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连营困凶虎
唐军在攻打考城县城之时,所燃起的火光被土山村大营望楼之上的敌军察觉,只是这火势又迅速被扑灭。蒋寿生接到禀报之后并未过于在意:“想必是城中不慎走水,不过为着谨慎起见,还是遣一哨骑军,回去问个仔细为好。”
然而这一哨骑兵,却是有去无回。都尉申火亮再遣出一队骑兵,结果又是石沉大海。蒋寿生这才觉得有些不妙,遂遣斥候往东、西、南三个方向查探,斥候们带回的消息令他如坠冰窖,连忙赶去禀报郑德威。
面对郑德威阴沉的面孔和愤怒的目光,蒋寿生也是极为不解:“末将连日向东面南面遣出斥候,直至六十里之外,并未见着一个北贼。实不知这大部敌军,究竟从何而来,莫非是杨运鹏亲率围困曹州之兵赶来了。”
“他可没失心疯,”郑德威冷哼一声,又深深皱起眉头,“这可实在是奇怪,这么多人马,是天上掉下,是地里长出?速将众将都召来,咱们合计合计!”
蔡庆功、申火亮、范意鸣、戴述先、章文传五将都来到了中军帅帐,几人对眼下情势虽有猜测,听见主帅吩咐,确知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无不变色惶惧。
蒋寿生扫一眼范意鸣,他知道这个都尉不仅在江都有田庄深宅,娇妻美妾,到了宋城之后又纳了一个富户之女,颇享艳福,果然范意鸣立即跳起来道:“北贼这是以曹州为饵,就是等着咱们入彀。为今之计,当速速向东突围,撤回宋城,再作计较。”
无人反驳他的提议,倒是郑德威自己面色铁青,开口说道:“路副使和孙护军还在曹州城里,等着咱们去解救呐——不过,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蒋副使、蔡都尉,速速点兵出营,攻打北贼东面营寨。本官,为尔等殿后接应!”
然而当日蒋、蔡二将向东面唐军营垒的进攻无果,被兵仗精锐、斗志昂扬的对手打退。齐玉恒所部中州二师遂在冯庄东北面杨堂村立下一座新的营垒,彻底堵死南吴军向东的去路。次日,郑德威亲自领兵向南面考城方向突围,高政永得知敌军出营,不禁冷笑:“这是给俺送军功来也!许师监,就请你率耿绍忠部守城,某杀贼去也。”
两个将领调集人马,高政永亲自率领出城,列阵阻拦。林文胜、王重武、齐玉恒等部再次从两翼杀来。两军激战从午至暮,得知北面卢永汉、史广兴部突然前来攻打土山村大营,郑德威不得不再次退回营垒之中。
土山村占据着三座彼此相连的小山丘,颇据地势之利。郑德威率主力退回之后,击退了卢、史两部的攻打。然而两次突围失利,河南军的伤卒甚多,士气也极为低落。众人打水做饭,照料伤患,沉默不语地各自忙碌着,除了伤患因为忍耐不住疼痛的低声哀嚎,很难再听见别的声音。
军营之中尚有近万民伕,都躲在一旁偷眼打量着。范意鸣身染血迹,默不作声地坐在一块条石之上,眼瞧着郑德威、蒋寿生两人凑在一处,低声商议。
“如今咱们都知道了,这是北唐山东之兵从兖州等处悄悄赶来,藏匿在暗处,只等着本官与你会合之后,便猛扑过来,四面合围。粟清海用兵,果然教人心惊难测。”郑德威终于说出了他最不愿面对的实情。
“是,彼倾出三路大军,志在必得,曹州实已不能救矣。”蒋寿生极感忧虑。
“眼下情形,还说什么救曹州,杨运鹏粟清海辈,等的就是咱们!”郑德威长吐一口气,强自镇定道,“贼兵势大,其营寨相距极近,不管攻打哪一处,旁边几处都会迅速出兵接应。靠咱们自己,实难突围,只能等宋城、徐州遣来援兵,咱们再趁机出营冲阵,方有逃脱之机也。”
曹州城外,杨运鹏亲自督战,乔定忠率兖海军第三师范长清部、第五师陈之翰部和第六师韩景和部等,将城池团团围住,不教城中守军有脱逃之机。他将新扩编的兖海军第七师重新交与粟清海,参与围困郑德威之战,眼见前来相助的百姓愈聚愈多,于是杨运鹏和乔定忠、杨典、孟元朋等人又迅速扩编了一个师的兵力。
这个师被定名为兖海军第八师,杨运鹏挑选了第二师的副点检田实礼来担任该师检校点检,又从陈之翰部中拣选旅监丁文煊为第八师之检校师监。
田实礼时年三十五岁,丁文煊却只得三十出头,身形干瘦,总是面带笑意。他见田实礼有些怀疑地打量自己,便拍着胸脯笑道:“当初某从军之时,风能吹倒,着实是体弱,如今可是强健得多了。点检只管放心,上阵杀贼之事,某不会输给旁人。”
“丁兄弟也是直爽之人。”田实礼笑了起来,“咱们这便去瞧瞧下面诸位旅将、团将罢。”
兖海军第八师驻屯于曹州西面一处很大的村寨之中,这里有个奇怪的名字:贵妃营。它与南面的东寺村只隔着一条官道,如今不但住了上万兵马,还有不少民伕等。田实礼一路察看过来,发觉丁文煊很会说话,不论是大小军官,还是平头百姓,他都能与之聊得入港。
眼见丁文煊又对着土墙灰瓦的村屋评点不已,田实礼忍不住道:“丁兄弟很是见多识广啊,想必从军之前,也是位读书人?”
“被田点检瞧出来了,”丁文煊咧嘴笑道,“不瞒田兄,某从军之前,的确是在学馆读过几年书,奈何学问粗疏,上不得台盘——倒是入了讲武学堂之后,学了些本事,与都帅和几位教头,议论不少,这才算是开了眼界。”
田实礼连连点头:“瞧出来了,燕镇军官,的确是与咱们这些人,大不相同。丁兄弟这等博学多闻,将来战事平定之后,转武从文,想必能有一番事业。”
他转头瞧向曹州方向:“就是不知道这中原战事,还得耗上多久。”
曹州城墙方长十二里,其城中牡丹,天下闻名。城中丁口四千余户,因为路士瞻、孙登云颇能约束军士,因此惊扰百姓之事不多,居民尚能安居。只是两个南吴军将面对着四面被围情形,心中很是忧惧。
城内驻兵一万六千余人,路士瞻两次点兵突围,都被挡了回来,有些兵丁趁着交战之机,就直接向唐军投降过去。眼见士气低落,又瞧着城外百姓踊跃输粮投军,路士瞻眉头深皱:“只能等着郑军使率兵来救,咱们才有脱身之机。”
第十三章 城南议解围
徐智勤自从卸了兵权返回徐州,就再未被授予任何官职,只占据了城中一处富户宅院,阖门自守,不见外客。陈贯恩曾为宋城谋士,前来拜访,结果也吃了个闭门羹。
太子府中,有两名绝色少女,乃是殷茜、殷蕙姊妹,其父本为浙西士人,当初民变,义军将殷父强请了去做参军,结果兵败身死。两个小女孩就此被充入乐营,习歌舞乐器之技。如今两姊妹都已逾二八之年,愈发出落得楚楚动人。徐智勤返回徐州之后,太子便将姊姊殷茜赏赐给了这个堂弟。
彭城自古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当世之城墙,多为夯土版筑,方长十四里的徐州外城,因为地处要冲,兵家要害,则土墙之外,还覆以条石、城砖,建有瓮城、马面,十分高大坚固。城池略作长方形,汴水、泗水绕城而过。城中官廨、学堂、寺庙、庵堂、道观等,齐备林立。其繁华兴盛,冠于两淮。徐州外城之中又有内城,形似半圆,著名的燕子楼便位于内城城墙西南角。太子府邸、淮南统军司衙、徐州府衙、彭城县衙等,皆位于内城之中。
内城城墙西面,是兵营和校场,南面距白门楼不远处的一座两路三进院落,如今便是徐智勤之寓处。他带着殷茜、亲兵、家仆、使女等,安心住在这里,不问外事,每日里只管听曲观书,品茶闲坐,倒也适意。
早春时节,城中又下了一场薄雪。徐智勤身着狐裘大氅,负手立在檐下,瞧着庭院里的樱树、桃树和海棠,低声自语道:“此时江南,说不定樱花已开矣。”
殷茜梳妆已毕,从屋子出来,听见徐智勤说话,便低声说道:“如今正是百花欲绽之时,江南仲春天,细雨色如烟。便是天气渐暖,不似淮北,尚有风霜,教人难耐也。”
徐智勤回头扫她一眼,见殷茜着银红色袄裙,貌甚娟好,而面有期冀之色。他便轻笑一声:“卿有南归之意?只恐吾身不由己耳。”
“此地政务,自有太子殿下处断,”殷茜小心说道,“五将军闲居于小院,不见外客。日子久了,想必也是索然无味。何如禀明殿下,就此返回江都。说不准至尊还会给将军另授要职——”
“这事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徐智勤摆摆手,这时院中管事匆匆过来禀道:“将军——”
徐智勤微微不耐:“某不是说了,谁来了都不见。”
“是,小人自然知道将军吩咐。只是今日前来的,乃是太子殿下。”
“太子?”徐智勤面露诧异之色,想了想道,“那就快请进来罢。”
徐智玄身着玄色大氅,戴一顶簪缨饰玉幞头,领着随扈进了前院,四下打量一番,徐智勤出来相迎道:“大兄今日得空,来瞧小弟么?”
“孤也想如五郎这般,自在安居,却不可得也。”徐智玄按下心中焦灼之意,语气平淡道,“咱们进屋说话。”
粟清海所部山东大军倾巢而出,围逼临沂,然后又突然分兵急进曹州地界。雍丘虽然克下,郑德威连同南吴河南军主力,却在考城县北陷入重围。下邳、海州等处,太子虽已催促李神韬出兵解救临沂,这老将却是行动迟缓,至今未过郯城县境。豫东、鲁南局势,一时间十分被动起来。
书房之内,炭盆烧暖,铜炉萦香,一片沉静。徐智勤听了太子分说,半晌无言。
“当初五郎执意顿兵于雍丘城下,朝中物议汹汹,至尊与为兄,不得不着郑德威替代之。”徐智玄继续说道,“孰料他这等轻躁,竭泽而渔,大失民心,又处置失措,陷敌重围。孤若再遣五郎往宋城去,可有解救之法么?”
“解救?”徐智勤眼瞅着书架,“不知大兄要臣弟解救到如何地步?”
“自然是将河南军主力救出,曹州那边,城池固然是只能弃之,可是路、孙二将,还是当设法接应出来。毕竟,这都是你的旧部。”
“难矣哉。”徐智勤轻轻摇头,“原本臣弟的打算,是开春之后便重修楚丘城墙,分兵据守。如此,方可保得曹州无忧。不想臣弟才回徐州,旬月之间,形势竟然就到了这一步。”
“郑德威坏了孤的大事。”徐智玄耐住性子继续劝道,“如今考城曹州等处,只能赖五弟前往,主持战事,才可扭转之。”
与太子侍卫一道候在门外的殷茜竖起耳朵细听,过了好一会,徐智勤才慢慢开口:“臣弟听说,郑州、东都等处,郭继恩已经自关内调集十万大军前来。”
“确有此事,所以考城之事,实已刻不容缓。”太子言语之中已有焦躁之意,“五弟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过去?”
