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雨收现明月
中州军第八师检校点检石元鼎、师监刘同福,都是燕镇旧将,谢文谦与他们说话便很是随意:“都帅早有教诲,制敌尚诈,抚士贵诚。你们都是带老了兵的,多的话本官不用多说。功名,都是靠你们自家挣下,本官等着再听捷报便是。”
时年三十五岁的石元鼎本是中州二师齐玉恒麾下一名巡检,其人猎户出身,身形魁梧壮实,为人严正,作战勇猛,已经立下过不少军功。刘同福则是三十六岁年纪,一张长脸,总是带着微微笑意。当下石元鼎便肃容抱拳道:“某受国厚恩,得以号令万众,自当保全黎庶,恢复疆宇,职等分内事也。”
刘同福也抱拳道:“职历任监军,执掌纲纪,深知干系,决计不会存私妄为,辜负制军之所托也。”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们。”谢文谦笑道,“这就陪着本官去瞧瞧众位同袍罢。”
巡视过部伍之后,谢文谦才去见杨运鹏、杨典等人。用饭之时,他问杨运鹏道:“运鹏兄弟又遣兖海军返回山东作战,来往奔忙,定然士卒疲累,南吴又大起援军入两淮,恐怕粟总官今番筹划不易也。”
“是不容易,”杨运鹏古铜色的面庞之上神色很是沉稳,“宋城、临沂两处,都会是硬仗。不过,郑德威所部,皆百战余贼,咱们不也咬牙打下来了么?虽说伤亡的确不小,可是用兵之道,狭路相逢之时,岂容犹豫失机。”
杨典插言问道:“副都监,听说都帅已经在南阳,又设立了一处军械厂?”
“不错,是设在向城县境,南阳府城北面。”谢文谦点头承认,“去岁冬月之时,便已从洛阳等处调集工匠,搬迁机器过去。为的就是今日南征荆湖,输应便捷。如今邓州已经收复,咱们往后便会在府城予以扩建,也可锻造铁器、工具等,发卖百姓。”
“几位当真是大手笔。”杨典拈须赞叹,“彼时殷天生正率大军犯境,你们就敢在战场北面兴建工厂。”
“匠师们知道王师决计不会失守南阳,倒是没有几个害怕的。”谢文谦笑道,“百姓信得过咱们这些军汉,工厂里又能吃得饱穿得暖,每月工钿不少,自然踊跃而来。虽说如今长史机务繁重,待豫东战事了结,也可往向城去瞧一瞧,这工厂虽说设在县城,规模也很看得过了。”
“大善,”杨典拊掌笑道,“副都监既已来此,可多留几日,或许粟统领处,又会有捷报传来。”
“粟统领用兵,每每出人意表,其神妙之处,足可比肩都帅,谢某自然也指望着他那边又有好消息——只是宋城这边,以某观之,只怕是攻城不易也。”谢文谦转头正色对杨运鹏道,“运鹏兄弟,你不可率尔轻忽之,须得提点向统领,不要又栽一个跟头。”
“文谦兄说得是,宋城乃徐智勤苦心经营,的确是不好打。”杨运鹏微微点头,“待粟清海处有军报呈来,某便亲自赶往宋城,详定方略。”
“愿闻其详?”
“山东行营若是再打一个胜仗,徐智玄势必抽调兵马应对,毕竟徐智兴身份不同。”杨运鹏沉着推测道,“临沂城其或可弃之,徐智兴却是一定要解救出来的。如此,则难以增援宋城,某打算在萧县等处,再做文章。”
“好,那咱们就,一块静候佳音。”
数日之后,徐塘捷报传来,谢文谦不禁深感佩服:“疾奔五百余里,以七万对敌六万,就敢与之决战,粟制军这份气魄胆略,当真令人心折。”
杨运鹏神情肃然地叠起军报,吩咐身边的参谋们:“中州七师,留守曹镇、考城,八师随本官一道南下,即日赶赴宋城!”
杨典遂向两位制将军叉手说道:“楚丘县城已废,城中百姓四散一空,不如就将曹镇升做县城以替之,副都监和都督以为如何?”
“某觉得可,不必重造楚丘城墙了,将这笔银子省下来用作别处,其实更好。”谢文谦点头赞同,“都督以为如何?”
杨运鹏难得地笑了笑:“杨长史之议,本官从来没有不允的,就这么定下来罢。”
“好,”谢文谦便向行营诸人抱拳告辞,“某也该回都帅处去也,这份徐塘军报,就由某带回好了。”
杨运鹏点点头,郑重抱拳道:“文谦兄,咱们江宁再会。”
“江宁再会。”
于是谢文谦离开考城,向西经汴梁返回郑州。与此同时,周恒在襄阳颁下军令:以汉水为界,西面归镇武军,东面归忠武军,各师俱发,“收复故地,解民水火,水陆并进,饮马长江。”
东唐军虽然夺取襄阳之时折损轻微,但是邓州、樊城等处战事,弹药耗费不少,不得不着河南官府遣人输应。大军粮草,周恒则吩咐荆湖各归降府县,全力供之。一时间,鄂北等处,无论官民,皆被发动起来,各处官仓义仓,皆被征调,那些已被挪用之处,官员也少不得被锁拿勘问。监军官们毫不容情,官员被拿下之后,便立即从本地士子之中甄选良材,予以委用,以确保军兴顺畅。
春雨连绵,草木丰润,唐军将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在泥泞的官道之上。本地支应的军粮,多为稻米,北方汉子颇觉不惯,也只能咬牙忍着。将领和医官们还要防备疫病流行,每日在部伍之中来回察看。官道两旁,又都是水田,连个宿营的地方也难找,官兵们只能寻着土丘、树林等处安营,或是分散借宿于村寨之中。
尽管如此,二十万大军还是尽可能地急速向南,刘清廓率忠武行营诸军,连下云梦、应城、竟陵,逼向武昌,所到之处,几无抵抗,进军极速。伍中柏、常玉贵则分进合击,克下远安、当阳,其前锋兵马楚州军第四师,已经赶至距荆州仅有百余里的五里铺。
淅淅沥沥下了多日的春雨终于停住了。楚州四师扎营于小镇,点检魏守亭和师监张寿永,皆是从羽林二师转擢,两个步出庭院,瞧着夜空之中皎月薄云,都觉得心情甚好。
“南边诸道,果然是富庶,”张寿永忍不住感慨,“这荆湖之地,城池无论大小,皆有包砖城墙,咱们燕地,是远远不及也。”
第二十八章 屠戮霸王宫
唐军前锋逼近的消息被报入荆州霸王宫,彼时呼元通正搂着美貌姬妾饮酒作乐,他抬起有些浑浊的双眼:“教郭益宁索金树两个,出城御敌。北贼千里远征,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孤王等着他们的捷报。”
他说着又重重一拍桌案:“给南吴徐皇帝的求援信,送出去了没?”
那个美妾吓得浑身一激灵,前来禀报的书吏战战兢兢回话道:“送了送了,先后三道告急信,都已经遣人乘船送往江州矣。”
“那为何援军至今未见?嗯?!”
书吏额头见汗:“王上,没有这般快,总之咱们还是得先守住城池…”
“好,那就传令下去,教郭、索二人,速速出城,先将敌军前部击退!”
郭益宁接着军令,心中打鼓,便去寻索金树问个仔细。
索金树也在自家宅院里喝酒,这处府第位于承天寺附近,原本是富商所居,被索金树强占了去。郭益宁赶来时,他也正在喝酒,头发乱糟糟的,面色阴沉,微露凶光。
郭益宁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禁皱眉道:“这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有心思喝酒?大王命你我出城与北贼交战,咱们如今已经有了火枪火炮等物,还是打不过么?”
“打不过!”索金树重重放下酒盅,粗声说道,“南吴送来的都是些甚么糟烂玩意,远远当不得北军火器又快又猛,只能拿人命去填。要去送死,你去,某是不去的。”
“你要违抗大王之命?”
“大王,”索金树嗤笑一声,冷眼觑着郭益宁道,“如今除了你与王丞相,还有谁当他是大王?”
“荆州城这等坚固,就算北军火器凶猛,也非旬月可下者。那襄阳城,可是王孝思自家降的。”郭益宁先是无言以对,想了想又不以为然,“便是南吴,不也是在豫东与北唐打得有来有回么?”
“统领既是信不过某的话,自管去试试便是。”索金树站起身来,摸了摸头发,“某殿后为郭将军接应便是。不过,若是败了呢?”
“败了?败了就退守城池啊,南吴必定遣兵来援,咱们坚守不出,还怕撑不到援军赶来么?”
索金树粗豪的面孔之上却闪出精细光芒:“与其坐等援军,何不率部归附之?”
“归附?”郭益宁有些迟疑,索金树不耐烦了:“若是败了,此处富贵必不可得,还不另附强主,难道坐等南吴来人接管咱们兵马么?”
“某在呼大王这里,贵为一军统领,投往南吴又能得个甚么官职?”郭益宁犹是难舍,“总之,先打退了北军再说罢。”
索金树冷哼一声,转头吩咐使女们替自己披挂盔甲:“既然统领不死心,某便陪你走这一遭。”
荆州后军两万余人出了城,经瓦子湖西面,向五里铺方向行进,过纪山寺,驻于十里铺。唐军斥候远远瞧见敌军出城来此,便打马回转,报与主将知晓。
此时左绪堂、吴孝明也已经率领楚州三师赶至五里铺,得知敌军前来应战,左绪堂便大声道:“管他来了多少人,如今敌军必有畏惧之心,此平原之地,又无处可以设伏,咱们有何惧哉?不必等常军监主力赶到,咱们先打了再说。”
于是三师四师悉数出营,向南面进发,此时早已雨住云停,官道两旁,俱是水田,崧菜也是长势喜人,田间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得知唐军主动来攻,郭益宁、索金树也将兵马拉出营垒,要与敌军再较高下。
唐军行动迅速,以骑兵掩护着炮队抢占建阳驿,利用这处已经被废弃的驿站架设炮台,向南面开火轰击。步军则从官道两旁,毫不犹豫地跳进水田,列开阵线,刀牌手和长枪兵掩护着步枪兵,一面开火,一面推进。
挤在官道上的荆湖军被炸得手忙脚乱,郭益宁连忙大声喝令,教部伍们尽量向两面拉开,同样以火枪还击。只是与对面相比,他们的火力弱得可怜,很快就被打得阵型散乱,无力还手。唐军的刀牌手和长枪兵成片成片地压了过来,步枪兵紧跟在后,继续射击,荆湖军的弓弩兵在敌军还未进入羽箭射程之时,就被打散,郭益宁满头是汗,声嘶力竭地想要重整部伍,这个时候,唐军骑兵沿着官道猛冲了过来。
雷元庆一马当先,唐军骑兵很快冲入敌阵,大杀大砍,荆湖军终于开始向四面溃散,水田里到处都是尸体。左绪堂连声吩咐不要走脱了敌将,但是阵后的索金树眼见情势不对,早早就掉头南走,奔回荆州城去了。
郭益宁一直败退至关庙桥,才收住阵脚。他正要聚拢溃兵,眼见唐军又追赶了过来,只好又返身南逃,一路败回十里铺。
进了营垒,除了伙兵辎兵,再也见不着一个帐前都之部卒,原来索金树领着他们竟然一直逃回荆州城去了。
郭益宁气得破口大骂,身边亲信连忙劝他:“唐军这等强横,野战决不可再为之。咱们也退回荆州,依城死守便了。又何必教大伙儿白白丧命在此处?”
郭益宁也觉得有理,遂连十里铺也不守,点起残部撤往荆州。等他到了荆州,尚未入城,就见王行鹏衣衫不整,由几个家丁护住,跌跌撞撞跑来道:“将军救命,那索金树反了!”
原来索金树从北门进了城,便对麾下帐前都怂恿道:“呼霸王大势已去,咱们都是有本事的人,何必跟着他一道送死!便是不死,降了北唐,又焉能有今日这般快活?如今本官欲往南吴投效,众位可愿跟随?”
