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乘舟返武昌
自岳阳至武昌四百余里,江面愈发开阔。郭继恩特地将在羽林四师担任巡检的郭继骐叫来自己的座舰,与之详谈许久,夜间靠岸,则同宿于驿馆。正是野烟青草晚,江雨绿波寒。两人徜徉于夜色之下,低声细语:“羽林四师,一旅之旅将原本是你和陈启泰两个,如今是许卫龙顶替了上来,二旅、三旅呢?”
“回都帅的话,二旅旅将是叶智才、姚士鹏两个,三旅乃是韩文举、侯信忠。”
“叶智才、韩文举,本帅都还记得,姚士鹏侯信忠,倒有些想不起来了。”郭继恩喟叹一声,“若是我不曾记错,尤忠道、路元璟两位,都曾是二旅之旅将。”
“是,大哥所言不差。”郭继骐点头,“小弟曾为监军判官,是以记得,尤、路两位,皆是担任二旅旅将之时,为国捐躯。”
“岁月如梭,年复一年,连我也险些将他们给忘了。”郭继恩喟叹一声,想了想又说道,“陈启泰形貌粗豪,却是处事果决,确为良将之材。你和许卫龙许旅监两个,尚有不及之处——不过,你如今仍是年轻,再历练几载,将来转做文官,我也算是对你父亲,有了个交代——继彪被处死之事,想必他一直还不知道罢?”
“一直瞒着他,也不曾告知家慈。”郭继骐沉默了一会才答道,“反正,他如今美妾幼子,也并不将卑职母子挂念于心。小弟想着,就这般一直瞒下去,亦无不可。”
他不愿再谈及这个话题,便岔开道:“陈巡检如今转擢雍州军点检,听说,如今在许昌南阳等处又扩编了一个师,大哥,你是打算平定江南之后,又议取陇东么?”
“陇东、陇西,还有两川,恐怕都要倚赖雍州军为主力。”郭继恩负手沉吟,“尤其西川严子威,枭雄之俦,才干拔群,非可小觑之。听闻其人已经逐走东川观察使,独霸蜀中。虽不能侵犯关内、荆湖,咱们要想打进去,也未必是容易之事。”
郭继骐低头想了想:“先收益州,再取陇州。”
“正光武之语谓得陇望蜀耳。”郭继恩轻轻笑了笑,“满目江山列画屏,赚得英雄头似雪。这一部部史书读下来,兴亡更替,反复如是,总教人有似曾相识之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郭继骐也有些感触,低声喟叹,“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所谓哀之鉴之,又与百姓何干?”郭继恩嗤笑一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实,皆不值一哂。”
两人都不再言语,在寂静的春夜之中,听着草丛之中偶尔传来的虫鸣之声。
船队一路东行,很快抵达武昌城下,周恒、刘清廓、常玉贵、徐珪、石忠财、陆奋云、卫松云、廖正坤等人,还有才被署理为武昌府城别驾的冷崇云,都至码头相迎,其中还有一个身份特别的人物,便是此前呼元通之典书令傅纯修。
郭继恩、唐颂良等与众人一一寒暄见礼,场面很是热烈。程羽卿挽着八岁的女儿唐哲意跟在后面,眼见陆、卫等旧部在此,她忐忑不安的心境,总算是踏实了些。
郭继恩在傅纯修面前停下脚步,打量着他道:“本帅听说,你原本坚辞不出,打算就此归隐的,今日为何又在这里?”
傅纯修面色涨红,不忿回话:“都帅麾下这位常军监,瞧着雍容和善,做事却是凶狠粗鲁——在下是被你的军士给绑来的。”
“竟有这事?”郭继恩险些大笑,“如此说来,本帅倒要好好谢他才成——这是为荆湖百姓做了件大善事也。”
“末将不敢居功,”常玉贵在远处抱拳,忍住笑意道,“此事乃是楚州军五师师监魏忠南擅自主张——末将是到了武昌,才得知他们的胡为之举。”
“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郭继恩再次向傅纯修抱拳,“本帅已将湖南唐公请来此处,咱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先往行台衙署去再说罢。”
行台衙署距离蛇山不远,一处占地阔大的院落,工匠们正在赶造新屋,长长的两层楼房,前面是宽阔的草场。前院的屋子和草场两旁的厢房,如今就被周恒暂用做理政之处。当下众人进来,周恒便立即将行台都督的龟纽银章交予唐颂良:“自今日起,楚州之府县、百姓,便都交与唐公了也。朝廷制书,不日便到,届时唐公便是二品之楚州行台都督、银青光禄大夫。”
唐颂良神情肃然地接过官印,周恒又告诉他,卫松云、傅纯修分别出任行台长史和司马之职。陆奋云陆将军则被授为楚州军副统领,秩定为三品护将军。他将与常玉贵一道,节制楚州军近十万之众,执锐披坚,东征江宁。廖正坤则以监军署判官之职,跟随周恒,参预行营机务。
唐颂良虽是贵为一道之主官,日子却过得很是简朴。只是他毕竟为年近六旬之长者,郭继恩、周恒便为他预备了仆役、厨子、马车等,一应俱全,除去二品大员每月二百四十缗银俸之外,还另拔米粮二百石。唐颂良则坚辞不受:“唐某才归朝廷,岂可受此格外厚待!元帅与大总管殷殷之意,唐某心领,这米粮,那是万万不能受的。”
“唐公就收下罢,”郭继恩摆摆手,“如今国家也不差这点口粮。倒是有两桩要事,得请唐公速为办理——一是关内开春之后大旱,从元月至今,不曾下过一滴雨,恐怕得从两湖调粮过去。二者,便是荆江大堤之事。”
于是唐颂良才至武昌,便立即忙碌起来。郭继恩与武将们吩咐了几句,便出了行台衙署,预备往武昌府衙去见许云萝。
他才出了行台大院,就瞧见许云萝,依然军袍幞头,身披斗篷,翩然若画,神色沉静,默不出声地在街道之旁等候着。一瞬间,天地之间都黯淡无色,只有这个女孩儿,容华绝代,默默伫立,教人移不开眼神。
郭继恩笑了笑,匆匆过去挽住许云萝的手道:“原来是在这里等我?你饿不饿,咱们去粮库巷子那边寻个坐处,吃些东西罢。”
第四十三章 围三而阙一
粮库巷子距离江边不远,长约五十丈,位于官府两处库房之间。小小一条巷子,汇集了各式吃食,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郭继恩与许云萝坐在一家食铺里,叫了米粉、荷叶饭团、小鱼小虾等,慢慢吃着。倒是苦了门外小心戒备的陆祥顺、奉效节两个,张大眼睛打量着过往食客,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短火枪枪柄,然而想到都帅的训诫,只得又重新负手立定。
店内客人不少,他们虽不识得郭、许二人,但是许云萝这张小脸,容华若仙,光**人,却又带着小女孩之幼态,众人心知其人身份贵重,都远远坐于别桌,低声窃议。郭继恩也不以为意,耐心向许云萝解释道:“接了武昌急报,我寻思着监利到岳阳也近,是以径直过了江,先去晤见唐公,然后与他一道来此。虽说耽误了些时日,到底也算是我去见过了长者。你也不用为了这个生气。”
“妾没有生气。”许云萝小心剥开荷叶,将裹着鲜肉、咸蛋黄的糯米饭团放入郭继恩的碗里。
“多谢,这几日,豫东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有,”许云萝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注视着郭继恩,“杨都督呈来军报,山东粟总管,率部击退下邳援军之后,便立即掉头北往,与乔定忠乔统领汇合,一道围打郯城。”
郯城西面、沂水南岸的马头寨等处,兖海军检校统领乔定忠指挥着兖海军一师张庚部、临海军五师王恩显部、六师高政永部计约三万战兵辅兵,严密戒备,盯住郯城之内的李神韬军,不令他们出城南走,或是北上增援临沂。
王恩显年近四旬,眉毛粗直,眼神凌厉,喜欢抿着嘴四处巡视。他是在营州、新卢等处战事之中才露头角,只是因为军队扩编太速,短短三年工夫,他便从团将,擢为一师之检校点检。
王恩显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转头瞧瞧正在认真写字的师监颜广才。
颜广才年才三十出头,身形壮实而相貌文雅,还戴着一副铜制眼镜,他不慌不忙挥毫落笔:“王兄,做甚么这般焦躁?瞧瞧我这笔字如何——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舞文弄墨之事,王某不懂。”王恩显有些不耐,想了想又觑着他道,“广才兄弟写得一手好文章,如何却入了武职也?”
“某原为县城小吏,当初都帅与天师,筹办大学堂之时,颜某的确是打算去修习算学、格物之道。”颜广才不慌不忙继续练字,“入学考试之时,颜某本是第一名,不料都帅见了颜某,才问过几句话,便吩咐在下往讲武堂去念书。在下倒是觉得无可无不可,去就去罢。”
“原来如此,”王恩显恍然点头,“若是颜兄弟入了大学堂,想必科场也能抡个状元回来。”
“武职出身,其实也不打紧,将来弃武转文,说不定也能出将入相。”颜广文不以为意,“王兄,你且坐下,南面战事,用不了多久时日,粟总管必定得胜回转。这郯城,迟早为我所有——”
他话音未落,门外亲兵跑进来禀报:“南面大捷,粟总管已经率部赶来。乔统领吩咐,点检和师监都去大帐议事。”
“如何?颜某所料不错罢。”颜广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王兄,走啊。”
“不错,颜兄弟,你是这个。”王恩显赞赏地伸出大拇指,两人一块出了营房。
粟清海率部于徐塘击败江靖国军,立即下令七个师的人马全部掉头向北,扑向郯城。战马在淮东大地上卷起滚滚烟尘,军队穿行过树林和田野,在郯城南面解庄、店子村等处,扎下营垒。
粟清海、乔定忠、张季振等大将聚在一处,议论形势。张季振大口吃着卷饼,含糊不清说道:“兖海军转进千里,轮番恶战,人和马都已经十分疲惫,真正是强弩之末。这回要是李神韬察觉已陷绝境,孤注一掷,说不定还真能被他逃出生天。”
粟清海暗自盘算,沉吟不已,跟在将领们身后的伊长政大声说道:“众位将军,这李神韬若想逃走,只能往东,去海州。咱们跟着他,尾随而进,顺势拿下海州,临沂便彻底成了一座孤城——总管大人,请下定决心罢!”
“那就先不打,你们继续围城。”乔定忠自告奋勇,“某去东面设伏!”
粟清海连日远征,已经累得几乎站立不住,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迅速盘算道:“不能不攻城,得设法将李神韬赶出来。将士们再累也要撑过这几日,不过,咱们只打西面南面城墙便可。他要是往北走,咱们就将其赶至临沂,与徐智兴部一块殄灭。若是向东,咱们就取海州。”
他瞧着张季振,又继续说道:“豫东杨都督那边,还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呢。”
所有的俘兵、降卒,几乎全部被充入部伍,经过简单的训话、操练,就重新给发兵器,加入作战。第二、三、四师从西面,五、六、七、八师从南面,皆以火炮轰击城墙。募来的民伕们,则为大军赶造云梯、投石车,一时间,郯城形势骤然危急起来。
自从东唐军出现在城池西面马头寨,李神韬便一直心下惴惴。只是他既不敢弃城南走,也不敢北进驰援临沂,就这么白白地耗了几日,直到南面也出现东唐大军,连营近十里,声威赫赫。李神韬才察觉,多半唐军主力已经在南面下邳等处得了大胜,他手底这支兵,如今正在强敌虎口之中。
部将许恒硕如今跟着江都王徐智兴被围困在临沂,李神韬身边两员都尉是章志云和刘声鹤。刘声鹤是南吴镇将,章志云却是跟着李神韬从山东南撤来此的旧部,两人不愿全力相救临沂,刘声鹤也是无计可施。眼下唐军终于在城外架起火炮,城中人心登时就全乱了,富商缙绅纷纷赶往县衙,哭求李神韬出城应战,李神韬面露苦笑:“北军逾十万之众,本官这点人马,出城还不够他们一口吞的。”
“那就弃城北走!”刘声鹤大声抱拳,“咱们这就去与江都王会合。”
“要去,你自家去。”李神韬终于恢复了凛然之色,“归路都被北贼断了,咱们便是赶去,又济得什么事。为今之计,本官欲率部东走,刘点检若是愿跟随一道,咱们这便一块冲出东门。不然,咱们就分兵,各自为战。”
刘声鹤也知道自己这万余人马,独自北往,那便是送死,只能无可奈何跟着李神韬撤往海州。守军连夜打开东门,撒腿逃跑。那些试图跟着一块逃走的富户、吏员、缙绅,都被军士打回,场面十分混乱,哭号之声,远近皆闻。
第四十四章 覆亡双店寨
李神韬畏惧唐军势大,又料知难有援军来救,因此连郯城也不愿死守,连夜弃城东走。经郯城东面沭河之上的石桥,军士们争先恐后,甚至有被挤至落水者,哗啦声响,带着连声咒骂,此起彼伏。
连夜行军,又不得不点起火把,李神韬很是担心被唐军察觉,章志云却道:“此处至海州不过二百五十余里,咱们咬咬牙,三日之内也就赶到了。若半道遇敌——”
“半道遇敌,某愿为殿后!”刘声鹤粗声应道,“某这支兵,近半皆用火器,北贼若来,必定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李神韬、章志云彼此对视,眼神意味深长。跟随在李神韬身后一个亲卫虞侯却按捺不住了:“刘都尉之兵,半数配以火枪,果然是精锐之师。咱们这些归附之人,哪里及得上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忿,”火把照耀之下,刘声鹤嗤笑一声,冷眼瞧着那虞侯,神色傲然,“不是某小觑着,便是给你们人人都配上一支,可敢就此与北军接战?”
