵宝忙伸手示意近旁的王庆来:“何不以王都尉接替羽林二师点检之职?”
王庆来原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回议论到自己头上了,惊得他连忙躬身抱拳:“卑职不过区区一个营管,何能当此速擢!还请都监另择良将为好。”
“这也不是不可,”霍启明摆手,“王营管执掌京师九门,贫道觉得甚好。不过此事还是得与都帅商议才是——都监放心,这封信,贫道来写。”
于贵宝松一口气:“如此,就请真人费心了。”
郭继恩等人自码头登船南下,这回又是白运广亲自率领船队相送。他陪着郭继恩说话,论起那蒸汽船之事,很是憧憬,郡主十分好奇,问个不住,白运广小心作答,耐心解释。郭继恩便起身出来,立在船头,默默瞧着两岸风景。
许云萝跟在他的身后,郭继恩回头觑她一眼,突然化掌为刀,斜劈过去。许云萝反应敏捷,轻退一步,以指为剑,直刺还击。两人在摇晃的船头,数息之间便拆了七八招,然后停手。郭继恩笑道:“剑术犀利一如往日,你是半点也不曾荒废呀。”
“嗯,只是可惜往后多半再不能派上什么用场了。”许云萝一身军袍幞头,气息平稳,“都帅,妾觉着这火枪还有一样不好,若能似连弩一般,连射不停,就更加厉害了。”
“连珠枪,”郭继恩点点头,挽住她的手问道,“这个咱们往后会改进,不过,至少也是数年之后了。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也没怎么,就是突然一时意起。”许云萝神色沉静,“不过,都帅所说之连珠枪,一旦造成,只怕往后之战场,会是更加地血腥惨酷。”
“好,如此煞风景之事,咱们就不说了。”郭继恩笑了笑,改为揽住她瘦削的肩,两人依偎在船头,默不作声地瞧着河岸的树林,渐渐后退。
顾蓓倚在船舱门口,有些嫉妒地瞧着,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谢文谦恰好过来,听见叹息之声,便含笑问道:“顾典书,为何心中抑郁也?”
“是谢制军,”顾蓓屈膝行礼,低声说道,“奴婢瞧见都帅与许令史,情深意笃,是以心中羡慕,教人见笑了。”
谢文谦知道顾蓓对郭继恩有些恋慕之意,想了想温言说道:“都帅从无纳妾之意,他身体立行,倡议新风,是以军中大将,也没有几个纳妾的。以谢某瞧来,纳妾之事,托言嗣续,姬妾罗待,视女子如同物产,大行荒唐之举,实乃鄙陋之习也。”
“哦,”顾蓓很是失落,想了想又不服气说道,“将军之言,奴婢不敢苟同——夫周易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为男,坤道成女。是以男女之别,便是男尊女卑,天道如此。女诫亦载,夫者天也。虽说如今都帅倡议新俗,可是纳妾之事,终不为非。奴婢任事节堂,亦有耳闻,有几位军将不敢行纳妾之事,便索性出妻再娶——可见天道人心,终究难违也。”
“出妻再娶,这等品性败坏之人,枢府一旦得知,那是决计不会再重用的了。倒是顾典书言语之间,对纳妾之事颇为赞同,却教人难解矣。”谢文谦也不气恼,耐心询问,“典书出身清贵,才女之名,京城皆知,难道就甘心与人为妾么?”
顾蓓面上发烧,低下头来,却依旧嘴硬:“若彼此情投意合,就算彼已有正妻,奴也会心甘情愿的。”
谢文谦见她固执己见,摇头轻笑一声,不再谈论这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豫东百战急
南行随扈诸人之中,有一行军主簿田友信者,乃是去岁的新科榜眼。原本郭继恩是打算将新科状元言若久召入枢密担任主簿之职,但是韩煦几经权衡,还是改铨为田友信。
田友信时年已经二十六岁,其人面色微黑,手脚粗大,不似书生倒像一个农夫,教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能在省试之时得中榜眼之青年才俊。此番科举,状元和榜眼都被外州解士夺走,颇令燕镇之人心下不服,议论之中,都觉得政事堂与礼部定有偏私之举。
田友信乃是荆湖士子,家境贫寒,他一面读书一面务农,又咬牙越过州境,一路省吃俭用赶至燕京城,结果得遂心愿,一举高中,鲤跃龙门,翻身做了朝廷的翰林院编修。
绝大多数进士在充任编修之后不久,都会被铨往他处任职。田友信原本就是谨肃的性子,自入翰林院之后,愈发的行事稳重小心。能考中官职,他已经十分心满意足,如今又被铨入枢府这等至为机要之地,那更是喜出望外了。
郭继恩口授,田友信援笔成文,恭敬呈给元帅。郭继恩一眼瞧过,登时惊住:“田主簿这笔字,着实漂亮,刚劲俊秀,二形兼备,实有大家风范也。”
田友信连声逊谢,瑞凤郡主、谢文谦、伍中柏、祝同文等彼此传阅,俱都啧啧称赞不已。只有海拉苏挠头:“卑职觉着,你们几位所写的字,都很是好看。”
顾蓓原本觉着田友信形貌粗朴,有些轻视于他,这会听得众人夸赞,忍不住也索过来细瞧。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乡野汉子一笔字的确称得上第一流,不要说自己,便是父亲,也是略有不及。顾蓓有心挑刺,只是违心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嗯,的确是好。师法索、赵,极尽其妙。”
田友信忙又拱手:“不敢,顾典书过誉了也。”
“不要自谦了,”郭继恩微微不耐,又摆手吩咐道,“田主簿再替本帅修书一封给郓州杨都督,教他往黎阳来与本帅相见。”
“是。”田友信回到书案之旁,继续写字。
水手们轮番操橹控帆,船队昼夜不停,沿途甚少靠岸,一路行至黎阳地界,黎阳虽为县城,但是因为此地建有著名的黎阳官仓,是以城墙十分高大坚固。在此等候的检校燕州军军监石忠财,与县令一道将他们迎入城内驿站歇宿,检校中州都督杨运鹏也恰好赶到,他与郭继恩已经许久未见,这回重聚,彼此都很是高兴。
晚餐是豆腐和当地特有的子馍,驿长还知趣地给他们送来了一小坛酒。郡主和顾蓓不堪舟车劳顿,用过晚饭之后就匆匆洗漱睡去了。郭继恩却依旧眼神清亮,遂与杨运鹏等人连夜商议军情,田友信便随坐一旁,提笔纪录。
将领们详谈直至深夜,田友信落笔如飞,只觉手酸臂麻。与他一道做着记录的许云萝瞧着他的字不禁低声赞道:“田主簿当真是功力深厚,写得这么快,竟然运笔丝毫不乱。”
“小夫人过誉了。”田友信也转头瞧着许云萝用铅笔写就的记录,“咦,小夫人这笔章草,很是下了功夫啊。”
许云萝轻轻摇头:“练习未久,还很是生涩呢。”
“出京之前,本帅与谢副都监,又去了护国祠。在段西龙将军,还有贺廷玉兄弟的牌位之前,与他们说了许久的话。”郭继恩手里捧着茶盅,慢慢说道,“回想这些年艰难情形,倒是教人不胜唏嘘。说说看,豫东之战,我师折损,想必不少。”
杨运鹏时年已经三十四岁,严肃的面庞在陶灯映射之下,泛出古铜色的光:“曹镇之战,我师猛兽吞狐,泰山压顶,伤亡甚微而全歼南吴何季虎部。何季虎乃徐州悍将,其人兵败身陨,对敌士气,震动极大。只是雍丘那边,倒是甚为艰难。何文昊这回没有跟着都帅南来?他的兄长,燕州四师师监何文晟,如今就在雍丘城内,率部苦战。”
“不曾带来,我将他留在了军情司。何文晟我倒是记得,此人沉稳多智,算是个不错的将才。”郭继恩皱起眉头,思忖不已。
何季虎所部在曹镇全军覆没,接着东唐军不伤一兵一卒轻易拿下成武县城,曹州城内,路士瞻、孙登云皆大惊失色,冷静下来之后,路士瞻便连遣数拨骑兵急往宋城报信,这些人能不能冲破唐军的阻截赶到宋城,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曹镇之战,何季虎部七千人全军覆没,四千余人战死,余者全部成为俘虏。东唐军放回了两个军官,让他们往宋城报信。接着,曹州赶来的骑兵也向宋城守将丁辅忠禀报了城池被围困的消息。
何季虎身死,宋城守军无不震动,丁辅忠不敢迟疑,连忙又遣人往桃陵镇报信,此时雍丘城头,激战正不可开交,城墙之下,积尸遍野,处处血迹斑斑。张德元所部中州六师,也在与柴有功部数次交战之后,于城北和寨再次立下营垒,随时准备接应城中守军突围。
四面角楼之上架设的火炮给南吴河南军造成了很大的伤亡,但是郑德威对于拔下城池依然极有信心,这两日,城上的抵抗明显已经减弱,火炮轰击也不如当初一般密集,他估摸着,再有一两日工夫,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是蒋寿生提醒他道:“攻城至今,未见向祖才主力大部,军使要小心提防曹州方面。”
宋城赶来的信使印证了蒋寿生的担忧,郑德威也皱起眉头,深感棘手。何季虎、孙登云当初一把火将楚丘县城烧成了白地,如今就是想教丁辅忠在宋城北面布设防线,也已经没有了可以依托的据点。
蒋寿生抱拳请战:“北贼从郓州汴梁两处同时出兵围打曹州,必定是兵力雄厚,不可硬撼。请军使遣职部赶往曹州,接应路副使等,撤回宋城。”
“拿下了雍丘,却丢了曹州,这一仗仍然只是个平手之局。”郑德威颇觉心情苦涩,但他毕竟不是无能之辈,立即同意了蒋寿生的请求,“就请蒋副使率兵三万,星夜赶赴曹州,只要能将城中兵马救出,便是副使的大功。”
“是,卑职这就回本部点起人马。”蒋寿生想了想又小心劝道,“军使拿下雍丘之后,只可分兵把守,不能再西进去打汴梁了。”
“这个本帅自然知道。”郑德威点点头,“不然,若东唐仅以偏师围困曹州,主力南逼宋城,则我部鞭长莫及矣。”
他恨恨低声自语:“以向祖才之能,如何能想出这般狠决之手段?定然是有高人指点,说不准便是杨运鹏亲自督战来也。”
第一章 奔波至阳武
杨运鹏在黎阳与郭继恩见面之后,又匆匆返回曹州城外主持战事。石忠财则跟着郭继恩,继续南下郑州。白运广领着船队,收了谢文谦所付的船资,与郭继恩道别,自返燕京。郭继恩等人弃舟乘马,疾奔酸枣、阳武县城而去。
郡主和顾蓓两个女孩,都乘坐于马车之上,一路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顾蓓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从未吃过这等苦头,郡主倒是经历过颠沛流离,还能咬牙忍着。眼见顾蓓在车内被晃得面色发白,她不禁低声喟叹:“许令史驾马如风,便如男子一般利落,玉为肌骨铁为肠,咱们两个,真是万万不及。”
顾蓓捂住嘴,好容易忍住吐意,柳眉紧蹙,咬牙说道:“奴身份虽不及郡主,毕竟也是深宅大院里被父母精细养着,从未出过远门。哪里及得上她草莽女杰,马上如飞。”
郡主微微一笑:“所以她叱咤香风,娇臂舞剑,深得都帅宠爱。”
顾蓓从车帘瞥见许云萝与郭继恩偕伴同行,愈觉气恨,便又转头往车窗外瞧去,又忍不住说道:“自入河南之地,便觉凋敝,不及燕地多矣。”
“这已经是好的了,”郡主回想往日情形,微带戚容,“当初王行严王相国,带着奴逃出东都,沿途情形,鲜见人烟,偶见百姓,则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相比之下,今日所见,已经算是大有生气矣。都帅与参政两位,实是有大功于国也。”
许云萝则是骑马紧随在郭继恩身边,只是奔波整日,她也觉得十分疲累,可是她一声不吭,扎营之时与大伙儿一道搭设帐篷,埋锅造饭,打草喂马,十分利落。郡主也要来帮忙,却被军士们劝住:“郡主千金之体,如何能教你做这等粗活!只管安心坐着便好。”
郡主瞧着许云萝纤瘦娇弱的身躯忙碌不停,一张稚嫩的小脸很是严肃,田友信虽是文吏,也不曾闲着,她心下不安:“可是许令史——”
军士们都咧嘴笑了,满面风沙之中露出一口大白牙:“嗐,小夫人咱们管不到她,还得听她吩咐呢。”
顾蓓什么都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瞧着。她见郭继恩、谢文谦、石忠财、伍中柏等人亲自动手,与军士们一道,先用长枪插地,系以麻绳,围出空地。然后钉上大脚钉,张起绳子,架起用桐油浸泡过的幕布,很快就将帐篷搭了起来,再往帐篷里铺上草毡,点起熟艾熏虫,将行军榻摆开,一个个做得十分熟练。谢文谦见她瞧得目不转睛,便笑问道:“顾典书可是觉着大开眼界?”