这伙牙兵皆是虎狼之辈,有奶便是娘的主,一听此语,连声说好,便都跟随着索金树,在城头官兵们惊愕的目光之中,杀向城池西南处的霸王宫。
他们冲至王宫大门,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索金树双目血红,手执横刀,领着人马直冲内廷。
尚在举杯痛饮的呼元通得知索金树反叛,登时酒醒了一半,连忙领着随扈侍卫出来抵挡,双方就在这王宫之中,杀做一团。
使女、仆役都遭了殃,男子多被砍死,女子则年轻貌美者被掳走,年长者一刀了事,哭声震天,火光四起。呼元通虽拼命抵抗,奈何人少,牙兵们又十分凶狠,没几个回合就被砍翻在地,随扈也都跟着他一块丢了性命。索金树喘着粗气,在寝宫里将呼元通的侍妾们一个个看过,这些女人们哭号哀求,他却毫不心软,一连刺死了好几个,最后剩下两个最为年轻美貌者,正要吩咐牙兵们带走,却有亲信来报,郭益宁领着人马杀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 拱极门自开
索金树知道郭益宁兵多,连女人也不要了,领着帐前都,卷起金银细软,从附近的东门冲出了城池,登船沿长江东下,投奔南吴去了。郭益宁、王行鹏等人赶至一片狼藉的霸王宫,见着满地尸体,都是失魂落魄,不知所以。
傅纯修也匆匆赶来,跪在呼元通尸体之旁,痛哭了一番,又请军士将尸身装殓。郭益宁与王行鹏两个却不理会这些,只低声商议道:“王上已殒,其两子一女也都被杀了个干净,如今城内无主,如何是好?若要某学着王孝思归降北唐,某可是不干的。”
王行鹏定一定神:“似咱们这等的,北唐断不会重用,如今只好守住城池,等着南吴遣兵来救?只是大王都没了,咱们难道这就立南吴之旗号么?”
“南吴——”郭益宁一想到索金树抢先杀人投奔,便觉心中不忿,“到头来,咱们苦苦守城,竟然是便宜了江宁徐氏么?”
傅纯修拂衣起身冷笑:“请神容易,送神却难。你们请来南吴援兵,就算能击退唐军,吴人又岂不会反客为主?这等杀来杀去,受苦的依旧是黎民苍生罢了。尔等只为自家富贵,谋算无休,何曾为这荆州百姓,想过一点半点?”
“你不过一蕞尔小吏,得了王上简拔,懂得什么天下大事?”王行鹏很是羞恼,冷笑叱道,“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滚!”
“荣华富贵,转头便空,恰似南柯一梦。”傅纯修转身长笑,“两位发的好梦,且看几时梦醒耶?”
“左右,与我拿下,”郭益宁也怒了,“姓傅的,如今死到临头,还敢出言讥讽,今日本官定要给你一个痛快。”
他身边几个亲信却迟疑道:“将军,傅典书是忠厚之人,杀之不祥,放他一条生路罢。”
傅纯修原本已经停下脚步,等着就戮,听了这番言语,他轻笑一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益宁瞪起眼睛要骂身边亲随,王行鹏却问他:“北军,咱们果然是敌不过么?”
“敌不过,”郭益宁连连摇头,“如今只好分派人马守住四面城墙,等着南吴遣兵来救罢。”
然而霸王宫的大火,已经将城内人心烧得蠢蠢欲动。荆州城已经多年未经战火,许多人便携家带口,奔向城门,试图逃出城去。军士们惶惑不知所以,等到郭益宁的军令吩咐下来,已经跑出去了不少人。等到士卒驱赶人群,锁闭城门之时,一片哭求哀告之声。荆州全城丁口四万余,没有能跑出去的三万多人,听得消息,又有不少涌向四面城门,恳求军士放人出城。场面极为混乱不堪。
一众官兵也在窃窃私语,各种流言,此起彼伏。等到东唐军杀至拱极门外,遣出在襄阳城投降过来的兵卒向城上喊话,纷乱的人心便愈发弹压不住了。等到郭益宁身边的亲信军官急急赶来,用鞭子抽打驱赶百姓之时,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城门守军便向着后军统领的亲兵们冲了过去,双方撕打做一团,百姓们见势不好,又纷纷掉头往街上跑。整个荆州城,已经乱如沸粥。
常玉贵亲率楚州军主力,赶至荆州城下,用千里镜向城头观望,他神情严峻,微微皱眉:“好坚固一座大城,若要强攻,恐怕不比襄阳易也。”
“此城方长二十里,比襄阳还要阔大。”楚州一师师监夏振发说道,“若是城中守军拒不肯降,咱们依旧是先挑一处城门,集中火炮轰之——”
他话音未落,就见城头骚动起来,一师点检雷元和大喜:“城中只怕是有变故也!”
一师一旅巡检陈炳志,不等主将们下令,便当机立断,催马向前,往护城河冲去,嘴里大声喊道:“众位同袍,速驾长梯,咱们冲过护城河去!”
“回来,不可躁进!”常玉贵厉声喝道。然而官兵们发一声喊,轰的一声,持枪的持枪,拔刀的拔刀,架梯的架梯,竟是人人争先,全都往拱极门冲了过去。
师将们下意识往城墙上瞧去,仍然是无人开炮,也无人放箭。三师点检魏守亭咧嘴笑道:“只怕城中果然是起了内乱也,军监,不如咱们就近再瞧个仔细?”
“先不要着慌,左点检,你部三师留在这里,以为戒备,其余各部,战阵前移,炮队随时预备点火。”常玉贵沉声下令,这才缓缓驱马,小心往城边靠近过去。
没有太阳,天色阴霾,此时已经有上千官兵过了护城河,抛飞索,架长梯,纷纷往城墙上攀去。常玉贵眉头紧皱,一颗心直要提到嗓子眼。就在这时,吱吱呀呀声响,拱极门正在被慢慢打开。唐军将士们,登时欢声如雷。
守军开门献城,郭益宁、王行鹏只带了极少的一点人马逃出城去,也学着索金树投奔南吴去了。常玉贵入城,立即收编守卒,安抚百姓,接管王宫府衙等处,并快马急报襄阳。
郭继恩等人得知襄阳克复,便致书杨运鹏,教伍元圃不必来郑州相见,枢密院人马离开郑州城,星夜兼程赶赴南阳。这一路春雨连绵,餐风露宿,顾蓓是叫苦不迭,瑞凤郡主想着很快就能与夫君相见,却是满心欢喜雀跃。
南阳刺史程元直赶至向城迎接元帅,又陪着他一块巡视了军械厂,嘴里抱怨道:“这还是都帅没有远见,早知邓州旬月之间光复,这工厂就该设在南阳府城才是。”
“料敌从宽,就算是必胜之战,也得事先虑及最坏之情形。”郭继恩心情很好,远眺连绵起伏的伏牛山,负手笑道,“其实这也不打紧,可以将工厂搬迁一些过去,两处都可赶造,岂不更好。”
“迁厂之事,非一日之功,选址,造屋,安置工匠,等到南阳那边可以做活计,又不知何年何月矣。”程元直仍是不满,追在郭继恩身边说道,“都帅若能往本地再设立一二处工厂,则百姓必定感念。”
郭继恩脚步不停,轻声笑了笑,“这事,太守还是得去与郑州的都使衙署分说才好。民政之事,本帅也不好干预过多也。”
工厂总办、向城县令等人陪着郭继恩在军械厂的膳堂用过了午饭,又与工匠们说了会话。他也不顾女孩们十分疲累,狠心拒绝了县令留宿县城的提议,下令队伍继续开拔,赶赴南阳。
六十余里路途,半道之中又祭拜了张衡墓,这支小小的队伍赶到南阳府城之时,早已是暮色四合。
第三十章 相逢应不语
时近暮春,南阳地界,风景已经与豫北、燕地颇为不同,空气湿润,山川秀美。郭继恩等人在南阳逗留了一日,并召见了邓州之战中被俘的汪玉春。
汪玉春伤势恢复得很快,这个身躯魁梧的汉子向郭继恩恭敬抱拳道:“小人自被俘之后,在营中与王师官兵一同吃住,所见所闻,着实是大开眼界。若元帅觉着小人这副身胚还有些用处,小人情愿投军效力,为元帅之马前卒也。”
“俘兵,咱们都是仔细甄别,有过失的,残害过百姓的,只要查明,定不饶过。无辜之人,想要回家的,也都遣走。”郭继恩慢慢说道,“愿意跟着咱们继续吃兵粮的伍卒,咱们自然是高高兴兴都收下来——这说的是伍卒,至于俘将,说句实话,清白干净的,倒真没有几个。”
“小人自授军职,从未有过吃空饷之举。”汪玉春连忙说道,“也不曾打骂士卒,掠夺百姓。小人是清白的,唐统领、常军监二位,都已经仔细问过了。”
“既是这等,枢密院监军署副都监谢制军,今日就会赶到南阳,”郭继恩轻声笑了笑,“你且听他是如何吩咐罢。汪护军之家小,咱们也已经寻着,安置妥善,不用担心。”
谢文谦赶到南阳,得知此事,又与汪玉春详谈许久,然后吩咐他去许州,与在那里的新兵们一块操练。
与谢文谦会合之后,郭继恩便又继续向南进发,从南阳至襄阳近五百里,队伍晓行夜宿,日行百里,人和马都十分疲累不堪。沿途所见,都是民伕队伍,将弹药辎重,运往襄樊,再从那里经水路南运,以应前方大军。南阳别驾傅扬,则坐镇新野,总揽其事。
眼见襄阳城近,郭继恩笑问田友信:“这一回,田主簿也算是衣锦还乡了罢?”
“卑职乃是监利人氏,那边距此还有五百余里地呢。”田友信答道,“长江之畔,人多粮丰,是真正的鱼米之乡。”
“好,等到荆州克下,本帅要去你的家乡瞧一瞧。驾!”郭继恩继续催马急行。
周恒、唐成义、樊振海等出城相迎,他们在清河北面接着枢密院人马,彼此相见,周恒便问道:“敢问都帅,豫东、鲁南,如今是怎样情形?”
“先要给众位道贺,荆州光复,荆湖全境,重归版图,皆将士奋勇之力,当彪炳史册,光耀后世也。”郭继恩翻身下马,瞅着周恒笑道,“至于杨都督那边,战事也很顺利,详情回头教祝参军说与众位知晓。”
“是。”周恒沉声点头,又与谢文谦彼此抱拳见礼,他向着都帅随行之人一一寒暄,郡主早就下了马车,跟着慢慢挪步过来,周恒将妻子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风尘仆仆憔悴模样,轻声说道:“殿下,辛苦了。”
郡主瞬间就眼泪汪汪的,一语不发地瞅着他。
“好了好了,痴男怨女,有什么体己话,入城之后慢慢去说。”郭继恩教唐成义走在自己身边,又转头笑着催促他们。
周恒笑了笑,也不顾众目睽睽,就将郡主的小手挽住,扶着她上了自己的坐骑,牵着马跟在郭继恩身后,往樊城而去。
巡视过樊城,郭继恩进了襄阳,在府衙之内坐定,吩咐众人道:“荆州已下,武昌城也不日可复,江南行营,可移署至武昌。咱们当鼓舞余勇,再接再厉,顺江而下,直捣江宁!”
诸将都轰然称是,周恒沉吟道:“襄樊这边,军辎转运,还需要有人留守执掌。”
“周恒兄弟只管跟着都帅南下便是,”谢文谦笑道,“襄阳这边,谢某替你操持,不用理会。”
郭继恩便问周恒:“羽林军目今进至何处?”
“伍副统领率羽林诸师,进兵鄂西,取枝江、宜都,并攻打夷陵。”
“鄂西啊,”郭继恩沉吟不已,“夷陵再往西,便是秭归、巴东、建始、施州等处?”
“是,那边已经是与东川接壤之地。”
“施州、秭归等处,地形破碎,山势崎岖,可先不取。”郭继恩果断摆手,“回头咱们议取两川之时,再做计较。给伍中柏传令,羽林各师,俱往武昌汇集!”
“是,卑职这就遣人传令过去。”
郭继恩瞅着他笑了笑:“伍中柏率羽林军西走,想必是不愿与楚州军同袍,去争这荆州之功?”