李神韬闻言,不禁老脸一红,幸好黑夜里旁人也不大瞧得出来。他遮掩说道:“并非是李某畏战不进,着实是北贼势大,不可硬撼之也。咱们东走海州,从赣榆接应江都王突围出城——”话音未完,就听得前面号炮声响,黑夜之中,许多火把倏地被点亮,列开长长的战阵,正等着他们到来。
李神韬大吃一惊,不假思索立即吩咐道:“后撤,快!”
郯城东面六十余里处,羽山南面之原野上,乔定忠率兖海军第一师、临海军第五、第六师早已在前杨村、后杨村一带,等候许久。
甫一接敌,爆豆般密集的枪声就令南吴军阵脚大乱,有仓促喝令列阵迎敌的,有匆忙吩咐依照军令后撤的。又伴随着黑夜之中被枪弹射中的哀号惨叫之声。李神韬急得满头是汗,大声叱骂,好容易领着部伍退至双店寨,并依村据守。
黑夜之中,被落下的伤兵、趁夜逃走的,竟有两千余人之多。李神韬、章志云、刘声鹤等检点人马,四面筑垒布防。村寨之中男丁也都被从家中拖拽出来,帮着一块搬砖垒石。李神韬瞧着天色渐渐亮起来,不禁长叹一口气:“某许是走了一步错棋,就不该退至这双店寨里来。”
“将军勿用过虑,咱们依寨拒守,只消六七日工夫,下邳定然会有援军赶来。”刘声鹤依旧信心满满,“到时候,咱们再突围便是——李将军,万万不可存了示弱投降的心思。”
他语带威胁之意,李神韬颇觉不快:“本官便是战死在此处,也绝不会降了北唐。刘点检不必多想!”
他说罢便拂袖而去,章志云在远处瞧见,转身对两个虞侯低声说道:“若是指望着下邳援兵来救,那是白费心思。你们去百姓家中,索几件衣裳过来,若事不济,咱们便见机逃走。”
唐军列阵以火枪阵拦截,乔定忠原以为会有一场恶战,万没想到对手会迅速退缩。他愕然道:“李神韬当年也是马世仁帐下第一员大将,如今怎地这副脓包模样?”
“统领不用觉着稀奇,”兖海军一师点检张庚策马至乔定忠身边,冷笑说道,“山东马家,遇着硬仗就躲,见着好处就沾,上下皆是如此习气,李神韬就算有些锐气,这些年也都消折了。”
“既如此,咱们就追过去,不可教其走脱!”
兖海军其余部众顺利进据郯城,安抚民众,张季振又率领着五个师向东追来,在双店寨南面与乔定忠会合。
将领们询问过本地百姓,将草图绘出,瞧出双店寨乃是四处村落聚集,彼此极近。陈之翰皱眉道:“村寨相连,倒是不易攻打。”
“两师包一村,四面齐攻。再难打,他也没有城墙抵御,还拍吞不下么。”乔定忠慨然道,“这李神韬坐视观望许久,本官倒要瞧瞧,这时节还会有谁来救他?”
碧绿的田野,点缀着黄色的萱草花、迎春花,薄雾还未散去,兖海军一、二、三、四、五、六师和临海军第五、六师,各遣出两旅人马,从四面八方同时向双店寨发起了进攻。
兖海军一路跋涉,又连番恶战,士卒都已经十分疲累,弹药也几乎耗尽,他们只用火炮轰击了半个时辰,步军就呐喊着,高掣战旗往村寨猛扑过去。
深陷绝境的守军十分顽强,以火枪、弓弩拼死还击,唐军从旦至暮,十余次冲阵皆未能杀入敌寨。乔定忠盛怒之下,勒令各师不计伤亡,连夜继续强攻!
村寨之内,守军的伤亡也在增加。暮色降临之际,外面炮声再次响起,李神韬枯坐于土砖茅屋之内,瞅着随扈点起土陶灯,哀叹一声:“北贼入夜不休,这是铁了心要将咱们悉数歼灭于此啊。”
伙兵端来了晚饭,是一只从百姓家中弄来的鸡,香气扑鼻,李神韬却是全无食欲,坐立难安。章志云进来,见那只鸡未曾碰过,便大喇喇坐下,扯下一条鸡腿就啃。
“就算是死,俺也要做个饱死鬼。”他嘴里含糊不清说道。
李神韬正要说话,轰隆一声巨响,屋子都动了起来,屋顶灰尘簌簌而落,本来在一旁咽着口水的两个随扈都抱头蹲了下去。李神韬变色道:“这一弹打得好近!莫非北贼已经冲入寨中了么?”
他急匆匆出了屋子,章志云却端坐不动,继续大口吃喝。
唐军还没有攻破营垒,但是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大炮抵近轰击,村中屋子被击中不少,瓦砾飞溅,人和马匹都惊恐地四处乱跑。接着,西面石壁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羽林二师副师监魏少龙亲率骁锐从缺口处杀了进来。
张季振当机立断,马上又遣张庚、韩景和两师各遣一个旅,跟着从缺口处杀将入内。两军手持兵刃,在村道、屋舍展开近战,魏少龙匹马单刀,冲杀在头里。眼见西村和北村渐渐都被唐军占据,李神韬急忙将自己的亲卫牙兵也遣了出去,仍是未能将唐军赶出村寨之外。
原本气焰骄横的刘声鹤眼见败局已定,便纠集起残部,冒死从南村杀出,试图突围。两军在南面原野之上继续厮杀,胶着之际,张季振亲自执刀冲上了战场。战至天亮之时,刘声鹤所部几乎全部被歼,其本人被流矢射中,当场殒命。
刘声鹤的部伍是这支被围的南吴军中,战力最强的一支,如今被悉数歼灭,余者也就斗志全消,纷纷丢下兵器投降。李神韬由亲兵护卫着,往东北方向奔逃,一颗开花弹在他们附近炸开,一行十余人,几乎全部毙命。李神韬被气浪掀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才落下,登时摔断了脖子,当场气绝。他双目圆睁,微微张着嘴,瞧着东面的天空,红霞渐渐散去,一轮朝日,缓缓升上天空。
唐军苦战一昼夜,斩敌一万六千余,俘虏八千,李神韬、刘声鹤皆毙命,只章志云脱逃。至此,郯城至赣榆一线,全部被唐军截住。鲁南之临沂城,南吴徐州方面,实际上已经无力相救。
第四十五章 声东而击西
唐军在郯城东面全歼李神韬所部,粟清海遂留下两师人马戍守,自己则率主力北返。临沂城外,临海军统领骆承明,率领一、二、三、四师,和新扩编的第七、八师计六万之兵,分驻于各处村镇,将一座城池围得有似铁桶一般。
山东道巡查使聂霈、淮南道观察使乔如思,如今都已赶至临沂城外,协助办理军兴支应之事。眼见白占春、殷朝贵等师将屡次前来恳请骆承明,要去攻打城池,骆承明却只是摇头不允,乔如思便劝慰道:“众位点检不必心焦,如今粟统领在南面折冲破敌,南吴已经无力相援,这临沂城,迟早收复,不如再等些时日罢。”
“等等等,再等下去,连那徐州城都要被杨都督他们给拿下了。”白占春很是不忿,“自打跟着粟统领钻进尼山,到如今扎营临沂城外,某就不曾正经打过一仗。”
“谁教你这样与上官说话?”骆承明时年已经三十六岁,愈发显得沉稳老练,他皱起眉头,声音严厉起来,“作战方略,自有本官决断,要你来这里吵闹?”
“制将军息怒,”白占春缩了缩头,“咱们这许多人马,日日在这临沂城外,虚耗米粮,卑职也是心下不安。都帅得知咱们围而不打,也会觉得咱们有怯战之意。这临沂不过九里之城,咱们若是强攻,也花费不了多少时日。”
“于善立虽已殒命,徐智兴麾下尚有朱和玉、许恒硕、张鸿等将,战兵辅兵逾三万之众。”骆承明摇摇头,“这临沂城,没那么容易攻下。咱们且等兖海军同袍赶来会合,再作计较。”
白占春怏怏退出,候在院外的临海军三师点检殷朝贵、师监冯忠海觑着他面上神色,知道吃了训斥,都很是扫兴。三人骑马出了朱保寨,眼见两骑打马飞奔过来,连忙拦下问道:“你们两个,可是粟总管遣来传讯?”
“回几位上官的话,兖海军在南面连败下邳、郯城之敌,斩杀李神韬。粟总管已经率部北返。”
“好!”白占春、殷朝贵闻言皆振奋不已,“这回咱们该杀入临沂,生擒徐智兴矣!”
徐州城内,徐智玄数次催促江靖国继续往北进发,解救临沂。江靖国、鲁长龄皆在徐塘村之战中被唐军杀破了胆,一直迟疑不敢出城,只有童超数次请战,都被江靖国拦下。及至李神韬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江靖国又遣人往徐州报讯,恳请将下邳兵马全部撤回徐州,免得又被北军逐个击破。
徐智玄勃然大怒,立即将率部进入徐州的江东统军司副使江镇钧召入太子府,声色俱厉吩咐道:“孤给你尚方斩马剑,往下邳去替下你那个畏敌如虎的兄长,速速出兵救临沂!若有不遵命者,斩之!”
江镇钧硬着头皮接了尚方剑,率部赶赴下邳,接替了兄长。江靖国面有惭色,还是认真嘱咐堂弟:“粟清海用兵多诡,帐下又是兵多将广,你要救临沂,得另想良策才是。”
“是,郯城等处实已不可去,某带兵去海州,沿海边去赣榆。”江镇钧形貌英武,虽知前途艰难,仍咬牙说道,“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将江都王给解救出来!”
江靖国长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拍拍兄弟的肩膀,灰溜溜返回徐州去了。
李神韬兵败身死,也打乱了徐智玄亲自率部西进,解救宋城的计画。太子府邸之内,潘文佑在舆图前比划道:“粟清海能在徐塘击退我下邳之兵,其麾下人马,当有十万之众,临沂城外,又有十万兵马。以小臣之见,郭继恩已将关内等处之兵,悉数遣至山东矣。”
徐智玄端起茶盅又放下,心中郁燥之意愈发难解:“听说郭继恩已经另设楚州军,出南阳攻打邓州等处。”
“是,荆湖呼元通那边,攻打南阳不利,如今也只能退守。”潘又佑小心说道,“不过呼霸王当初能与梁忠顺打得有来有回,想必北贼也未必能轻易获胜。”
“郭继恩究竟有多少兵马?”徐智玄终于失却了沉稳气度,语气惶惑,“豫东、临沂两处,已经不下三十万人马,他竟然还能凑出一支兵去打荆湖?江宁那边,想必知道战事情形。”
“是,卑职这就给江宁写信,问个仔细。”潘又佑心下也觉得十分沉重,不祥之感袭来,他强自安慰道,“不管怎样,就算北军雄强,要想杀入荆湖之境,也定然折损甚多,颇伤元气。”
“但愿如此。”徐智玄沉吟良久,才低声吐出四个字。
尽管江宁方面刻意隐瞒,徐智玄还是终于知道了令人如坠冰窖的消息: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唐军就已经收复邓州,克下襄阳,一路势如破竹逼向荆州。他手里捏着江宁传回的密信,出神半晌才低声道:“呼元通竟是这等无能之辈,想必此时,荆州已经落入郭继恩之手矣。”
“至尊必定已经调遣兵马,往淮西、江西布防戒备。”潘文佑强自镇定心神,“还请殿下只专注于淮南军务便好。”
徐智玄没有接话,他瞧着默不作声候立一旁的陈贯恩:“陈司马有何见解?”