“是,这些手段,奴婢此前从未见过,也未见书上有记载。”她又转头瞧见一伍军士在军营之外远处开挖深沟,忍不住好奇道,“那里又是在做什么?”
“呵呵,咱们一百多人宿于野外,自然也要有个茅厕才成。”
“这,这便是茅厕?”顾蓓张口结舌,她目瞪口呆地瞧着军士们挖出长长的深沟,铺上几根树干,再围以幕布,便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少喝点水,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去如厕。
夜幕已经降临,早春时分,晚间的寒意迫人。顾蓓紧抱住双臂,瑟瑟发抖地跑到篝火之旁。亲卫营甲队的伙兵们在灶台前忙碌,很快,晚饭就做好了,无非是些卷饼腌肉、酱菜和野菜汤。卷饼松软,腌肉肥美,顾蓓眼瞧着大伙儿都在大口吞食,郡主与许云萝两个虽是小口小口吃得极是斯文,看她们神色似乎也并不觉得难吃,可是她自己却觉得难以下咽。
许云萝低声示意她:“姊姊,你盛些菜汤罢。”
“不了,”顾蓓连连摇头,“我不想起夜去茅厕。”
“顾典书想是用不惯军中伙饭?”谢文谦瞅着她,突然想起一事,“此前在枢密院,确乎是从未在膳堂见过顾典书。”
“的确是用不惯,”顾蓓低声道,“枢府的膳堂,奴只去过一次,后来就是自家每日带些小食来,散值家去之后,再吃些好的。”
谢文谦摇头轻笑:“这回想必顾典书很是吃了些苦头。”
郭继恩对他们的说话充耳不闻,他咬了一大口卷饼,转头向田友信低声询问荆湖之地民情。海拉苏也凑了过来,专注地听着,又点头道:“稻米饭,很好吃。”
“哪里吃得上稻米饭,”田友信笑了起来,“只能熬些粥来吃,又不是每日都能吃得上。平民百姓,多以粟、麻、芋为食。便是丰年,亦只能每日两餐,想要见着油荤,得等到年节。若遇荒年,饿死人的事,也是常有。卑职初至燕地,见官民日有三餐,真是羡慕得无以复加。”
郭继恩面色有些阴沉,他微微点头:“如今河南地界,亦多有每日两餐者。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呐。譬如令普天下之百姓,每日三餐饱食,每年可置办新衣,安居乐业,这都是天大的要紧事。”
田友信很是惊讶:“都帅,此事殊为不易。”
郭继恩摆摆手:“天下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也。既有燕镇之模范,则九州之地,皆可为之!”
用过晚饭,大伙儿轮流去水源处打水洗脸漱口,郭继恩等人围坐篝火之旁继续议事。三个女孩依偎在一处,默默听着。直到夜深时分,诸人散去,各回营帐,许云萝便起身过去,握住郭继恩伸出来的手,跟着他一块进了中军帅帐。
顾蓓双目瞪得溜圆,郡主轻声笑了笑:“咱们也去歇息罢。”
翌日清晨,军士们早早起身,收起帐幕继续赶路。队伍过灵昌县城而不入,继续打马向南。郭继恩全然没有察觉顾蓓哀怨的眼神,只一边驱马前行,一边向石忠财询问燕州七师情形。这天下午,他们终于赶到了酸枣县城。
自黎阳至酸枣二百余里,郭继恩见姑娘们都容色憔悴,一个个蓬头垢面,不禁摇头:“身娇肉贵,这回委屈你们了。”于是吩咐她们都进县城歇宿,自己与诸将一道往阳武县城而去。
许云萝执意不肯,一定要跟着郭继恩,郭继恩也拗她不过,只好将她带上,幸好两处县城相距极近,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
阳武县城没有城墙,只有早已干涸的护城河。石忠财一手操练出来的燕州七师,便暂驻于此处,等着郭继恩等人的到来。
第二章 小城有循吏
中州汴梁南面一百五十里处,尉氏县城,这是一座平面布局呈凸字形的城池。燕州军第三师如今便分驻于县城附近,一面征集粮秣,一面帮着百姓们犁田、清沟、沥水、栽桑,果树剪枝,沤池积肥,一派农事繁忙景象。
都尉杜葵时年三十三岁,乃是燕州三师的一名巡检官,其人中等个头,形貌黑胖,面相忠厚。忙碌了大半日,他正与百姓、士卒一道,挤在田间地头用饭,就见团练官郭继蛟打马过来,翻身下马,小心走到田垄上来。
“继蛟兄弟,想必你还未曾用饭,不如就与咱们一道吃些?”杜葵用筷子敲着盛饭的瓦罐,含笑问道。
“多谢巡检,卑职已经用过了。”形貌俊秀的郭继蛟惹得农夫们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便不再上前,停下脚步躬身抱拳道:“卑职才从县衙那边过来,替程点检和许师监传话,唤巡检过去有要事吩咐也。”
“既是这等,某就过去。”杜葵放下碗筷起身,向四面抱拳,别了父老百姓,与郭继蛟一道回城去了。便有一个老汉忍不住问道:“众位军爷,方才这个后生,唇红齿白,端地俊俏,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士卒之中有认得郭继蛟的:“这个么,乃是咱们郭都帅的亲兄弟。”那老汉听得此语,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尉氏县城,南面城墙向外凸出来一大截,和天下许多的县城一样,横竖两条大道十字交叉,将城市分作四块。两人自南门进了城,沿着大道至十字路口转向西面,便到了县衙,进去之后又转往西路院落,去参见程万吉、许树和两个。
程万吉脸型方正,下颌粗犷,英气迫人,他打量着杜葵,面无笑意:“自今日起,杜都尉便不再是我燕州三师之军将了。”
“什么?”杜葵大觉错愕,他竭力让自己沉住气,“点检,卑职自问并无过失之处。”
“是一件喜事。”师监许树和这时才不紧不慢将枢密院之军令递给杜葵,“要给杜兄弟道喜哦了,都帅点了你做燕州七师之检校点检,不日赴任。如今燕州七师已经南下入了河南境,杜点检要赶紧去接兵。”
“啊,某去做点检?”杜葵自己也是大出意外,连忙伸手接过军令仔细瞧。程万吉忍不住觑着他道:“某听说,杜兄弟与都帅甚为相熟?”