“行军细务,皆是唐、刘两位总管筹划,”周恒笑了笑,“卑职并未干预。”
“花花心思却多。”郭继恩也不再理会这些,起身笑道:“都饿了罢,咱们去用饭。”
用过午饭,诸人都选好房间,倒头便睡。周恒将郡主请入自己住的西路后院里,亲自打水让她洗漱,又铺床叠被:“回头在下往城里雇请两个使女,来服侍殿下起居,今日先将就着歇下罢。”
“不用将军这等费心,反正咱们不久便会跟着都帅继续南下。”郡主含情脉脉瞧着他,“自将军出京,妾无有一日不曾挂念。”
年未十九的俏丽女孩,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周恒也不禁心荡神驰:“虽是分别未久,在下实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重逢,真以为身处梦幻矣。”
两人甜蜜地依偎在一处,过了好一会,周恒才教郡主躺下歇息,郡主倒有些羞意:“将军不一块歇会么?”
“都帅那边还有事情,我得过去瞧瞧。”周恒虽然很是依恋,但还是替郡主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郭继恩没有歇息,他在二堂西间,正在与降将王孝思闲谈。其子王仲玄也陪同在一旁。父子两个都是形貌英武,气度不凡。王孝思年逾五旬,王仲玄是其次子,年近三旬,身躯矫健,为元帅和父亲烹水煎茶,手脚很是麻利。郭继恩觑着他对王孝思道:“虎父无犬子,本帅观令郎举止,颇有法度,足见老将军家风也。”
“元帅过誉,老夫戴罪之身,何敢当此夸赞。”王孝思面露苦笑,“螳臂当车,不识大义,幸得元帅宽宥不问,真是不知何以为报也。”
“各为其主,过往之事,不必提了。”郭继恩摆摆手,“本帅欲请老将军往京中,瞧一瞧如今帝都模样,若是想出来任事,咱们也可计议,老将军以为如何?”
第三十一章 喋血武胜门
王氏父子听得此语,都大觉意外,王孝思忙起身抱拳:“元帅吩咐,老夫自当遵从。”
他又指着次子说道:“仲玄本性敦厚勤朴,又有武勇,或可为元帅所用也。”
“本帅亦有此意,”郭继恩微微点头,“不过此事还是由监军署谢副都监定夺为好。”
他话音才落,谢文谦与周恒结伴一块进来了。谢文谦才进屋子便笑道:“你竟是铁打的,片刻也不歇息。”
郭继恩便将自己的决定又说了一遍,谢文谦将王仲玄打量一番,点头道:“瞧着很是不错,听说你此前也是个武将,回头本官自有差遣,且安心候命罢。”王仲玄连忙躬身抱拳:“是,小人谨遵吩咐。”
郭继恩见王孝思欲言又止,于是问道:“老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元帅,大军收复荆湖之后,是东进江西、淮西,还是欲往湖南耶?”王孝思抱拳说道,“湖南观察使唐颂良,忠厚长者,极有声誉,湖南之地,在其治下,虽是与燕京消息断绝,却是一直奉着东唐旗号。”
“略有耳闻,既是这等说来,咱们少不得要往长沙遣人瞧个究竟。”郭继恩点头,“多谢王将军提点。”
周恒突然问道:“王将军既知那湖南观察使忠义,当初为何不曾投效过去?”
“大乱之世,群雄并起,谁又能笃定天下形势必定如何?”郭继恩见王孝思面色尴尬,忙替他分说道,“况且相较之下,荆湖早为富庶强藩,湖南偏远,多蛮荒之地,人丁、出产皆不及之,谁敢轻易弃强事弱耶。王将军善待士卒百姓,能得众心,足称良将。周兄弟不可苛责太过。”
“元帅胸襟如海,实令老夫惶愧。”王孝思起身抱拳,很是感激郭继恩替他开解,“不过,如今这三湘之地,政通人和,颇有兴旺之意,或可为元帅强助,还请元帅留意之。”
“好。”郭继恩强撑着眼皮,端起茶盅又放下,捏着眉心。许云萝关切地过来,瞧着他欲言又止。谢文谦便道:“不如咱们都去歇息为好,军、国之事,无休无止,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郭继恩等人便将王氏父子一直送出仪门,远远瞧见大门处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孩儿,年纪与许云萝相仿,见众人出来,连忙低下头来,屈膝行礼。
王孝思忙道:“这是老夫长孙女如璎,想是挂念老夫,是以前来探看。”
他又板起脸训斥孙女:“你急慌慌地跑来做什么?元帅请祖父过来,乃是商议要事,往后不许这等胡乱行事了。”
郭继恩知道王孝思长子早亡,料想其身后只有这一个女儿,便点头道:“其实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老将军不必责备太过。”于是王孝思等人便行礼告辞,只等着收拾行装北上。
许云萝便搀扶着郭继恩往中路后院而去,他皱眉道:“不用,你把我当做病夫了么。”
“都帅脚步虚浮,行走无力,又何必强撑着呢。”许云萝低声道,“且去睡会儿,若有急务,妾再将你唤醒便是。”
“奇了,你不睡么?”
“妾没有小憩的习惯。”许云萝摇摇头,“先去整理衣物罢。”
郭继恩醒来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下来,许云萝靠在桌案之旁,已经睡着了。桌上还有一张没有写完的纸。他轻轻起身下床,将一件斗篷给女孩披上,自己悄悄出了屋子。
奉效节腰间佩着短火枪,在檐下立得笔挺,郭继恩低声问道:“你不困么,不去睡会?”
“回都帅的话,小的不困。”奉效节老老实实答话。
“还是你的本事大。”郭继恩有些无语,他想了想,摇头出了后院。
田友信、海拉苏、祝同文几个都已经起来了,正在中院里闲话。郭继恩负手听了一会,出声吩咐道:“海拉苏跟着谢副都监,留驻襄阳,你们两个,都跟本帅去武汉。”
“是,职等知道了。”
郭继恩见海拉苏有些不请愿,瞥着他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烧的是银子,耗的是钱粮。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笔墨、纸张、药材、酒盐,无一可轻忽之——两军对垒,斩将搴旗,那还是第二要紧的事。身为参谋官,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呢。”
“可是卑职还是情愿上阵杀敌。”
郭继恩轻笑一声,摇头不再理会他,转身进了二堂:“将军书都整理一下,要紧的选出来,给本帅瞧瞧。”
忠武行军道总管刘清廓麾下雍州军、并州军、燕州军逾十万人马,连下孝昌、安陆、应城之后,又克黄陂、黄冈。其前锋并州军兵马直抵浠水,蕲春、黄梅,与南吴治下之宿松遥遥相望。主力大部则逼向武昌,沿着城池北面各处湖泊扎下营垒,预备围城攻打。
武昌城池阔大,方长二十里,历代加固,为包砖城墙,形似盾牌。东至长春观,南抵鲇鱼套,西临长江边,北达新河岸。依山靠水,所谓盾形、城河、九门。乃是天下重镇,足为形胜之地。
城中守将,乃是中军副统领刘厚俊,率领着一万多兵马。雍州军副统领徐珪遣俘兵往城中报信,得知霸王身死,荆州城破,刘厚俊大哭了一番,却是拒绝投降,坚守不出。
雍州军、燕州军分进合击,进至城下,三面围城。刘清廓亲至汉阳,一声令下,各师开始强攻城池。武昌护城河宽逾三丈,唐军仍以火炮聚于武胜门等处,日夜轰击,并不急于架梯登城。
一连三日火炮轰击,城墙之上到处都是缺口,雉堞都被毁得不成样子,守军却依然没有投降之意。武铭、曹靖等将领按捺不住,下令官兵们聚集武胜门,抵近攀城,战意顽强的守军顶着城下密集的枪声以箭矢、擂木等还击。两军交兵整整一日,唐军未能在城头站稳脚跟,不得不又退了回去。
武铭气得骂道:“好一只铁乌龟,这等难打——这刘厚俊究竟是什么想头,呼元通都已经死了,他这是给谁尽忠呢?”
刘清廓亲往城墙之下巡视,一向性情宽厚的行军总管面色十分严肃:“咱们已经打到这份上了,岂可畏难而退?传令下去,教将士们吃饱喝足,来日接着猛攻!”
第三十二章 江南春雨疏
郭继恩只在襄阳呆了两日,便急不可耐地催促南下,尽管此时武昌城还未夺下,他也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遂留谢文谦等坐镇襄阳,自己则与周恒一道,登船前往武昌。
亲卫营甲队、巳队官兵,被留下两哨人马,余者皆护卫着元帅、都督、文武随扈等,分乘几只斗舰,沿着汉江,顺流而下。这几条原先荆湖水军的战船,长逾十丈,船体正中,立有桅杆,两舷各有八桨,船舱建有歇山式屋顶,漆以枣红之色,很是漂亮。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水面上漾开一个个圆圈,两岸的树林、草丛,在薄雾冥冥之中,若隐若现。
女孩们都在船舱之外观赏风景,轻声议论。郭继恩则与周恒呆在船舱之内,他身穿军袍,头戴抹额,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幅绢制的舆图,仔细比划道:“汉水与大江交汇之处,皆为湖泊,有黄金口、排沙口、郭师口等处与湖泊相连。流水如辫,穿过多处湖泊——其要紧水道,又分为南北两股,曲折回环,于鹅公口汇入江水之中。”
舆图之上,武昌附近,水道湖泊密密麻麻,参谋们都瞧得眼晕。周恒抬头询问地瞧着郭继恩。
“接通排沙口与郭师口,令河道取直。然后加以拓宽,改从汉阳龟山北面入江。”郭继恩断然说道,“既有航运之便,又可应对洪水之患。”
周恒也伸出手,在舆图之上估算着距离:“工程倒也不算繁浩,此议可行。不过都帅何以对荆湖地理,这等熟悉?”
“咱们为将之人,无事之时多翻看舆图,是一个好习惯。”郭继恩微微一笑,“不过,据史书所载,汉水曾多次改道,锁住其入江口,势在必行——这也是本帅出京之前,霍真人执意主张之事。”
众人一听,都纷纷点头:“既是真人吩咐,必定是极有道理的。咱们到了武昌,便与文官们一道商议办理。”
“所谓江河淮汉,乃天下四水。”郭继恩又说道,“武昌、汉阳乃江、汉交汇之处,真正是九州通衢之地。若能令此处兴旺起来,实乃大利天下之事也。”
船队沿汉水一路向南,过宜都、钟祥,直入竟陵县境。汉水向南至此蜿蜒折向东面,夕阳西下,斗舰靠岸,眼见天空转晴,两岸绿树蓊郁,百鸟鸣啭,碧草如织,有似软毡,覆盖大地,散布着青灰色的水牛。更远处的田野,黄花盛开,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奉效节、陆祥顺、柳松等从未领略过南方春景,连道好看,顾蓓和瑞凤郡主两个,则低吟诗句。周恒也有些感慨:“去岁出征塞北,所见皆是黄沙枯草,骏马秋风,而今江南春雨,满目苍翠,山川风物,迥然不同也。”
郭继恩双手抱胸,听着众人议论,突然开口问道:“此地属竟陵地界?”
“是,此地距竟陵府城,约三百里路途。”田友信答道。
“可将此地析出,单置一县。”郭继恩吩咐道,“既有河道分汉水入江,可以汉出为潜之意,定名为潜江县。”
“是,卑职这就拟文报往荆州。”田友信拱手,想了想又问道,“此处距荆州城不过二百里,都帅不往荆湖治所去瞧瞧么?”
“不去了,咱们就近寻个去处用饭,接着赶路。”郭继恩摇头,“若武昌光复,则荆湖治所,立即东移。”
“襄阳之战,卑职见都帅气定神闲,浑不在意。”田友信困惑道,“何以武昌之战,都帅甚有焦灼之意也?”