“教宋城路将军等,速速突围,退守萧县。”陈贯恩也有束手无策之感,慢慢答道,“临沂这边,尽力救出江都王,退守下邳、海州一线。只要徐州不失,则事犹可为也。”
徐智玄微觉失望,他轻轻点头:“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陈贯恩欲言又止,想了想躬身长揖,慢慢退了出去。徐智玄这才苦涩说道:“郭家小儿,其实在豫东、鲁南,皆为偏师。其关内等处之主力,乃是克取荆湖,顺江而下之策。我师主力皆在两淮,若是抽兵南下,则徐州亦危,淮东亦危。这是布了一着妙手啊。”
他靠在椅背之上,长叹一声:“此人之心志魄力,孤不及也。”
“殿下——”潘又佑想要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城南徐智勤宅邸书房之内,陈贯恩仰天长叹:“荆湖必已落入北军之手,然后郭继恩顺江东下,江宁局势,已是岌岌可危。若调淮东精锐南下勤王,则徐州必失,两淮必失!就算挡住了荆湖西来之敌,彼渡淮而进,又当如何抵御?”
徐智勤手捧茶盅,怔怔出神:“襄阳已经失了?那这天下之势,已无可挽回矣。”
第四十六章 虎贲觑舒州
自东唐军大举南下,迅速攻克襄阳之时,江宁就已经得了急报。但是南吴国主徐敬徽和宰相王知善都严密封锁消息,不教徐州文武知晓。
徐敬徽从建康宫颁下旨意,秘设淮西统军司,急召两浙统军司使何季龙为淮西统军司使,赶赴枞阳坐镇,以戒备东唐军顺江来犯。此外,又严令江西统军司副使边保荣,将部伍悉数集于江州,江东江西、两浙等处兵马钱粮,也不再调往徐州。皇帝和宰相心知肚明,荆湖呼元通,面对东唐大军,必定支撑不了多久。
但是唐军自从向邓州发起攻势,到攻克荆州、武昌,夺取荆湖全境,只花了一个多月的工夫,这消息还是令江宁君臣大为震动。那索金树弑主来投,徐敬徽心下极度厌恶,却还是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都尉,划入边保荣的江西军,于江州城外,率五千之众驻防。徐敬徽另外又密信告诫边保荣,务必对索金树小心防备。
何季龙是战死在豫东的何季虎之亲兄长,他接了急诏便匆匆离开杭州,先至江宁面圣,然后再赶赴枞阳执掌淮西兵马。御营军指挥使吴伯昭至驿馆相迎,两个大将喝酒吃肉,闲聊了几句,何季龙突然问道:“至尊欲重新起用谢承运么?”
吴伯昭身躯长大,仪表堂堂,他略一迟疑,便坦然点头:“不错,谢承运昔年有救驾之功,是以至尊待其格外宽厚。谢承运从徐州押解回京,虽数有言官上疏,奏请发配险恶偏远之地,至尊却到底只是将其削职为民了事。”
何季龙放下酒盅,觑着吴伯昭只是冷笑:“此人既为指挥使旧部,何不再将之召为麾下,以为爪牙乎。”
吴伯昭低声笑了笑:“何将军,吴某知道你与唐国有生死大仇。不过,不要说谢承运,便是吴某,说不定,也会步阁下之后尘,往赴淮西也。”
何季龙眯起了眼睛,见对方并无说笑之意,他才轻轻点头:“若某能力挽狂澜,则吴将军自然不用出京。若是某独力难支,亦愿与将军并肩御敌也。”
翌日,何季龙入宫觐见,又往尚书台,与王知善、吕可求晤谈许久。然后,他步出江宁皇城,赶至神策门内的军营。一众武官早已等候多时,见他来此,纷纷抱拳见礼。
何季龙负手从武将身前走过,一一打量,行至谢承元面前,他停下脚步,扫一眼这个此前的御营军副指挥使:“本官还不曾教人给你传讯,谁教你擅自入营的?”
“回统军使的话,卑职是遵了圣上的吩咐——”谢承运心下气恼,他躬身抱拳,嘴里却带着几分傲气。只是他话音未完,就被何季龙打断了:“至尊既是教你往本官帐前效力,你就该在营外候着才是。如今本官还未传令与你,你怎么就敢来这演武厅前?来人呐。”
跟随何季龙赶来江宁的随扈牙兵立即一拥而上,将尚在愣神的谢承运死死按住。何季龙从亲兵手中接过匕首,抓住谢承运的耳朵,刷地一刀割下。
谢承运尖声嚎叫,鲜血顺着脖颈流下。诸将见此情形,无不悚然。何季龙却神色平淡,将那只被割下的耳朵丢弃在地:“藐视上官,目无法度,原本该将你推出辕门斩首。今日且寄下尔之人头,留待军前戴罪效力罢。”
谢承运着实不明白何季龙为何下车作威,先寻自己的晦气,只是他瞧着何季龙目光阴冷之中暗藏戏谑,倒像是正等着自己发怒,倒也不敢顶撞,强忍羞愤道:“是,卑职鲁莽,往后再不敢了。”
何季龙见谢承运机敏,也就不为已甚,微微点头,扫视一眼列成两排的军官们。眼见人人屏息静气,立得笔挺,便厉声喝道:“各自约束部众,明日卯时,悉数出城!”
于是何季龙率战兵辅兵两万多人,离开江宁,沿江西进。行至历阳,江东军统军副使洪玉山、本处刺史祖文兴皆来拜见。何季龙乃以祖文兴随军掌粮秣支应之事,又有沿途加入的各处兵马,计有六万余众。只是大队人马才至枞阳,就接到江西统军副使边保荣遣人传讯:武昌、荆州等处,皆已落入唐国之手,索金树弑主来奔,其部千余人,已经编入江西统军司。
洪玉山于是向何季龙提议:“唐军若大举东来,江州乃是首当其冲。有江西军替咱们挡在前面,我部可屯于望江等处,依雷池天险,以待形势。”
何季龙断然否决:“闻说敌前部已据黄梅,距宿松仅六十余里。贼必进迫,复取太湖、舒州。某身为淮西主将,岂可坐视不理!”
于是淮西军又连夜拔营,急赴宿松。
武昌城内,周恒将新扩编的一个师交与方顺清,定名为并州军第六师。师将费伦图、庞仲元却都是从燕州军中转擢而来,方顺清担心这师人马兵不知将,操练未熟,遂将其留驻于蕲春、浠水,以为主力殿后,护卫民伕、粮草。三师、四师和五师,则越过州境,逼向宿松。
宿松县令朱长崧以城降,并州军第三师入城之后,点检黄云樵与朱长崧彻夜长谈,兵马则休整一日。然后,黄云樵留下一个旅驻防,自率另外两个旅六千余人,开赴太湖县境。
宿松、太湖北面是大别山余脉,愈往东行,则地势愈发开阔。淮西军主力在西进途中便得知宿松已经降了东唐,何季龙下马沉吟良久,下令太湖守军弃城北走,撤往舒州。
太湖守军不过千余人,他们弃城不守,由校尉邹定藩率领着,退往西北面六十里处的舒州城。舒州城北面就是天柱山,名山古刹,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然而舒州城墙却十分破旧,难于设防。邹定藩退至舒州,正不知如何料理之际,何季龙已经遣来部将王昌秀,率兵三千增援,他们便在城墙西面,依潜水筑起营垒,以阻截唐军进攻。
黄云樵所部并州三师,副点检张宗玉已经转任雍州军,师监方道云则率第三旅驻屯宿松。只黄云樵率郭玉虎、石金年二旅,皆兵精将勇,乃北进太湖。眼见敌军弃城北走,旅监丁广泉便提议道:“方军监主力大部还未至宿松,咱们前出太远,若敌有大部前来增援,恐交战不利也。”
“舒州距此不过六十里,咱们先拿下舒州,料想无碍。”黄云樵展开舆图瞧过,摇头说道,“再往东进,庐江、舒城,则敌军必定主力毕集,咱们可在舒州等着方军监便是。”
第四十七章 潜水河之败
潜水河是舒州城西南面一条小河,源自天柱山,蜿蜒向南。并州军第三师离开太湖县城,北进至此,沿河便瞧见对岸营垒,栅栏石壁,拦住了去路。
旅将郭玉虎等见此情形,便遣传令兵飞报黄云樵。黄云樵匆匆赶至水畔,用千里镜仔细瞧过:“敌军人数不多,这道营垒,咱们能轻易破之。”
“这河水甚浅,咱们先以火炮轰击之,然后渡河强攻!”行军参谋李双舟提议道。
黄云樵点头同意:“好,传令下去,各火炮营,都至河岸来列阵。”
炮车都被拖至潜水西岸,开始向对岸轰击,守军缺少火器,只能以箭矢还击,无法射至对岸,很快营壁就被轰塌了好几处。并州三师的精锐步军齐声呐喊着,淌水而过,冲向淮西军营垒。
双方兵力大体相当,但是并州军的火力十分凶猛,邹定藩、王昌秀率部苦撑了一个多时辰,便遮拦不住。他们退出了营垒,躲入舒州城内,依城墙继续抵抗。邹定藩一脸虬须,面上有擦伤痕迹,瞧来很是狼狈。他追问王昌秀:“何将军果真会赶来?”
“会赶来!这是咱们首战,将军定然会赶来救咱们。”王昌秀喘着气道,“这城墙,咱们务必要守住了。”
邹定藩四下瞧瞧,见夯土城墙多处坍塌,无语摇头。城里百姓已经逃走了大半,连县令、刺史等文官也不知去了哪里。剩下的倒有几个不怕死,在大街之上探头探脑,好奇观望着。
战场的南面,何季龙、洪玉山率领淮西军主力大部,倍道兼行,加速赶来。并州三师进据营垒,略作休整,便继续强攻舒州城墙。眼见前锋骁锐已经登上城头,南面忽然枪声大起,战马卷起烟尘,猛冲过来。
眼见敌援军赶来,并州军也不慌乱,立即朝南面再列一道战阵,弓弩手、刀牌手护住火枪兵,连番射击。淮西步卒连声呐喊着,在火绳枪的掩护之下,一波接一波地猛冲过来,又被成片撂倒。骑兵也被密集的枪火打乱了队形,不得不向西南面撤去。
都尉应恭策马赶回何季龙中军阵前,粗声喘气道:“敌军火枪着实厉害,咱们冲不过去!”