“哪里,不曾。”杜葵见郭继蛟想要开口,便眼神示意他不要说出来,“只是卑职在讲武堂,是曾做过都帅的学生的。”
程万吉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说道:“都帅与真人,都曾往讲武堂授课,说起来,咱们都可算是他们几位的弟子了。杜兄弟既得擢升,就好生去做,往后赚得军功,也是咱们燕州三师的荣耀。”
“是,点检的嘱咐,卑职都记住了。”杜葵收起笑意,正色抱拳。
杜葵性情和善豁达,人缘甚好,潘绪春、费伦图、余进贤等旅将都来向他道贺送别。杜葵遂自掏腰包,请伙伴们在酒楼之中大吃了一顿,然后他便打马出了北门,往阳武方向疾奔而去。
阳武县城地处要冲,屡遭兵灾,于史书之上频见“十室九空”之记载。其城墙于战乱之中被毁,又经风雨倾颓,如今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全县丁口不足万人,百姓困苦,县令李进献和县尉王承祚两个,数次想要重修城墙,只是苦于无力筹措民伕钱粮。于是阳武县城,依旧是这么无遮无挡地立于中原大地之上。
这两位父母官都是雍平帝之时署任,他们眼见着梁忠顺废帝自立,摊派加征,征战不休,又迅速覆亡,身死国灭。如今又是燕镇节度郭继恩重举东唐大旗,席卷南下,欲与江南徐氏一决雌雄。
天地翻覆,风云变幻之际,李进献原本只是冷眼瞧着。不过很快,他与王承祚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同于往日的变化。
从郑州来了一个提营尉,自称是军中营监官,还带着两个书吏,也不要县衙如何款待,只询问了本地民情,都一一记录下来,又请县令领着他们到田间地头、各处村寨详细察看,也不肯在驿馆歇宿,当夜便返回郑州去了。
两人深恐郑州遣人过来追赋,不料过不几日,虽是果然来了个驿夫,然而其送来的观察署檄书却写得明明白白,将阳武县一年之赋税,竟是全都免了,但仍允许县衙依照比例,收做官府用度。
两人都是大出意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是檄文之上,鲜红的观察使印,十分亮眼。那驿夫催促道:“还请李明府速速写了回书,小的还得尽早赶回呢。”
“好好,请待诏先去用饭,本官这就写与你。”
驿夫告辞离去之后,王承祚对李进献道:“明府,似这般瞧来,新任上官,倒是个颇能体恤百姓之人哪。”
“少府说的是,”李进献拈须沉吟道,“说不定这重修城墙之事,或有眉目矣。”
过不多久,便有大批军士赶来阳武,他们还带来了棉籽,教本地百姓种植,又帮着种麦、通渠,田垄之间,一派火热情形。李进献等见到这景象,很是感动:“王师,王师啊。”
王承祚却找到领头的巡检靳春保,又说起重修城墙之事,靳春保很是为难:“如今汴梁那边,战事未休,行台诸位大员皆在前方督战,这城墙之事,恐怕只能后议。”
“明白,明白,伪逆猖狂,当先讨除之。”王承祚虽然很是失望,但也只能喏喏连声。
接着,便是新编入楚州军的大队人马过境,战马喧腾,军车辚辚,却是秋毫无犯,浩浩荡荡奔向南阳方向去了。
军队不入县城,沿着官道急速行进,长长的队伍黑压压看不到头。李、王二人也随着百姓们至道旁瞧热闹,但见部伍无人喧哗,无论官兵皆神情严肃,目视前方,步伐不停,他虽有心搭话,却又不敢上前,只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路过,在原野之上渐渐消失。
大雪纷飞之际,又来了一支兵,领头的乃是燕州军检校军监石忠财。三品的护将军率部来此驻屯,李进献等不敢怠慢,帮着将领们一道安顿部伍,一部分官兵借住民房,另一部分则在护城河外扎营,上万人马,倒也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第三章 固国不因险
石忠财年已四旬,形貌疏朗,性情豁达。他与燕州七师检校师监祁士德一块挤住在破旧的县衙之内。身边虽有随侍之亲兵,两个将领却依然如同当年做伍长哨长之时一般,诸事亲力亲为,全无一点仗势欺人之意。只是祁士德身躯高壮,不苟言笑,李、王二人都不大与其说话,只陪着石忠财说些风物民情之事。
李进献盛赞部伍军纪严明,兵不犯令,民不厌兵:“千里之行,见秋毫之无犯,百姓按堵,闻犬吠之不惊。下官此前,实是闻所未闻。”
石忠财笑了起来:“当初某跟着都帅在宣化之时,也便如今日一般。不是某夸说,自关内直至訾水河畔,数千里之境,我师数十万官兵,无不如此。”
于是他将当初郭继恩与霍启明二人,初至宣化抵御图鞑部,出生入死,直至如今执掌国家半壁江山,许多故事,一一道来。李进献、王承祚皆听得入神,啧啧称奇:“听护军这等说来,郭都帅与霍参政两位,实乃奇男子、伟丈夫也。”
过不多久,杜葵赶到了阳武城,向石忠财交了军令,验看了告身,又与祁士德抱拳相见。
祁士德斜眼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同袍:“军中旅将数百员,为何偏生是你得了擢拔?此前亦不曾听闻你有何卓著军功。”
杜葵心下有气,强自忍住笑道:“枢府是如何考量,杜某哪里会知道。不过既得署任,自然会尽心任事,决计不会落于人后。”
“嗯,”祁士德微微点头,“某陪点检一道,去见见下面的伙伴们。”
崔林生、马福延、苗向奎、吴占德、史廷仁、杨安清,几个旅将皆是由各师团练擢选而来,其中还有两个是降将。他们见杜葵一团和气,心下都有亲近之意。及至操训之时,杜葵也总是身先士卒,微胖的身躯甚是灵活,部伍抽空还要帮着百姓做些农活,他也是十分熟练,于是全师上下,俱都服膺,祁士德也渐渐不再挑他的不是。
石忠财赶往黎阳去见都帅,杜、祁二人依旧领着兵马整训待战。听闻都帅已经到了阳武,他们又与李进献、王承祚一道往城北谷堆村相迎。
阴沉的天空微微落着雨点,郭继恩翻身下马,抱拳与众人相见,他觑着杜葵笑道:“杜兄许久不曾回京了罢,听说令姐甚是挂念,你也该多写书信回去才是。”
“身为军将,一睁眼就忙到了天黑,倒是给忘了。”杜葵咧嘴笑道,“便是卑职转到此处任职,也不曾去信告诉家里。”
郭继恩用手指着他,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又转头问了祁士德几句,便吩咐一块进城,往县衙去详谈:“这位想必是李明府?石军监跟郭某夸说你是个好官,就烦请你替本帅领路罢。”
李进献原本稍稍躲在后面,一面打量着郭继恩,消瘦劲健,姿容俊爽,自有凛然之气,身后那个女侍卫,倾国之貌,稚嫩沉静,他正暗自纳罕,听得都帅召唤,连忙小心上前:“是,石军监谬赞,下官其实当不起。还请都帅跟着下官一道入城歇息。”
两人走在头里,低声谈论,祁士德忍不住问杜葵:“原来杜点检与都帅有旧?”
“家姐与姐夫,俱在燕京任事。”杜葵含糊其辞,“在下身份低微,哪里说得上与都帅有旧。”
“杜兄弟,你这可是不实诚。”祁士德有些不满,想了想又转头抱拳问许云萝,“还请小夫人解惑。”
“西山所新设之制造总厂,杜点检之姐夫洪全顺,便是两位副总办之一。其姐杜荇,乃是实业银行之协理。”许云萝抿嘴笑了笑,又对杜葵说道,“受洪副总办之邀,奴跟着都帅、真人往令姐宅中吃饭,见着了嫂夫人和令爱、令郎,他们两个,很是可爱。”
“是么,某也很想念昳儿暄儿,”杜葵面上浮现怀想神色,有些怅然,“许久不曾见着他们两个了。”
“原来杜兄弟出身,竟是这等体面。”祁士德有些嫉妒说道,“令姐夫乃是京中大大有名一个员外,如今又得都帅和真人信重,出任要职,可见将来必为一门望族也。”
杜葵只是摇头:“那是某的姐姐姐夫,他们做下的事业,其实与某没有什么相干。料想枢府调某来此掌兵,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以杜某并不愿意声张。”
他们穿行过干涸的护城河进了城,李进献又提起重筑城墙之事:“城墙毁坏,致百姓苦受兵盗之患,当因民所愿,分工兴役,筑版立墙,以安众心。”
郭继恩打量着断壁颓垣,却轻轻摇头:“筑城之议,关内、云中等处亦有奏请,本帅都教政事堂给驳了。阳武虽为形胜,可是本帅觉着,这城墙,不筑也罢。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奚用城墙为?”
他见李进献面露失望之色,便轻声笑道:“燕州七师,想必城外操练有日矣,明府可曾前往观之?”
“不曾,军营要地,下官并不敢擅入。只是时常听得鸣响之声,据石军监言之,乃是火枪等物。”
“可曾听得炮响?”
“炮响?”李进献困惑道,“可是有似雷鸣之声?偶有闻之,下官还以为是营中敲打梆子,原来不是?”
“哪里有这么响的梆子?”郭继恩失笑,“往后明府若亲眼见着那火炮之物,自然就什么都不明白了。此物于五百步之外,轰击城墙有如齑粉,再厚的墙,也是无济于事。”
李进献这才恍然:“下官明白了。”
众人进了县衙,郭继恩四下打量一番,便问李、王二人:“本处赞府,为何不见?”
李进献作揖苦笑:“县丞缺员,已经数年矣。”
“原来如此,”郭继恩若有所思,他瞧着两人,果断吩咐道,“适才与明府叙谈,本帅觉着你久为县令,着实有些屈才了。如今河南观察使孙光祖处,尚缺吏员,明日你便往郑州去,入统领署检校司马之职。王少府也是实心任事之人,这阳武县令之职,便由你接替!”
“啊?”李、王二人全然没有想到,郭继恩才与他们相见就果断擢官,一时间都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第四章 八方聚中州
终于能够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浴,许云萝只觉身心俱爽。她换了一身衣裳,一边擦着湿漉漉的秀发,一边往议事厅来,听着大伙儿的议论。
戴着眼镜、相貌斯文的祝同文将燕州七师处的军报整理报与郭继恩,他环视谢文谦、伍中柏、石忠财、杜葵、祁士德、海拉苏、田友信诸人,郑重说道:“豫东、山东之战,互有胜负,来往拉锯,至今已有一载,敌我之庙算折冲,令人深省之处甚多。尤其是咱们所吃的败仗,战训司军情司,都是仔细检讨,研其得失。将来还会印刊成册,传阅诸师。胜固然可喜,败亦当为警戒。将帅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之。”
诸将都连声称是,郭继恩扫一眼擦着头发进来的许云萝,只见她穿着杏黄色织锦窄袖袄裙,腰间还挂着一串珠玉禁步,随着款款身形,叮当悦耳,其冶容秀骨,尤胜于白昼之时。郭继恩定一定神,转头问石忠财:“雍州军第八师,果真是由徐珪徐副统领亲自率领,出潼关而来?”