“太子殿下明鉴,北贼主持合围之战者,乃是杨运鹏,此乃郭继恩帐下数一数二之大将,智略非凡,其人必有应对之后手。粟清海潜师奔袭,用兵老到,彼等苦心布局,行此雷霆一击,岂会心慈手软,教笼中之虎逃脱!”徐智勤语调有些沉痛,“臣弟亦知陷入重围的,都是河南军司忠臣劲卒。只是事已至此,明说了罢,臣弟就算到了宋城,也只能做出解救姿态,其实已经是无济于事矣。”
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殷茜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却听得徐智勤又说道:“宋城已经不能守。不管能有多少人逃回,都应速速将雍丘之兵撤出,然后退至永城、砀山、丰县等处,重布防线。唐军接着还会有浩大攻势,咱们须得仔细应对。”
徐智玄很是不快:“连宋城也不能守?如此,则咱们在河南,便无一处据点矣。”
“杨运鹏十余万大军进逼而来,大兄要用多少兵来守?若郭继恩再遣兵入亳州,直趋萧县,宋城是救是弃?攻守之势已然彻底逆转,如今当以力保徐州为重!”徐智勤语气渐重,“还有山东方面,当命江都王速速突围南走,于郯城等处布兵设防才是。不然,下邳、沭阳等处,如破屋漏雨,愈发难为矣。”
“似这等说来,便是五弟去了宋城,也是无济于事了?”徐智玄面色极是不快,起身振衣道,“你好生在此读书养性罢,孤告辞了。”
他出了屋子,瞧见慌忙退至一旁屈膝行礼的殷茜,冷哼一声,带着谢苍等侍卫匆匆走了。
殷茜进了屋子,见徐智勤默默出神,便行礼说道:“太子殿下有意教将军回宋城,重掌兵柄,这不是好事么。将军大可先答应下来,先离了这徐州城再说,怎么就拒了呢。”
“实在是已经无可设法矣。”徐智勤长吁了口气,“太子殿下亦是知兵之人,回头冷静下来,自然也明白某的话半分不假。这欺瞒之语,某实不屑为之。”
他觑着殷茜面上失望之色,不禁戏谑道:“你原本可是太子府中之人,如今为何这般向着本将军也?”
殷茜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奴婢自然也是指望有个强壮的倚靠。”
第十四章 雉垛言攻守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却没有想过,本将军就算去了宋城,也是个弃城东走的结局。某素有英名,焉能吃这等羞辱!”徐智勤毫不惊讶地点点头,只是想到被围困在考城和曹州的数万旧部,心下不免如钝刀剜肉一般难受,他故作平静,淡然吩咐殷茜,“不拘什么曲子,只管弹来听听。”
入夜侍寝之时,殷茜迷迷糊糊之中察觉徐智勤在身边辗转反侧,才知道这位五将军其实心事重重。
翌日,天气晴好,徐智勤终于按捺不住,叫上几个亲随出了院门,攀上外城东面城墙,远眺汴水泗水交汇。所谓“汴泗交流郡城角”,历代皆为徐州名胜,徐智勤在城墙之上恰巧又遇见了陈贯恩,他尚未开口,陈贯恩已经趋前叉手道:“五将军,多日不见也。”
徐智勤勉强点头:“陈司马不在太子府襄赞军务,也来这东城墙观景?”
“下官每隔几日都会来此,聊为散心之举。”陈贯恩转头瞧瞧远处沿着雉堞巡守的军士,又低声问道,“五将军为何不愿返回宋城去也?”
“不是某不愿,就算是某去了,又能如何?”徐智勤摆出一副淡漠神色,“不要说曹州、雍丘等处,如今就连宋城,也当趁早弃之才是。”
“五将军在宋城经营日久,此处又可为徐州西面屏障——”陈贯恩仍是觉得甚为可惜。
“三百四十余里,其实还是太远了。”徐智勤打断了他,“如今已经不是咱们进取之时,眼下至为要紧的,便是全力保住徐州。徐州不失,则江南无忧,否则,亡国之祸,实难避免。”
陈贯恩沉吟不语,徐智勤倒是来了兴致,他伸手指点远处河山,侃侃而谈:“此地城外多山,又有汴泗河道输运相济。因山河之限,野外难以布阵攻城,真正是易守难攻,天造地设之险镇也。再者,徐州三面阻山,一面临水,其西扼汴泗,北控兖济,以保江淮险要之设,皇都恃之为南北咽喉,又有良田十万余顷,水陆肥沃,兴置屯田,资粮易积,且民风彪悍,多出健卒,实有定鼎之基。是以徐州安则国家自安,不然,设若陷于北贼之手,则江淮必失,国家必亡也。”
“是,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兵家有云,徐州之地,南守则略豫、鲁,北守则瞰淮、泗,实乃攻守之要地也。”陈贯恩也点头承认,却又不解问道,“只是咱们从东、西两面都退出数百里,令敌气焰更炽,岂非过于畏敌怯战也?”
“收缩防线,不致使敌有腾挪之机也。”徐智勤皱起眉头,“你也是个知兵的,怎地连这一层也瞧不破?”
“下官明白了,”陈贯恩面露苦笑,“就怕太子殿下未必能下得了这个狠心。”
“当此之际,不能不行壮士断腕之举,不然,进退失据,处处被动,愈发难以挽回矣。”徐智勤吁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道,“闻说郭继恩在东都、郑州等处聚集了十万大军,你们就不怕他挥师亳州,破永城而直趋徐州来么?”
“都不用说以奇兵入亳州,便是从汴梁大张声势趋赴宋城,也直如泰山压顶!”陈贯恩摇摇头,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至尊已经诏令,征发江西、两浙和闽地等处青壮,点行入役,俱赴淮东。第一拔戍卒,这两日已经过了宿豫。”
徐智勤心下稍安,他点点头又问道:“郭继恩手握十万精兵,至今还不发动,陈司马以为是何缘故?”
陈贯恩皱眉苦思,一时也没有理出头绪来。两人便都转头瞧着城外青山白云,良久无言。
郭继恩虽是在洛阳、郑州等处聚集了二十万大军,却没有遣往淮东去啃徐州这块硬骨头。楚州军、雍州军、并州军、燕州军,以及羽林军各师,俱都向南,扑向邓州、泌阳方向。
羽林军参与荆南作战的四个师之中,跟随周恒一道南下的羽林师是最晚跨入河南地境的一支兵。临行之前,该师一旅点检南俊龙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策马出营,往西山紫竹院方向去了。
时属早春,燕地仍有彻骨之寒。战马打着响鼻,喷着白气,驮着主人慢慢悠悠前行。竹林草亭之中空无一人,南俊龙心下略觉惆怅,他正要掉转马头离去,却瞥见小森晴菊,深青色缎面棉袍,头戴黄冠,正沿着山道款款而来。
小森晴菊也瞧见了马背上的南俊龙,便微微屈膝行礼:“元日既过,万物生发,奴婢遂往先前那处石桥短亭,听泉去也。”
南俊龙松了口气,他瞅着这年轻女冠,直截了当说道:“在下今日前来,虽是偶遇小森居士,其实亦有道别之意。王师出征,不日远行,自此一别,或经年难见。愿居士平安无恙,清净喜乐也。”
“谢将军特来相别,”小森晴菊微微动容,她想了想突然说道,“请将军随奴婢这边来。”
南俊龙有些困惑不解,但还是翻身下马,牵着坐骑随着女子一道前行。
紫竹院内,观主素羽真人眼见小森充容领了一个军官进来,不觉大为错愕。南俊龙连忙上前抱拳见礼,自报身份。素羽真人将他打量一番,眼见这羽林军将官年未三旬,面如冠玉,目若流星,猿臂虎躯,英气勃勃,不禁心下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只吩咐小森晴菊仔细承迎。
小森晴菊低头称是,便将南俊龙延入雅室,烹水煎茶相待。紫竹院地处偏僻,香客原本就不多,小森晴菊出宫来此,除郭继恩之外,亦是从未见过男客。如今她竟然陪着一个这等英武俊俏之年轻将官从观外回转而来,遂令观中那五六个修行的女冠,都被惊动,皆往院中探看。
雅舍之门大开,南俊龙瞥见院中始终有人逡巡,心下也有些嘀咕。小森晴菊却是若无其事,小心为他捧上茶盏,复又转身出去,拿来一支尺八,轻声说道:“奴婢许久不曾用此物矣,今当分别之际,且为将军吹奏一曲。”
第十五章 初春聆尺八
尺八吹出的曲音,南俊龙此前从未听过,比之于洞箫,其声更为古朴苍茫,颇有杀伐之意。他捧着茶盏,默默瞧着那跪坐吹曲的东倭女子,一时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曲音渐低,终至沉寂。南俊龙回过神来,忙放下茶盏,正想说些道谢的话,小森晴菊自己先开了口:“奴婢学这尺八,最初还是父亲大人所授呢。”
她一曲吹罢,心有所感,不禁追思往事,轻声诉说:“奴婢虽是庶出,父亲大人却是颇为喜爱,时常将奴婢带在身边。那几年呀,奴婢很是过了些开心日子。”
“居士既得令尊宠爱,为何却会渡海来此也?”
小森晴菊低下头来,极难察觉地叹了口气:“当初使团挑选官宦之女奉送上国,太政大人亲口吩咐,点了奴婢的名字。”
南俊龙仍是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其中关窍,只好含糊应道:“原来如此。”
小森晴菊笑了笑:“想是奴婢之经历,让将军生出感慨了。不过奴婢觉得,能够来到燕京,其实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呢。”
“此处虽是甚为清幽,”南俊龙这才打量着雅舍,忍不住替她感到不平,“比之皇宫,又着实是太过简陋了些。”
小森晴菊微微吃了一惊,瞧瞧南俊龙,然后又低下了头。南俊龙见她领如蝤蛴,螓首蛾眉,虽仪态万方,却暗藏幽怨,心下有些懊悔自己失言。他正想将话题岔开别处,小森晴菊已经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万事皆由命,此心总听天。奴婢吟诵前贤之句,便觉心中安定,又有陋室如同金玉屋,人生到处即为家之语,是以奴婢亦能随寓而安也。”
暮色四合之际,南俊龙才返回西山大营。旅监贺亮才见他神色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南兄弟,你得空便往这西山深处去玩,某瞧着有些蹊跷也。”
南俊龙若有所思,摇头不答,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说道:“此地往西行不远有一道观——”
“知道,紫竹院嘛,那里可是女冠修行之道场。”贺亮才回过味来,蓦地睁大了眼睛,“南兄弟,你莫非是——”
“紫竹院内,有一位帝妃出家在此。”南俊龙闷闷说道。
贺亮才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扑至门口四下瞧瞧,迅速将门阖上,转头惊恐地瞅着伙伴,压低声音说道:“南兄弟,你当真是胆大包天!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你怎么就敢去招惹这样一位贵女?往后万万不可再去了。”
“明日便要出征,谈何往后。”南俊龙微微皱眉,“再说,某并无无礼之举。”
贺亮才慢慢走近,觑着他面色,又忍不住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俊龙摇摇头不说话,贺亮才便一直磨着追问不休,一直到军营之中号令熄灯歇息的梆子声响起,他还不善罢甘休,躺在被子里问个不住。南俊龙翻了个身,索性用衾被,将头脸全部蒙住。
翌日,点检张承绪一声令下,全师出营,跟随羽林军统领、楚州行台都督、江南行营大总管周恒,往东向运河码头而去。南俊龙、贺亮才则率领骑军,沿官道一路南下,经安次、河间、衡水,直入河南地界,一路一千四百里,风尘仆仆。
入郑州之后,见过孙光祖、吕士安等文官,羽林一师与从豫东赶来的羽林四师会合一处,休整两日,便继续南下,进至汝州。周恒将行营暂设于此,羽林一师和四师则等伍中柏赶到之后,继续开赴南阳。
汝州之地多山,北有少室山,西面有伏牛山,从汝州折向东南则有大道经鲁山通往方城。沿途有各处官府募集的民伕在为大军输运军粮,四轮马车、两轮马车、独轮车,不绝于道。驿道宽不过丈余,各县之县丞、县尉、户曹从事、兵曹从事等,领着捕快们来往奔忙接应,一个个累的面如土色。
为方便各路人马行进,不致彼此阻扰,官府早早定下规矩,行人车马,一律靠右,为便于军民人等识认,官道一侧每隔数百步,则插一红旗,另一侧乃插黑旗,以免错乱。大军行进迅速,从运粮队伍左侧快速赶超,新任羽林四师旅监许卫龙,转头对身边的巡检郭继骐抱怨道:“咱们羽林郎,国之爪牙,如今却成了殿后押粮之兵,大总管与伍副统领这等差遣,却不是颠倒了么?”