“将马军都聚拢来,绕击敌后,夺其营垒!”何季龙沉声下令道。
骑兵们重新列阵,他们也不理会前仆后继死伤众多的步军,马蹄答答,向着潜水东岸的营垒发起了冲阵。并州军也察觉了敌军的意图,郭玉虎暴喝一声,也率领着骑兵向西面赶了过去,他们在营垒南侧截住了淮西骑兵,双方弓弩对射之后就凶狠地撞在了一起。
何季龙指挥沉着,再次遣出一旅人马,向西淌水而过,至潜水西面列阵,架起抬枪,向着营垒开火。同时,部将刘秋展的万余人马,也加入了营垒南端的战场。
死伤太多,洪玉山紧紧捏住了缰绳,皱起眉头一眼不眨地瞧着战场形势。
并州骑兵人数太少,终于支撑不住向后败退。黄云樵不得不再分出两营步军,赶过去助战,舒州城外的主力人马,则渐渐后撤,慢慢退入营垒之中。
黄昏时分,战斗终于平息。并州军悉数退入营垒,舒州城头的邹定藩和王昌秀,都是长松了口气。
眼见敌军被迫退,撤入营垒之中。何季龙便下令在南面扎营,并遣洪玉山率部赶至潜水西面筑垒,护将军潘忠浩则率万余人马,赶至敌营北面,筑起第三道营垒。
并州三师以伤亡近千人的代价,击毙击伤敌军三千余,但是弹药消耗极大。他们退入营垒之后,黄云樵面沉如水:“敌军大部赶来,已将咱们四面围住,舒州不能再打,咱们明日就突围,撤回太湖县城去。”
“贼部数万,远多于我。”旅监邢清义深觉忧虑,“明日突围,只怕是凶多吉少。”
“壁垒难守,若坐等敌军来攻,咱们一个也跑不了。”黄云樵冷静说道,“突围,就算是九死一生,能出去一个,便是一个。就算身陷绝境,咱们也不能堕了士气。夫大丈夫死国,某等分内之事尔。”
旅将们神色慨然,都抱拳应命,竟无一人有畏惧之色。当夜,官兵们吃饱喝足,翌日清晨,天色才亮,他们便冲出营垒,步军掩护着炮队淌过潜水,顶住洪玉山所部的凶猛攻势,就在河滩之上架炮还击。
潘忠浩从北面、何季龙亲自率部从南面,齐齐赶来夹击。淮西士卒再次顶着着密集的枪击炮轰,冒死突前,不断有人栽倒在河水之中,流水渐赤,何季龙下马亲自执刀督战,一连砍了好几颗脑袋。伍卒们再无人敢退,踏着同袍的尸体再次向前猛扑过去。
殿后的丁广泉也不得不率部退出了营垒,潜水两岸,双方杀做一团,场面十分混乱。并州军的炮弹已经用尽,不得不以霹雳弹将炮膛炸毁。混战之中,黄云樵严令郭玉虎率骑兵从战场北侧先冲出去:“今日某便战死此处,亦是无憾,不论你能带走多少人,都不要迟疑,速走!”
“是!”郭玉虎咬牙应命,领着骑兵和精锐步卒从潘忠浩、洪玉山两部的接缝之处猛打猛冲,杀出了重围。他本人背后中箭,险些从马上栽倒下来,幸亏被身边骑兵扶住,侥幸未死。包围圈内的并州三师余部枪弹全部耗尽,又以羽箭还击,双方部卒绞杀在一处,长矛短刀,刺杀劈砍,直至最后一名唐军士卒倒下。
郭玉虎等千余人撤回太湖县城,师监方道云大惊失色,连忙遣人急报已经率部赶至宿松的方顺清。方顺清接到急报,双手微微颤抖,他强自镇定心神,立即吩咐并州军杜文实、孟书田两师,星夜赶至太湖县境布防,严为戒备。
南吴淮西军赢下了与东唐军的第一次交锋,并州三师四千多精锐,连同点检黄云樵、旅监丁广泉、邢清义等勇将,皆殒命于潜水河畔。淮西军此役付出伤亡七千余人的代价,缴获新式步枪近千支,甚至还有黄云樵的千里镜,也落入何季龙之手。
何季龙抚摸着铜制的千里镜,沉吟不语。洪玉山凑到主将身边,小意说道:“我师虽全歼顽敌,自家折损也是不小,北贼战力之强,令人心惊。咱们当先为守御,将这舒州城墙修固,以待敌军复来也。”
第四十八章 划定汉口城
黄云樵时年四十出头,自归义之后,便跟着周恒、粟清海等节帅征战南北。唐军远征西北,收复朔方之战,并州军第三师亦为主力之一。这支兵虽然多为降卒,但是紧要时刻很是能打硬仗,颇得枢密院嘉许。潜水河之战,该师之精锐大多阵亡,不但并州军上下同袍皆为震动,就连周恒、刘清廓等大将,也甚为痛惜。
并州军第四师点检杜文实,是与黄云樵几乎同时归顺朝廷的河东将领,平日素有交情。他率部迅速赶至太湖县城之后,不顾三师师监方道云劝阻,率领着一支骑兵又赶往潜水河岸。
潜水东岸的营垒残破凄凉,四处散布的唐军士卒遗体已被何季龙下令筑为京观。远处的淮西军士卒连同掳来的民伕们,正在重修城墙,没有人往这边来探寻。形貌黑瘦、胡子拉碴的杜文实面色铁青,跳下坐骑,注视着高大的土堆沉默不语。
原野的风呜呜地吹过,他脚边一本破旧的书籍被吹得呼啦作响。杜文实俯身拾起,见是一本诗集,扉页之上写着:李双舟。他依稀记得,这是个年轻的九品协尉,才从讲武堂别庠不久,其人形貌俊朗,精神奕奕,是个极有锐气的后生。
城墙之旁,有数骑往这边过来探视。跟随杜文实一道前来的旅将焦世荣连忙提醒道:“点检,敌骑往这边来了,咱们还是撤罢。”
“嗯,咱们撤。”未能捡拾到黄云樵的遗物,杜文实心下甚憾,但他也知道此地离舒州太近,不宜久留,便翻身上马,“走罢,咱们迟早有替同袍复仇之日。”
唐军前锋兵马败没于舒州城下,身在庐江的淮西统军司长史荣兴才欢欣雀跃,迫不及待向江宁报喜,奏称舒州大捷,“俘斩逾万,贼势大挫,气为之沮。”
南吴国主、宰相和几位心腹重臣,得知捷报自然甚为欢喜。徐敬徽龙颜大悦之下,下诏封赏何季龙、洪玉山、荣兴才、祖文兴等一干文武。何季龙以首功封怀宁郡公,食邑千户。
淮西统军司文武诸官皆十分振奋,只有洪玉山颇有忧虑,他私下对何季龙道:“统军明鉴,我师虽胜了首仗,伤亡却远多于黄部。那郭继恩在荆湖境内,部众逾十万,又兵仗精锐,火器凶猛。若彼再来,统军何以当之?”
舒州城内,民居半空,都被充作了军营。何季龙住处是一座富户宅院,陶灯之下,他手里握着缴获得来的唐军新式步枪,轻轻抚摸,沿着枪管直至枪口。黑洞洞的枪口里,那奇怪的膛线令他困惑不解,整支枪做工十分精细,显示出一种可怖的力量,又教人心生畏惧。
沉吟半晌,何季龙才轻声说道:“兵书所载,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是以我朝素重弓弩。这火枪者,奇思妙想,威力又远胜于弓弩,军器监虽有仿造,到底不及北贼之物精细,数量也少。就如某手里这支枪,只怕是军器监便仿造不出。咱们要想彻底逐走北贼,还是得靠马军,来去迅捷,侧翼楔入。若以步军直面抗衡,必无胜理。”
“我国之地,素少马匹,这马军扩编,恐非易事。”洪玉山摇头道,“国家虽有庐州马场,到底不及北马之雄壮,数量也是不敷使用——淮东太子那边,岁索战马近万匹。能分给咱们的,又能剩下多少。”
何季龙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时局甚艰,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守住舒州、望江。一旦北贼冲破这条防线,东面地势开阔,愈发难为矣。”
“最为紧要之处,还是江州。”洪玉山也觉得心中无底,“若边保荣边副使支撑不住,贼部高据上游,顺江而下,粮秣军辎输应便捷,这西面战事,实是凶多吉少。唉,江宁诸人,只觉首胜可喜,哪里知道咱们的艰难之处。”
何季龙无语可对,他放下步枪,厉声说道:“家仇国恨,某与北贼势不两立,若事不济,有死而已!”
东唐方面,郭继恩在武昌却很是轻松,他并不过问方略细务,只与唐颂良等共登黄鹤楼,远眺山水。又一道渡江,划定汉口城界,商议开河道、筑堤坝等事。他将千里镜递给唐颂良,遥指汉阳城道:“武昌设船厂,汉阳则建铁厂。梅文灿梅夫子、徐雪明徐先生,已经离京南下。等他们到了武昌,咱们就在此地造蒸汽船。”
“国朝新气象,”唐颂良虽觉振奋,亦有惆怅之意,“此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老夫衰朽,面对都帅如此恢弘筹划,颇有力不从心之感矣。”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郭继恩笑了笑,“唐公社稷柱石,方展大才之时。本帅还指望着将来唐公入京,共定国是呢。”
跟随在侧的傅纯修插言问道:“都帅,这梅、徐二位,听说是燕都大学堂之名师?”
“不错,梅老夫子算学大家,徐雪明杂学百通,后起之秀。”郭继恩微微挑眉,“这都是当世名家,学问精深,国之瑰宝也。”
“既如此,何不就请这二位长留楚地,也在此处办一所大学堂?则荆湖士子,亦可就近入学。”
“原来你是这个想头。”郭继恩失笑,“此事本帅不能替你决断,等两位夫子到了,你们自去分说罢。”
暮色苍茫之际,他们乘船渡江,返回武昌。郭继恩立在船头,江风拂面,甚有意气风发之感。许云萝来到他身侧,小声说道:“都帅给新城划下这么大一块地,将来果真会有人来此居住么?”
“此处九州通衢,天造地设的绝佳兴商之地,哪里会没有人来?”郭继恩笑道,“不要以为如今荒滩野地,开河之后,不出三载,便是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到了那时,你我故地重游,一定会感慨,这天翻地覆模样。”
他们离船登岸,自码头进了汉阳门,候在此处的祝同文立即迎上来,神色凝重,低声禀道:“都帅,舒州败报,还请都帅随卑职往节堂去。”
第四十九章 誓师以讨贼
唐颂良担心前方战事不利,也跟着郭继恩一道去了行营节堂。周恒、唐成义、常玉贵、伍中柏、陆奋云、廖正坤等皆在此等候。初战不利,折却一员三品护将军,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
郭继恩进了节堂匆匆瞧过前方急报,良久未语。周恒便告诉他:“末将已令忠武军刘总管,率燕州军赶赴宿松。”
“嗯,”郭继恩在桌案之旁坐下,皱起眉头,“并州三师,乃是该军之精锐,战力雄强,这回折损惨重,前方士气定然震动。四千健儿,殒于一旦,黄点检忠毅仁廉,气节自高,累有战功,如今捐躯,着实教人痛惜。”
他回想当初两人晤面情形,低声感喟:“持重勇决,谦谦君子,天人相隔,而音容宛在。”
“江北之敌,乃是南吴两浙统军使何季龙。”常玉贵出言禀道,“其人亦有勇名,其弟何季虎,殁于豫东战事,是以极怀愤恨,又深通兵略,的是咱们一个劲敌。”
“我师自河南南下,一路荡平,未遇险恶之战,轻易夺下荆湖,将士们难免有了轻敌之意。”唐成义沉声抱拳,“此番小负,其实也是警醒。如今南吴遣兵来守,事不宜迟,咱们正该大举东征了。”
“胜负得失,教忠武军详细呈文报来。”郭继恩点点头,“吃了一个败仗,没什么要紧,咱们重编并州三师便是。这殄灭南吴之战,可以发动了。”
“请都帅、大总管下令,楚州军沿江开赴江州。”一直沉默的陆奋云抱拳请命,“王师南北并进,江州、望江、枞阳,三处要地,逐一克下,则江宁门户洞开,彼纵调两淮之兵南救,亦无力回天也。”
“徐州那边,南吴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倒是忠武军这边,南吴想必会调濠、寿之兵前来阻截,教刘总管不可不防。”郭继恩冷哼一声,目视周恒,“请周总管下令罢。”
“是。”周恒点点头,转身吩咐祝同文,“命雍州军各师,即日开拔,赶赴宿松。命,羽林军楚州军各部,限两日之内,沿江东进,直趋江州。南北二路,水陆并进,刘总管、唐总管,分道节制,许进,不许退!”
众将轰然应命,各自告退。廖正坤却留了下来,抱拳说道:“呼元通麾下文臣王行鹏,随郭益宁东逃之时,跳水脱逃,如今已被擒住,解至武昌。都帅,可要见见此人?”
“无才无行之人,我见他做什么?”郭继恩摇摇头,想了想又笑着问唐颂良,“唐公可愿见一见这个副丞相?”