“武昌离江西、淮西太近,一旦南吴插手,则局面纷乱难为矣。”郭继恩皱眉道,“我就担心刘总管围而不打,耗时过久。也不知羽林诸师,如今到了何处。”
船队继续东行,入汉川县地界之后,刘清廓遣人赶来谒见,郭继恩大喜,连忙吩咐叫上船来。
来人是刘清廓身边军务参谋卓玉思,他向郭继恩、周恒等人抱拳见礼,然后恭敬将刘清廓书信递上。
将书信读过,郭继恩颇觉意外:“湖南来人了?”
“是,湖南方面,察觉索金树沿江东走,便有了警觉,立遣水军于岳阳北面江岸巡戒。”卓玉思禀报说道,“果真还给他们截住了郭益宁、王行鹏等东逃兵马,荆湖水军被杀溃,生擒郭益宁,王行鹏则跳入水中,不知所踪。如今湖南已遣观察使衙长史卫松云、武官陆奋云、廖正坤至武昌,与刘总管会面。”
船舱内诸人都是喜出望外,窃窃私语。郭继恩瞅着卓玉思问道:“武昌战事情形如何了?”
“刘总管已经下令,不计伤亡,日夜攻打。”
“好,咱们也不必在汉川靠岸了,传令下去,”郭继恩摆手吩咐,“径往汉阳。”
汉阳北面,早在南北朝时,曾筑有汉口城,如今早已荒颓,目光所至,不过是一片人迹罕至、长满芦荻的河漫滩。郭继恩等人下船登岸,周恒四下打量,不禁迟疑道:“这等荒凉之地?”
“这里才是真正的好地方呢。”郭继恩远眺长江东岸的武昌城,“咱们先去汉口故城池,今夜就在那边宿营。”
身在汉阳主持攻城战事的刘清廓没有前来相迎,却吩咐徐珪率领雍州军第八师赶了过来接应。汉口故城的夯土城墙,历经过五百年风雨,早已大半坍塌,野花杂草掩映,不胜荒凉。官兵们齐齐动手,清理出宿营之地。郭继恩、周恒则听着徐珪述报武昌作战情形,面色凝重。
与夯土城墙相较,包砖城墙极为坚固,不论是实心炮弹还是开花炮弹,都只能炸开较小的缺口,不能令城墙垮塌形成坡面,最终还是要靠军士们的果决勇敢,登城攻坚。这就使得城外的雍州军和燕州军官兵们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仍然未能在城头站稳脚跟。
这个时候,一向性情仁厚的刘清廓展现出了他铁血强悍的底色,面对着伤亡名册毫不动容,坚持继续强攻。
两军血战了六日六夜,唐军已经伤亡近七千人。武昌城内守军,也折损了近三千人,箭矢、滚石等物,也有耗尽之虞,尤其是,城外降卒们的喊话,令官兵们心中茫然无措,不知道这般死守下去,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第三十三章 汉口故城荒
当年的汉口故城,实际上就只不过是一处小小的营垒,方长不过四里余。当年的屋舍早已化作一片片布满青苔的瓦砾场,还有成片的水洼。废弃的古井却早已干涸,幸好附近仍有水源可以打水洗漱做饭。官兵们就在这片清理出来的瓦砾场中安营扎寨,草草歇宿。
清晨时分,顾蓓走出营帐,微微吹拂的春风依旧待着些许的寒意,和青草的芳香。顾蓓双臂抱胸,有些瑟缩地在故城之中胡乱行走。到处都是营帐,军士们已经起身打火做饭,一张张朴实微黑的面容之上满是笑意,他们彼此打趣说笑,对于不远处的武昌城,和生死难料的攻城战,都浑不在意。
顾蓓慢慢踱至土墙附近,她瞧见郭继恩与许云萝两个,正在坍塌的城墙之上,彼此依偎着,喃喃絮语。顾蓓神色复杂地瞅着,良久才幽幽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田友信和祝同文挤住在同一处营帐内,两人都已起身,正在刷牙洗漱。顾蓓瞅了田友信一眼,见他笨拙模样,忍不住说道:“田主簿想必是入了燕京城之后,才学会了这刷牙之事。”
田友信满嘴白沫,他连忙含水吐掉,又用手背擦嘴,这才微笑道:“顾典书猜测得没错。在下入了燕地,才见识了牙刷牙膏等物,此前当真是万万意想不到。”
顾蓓有些嫌恶:“田主簿以手背擦嘴,岂不是又脏了?”说罢她便转身走了,又忍不住回头,远远地瞧城墙之上望去。
田友信愕然地瞧瞧自己手背,一旁的祝同文笑了起来:“些许小事,不用在意。咱们去瞧瞧都帅起身了未。”
附近一个哨长便伸手指着城墙:“都帅和小夫人早就起来了,那不就是?”
郭、许两人都穿着军袍,戴着幞头,紧紧地粘在一块,郭继恩的手臂搂住了女孩纤细的腰肢,正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史记之五帝本纪有载,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由此论之,则汉、湘、赣,直至江宁、扬州、姑苏,俱称江南。后来朝廷因山河形便,划分诸道,方有江南东道、西道之谓也。经此顺江而下,山川风物,其实颇为相似,都可称为江南之景。”
许云萝轻轻点头,她眼神发亮,低声说道:“妾很是喜欢这里呢。”
“喜欢这?”郭继恩转头向故城之外瞧去,阴云之下,碧树成荫,芳草离离,却见不着一户人家,他笑了起来,“这等荒凉所在,你竟然会喜欢。”
“妾也不知为何,就是有些亲近之感。”许云萝轻轻笑了笑,“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这南面春景,妾自有一份熟悉之感。”
“既是这等,咱们就在这汉口,再建一座城如何?”
“当真要筑城么?”许云萝有些惊讶,她环顾四野,有些吃不准郭继恩的意图,“筑城极耗民力,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此乃必行之事,”郭继恩不以为意道,“不过城墙就不用造了,得造江堤才是。”
他伸手遥指:“龟山北面河道,加以拓宽疏浚,再以河堤护之,免遭内涝之苦。不出三年,以江汉交汇之地利,此处兴盛繁华,或可冠绝天下也。”
许云萝觑着他雄心壮志模样,轻轻点头:“如此,则妾拭目以待。”
他们慢慢走下土墙,郭继恩又问:“既有亲近之感,或许是能觉着自己家乡,便在此处?可是这荒郊野外,连个住户也无,只怕是难寻你的家世。”
“你才出身这荒郊野外呢,”许云萝斜乜了他一眼,“妾的家乡,那一定是人烟毕集,十分繁华之所在。”
郭继恩大笑起来,他牵住女孩的手,领着她一块往临时搭设的膳堂去了。
上至元帅,下至伍卒,官兵们都是一样的早饭:菜粥、卷饼。大家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正在用饭之际,刘清廓亲自领人过来了。
征战累月,刘清廓依然显得雄姿英发,全无疲惫之色。他正色向郭继恩、周恒抱拳说道:“上复都帅、大总管,忠武行营各部,已于今日寅时,攻入武昌城。”
军士们听得这个喜讯,无不欢声雷动,只陈启泰微微皱眉:“我雍州八师,竟是错过了这场厮杀,可惜。”
一旅巡检黄达忠咧嘴笑道:“都怪都帅和大总管来得不巧——都帅,下回打仗,你可得教俺们来做选锋才是。”
“不用急,自然会有你们的。”郭继恩一边应着,一边注视刘清廓身后几个随行之人,“刘总管,这几位是?”
紧跟在刘清廓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长方脸形,文质彬彬,身穿一件陈旧的绯色官袍,上前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湖南观察署长史卫松云,拜见郭元帅。奉敝处唐都使之命,湖南道九府九十余县之地,二百六十万百姓,等着元帅率王师驾临!”
“原来是卫长史,”郭继恩抑住激动心情,连忙抱拳回礼,“还请长史坐下说话,咱们详细商议之。”
他四下环顾,官兵们不是立着就是蹲着吃饭,哪里有个坐处?陆祥顺连忙吩咐伙伴们去砍些木头来,郭继恩便摆手笑道:“罢了,咱们这就进武昌城去!”
跟在卫松云身旁那两个武将装束之人,都是三十三四岁年纪,一个英气勃勃,另一个形貌略胖。那个姿容英武的男子也上前一步,从容抱拳:“卑职,湖南道检校防御使陆奋云,谨参元帅!”
“防御使?”郭继恩微微沉吟,轻轻点头,“原来是陆将军,那么这一位?”
微胖的武官便也上前,躬身抱拳:“小的是长沙府军监军御史廖正坤,参见元帅。”
“监军御史?”郭继恩愈发惊讶,挑眉说道,“原来湖南军中,亦有监军之职。”
“是,此事乃是卑职向唐都使提议,于军中设立监军御史,观军容,察军纪,纠劾不法之事。”陆奋云沉声说道,“夫军纪为战力之本,是以不可轻忽之。我湖南军虽兵微将寡,然从无惊扰百姓之举,破敌安民,亦足可胜任也。”
郭继恩、周恒都是眼前一亮,他们都转头瞧着刘清廓,这位忠武军总管便微微一笑:“陆将军南天金剑,当世英才,都帅必定会喜爱。如今武昌城既已克复,就请都帅入城罢。”
第三十四章 行台置武昌
自三国之时,吴主孙权在汉水与大江交汇处建夏口城,至今已近千年。原本只是一处占地不大的驻军营垒,因地利之便,渐有百姓聚居,遂成商埠,人丁兴旺起来。后世虽又经战乱,城墙却屡有扩建,成为天下有数的大城。其建于蛇山之上的黄鹤楼,也因为数位大诗人之吟咏,虽数经毁建,亦早成天下名楼。
郭继恩、周恒等,由雍州军第八师护卫着,渡过大江,自江边码头拾级而上,从城墙西面汉阳门进入武昌城。此时城内缙绅贤达都还在家中观望等候,无人来迎。郭继恩等人也不在意,一路往府衙而去,又对着蛇山之上的黄鹤楼,指指点点,议论不已。
郡主和顾蓓两个,也掀起了车帘,瞧着高处的黄鹤楼。自燕京至此,二千五百余里,风物民情,对两个长在深闺的少女而言,都是大开眼界。她们也知道连日奔波终于要告一段落,心情甚好,听得骑马行在旁边的田友信,正摇头晃脑吟咏:“州城西南隅,有黄鹤楼者…及长川之浩浩,见众山之累累。王室载怀,思仲宣之能赋,仙踪可揖,嘉叔伟之芳尘——”
两个女孩都捂嘴笑了起来。
武昌府衙距离黄鹤楼不远,大门之外,围聚了许多军士,皆群情激奋。燕州军军监石忠财和几个师监,正在耐心劝说。眼见都帅来到,官兵们停止了喧哗,自发地往两旁退开。石忠财趁机喝道:“都帅既来,此事自有都帅处分,众位都散了罢!”
“为何这等喧闹?”郭继恩下马,抬脚就往府衙里去,“你也是多年的老监军官儿了,竟然还会约束不住伙伴们?”
“回都帅的话,咱们各道兵马,自中州南下,一路扫荡,皆轻易克下,那里曾吃过这份苦头!”石忠财跟在郭继恩身后禀报,“如今生擒了刘厚俊,将士们咽不下这口气,都跑来恳请,要将他斩首示众。”
刘厚俊四十出头一条大汉,身染血迹,神情委顿,五花大绑地跪在正堂之中。他旁边另有一人陪跪,约三十二三岁年纪,眉目英挺,神色慨然,这个是刘厚俊麾下都尉于铁松。郭继恩将两人打量一番,没有开口。倒是刘清廓先问道:“呼霸王已被索金树所害,你就算要尽忠,也该降了咱们,一块往东去杀那叛将才是。死守着这武昌城,教两军无数健儿白白丢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
他语调平静,却是暗藏怒火。刘厚俊闭目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无复多言。某甘愿就戮。”于铁松也挺直身体说道:“乔某自知罪重,无可申辩,情愿与刘将军一道赴死。”
“倒是凛然大气。”郭继恩冷哼一声,撇下两人大步往二堂而去。
随行诸人面面相觑,周恒慢慢开口道:“虽说此二人冥顽不灵,到底有些忠义之气。况且杀俘不祥,咱们自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将他们先安顿在此处,听候发落罢。”
陆奋云闻言,微微点头,跟着众人一块至二堂坐定。郭继恩负手将屋内打量一番,吩咐诸将道:“楚州行台,便设于武昌城,荆湖道各衙署,也都要尽数搬迁过来。此处府县丁口、出产、赋税,各项数目,都要理清核实。教常玉贵等,将荆州等处兵马,都调集过来!”