许卫龙浓眉大眼,年才三旬,与他搭伴的郭继骐年纪更小,如今才得二十四岁,乃是诸师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个旅将。听了许卫龙的埋怨,郭继骐轻声笑了笑:“甲兵二十万,另有近十万民伕,这等声势,许兄何愁无仗可打?依郭某之见,枢密院铁定是打算在年内杀至江宁城,这一路,多少魑魅魍魉,尚待扫除,又何必焦躁。”
“可是许某已经听见三师、六师的同袍们议论,唐总管已命楚州军,击破南贼在湍水北面之营垒,逼至邓州城下。”许卫龙依然气恼,“那雍州军并州军等部,都赶在咱们头里。待羽林各部赶到,只怕是一点骨头也不剩了。”
“这么多兵马,岂会全都挤往邓州一处?”郭继骐摇头失笑,“新野、唐河、泌阳等处,俱当夺回,然后进取襄、随,许兄,咱们只管安心等着军令便是。”
从东都等处赶来的羽林三师、六师行进在最前面,其前部骑兵已经进入了南阳城。眼见大军连续过境,忙得焦头烂额的刺史程元直也不跟路文庚、安士政废话,直截了当说道:“好教二位都尉知晓,唐总管已命楚州军悉数出击,一举摧破殷天生在张楼、陆营所设之营垒。刘总管所部,雍州并州兵马,则下唐河、泌阳。羽林三师若宿于城内,这营房都是现成的。若是径直出城,往南门去便可。”
两个师将对视一眼,安士政遂抱拳道:“谢程使君告知,如今跟在咱们后面的,乃是羽林六师兵马,由伍副统领亲自率领而来。”
“六军毕集,总管、统领之辈,多不胜数。”程元直微微不耐,“这位伍副统领,要住军营或是驿馆,悉由其便可也。”
第十六章 寒去动惊雷
湍水北面,地势平坦,荆南军在陆营、白营、张楼三处村寨,布下月牙状的第一道防线,由都尉汪玉春率领,严备南阳当面之东唐军。得知这一情形,东唐镇武行军道总管、楚州军统领唐成义不等各军齐至,便果断下令楚州军全师出击,六万步骑,一日急进百里,直扑敌营。
早春时节,野草如碧。依照主将的吩咐,楚州军一、三师赶至白营之后,立即集中全部野战重炮,在敌射程之外猛轰营垒。震耳欲聋的炮吼声中,开花弹如天雷落地。石壁、栅栏顷刻间支离破碎,营内则火光四起,士卒们都被炸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一片哭嚎之声。
监军官擂起战鼓,步卒们各执兵器,列阵前行。步枪兵居中,轻炮位列步枪阵两侧,跟随军阵一道前行,刀牌手和长枪兵则紧跟在后,随时向两翼散开以为护卫,骑兵则在更远处警哨。众兵齐进,枪炮轮番俱射,略无间断,其声震地。营垒之中虽有火枪、铁炮的零星还击,但在这密集延续的火力线之前,迅速就被打哑。荆南士卒原本就对新式火器并不熟练,慌乱之下,好几门铁炮先后炸膛,彻底丧失了反击的能力。
火枪队停止了前进,刀牌手和长枪兵从阵后涌了出来,如山洪泄地,冲入了白营。
汪玉春从白营西南面的张楼冲出,率领骑兵赶来救援,他们与楚州军的骑兵撞在了一起,厮杀正酣之际,张楼西面的陆营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冲天。
楚州军第二师杜贵全、蒋玉发部,第四师魏守亭、张寿永部,轻易拿下陆营之后,立即分兵攻打张楼,眼见后路被抄,汪玉春所部立即慌乱起来。
荆南军骑兵数量不多,这四千余人几乎其全部精华所在。见事已不可为,汪玉春便试图率部南走,从八里岗西面的水浅之处涉过湍水,逃回南岸。唐军骑兵则紧追不舍,那些从营垒之中逃出的步卒,被迅速追上,杀得哭爹叫娘。许多人在田野里跪下叫喊着投降,湍水河边,纵马追来的骑兵箭发如雨,河岸到处都是尸体,河水为之一赤。
半数骑兵仓皇逃回了邓州城,汪玉春本人则肩上中箭,被唐军擒获,成了俘虏。
楚州军军监、镇武行军道副总管常玉贵,由楚州一师点检雷元和、师监夏振发陪同着,来到白营营垒巡视。这个古铜面色、眉毛粗直的汉子如今已经四十六岁,因为身形瘦高,他得了个竹竿将军的绰号,不过常玉贵对此并不以为意,他打量着被押送至自己面前的汪玉春,见此人三十五六岁年纪,身躯雄伟,肩上带伤,眼中却带着迷茫之色,便含笑问道:“汪都尉精于骑射,素有勇名,今日为何颓丧若此?”
“败得太快了。”汪玉春回过神来,叹息说道,“某近二万部卒,三处营垒,原本想着,至少也可抵挡三五日。不料才一个时辰,就溃不成军。将军麾下,精兵利器,某败得心服口服。要杀要剐,甘愿受之。”
“朝廷不杀俘将,况且你还有伤在身,先下去好好养伤罢。”
军士们将汪玉春押了下去,常玉贵便转头问夏振发:“五师、六师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楚州军以四个师的兵力击破湍水北岸营垒,五师迟瑞峰、魏忠南部,六师靳守诚、周忠河部,则一路赶至八里岗东面的丁湾村处,这里河道不宽,中有沙洲,便于大军渡河。这两万兵马渡过湍水之后,转向西面,逼近邓州。
邓州亦为河南名县,有内外两重城池,外城为夯土城墙,方长十四里余,内城包砖,方长八里。其高大坚固,不亚于南阳。殷天生原本对守城之战颇有信心,不料湍水北面战事,不等他遣出援兵,就已经结束。一万八千兵马,只逃回两千余人,邓州城内,大为震动,人心惶惧。殷天生听闻败讯,一时也是愕然无语,不知所措。
得知东面唐军已经渡河而来,戴虎便自告奋勇出城迎敌。殷天生连连摇头:“唐军势大,不可力敌。咱们只可坚守不出,另,赶紧遣人飞报襄阳,请霸王早为预备。”
然而就在楚州军进逼邓州之时,刘清廓所部之雍州军并州军,已经轻易收复唐河、泌阳两县,接着挥师南下,与羽林军会合于新野。三路齐进,并州军由方顺清统率,进据枣阳。雍州军和羽林军,约八万之众,则直趋襄阳。
汉水蜿蜒南下,襄阳、樊城两城,仅一水之隔,樊城在汉水之北,城池为狭长的长方形,襄阳则城墙方正,两城俱十分高大坚固,极难攻打。襄阳城池,堤坝、翁城完备,墙外是天下最为宽阔的护城河,素有“铁打的襄阳城”之称。荆南之地共有约十万之兵,其中三万人便驻守在此处,主将乃是呼元通帐下中军统领王孝思。其人时年四十五岁,为人持重严谨,亦称名将。
得知邓州败讯,王孝思心下也是大为震惊,他一面吩咐军士登城戒备,一面遣人急报荆州,敦请呼元通速遣援军北上。
邓、襄等地,烽烟大起。为便于指挥,周恒与石忠财所部燕州军一道南下,亲至新野坐镇。又命方顺清率并州军第四师、五师转向西进,从襄阳南面渡过汉水,截断守军退路。
唐军在樊城北面连营十余里,旌旗猎猎,声威浩荡。受周恒差遣,楚州军统领、镇武行军道总管唐成义亲至樊城大营,统率三路兵马,指挥攻城之战。伍中柏、徐珪、方顺清等,俱受其节度。
唐成义巡视大营,诸将纷纷请战,都被他按下:“且等常将军所部克下邓州南来,方可攻城。请众位约束部伍,不可轻动。”
徐珪诧异道:“我师八万之众,日耗米粮三千余石,雄兵久顿于此,恐非上策也。”
唐成义郑重抱拳:“徐将军忠勇之意,本官尽知。只是襄阳天下雄城,都帅大计,成败在此一举,不可不计出万全也。”
他说罢转头目视伍中柏,两人并肩作战多年,早知彼此心意,伍中柏便抱拳道:“待楚州军同袍赶来,咱们便急攻樊城,缓围襄阳,只等着呼元通援兵赶来,一举击溃。则襄阳轻易可下也。”
唐成义微微点头:“善!”
第十七章 阵变龙蛇活
楚州军四个师进至湍水南岸,便以重炮猛轰邓州城墙。弹丸在城头炸开,守军四散奔逃,无敢还击者。连轰两日之后,北面城墙被炸开大缺口。三师团练雷元庆手执横刀,率先冲入,点检左绪堂身披甲胄,与军士们一道奋勇作战,荆南军触之即溃,殷天生领着最后一点人马死守内城,戴虎则领着骑兵自南门出逃。早有防备的楚州六师则迅速从城池南面许庄冲出,予以截杀,这两千骑兵很快就被拦住,杀得七零八落,戴虎身中数箭,当场殒命。余者纷纷丢下兵器,下马投降。
六师师监周忠河时年二十九岁,乃是燕京人氏,身躯矫健,英姿俊爽,他手擎单刀,指向城门,军士们便齐声鼓噪,杀将过去。点检靳守诚虽是河东降将,却也同样忠勇果敢,纵马抢在头里,第一个冲入了城门,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奔向内城南门。
内城不但有城墙,还有一道护城河。唐军从四面以轻炮轰击城墙,城头守军都不敢露头,百姓们都被发动起来,以碎石砖瓦填河。军士们一拥而上,以巨木狠狠撞击城门。夏振发于城下大声喝道:“王师南下,讨伐不臣,殷将军既为宿将,当知忠奸大义,岂可不弃暗投明耶!”
晴日高照,殷天生满头是汗,却咬牙不答,一颗弹丸在他附近炸响,碎屑四溅,尘土大起,身边的军士顿时作鸟兽散。接着又是哐的一声巨响,唐军将士齐声欢呼,各执兵器,杀将入内。
殷天生引刀自尽,戴虎战死疆场,城中两万余守军,被悉数全歼,其中一万三千多人成为俘虏,大多数人都被充入运粮队,遣往荆南地界。常玉贵知道南面战事急迫,楚州军仅在邓州休整一日,便拔营南下,赶赴樊城大营。
周恒将邓州等处战事情形,遣人飞报郑州。但是考城方面的军报,却比他们更早一日送入郭继恩的临时节堂。
郑德威军两次突围都被挡了回去,粟清海便找到向祖才商议:“贼将突围不成,士气已沮。依粟某之见,围困日久,宋城、徐州等处必遣援兵相救。此平原之地,难以阻截,当速速拔取被围之敌,以防夜长梦多,教之逃出生天。”
“不错,”卢永汉、邢有贵等都十分赞成,“如今咱们胜券在握,不可延误战机,正该四面齐进,将这股顽敌,悉数殄灭。”
向祖才也知这是必胜之战,便拈须微笑,慨然应允:“某麾下各部,悉由粟统领节制,号令归一,你只管吩咐下去,某坐等捷报便好。”
粟清海也不推让,郑重抱拳道:“多谢向统领。”
翌日清晨,东唐军所有将士,卯初之时便用过早饭,近十万大军齐齐出营,从四面八方扑向土山村敌垒。上百门各式火炮,从南北两面同时发出怒吼,地动山摇之际,各路选锋,高擎战旗,擂响战鼓,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如利刃出鞘,直插而进。随同步卒一道行进的轻炮轰开栅栏、石壁,燕州五师巡检傅朝栋,亲自率部从缺口处向敌营投掷霹雳弹,随着轰隆巨响,他挺枪跃马,第一个冲了进去。
到处都是敌人,南吴军官们约束不住部伍,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抓住几个伍卒就领着他们投入作战,然后就迅速被数倍之敌砍做肉泥。军营里的民伕们都被喝令呆在屋子里,着人看守,不许出来,以免误伤。南吴将领戴述先在望楼之上连发羽箭,射倒了不少唐军官兵,中州军第二师点检齐玉恒举枪瞄准,觑得亲切,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正中戴述先面门!