“彼原为霸王宫文臣之首,”唐颂良追忆往事,有些唏嘘,“与长沙屡有书信来往,出语狂妄骄横,又勒索常例,中饱私囊。其人品卑污,不值一提。罢了,见之无益,就先将其看押,听候法厅审勘罢。”
郭继恩便请唐颂良留在行营衙署一块用饭。唐颂良笑着推辞道:“这几日多与都帅饮酒,如今天色已晚,老夫家中还有妻女等候,今日便不叨扰了。”
“贤伉俪恩爱情深,倒也是一桩佳话。”郭继恩也不强留,起身将唐颂良送出了院子。
郭继恩、周恒等人便往膳堂去用饭,伙兵做了蒸鱼、烧鸭和豆腐等美食,只是前方战事不利,众人都无心说笑,气氛有些沉闷。周恒突然开口说道:“待我师克下枞阳,则不论两淮战事情形如何,徐敬徽都必定会调徐州兵马,南下勤王。”
“此所谓顾此失彼,”郭继恩点头赞同,“不过,不管咱们这边进兵速缓,运鹏兄和粟总管,想必也会使出奇谋妙策。我瞧那徐智玄,在徐州定然也是个全线溃败之局。”
瑞凤郡主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周恒碗里:“但愿还是咱们这边,先打到江宁城下。”
“好,借郡主吉言,”郭继恩笑了笑,“到得那时,我请两位先入江宁,以主持江南大局。”
田友信便问郭继恩:“难道都帅不去江宁么?”
“我就不去了,我与许令史两个,就留在这武昌城。过些时日,我还要去长沙呢。”
“卑职可会跟随前往么?过汨罗江之时,也可凭吊三闾大夫。”
“可以啊,就只怕,”郭继恩努嘴示意,“咱们周大总管不放人,教你跟着他一块去江宁。”
周恒果然正色说道:“田主簿不能去长沙,你随本官行营,随时移驻。”
田友信筷子顿住,此前在伙房里帮厨的梅文秀见他窘迫模样,抿嘴直笑,田友梅也笑,顾蓓也笑,郡主也笑,只有梅文进老实:“田兄,我替你去汨罗便是了。”
田友梅扫他一眼:“哥哥说的三闾大夫,便是屈原屈大夫,过世已有千年矣。”
“哦,”梅文进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岂不是要包些粽子?”
这下郭继恩也撑不住笑了:“很是,回头教梅小娘子给咱们备些粽子,难得你有这份心了。”
行营衙署、楚州行台、武汉府衙等处官廨,都在黄鹤楼不远处。郭继恩不愿干预周恒处置军机细务,新建的行台衙署又未彻底完工,他便和许云萝两个,租住了附近一处厅井式民居。院落小巧古朴,陆祥顺、奉效节等随扈亲兵住在门厅两侧,郭继恩和许云萝住在堂屋西面的二楼上房之中,梅家兄妹和田友梅则住东面屋子。几人乘着夜色进屋,各自回房,许云萝点亮陶灯,转头见郭继恩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面色阴沉,一语不发,便上前轻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都帅,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梅文秀拎着茶壶上来,见郭、许二人执手默坐,诧异问道:“老爷和小夫人,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这等难过。”
“没有什么,”许云萝过来接过茶壶,“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赶紧歇着罢。”
梅文秀走后,郭继恩才慢慢说道:“人非草木铁石,听闻噩耗,定然会伤神难过。咱们大业未竟,已经折却了多少豪杰。不过,我与霍真人等,兴兵征讨,总归是为着天下黎庶,所谓仁义之师,伐无道之贼。想必太平之日,众位英灵不远,亦能含笑九泉。”
第五十章 长子赴远征
江南行营并未隐瞒并州三师在舒州城外落败的消息,结果是诸道官兵听闻之后,俱都切齿愤怒,纷纷请战。忠武行军道总管刘清廓已经率燕州军一、三、七师,自黄冈等处,倍道兼行,经浠水、黄梅急往宿松。东唐与南吴之间的又一场生死大战,就此爆发。
武昌城内,江南行营大总管周恒钤下军令,羽林军、楚州军和雍州军,逾二十万人马,也将分别入境江西、淮西,兵锋所指,杀气腾腾,誓雪前辱。
除去并州军第六师,另外两个新扩编的师俱都划入雍州军。第九师分驻于襄阳、宜城、荆门等处,由王孝思之子王仲玄出任该师检校点检。第十师则留驻武昌,第八师之巡检黄达忠被擢为该师检校点检,师监则由雍州二师之旅监陈道臣出任。
黄达忠时年三十三岁,古铜肤色,面庞宽阔。他接了军令,倒是大觉意外:“军中好汉如云,怎的却是某擢升了这点检之职也?”
“你有一等军功在身,行营点了你来做师将,那不是理所应当?”杜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某有机密消息——听说这第十师,不会入淮西参战,却是留驻荆湖,拱卫这武昌城。”
“啊?”黄达忠大觉失望,一张脸皱成了揉乱的纸团,“某还想着跟随你们一道杀至江宁城去呢。”
“黄兄弟也不用这等焦躁,”一向脾气暴躁的祁士德这回却有耐心,“大总管迟早会移署东行,倒得那时,咱们自然还有相见之时。”
“仗都被你们打完了,便是相见,某也高兴不起来啊。”黄达忠唉声叹气,但还是乖乖领了军令告辞离去了。
同样不高兴的还有楚州军第一师检校师监夏振发。郭继恩和周恒一道署下命令,夏师监转任文官,为荆湖道巡查处置使,留驻武昌。
夏振发怏怏接了除职册令,面对着雷元和等同袍道贺,却着实是全无喜色。他对着接替自己职务的都尉陈炳志细细嘱咐了许久,才意犹未尽道:“咱们一师之中,燕镇老卒十才一二,伙伴们多为南阳、邓州等处降卒。你如今升做了监军官儿,凡事切不可只想着自家立功。当尽心辅佐雷点检,行军宿营等事,须处处仔细,多问医官、伙兵,可有补缺物事——”
“罢罢,”三旅旅监顾显忠抱拳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师监何须这般叮咛,这依样画葫芦之事,咱们也瞧了许久,不会出什么差池的——如今陈巡检做了咱们上官,既有吩咐,必定用心奉承也。”
夏振发板起脸佯怒:“这等说来,从前某做尔等上官之时,列位一个个都是虚应故事了?”
“岂敢!”另外两个旅监丁伯顺、于金亮也都笑嘻嘻抱拳,“夏师监此前吩咐,咱们可不都是披肝沥胆,叫往猪栏,绝不去茅房的。”
“信口胡柴。”夏振发笑骂了一句,终于依依不舍出了军营。雷元和亲自将他送至辕门处,这才珍重道别。夏振发独自从南面保安门入武昌城,往行台衙署去见楚州都督唐颂良。
楚州行台是一处占地宽阔的院落,大院之内,工匠们正在赶造两座前后相连的砖石楼房,楼作两层,向东西两面伸展出去甚远,楼房之前,则有绿草植被。唐颂良连同他的僚属们,如今都挤在大门内不远处的平房之内,理事见客,终日忙碌。
夏振发在门房处簿子上录下名字,那司阍是个受伤除役的老军,瞧着簿子,又瞅瞅夏振发的臂章:“原来是夏师监,都督已经念叨了两日了。听说,中州军谭副军监,就这两日也会赶到武昌。小的瞧着,将军们一个个转做了文官,想必这战事,也拖不了多久啦。”
他稍稍凑近,指着行台衙署后面一座修建了一半的圆塔,故作神秘道:“俺听说,都帅嘱咐谭军监来此,会督造自来水厂。师监你瞧那边,这个叫自来水塔——得用甚么蒸汽机,将水抽至那高处塔肚子里。”
“你的消息,倒是比咱们还知道得多些。”夏振发笑了笑,点头别过,往西面厢房去了。只是瞥见都督公事房门外,陆祥顺和奉效节两个,如门神般挺立,他又迟疑起来:“都帅也在这里?”
陆祥顺笑了起来:“不妨事,夏宪使只管进去便好。”
“宪使?”夏振发暗自嘀咕一声,又瞅瞅自己身上的军袍,硬着头皮往门内走去。
唐颂良的长子唐哲远,与一众湘地武官一道编入楚州军,得授都尉军阶,出任楚州军第九师一旅巡检。该部驻训于武昌城外,接到预备出征的命令,他才入城来辞别父亲。
都督公事房内,陈设简朴。唐哲远身躯伟岸,仪表堂堂,挺身直立。唐颂良见儿子一身簇新军袍,眉眼之间英气勃勃,既觉欣慰,又念亡妻,不竟神伤:“为父清廉自许,又忙于政务,向来对你严厉,疏于照料,细想起来,甚为愧疚。你如今奉命出征,凡事要自家多多小心。为父和祝瑜,都等着你们奏捷凯旋。”
唐哲远微微躬身称是。坐在一旁的郭继恩暗自瞧着,颇觉气氛有些尴尬,便起身笑道:“第九师沿江东进,倒是未必还会回转来。哲远兄弟,尊夫人可是已经往武昌来了?”
唐哲远连忙恭敬抱拳:“回都帅的话,内子尚在长沙府城。”
“还是教人将令媳接来武昌罢。”郭继恩转头向唐颂良提议,“若是哲远兄弟往后移驻别处,可将家眷送往,令其完聚。”
“是,老夫家事,竟然惊动都帅过问,着实惭愧。”
“唐公何出此言,某视公亦师亦友,则哲远也如自家兄弟一般。”郭继恩笑着拍了拍唐哲远的肩膀,“多多保重。待战事平定,你我重聚,再把酒痛饮,岂非快意平生。”
唐哲远按下心中激动,轻轻点头:“是,则卑职与都帅,今日一言为定。”
见儿子似乎颇得元帅青睐,唐颂良也觉欢喜,于是又说道:“你平日只在军营,咱们父子也难得相见。今日恰巧都帅也在,不如就在这里用了午饭再回去罢。”
第五十一章 万橹发江州
父亲留自己用饭,唐哲远却有些不大愿意留下,只推托出征在即,营中尚有军务,便告辞离去。夏振发此时恰好进来,几人又是一顿寒暄。郭继恩见他瞧着唐哲远流露出羡慕之色,出言告诫道:“军中师将、旅将,会有近半之人都转任文官。没什么好羡慕的,本帅掌兵至今六载,屡兴干戈,这战事总有个到头的时候。铸剑为犁,室无离旷,民之所愿。尔等转任地方,政事繁琐,愈发要用心细致才好。”
“是,都帅之教诲,卑职都记住了。”
“巡查府县,黜陟官吏,检核刑狱,察民疾苦,皆卿之职分。”郭继恩继续嘱咐道,“你见过唐公之后,速速拣选僚属,也不用在武昌城久呆。荆湖新复之地,咱们力推新政,清理田地,成败系于府县诸官。裁庸奖能,抚绥士众,皆是要务,身为鉴查,你要走遍府县,深体民意,令朝廷俱知,百姓复业。夏宪使,这些事情,并非易与,但愿你是真的记住了。”
“是,卑职今日愿下令状,”夏振发挺直身体,“若有失察之事,就将卑职,军法处置。”
郭继恩轻轻点头,这才转身与唐颂良道别,叫上唐哲远出了屋子。
出了行台大门,郭继恩瞧瞧蔚蓝天空,转头问道:“唐都尉,如今天气渐暖,大江春汛已至,不知对水军作战,可有妨碍?”