“是,卑职也是前两日得的消息,桑统领以为有李军监坐镇朔方,已经足够,遂命徐副统领自丰州赶回,参与中原战事。”
“既来之,则安之。”郭继恩便吩咐田友信补一道文书,追加徐珪为忠武军行营副总管,于是细为部署,“楚州军六个师,与羽林军四个师,编入镇武行营,雍州军、并州军、燕州军,俱编入忠武行营,克日聚于汝州,分进合击,先破邓州之敌,然后,便直趋襄阳。”
他语调平稳沉静,厅内诸人却都神色振奋。郭继恩轻声笑了笑:“自讲武堂、大学堂两处设立,又从新绘制了许多舆图。只是两淮、荆南等处,依然用着旧图,错漏之处必多,这些事情,咱们要与前方各师参谋仔细询问,抽空勘定,先将草稿弄出来,以便日后详绘新图。”
“是,这件事,便由末将牵头去办理。”伍中柏抱拳说道。
郭继恩却摇头:“不,你去镇武行营,羽林军四个师,皆归你节度。这舆图之事,由谢副都监牵头,祝参谋、田主簿协助之。”
石忠财便抱拳道:“则卑职去忠武行营,辅佐刘统领。”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郭继恩点点头,“时辰不早,众位都去歇息罢,明日还要赶路呢。”
诸人于是散去,郭继恩这才招手示意许云萝过来,又拔弄着那串禁步,低声笑道:“怎么将这个也带出来了。”
“不知怎地,混在箧笥衣服之中了。妾方才换衣之时才瞧见,觉着可爱,就佩着玩玩。”
“的确是好看,我去沐浴,你先去床上歇着?”
许云萝轻轻摇头:“头发还未干呢。”
郭继恩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轻轻搂住她,嗅着头发上飘出的清香。许云萝低声道:“换下的衣衫,都由妾收着,到了郑州,妾再一块洗了。”
“浆洗之事,到了那边自然有人料理,哪里还用你来做。再者,不是还有浆洗店么。”
“贴身的小衣,哪里能给别人去洗,自然还是由妾来弄。”
两人虽是同行同宿,举止亲密,郭继恩却是始终克制着自己,不曾与她欢好。他注视着怀抱中的女孩,突然说道:“我从未见过你开怀大笑。”
许云萝扫他一眼,神色依然沉静:“难道竟有别的女孩儿在都帅面前开怀大笑过?”
“我的确是见过啊,大戏台看出演之时,演至滑稽处,台下无数少妇小娘,笑不可支。”
“那么她们之一哭一笑,皆是因为台上之名伶,又不是为着都帅。”
“今日总算见识了你的伶牙俐齿。”郭继恩笑着放开她,“我先去洗浴。”
翌日,瑞凤郡主和顾蓓,由军士护送着从酸枣县城赶来,郭继恩遂率一众随扈,带上李进献及其家眷,与燕州七师一道,往郑州开拔。自阳武至郑州一百二十余里,虽是新编之军,却是秩序井然,令行禁止。沿途百姓,甚至有不知兵马过境者。
李进献这是平生头一遭跟随大军行进,这才亲眼见着了军中火炮等物,此外还有偏厢车、正厢车,皆以厚木板包覆牛皮、铁皮,十分坚固。另有辎重车、贮水车等,五花八门,令他大开眼界。在向石忠财等人虚心请教之后,李进献在马背之上怔怔出神:“怪道是都帅不愿再建城墙,似这等说来,如今天下之势,矛利于盾,攻胜于守矣。”
“兵势者,此消彼长,往复而进。”伍中柏说道,“城池壁垒,愿为守御之本。火炮一出,遂成黔驴。可是聪慧多智之人,定然又会想出新的战法。都帅所云,与时俱行,便是此意。”
李进献连连点头:“此言大是有理。先贤所谓之奇正相生、吐故纳新,犹如是也。世异则事异,事变则备变,古今异俗,新故异备者也。”
“此法家之言,先生出口能诵,足见博学大才。”
“嗐,能利万民则可,岂论儒法哉!”李进献在马背上摇头晃脑,他觑着伍中柏线条硬朗的面庞,忍不住赞道,“副统领文武兼备,雄姿沉毅,不但为一良将,便是将来转任民政,亦足为名臣也。”
伍中柏笑了起来:“先生过誉,某穿惯了这身军袍,倒是情愿一直在军中厮混。”
李进献甚是遗憾,连道可惜,伍中柏也不接话,但笑不语。
郑州原为管城县治,乃是从西北斜向东南的长方形城池,原本占地狭小,丁口不多。如今河南观察使衙署移驻此地,升为府治,于是商埠遽增,城外广建民居,俨然大城气象。
早春之时,天气犹寒,孙光祖与驻守此地的羽林四师点检梅士岩、师监程啸云,还有旅监郭继骐等,一道在城北相迎。
郡主原以为能见着自家夫君,得知周恒已经赶赴汝州,不禁大失所望。郭继恩也不理会这些,与孙光祖抱拳见礼之后,就问梅士岩:“刘统领可是已从东都南下?并州雍州各师,如今都在何处了?”
梅士岩脸形瘦长,下巴剃得乌青,沉声向郭继恩抱拳道:“刘统领率燕州一师、雍州二、三、四、七师已经南赴汝州,雍州第八师如今也已过了新安县境。并州军之三、四、五师,由方顺清方军监统率,自济源、沁阳过大河而进,这两日想必已经到了登封境地。燕州三师程点检部,自尉氏转进许昌,如今是否已至襄城,则卑职不知。”
郭继恩点点头:“咱们进城说话。”
第五章 归附有豪杰
杜葵从燕州三师擢任七师点检之时,羽林四师的巡检陈启泰也接着军令,转往雍州军第八师为检校点检。
陈启泰与杜葵年纪相仿,出身于武官世家,其人形貌粗犷,气度威严。他自接令之后,立马辞别郭继骐等同袍,驾马出城向西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各处复苏情形,屡经战火荼毒的中原大地,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陕州是东出潼关第一座大城,陈启泰在这里遇着了从关内赶来的雍州军第八师。领头的是雍州军副统领徐珪,时年三十七岁,该师检校师监则是原梁义川所部之旅将季广茂。
季广茂时年三十二岁,长方面孔,有一副大下巴。陈启泰拜见过徐珪之后,便私下对季广茂抱怨道:“你我皆是燕镇老人,如今却要受一个降将节制!也不知都帅等人,心中是作何想。”
“陈兄,虽说你们在两淮与南吴军战得不可开交,咱们在陕北,可是也没闲着。”季广茂劝他道,“桑将军徐将军,一直在雍州抵御外侮,算得上是有功于国。枢府委以重任,乃见胸襟广大,用人不疑。毕竟咱们终究是要将这四海江山归于一统,总不能将归附之人都弃置一旁罢。”
陈启泰冷哼一声:“你倒是将都帅心思领会得深刻。”只是他见季广茂并不赞成自己念头,也就不再多说。
检视过部伍,陈启泰又皱起了眉头:“我师上万之众,怎么尽是刀牌矛弩,火枪火炮这等缺少?如今中原各部,皆以火器为主战兵器。似这等战力,如何立得军功?”
一旅巡检黄达忠忙抱拳禀道:“我部组建颇为仓促,关内数次激战,火枪火炮原本不多,就这,也已经是安都督与桑统领,费力筹措而来。”
“我雍州八师,岂是小妇养的?”陈启泰很是焦躁,“不成,这事本官得亲自写信与都帅分说。”
季广茂连忙告诉他:“副统领已经向枢府奏报此事,霍真人已经吩咐下来,洛阳军械厂将给咱们支应火枪火炮之物。咱们到了新安,便可清点接收。”
陈启泰这才放下心来。随着徐珪一声令下,雍州八师拔营离开陕州,向东开进。至新安地界之时,洛阳军械厂副总办邵兴旺亲自率领着工匠、民伕赶来,将霹雳弹、步枪、野战炮等新式兵器交付与他们。
陈启泰接过清单,仍是不满:“野战炮乃是破敌神器,怎么才这么几门?”
邵兴旺容色苍老,一身粗布衣衫,便如普通工匠一般,他耐心解释道:“此乃新造之物,制作不易,往后就快了。再有新炮,自然还会交与将士们。”
陈启泰点头不语,徐珪便吩咐道:“咱们且在新安休整几日,教伙伴们练习新式火器,然后再转进汝州。”
陈、季二将都抱拳称是,徐珪又挽住邵兴旺的手笑道:“老待诏远来辛苦!今日本官要陪你用些酒饭,咱们也该好生亲近才是。”
邵兴旺见这位护将军形貌英武,说话却很是平易近人,心下也松了口气道:“将军折杀老汉,老汉是什么身份,就敢与将军一道吃酒。”
“这是哪里的话,本官多得郭元帅教诲,知道朝廷如今倡以实业兴国。你们都是有大本事之人,元帅稀罕得紧。”徐珪笑得很是爽朗,“某不过一个降将,粗鄙武夫罢了,又有甚么身份!”
“将军既是这等说,小老汉却之不恭了。”
于是雍州八师在新安停留数日,操练新式兵器、新式战阵,又接收了洛阳府拔来的粮秣,这才拔营南进,急行一百六十余里,赶至临汝县境与雍州军其余各师会合。
各师皆沿汝水扎营,点检、师监都来参见徐珪。其中雍州二师点检武铭、三师点检沈望,皆是归附之将,眼见徐珪前来督战,都很是高兴,眼神分外热切。徐珪一一抱拳回礼:“众位在关中立下大功,如今又赶来此处解救中原,着实辛苦!只是不知刘统领去了何处?”