军士们挥动大斧,很快将望楼劈倒,顿时四下里齐声欢呼。
粟清海指挥若定,早早部署,唐军杀入敌营之后,迅速将南吴军切割成三块,逐一围杀。章文传在逃跑之时被一箭从坐骑之上掀翻下来,紧接着几杆长枪同时刺来,就此被结果了性命。身躯壮硕的蔡庆功,也在混战之中被林文胜所部官兵开膛破肚,几乎被剁成了肉泥。
激战一直持续到午时,粟清海领着伊长政等人进了考城县城,他立在北面城楼之上,远瞰北面战事情形,面色全无波澜。天空阴云密布,平展展的原野之上,三处相连的小山丘,滚滚浓烟窜天而起,尚未入营的东唐官兵们,舞动红旗列为长队,形若游龙,在敌营外围截杀出逃之敌。
一个个传令兵打马疾奔过来,将战情报与伊长政:戴述先、章文传、蔡庆功等皆已被斩杀,申火亮被生擒,范意鸣则主动投降。五万敌军,已经被歼灭大半。
伊长政微微皱眉:“咱们要的是郑德威、蒋寿生之首级,这两个人哪里去了?速速回去传话,万万不可令其走脱!”
“是!”
眼见战圈越围越小,郑德威、蒋寿生终于决定弃营。郑德威哀叹一声:“一着之错,致满盘皆输也。就算能逃出生天,某实已无面目去见太子殿下。”蒋寿生倒还算是沉静:“司帅不可先堕了志气。不管怎样,能逃出去便是天幸,往后未必没有扭转之机也!”
他们纠集精锐,从东南方向再次突围。东唐军则层层截杀,中州军第三师秦存贵部、燕州军第六师史广兴部也追出营垒,从两翼包抄过来,双方将士火枪对射,兵刃相交,呐喊声、撞击声,响彻原野。
寡不敌众,土山村东南面的截杀战也很快结束了,兖海军第四师贺经纶部生擒了已经筋疲力尽的蒋寿生。高政永率部匆匆赶来,他手擎步枪,瞧着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蒋寿生,甚觉不甘:“咱们在敌营苦战不休,倒教你们捡了个大便宜。”
庄文贤没有做声,贺经纶眯着细眼,只轻轻笑了笑:“侥幸之功,不足道也。”
蒋寿生虽是委顿在地,面色依然不屈。已经捐躯的营州军点检徐瑞全之弟徐瑞祥,如今是兖海军四师之巡检,他面目狰狞地挤开众人上前,朝着蒋寿生面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郑德威同样未能逃脱,战死于乱军之中,被割下了首级。考城之战,五万南吴军被全部歼灭,上至主将,下至伍卒,无一走脱,两万多人战死,余者全部成为俘虏,此外东唐军还解救了九千多民伕,实为完胜。
粟清海一语不发地走下城头,又停下脚步,转头吩咐伊长政:“将今日战报,速速遣人,飞报都帅处。”
第十八章 军雄鼓角知
豫东、鲁西,平原之地,在城墙之上,视野甚好,能眺望远处。曹州城头的守军,瞧见南面天边外阵阵浓烟,冲天如柱,便急忙报知路士瞻、孙登云。两人虽不能确知城外情形,却也能猜出,这是南吴之援军,正在与唐军激烈交战。
两人匆匆登上南门城楼,极目远望,可是除了冲天烟柱,他们什么也瞧不见。孙登云叹息道:“闻说北唐有名为千里镜者,可穷极远地,视目不能见之物,两军交战情形,一望便知。”
“此等军、国利器,彼定然小心看护,不使流出,咱们也难见着。”路士瞻眉头深皱,又低声自语道,“不知前来相救的,是蒋副使,还是郑将军亲来?瞧这情形,恐怕是进兵不利,已被截住了也。”
“副使,眼下情形,咱们只在城中坐视观望,恐怕也不是上策也。”孙登云小意提醒道,“若援军就此被逐走,则形势愈发难为矣。”
“孙护军言之有理,虽说郑德威接掌军司,某也是心下不服,”路士瞻点头赞成,咬牙说道,“当此困厄之际,咱们更加不能坐以待毙,当趁势出城,速速南走才是。”
路士瞻当机立断,立即点起城中全部兵马,焚烧文书,各携干糒,打开南门趁机突围。杨运鹏已接粟清海报请,知道今日粟、向两军将围歼郑德威所部,因此早有防备,各师将士,皆严阵以待。守军才从城内杀出,田实礼、陈之翰便各点人马,从东西两面赶来,协助韩景和所部,一道截杀突围之敌。
在曹州北面布营的范长清部先入曹州城,接管城池之后也从南门杀出。城池南面,王庄、陈营以北,两军将士各举兵刃,杀做一团。路士瞻不顾一切地数次遣出小股骑兵试图冲出包围圈,试图往援军处报讯,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真的能盼来救兵,但这已经是能够将麾下万余兵马顺利带回宋城的唯一时机。
孙登云指挥着殿后的兵马,面对着追杀过来的范长清的兖海军第二师,匆匆忙忙地又列开了一条新的战阵。但是范长清并没有急于吩咐发起冲阵,而是命令骑兵护住两翼,步枪兵列为方阵,于行进之中鸣金而止,轮番齐射。如是者再三,南吴军阵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虽然在孙登云的喝令下,抬枪和火绳枪也在奋勇还击,但是士卒们终于因为顶不住巨大的伤亡而开始渐渐后退。
冲出城的守军在被韩景和所部拦截住之后,路士瞻便下令骑兵以锥形阵向前疾冲,试图撕开一个缺口。步卒则在两翼列成三角形的防御阵型,张起盾牌,以羽箭和火枪从盾后还击,以抵挡田实礼和陈之翰两部的冲杀。
杨运鹏匆匆进入曹州城,在先前路士瞻、孙登云曾经眺望过的南城门,用千里镜察看战场形势。他微微颔首,又对身边的中州军司马孟元朋说道:“路士瞻此人,带兵还是很有些真本事的。这一支兵,虽说是以寡击众,却未见散乱,尤其中军,巍然不动,倒也的确是一块硬骨头。”
孟元朋倒有些担忧:“都督,若是教他们走脱了,咱们围了这多时日,岂不是前功尽弃也。”
杨运鹏古铜色的面容之上难得地流露一丝笑意:“哪里会是前功尽弃,这曹州城,不是又被咱们给收回来了么?就算路士瞻逃脱,咱们就不能再整部伍,杀往宋城去?”
“是,若粟总管今日能将伪吴河南军之主力一举殄灭,则都督克复宋城,亦只如探囊取物耳。”
杨运鹏便将千里镜递给他:“孟司马,你瞧瞧罢。”
孟元朋连忙接过,小心端着仔细瞧去,却皱起了眉头:“敌中军大旆,忽然向东面去了也!”
“哦?”杨运鹏也微微诧异,“路士瞻是打算丢下自己的步军不要了么?”
他重新拿过千里镜,向战场之上张望。亲临战场指挥的乔定忠察觉敌军北面战线是其薄弱之处,便吩咐陈之翰将骑兵拉出,转向北面再补一刀,将其彻底杀溃。但是路士瞻敏锐地抓住了战机,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等来援军,便立即亲率中军骑兵向东面猛冲过来。
曹柯率领的步军战阵很快被撞开了一个缺口,尽管黄中善和季恩培等旅将身先士卒,将战阵重新合拢,但是路士瞻和他的骑兵已经成功地逃出了包围圈,只是眼见突围之时一千多骑兵被杀落马上,路士瞻也没有勇气再返身列阵,去解救尚在围困之中的步军官兵。那些侥幸逃出来的骑兵,不等他下令便拼命打马急急奔逃,路士瞻摸了摸自己被射落红缨的兜鍪,长叹一声,也驾马飞奔而去。
乔定忠痛心得连拍大腿,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下令各师继续往包围圈内坚决推进,不教敌军的万余步卒走脱。
经历战斗的双方将士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但其实,曹州城南的交战仅仅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曹州守军的殿后兵马首先顶不住惨重伤亡而开始溃败,接着,左右两翼也很快开始动摇,官兵们乱七八糟地四散逃命。他们绝大多数都被杀死或者被俘,只有两千余骑兵在路士瞻的率领之下,成功地从东面冲出,沿着那条通向曹镇的官道亡命奔逃,又折向南面,忙于围歼郑德威军的粟清海没能分兵前来拦截,这支敌兵最终顺利地撤入了宋城。
曹州之战,大约六千名南吴军官兵战死,五千多人成为俘虏,其中包括三品护将军孙登云。他在被俘之时试图反抗,结果是被愤怒的军士们狠揍了一顿。
这个狼狈不堪的俘将被押至杨运鹏面前,杨运鹏将他打量一番:“下面的伙伴们无礼,冒犯了孙将军。既是未曾受伤,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孙登云有些惊奇地打量着杨运鹏,见他不过三十三四岁年纪,肤色微黑,面容刚毅,不由自主说道:“制帅雄略勇决,理当有此大胜也。不过贵军连番恶战,伤亡也是不小,所谓强弩之末,不可贸然就往宋城去也。”
杨运鹏轻轻笑了笑:“孙护军颇能约束部众,甚少欺扰百姓,算得上是一位君子。咱们也当以礼待之,且安心在这里住些时日罢。”
孙登云被押了下去,杨运鹏转头吩咐孟元朋:“传令汴梁,命谭宗延率麾下各师,立即进兵雍丘。”
第十九章 弃守之难决
考城、曹州之战,南吴河南统军司之精兵,几乎损失殆尽。身在雍丘的柴有功得知败讯,大为惊惧,不等唐军杀到便领着御营军弃城东走。谭宗延虽令葛有昌、答里赤两师追击之,却只咬住了尾巴,夺得不少军车、粮草等物。御营军主力,悉数逃入了宋城。
守将丁辅忠见柴有功不战而逃,不禁大怒,手握刀柄就想冲上去叱骂,却被路士瞻死死拽住:“他们既是已经逃回,多说也是无益。如今都听本官吩咐,先分头守住四面城墙再说。”
柴有功、顾枢等,皆面色讪讪。路士瞻便吩咐诸将,分守城池,又遣人急报徐州,奏请太子定夺。
徐州城内,太子府邸,徐智玄听着潘又佑禀报,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河南局势,原本还是势均力敌,这旬月之间,就弄到如此不可收拾地步么?”
侍立一旁的陈贯恩忍不住说道:“殿下,如今宋城已是孤城一座,北贼迟早大军围困,不如令路护军等撤至萧县驻守。山东那边,临沂情形也很是危急,当设法助江都王突围,咱们再于郯城等处布设防线。王师收聚兵力,互为犄角,则北贼进犯,亦难于攻打,则重为僵持之局也。”
“这是一派胡言。”徐智玄蛮劲发作起来,满面怒色,“如今至尊尽起江南之兵遣来,孤手中仍有二十万劲旅,虽有小败,无伤元气!宋城、临沂皆弃之不守,孤这两年心血,岂不废于一旦?”
“殿下,此存亡之际,不可意气用事也。”陈贯恩继续苦劝道,“宋城、临沂两处,实已不可守,徒费部伍民力而已。王师回撤,敌无腾挪之机,咱们守住了徐州,再为反击之议,是所谓卧薪尝胆,以图来日。不然,若再折一两阵,军心不可复振,则愈发难为矣。”
“你出去,”徐智玄拍案大怒,“孤不想听这长敌志气之语!”