周恒等都抱拳称是,又议论别事,都迅速定夺。郭继恩这才向端坐一旁的陆奋云问道:“这防御使之职,想是唐都使在湖南所创设?”
“都使容禀,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庞信兵乱,湖南、荆湖、河南、山东、淮西,及至关内,无不祸及。后来虽然义军被平定,楚州都督盖从圣却因为与挟持天子的梁忠顺争功争权,彼此结怨,终至刀兵相向。盖从圣遂勒截留荆湖、湖南两地之赋税,以为军资。湖南道观察使唐颂良,原为广南东道观察使,他本是湖南人氏,如今回出身之地为民政首官,眼见四处烽火,深恐殃及桑梓,遂广用贤才,自办乡兵,又请辞官回湘的陆奋云出掌军务。
陆奋云乃是湘西辰州人氏,湘西乃是偏远蛮荒之地,文学不兴,国朝之时极少有人得中进士入朝为官。陆奋云却是天生聪慧,年才六岁便有神童之誉,后来又入长沙读书,并于雍平十年入京应考,一举得中探花,时年他才二十二岁,少年俊才之名,震动京师。
彼时恰逢兵乱,陆奋云便自告奋勇往军中效力。平乱之后,以军功擢叙兵部员外郎。因见梁忠顺把持朝政,便愤而辞官,返回长沙。唐颂良正愁无有掌兵之人,得知陆奋云回湘,便邀请他入幕襄赞,委以重任。
湖南乡兵,号为团结兵,多为农家健儿,步军水军计有三万余人。他们平时耕种,闲时操训,遇乱则点征聚集,由军官率领作战。唐颂良乃为陆奋云专设防御使之职,以统御乡兵。又听其建议,于军中设立监军御史,以督军纪。雍平十八年,江宁徐敬徽遣何季龙、徐智勤等,率兵自江西入寇,结果被陆奋云击退,从此再不敢轻易犯境。
听了陆奋云、廖正坤两人详述湖南情形,郭继恩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那徐智勤实有名将之才,绝非易与之辈。陆将军能令其败走,足见胆略,刘总管称赞你是当世雄杰,果非虚言也。湖南唐公,心系苍生,仁厚长者,能力保一道之安宁,实于国有大功——本帅理当往长沙拜访才是。只是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湖南之事,恐怕还要请卫长史、陆将军等多为费心才好。”
卫松云连忙起身作揖:“有都帅此语,则湖南文武诸臣,心下皆安矣!既是都帅无暇分身,卑职愿为都帅行走,先返长沙禀报唐都使,详为筹备之。”
“好,本帅这就致书唐公,烦请卫长史呈于唐公案前。”郭继恩连忙转身吩咐许云萝,预备笔墨。
第三十五章 飞骑过沔阳
暮春三月,时晴时雨,天气恼人。武昌城中百姓,无论贫富,眼见北来唐军纪律严明,无有恶举,心下大安,市井之间,渐渐又开始恢复了生气。
汉阳城小,居民不足三万,武昌却是大城,有丁口逾十万,其商贸兴盛,冠于两湖。城中名士贤达,俱往府衙来拜见元帅。郭继恩却一律不见,只教刘清廓等人与之晤谈,安定人心。自己却与陆奋云等人登楼揽胜,吟咏闲话。交谈之下,两人都觉彼此契合,大有英雄惜英雄之感。陆奋云对郭继恩之胸襟才略,无不折服,深感钦佩:“都帅实为命世英主,周制军刘制军等,亦皆夙精兵略,天下奇才。群雄毕集,各逞其能,国家复兴有望矣。”
“既是如此,陆将军可愿与本帅一道,扫除妖氛,令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陆奋云肃容抱拳:“此正陆某平生之志也。”
于是郭继恩便教陆奋云跟着徐珪、石忠财等将,观看官兵操演,知晓新式兵器、战阵等。陆奋云原本就是聪慧之人,学得极快,徐珪不禁赞道:“陆将军果然是有大本事之人,徐某自愧不如也。”
顾蓓、瑞凤郡主等也对陆奋云十分好奇,私下议论道:“这位陆将军援笔成文,语极精当,又这等威风凛凛,气度不凡,说一句天纵之才,实不为过也。”
廖正坤听见议论,便咧嘴笑道:“陆将军姿容出众,才气卓绝,在咱们长沙府,那也是鼎鼎有名的风云人物了。”
田友信也凑趣说道:“小人在监利之时,便已听说了陆将军之威名,人称其为吕布、马超之俦,如今见了真身,文武全才,实远过之也。”
郭继恩放下手中文书,觑着他沉吟道:“卫长史此去长沙,往返恐怕得用半月工夫,不如趁他未回之时,咱们去往监利瞧瞧?”
他突发奇想,节堂诸人都是大觉错愕。“都帅当真要去监利?”田友信很是意外,“荆湖新复之地,恐境内未宁,不如等南吴战事平定之后,再为都帅安排行程?”
“如今文武诸事,都有周恒兄弟等人处置,正好忙里偷闲。”郭继恩摆手吩咐,“咱们今日就出发。说什么境内未宁,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那些逃卒,早就回乡种地去也,再说咱们火枪在手,怕什么?”
“是,都帅既有兴致,下官自当为向导。”田友信放下手中笔,“先乘船过江,然后一路往西。”
郭继恩兴致勃勃,说走就走,到了节堂门口,却又突然停住脚步。他转头扶住许云萝的削肩:“云萝,这回你就不用跟着了。教陆祥顺、奉效节两个,带一哨亲兵随我同去便是。”
许云萝瞪大了眼睛,满是生气不解之意。郭继恩连忙解释道:“此去监利,四百余里,我要快去快回。你跟着我从燕京来此,一路风尘劳累,就留在这武昌城,好生歇息几日罢。”
许云萝咬住嘴唇,低头说道:“都帅,妾并不觉得劳乏。”
“还说不累,你如今风都能吹得起了。”郭继恩狠下心肠,柔声说道:“你乖乖地待在这里,好好地长几两肉,不然,你的气色着实太差了。”
他见女孩依然倔强地低着头,便加重语气说道:“这是军令,不可违忤。”
郡主连忙过来,搀扶着许云萝道:“都帅自去罢,奴婢会替你看着许令史,不教她劳累,好生歇息着。”
她又凑在许云萝耳边低声说道:“这几日你也可陪着我,咱们一块去坊市里瞧瞧,痛快玩耍,也见识些新鲜之物,岂不是好?”
许云萝已经红了眼圈,她这才忍住哭意,低声道:“是,妾知道了。”
郭继恩松了口气,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田友信等人,一块出了庭院。田友信这才低声说道:“既是游玩,都帅便是带着小夫人,其实也无妨。”
“这一回,是速去速返,行程很紧。”郭继恩摇头,“往后得了空暇,我再带着她便是。”
他匆匆披上斗篷:“不要耽搁了,咱们这就去汉阳门。”
这小股人马从汉阳门出了武昌城,乘船涉过大江,但见烟波浩渺,奔流不息。对岸的汉阳城,方长不足六里,如今在此驻屯的是燕州军第七师的兵马。得知郭继恩赶来,点检杜葵和师监祁士德,都连忙至东面朝宗门相迎。
郭继恩见军官们匆匆赶来,便摆手道:“不用这么大阵仗,本帅欲往监利察看,路过而已。你们自回军营便是。”
“去监利?”祁士德皱眉抱拳道,“都帅,荆湖乃新复之地,或有盗匪,不可不慎重行事也。”
“杞天之虑,”郭继恩嗤笑一声,“常玉贵已率楚州军自荆州西来,盗匪?咱们将他摁到地里去。”
“都帅,不如卑职选一团人马跟随之?”杜葵抱拳道,“总之还是小心为要。”
“干脆你们七师全都拔营跟着得了,你什么时候只有这点胆子了?”郭继恩不耐烦觑着他,想了想道,“你,上马,与本帅同往,就你一个。”
“啊?是是,卑职理当跟随。”
一行人自风山门出了汉阳城,驾马疾奔,碧绿的田野,微寒的春风。队伍赶至汉川歇宿,次日大清早又起身赶路,一路向西南方向,经沔阳府境而至监利,三日之内,赶了四百余里路途,人和战马都累得筋疲力尽。
半道之中,他们遇见从荆州西来的楚州军人马。担任前锋的楚州六师,在干河镇遇见郭继恩等人,点检靳守诚、师监周忠河连忙打马来见:“常军监率主力尚在西面潜江县境,职等马上知会他们,过来拜见都帅。”
“还用拜见什么,不用忙着赶来了。”郭继恩负手打量着这座繁华的村镇,“好一个大镇,伙伴们都安顿好了么?南北风物气候迥异,可有水土不服之事?”
周忠河连忙道:“回都帅的话,都已经住下了。咱们入楚地已有两月,同袍们如今也渐渐习惯南边饮食,医官们又护理得周全,并无疫病等事。”
“好,今日就与你们一块用饭,”郭继恩点点头,“周师监,本帅记得你是燕京人氏,此番南征,远行二千余里,想必思念家中罢。”
“还好还好,”周忠河笑道,“父母俱都康健,出征之前,便嘱咐末将不用挂念。末将的妻子,也是能干之人,有她在,末将是不用担心的。”
“周兄弟的夫人,又好看又勤快,”靳守诚插嘴说道,“咱们都很是羡慕哪。”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郭继恩也满意点头:“你们一个个家室美满,这才是好事情。”
第三十六章 乡野有真情
监利县城,位于长江之畔。四面平原,河网密布,湖泊星列,地广民多,出产丰饶,素来便是荆湖大县,极有分量之地。除去县治容城镇,朱河、新沟等镇,亦有数万丁口,因地处荆湖、湖南交界处,历为南北通商要道,是以繁盛。
县城城墙,高九尺,方长近十里,几乎等若一座府城。五处城门,除东北侧保和门之外,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皆常年大开,以供百姓出入。
郭继恩等人自北面望京门进入县城,下马步行,一直到十字大街口,这里是市集所在,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郭继恩饶有兴味地瞧着,百姓皆褐衣短衫,卖些瓜、菜、药材,布虎、布鞋、童帽、拨浪鼓、针线,锄、耙、镰等铁器,也有团子、锅块等吃食。大伙儿瞧着这个年轻的贵人,气度不凡,身后跟了大群随扈,都有些畏惧,偷眼打量着,窃窃私议不已。
两个当街巡视的衙役,远远瞧见,壮起胆子过来,向着陆祥顺作揖,小心询问,又连忙飞也似的跑了。不一会,本地县令冷崇云等人,便急匆匆赶来,向着郭继恩恭敬行礼:“不意元帅今日白龙鱼服,巡视小邑,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妨事,本帅今日来此,只为游玩,惊动了明府。”郭继恩将冷崇云打量一番,见其四十不到年纪,仪表堂堂,声音洪亮,心下倒有些纳罕,“本帅瞧这县城,街道整洁,百姓安居,冷明府治理得很是不错啊。”
“下官其实是无为而治。”冷崇云挺直身体,面露苦笑,“在下本为随州士子,略有一点名气,却被呼霸王强辟为官,来此做了县令。在下也不懂为官之道,每日只在衙中读书,若有刑讼之事,便依律行之。市井买卖,则不拘百姓自行其是。如是二载,日子倒是过得浑浑噩噩。”
“原来如此。”郭继恩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明府不用相陪,自回县衙便是。本帅这就要出城去,若是有事,再来相唤。”
冷崇云微微有些愣神:“是,下官谨遵都帅钧旨。”
郭继恩瞧瞧天色,转头吩咐田友信:“咱们去你家瞧瞧!”