“回副统领的话,刘统领已经赶去汝州,参见大总管,听候吩咐。”曹靖抱拳回话道。
徐珪打量着他,点头笑道:“你是四师曹点检?听说你是都帅身边元从武官,如今却要受某一个降将节度,望曹兄弟不要计较些许之事,只以报国为重。”
曹靖年纪只比郭继恩略大一点,此时不过二十九岁,仍有些少年心性,他听得此语,挠头笑道:“实不相瞒,当初卑职也是险些被都帅用刀架住脖子的。副统领力拒虏寇,坚忍不屈,实乃豪杰。如今既有吩咐,卑职自然明白,决计不敢抗命。”
徐珪闻言,不禁哈哈大笑:“曹兄弟也是爽利之人,既如此,则众位各自约束部众,不得生事。待行营军令吩咐下来,咱们便听令行事。”
雍州军各部汇集于临汝之际,并州军加入中原作战的三个师,也已经越过登封、梁县、龙兴地界,直至鲁山县城之外,扎下营垒。
并州军这回统兵南下之人,乃是才被署为检校军监的都尉方顺清。此人貌若书生,时年不过三十岁年纪,性情沉默寡言。并州三师点检黄云樵、四师点检杜文实皆是归附之将,自然对他很是恭敬。五师点检孟书田却是他旧日伙伴,年纪又比他大了好几岁,两人曾经同在一处,一任主将,一任监军,彼此搭伴了数年。如今自己遽然擢升,彼此相见,孟书田固然不曾失了礼数,方顺清自己倒是有些不自在。
自从收复河东之后,并州军第五师便一直驻守晋阳,不曾参与胜州、黑城、丰州等处战事。虽然孟、方二人不曾松懈,严练部伍,毕竟一年多时日未上疆场,难免有些空闲之日。
方顺清颇通诗书,有时也与河东观察使夏树元、巡查使崔如贤、晋阳刺史栗相廷等人诗酒唱和,颇为相得。其唱酬之时,夏树元便教城中乐工弹曲助兴,中有一女名为文韵瑶者,乃是雍平帝被梁忠顺驱往东都之时,从西京逃出的教坊司乐工之女。生得娴静秀丽,极善阮琴。方顺清每每注目,文韵瑶也察觉他的眼神,她只是低头演奏,并不敢有放肆之举。
后来方顺清得知文韵瑶亦时常在勾栏之中演曲,便也抽空去听。他身份贵重,勾栏主人不敢怠慢,总请他坐在前排显眼处,一来二去,两人有了说话的时机,渐渐相熟起来。
枢府军令颁至晋阳,方顺清意外擢升,奉命出征,他便往文韵瑶处去道别。
第六章 千里暗黄尘
自燕京朝廷从图鞑人手中夺回晋阳城,至今已经时近二载。百姓们眼瞧着城市渐渐变样,修起了两层三层的砖石楼房,并建起了自来水管网,将水接至各坊。各家各户,广用煤饼煤炉,城外的铁厂、焦炭厂,规制巨大,城内商埠、银行,如雨后春笋。还有新设的医院、学堂等,这座原本就占地甚广的千年古城,虽不及燕京之繁盛,却也已经面貌一新。
“锦绣太原城!”文士们都慨叹,“今日始觉此言不虚矣。”
文韵瑶所居的宅院,位于城池东南端的富民坊内,小巷幽深,青砖青瓦。方顺清将坐骑栓好,四下打量一番,这才上前叩门。
见那位年轻的师监大人天黑之时突然来访,文韵瑶大出意外,又有些手足无措,她请方顺清进来,略一犹豫,才将院门栓上。
小小一处单开间的院落,靠墙处的竹架晾晒着衣物,屋子以木墙隔成前后两间,家具陈设都十分寒素。文韵瑶请方顺清在前屋坐着,自己扯了个小凳,为贵客烹水煎茶。
一灯如豆,方顺清觑着文韵瑶,荆钗布裙,难掩秀色,单薄的身影坐在小凳之上忙碌,他想了想说道:“前日接了燕京枢密院传来的军令,方某如今已被擢为并州军之检校军监矣。”
“是么,倒是要与将军贺喜了。”文韵瑶对于军阶官职等事不甚了了,顺嘴向他道贺。
“只是方某不日也将偕军中同袍一道南下中原,荡寇平虏。”方顺清有些出神,“久疏战阵,髀肉复生,颇有光阴虚耗之叹也。”
文韵瑶没有接话,她捧上茶盏,自己又退开一旁,默默坐着。“某自幼失怙,由家母抚养成人。”方顺清自顾自说道,“去岁某将其接来晋阳,以养天年,不意忽有西征之事。及至朔方平定,才回晋阳,又要奉命南下,戎马倥偬,未有宁时。”
“想必老夫人含辛茹苦,极是不易。”文韵瑶轻声点头,“奴婢父母俱亡,颇知将军心中苦意。”
“家慈性情通达,每每嘱咐某以国事为重,勿以家中挂念。只是临行在即,难免心中惆怅。”方顺清深吸一口气,神色重新坚定起来,“四海晏平,有赖我辈,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将军母子,皆深明大义,令人感佩。”文韵瑶想了想低声说道,“临别之时,奴婢无以为赠,且为将军演奏一曲,以壮行色。”
她说着从墙上取下琵琶,轻拨快捻,一曲将军令,慷慨激昂之声,回响在凄清的小屋之中。
“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方顺清低声细吟,脑中浮现出金戈铁马,万里江山。自宣化,常山,辽东、新卢,直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还有那些已经离去的战友,一张张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无不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又消逝不见。
他回过神来,见那女子依然全神贯注,方顺清便悄悄起身,离开了屋子。
官廨、军营、府库、粮仓草场等,皆位于晋阳内城之中。方顺清如今的住处也在这里,宅中除了老夫人,便只有一个老仆。方老夫人如今年才五旬,却已经是头发灰白,面相苍老,昔年贫苦的生活摧毁了她的容貌,但她依旧总是面带微笑,神色从容。
方顺清回宅之时,她正与老仆一道为儿子收拾衣物。方顺清连忙上前,叮嘱母亲日后加衣添饭,小心保重身子。老夫人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老身也都这么过来了,无须你格外嘱咐。倒是我儿,先前说了门亲事,尚未过门人就殁了。这些年,都帅钧令吩咐,你征战南北,眼见得就到了而立之年——老身听说,你如今相识一位弹琵琶的小娘,想必其人,定然是性情甚好?”
方顺清眼前浮现文韵瑶身影,他轻轻点头,却又摇头:“孩儿如今出生入死,这成家之事,尚未细想。待孩儿返回,再向母亲详禀此事罢。”
“既是这等,老身想要抽空去瞧瞧她,想必不会唐突罢?也不知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方老夫人依然面带笑意,轻轻问道。
方顺清犹豫许久,才低声道:“文韵瑶。”
于是并州五师出晋阳南下,经太行陉入河南,先驻于济源,后又渡过黄河至郑州西面之荥阳城,在与黄云樵、杜文实两师会合之后,继续南下,直至汝州地界。沿途见冬日山水,雪覆草地,颇觉萧疏。方顺清低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句,不觉热泪盈眶。
到得汝州地界,三师人马齐进至鲁山,此时常玉贵已经率领楚州军在后方驻训的几个师全数赶赴南阳。鲁山地界虽空,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已经令人感到迫在眉睫。方顺清收起愁思,往各处营垒巡视,等着行营的军令吩咐。
方方正正的汝州城,南临汝水,西面北面,则有岘山、崆峒山、玉皇山、少室山。汝州府治和梁县县治共据一城,原本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处。如今却是逃民聚集,啼饥号寒。官府与军队都抽调大量人手予以救助。汝州原有窑厂,刺史章庭芝又加以扩建,并与常玉贵等人一道,组织民伕修路、运粮,以工代赈,才好容易缓解了灾情。
刘清廓、周恒等人先后赶到此处,面议军情。两人见面寒暄,刘清廓便抱拳道:“忠武军可东往汝阳,破汝阴,克寿州、濠州,与镇武军南北俱进。大总管以为如何?”
“方略不变,”周恒沉声道,“两军俱从襄阳南下,取荆州、江夏,然后顺流直下,克江州、和州,直捣江宁!至于淮南之地,就交与杨都督,咱们下江州、枞阳之后,再分兵接应之。”
“好,”刘清廓点点头,“卑职知道了。”
跟随刘清廓一道出潼关的原枢密院战训司参谋卓玉思忍不住道:“可是卑职听说,雍丘城危在旦夕,杨都督那边,恐怕未必有此战力,能够扭转形势,转进淮南。”
“谭宗延谭军监已率答里赤所部自中牟赶赴汴梁,只要汴梁不失,则豫东局势无忧。”周恒神色不变,“你不要忘了,山东行营粟清海粟制军麾下,还有十万大军呢,这一支兵,即日就将围临沂而南下下邳。徐智玄纵有通天手段,又能如何?”
于是刘清廓也不等石忠财、伍中柏等人赶到,便率领徐珪所部之雍州军,南下鲁山,与方顺清合兵一处,八万人马,连同数万民伕,浩浩荡荡,经鲁阳关、向城等处,开赴南阳。
周恒则将方略细节,快马飞报郑州。
第七章 烽火燃不息
豫南之地,大军发动,谭宗延则赶回汴梁主持军务,他率领着在中牟等处筹粮的中州军第五师匆匆赶回汴梁,就立即下令葛有昌所部迅速赶赴雍丘增援。
但是雍丘城终于还是陷落了。经过近二十日的苦战,城中将士俱已精疲力竭。其城墙自秦代以来,备战守,防水患,城池高深,城楼耸立。然而在南吴军不顾死活地日夜攻打之下,七里余长的城墙多处塌毁,杀红了眼的官兵们在城墙之上苦苦支撑,南吴兵丁蚁附而上,时不时有人从城头坠落,但是架不住冲上的人越来越多,温贵河犹想以身捐国,何文晟却果断下令,弃城,突围。
张德元所率之中州六师也在城北与柴有功、张嘉护、顾枢等部御营军激战不休,御营军使尽了全部解数,仍然不能将六师从北关城处赶走。
团练程山虎圆睁双目,手擎双刀第一个从城中杀出,燕州四师余部六千余人,蜂拥而至,与张德元部会合,迅速向西北方向撤走。柴有功遂连声下令,全力追击,要紧紧咬住这支敌兵,不教他们顺利逃回汴梁。
便在此时,葛有昌的第一师赶到了战场,迅速拉开战阵,以火炮猛击之,将柴有功军迫退,这才将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的两师人马接应回陈留。
方长仅六里余的小小陈留县城,城中大半百姓都已逃往汴梁、尉氏等处。那些还没有逃走的人们,都在街道之旁,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瞧着大队人马涌进城来。许许多多的伤卒,有躺在担架上的,有咬着牙自己走的,人人筋疲力尽,眼神呆滞,身上血迹斑斑。
谭宗延和刺史陈子豫都从汴梁赶来,利用空置的民居,设立起医护营,招募百姓照料伤患。陈子豫拈着胡须,神色从容对众人说道:“雍丘城虽说丢了,南贼也是损伤极重,已经无力再往西面打来了。本官与大伙一道,都会留在此处,不会走!众位只管安心。”
城中半数民居都住进了军队,谭宗延由答里赤陪着四处察看,在温贵河与何文晟的住处,他将作战勇猛的程山虎召来,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对何文晟说道:“山虎乃是都帅身边亲近之人,历次作战皆奋勇争先,不曾辱没了都帅栽培。依本官瞧着,很该再擢一级才是。”
“是,卑职已经打算提举程提尉做检校旅监,军阶升做校尉。”何文晟点头称是,他回想起已经阵亡的同袍,面色依旧阴沉难看。
“多谢军监、师监抬举小的,”程山虎抱拳道,“只是吴贼既是得了雍丘,想必很快就会来此处攻打,还请几位上官早作预备才是。”
“守城之事,本官已经交付一师,你就不用担心了。”身躯微胖的谭宗延思忖道,“据你们说来,郑德威这回折损极大,想必一时也是无力西进,定然暂为罢兵。咱们先等着曹州那边的消息,再做计较。”
一直没吭声的温贵河这才咬着牙道:“若北面大捷,咱们就再点人马,杀回雍丘去!”