陈贯恩如遭雷击,面如土色,他定一定神,苦涩地作揖行礼,躬身退了下去。
潘文佑这时才小意说道:“殿下,宋城、临沂两城,不可全守,只能先弃一处。依下官之见,还是教江都王南撤为好。”
“一个个自负才智,见真章之时却全是外强中干之辈——你也下去罢,”徐智玄烦躁说道,“待孤仔细想一想。”
潘文佑退下去之后,郑伊婉满面泪痕地进了太子节堂,徐智玄眼神凌厉地扫她一眼:“此乃军、国要地,你一个女流之辈,跑来做什么。”
郑伊婉心下骇然,慌忙跪下道:“家兄为国征战,如今生死未知,贱妾一时急切,想来询问消息——”
“消息确然,郑德威轻敌冒进,陷于敌围,兵败身死。”徐智玄语气冰冷,“你兄长做得好事,坏了孤的大计。就算他能逃回,孤岂能轻易放过?”
郑伊婉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徐智玄愈发烦闷,起身拂袖而去。
徐州内城西南角之燕子楼,太子隔着栏杆,注目瞧着西面校场之中的部伍,那是从江南等地点征的新卒,正在军官们的带领之下,操演战阵。微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他却依然眉头紧皱,心情郁结。
身躯高壮的侍卫谢苍出言道:“江都王乃是殿下手足兄弟,于公于私,殿下都不可弃之不理。”
太子烦躁地摆手:“孤岂不知,只是临沂城如尖出一子,乃是活棋手筋。若就此撤走,敌愈厚实,往后更有强硬手段也。”
谢苍沉默了一会:“小的不懂弈棋,只是小的想着,地失了往后还可再夺回来。可是人失了,江宁那边不知战局情形,必有物议,至尊心中,也会有所考量也。小的不知高低,冒死进言,还望殿下仔细斟酌。”
“此乃忠诚之语,孤不会怪罪。”太子吁了口气,定下心神道,“的确是该选一员大将,去往临沂接应二郎才是。”
徐州城内,徐智玄拙于应对之际,郑州城内,临时枢密节堂之中,众人却是一片喜悦振奋之色。
豫东大捷,曹州、雍丘邓州、唐河、泌阳等处尽皆克复,二十万人马进入荆湖地界,大有投鞭断流之势。赶来此地谒见郭继恩的河南道提学使许伯英,得知前方战事情形,心下也是长松了一口气,他向瑞凤郡主作揖行礼之后问道:“不知都帅为何不见也?”
郡主也起身回礼:“学使还请稍坐,都帅与许令史,出城踏青去也,想必很快就回。”
二月春光,草长莺飞,和煦的阳光之下,天空蔚蓝而透明。郑州城外的原野,一望无际,平坦如砥,野草野花,散发出醉人的沁香。郭继恩、许云萝两人策马缓行,陆祥顺、奉效节等尾随在后。郭继恩告诉许云萝:“咱们再往北行,便入了荥泽地界,当初引河水入通济渠,正在此处也。”
“都帅欲往大河去观景么?”
“你想不想?”
“可是前日驿骑有书信来报,许伯英许学使已经出洛阳往郑州来,或许这会已经到了呢。”
“郑都使前脚才走,这许学使又来拜见。”郭继恩失笑,“某一个军汉,倒要替燕京料理这些民政之事。”
陆祥顺便笑道:“郑都使都来过了,这许学使焉敢不来?都帅所行,实为天子之事,彼等一道之主官,岂可不来拜见。”
“这话往后可不能再说了。”郭继恩摆摆手,掉转马头道,“待往后战事平定,四海归一,这军政民政,各分其事,本帅便决计不会过问地方之政也。”
“就算都帅有此心意,只怕到时亦不可得也。”
郭继恩微微叹口气:“那倒未必是一件好事。”
“若是你卸了官职,便是咱们相请,他们也未必会来了。”许云萝低声道。
“那岂不是遂了我的心愿?”郭继恩笑了起来,“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冷眼看世事,不过如此——驾!”
他们匆匆返回城内,许伯英见郭继恩进了节堂,忙起身作揖道贺。郭继恩回礼笑道:“不过是首战告捷,往后艰难之事,还多着呢。譬如眼下襄阳战局,就丝毫轻忽不得,本帅其实本分也不敢松懈。”
“南征诸师,猛将如云,又是周都督这等名帅坐镇节制,想那呼元通者,不过跳梁卑狸,何当我大军一击!”许伯英笑道,“料想旬月之间,大功必成也。”
郭继恩摇头轻笑,请他坐下:“学政之事,想必许兄多有受累。”
“下官正有一事想与都帅参详,闻说西京亦设了大学堂。我河南之地,九州居中,亦当有之。”许伯英拱手道,“此事下官正欲奏请政事堂议定。”
第二十章 村学应大举
“夫大学者,乃有名师,方可为之也。”郭继恩沉吟说道,“目今国家多难,战事未平,天下黎庶,识字者十才二三。是以眼下紧要之事,仍是多设小学,无论县、乡。此为学政之本——慢说河南、关内等处,便是如今被目为天下模范之河北,据户部核计之数目,这几年虽是建起了数千所小学,入学之孩童逾三十万,然河北之境,髫龄稚子何止百万!河北尚且如此,遑论别处?”
“朝廷视小学为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下官岂有不知。”许伯英扶额叹息,“只是乡野愚夫,每以种田不用念书之语搪塞,又有以为能识得名姓便心满意足者,刮风下雨、婚丧嫁娶,皆令学生告假。是以豫北几处府县,颇有春全夏半秋不齐之语,也着实教人气恨。”
“关内也有俗谚形容此等情形,道是春满堂、夏减半、秋零落、冬不见。”郭继恩摇头苦笑,“春天入学之孩童颇齐,麦收秋收之时,又不得不帮着家里做活。及至冬日,贫家子又得拾粪拾柴——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此等大事,自然不能一蹴而就。照本帅的念头,比及三年,各处府县能令半数之孩童入学,咱们才算是略有小成。”
许伯英瞅着他微微叹气:“都帅为何如此执著于这费力难为之举也。”
“先前某与霍真人的念头,是欲令普天之下,村村皆有小学,如今瞧来,这个念头还是太过粗疏,须为细订。”郭继恩不顾许伯英的质疑,继续说道,“小学之教,无论贵贱,皆令入学。学生仅需自备饭钱,余者,一律免之,课本亦由公中发给。准以义田、祭田之产提作学款,校舍可多用庙宇、祠堂、或是缙绅之捐赠。教师俸禄,比照县吏,另给每日粟米一斤二两,学田租种,可以改为自种,这便是官办民助的法子,咱们还要以工养学,以农养学……”
郭继恩也不管许伯英听得目瞪口呆,自顾自滔滔不绝,末了又意犹未尽说道:“依本帅之见,学使要办大学堂,倒不如先办一所教师学堂,才是正经要事也。”
郡主、顾蓓、许云萝等,早就执笔详为记录,许伯英回过神来,作揖说道:“方才都帅所言,各处县城,无论何种情形,学款务必筹措妥当,下官谨记,仔细督之,绝不敢马虎大意。不过,下官以为,这河南之地,大学堂还是要办起来。若是朝廷不允,下官便召集各府贤良,自为措办。大不了,某辞了这官,去做山长便是。”
望着许伯英执拗的神色,郭继恩也有些无奈:“许学使既有如此志向,本帅自然也不会阻拦。不过,方才所言,亦请学使勉力为之,这也是本帅殷切之望也。”
他说着又转头吩咐那几个女孩:“抄记之后,便着人送入京师,递至霍真人处。”
用饭之时,孙光祖也从观察使衙署赶来作陪。李进献和元焘却并未跟着一块过来。郭继恩便吩咐孙光祖坐在自己旁边,将许伯英打算筹办河南大学堂的念头告诉了他:“朝廷的银子,近半都被本帅用做军耗,这笔学款,着实是为难。许学使之意,是打算河南自为措办。若他有遇为难之处,还请孙都使鼎力相助之。”
“是是,”孙光祖恭谨点头,“都帅曾言,以教乃致邦固,以学乃致民智。大学堂之事,下官时刻牢记,时刻牢记,衙署便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将这大学堂给办起来。”
郭继恩欲言又止,他转头瞧瞧正在与田友信说话的许伯英,又对孙光祖说道:“今日膳堂做了鲤鱼,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此乃天下美味,二位父母官,须得多用些才好。”
两位地方大员用过午饭,预备告辞之时,郭继恩才思忖说道:“两淮战事,多半年内即可彻底平定,汴梁乃无兵火之忧,其当天下之要,总舟车之繁,有运漕之便,兴盛超于洛阳,只是这一二载之事也。许学使既有措办大学堂之意,汴梁原有之中州贡院,可暂定为校址。”
他瞅着许伯英,轻轻笑了笑:“不管怎样,学宪大人还是应当尽快致书燕京,政事堂诸相,多少会相助一二。”
孙光祖连声道谢,许伯英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作揖,然后两人告辞出了膳堂。待出了管城县衙大门,许伯英低声喟叹:“自今往后,东都再不复往日繁华矣。”
孙光祖乃是从河北升迁而来,体味不到许伯英的心境,只是笑道:“东都没落,许学宪何不早日将衙署搬来,咱们遇事也好就近商量,岂不便捷。”
膳堂之内,郭继恩这才转头对许云萝笑道:“许学使终究是名士性情,我不赞成河南地办这大学堂,他便老大不高兴,连话都不愿意再与我分说了。”
许云萝没有接话,倒是祝同文低声笑道:“都帅明鉴,这兴办大学堂,流芳后世之举,天下文士,无不好名,自然都会竭力倡议之。此事说到底,学使未必就没有心思。”
“祝参谋所言极是,都帅大兴小学之议,费力难为,又政声不显。”田友信也赞成,“若非朝廷手段强硬,此事十九会半途而废。不过,卑职家世寒贱,向学甚为艰难,乃深知都帅此议,合乎圣人之道,真正是远泽后世,官府理当一以贯之也。”
顾蓓有些惊奇地瞅着他,此人能坦然说出家世寒贱之语,殊无忸怩之色,可见其人胸襟,她不禁又细瞧一眼。田友信便作揖道:“不知顾典书可有指教?”
“没有。”顾蓓恢复了冷漠神色退至一旁,等着众人都离开膳堂,才慢慢跟上。
回到节堂,郭继恩凑在舆图之前,仔细打量,又转头对海拉苏、祝同文说道:“那位呼霸王,必遣援军来救襄阳。击退援军,则襄阳必克,唐成义此时想必已赶至樊城大营,石忠财如今却在何处?”
祝同文禀道:“燕州军第七师留驻新野,石军监已率燕州一师、三师南下,眼下到了何处,尚不知晓。”
郭继恩闻言点头:“咱们也要收拾行装,预备南下了。”
第二十一章 楚宫旧城垣
东唐十余万大军围逼襄樊,从襄阳南面赵庄村等处渡过汉水的并州军,就地架起炮台,向汉水之中的的船队轰击。由是舟船不得逆水而进,城中军粮输供,遂告断绝。接着,坐镇樊城北面大营的唐成义分兵攻占谷城,在上游搜集船只,安上火炮,顺流而下,轰击樊城、襄阳之间的浮桥。
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汉水北面的樊城,与襄阳虽一水之隔,却是三面平原,又是夯土城墙,护城河又十分狭窄,其守御完全不能与襄阳相比。唐成义待常玉贵率楚州军赶到,便悍然下令攻城。
早春二月,时晴时雨,唐军集中全部野战炮,全力猛轰鹿角门。从南吴运来的那点火枪火炮,后军截留了一半,另一半全部送至邓州,又落入了唐军之手。王孝思这里是一支也无,城上守军仅能以弓弩零星还击,很快就被打得不敢露头。
仅两日工夫,便轰垮城墙,雷元庆、黄达忠、唐喜柱、宋庭耀、舒金海等骁将,皆率死士杀入。接着,定中门也被攻破,城中五千守军,大半战死,守将自尽。徐珪又下令在南面城墙架起大炮,隔江轰击水中浮桥。
唐成义钤下一道道军令,羽林军、楚州军等,尽数渡过汉水,在襄阳城外设立营垒,将城池团团围住。城内军民,眼见东唐兵势如火,数日工夫夺下樊城,无不大惧。
王孝思急报送入荆州霸王宫,得知前军在邓州尽数覆灭,唐军旌旗蔽日,直扑襄樊。呼元通须发皆张,将书信狠狠惯下:“梁忠顺天下枭雄,尚不敢来犯我境,郭家小儿不识好歹,竟来送死!孤王当率部亲征,杀他个片甲不留。”
王宫典书令傅纯修躬身作揖:“王上,东唐倾全国之兵南来,非可硬撼之也。小臣听闻,郭继恩在北地励精图治,百业俱兴,其帐下豪杰如云,声震绝域,此正开国英主之俦也。那梁忠顺百战之雄,不过二载,便身死国灭。我荆湖地窄人少,比之梁魏尚有不及,更加不是唐军对手!小臣冒死进言,大王何不就此归附,可保往后富贵,荆地之民,也可免遭兵火之苦,岂非大善。”
“滚下去。”呼元通眯着眼只是冷笑,“孤已南面为王,岂可再居于人下!瞧着你平日勤勉,且寄下人头,待孤得胜班师,再与你计较。”
中书副相王行鹏冷眼瞧着傅纯修,火上浇油:“以臣下之见,傅典书惑误大王,不足以论大事也。便如昔年鲁子敬所言,臣等归降,尚可保妻子、全富贵,大王则欲何处之耶!我荆湖之地,沃野千里,士民富足,帝业之基也。夫郭家小贼虽兴师而来,实犯兵家大忌——彼与南吴徐家,交战正酣,未据上风,闻说朔方、云中等处,图鞑入侵,是其后患,今又于我处大兴边衅,士卒早已苦不堪言,貌似强横,其实疲弱尔。若大王以不世雄才,趁势亲率猛将精卒,一举摧之,则鼎足之势必成!”