“无妨,春汛至时,水面上涨,更利于舟船行进也。”
郭继恩点点头:“本帅跟随你一道,去水师瞧瞧。”
楚州军第九师乃为大江水师,兵员多达一万六千余人,编有五个旅。检校点检蓝秀忠,黑瘦寡言。副点检祝希远身形瘦高,祖籍江西豫章,原为湖南道郴州府军巡检。这两个师将都是湖南出身,检校师监王景岳却是河东人氏,一张圆脸,滔滔不绝,向着郭继恩仔细介绍麾下旅将。郭继恩打断他问道:“如今有何为难之处,都报与本帅知晓。”
王景岳挠头笑道:“卑职此前不习水战,这兵器之事,还是由蓝点检禀报罢。”
蓝秀忠貌虽黑瘦,人却英俊,他微微点头,上前一步详细分说:“我师之战舰,多由民船商船所征用、改造,便于输运,却不利作战。不过,操舟、施炮等事,官兵俱都精熟,此时出征,虽觉仓促,亦不至落败也。”
“水战之事,有战阵之险,江波之苦,更有偷营放火之虑。”郭继恩沉吟点头,“风水俱顺,则炮瞄难准,俱逆,则迟滞难进。是以将水军者,非善战之人不能为之。此去江州,必遇南吴水师,首战若捷,则肃清江面,然后陆师围城,料能成功也。”
“是,唐总管、常军监所定方略,便与都帅所言,并无二致。”
“本帅会在武昌设立船厂,修理、新造、接济等事,都不用蓝点检担心。”郭继恩笑了笑,“不过,专造战舰之事,咱们还是等江南平定之后,于江宁再设一处船厂,专造海舰罢。这内河小船,其实多造无益,倒也不必大费周章了。”
五个旅监栗振武、苏长生、龚镇泉、冯世章、何润民等,都是北地人氏。此前虽然俱为低品武将,毕竟跟随元帅数年,自有亲近之意,当下便聚拢来,七嘴八舌问道:“都帅之意,咱们除了营州都里城,竟还要在这江南之地,再设一支海上水师么?”
“南吴既灭,再设水师,岂非多余之举?”
“都帅,听说燕京在造蒸汽船,往后这水师,可是都会换成新船?”
唐哲远、林继恒等巡检官瞧在眼里,既惊讶,又羡慕。却见郭继恩摆手笑道:“不错,往后水师,全部会用上蒸汽战舰。大江虽然宽阔,毕竟只是内河,水师施展有限,何如大洋之上,纵横驰骋,威加海外,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众位想一想,比这帆船,更大十倍之战舰,何等威风?”
众人皆摇头感叹,想象不出那是何等壮观之景。郭继恩只是笑道:“往后诸卿见着了,自然也就明白了。如今么,咱们先打下江州再说!”
依照行营军令,镇武行军道总管唐成义,率羽林、楚州两军计十三万之众,沿大江南岸,开赴江州。诸军并发之际,大江之上战船民船,帆幔蔽日,衔尾逾百里,声威浩荡,气势惊人。武昌城内百姓,俱往江边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无不惊叹。
雍州军第十师留驻武昌,担任拱卫之责,点检黄达忠、师监陈道臣跟随在郭继恩、周恒等人身旁,眼见同袍们慷慨出征,都是十分羡慕:“情愿不做这个师将,能跟着他们去打江州枞阳,直捣江宁,才是痛快。”
周恒扫了他们一眼:“江南平定之后,雍州军便会回转关内,尚有两川、陇东等处等待攻取,又何必心急!”
“有大总管这句话,某便安心了。”圆脸细眼的陈道臣乐了,“都说江南好,某还是喜爱关内。回头某跟着大总管再杀回去,吃胡饼吃羊肉,才叫痛快。”
周恒冷哼一声:“好歹也是某带过的军将,你就只惦记着吃?”
“人生于世,可不就是为的吃饱喝足么。”陈道臣咧嘴直笑,“当初某若不是吃不着饭,也不会投军去吃官粮。”
“他这个也不能算错,”郭继恩听见议论,也转头对周恒笑道,“咱们费尽心力,不就是为了教天下人能有饭吃,有衣穿?”
他遥指不远处那群女孩儿,又打趣道:“你这个尚了郡主的,哪里会明白升斗小民之疾苦。”
周恒沉吟不语,想了想吩咐柳松:“咱们不用再瞧了,都回节堂去。谭军监可是今日会赶至武昌?”
“是,听说昨日已至汉川矣。”
原任中州军检校副军监的谭宗延,得了急召之后与向祖才等人道别,一路向南。先在襄阳与谢文谦、王孝思等人相聚,又乘船沿着汉水继续南下,终于赶至武昌城,接任荆湖道观察使之职。
周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两年的工夫,谭兄怕不是胖了有十斤?听说你练出了一手好枪法,回头咱们倒要比试比试。”
“可不敢与大总管比武,卑职必定是不及的。”谭宗延呵呵一笑,抱拳回话道,“再说卑职往后就是文官了,这枪法多半是再也用不上了。”
“说到转任文官之事,”周恒正色说道,“都帅是仔细考量过的。此前转署文官的诸位同袍,没有一个出任观察使之职——此为一道之首官,极是要紧。如今都帅点了谭兄,其实甚有期望。眼下第一个急务,便是这武昌城,要建军械厂和造船厂,谭兄,你回头去见都帅和唐都督,他们自然会有吩咐。”
第五十二章 忍痛弃宋城
郭继恩发兵大举南征,不过一月余工夫便荡平荆湖全境。南吴君臣闻知消息,不禁大为震恐。幸得何季龙受任危难之际,于舒州首战告捷。国主徐敬徽、宰相王知善等都是大大松了口气。
西面局势稍解,他们回头又将目光转向了淮东。在皇帝连番催促之下,坐镇山阳的中书侍郎吴定本,深觉夹在这对父子之间十分难为,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赶往徐州,去见南吴太子、两淮行辕都部署徐智玄。
南吴之淮东局势,岌岌可危,相形之下,东唐在豫东、鲁南执掌军务的杨运鹏、粟清海,形势在握,处境就要好上许多。杨典、孟元朋等行营佐官,自然也是心情十分舒畅。中州都督、两淮行营大总管杨运鹏动身南下之后,新署任的曹州刺史景伯康便邀请杨典、孟元朋等,往城内花园共赏牡丹。
春和景明,百花绽放,留在曹州的军供司医监使伍元圃也被杨典一道请了过来。面对着园中万紫千红,伍元圃却与杨典大谈丹皮、花、叶如何入药,有何功效。景伯康甚觉扫兴,低声对孟元朋道:“才走了个黑面阎罗,又来个眼镜药叉,燕京来人,便是这等无趣。”
“景太守,孟某可也是燕京之人呐。”孟元朋失笑,“杨都督出身行伍,如今又是开府建牙,受任专征,中州之军务民政,悉在彼肩。赏花吟诗之事,就算有心,亦无暇为之耳。使君讥其为黑面阎罗,未免有些不公道。其实,杨制帅为人谦和宽厚,气度雄远,大有古名将之风也。”
“制帅乃是元从重臣,身居高位,雷厉风行,下官可是避之不及。”景伯清有些酸溜溜道,“孟司马冲淡谦和,自有名士风范,政务之余,咱们可多多亲近。”
孟元朋但笑不语,伍元圃其实已经听见议论,也只置之一笑。杨典却微微皱眉道:“景使君,曹镇设县之事,置官设衙,招抚流民、理定田地等,行营已经委托府衙,此乃安定地方之急务,不要耽误太久。”
杨典身为行营行军长史,僚属之长,有号令地方、先斩后奏之权,景伯康倒也不敢抗命,忍着气道:“是,本官亦知曹县之事,乃是要紧急务,不消长史吩咐,必定尽快办妥。”
孟元朋遂问杨典:“大军俱在宋城等处,距此一百六十余里,咱们可要在曹镇、宁陵等处,另设粮台?”
“孟司马虑得是,某明日便去宁陵。”杨典想了想迅速决断,“孟司马可陪着伍医监同回汴梁。教山东方面,不用再往曹州运粮,咱们全部走水路,粮秣辎重,俱从汴梁转运。”
“好,某明日也动身。”孟元朋想了想又问,“以杨长史之见,杨都督向统领等,要用多久工夫,能拿下宋城?”
“山东方面,粟总管以重兵围打临沂,有徐智兴在城内,南吴太子势必不能不救。”杨典思忖道,“如此则徐州行辕只能弃宋城不救,路士瞻等要么死守等着城破,要么,果断突围。”
徐州城内,徐智玄的确为了宋城之事大伤脑筋。从下邳返回徐州的江靖国力陈宋城不可救,易荣海、方景仁、汪世如等将也主张弃守宋城,只在永城、萧县等处布兵据守。
徐智玄抚额坐下,心烦意乱:“尔言我语,众心不一。今日咱们能弃宋城,明日唐军逼至萧县,咱们又弃萧县么?如此这般,北贼迟早杀入徐州,诸卿岂欲归降以保性命富贵耶?”
“下臣绝无此想!”江靖国急忙拱手回话,“贼兵势大,宋城又远,解围之事,实难为之也。若是殿下信不过,臣愿领一支兵往宋城,接应路副使等出城。”
接应与解围,其中自有分别。江靖国言下之意,还是宋城不能救。徐智玄也知道向祖才在虞城布下了重兵拦截,他也不可能将徐州兵马尽数遣出,虽然面色极为不甘,当下也只能点头道:“设法教人告知路将军等,赶紧弃城突围罢。城中三万官兵,不管能出来多少,都是他的功劳。”
于是江靖国心惊胆战,与易荣海、方景仁等率马步军二万余人离开徐州,开赴虞城。军至夏邑县城便不再西进,易荣海只遣出小股游骑,设法绕行,避开唐军营垒,于夜间潜往宋城,知会城中路士瞻等,尽快设法突围,弃城别走。
宋城城池之外,原燕州军第五师点检卢永汉接替了谭宗延,出任中州军副军监之职。他来到宋城西面观堂寨的中军大帐,参见中州军统领向祖才。向祖才觑着他打趣道:“世无英雄,我中州军岂无人耶?想必是因为这回咱们中州燕州两军,并肩作战,是以都帅点了你来做这个军监。其实大可不必,本统领终究也是燕镇出身,未必几位点检就敢不听将令了么。”
“某虽鄙陋,跟着都帅这几年,”卢永汉时年已经五十四岁,却依旧精神矍铄,他皮笑肉不笑,“到底不曾吃过败仗。就算称不得英雄,好歹也不是滥竽充数罢。”
向祖才听得他语含讥刺,登时恼怒起来:“谅你一个除役的老军,若非都帅格外简用,能有今日之风光?本官乃是一军之主将,你身为监军官儿,就敢藐视之,带头违犯军法么?”
“不敢,向统领这等威风,卢某岂敢违逆哉。”卢永汉怪声怪气抱拳,“统领有何吩咐,卑职洗耳恭听。”
向祖才竖起眉头,正要训斥,行军参谋匆匆进来禀报:“统领,都督急令。”
“好,拿与本官瞧瞧。”
卢永汉也凑过来瞧,向祖才嫌弃地扫他一眼,退开一步。卢永汉不依不饶又挤过来:“做什么,某身为军监,同样有接令之责,你凭什么不给某瞧?”
向祖才无可奈何,索性将军令递给他:“你要瞧么,瞧个够罢。”
卢永汉当真接过来细瞧:“徐州援军来了——彼顿兵于夏邑,逡巡不敢进,这算哪门子的解围?妆样子的货罢了。杨制帅吩咐咱们小心戒备城内敌军,统领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杨都督自然会命虞城兵马南至谷熟县城驻守戒备。”向祖才冷冷说道,“只要援军冲不过来,路士瞻等困于城内,又能何为?”