南吴河南军付出巨大伤亡,终于再次拿下雍丘县城。望着城上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郑德威面上却殊无喜色,蒋寿生率部北进之后,一直未有胜报传来,曹州城内路士瞻、孙登云等部,生死未知。这一仗打成现在这副模样,徐州城里的太子多半不会高兴。
但是不管怎么说,夺下雍丘毕竟是捷报,郑德威一面遣人往徐州报讯,一面吩咐由柴有功所部御营军驻守雍丘。其余人马,则随自己北上,驰援蒋寿生,一道解救曹州守军。
都尉戴述先连忙谏道:“我师苦战多日,极是疲累,不如先返回宋城休整,再作计较。”
“路士瞻乃是统军副使,若其城破身陨,太子责罚下来,某如何吃罪得起。”郑德威只是摇头,眼神之中颇有些惘然之意,“向祖才等弃雍丘不救,以主力围打曹州,此亦决战之时。当乘胜而进,将其击退。然后咱们方可议西攻汴梁之事。”
于是郑德威将伤卒都留在雍丘,自己率章文传、戴述先等将,领着二万兵马,匆匆离开雍丘,赶赴考城。
各处军情,雪片一般飞报郑州。郭继恩正在府衙之内,听着从大河边匆匆赶来的祝琅述报铁桥选址之事。眼见祝同文手里捏着一叠军报进来,与都尉海拉苏在一旁等候许久,祝琅心下不安道:“都帅军务繁忙,小人就先告辞了,回头小人详具呈文,再教人送来。”
“也罢,只好先如此了。”郭继恩点头,又觑着祝琅神色问道,“祝兄可是还有什么难言之事,趁今日,就赶紧告之。”
“是是,”祝琅有些犹豫,想了想狼狈说道,“小的如今已经交了燕都营造公司的职事,在此中州之地行走,本处官员多有不理会者——”
“明白了,这是本帅与霍参政的疏忽之处。”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顾蓓,“急递吏部,设河桥营造处,请以祝待诏为七品朝议大夫,主持其事,拣选书吏、匠师充实之。”
祝琅退下去之后,祝同文才上前将军报一一报与郭继恩:镇武忠武诸军,已经悉数开进至南阳、向城、方城等处。豫东方面,雍丘失陷,南吴蒋寿生军被阻于考城北面孔庄等处。曹州之敌曾经数次突围,皆被挡回。而在山东,粟清海调集大军出尼山各村寨,声势浩荡,有大举围攻临沂之意。
郭继恩听了述报,沉吟不已。海拉苏大声说道:“如今形势,便是汴梁处最为急迫。都帅当初就该留一支兵以为应急才是。或者,将程万吉程点检所部燕州三师,再调回汴梁?”
“你这是在责怪我?”郭继恩笑了起来,“谭宗延不是率领着中州五师,赶至汴梁了么。”
“可是张点检温点检两师,都已残破,郑德威若率主力继续西进,他们应对起来,也很是吃力。”
“残破亦不要紧,就地再行征募就是了。”郭继恩不以为然,“我就不信,郑德威就果真敢顾头不顾腚,将曹州、宋城都不要了。”
“可是——”海拉苏依然不服气。
“没什么可是。”郭继恩打断了他,“豫东战局之胜负手,实在粟清海粟总管处。你瞧着罢,过得几日,就该有消息来了。”
海拉苏依然固执己见:“就算粟将军南进下邳,徐智玄也可从徐州分兵抵挡之,于汴梁方面,恐怕无所助益也。”
郭继恩大笑起来:“粟清海用兵,岂可以常理推测之?”
他站起身来,招手示意许云萝:“云萝,陪我出去走走,咱们仔细瞧瞧这郑州城。”
第八章 征战无已时
尽管郭继恩等人刻意封锁,严防走漏风声,但是江宁的南吴皇帝徐敬徽还是得知了东唐军数月之间平定朔方的消息。大惧之下,吴帝连忙召集几位心腹重臣入建康宫来议事。
中书侍郎吴定本在山阳坐镇,尚书仆射王知善和兵部尚书吕可求则入宫觐见。建康宫乾清殿内,堂庑阔大,极尽富丽,君臣诸人议论起中原战事,心下都是甚为焦虑。王知善于是禀奏,荆南多次遣使来求火炮火枪之物,当此艰危之际,不可推脱敷衍,当尽力相助之才是。
徐敬徽点头应允,仍是浓眉紧皱:“所谓唇寒齿亡,呼霸王处,咱们自然是该鼎力相助。只是寡人依旧觉着,两雄争竞,还是以两淮最是紧要。郭家小儿确乃天下枭雄,仅以两月功夫便能收取朔方,北军战力雄强若此,着实可怖,咱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才是。”
“下官掌着兵部,亦曾遣出死间查探北境消息。”吕可求身形颀长,蓄着一副美髯,向皇帝作揖道,“虽说北贼进兵神速,其实乃是因为那虏王必突者,早已率胡骑大部西进甘州。由是朔方空虚,其守军多为新附之兵。这才被郭家小儿,一击得手。是以至尊亦不必长他人志气也。”
“话虽如此,北唐西征之军,逾十万之众,如今定然自关内赶赴中原,为杨运鹏、向祖才等辈之助力。”王知善厉声道,“敌我决战之际,彼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如今这鼓旗相当局面,必然翻转,岂可轻忽之!”
他转头向着皇帝,言辞激烈:“还请至尊速速颁旨,尽发两浙、八闽、江西等处之壮男,悉数遣往徐州,此危急存亡之秋,当大开府库,广任忠良,力拒北寇才是。”
“相国之言,诚如朕之心意也。”一度耽于逸乐的南吴国主竭力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便由尚书台晓谕各处,凡年十六以上之男丁,悉充部伍,俱往两淮应敌。”
荆南数次遣使来求新式兵器,南吴朝廷都迁延不理,如今也终于拔付。抬枪、铁炮等物,溯江而上,发至江夏等地。只是后军统领、荆州镇守使郭益宁强行要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经汉水运至襄阳,再转至邓州,计有火炮四十余门,抬枪上千支。此外还有配备的枪炮弹丸和火油弹之物。
殷天生、汪玉春、戴虎等将帅都来瞧热闹,摸着枪管炮管,啧啧不已。身为前军统领的殷天生五十出头,身躯雄壮,面色红润。他在观看军士们试射之后,皱起眉头询问跟随枪炮一道前来的南吴兵部主事华远宁:“此抬枪十息才能射出一弹,其速远远不及北贼之火枪。再者,此物过于沉重,伍卒须二人配备一枪,方能使用。闻说贵国新造之火绳枪,十分轻便,能否拔付一些与咱们?”
华远宁支吾道:“火绳枪者,虽是轻便,其射程、威力皆不及抬枪,统领不必多心。”
殷天生心知此为搪塞之语,只能叹气道:“想必是新造兵器,皆欲输往徐州,那也只好罢了。只是对面虎狼之兵,贵处虽是雪中送炭,恐怕也派不上太多用场。”
话虽如此,殷天生毕竟也查探到中州兵马调动十分频繁,他不敢大意,遂吩咐诸将在湍水北面张楼、陆营等村寨构筑营垒,部署火炮,以为应对之策。
此时东唐楚州军六万人马已经全部越过鲁阳关,屯集于南阳一线。得知荆湖军在湍水北面筑营,身在南阳督战的唐成义便吩咐从汝州赶来的常玉贵,不必等羽林军各部抵达,立即就向邓州发起攻势。
陈启义和尤太全两个,被唐成义召至自己身旁,担任参谋之职。两个人在膳堂用过午饭先回到节堂,陈启义便模仿着统领巡视部伍的模样,眼神锐利,稳步前行,又伸出手去抚摸身边并不存在的大炮,摘下并不存在的手套,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一张圆脸,体形健硕的尤太全捂着肚子直笑:“学得倒是真像!不过某觉着吧,唐统领其实也是学着咱们郭都帅的做派。”
“可不就是学着都帅么,”陈启义眨眨眼,“不单是咱们唐统领,便是周都督杨都督这等大人物,哪一个不是学都帅的模样?”
尤太全正要答话,蓦地瞧见门口的身影,军袍幞头,长方面孔,剑眉星目,神色严肃,立马紧紧闭上了嘴,挺身站得笔挺。
唐成义走进屋子,扫了一眼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年轻军官:“唐某一身本事,皆是都帅所授,这又不是甚么秘辛。拿笔记下,我楚州军各部,一师、三师居中,二师、四师为左翼,五师、六师为右翼,齐头并进,两日之内抵于张楼、陆营、白营,预计一日可破敌。然后涉湍水,围打邓州。”
他摆摆手:“遣人急报汝州周都督处。”
陈启义小声道:“统领,咱们就不留一支兵守南阳么?”
“要守什么?”唐成义顺手抄起一份邮报扫了一眼,“羽林军各部,不日便可赶至南阳。我师克邓州之后,大举南进,直趋襄阳,此处便成腹地,无需担忧也。”
各师兵马立即忙碌起来,身为三师一旅团练的雷元庆赶入城内,匆匆见过兄长。雷元和也已经全身披挂,嘱咐弟弟道:“听说对面之敌如今也有了火枪火炮之物,汝冲阵之时,务必小心在意。”
“不消哥哥吩咐,弟弟自然省得。”浓眉大眼的雷元庆沉声点头,想了想又道,“嫂嫂和侄儿可都还好?”