“说得好,”呼元同抚摸着茁壮的胡须,心下大慰,又觑着傅纯修道,“尔只顾自家,挟持私虑,着实辜负孤之厚望,还不速速退下,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傅纯修见不可劝,暗叹一声,躬身作揖退了下去。王行鹏遂道:“大王为何这般轻易放过此人?就不怕其暗通北贼,有不轨之举么?”
“傅典书到底是有些本事之人,往后还有用得着处。”呼元通摆摆手,“王相教人暗中监守便是了。”
王行鹏按下心中不快,恭谨应命。呼元通便连声下令,调夷陵、竟陵、长林各处兵马,计三万之众。由后军副统领索金树为前锋,即日汇集于钟祥,北上解救襄樊。
荆湖后军沿汉水北进,过乐乡,赶至宜城县境。方顺清已知敌之援军赶来,遂率并州军南下阻截。两军在当年楚国旧宫处遭遇,立时爆发了一场恶战。
索金树三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一张圆圆的大脸蓄着八字胡须,面相十分凶恶。他驾马亲率选锋,向着东唐军阵发了凶猛的冲击。
荆湖大地,一望无际,碧绿的原野之上,野花盛开。楚王故城之断壁颓垣,四处散落。将士们眼瞧着天边出现黑压压的人影,渐渐变大,烟尘腾起,战马疾奔而来,紧随在后的,是无数的步卒,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狂暴的呐喊之声。
大炮发了怒吼,大地在颤抖,溅起大片泥土,弹丸在敌军之中炸开。火枪也开始射击,砰砰连响,然后是第二队,继续射击,第一队则蹲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装弹,瞄准。待第三队射击之后,他们又开火。如是往复,而对面的敌军也终于冲到了己方射程之内,铁炮火枪俱发,接着,弓弩齐射,步骑无惧伤亡,狠狠地撞了过去。
索金树一马当先,率先趟入唐军车阵,奋力大砍大杀,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荆湖军的最后一支骑兵,雪亮的横刀挥舞着,搅开黄云樵和杜文实所布下的阵势,迫使唐军不得不后退。
俯瞰大地,唐军且战且退,荆湖军士气高昂,但是他们的阵型也在冲击之时渐渐散乱。远在阵后用千里镜观望的方顺清将手一挥,留做反击的并州军全部骑兵在孟书田的带领下,开始向西面奔驰,然后转头向南,拉开一条长长的战阵。
骑兵将领库莫尔、博戈尔、宇文世等,都是胡族出身,马术极为了得。他们一个个纵马飞奔,张弓飞矢,骑兵们紧跟在后,羽箭连发,眼见左翼有崩溃之象,索金树勒住马头,连声下令,跟在骑兵身后的中军步卒由两个都尉率领着,转向西面,竭力挡住并州军骑兵的冲击。
战场形势胶着,双方官兵的鲜血染红了大地,唐军步卒也停止了退却,依托着坍塌的故城墙抵挡住荆湖骑兵的进攻。枪击声、兵刃撞击声,和痛苦的嚎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终于,在战场东北面的黄家村方向,凄厉的画角声响了起来。伍中柏骑在战马之上,手掣横刀,威风凛凛向前一指,羽林三师和四师的官兵们,齐声呐喊着,向敌军的右翼猛扑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瓦解帐前都
羽林劲旅加入战团,荆湖军右翼战线顷刻之间就被瓦解,羽林三师团练唐喜柱奋勇争先,手持一柄长刀,当者无不被劈做两半。巡检依雷深恐他有闪失,连忙吩咐左右将他拽住,遣人将之替下。
但是荆湖军的右翼已然溃不成军,有些机敏的,眼见不济事,终于开始掉头逃跑。羽林三师和四师的步枪兵抵近开火,予敌更多杀伤,一片混乱之中,索金树的左翼也逐渐开始溃败下去。
杀红了眼的索金树还想再往北面猛冲,随扈们将他死死拉住,掉头往南面逃跑。
故城战场南面,大旗猎猎,呼元通骑高头大马,手持大横刀,立于三千牙兵之前,气得面色铁青,钢牙紧咬。
牙兵们一连砍了百余颗脑袋,才止住洪水一般的溃兵。眼见索金树浑身浴血,被随扈们架了回来,呼元通终于忍住了想要杀人的冲动,只吩咐他纠集部伍,一半撤至阵后,护住辎重兵和粮草大车,另一半则分列牙兵两翼,以为护卫。
唐军重新列起战阵,如墙而进,伍中柏透过千里镜察看荆湖牙兵所列成的军阵,倒也有些佩服:“呼元通亲自前来,倒是好胆色。”
跟随在伍中柏身边的羽林军参谋陈茂峰提醒道:“敌军败退之后还能重整部伍,极是难得,咱们万万不可小觑之。”
“不错,这位呼霸王,想必对自家的牙兵极有信心,乃是军中挑选健勇,号为帐前都,说不准这便是他的称雄之本。”伍中柏说着吩咐下去,“既是这等,着各师步队不再行进,调轻炮队上来,先轰击敌阵再说。”
跟随步军一块行进的轻型火炮被拖到了阵列之前。这种用以取代虎蹲炮的青铜铸炮被安放于炮架之上,显得很是细巧,但其实,即便是轻型铜炮,其炮车总重,也已经超过了三百斤。
炮手们开始试射,哨长和队官们估算着诸元,将炮车向前推进,又打了几分炮弹,实心弹、开花弹皆有,对面的敌阵结结实实挨了几炮,却是纹丝未动。并州军点检杜文实也不禁赞道:“好一支精兵。”
杜文实乃是河东归义之将,时年三十六岁,此人初瞧之下,相貌平平,然而仔细打量,却又教人察觉其性情沉稳,一向从容不迫。他正想着如何挑衅对面之敌发起冲阵,却见牙旗未动,荆湖牙兵反倒先动了。
这支名为帐前都的牙兵,俱是呼元通以银钱财物喂熟了的悍卒,其战力超于荆湖别部人马,然而其骄横无法,不服约束,也是令人侧目。眼见唐军以火炮挑之,队列之中的队官营官们按捺不住了,纷纷怒骂着,喝令军士们张盾持枪,如墙而进。
牙兵们向前方和两翼拉开,齐声大吼:“铁血护主,同仇敌忾!”他们大步向前,部伍齐整,刷刷同时晃动手中的长枪,又是一片齐声巨吼,“刀枪不入,有胜无败!”
云层渐厚,遮住了太阳,唐军将士见到对面情形,都有些发懵,正在面面相觑之际,羽林三师的一旅巡检黄天保暴喝一声:“发什么呆,火枪队,给本官向前,只管开火!”
哗啦啦一阵声响,步枪兵们列阵前移,装弹瞄准,团练唐喜柱亲自点起火炮,轰隆巨响声中,炮队再次齐齐开火!
步枪、火炮,声如爆豆雷鸣,眼见对面敌军如风中落叶一般被扫倒,然而却无一退却,伍中柏接连下令,羽林军和并州军的骑兵,从两翼扑出,张开了锋利的獠牙。
从楚王故城败退下来的骑兵再次奋勇应战,然而无论是士气、人数还是武技,他们都弱于对手。不过一刻工夫,荆湖骑兵就被杀得一败涂地,他们抛下了正在冒死突前的帐前都,从战阵东西两侧,顺着田地、河岸,没命地向南奔逃。
帐前都也终于被密集的火力打到崩溃,再也无力逼近唐军本阵,传令兵们吹响画角,伍卒由营官、队官率领着,向南面猛冲过去。
这一回,呼元通再也阻止不住溃兵,不得不掉转马头,跟着牙兵们一块撤逃,伤卒和大车都被丢弃,荆湖军一直退到龙兴寨,才止住脚步。这一战,尽管荆湖军作战十分勇猛,仍有七千余人战死,其中帐前都伤亡逾半,损失极重,实乃一场大败。呼元通气恨交加,又无力再往北解围,平素果决的霸王,如今也有些惶惧不知所以。
在故城战场的东面,石忠财吩咐燕州军于汉水两岸架起火炮,对逆流而来的荆湖水军猛轰不止,过半船只不是被砸沉就是仓皇掉头南走。仅有都尉贾效忠率两千余人冲出火力网,经张家湾,顺利闯入襄阳城。
汉水西面,岘山之上,唐成义由樊振海等人陪同,经观音阁而至谷隐寺,又去瞧过了堕泪碑。他远眺汉水,眼见荆湖水军残部赶往襄阳,神色不变,转头吩咐道:“烧毁樊城浮桥,搜集船只,装上火炮,将这汉水彻底封住。”
“是,如今呼元通援军已被打退,”樊振海抱拳问道,“可否下令各部,即日攻城?”
“再等几日罢。”唐成义微微眯起眼睛,暗自筹划。
城中守军眼见水军赶来相援,无不欢欣雀跃。王孝思却心知大事不妙,他设筵款待过水军将官之后,悄悄拉住贾效忠,低声问道:“霸王不曾前来么?”