第五十三章 师监巡小邑
“统领岂可如此大意。”卢永汉皱起眉头,厉声说道,“怪道你当初在宋城会吃败仗。”
他见向祖才要发怒模样,又抢先说道:“徐州援军不敢进,此乃孙吴救寿春故事尔——彼其实无力解围,欲以接应城中兵马突围罢了。其必定设法知会路士瞻等,南贼弃城突奔,西面北面东面,皆不可出,惟有从南面出城,或往亳州,或转向东面与援军会合。统领,赶紧调遣兵马往南面阎集等处备敌罢。对了,还有刘店村,虞城各部,务必要分出一师人马守住刘店村。”
听闻刘店村这个地名,向祖才面色微微抽搐,他沉吟一会,微微点头:“卢军监话虽不好听,倒也有些道理。本官这就回书杨都督,请他遣中州四师董霆部立即进驻刘店村。如今驻守阎集的是答里赤的中州五师,某教张德元连夜移防过去便是。”
“好,这几个都是果决之将,能当大任!”卢永汉伸出大拇指,点头同意。
易荣海分别遣出数支小股游骑,冒死突往宋城之下喊话。城中得知消息,路士瞻尚在沉吟,柴有功、顾枢等御营军将官便连声催促,赶紧突围别走。路士瞻却深觉肉痛:“这宋州城,乃是徐军使苦心经营,一旦弃之,往后想要再夺回来,难哉。”
“命都快没了,这城池又如何守得住!”柴有功几乎要跳起来,“就算城墙险固,壕沟宽阔,也禁不住北贼围困个一年半载。咱们留得性命在,将来总有可为之机。事不宜迟,副军使,赶紧下令罢。”
路士瞻咬咬牙,终于点头:“教大伙饱餐一顿,各自歇息,养足精神,咱们于夜半之时,出城南走。”
路士瞻也料定突围必定艰难,但是从南面出城是唯一的选择。当夜子时,守军弃下十余万斛积粮,以御营军为前锋,骁将丁辅忠殿后,近三万兵马次第出城,越过宽阔的护城河,向南面突围。
驻于阎集等村寨的中州军早有戒备,迅速点起火把,出营拦截。燕州军第六师也从西面赶来助战,御营军一心求活,人人争先恐后,冒着密集的枪林弹雨拼死向前。都尉张嘉护手执大枪,率领死士一马当先,倒是果真给他从阎集西面杀开一条血路,御营军数千骑兵率先冲了出去。
亲自督战的卢永汉愤怒得破口大骂,这时驻守于谷熟县城的中州三师点检秦存贵,眼见东面南吴援军虽高举火把排开架势,呼喝鼓噪,却并不敢前来助阵,便率领两个旅的人马赶来参与围堵。东唐将士们振奋精神,重新又将缺口给堵住了。
混战之中,路士瞻跟着柴有功的骑兵一块冲出了包围圈,他正要吩咐重新列阵反杀回去,柴有功一把拽住他道:“顾不得他们了,赶紧走罢,不然,贼兵悉数赶来,咱们一个个都得料理在此处!”
路士瞻大怒:“胡说,丁辅忠帐下还有近万同袍,岂能见死不救!你的部将顾枢,难道你也眼瞧着他死在这里不成?!”
“我哪里还救得了他!”柴有功也暴躁起来,“这里都是某的儿郎,你使唤不动。副军使,某这是保全你的性命,你还执迷不悟——”
他转头厉声吩咐随扈们:“给我看住了副军使,不许他回头,咱们速走!”
张嘉护抹去面上的血迹:“护将军,咱们是往东么?”
“东面必有伏兵,跑去送死么!向南,咱们去亳州,走,走!”柴有功说着连连催马,撒开四蹄,在黑夜里向着南面飞奔而去。
中州一师也从虞城赶来助战,唐军数次击退包围圈中的残敌,然后从三面发起冲阵,步骑同进。他们将步枪和轻炮列于阵前突进,刀牌手和弓弩手跟在后面护卫,在各营官队官的号令之下,部伍俱行,枪炮齐射,如是循环,略无间断。包围圈渐渐缩小,骑兵们纵横冲突,抛出燃烧着引线的霹雳弹。轰隆巨响之中,不少南吴士卒都被气浪掀翻。哭号声中,许多人高举兵器,连声叫喊着投降投降,纷纷跪下。
这一场围歼,于人定之时便结束了战斗。南吴河南军骁将丁辅忠、御营军都尉顾枢等,连同一万三千余官兵战死,九千多人成为俘虏,仅路士瞻、柴有功、张嘉护等,率四千余骑逃脱,连夜狂奔一百六十里,退入亳州城。至此,东唐军才将河南全境收复。
清扫战场之时,天色已亮,四处巡视的卢永汉瞧见了中州一师的队官向捷,便觑着他道:“你便是向统领家的那个小儿子?”
“是,卑职一师一旅二团队监向捷,参见卢军监。”向捷收刀入鞘,躬身抱拳。
“你竟然也是个监军官儿。”卢永汉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某瞧着,你比你老子有出息,将来必定后来居上,胜过了你爹爹。”
向捷挠头苦笑:“军监,可不能这般取笑卑职。”
“老夫年逾半百之人,哪里有空闲来取笑你这后生小子。”卢永汉晃动手里的鞭子,吩咐向捷道,“东面敌军必然退走,告诉你们葛点检,速速东进,进据夏邑县城。”
江靖国等人,半夜听闻宋城南面枪炮之声大作,便知路士瞻已经率军突围。他们便也点起人马出营,却又不敢冒死突前,只是列阵鼓噪,盼着路士瞻等能凭着血勇冲杀过来。一个多时辰就这么白白耗走,眼见西面火光冲天,都尉方景仁忙赶至江靖国马前:“卑职愿率本部赶过去相救路将军等,请侍郎允准!”
“你一个梁魏降将,这会却来主动请缨,怕不是欲改投北贼耶?”江靖国出言喝道,“速回本阵,若敢妄动,本官便先斩了你!”
方景仁气恨无语,只能怏怏退回。江靖国抬头瞧瞧天色,又听得前方动静渐息,他才吩咐易荣海遣出斥候打探消息。
得知唐军已经占据宋城,阎集之战也已经结束,江靖国便连忙吩咐,全军退往萧县拒守。
南吴军连砀山也不守,直接就退回萧县去了。中州军遂东进至夏邑县境。县令李维光率属官、书吏等至城门处相迎。
护城湖畔,桑柳成林。中州一师师监张续礼亲率兵马赶到,他在城门处瞧着跪了一溜的本地官吏,翻身下马:“都起来罢,本官是中州军一师师监,奉行台之命,前来接管城池。”
李维光偷眼打量,见这个四品都尉年才三旬,心中暗自嘀咕,面上却依旧十分恭敬,小心翼翼将官兵们引入城池,直往县衙。
县丞、书吏等陪着军士们清点文书,李维光见张续礼负手四下打量,便上前作揖道:“下官冒昧,敢问将军,此前本地县令县尉,唤做辛广寿、韩煦者,如今可是在燕京?”
第五十四章 分设防御使
“原来他们两位此前便是在夏邑为官么?”张续礼微觉讶异,“辛广寿如今乃是燕京枢密院之军供司副司监,秩列四品,身处机要——至于那位韩煦,那就更加了不得,吏部尚书,紫袍玉带,真正是位列台阁,国之重臣也。”
他想了想又问道:“听李明府言下之意,此前你与他们乃是一署之同僚?则为何韩、辛二位先后去了燕京,你却一直留在此处?”
听得韩、辛二人之际遇,李维光原本就是一脸酸涩、悔恨。张续礼还要再问,李维光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恭敬回话道:“下官驽钝,不识明主——”
张续礼觑着他神色,心下明白了七八分,便含笑摆手,打断他道:“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了。燕都新政,想必你也曾听说过,丁册、田册、收支账簿,教他们尽数都拿出来罢,要快。县城既复,邮驿便通,明府若想与他两位再叙旧日之情分,只管写信递去便是。”
他在夏邑县城只盘桓了两日,走访了许多百姓,与他们同行同食,晓谕官府新政,教他们设法知会流亡在外的亲友返乡,然后便又匆匆赶回宋城。临别之时,城内男女老幼,皆至城门相送。只有李维光放心不下:“将军不留些兵马驻守么?小邑地接伪吴,若是贼兵复来——”
“不用担心,吴贼连砀山也不敢守,一直就退至萧县去也。”张续礼笑了起来,“咱们没有马上去打徐州,已经是够宽厚了,他还敢再来进犯?”
众人都笑了起来,张续礼又正色吩咐李维光:“今年之田税,官府已经蠲免,县署不可再征。所有支用明细,报往宋城,行台自会核审拔付。减租减息,官田分种,乃当务之急,明府不要拖延,应速速办理妥当——若力有不逮,某就教人来替你。”
众目睽睽,张续礼这话分量极重,李维光暗暗叫苦,硬着头皮拱手道:“是,下官必当尽心尽力,以副上意。”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一身破旧衣衫,却大声说道:“军爷,既是朝廷要打徐州,俺们这些百姓,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个,没什么好推托的。回头俺们就凑粮凑人,送往府城去。”
此言一出,登时就有不少人响应,张续礼四面抱拳:“父老心意,俺们领受,粮却不必了。众位能吃饱饭,安心做活,将来把家中子弟也送来从军,某就感激不尽了。军务在身,某先告辞——将来打完了仗,某再来瞧瞧大伙。”
张续礼返回宋城之时,中州行台都督、两淮行营大总管杨运鹏也恰好入城。向祖才、卢永汉、宋城刺史高金山等俱至东面宾阳门相迎。杨运鹏没有二话,直接就吩咐入府衙议事。
方长七里余的宋城,面积虽然不大,街道却颇为繁华,粮、盐、茶、丝,诸店俱列。杨运鹏瞧在眼里,点头说道:“杜工部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此地江淮屏障,中原腰臀,最盛之时,丁口百万,实称望州。也无怪乎徐家兄弟始终不舍,竭力保之。”
刺史高金山原本见这位新任都督形貌黑瘦,略有轻视之意,听得他谈吐文雅,见识不凡,心下暗自惊异。却听得卢永汉笑道:“我师入城,百姓皆安,各操其业如故,并无扰民之事。吴贼退走之时,留下积粮逾十万斛,盐、酒、草料、药材等,也是极多。这一仗,咱们打得不亏!”
杨运鹏没有接话,只沉默点头。卢永汉又道:“伪吴河南军各部,军纪倒还说得过去。倒是那御营军上下军将,极善刮钱,这突围之前,还找着城中富户,索要了一笔捐纳。是以咱们入城之时,富户们都喜气洋洋前来相迎,有的还放了爆竹。”
杨运鹏闻言,轻轻摇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进了衙署议事厅,杨运鹏目视卢永汉,劈头吩咐道:“此前本地官田,官得六分,民得四分,百姓犹觉宽厚,这是什么世道?立即露布四方,全部按燕镇制度,都给本官改了。”
“明白,还有此前伪吴勋戚文武之庄田职田,也都全部没入官田,分与百姓租种。”卢永汉抱拳回话,“职下已命各大小监军,督办此事。私田者,强令田主减租减息,不许收取押租,田税则由地租之中扣除之。”
“好。”杨运鹏赞许点头。高金山却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这伙军官面目可憎,穷凶极恶。杨运鹏也不理会他面色变幻,转头目视向祖才。
向祖才便抱拳道:“末将已命温贵河之燕州四师,开赴宋城移防。职部其余各师,随时可以东进,攻打萧县,只等都督下令。”
“不急,”杨运鹏摆摆手,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先等山东粟总管处消息,都帅那边,也会有教令送来。且让大伙儿休整几日罢。”
郭继恩和谢文谦共署的教令很快从武昌传至宋城,燕州军五师邢有贵、六师点检史广兴,分任河南、山东两道之防御使,于各府县点征团结兵,耕战两备,为地方之戍守。
郭继恩并同时给书中书省,详述团结兵之策:“以工匠、农夫之健勇者籍之,以恃防固,护卫地方。”
他身在行营,而号令中枢。此时梅新灿、徐雪明两位,连同工匠等,都已经赶至武昌,立即就投入工厂忙碌起来。还有出任汉口县令的新科探花吴俊,也在大江西岸的荒滩之上设立衙署,募集民伕开造码头、货栈、堤坝等。唐颂良瞧在眼里,心下暗自嘀咕。
两人再次巡视汉口地界,吴俊摊开舆图比划不休:“漕粮交兑,南盐转运。这片芦苇滩,下官预备整平地面,铺上条石,拓为街道。则必然商铺毕集,货通天下也。”
年轻英俊的少年才子,簇新的七品官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郭继恩但笑不语,不一会,又有书吏前来奏事,吴俊又风风火火跟着他出去了。唐颂良见屋内只有许云萝侍立在侧,便低声问道:“老夫有一事疑惑,都帅英姿盖世,武定四方,又得万众拥戴,正是天时人和,何以不行替代之事?”
第五十五章 龟山眺大江
“替代啊,”郭继恩笑而不答,却反问唐颂良道,“某露布四方,推行新法,清理官田,减租减息。此事,唐公以为如何?”
“老夫主政湖南之时,亦推行屯田开荒之法,只是不及都帅这等大手笔。”唐颂良思忖说道,“官绅百姓,一体纳粮,乃势必为之。减租减息,惠及万民,这是都帅之仁德善政,定为后世所颂扬也。”
“南吴之地,皆为富县,岁入亦不过两千万缗。我唐国诸道,岁入则近两万万缗,至其十倍,不知唐公又有何见解?”