“都好,原本想着领你回宅去用饭,只是军情似火,怕你回去晚了误事。”雷元和拍着弟弟宽厚壮实的肩膀道,“如今不比从前,军法森严,不容情面。若你有违忤之举,为兄也不好替你出头的。不如就早些回转罢。”
雷元和将弟弟赶走,自己则与师监夏振发一道,点起一师全部兵马,浩浩荡荡出了南门,往邓州方向行进。刺史程元直、别驾傅扬夹在道旁观看的百姓之中,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又匆匆赶回府衙去见唐成义:“统领将大军悉数遣出,就不怕另有敌兵绕道来袭么?”
“不怕,”唐成义不紧不慢说道,“接汝州急报,忠武军行军总管,刘清廓刘制军,率雍州军并州军八万之众,已经越过鲁阳关,前锋已至向城,最迟明日午时,便会抵达南阳。”
第九章 真情焉可忘
郑州新府,管城旧县,如今虽然面积迅速扩大,城墙之内变化却并不大。郭继恩携手许云萝,由陆详顺、奉效节跟随在后,漫行于街道之上,四处打量着。
他们目光所及,民居多为土墙灰瓦,也有二层的砖木小楼,乃是城中富户所有,听说如今多是赁给官员作为住处者。偶尔见到一处正在兴建的屋子,则为砖石楼房。街头摊贩,皆粗布衣衫,有的还打着补丁。只是瞧着气色尚可,未见饿殍之相。郭继恩轻轻点头,眉头依然皱起:“如今此地百姓,好歹能吃上一口安稳饭,这也算是咱们多少做了点事罢。”
路过一处胭脂水粉铺,许云萝只扫了一眼,觉得物品粗陋,皆不合心意,便继续向前。郭继恩却带着她顺势拐进道旁一处院子,但见木屋长廊,屋内传出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学堂都已经开馆了,日子过得好快。”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从偏房里走了出来,小心向郭继恩作揖寒暄,又议论起官府新编之蒙学课本。两人正在闲聊,观察署的两位文官李进献和元焘一块走了进来。
李进献作揖笑道:“适才往节堂去寻都帅,却说是已经出去闲逛了。咱们两个一路寻来,瞧见门外陆队正奉队监两个,才知都帅往这学堂里来了。”
那老夫子才知郭继恩身份,惊得目瞪口呆,郭继恩便笑着抱拳与他道别。几人出了小学,李进献才禀道:“下官在孙都使处,见着户部行文,教河南府县,广为种棉。此前下官在阳武之时,便有军士前来,帮着百姓栽种。下官曾阅史书,知此物自西域传入,先经关内种植,只是出产不丰,其御寒之效,又不及丝绵。不知朝廷为何大力行之也?”
“棉者,原产于天竺,一经陆路,自西域传入,此为草棉,便如李司马所言,并不耐用,早被汰除。”郭继恩告诉他,“如今官府推种的,乃是木棉。此物经海路流入岭南诸地。后汉书中记载西南夷,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便是此物。燕京以海商自岭南购入,已在河东、关内、河北等处广为种植,其铃籽厚实白软,可织布,可充絮。如今军中士卒所穿之军袍者,多为此物所造,甚为耐用。棉者,比之蚕桑,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岂非大利民生之举?”
李进献点点头:“多谢都帅解惑,下官心中已经明了矣。”
许云萝轻声对元焘说道:“李司马未至之时,想必元参军十分操劳,如今可以松快些了。”
“其实还好,孙都使在东都之时,也拣选了几个旧官充任书吏。”元焘笑着作揖,面上神采焕发,“案牍之事,有人分担,在下则出谋划策,都使无不言听计从,倒也惬意。”
郭继恩转头瞧着元焘,打趣笑道:“瞧着元参军在河南之地,过得很是自在啊。听说此地不少富商、世家,颇有纳婿之意。”
元焘慌忙说道:“绝无此事,皆是传言耳,做不得真的。”
“可是元参军人物俊秀,形貌出众,虽无娇妻伴随,亦有红尘知己,诗歌互答。”李进献拈须笑道,“李某虽是才入观察衙署,亦已知矣。”
元焘额头冒汗,嗫嚅了几声,郭继恩大感兴趣:“竟有这等风雅之事,元兄何妨说来听听?”
“都帅,下官与那歌姬,虽有酬唱之篇,实无涉于风流也。”元焘急忙辩解道,“仆得都帅提携,入幕府掌机要,尽心任事,自宵达旦,无敢松懈。况自悼伤,光阴未几,并无他念。还望都帅明鉴之。”
“这也不是甚么要紧之事,不用这等慌张。”郭继恩轻轻笑了笑,“你如今不过才二十六岁,未必往后就一直鳏居?缘分之事,原本就难说得很。好生做人,好生做事,不忘旧人,善待新人,则大善焉。”
李进献也点头赞同:“原来贤弟竟有这等伤心过往,倒是李某唐突失言了。不过夫妻之事,亦属天道伦常。如今既有可心之人,令夫人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慰怀。”
元焘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好苦笑不语。郭继恩便岔开话题,问了许多别的事情,又皱眉思索,一一嘱咐:“孙都使忠厚之人,然非雄才。河南之事,要请二位多多费心了。”
李、元二人都连声称是。见已经转回管城县衙门口,两人便告辞离去。郭继恩牵着许云萝的手进了院子,见女孩儿一张小脸之上颇有不怿之色,他想了想问道:“元参军之事,你不大高兴?”
“俞家姊姊过世未及一载,元参军便有了新欢。”许云萝低头说道,“虽说他如今无有家室,此事并无可指摘处,可是也未免太快了。”
“他不是说了嘛,未涉于风流。”
许云萝轻轻摇头:“其人神采焕发,彼此必有殷勤之意也。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既有真情,岂可遽忘焉。”
她想了想又有些自责:“妾其实不该这等非议旁人,都帅,你要将妾方才的话,都给忘掉。”
郭继恩忍住笑意,正色说道:“好,我其实都不记得你方才说过什么了。”
都帅节堂与管城县衙占据着同一处官廨,两路五进的院落,被燕京来人挤用了一半,西路花厅充作枢密节堂,每日人来人往。县令柳信之颇不自安,就连官廨设于城墙之外的郑州刺史吕士安,也要寻机过来奏事。郭继恩压住不耐道:“都使衙署亦设于此,太守若有不决之事,往彼处奏报即可。其实不必来这边商议也。”
海拉苏性情直率,也不管吕士安面色尴尬,指着节堂之中来往忙碌身影道:“节堂乃是军机要地,如今战事繁忙,都帅哪里还有工夫理会这些事!吕使君且先回罢。”
吕士安才走,河南道巡查使郑元纪又从洛阳赶来郑州,入城径直来拜见郭继恩。郭继恩便对他说道:“河南诸官,多诺诺之辈,很是缺了些魄力啊。”
“河南新复之地,自然还不及燕镇等处,大家做事都是甚为谨慎。”郑元纪振衣坐下,将花厅打量一番,“郑州如今虽是扩地大建,仍觉狭小。都帅往后果真要将河南首府设于此处么?”
“这是霍真人的意思,他胸中另有宏图,过些时日自然会与你们分说。”郭继恩觑着他道,“依本帅之见,郑宪使之衙署,也是尽早搬来为好。”
第十章 休言身后意
西路的后院上房,被用来安顿瑞凤郡主和顾蓓两个女孩儿,官府还在本地招募了几个仆妇来照料她们的起居。许云萝则与郭继恩一块住在花厅西侧的厢房里。屋子里并未隔断,只是添了一具卧榻。郭继恩沐浴之后进屋,见许云萝坐在卧榻之旁,裹着一件淡粉色寝衣,正凝神思索。一张雪白细腻的小脸之上,一会茫然,一会愁苦,倒是十分生动。
郭继恩移步上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一晃:“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回来了也没察觉。”
“都帅回来了,”许云萝回过神来,瞅着他许久,才轻声说道,“妾白日里所想的念头,其实还是不对的。倘若妾亦如俞家姊姊一般,早早离去,那么妾心中,宁愿都帅另有心爱之人,也不愿都帅始终以妾为念。”
“胡思乱想些什么,”郭继恩沉下脸来,“你这是在咒自己呢,还是在咒我呢?”
见许云萝瞅着自己不说话,郭继恩更上前一步,捏住她小巧的下颌:“虽说世事无常,可是我敢笃定,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在我身边活得好好的。”
许云萝清亮的大眼一眨一眨:“就算是夫妻,也总有一个会先离去的。”
“那我再给你一句话,”郭继恩加重语气,“若是果真你先走了,我就去做道士。”
许云萝垂下了眼帘不说话,郭继恩松开她的下颌,却又捏住她极纤细的手腕,粗声说道:“快上床歇着。”
郭继恩将女孩儿拽到了自己榻上,却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搂着她就闭上了眼睛。屋子里的陶灯依然亮着,许云萝依偎着情郎,注视着一只细小的飞虫在灯火之旁扑扇着翅膀,良久,她微微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郭继恩这时却突然睁眼,贴着她细滑的面颊低声说道:“人生苦海,世事无常。又何必因为旁人遭际,而枉自伤怀?你我相遇,实为至幸,记住,休言身后事,怜取眼前人。”
许云萝轻轻握住他的手:“嗯,妾知道了,这其实都是妾贪心不足,往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睁开清亮晶莹的大眼睛:“便是霍真人,也有吟霜姊姊,和云锦姊姊两位心爱之人。那位写下悼亡诗的大才,后来亦曾续娶纳妾。所谓才子风流,红袖添香。都帅身边却仅有贱妾一人服侍,专情若此,妾复何求。”
“我非圣贤,自然也会见色意动。”郭继恩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笑道,“只是可惜,除卿之外,尚无能令我心动之人。既见姑射之仙,这世间女子,自然皆不入眼矣。”
“多谢都帅夸赞,只是妾万万当不起。”许云萝声音极低,“既得君之宠爱,若有来生,妾愿再有丝萝之附。”
“好啊,缘定三生,亦我所愿。”少女吹气如兰,郭继恩有些心猿意马,他克制住自己,又低声自语道:“人或云,士大夫不可一日无妾媵之侍。谓之当世习俗,自古如此。照我瞧来,这就是陋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不能保全妻子,卿相之流却可佳丽如云,天下焉有是理。”
“可是,亦有语云,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易妇。许多事情,都帅也约束不了旁人。”
郭继恩轻笑一声:“似你这等说来,便是令师所言,天下男子,皆负心薄幸,不可托付?”