“大王亲率帐前都,沿汉水走陆路前来,听说遇上了北军大部人马,职下未知战况如何。”贾效忠略为犹豫,还是说道,“水军折损过半,荆州已经无力再遣来相助矣。”
王孝思呆立半晌,才轻轻摇头,面容苦涩道:“兵力如此悬殊,北军又是志在必得,这襄阳城,恐怕是撑不了多久啊。”
然而他心惊胆战地等了几日,唐军仍然没有发动攻城之战,只是在周恒、唐成义的吩咐之下,燕州军、羽林军继续出击,连下均州、南漳、随州等处。由是应山、安陆、房州、郧县等处,皆望风而降。呼元通治下之地,已经丢了一半。
第二十三章 当庭踏歌舞
四日之后,楚州都督、江南行营大总管周恒亲至樊城,在他的命令之下,刘清廓至宜城坐镇,遣方顺清所部南进乐乡,呼元通已经无力抵挡,不得不又退至长林、荆门驻守。燕州三师,则从随州南下,克富水、京山。至此,沔阳、武昌、荆州、夷陵等处,俱知唐军兵威之盛,人心惶惧,流言四起。各处职官不能压制,皆有归顺之意。
伍中柏率羽林军从南漳继续南下,两日而至荆门。呼元通败回荆州,不敢再战。远安、当阳、钟祥等处俱献降表。直到这个时候,周恒才下令,攻打襄阳城。
襄阳城下,楚州军雍州军逾十万之众,另有民伕七万,将一座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唐军集中二百门火炮,全力猛轰西门,昼夜不止。贾效忠眼见不济事,又率水军东走,唐军以船只将火炮运至河心沙洲,两岸对轰,水军沿江排开,船上架炮击之,贾效忠的座舰被炮火命中,当场殒命。荆湖水军几至全军覆没。城墙之上,守军见此凄惨情形,无不放声大哭。
翌日,唐军将劝降书射入城内:“……鱼游鼎沸,鸟覆危巢,孤城困坐,力穷援绝,且呼元通无道之贼,王将军岂欲效愚忠,而令城内数万生灵涂炭耶?我天兵云集,带甲二十万,战具精锐,无不摧破,民心俱向,遐迩皆拜,正大厦之将倾,岂独木之所支!将军宜慎思之。谨布以闻,东唐楚州行台都督、江南行营大总管周恒顿首。”
王孝思得知呼元通已经败走,荆湖之地大半落入东唐之手,顿时战意全失,与部将商议之后,率守军两万余人,全部投降。
唐军入城,纤毫不取,纪律森严,城中四万余百姓,顿时心中大安。周恒自大北门入襄阳城,将长跪在地的王孝思等将领一一扶起,温言安慰之后,便将他们都安排至樊城居住,预备入朝觐见。守军则全部接管,裁汰拣选,精锐皆充入部伍,重为整训,并飞书急报郑州。
距大北门不远处的府衙之内,参谋和军士们清点文书,陪同在周恒身侧的唐成义抱拳请命道:“职部略作休整,便出襄阳南进荆州,一月之内,必破其城,生擒呼元通以献于阙前。”
“让常将军率部南下罢,”周恒从地上拾起一张舆图,轻轻笑了笑,“你暂留此处,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襄阳克下,军报呈至郑州,节堂之内欢声雷动,陆祥顺在门外吵嚷着教人去买爆竹。海拉苏、田友信等人将郡主、顾蓓和许云萝都请至庭院,踏歌而舞。祝同文原本还矜持地在一旁瞧着,却被海拉苏拽了过来,他扶着眼镜笑了笑,也加入到踏歌的人群之中。
军士吹笛伴奏,人们拍手踏足,且歌且舞,院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息。郭继恩立在廊下,面色沉静地负手瞧着,过了一会,他忽然转身,从角门出了西路院子。许云萝连忙撇下众人追了出来:“都帅,大捷之喜,你为何心中不乐也?”
“没有不乐,我心中高兴得很。”郭继恩脚步放缓,语调不惊,“襄阳既下,则天下可平,此事已成定局。南吴覆亡,已是指日可待。我哪里会不高兴呢。”
许云萝与郭继恩并肩而行,有些怀疑地瞅着他。
郭继恩微微一笑:“其实我十分欣喜,简直想要跳起来。又怕被大伙儿笑话,是以只好躲了出来。”
他忽然顿住脚步,将许云萝上下打量一番:“去换身衣裳,陪我出去走走。”
“不用换了罢,都帅想去哪里,妾陪着便是。”
“嗯。”两人说着出了县衙大门。
城中百姓还不知道大捷之事,街头商贩,见到他们两个,都连忙作揖,纷纷与之寒暄说话。郭继恩从容回应,许云萝却戒备地四下张望着。
郭继恩扫她一眼:“大天白日的,又是在这街市之上,你怕什么?”
“短剑、火枪,妾都没有带在身边。”许云萝低声道,“若有不测之事,妾连一件兵器都没有。”
她抬起晶莹如玉的小脸,神色十分认真:“去岁在汴梁之时,妾就曾经被南吴之刺客偷袭过。都帅,这等紧要节骨眼上,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那已经是去岁之事了。”郭继恩只是抬脚乱走,顺口说道,“如今他们连宋城都保不住,哪里还能刺客潜到这里来。”
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横刀:“我这里不是还有一柄刀了,若当真有狂夫恶贼,本帅一定能护得你周全。”
许云萝责备地瞅了他一眼:“都帅,妾觉着,咱们还是回去罢。”
“胡说,好容易就咱们两个,没有随扈跟着,干嘛跑回去。”郭继恩笑了笑,“咱们寻个店儿,去吃烩面。”
可是这会他们已经沿着南大街快要走到城墙处了,这里皆是新设的店铺,瞧来十分气派。只是街道略短,郭继恩皱起眉头,瞧着城墙说道:“郑州须得大建,这城墙很是碍事,回头与府衙吩咐一声,将这城墙拆了罢。”
“拆了?”许云萝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这么坚固的城墙,要是拆了,岂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将来这里要广建民居,设立工厂,扩地数倍,”郭继恩伸手比划,“你瞧着,不出一二载,定然大大变样。”
“都帅,咱们还是回去罢。”
“专会扫兴的妹子。”郭继恩挽了她的手,悻悻转头。
他们拐进一家食店,叫了两碗烩面,店家又送来一份鱼胙。许云萝连忙起身道谢,郭继恩却觑着那盘鱼胙说道:“这黄河之鱼咱们也吃过了,该去长江之畔,食那武昌鱼去也。”
“咱们果真要去武昌?”
“当然要去,你不是江南人氏么,这一趟,就算是回乡罢。”郭继恩往女孩的碗里倒了些醋,“快吃罢。”
“妾虽是在长江边上被师傅拣回,却并非是武昌人氏。”许云萝认真解释道。
“我知道你不是,可是你自己不也是不知道究竟乡关何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郭继恩轻敲瓷碗,“快吃,食不语。”
第二十四章 欲驻武昌城
当初郭继恩吩咐随扈,预备继续南下。祝同文便问道:“都帅打算入荆州城么?”
“非也,咱们去武昌城。”
“武昌?为何是武昌,荆湖之地,以襄阳、荆州两城最为紧要。”祝同文不解道,“襄阳地处桐柏山、武当山之间,为南北之通道。襄阳克复,则门户洞开,一马平川,扫荡江南,故为天下之重。荆州临江之城,襄楚之中,三面皆有屏障,粮产丰余,是以为楚国之故都,一道之治所。武昌不过是其东藩,又接南吴地境,若吴贼大举而来,岂非凶险局面?”
“以天下而言,重在襄阳,若以东南而言,则重在武昌。其城为汉、江交汇之处,将来之商贸兴盛,必胜于荆州也。”郭继恩摇摇头,“我据武昌,上流形胜,高屋建瓴,何惧吴贼前来攻打?此事不必再议。”
“是,可是卑职斗胆,”祝同文还是说道,“节堂南移武昌,则豫东、山东之事,难于料理也。”
“有杨都督、杨长史两位,何用本帅料理?”郭继恩笑了起来,“无需过虑。”
于是女史们将节堂预备南移之事,行文告知曹州,许云萝又给身在曹州的高桥奈子写了一封私信,与军书一道遣发过去。
考城县城之内,新设的医护营里十分忙碌,伤患虽多,却是有条不紊。几个医官正在核计伤患名册、军医记勤簿和折伤簿,护理士和医护兵们各司其事,兖海军第三师点检林文胜和一旅旅监周玉孝守在救治室门外,瞧着他们察看一个个伤卒。
林文胜如今已是四十出头,经年征战,满面风霜,神情十分严肃。周玉孝形貌黑瘦,三十来岁,他瞧着那些身着白衣的护理士们,低声赞道:“这些个燕镇的来的女孩儿,倒也很能吃苦,做事甚有章法,见着皮开肉绽模样也不惊惶,极是不错呀。”
“嗯,听说都是在燕京医护院等处照料过病患的,果然细致沉稳。”林文胜点头赞同,只是面上依旧没有笑容。
救治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高桥奈子戴着口罩,身着医袍走了出来,瞧着林文胜询问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林文胜铁青着脸,与周玉孝一道走了进去,只见病榻之上,身躯高大的乔云升面色发青,双目紧闭,已经没了呼吸。在他的腹部,纱布绷带已经解开,整个人全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弹丸击中了巡检大人的肝部,毒性已经扩至全身。奴婢着实是回天无力。”高桥奈子在他们身后低声说道。
林文胜微微点头,转头吩咐周玉孝:“教人过来将乔巡检入殓罢。”
“是。”
“一旅巡检之职,就由你先检校着。回头统领和军监那边自然会有行文过来。”
“是,卑职知道了。”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林文胜走出了医护营,他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一个老医官走到了他的身边,摘下了口罩长透一口气:“考城实在太过狭小,多有不便处。敢问林点检,大军何日开赴宋城也?”
林文胜摇摇头:“这是都督和统领们定夺的事,林某哪里会知道?”
他说着往城门处瞧去,一小队人马护送着两个男子进了城,正往这边缓缓行来。这两人其中一个是兖海军第五师点检陈之翰,另一个则是四十岁模样男子,形貌儒雅,戴着一副眼镜。
陈之翰见着林文胜,便翻身下马,抱拳寒暄,又笑着告诉他:“这位便是军供司医监使伍元圃伍夫子,前日亲至曹州,在下便陪着他往此处来了。”
林文胜闻言,连忙向伍元圃抱拳见礼。他身边那个老医官更是神色激动:“可是那位写下《疫病御论》之伍夫子?大作早已拜读,不意今日得见真容,直是三生有幸。”
伍元圃拱手回礼,微微笑道:“老医官这等夸赞,在下何以克当?就请老医官引路,咱们一块去营中瞧瞧罢。”
老医官连声称是,恭恭敬敬领着伍元圃又回医护营去了。陈之翰便对林文胜笑道:“林点检,咱们一块去见粟总管?”
县衙之内,粟清海黑瘦的面庞神色专注地瞧着舆图,又转身对几个部将说道:“曹州、考城两处虽是获胜,我师伤亡也是不小。按理说,当休整一月,再兴征讨。只是时局急迫,实非粟某御下刻薄,都督既有吩咐,咱们不能教徐智玄再有喘息之机。兖海军各部,限两日之内,便整装俱发。”
众将齐声抱拳:“是,但凭总管差遣!”
长长的民伕队伍,将弹药、粮草从燕镇运抵曹州、考城。向祖才所部人马,遂南下宋城,进据宁陵,与从雍丘赶来的谭宗延部会合,摆出一副预备强攻的姿态。与此同时,兖海军八个师的全部人马,在濛濛的细雨之中离开城池,向东进发,一连八日急行军,赶至承县。此处不过方长六里的夯土城墙,守军仅有千余人,结果被唐军一举克下。
徐州城内,各处征发的新卒陆续抵达,南吴兵部侍郎江靖国从江宁亲自赶到,督训部伍。童超、汪世如、易荣海等将领也都从江西、两浙等处被调集而来,加入淮东行辕。南吴太子徐智玄每日过问军卒情形,又敦请江靖国亲自率军往郯城,解救临沂城内的徐智兴和两万多守军。
江靖国年逾五旬,长方脸形,很是严肃:“为救江都王,下官理当前往,只是临沂城究竟是弃是守,还请太子拿个章程为好。”
“若教二郎就此弃城,想必他心中不甘。”徐智玄深觉形势艰难,心情郁燥,下颌已经起了一个大泡,他忍住疼痛说道,“再者,临沂弃守,便是被敌板住一手,更是难受。总之,还请侍郎见机行事,若可为之,便于临沂城外设立营垒,互为犄角,以作长久之计。若确不可为,便尽力护得二郎和山东兵马,顺利撤回下邳罢。”
“下官明白了,只是还有一事要问——如今我师虽已有火枪火炮,仍是远远不及北军之火器凶猛,可是确实?”
徐智玄艰难点头:“是,彼之火炮,射程更远,火力更猛,其又有新式火枪,极为工巧,射速极快,于五百步之外便可射穿铁甲,咱们至今未有缴获,更不知如何仿造矣。”
江靖国半晌无言,良久才说道:“明白了,老臣既领重任,除死方休。”
第二十五章 卷旗飞奔至
江靖国遂亲自披挂,率五万余部伍辞别太子,东至下邳城。此城历史久远,极有故事。其城墙方长十二里余,内有六街十巷,商贾云集,亦为繁盛之地。
下邳城内原有万余守军,都被李神韬带走,却顿兵于郯城,逡巡不前。如今城内乃是从浙西赶来的护军童超,领着上万新卒正在操练。江靖国巡视过部伍,正要嘱咐童超,就有探骑急报:东唐大军突然占据了承县,距徐州、下邳两城,都只有一百六十余里!