“这个?”唐颂良沉吟不已,良久才慢慢说道,“田赋者,南吴重而我国轻,盐利,大体相当。则我国之强,当在工商。”
“然也,如今不要说燕镇、河东等处,便是河南,新建之大小工厂,各府皆有,岁入翻倍。”郭继恩解释道,“新技法新机器,层出不穷,新学馆新医院,雨后新笋,这才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工商兴盛,学问昌明,则民智已开,以独夫而驭天下之事,实已不可行矣。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嘛。”
唐颂良轻轻点头:“都帅虑得深远,怪道陆奋云陆将军极力推崇,称都帅之所为,实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也。此等心胸,足为仁人志士之楷模。”
“燕京霍启明,此地督战的周将军,还有豫东行营杨都督,襄阳谢副都监,”郭继恩正色说道,“及至刘清廓、唐成义、伍中柏等辈,皆与某同心同志,欲共创辉煌盛世也。”
“明白了。”唐颂良很是感慨,“群英荟萃,共克时艰,老夫有幸,亦得参预其间。如今都帅麾下将星如云,大业指日可定。老夫岂甘于人后?如今荆江大堤加固扩建之事,已经着手,老夫明日便往荆州,亲为督察。”
“唐公,你坐镇武昌便可,自家身子要紧。”
“都帅笑某年迈耶?廉颇虽老,亦能饭也。”唐颂良拈须笑道,“老夫有生之年,必成此事。”
“唐公,言重了。”郭继恩想了想道,“谭都使既已到任,某教傅司马与你同去罢。”
他们便辞别了吴俊,欲往汉阳城去。吴俊不乐道:“都帅是嫌弃下官这里简陋么,连一顿饭也不肯吃?”
“非也,咱们还有别的要紧事,改日再聚罢。”郭继恩笑着抱拳,与唐颂良、许云萝等一道上马,领着随卫往南边去了。
龟山脚下,大兴土木,无数匠户在此日夜赶造。钢铁厂、军械厂都设立于此,将成为武昌,乃至荆湖最为要紧的所在。几间瓦房便是督办处之所在,黄达忠遣来一队军士,日夜轮番值守。
暮春初夏时节,阳光晴好,几人下马步行,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只有许云萝,跟在郭继恩身旁,丝毫不觉燠热。郭继恩扫她一眼,颇为不解:“你这本事倒也奇怪,便是到了三伏天,也不见你出一滴汗。”
“嗯,妾从来都不觉得热。”
“武昌之夏,日头毒得很,到时候再瞧罢。”郭继恩嗤笑一声,率先进了屋子。
梅新灿须发皆白,形貌儒雅,面带笑意,一边瞧着工笔界画和营造图纸,一边听着傅纯修劝说:“荆湖乃是富足之地,历来文风兴盛,学子众多。如今武昌大建,为荆湖、湖南两道之首府,岂可无大学堂乎?”
梅新灿被纠缠不过,拈须笑道:“荆湖有问津学堂,长沙亦有麓山书院,又何必另设大学。”
“问津书院设于黄州,偏远狭小。这算学、格物等科,都无法置备。”傅纯修不依不饶,“武昌乃天下要津,四方辐凑。况且国家倡兴文教,广立学府,则武昌亦当有一席之地也。”
“且先打住。”郭继恩进来,先止住傅纯修道,“这大学设立,容后再议。傅司马,你先随唐公一道,往赴荆州,办理荆江大堤之事——雍平十八年,荆江漫溃,多处决口,水入荆州城,两月方退。此事傅司马想必亲历,往鉴不远,咱们不可再迁延矣。”
“是,卑职知道了。”
郭继恩又向梅老夫子抱拳见礼,连道辛苦。梅新灿拈须笑道:“其实还好。诸事皆有各位班头料理,老夫只不过帮着查缺补漏而已。倒是徐雪明那里,与工匠们一道动手,夜以继日,片刻未休,这份心志,才是教人佩服。”
“好,回头某就去瞧瞧他。”
许云萝却扯了扯郭继恩的衣袖,低声道:“都帅要去瞧那蒸汽机,妾就不跟着去了,便在此处等着你们。”
郭继恩挑眉:“燕京都造出十来座了,你还是害怕?”
许云萝只是摇头,郭继恩无奈,又觉得好笑,只得陪着唐颂良一道过去。陆祥顺则留下,他陪着许云萝登上并不险峻的龟山,四面眺望,见烟水茫茫,气象万千。西面一湖,湖畔一直延伸向西,都是一派热火朝天情形,数万工匠民伕,正在赶造厂房、住屋。远望南面,则汉水如辫,从多处河口注入大江之中,江中靠汉阳一侧,便是著名的鹦鹉洲。陆祥顺好奇问道:“都帅果真要令汉水,改道从这山脚注入大江么?为何要这么做?”
“奴也不知。”许云萝轻轻摇头,默默注视浩荡江水,沉吟不语。江风拂面,吹起她鬓边秀发,佳人独立,翩然若仙。
几个文士模样的男子登山而来,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陆祥顺戒备地瞧着。那几个文士也瞧见了许云萝,一个身着军袍的绝美少女,身边跟着护卫,他们也料知这少女定然身份贵重,小声嘀咕几句,远远地转往别处去了。
陆祥顺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右手一直摸着腰间的枪柄。许云萝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陆祥顺自己先笑了:“小夫人不用笑话咱。虽说拔枪之快,咱比不上小夫人,却也决计不会教生人近前。”
许云萝微微抿嘴:“咱们下去罢。”
郭继恩等人直到日入之时才返回,唐颂良一脸震惊,与傅纯修低声议论不已。郭继恩挽了许云萝的手,与大家一道登船,返回武昌城。他们进城之后路过蛇山,恰巧遇见周恒携了瑞凤郡主下来,郭继恩拊掌笑道:“你们小两口儿,今日这般有闲?”
“带他们出来游玩一会,权做休憩。”周恒指了指身后,“祝参谋、田主簿,还有顾典书,都来了。”
第五十六章 访事问战情
祝同文、田友信、顾蓓等陆续跟着下来,陆祥顺见人多,便凑趣道:“既然都来了,咱们一道去粮库巷子如何?”
柳松第一个说好,田友信也有些意动,郡主上前挽住许云萝:“咱们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了,今日恰巧都出来,不如就一道去罢。”
郭继恩、周恒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要去也不是不可,教军士们不用清道,那里人多,咱们自己小心些罢。”
唐颂良却摆手告辞,径回行台衙署去了,傅纯修也想告辞,郭继恩觑着他道:“你总想躲着咱们,是何缘故?况且你本为荆湖人氏,吾等不过旅次,傅兄便做一回东道,岂非应有之义。”
傅纯修哭笑不得:“都帅倒是会挑日子,既是这等,则下官同去便是。”众人于是欢声起哄,拥着郭继恩、周恒等人,往附近的粮库巷子去了。
巷内人头攒动,郭继恩、周恒两人低声议论:“每回来此,都觉得人又多了些,倒是奇怪。”
“正是晚饭之时,人多倒是不奇怪。”周恒凑到食店门前细瞧,“有牛肉面、馄饨,可有要在此处用饭的么?”
“你就别问了,人都走散了。”郭继恩摆摆手。周恒转头瞧去,只有郡主和许云萝两个女孩儿跟着,再有就是傅纯修与奉效节两个。
“旁人倒也罢了,亲卫营这几个是怎么回事。”周恒竖起了眉头,“虽然咱们不曾吩咐清道回避,也不可这般轻忽之。回头某要将这干人,都打发至江州去。”
“罢了,他们每日跟随,也没个松懈的时候,况且这闹市之中,无需小心过甚也。”郭继恩瞧着那战战兢兢恭候的店伙,转头吩咐道,“此处牛肉面,极是有名,都进去罢。”
瑞凤郡主却牵了许云萝的手,小声道:“奴婢与许令史,想去吃鸡子醪糟。”
“那个能吃得饱么?”郭继恩轻笑一声,摆手示意奉效节跟着她们同去,傅纯修则与周恒一道进了这间面铺。
牛肉面果然味道极好,大片的牛肉软滑鲜嫩,面则柔韧爽口。周恒也有些惊讶:“不意南人,也能做得这样好面。”
郭继恩轻笑一声,大口喝着面汤,低声说道:“两湖、江西江东等处,皆以稻作为业。天下之粮,稻米十占六七,最为储积之重。闽地、管桂等处,有真腊国之稻种,耐旱早熟,此事咱们须得留意,将来大为推行之。”
傅纯修一边吃面,一边四下打量,见店中食客不少,各自偷眼打量他们这几人,店伙则端着木盘来往穿梭,一派市井之中的喧闹气息。又听得周恒沉声问道:“都帅言下之意,可是打算教周某,往后常驻江宁?”
“江南行台,天下最富,尤胜于两湖。不管怎样,都需要一位有分量的大臣坐镇。某这回吩咐郡主殿下一道南下,的确是有这个打算。”郭继恩笑了笑,“不过,世事难料,等拿下了江宁再说罢。”
他说着站起身来:“都吃好了么,咱们该走了。”
傅纯修连忙起身,郭继恩已经掏出银币递给店伙。那店伙苦着脸道:“元帅老爷,你这钱太大,三碗面不过十八钱,咱们哪里破得开。”
“纸钞你们可收?”周恒摸出一张面额五十钱的银钞递了过去。
“收,收,如何不收。”店伙连忙接了纸钞,换了三十二枚铜钱,双手捧着,恭敬交与周恒。这钱边缘粗糙,做工低劣,乃是盖从圣主政荆湖之时所私铸。周恒倒也没有言语,依旧收下了。
傅纯修便觑着郭继恩道:“不是说由下官来会钞么?”
郭继恩摆摆手:“下回罢。傅司马今日也劳累,早些回去歇着。”
几人出了面铺,傅纯修告辞离去,郭、周二人寻至郡主和许云萝所往的小店,见奉效节如门神般挺立门外,郭继恩轻轻摇头,进去呼唤两个少女,一道返回行营节堂。
被署为监军署判官的廖正坤没有跟着周恒等人一道出游,从燕京赶来风闻录事的邮报副主办黄运生和两个访事,正在询问作战情形。梅氏兄弟和田友梅,都在一旁好奇地听着。
廖正坤从未遇过这等阵仗,说话很是小心:“荆湖、湖南两地情形,本官知无不言,都已经说与几位执事。至于前方战事情形,军报未至,本官其实也不大清楚。”
黄运生等人手持纸笔,听得仔细,闻言诧异道:“都帅此前出征,用兵神速,旬月克敌。这回为何却这等迟滞,伪吴在江西淮西等处,想必已是布下重兵,进取不易?”
“北方多旱地,兵马可多路并行,自然进兵迅捷。南方则多为水田,官道两旁,难以行军。纵列长队,拔营、扎寨都要花去不少工夫,一日赶路只得三个时辰,能走个五六十里就已经顶天了。”郭继恩等人走进了屋子,听见问话,便出言解惑。
周恒点头赞成:“咱们的兵马,火炮、弹药等物众多,更为倚赖骡马、舟船,便是想快,也快不起来。”
“况且梅雨眼看即至,行军愈发艰难。”郭继恩在椅子上坐定,“所以现在要将参谋遣至师、旅一级,各部分头行进,参谋们出发之前便要划定道路,不能彼此抢道,此外沿途水井、河道、草料等事,都得先为预备。不然,这仗还未打,自家就先乱了。”
黄运生和两个访事这才恍然:“多谢都帅和大总管指点,原来行军作战之事,其中亦大有学问也。”
“是啊,不然咱们何以专设讲武学堂,不就是为了教会军官们,如何打仗的本事么。”郭继恩从梅文秀手里接过茶盏,沉吟说道,“按理说,舒州江州两处,如今当是已经开战了才对。”
并州军第三师在舒州城外失利,石忠财火速率领燕州军三个师越过宿松县境,赶至太湖,与方顺清联兵一处。两个军监商议道:“刘总管随后便率雍州军赶来,不过依照行营的意思,多半会以主力南进望江,然后沿江东进。”
“话虽如此,”方顺清摇头道,“舒州北倚大别山,东去同安、庐江,则为必经之地。不然,贼据此地,攻我侧翼,扰我粮道,总为心腹之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