“男子多有此心耳。只是都帅总揽权柄,威震天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许云萝垂下眼帘,“只是都帅心志非凡,不屑为之。贱妾既得专宠,自然明白其中的分别,不会任性胡为,给都帅添乱子。”
“云萝是我心爱之人,那自然是千好万好。你的品性,大家都瞧在眼里,没有不夸赞你的。不过——”郭继恩想了想又说道,“迟早有一日,这纳妾之事,我要从律法之中,强为禁止。”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了细细的小雨。两人洗漱之后,各执一根短木棒,乒乒乓乓,在屋檐下的狭小空间贴身对练。海拉苏匆匆过来,注目瞧了一会,郭继恩便示意许云萝停手,转头问他:“可是曹州方面的军报来了?”
“是,都帅神算。”海拉苏一脸佩服之色,“粟清海粟总管,率山东行营兵马,自兖州西进,已经过了曹镇。”
“好,咱们去节堂,详细分说。”
“是。”海拉苏又瞧了瞧许云萝,又白,又瘦,一脸稚气,虽是穿着军袍,仍旧一副娇弱模样,身手却是这样的迅捷,他忍不住嘀咕道,“要是郡主与顾典书两个,也如许令史这般能吃得苦,咱们省了多少事。”
南吴河南统军司副使蒋寿生主动请缨,率兵三万北救曹州。这支兵在考城北面孔庄就被向祖才所部拦截住。中州军第二、三、四师和燕州军第五、六师,连营十余里,旌旗无数,壁垒森严。蒋寿生两次率部冲击,都被击退。他不得不在考城北面土山村一带扎下营垒,与敌对峙。
土山村其实是好几处村寨相连,分别居住着王、刘等大姓。村中百姓已经逃走了大半,兵卒们倒是不愁没有屋子居住。蒋寿生将麾下三个都尉都给召来,商议对策。
蔡庆功、申火亮皆身躯雄壮,范意鸣却是生得风流俊俏,他当即向主将提议,飞报桃陵,请郑军使亲自率部来援。
蔡庆功提议分兵,自领一部绕过敌营,赶赴曹州。申火亮摇头道:“敌汴梁之兵逾四万之众皆聚于此,围困曹州者,必定是贼酋杨运鹏亲率郓州、兖州之兵前来。蔡兄贸然进兵,若向祖才这边遣出一半兵马紧追,必腹背受敌,彼众我寡,料难成事。”
蒋寿生也觉得棘手,于是吩咐各守营垒,遣人急报桃陵,催促郑德威再调援兵过来。
郑德威夺下雍丘之后,不敢耽搁,遂留柴有功所部御营军守城,自率步骑二万,裹挟着民伕,急急忙忙奔考城而来。入城之后,军士逐屋索掠,将能吃的全部抢走。考城原为富县,历经战乱,城中八千丁口如今只剩下了一半,南吴军这番掠夺,更是令他们雪上加霜。但是郑德威不为所动,搜集粮食之后,立即下令全军自北门出城,赶至土山村与蒋寿生合兵一处,预备再次攻打向祖才营垒。
郑德威军前脚才至土山村,已经秘密行进至曹镇一带的粟清海所部,兖海军第一、三、四、七师,和临海军第六师,便立即急行军一百余里,连夜赶至考城。高政永、许仲池所部临海第六师,迅速占据城池,张庚、胡盛元所部兖海一师,林文胜、彭坤生所部兖海二师,自县城向西北,占据土山村西面之王家庄、袁庄。贺经纶、庄文贤所部兖海四师、王重武、贺金永所部兖海七师,则在土山村东面之冯庄、赵庄,立下营垒。
山东行营五万兵马,与北面向祖才所部五万之众,撒开了天罗地网,将土山村之敌死死围住。
第十一章 飞师如天降
自考城至曹镇,一百余里。南吴军才入县城,百姓们就自发替唐军传递消息,急讯经村过寨,报知唐军将领。那些富户员外,也都咬牙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竟是半点不假!唐国只是要咱们的田,这伙南吴兵,竟是来要咱们的命——一个个都该千刀万剐才是。”
豫东、鲁西,平坦如砥。山东行营的唐军快马加鞭奔赴战场。入夜之后,沿途百姓点起火把为他们指路。五万兵马倍道兼行,于凌晨寅时赶至考城城墙之下。点检高政永身披甲胄,亲自率官兵摸至城墙之下,初春的寒夜之中,他的手臂用力挥下,军士们便手持飞爪,起身向上用力掷出,纷纷援身攀墙而上。
城中守军不过一团人马,其抵抗被迅速瓦解。为首的团练率随扈冲出北门,又被埋伏在此的张庚、林文胜两师截杀,无有一人能够冲出重围往土山村报讯。
张庚时年三十一岁,新任兖海一师点检的胡盛元年纪更小,只得二十八岁,其人面相颇幼,倒像一个学堂书生。两个年轻将领性子急躁,连声催促林文胜、彭坤生速速往西面抢占要地。于是这两师兵马更不停留,急速向西,又进据王家庄、袁庄两处村寨,截断了土山村敌军西去之路。
原任兖海一师副点检的山东降将王重武被署为兖海七师之检校点检,出任该师检校师监的,却是原羽林二师之团练官贺金永。彼以兵乱之时,冒险往西海池监军署报讯之功,骤升师将,晋都尉军阶,时年亦不过二十七岁,为诸师将之中,最为年轻者。
大战在即,贺金永心下也难免紧张,王重武虽是降将出身,行事却很是果决。他与四师点检贺经纶、师监庄文贤商议之后,决定两师各守一处,分据冯庄、赵庄,以为呼应。
贺经纶时年三十三岁,虽是眼睛稍小,却形貌儒雅,让人颇生好感。庄文贤比他大了两岁,脸形周正,肤色黝黑,行事甚是稳重。两人与军士们一道挖沟垒石,加固营垒,正在忙碌,斥候飞马来报,土山村之敌,已经出营向东面杀来!
天色已经大亮,一边吃着干糒一边干活的军士们迅速披挂出阵迎敌。依照操训之时的战法,贺经纶声嘶力竭布下战阵,官兵们列成八行,火枪兵居于两侧,长枪兵居中,架在炮车上的轻炮面对着摇旗呐喊、鼓噪而来的敌军率先开火,战场之上,立时声响如雷,硝烟弥漫。
火枪队不慌不忙地开始射击,南吴军的抬枪和火绳枪都难以在前进之时发挥威力,他们便同样以火炮还击。前锋将蔡庆功以骑兵冲阵,他们向东唐军阵射出带有火药柱的羽箭,箭矢带着点燃引信的药柱,在空气中嗤嗤作响,飞向对面敌阵。虽然这种火药箭杀伤有限,但是南吴骑兵皆知情势危急,即使眼见身边同袍一个个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仍然无人后退,面目狰狞地纵马向前。
紧要关头,画角低鸣,战鼓声催,齐玉恒、温克荣所率之中州军第二师,黑压压大片人马从北面赶来。王重武、贺金永亦率兖海军第七师杀出赵庄前来增援。
眼见中州军的骑兵截住了敌军冲阵的势头,贺经纶忙命巡检徐瑞祥、旅监商明柱率骑兵从步阵南面冲出,增援友军。而在他们的更南面,王重武身先士卒,亲率骑兵一直向西面包抄过去,拉开长长的战线,战马加速疾驰,他们要一举冲垮敌军的中军本阵。
双方的坐骑错身而过,刀光闪处,溅起一片血花。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恐地嘶鸣着,胡乱地奔跑,直到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羽箭,或是一颗弹丸命中,才挣扎着倒下。
鏖战一直持续到巳正时,在中军督战的蒋寿生眼见伤亡甚多,却无法冲破敌阵,不得不下令退兵。南吴军第一次突围作战,乃以失败告终。
打退敌军之后,粟清海便赶去孔庄,与向祖才相会。向祖才全身披挂,亲自出来相迎,抱拳笑道:“粟总管进兵何速!闻说山东同袍正欲围打临沂,不意粟兄弟竟出奇兵,驰援三百里相助某等。有五万虎贲来此,料想必能将当面之敌,悉数全歼。”
“粟某自从得了都帅回书,便将麾下兵马,悉数拉出尼山各处村寨,摆出大举围攻临沂之势。”粟清海黑瘦的面庞之上并无得色,“某原本打算以一半之兵围住临沂,其余诸师则南进下邳。只是与杨都督书信商议之后,某于是又改弦更张,率部急速向西,潜至曹镇等处,只等着郑德威北来入彀。”
他向着中州军统领示意身后的伊长政:“方略变动,伊校尉殚精竭虑,设计周祥。行营同袍,皆奋勇向前,此地百姓,又输粮传信相助,致有今日之功也。”
伊长政腰佩太刀,神情严肃地躬身道:“卑职所定之方略,其实还是将军大人所指点。卑职,绝不敢居功。”
“原来如此,”向祖才神色复杂地瞅瞅这个相貌英俊的倭族军官,领着客人们一道入营,又仔细问道,“临沂战事,想是骆承明骆统领主持战事?粟兄弟将麾下之兵全部调出,老哥哥亦有担忧处呀,若敌以淮南之兵,从海州、下邳两处同时解救临沂,或是海州之兵沿东路北进密州——”
“无妨,辽东水师,由沈副统领等率领,跨海为我山东行营运来火枪火炮等,又以兵船将营州军第二师顾仲林部、第四师纪玉廷部送至莱州登岸,是以粟某仍有后手。”
向祖才闻言也松了口气:“粟兄弟原来已有应对,则山东方面料无大碍。如今只要尽快将郑德威所部殄灭于此,则淮东战事,全胜有望矣。”
“是,营州军顾、纪两师,粟某已托付聂霈聂宪使代为节制。此外乔如思乔侍郎,也已经赶到了临沂。”
“咦,朝廷不是欲令其替代焦胜武,主政山东么?”
“障眼法,霍真人已经颁来密令,乔如思署任淮南道观察使!”
向祖才不禁愣住:“政事堂这就开始布局了?倒是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