他们自西面阜民门出了县城,沿着平坦的官道往汪桥方向行出约二十里地,远远便瞧见一片村落,田友信神色欣喜道:“都帅,咱们到了。”
村中男女老幼都跑出来瞧热闹,他们也不知道谁的官大谁的官小,眼见是田家大郎衣锦还乡,都来向他道喜。村民们三五成群,说些闲话。郭继恩也不理会这些,只是四处打量,见村居皆是土墙茅顶,门口堆放着柴禾,不禁轻轻摇头。
田父容色苍老,有些拘束地端来一个粗瓷碗:“屋里没有茶,请老爷用些井水罢。”
“多谢,有井水就已经很好了。”郭继恩笑了笑,双手接过,痛快喝了几口。田家次子田友义外出未归,三女田友梅瞧着只得十七八岁年纪,虽是粗布衣衫,却也眉目清秀,她咬着嘴唇,一语不发地瞧着这群陌生访客。
杜葵走到郭继恩身旁,低声笑道:“都帅,田主簿这般粗黑的男子,他这个妹妹倒是生得好看。”
“你也是个粗黑的汉子,你那个女儿文昳,不也是粉妆玉琢的一个孩子?”郭继恩扫了他一眼,“女孩儿么,生得好看才是应当的。”
“卑职那个孩子,是生得像她娘。”杜葵咧嘴笑了起来,“卑职长年在外,都是内子努力操持,也是多亏了她。”
郭继恩瞅着他瞧了一会,突然说道:“等待战事平定,一个个都会给假,教你们去瞧瞧妻小,如今么,只好且忍耐着罢。”
“卑职不急,打了这一年的仗,卑职已经悟出了个道理,过犹不及,事缓则圆。”
郭继恩轻笑一声:“不错,这也算是你的悟道。”
田友信恭敬向父母磕头,陪着他们说些家常,得知二弟行将娶妻,又连忙从佩囊里取出银钞交与他们:“此前书信不便,一直不曾捎钱回来,这是儿子的不孝。往后家中若有支销,只管教人往武昌传信便是。”
眼见田父疑惑地接过那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杜葵便凑过去笑着告诉他:“这个就可当银子用——方才我仔细瞧了,县城里便有钱铺,老丈若是不放心,也可去将它兑成银子。”
一直不出声的田友梅这才开口问道:“大哥能将小妹也带去武昌么?妹妹也读过些书,做得活计,想必到了城里,也能有个挣银子的去处。”
田友信毫不犹豫点头道:“可,回头为兄在武昌城里替你留意便是。”
这时田友义和一个相貌朴实的年轻汉子一道回来了,两个人都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衫,。见着兄长,他很是高兴,上前亲热地与哥哥叙话,田友信又对那个年轻汉子郑重作揖道:“当初多谢文进兄弟赠与盘缠,不然田某也到不得京城,更不能考中,能有今日,全赖于你!”
那个叫做梅文进的年轻男子连连摆手:“说这个见外的话做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玩在一处,你书读得好,有这个本事,这都是你自家的造化,可不能谢我。”
田友信又从佩囊里掏钱出来,要还给梅文进。那黑瘦后生连忙后退:“你如今住在城里,处处都要用钱,不用急着还——我如今也没有要用钱的去处。”
郭继恩瞧在眼里,轻轻点头,然后吩咐道:“既然人都齐了,咱们就一块用饭罢。陆队正,你拿本帅的银子,去附近市集采买些吃食回来,要多多的,教大伙都吃个痛快!”
“老爷,这可是到了咱们家了,哪里能教你们破费!”梅文进瞧着觉得郭继恩是最大的老爷,便正色说道,“你们只管安坐着,咱们去预备饭食就好。”
“多谢这位梅兄弟,不过咱们可有三十来号人,”郭继恩笑道,“这一顿饭,花费可是不少。”
“不妨事,保管教你们吃饱吃好。”梅文进拍着胸脯道,“咱们这就去弄。”
村里的后生们都忙碌起来,亲兵们也一块做事,杀猪宰羊剖鱼洗菜,忙得不亦乐乎。梅文进还叫来了自己的妹妹梅文秀,这女孩儿虽说名字中有一个秀字,却是一个身体壮实的丫头。郭继恩饶有兴味地负手瞧着,见兄妹俩做事都十分麻利,很是喜爱,不觉微笑道:“你们两个,可愿意跟着咱们去武昌?”
第三十七章 监利之半城
糍粑、鱼丸、烧猪肉、莲藕汤,还有自家酿造的米酒,小小的农家院落里摆了好几桌。一顿简朴而丰盛的午餐,不少军士都喝得满面红光,连声叫好。梅文进被郭继恩叫来了自己这一桌,梅文秀却死活不肯入席,只和田友梅两个,捧着饭碗蹲在一旁,听着男人们喝酒闲话。
梅文进的父亲也被请了来,与田父一道陪着郭继恩用饭。梅老汉是本村村正,他告诉郭继恩,此地就叫做田梅村,村中百姓,皆田、梅二姓,历来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田友信却是十里八村有名会读书的孩子,如今有了这样的出息,也是全村的光彩。
说到自家三郎和四妹跟着郭继恩进城,梅老汉恭敬端起酒盅:“这两个粗鲁孩子,能跟着大老爷,真是万万想不到的造化。他们都是勤快人,就是粗笨些,有些事顾不到处,大老爷只管打骂便是。”
“本帅——不是,我那里没有打骂人的规矩。”郭继恩摇头笑道,“只是有一样,得先与执事说明白了,他们跟着我,将来会离了武昌城,到燕京去。这往后,要回乡探看父母,可就不大容易了。”
“燕京?”梅老汉疑惑皱眉。
“就是天子脚下,皇帝住的城池。”田友梅远远插嘴道,“我家大哥,如今便是在那里任事。”
梅老汉肃然起敬,连忙说道:“这个不妨事,家中不用他们两个操心,能管好自己就成。”
他又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大老爷在朝廷里,可是做着京城的将军?”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接话,转头对田友信道:“令妹瞧着也是个伶俐的,让她也跟着咱们罢,回京之后,教解参军替她差遣个去处便是。”
田友梅闻言不禁大喜,见哥哥和父亲都连连点头道谢,她微微抿嘴,与身旁的梅文秀相视一笑。
坐在梅老汉身旁的杜葵先与他碰了一杯,然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梅执事,咱们不与你说,是怕你知道了要吓得跪下磕头,所以悄声说与你。且不必声张——咱们都帅,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位。”
梅老汉吓得一个激灵,身子差点软下去,杜葵眼神示意他镇定,含笑说道:“来来,咱们吃酒。”
用过酒饭,田友梅和梅氏兄妹便赶紧收拾行装。郭继恩又问梅老汉:“此处离荆江大堤,想必不远?”
梅老汉神色愈发恭敬:“回,回都帅老爷的话,从此地往南十来里,就是大堤了。”
“好,”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随扈们,“先去大堤!”
荆江大堤,草坂碧绿,高出江面,一路蜿蜒。自东晋至今,历代修葺,又屡遭冲毁。如今虽是郁郁葱葱,堤上蚁穴、鼠窝、獾洞,随处可见。郭继恩眉头紧皱:“这不成,固堤之事,刻不容缓,回去之后,就教行台马上着手措办。”
田友信点头称是。这时远处两个男子,携着一个少女也沿着大堤缓步行来。这两人一个矮胖,一个健伟,都只是二十三四岁模样,穿着华丽,那少女身形娇俏,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健壮后生挽着手,这三人瞧见郭继恩等,也有些诧异:“几位也是来踏春赏景的么?带了这多随扈,倒是好大排场。”
郭继恩没有理会他们,正要吩咐大伙上马离去,那健壮后手却瞥见田友信,出声唤道:“这位瞧着眼熟!你——可是田梅村那位田才子?听说你入京赶考得中,如今在京城做官,怎地今日回乡来了也?”
田友信作揖道:“正是田某,今日跟着上官前来巡视大堤也。”
那健壮后生便拊掌笑道:“果然是你,我是熊康!你不记得我了么?”
“熊康——”田友信恍然道,“那么这位想必是唐富唐员外了。”
“什么唐员外,叫我唐富便好。”唐富一张胖脸笑眯眯,摆手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况且你如今在京城做官,往后也难得相见。便请——还有这两位上官,咱们便一道游玩,回头去城里吃酒可好?”
“两位倒也爽利,”郭继恩微微一笑,“那就走走罢。”
熊康、唐富,皆是县城之中富家子弟,家境优渥,两人形影不离,总是玩在一处,县城之中,无人不知。那个少女乃是熊康的妻子,叫做王燕儿,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熊康便瞪眼道:“闭嘴,就你聒噪。”
“你就不能好生说话?”王燕儿撅起嘴,“出来了还这么凶巴巴的。”
“到哪里你都要跟着,留在屋里带女儿不好么?”
郭继恩便问他:“熊员外这等闲适,想必家中买卖甚好?”
“小本生意,当不得大人询问。”熊康随意摆手,“我那位姨父,做得好大买卖,人称管半城,那才是真正阔绰。”
郭继恩微微挑眉:“管半城?”
“不错,管半城管铮,大人不曾听说么?”熊康煞有介事,“这监利县城之中,粮铺、酒楼、布庄、银号,倒有一多半是他的,可不是该叫管半城?”
“的确是不曾听说。某自远地而来,对监利人物,其实一无所知。”
“远地而来?你是从荆州来,从武昌来?便是这两处大城,也都知道我姨父之名。”熊康挤眉弄眼,戏谑说道,“难不成大人是从燕京来的,你就是那位郭继恩郭元帅?”
郭继恩不动声色:“正是区区在下。”
“哦——!”熊康吃惊地往旁边一跳,将郭继恩又打量一番,忙作揖道,“草民无状,死罪死罪。”
“好生说话。”
“是,都帅既然吩咐,草民也就不拘束了。”熊康也是心大,又跳回郭继恩身边。跟在身后诸人,无不侧目。王燕儿有些担心地凑过来,想要提醒丈夫注意分寸,却被他嫌弃地推开了。
唐富便低声问田友信:“果真是郭元帅来此?”
田友信努嘴示意他瞧瞧郭继恩军袍臂章里绣的龙头:“千真万确,都帅此来,便是为巡视大堤。”
唐富闻言,连声啧啧:“这等说来,郭元帅可是一位好官哪。”
郭继恩听见后面议论,轻轻笑了笑,问熊康道:“你是管员外之外甥,那么这位唐兄弟呢?”
“哦,管半城是他的姑父,咱们两个,便是远亲兄弟。”熊康大喇喇说道。
第三十八章 小邑出巨贾
看看天色将暮,郭继恩便吩咐回城。田友梅、梅文秀两个女孩都挤上了王燕儿的马车,拘束地坐在角落里。梅文进便自告奋勇跟着车夫,轮流驾车。其余诸人皆乘马返回。
他们进了县城,径直去了一处酒楼,僻静小巷,竹篱院落,两层的茅屋,颇有野趣。他们下马进来,便有一个使女相迎:“几位老爷,还是往二楼去么?”
“自然还是去二楼,”唐富笑眯眯问道,“咦,今日你怎么也不叫我?”