江靖国闻知消息,也是大吃一惊:“唐军来何速也!你方才说,此是粟清海亲自率领,有十万之众?”
“是,小的亲眼所见,北贼从承县城池至七里景、曹家寨,连营十余里,皆是兖海军旗号。”那探骑躬身禀报,“绝无一句虚言!”
江靖国倒有些发愣:“粟清海不是在曹州么,此人不去攻打宋城,急奔五百余里至承县,意欲何为?”
部将鲁长龄,蓄着八字胡须,抱拳说道:“彼为北唐山东行营总管,自然是要返回鲁地,围夺临沂。”
“都说这个粟清海用兵如神,他为何不与向祖才等一道攻打宋城,然后东进徐州?”身躯雄壮的童超很是不屑,“来往奔驱,士卒疲累,依小将瞧来,其人本事也有限得很。”
“哪里有这般简单。”江靖国皱眉苦思,“其人连战连捷,绝非暴得虚名。本官推测,他这是要先一口吞掉郯城的李神韬。”
“龟不出头,”童超只是冷笑,“教那老匹夫吃这个苦头,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不可,郯城若失,临沂愈发危急矣。”江靖国不敢迟疑,“咱们明日就出城北去,与李将军会合一处,先遣人给他传讯,万万小心防备才是。”
结果下邳信使才至郯城,东唐军就杀到了。
郯城城墙方长八里余,为夯土所筑,四面城门则包以青石。李神韬所率领的三万多兵马,已经在此驻屯观望了大半个月,却迟迟没有北进临沂增援。太子数次遣人催促,都被李神韬以各种原由推诿。他也不怕徐智玄一怒之下罢了自己的军职,大不了跑到江南做个富家翁,也不用整日担惊受怕。
不料太子的罢免文书未至,东唐精兵反倒先杀过来了。粟清海急令骆承明,遣临海军第五师王恩显部南下,连同东进的临海军第六师高政永部、兖海军一师张庚所部,俱由兖海统领乔定忠率领,迅速赶至沂水南岸、郯城西面的马头寨扎营,对郯城虎视眈眈。
李神韬在山东之时与东唐军数次交战,早就被杀得胆气俱失,眼见敌军突然杀至城下,只敢下令婴城固守,根本不愿出战。而粟清海则与张季振一道,率领七个师的兵马,撒开双腿向南面猛扑过去。
“到头来,依旧只有这点人马。”他骑在马背上,瞧着数列长长的队伍,快速行进于原野,对张季振摇头说道,“某就凭着这七师兵力,处处硬撼敌阵。有时回想,难免觉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张季振却是意气奋发:“这南吴援军,多为新卒,就算人数不少,也未必能多撑几个时辰。就教总管瞧着,咱们兖海军,这回又是一场大捷!”
淮北之地,地势低矮,偶有山丘,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江靖国、鲁长龄、童超等率部从下邳北行,沿着沂水已经赶至徐塘村附近。江靖国眼见部伍行进散乱,不禁连连摇头:“这支兵操练未久,新卒太多,恐怕是经不得硬仗也。”
他话音才落,便有数骑斥候满头大汗,打马飞报:“前方有大队敌兵!”
江靖国惊得面如土色:“北贼来得好快!”
与此同时,向祖才与谭宗延在宁陵合兵一处,再次围逼宋城。依照行军司马凌轩的提议,八万大军分兵一半将城池团团围住,却并不攻打,中州军一、二、三、四师则进据虞城,只等着徐州援兵赶来,便迎头杀过去。
向祖才亲至虞城巡视部伍,他摇头喟叹:“这是本官二打宋城矣,头一回,若非本官急躁,也不会拖至今日。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都是本官的过失。”
凌轩忙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局面已不同往日,南吴精锐尽丧,就算有援兵来救,也是无济于事。咱们步步为营,并不用奇兵诡计,照样能拔取宋城,统领不必为昔日之事萦怀也。”
“凌司马说得不错,”中州四师点检董霆跟在他们后面笑嘻嘻,“今日咱们必为统领一雪前耻。”
“还是要小心,不可着了道儿。”向祖才不放心嘱咐,“某如今是年纪愈大,胆子愈小矣。”
“当初本官总觉着,杨都督周都督两个,不过跟随都帅长久,是以倚重,每每出任统兵上将。如今老夫是明白了,当真无有他们这份才略,某能为这行军节度,其实还是因为资历足够罢了。”向祖才负手前行,继续说道,“待这两淮战事平定,某也该退避让贤才是。”
“统领何出此言,都帅对向统领,还是极为信重的。”董霆连忙安慰他,“若统领上言退避,想必都帅也不会允。”
“都帅对老夫,自然是极为宽厚,授以都督重任,老夫却辜负了都帅之期望。”向祖才抱拳遥为致意,“是以老夫也该有自知之明,如今军中良将如云,老夫岂可不让一头地也?”
汴梁城内,刺史陈子豫正在府衙之中与俘将司马承道对弈。司马承道落下一子,觑着陈子豫问道:“在下听说了曹州、考城两处大捷,又听说,郭元帅已经返回河南亲自坐镇,遣出大军南征荆湖,以此瞧来,这争鼎之局,我南吴其实败局已定矣?”
陈子豫微微一笑:“莫非司马兄还觉着徐家尚有翻转之力?”
司马承道面色挣扎,良久才长叹一声:“极难,以郭元帅这等心志手段,徐家只能是困兽犹斗。”
他又有些不服气:“说不定徐州援军,果真能解救了宋城,也未可知。”
“就算解救了宋城,又能如何?”陈子豫不慌不忙落子,从容说道,“徐州之危,不在宋城,乃在东面耳。”
第二十六章 侍女有心机
“徐州之危,其实不在宋城,乃在东面。”自从在城墙之上偶遇陈贯恩之后,徐智勤也就不再对其拒之不见。两个被冷落之人聚在南街徐智勤宅邸的书房里,说起曹州、考城战事情形,徐智勤只是摇头,“太子这些时日有些失了方寸啊,东西两处,他都想保住,经此大败,焉能这般贪心?”
“下官也曾经苦劝太子殿下,却给逐了出来。”陈贯恩眉眼之间有些愤懑,“后来经潘长史言语提点,下官才知道,太子殿下误以为在下有暗中相助五将军之意。”
徐智勤也愣住了,他眯起眼睛瞅着陈贯恩:“既有这等事,你还来某的宅邸作甚,就不怕又传至殿下耳中?”
“在下坐得端行得正,有何可惧?”陈贯恩不服,“某到宋城辅佐五将军,不也是为了朝廷么。当初在下就力谏河南军司不可换将,郑德威虽有勇武,如何斗得过杨运鹏粟清海两个!”
徐智勤眼神微黯:“换将,其实也是不得已之举。久耗下去,愈发不利,徐州行辕实已力竭势穷矣。”
“可是换将之后又是怎样结局?河南精锐,丧失殆尽!”陈贯恩在这书房里说话毫不忌讳,“如今不要说两淮,便是江西江南两浙等处,皆不得不竭力支应徐州。东南民力,不也同样为之一空?且战局主动,全操于敌手,今日情形,其实还是太子之过失。”
徐智勤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陈贯恩告辞之后没几日,又遣身边小厮给徐智勤送来消息:粟清海率部突至承县,徐州、下邳两处皆大为震恐,颇有百姓出城南逃。
徐智勤将小厮打发回去,独自立在廊下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喟叹一声:“当日就该果断弃守宋城,沿永城、砀山,直至沛县承县,以重兵布防。如今让粟清海夺了承县,临沂实已不能救矣。”
殷茜悄悄从屋子里出来,小声说道:“宅中仆役们也说,街上人心惶惶,多有携家带口奔往宿州宿预等处者。五将军既是无心掌并,咱们也趁机赶紧出城罢。”
“这就是杞人忧天了,”徐智勤皱起眉头,“粟清海不会来打徐州,倒是李神韬危矣。不过,这与某又有什么干系?”
他转身吩咐道:“咱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安心住着。本将军的俸禄田产,哪怕就是将这整条街之人都养着,也是不在话下,有什么可担心的?”
殷茜只是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街上百姓都说,北贼大炮,威势骇人,一声巨响,数里之地,无不粉碎。若是果真杀来,这城墙也是不济事的。”
徐智勤冷笑一声:“以讹传讹罢了,这大炮本将军就着人操练过,北军火炮,亦曾见识,虽是火星闪处,地动山摇,也不过就是波及数丈,哪里有这等摧枯拉朽!再者,就算火器不及,只要指挥得法,善用骑兵,未必就输了阵仗。若是本将军——”
他不再说下去,愣了愣神道:“本将军与你说这个作甚?”便摇摇头又转身进了屋子。
没过几天,陈贯恩自己又跑了过来,他告诉徐智勤,粟清海飞兵南下,在下邳北面徐塘村处与江靖国的兵马迎头撞上,一场恶战下来,江靖国军被杀得大败,折损逾二万,又急忙撤回了下邳,再不敢应战。
“江靖国虽为兵部侍郎,临敌之时并无急智。鲁长龄又是个庸将,”陈贯恩摇头叹息,“童超虽然勇猛,却是独木难支,不过一个时辰,这一战便分出了胜负。太子麾下,着实是没有几个将才了。”
“彼乃朝中大员,能约束各处军主,自然是主将合适人选。不过粟清海竟然是先打江靖国,倒是某也不曾想到。”徐智勤也有些意外,又深觉佩服,“其率部转战千里,犹有这等战力,着实是不能小觑也。”
他沉思着点点头:“打退江靖国,李神韬又不足为惧,则临沂实已成其囊中之物矣。倒是见得深远。”
“殿下的方略,本是以江侍郎为东面主将,自己则亲率大军往救宋城。”陈贯恩又觑着徐智勤神色说道,“如今徐州四面城门紧闭,深为戒备,这援西之行,自然也就只能暂缓。五将军,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你不用说了,宋城不能救,临沂如今也无可设法。”徐智勤打断了他,见陈贯恩面有不满之色,便又说道,“请太子殿下速速在永城砀山一线布防,这个才是最要紧之事。若是殿下不纳此议,陈卿可请潘长史去与殿下分说。”
“好,下官这就回去,先与潘长史计议。”陈贯恩又起身作揖,匆匆离去。
徐智勤便将殷茜叫到自己身边,斜眼打量着她道:“你是太子殿下赏赐与我之人,就该尽心奉承才是。这几日却是终日愁眉苦脸,你竟是来吊丧的?”
殷茜连忙跪下,深深低头道:“奴婢岂敢,只是如今四面流言纷起,时局不安。奴婢甚为担忧,坏了将军心情,还请将军责罚。”
“本将军眼下就可以将你打发出去,”徐智勤冷哼一声,“战乱之时,你一个孤弱女子,只怕是会被人吞得尸骨无存。想要本将军保得你周全,就给我收起这副死样活气的嘴脸!”
殷茜暗暗咬牙,以头触地,久久不敢起身。徐智勤也不再理会她,只是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郭继恩等人进入郑州之后不久,谢文谦便去了许州,巡视新编之部伍。豫东大捷之后,他又赶赴考城,与杨运鹏会面,在那里,两个新扩编的师也正在那里加紧操练。
中州军第七师和第八师,既有老卒,也有降兵和新丁,七师检校点检曹柯、检校师监严占江,都是从兖海军转擢而来。谢文谦将身躯高大的严占江打量一番,轻轻点头,又对曹柯说道:“咱们是新军,军纪、战法、兵器,都与梁魏、南吴等处大是不同。先前本官与都帅,都有些担心你未必能熬得住,眼下瞧来,却是咱们小觑了曹点检。”
曹柯连忙躬身抱拳:“卑职不过一个去岁才投奔过来的降将,得都帅、副都监信重,委以节度,岂敢不竭诚尽忠、忘身效命耶。”
“这也是你应得的,”谢文谦神色宽厚,微微笑道,“好生去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