那使女抿嘴一笑,口齿伶俐唤道:“爷爷。”
“嗯。”唐富这才满意点头。
“你这辈分倒是不低。”郭继恩失笑,便跟着唐富、熊康等进了酒楼,直至二层,上下打量一番,见质朴之中自有闲趣,于是点头道,“布置得倒也有些意思。”
“不瞒都帅大人,此处酒楼,亦是草民姑父之产业。”唐富一面请郭继恩坐定,又转头对一个小厮低声嘱咐。
军士们都在楼下,带着梅氏兄妹和田友梅,杜葵、田友信则陪着郭继恩在二楼用饭。粗大的烛火将屋子照得透亮,王燕儿招呼着店伙传菜供酒,殷勤侍奉。郭继恩瞧在眼里,便对熊康赞道:“令夫人很是能干哪。”
“这哪里就说到能干了,当不得元帅夸赞。”熊康撇嘴,“买卖上的事,半点不能做主。要说能干,唐富兄弟的内人,才真正叫能干,三间店铺,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郭继恩笑了笑,听着杜葵与这两个富家子弟说些闲话,暗自沉吟不语。
“我那姨父,专会瞧不起人,当初我说,我也要做买卖。他却说我不是这块料子,只守着祖业,安心读书便可——这可不是门缝里瞧人?况且我又不爱读书,哪里有做买卖来得自在?一气之下,你不赞成我也要干——”
熊康正说得唾沫飞溅,却瞥见楼梯口现出两个年级相仿的后生,也是一身锦绣,圆圆的面庞,气度从容,似笑非笑。
这两个便是管铮的长子管立峰、次子管平海。熊康背后议论被人撞个正着,他却毫无狼狈之色:“怎么是你们两个来了?想是还未用饭,一起来吃酒罢。”
管氏兄弟便向郭继恩叉手行礼,恭敬说道:“元帅大人金安,家父尚有俗务不得脱身,特命小子们前来拜见。”
郭继恩大概知道了管铮的心思,便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一块坐下用饭罢。”
王燕儿忙招呼着兄弟俩一块坐下,添碗增筷。熊康和唐富两个说笑打趣,杜葵和田友信则与管氏兄弟闲谈,两兄弟谈吐得体,只是带着淡淡的疏离之色。
郭继恩自斟自饮,不动声色地瞧着。倒是王燕儿有些担心:“都帅,此处的米酒虽是入口醇香,后劲却重,小心不可吃醉了也。”
“好,多谢夫人提醒。”
王燕儿吐了吐舌头,赧颜笑道:“折杀奴家了,奴家哪里当得起夫人二字。”
酒足饭饱,熊康和唐富两个便吵着要玩双陆,管氏兄弟便托词离去,杜葵倒是大有兴致:“本官也好搏戏,却是许久未玩了,今日正好也瞧瞧。”
熊康拊掌笑道:“既是这等,咱们来玩骨牌如何?”
郭继恩微微皱眉:“要玩搏戏,你们另去别间屋子,不要来吵我。”
杜葵便笑道:“走走,咱们去隔壁。”
店伙们收拾桌子,只有田友信还陪着郭继恩。他觑着郭继恩神色,小心说道:“这位管员外虽是监利县中第一个富户,却是声誉颇佳,并无为富不仁之举。”
“瞧出来了,这管氏兄弟,谈吐举止,都很瞧得过,足见家风。”郭继恩淡淡一笑,“不过,并未见过什么风浪,将来之成就,眼下还不好说。”
王燕儿小心捧来一碗汤:“都帅,今日酒沉,且吃这个醒酒汤罢。”
“多谢,今日生受王家娘子。”郭继恩点头道谢,吃了几口,闭目养神,又开口吩咐田友信,“回头咱们寻个去处,且在这县城之中歇宿一晚。”
他话音才落,楼梯口现出一个中年汉子,四十五六岁模样,身着玄色锦袍,长方脸形,容貌清癯,自有疏朗轩举之态。其人注目郭继恩,坦然作揖:“可是郭继恩郭元帅?在下监利管铮,见过元帅。”
“管员外来了,”郭继恩起身抱拳,“员外令名,郭某已知,还请坐下说话。”
“姨父来也,还请这边就坐,奴家这就去吩咐烹茶。”王燕儿也连忙上前万福行礼,请他们一块在靠墙的长椅坐了。郭继恩将管铮打量一番:“不意监利小城,竟有管员外这等人物。礼失求诸野,天下之大,足见卧虎藏龙,非可小觑之也。”
“元帅过誉,在下也曾外出经历,因见时局纷乱,报国无门,不觉竟起莼鲈之思,遂又辞官归去。”管铮神色从容,“回乡之后,因地利之便,效商圣范蠡之举,操计然之策以治家产,亦有小成也。”
闲谈之下,郭继恩得知管铮原来也是出身贫寒,当年背着一袋米往荆州求学,又入京应考,得中进士,累官至曹州别驾。因见中原纷乱,国家不宁,心绪烦闷,乃思先贤之用舍进退,见达识微,遂挂印归去。返回监利之后,经商积资,乃成巨富。
说起旧时经历,管铮觑着田友信道:“见了田主簿,倒想起当初自家往府城求学之时,忍饥挨饿,一心苦读。如今明主出世,太平有望,后学之辈可努力任事,不负所托。则桑梓之民,亦有荣焉。”
田友信沉声叉手道:“员外教诲得是,小可都记住了。”
管铮微微点头,又与郭继恩说起时局之事,连连点头赞叹:“元帅这等年少,却是英明神武,雄才不世。岂非天降圣人,以济苍生乎?”
“员外过誉了。”郭继恩微微一笑,又说起行台移驻武昌,扩建汉口城等事,“武昌、汉口,辐凑之地,假以时日,必为楚中第一等繁华去处。员外虽有傲视王侯之气魄,宅贮巨万之金银,监利虽为大县,毕竟浅滩平野,想来成就也只是这般了——何不往武昌城去,施展才干,令家业更上层楼也?”
“方才两个犬子回宅,也是极力怂恿在下往武昌等处去。”管铮若有所思,“虽说少年人难免莽撞,这番提议却也颇令在下心动。”
第三十九章 捐官替明府
县城之中,自有驿站,只是规制颇小。三十多号人挤将进来,倒将驿长和几名驿夫弄了个手忙脚乱。房间不够,便是贵为元帅的郭继恩,也只能与杜葵两个挤住一间。好容易安顿下来,县令冷崇云和县丞罗金瑞又匆匆前来拜见,并带来了武昌赶来的急使。
从沔阳赶来的两个驿夫都是面色苍白,神情疲惫,郭继恩接过书信,点头道:“两位赶路辛苦,教驿长给你们弄些吃食,先去歇息罢。”
两个驿夫连道不敢,躬身退了下去。郭继恩撕开书信瞧过,微微挑眉:“卫松云卫长史这么快就赶回武昌了。”
杜葵便问道:“莫非是湖南过来的那位?”
“不错,”郭继恩收起书信,点头道,“原来湖南观察使唐公,早在岳阳等候,是以卫长史到了岳阳便得了唐公回书,于是又顺江而下,赶往武昌。”
“既是这等,则咱们也速速赶回为好。”
“嗯,明日遣人去江边,瞧瞧羽林军赶来了未。”郭继恩说着抬头,见冷崇云、罗金瑞两个还在屋里,便询问道,“冷明府可还是有事?”
“是,”冷崇云有些迟疑,“下官也接了行台召令,着冷某往武昌任事。”
“哦?”郭继恩又将他瞧了瞧,轻轻点头,“这是好事,想必是有人举荐。从今往后,武昌便是楚州首府,大展才干之处。冷明府既得擢任,可好生去做,本帅也指望着,往后能见着冷兄之政声令名,布于四方。”
“是,朝廷器重,冷某敢不尽心?只是此处尚有一件要事未曾办理,还请都帅留意之。”
“你说的,可是荆江大堤?”
“是,大堤朽坏失修,亟待加固。”冷崇云面色有些焦急,“下官曾往荆州去信,恳请呼霸王虑及此事。只是虽有傅典书关说,霸王却推以用度不足,是以耽搁。大堤之事,关乎人命粮产,着实是轻忽不得也。如今都帅既已亲至,还请吩咐行台,无论如何拔付银两,差遣民伕,尽早办成为好。”
“我这就写信,你往武昌去时,便捎给周大总管。”郭继恩毫不迟疑应允,又问道,“还有么?”
“是,多谢都帅。”冷崇云松一口气,又示意罗金瑞,“卑职举荐罗赞府接替本地县令之职。”
郭继恩匆匆落笔写好书信,交与冷崇云。这才抬眼打量罗金瑞,见他三十出头年纪,白净微胖,神色不卑不亢,遂轻轻点头:“好,冷明府可先去歇息,教罗赞府留下便是。”
冷崇云躬身告退,郭继恩搓一把脸,提起精神问道:“城中可有浴馆?”
“有,有。”罗金瑞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都帅请跟着卑职前往。”
郭继恩便转头觑着杜葵:“一块去罢?”
“好。”杜葵也连忙从榻上起身,欣喜说道,“这几日着实有些劳乏了,正该松快些才好。”
他们去了城中最大最气派的一处浴馆,郭继恩瞧着门口的大红灯笼,出言询问道:“此处想必也是那位管员外的产业?”
“是,都帅说得不错。”罗金瑞点头道,“虽是小县之浴池,其富丽气派,并不亚于首府。南来北往之客商,都爱来此处沐浴。便是下官,也时常过来。”
郭继恩点头轻笑一声,便跟他一块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深夜,店伙认得罗金瑞,小心将他们引至一处干净的汤池,三人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极是惬意。杜葵便问罗金瑞:“罗赞府祖籍何处?”
罗金瑞双手比划,老老实实说道:“不瞒元帅、点检,某是大冶县人氏,乃是一个捐官——当初盖都督要跟梁王打仗,恐军兴不继,遂行捐纳之事。家父想着如今入京科举之事已不可为,便出银替某捐了这个官儿。不过某并无贪贿之举,虽说本事不济,却也未敢虚以委蛇,敷衍其事也。”
郭继恩点点头:“既是冷明府举荐,本帅自然会允。郡县治,则天下治——说说看,这监利县城,你要如何治理?”
“萧规曹随。”罗金瑞很是坦诚,“冷明府已经将本县治理得极好,下官照方抓药便是。凡措施所肇,防范于微,其实难亦莫过于此也。”
他想了想又说道:“正疆界,理田地,清词讼,兴水利。眼下来说,便从这四处着眼。”
“持之以恒,与民以信。”郭继恩点点头,“能将这四件事做好,足可当得起循吏二字矣。”
“是。”罗金瑞想了想又笑道,“此前王行鹏王副相亦曾来过监利,净水泼街,士马开道,端地气派。元帅却是微行来此,于县衙、百姓,无一惊扰,下官便想着,气象不同,这国家,或是真到了中兴之时也。”
“草创之时,大家都还能齐心戮力,吃得苦头,往后承平日久,官场作派,恐又奢靡难抑矣。”郭继恩难得地苦笑一声,他想了想又吩咐道:“明日清早,你便遣人至江边,瞧瞧是否已有大军船队自上游而来,若有,便教他们停船候着。”
杜葵机敏,立即问道:“都帅是想从此地过江?”
“不错,本帅想趁机去见一见那位唐都使。”
翌日清晨,薄雾冥冥。本县周捕头跟着罗金瑞匆匆赶来驿站禀报:江面果然见着大批帆船,遮天蔽日,浩荡而来。他们已经遣人乘小舟过去知会军将,等着与郭继恩等人会合。
郭继恩已经在穿衣洗漱,闻言问道:“冷明府呢?”
“回都帅的话,冷明府天未亮时便携家小往武昌去了也。”
郭继恩点点头:“罗明府不用相送,若有不决之事,只管书信报往武昌便是。”
罗金瑞躬身作揖:“是,职等恭祝元帅,早日荡平江南,班师凯旋。”
郭继恩点头谢过,转头吩咐军士们:“都上马,咱们速速赶赴江边!”
县城距离大江不远,他们出了城墙南门朝宗门,很快便赶至江边渡口。几个衙役仍在恭敬等候,大江之上,千舸竞发,几条帆船已经停靠在渡口之旁。船上军士,瞧见郭继恩等赶来,都是齐声欢呼。
这些都是羽林军各师人马,自夷陵、宜都、长阳、枝江、松滋等处搜集民船,登舟东下。船队浩浩荡荡,一路行来,预备往武昌等处与忠武军等会合,等着军令杀向江西。
羽林军副统领、镇武行军道总管唐成义的座舰也缓缓靠岸,他是在随郭继恩自襄阳南下之时,在荆门便离船登岸,赶往西南方向主持军务。当下唐成义和伍中柏两个下了船,向着郭继恩抱拳行礼:“都帅欲往岳阳去耶?”
第四十章 军至岳阳城
自监利至岳阳,不过百余里河道,却是江流曲似九回肠。天空昏暗,江风吹面,郭继恩立在船头,听着唐成义、伍中柏禀报鄂西战事情形,又对他们说了湖南主动遣人来归之事:“正群雄割据之时,唐公能如此深明大义,以社稷百姓为重,极是难得,咱们当以礼待之,万不可怠慢也。”
唐、伍二人也都啧啧称奇,唐成义便吩咐羽林一师师监李仁徽为信使,乘快船先往岳阳传讯,大队人马则紧随在后。不一会,他们便瞧见了烟波浩渺、横无际涯的洞庭湖。
然后,白银盘里一青螺的君山,出现在将士们眼前。一望无际的湖水之中,有如此一岛,大家都很是兴奋,指指点点,议论不已。唐成义便问郭继恩:“闻说此处古迹甚多,都帅可要登岛一游?”
“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郭继恩伸手要过千里镜,往岳阳楼方向瞧去,“李师监已经回转来也。”
太白诗云: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岳阳楼实则城墙西面城楼,其下瞰洞庭,远眺君山,自城楼之下出西门,沿台阶往下,便是江堤、码头。岳阳楼四柱飞檐,斗拱盔顶,历经兵燹、水患、雷击、火烧,可谓是命运多舛,又屡为重建,日夜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气象万千的湖水,于岁月更替之中,自显沧桑之意。
斗舰靠岸,郭继恩下得船来,眼见一位年近花甲的长者,团花紫袍,面庞方正,雍容儒雅,领着随扈自台阶而下,含笑拱手立定:“尊驾可是郭继恩郭元帅?”
郭继恩也立定抱拳回礼:“不错,小可便是郭继恩。”
那位长者眼中闪过欣慰之色,后退一步,再次躬身作揖:“东唐湖南道观察处置使唐颂良,率本处之文武等,恭迎都帅。”
“唐公,使不得。”郭继恩见他在台阶之上后退行礼,深恐有失,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你是朝廷柱石老臣,义声昭著,实有大功于国也。本帅何敢令唐公迎之?咱们一道进城叙话罢。”
“是,都帅请随老夫,入这岳阳城。”唐颂良面带笑意,伸手相邀,“王师远来,也请众位好汉都登岸歇息几日罢。”
他们自西门入城,跟随唐颂良的本地文武官员们,才上前与郭继恩一一见礼,文官有观察署司马吴正卿、长沙刺史张元同、岳阳刺史刘仲晴等,武将则是长沙府军巡检陈至仁,和岳阳府军巡检蓝秀忠。
郭继恩仔细打量两个武将,见陈至仁一张长脸,年近四旬,不苟言笑,眼中略有忐忑之色,蓝秀忠则二十八九模样,虽说形貌黑瘦,沉默寡言,却也生的眉目清秀,行事举止,颇显从容。
郭继恩问了几句乡兵情形,得知俘将郭益宁已被卫松云着人押往武昌,他沉吟点头:“唐公,如今楚州军统领唐成义唐护军,亦随本帅来此,往后,湖南兵马,恐怕都得受他节制才成。”
“乡兵并入王师,理所应当。只是细务之事,还得详议之。”唐颂良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兵丁们自然只由统领官来遴选,只是本地军官,此前皆是唐某自行征辟署任,未免有人心中不安也。”
“文武之官,俱都留任。文臣各司其事,武将则先定品秩,再授予官职。”郭继恩给大家都吃下一颗定心丸,“不意距京城三千里处,消息断绝,竟有众卿等孤忠之臣,忠义气概,天日可鉴。本帅已遣人书报政事堂,想必几位宰相得知,也必定是无不感佩的了。”
“是,卑职知道了。”蓝秀忠停下脚步,向郭继恩和唐颂良抱拳说道,“卑职就不跟随都帅和都使两位往府衙去了,先回码头,帮着安顿王师同袍去也。”
“好,你去罢。记得早些过来复命。本帅还有事情吩咐。”
于是蓝秀忠抱拳退下,众人则边走边说,很快行至距岳阳楼不远处之府衙。唐成义、伍中柏和杜葵等这才与本地文武官员抱拳见礼,唐颂良和唐成义两个还认了宗亲。彼此寒暄之后,大伙又详议湖南归顺之事,双方都是忠义直爽之性,这商谈也就愈发热烈投契。
唐颂良瞥见郭继恩若有所思模样,便邀请他往府衙西路院落里去。他们进了西路花厅,唐颂良便吩咐仆役退下,自己小心翼翼拿起一张法帖道:“都帅,且请瞧瞧这个。”
郭继恩走近前去,一瞧之下,登时惊住:“莫非是王羲之真迹也?”
“都帅好眼力,”唐颂良微微笑道,“若是都帅喜爱,便带回燕京去如何?”
“多谢唐公厚意,只是君子不夺人之好,如此贵重之物,郭某决计不可取走。”郭继恩连连摇头,又正色对唐颂良道,“唐公,某等在京城誓师南征之时,以羽林军周统领为楚州行台都督。只是如今虽说荆湖已下,咱们还得尽快发兵,鼓勇东进,这都督职务,恐怕还是由唐公来接任为好。”
“哦?”唐颂良大出意外,既欣喜,又有些迟疑,“闻说周将军乃是南征上将,于平定荆湖实有首功,如今却要他卸了这都督之职,恐怕并不妥当也。”
“唐公放心,”郭继恩摆手道,“周恒兄弟不是那等汲于富贵,贪恋权势之人。能有人替他接了这民政的担子,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是这等,”唐颂良松一口气,“老夫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
“正是,往后这楚州荆湖、湖南两道,便多有倚赖唐公之处。”郭继恩负手打量屋内陈设,轻轻点头,“唐公,等他们在议事厅内全部议定,咱们便一块往武昌去罢。”
“是,老夫自当跟随。”
郭继恩点点头,又踱步回桌案之前,瞧着那张法帖,低声赞叹不已。
看看到了午时,跟随丈夫一块赶来岳阳等候消息的观察使夫人程羽卿进了西路花厅,想请唐颂良跟自己一块用饭,却觑见丈夫与一位年未而立的英俊男子相谈甚欢,她心下揣测来人身份,忙屈膝行礼,口称万福:“老爷,不知这位官人是?”
第四十一章 乞儿成师将
唐颂良时年五十六岁,其发妻早亡,所生的两个女儿也都夭折,只留下一个儿子唐哲远,时年二十八岁,与郭继恩年纪相仿。唐哲远前年才与一位名叫祝瑜的世家少女成婚,如今弃笔从戎,担任着长沙府军副巡检之职,这回并未跟随父亲前来。
唐颂良鳏居多年之后,才又续娶故友之女程羽卿,两人年纪隔了近三十岁,彼此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倒也和美。只是程羽卿眼见丈夫比自己大了许多,深恐身后无有倚靠,一直想生几个儿子,奈何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其中次女还因为使女照料不周,在襁褓之中便中了炭气身亡。从那之后,程羽卿愈发小心,时时都将女儿唐哲意带在身边。
时至正午,郭继恩便在西路花厅里,与唐氏夫妇一块用了一顿简朴的午饭。除了腌鱼,余者皆为素菜。唐哲意年及八岁,已入蒙学,举止沉静有礼,郭继恩很是称赞,又对唐颂良道:“战乱四起,官学不兴,唐公能在湘中设立书院,延续学脉,诚光耀千秋之事也。”
唐颂良对创设书院之事,也颇为得意,摸着灰白唇髭,微微笑道:“老夫多少也为三湘学子,做了一点事情。此外,湖南虽地处偏远,产粮却丰,足可支应大军,当为都帅东征助力也。”
“湖湘士民,能出粮出力,是锦上添花,亦是雪中送炭——唐公执掌湘地,上奉朝廷,下抚士民,兴水利、劝农桑、扶茶业,倡织造,政声远播。湖南能有今日之盛,公之出力极多矣。”郭继恩思忖道,“这团结兵、防御使之策,不兴兵戈而外御强藩,本帅当为借鉴之,推行于各处。”
“乡兵之法,实为陆奋云陆将军提议。”唐颂良摆手笑道,“这个,老夫可不能贪功。”
“好,陆将军的是名将之姿,本帅瞧得分明,此番东征,也少不了要他出力。”郭继恩拍一拍大腿,长身而起,“议事厅内,想必他们也该论得差不多了,咱们过去瞧瞧?”
“好,都帅,请——”
“唐公,请——”
议事厅内诸人已经议定,郭继恩听了唐成义禀报之后,只改了一条:长沙刺史张元同,兼守湖南道观察使之职。唐颂良接任楚州行台都督,不日便携家小,跟随大军一道往赴武昌。其子唐哲远,也将从长沙北上,加入楚州军为将,跟随大军一道出征。
湖南乡兵,将选拔精壮,俱都编入楚州军,陈至仁、曾安邦、蓝秀忠、黄济民等巡检官,都检校点检之职,各领一师人马。楚州军各师,将与羽林军一道,顺江而下,取豫章、江州、望江。忠武行军道各路兵马,则出蕲春、黄梅,攻取宿松、舒州、枞阳,南北两路,水陆俱进,直捣江宁。
傍晚时分,杜葵陪着郭继恩登上岳阳楼,远眺洞庭湖、君山岛。暮色苍茫,渔船归岸,郭继恩转头瞧着杜葵,若有所思。
“都帅,你就是想教卑职留任地方,好歹也得等到打下江宁再说啊。”杜葵面露苦笑,“如今都知道卑职与元帅有些交情,这般差遣,必有物议,卑职也不想背个怯战的名声。”
“此湖西面,有赤松亭者,为当年陆法和生擒侯景之处。”郭继恩没有接话,他微微出神,漫声说道,“血战几径,而今安在?其人神龙不见首尾,至今令人追思之也。”
“卑职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不大清楚其人事迹。”
郭继恩轻声笑了笑,转头对他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等到江宁克复,你就来这湖南。出任巡查使,按察府县,掌考课赈济等事。”
“咦,卑职还以为,会遣来此地做防御使呢?”
“你有理政度支之才,还是转做文官为好。”郭继恩笑了笑,“咱们走罢。”
唐颂良携妻带女,跟着郭继恩一道乘船往赴武昌,陈至仁等军将却还在整编部曲,操练战阵。唐成义挑选了一个名叫文运生的都尉来与他搭伴,出任楚州军第七师师监。
陈至仁出身武官世家,平素不苟言笑,文运生四十出头,身形黑瘦矮小有似农夫,与仪表堂堂的陈至仁迥然不同,他与将士们很快就能熟络起来,有说有笑。
“陈点检,某其实也是这湖南人氏。”用饭之时,文运生捧着粗瓷碗,蹲在陈至仁身边笑道。
与麾下部将们一道用饭,陈至仁颇觉不惯,听得文运生言语,他惊讶问道:“哦,文师监何以又去北地也?”
“家穷,吃不饱饭。”文运生憨笑,“老娘便教某跟着亲戚做个伙计。后来往荆州货卖,路遇强人折了本钱,某这亲戚便有些嫌弃之意,某一气之下就自己跑了。做了几年乞儿,流落至燕地,又稀里糊涂从了军,到如今,也有十余年矣。”
“这等说来,文师监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罢。”眼见这位搭伴的师监并不讳言过往,陈至仁倒对他起了几分钦佩之意。
“当不起当不起,”文运生摆手道,“不过是有几分运气,虽是受过两回伤,到底不曾丢了性命。又跟着都帅立了些军功,往讲武堂读书学了些本事,能报效国家,这实在是撞了大运啦。”
“倒未曾想,文师监竟有这份见识。”陈至仁肃然起敬,“你出身虽低,却是深明大义,了不起!”
文运生为人勤勉麻利,对官兵们很是亲近,仔细过问,安抚众心。虽然要到了武昌才会正式配发火器,唐成义还是设法从羽林军调了些火枪火炮交与新扩编的这几个师。从北地转任过来的军官们扣动扳机,点起火炮,这些个湖湘健儿都是大吃了一惊。
行程紧促,楚州军七、八、九师很快就要与羽林军一道东行,只留下第十师留驻岳阳。这时文运生托往家乡探望之人也已经回转,还领来了他的兄弟。
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文运生当着兄弟的面痛哭了一场,却又正色说道:“你在家务农便已经很好,如今不比当年,日子好过了些。你也不用来找我,哥哥给不了你富贵,往后也不要打这个主意。这些银钱,你都拿着,回去家用。侄女侄儿如今想必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你可将他们都送去学堂念书,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实在是有要紧之事,你再托人捎信与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