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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驻马城陵矶

    江船逆水而行,渐至岳阳楼外,郭继恩终于还是决定遣人知会官府:“过而不告,恐此地太守以为某有轻视之意,终究是吩咐一声为好。”

    于是姜玉宏等摇动船橹,靠近码头,陆祥顺沿石级匆匆入城。郭继恩转头问姜玉宏:“两日之后,本帅还乘姜头领的船往长沙去,你可能等么?”

    “草民在岳阳亦有朋友,便在此处玩耍两日,也是无妨。”姜玉宏答应下来,却又好奇问道,“此处太守必定会为都帅预备官船,难道都帅不愿乘坐么?”

    郭继恩但笑不语,姜玉宏安下心来,便向郭继恩抱拳告辞:“后日隅中之时,小人依旧在这岳阳门外候着都帅老爷便是。”

    于是郭继恩携许云萝等人离船登岸,除了一伍亲卫营官兵之外,还有梅家兄妹,田友梅则被留在了行台衙署,往唐颂良夫人程羽卿处做了一名使女。郭继恩正与众人议论岳阳楼之前世今生,就见岳阳刺史刘仲晴、别驾王浩怀等人,领着衙役急忙赶来相迎。

    郭继恩在府衙之中呆了半日,详细询问了许多事情,却谢绝了刘刺史的宴饮之邀,领着随扈们进了驿馆歇宿。亥初之时,年近五旬、容色苍老的王浩怀接了郭继恩之密召,前来拜见。

    翌日,天气晴好,郭继恩早早遣人往府衙传话,教刘仲晴等人都不必跟随。不料他才出驿馆大门,便有一个身穿粗布白色裙衫的十七八岁少女迎上前来,小心行了个万福礼:“民女路婷,燕都邮报差遣湖南访事,见过都帅。”

    好一个清秀窈窕的少女,阳光洒在她的一头秀发之上,郭继恩微微眯起眼睛,心下暗自诧异,低声问道:“女访事?”

    路婷乃是本处文士之女,后赴长沙师从名家,颇得才名,只是无施展处。她返回岳阳不久,南至武昌的黄运生恰巧致书长沙,于湖南道各府征募访事,王浩怀便推举了这位年轻的女才子。听闻郭继恩今日要去冷水铺和城陵矶,她连忙请求跟着一块去。

    驿长张罗着弄来一辆马车,许云萝想了想,示意路婷和自己一块坐在车里,跟着马队一块出发了。他们行进不远,郭继恩便觑见奉效节神色有些古怪:“奉队副,出了什么事?”

    街道两旁百姓,都好奇而又小心地打量着他们。奉效节稍有迟疑,才小心说道:“无事,只是这样小城之中,竟然有路访事这等美貌女子,倒教卑职很是惊讶。”

    “的确是好看,单论相貌,比之许令史,亦不遑多让矣。”陆祥顺也点头赞同。

    郭继恩回想方才初见之时,路婷给他的惊艳之感,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马车帘内,许云萝沉默,路婷拘束,两人都没有说话。

    冷水铺是岳阳城外北郊的一处市集,乡民们售卖各式农产,显得颇为热闹。梅文进跟在郭继恩身边,两人左右打量,一路慢慢走着。许云萝和路婷两个少女,也钻出马车,跟随在后。忽然,郭继恩转头示意路婷上前,仔细询问此处土地情形。

    路婷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郭继恩也没有生气,只是嘱咐她:“路访事回头记得去一趟府衙,详核此事,告知刘、王二位——行台初议,预备在这冷水铺办一处机械厂,此外,咱们还要在那一边,办一处纸厂。”

    他伸手遥指北面城陵矶方向,路婷连连点头:“是,奴都记下了。”

    “未携纸笔,你都能记住?”郭继恩笑了起来,“不要过于相信自家的脑袋瓜儿,身为访事,纸笔常带,随时录写,日积月累,自见功力。”

    “是。”路婷虽然点头,仍是有些困惑,纸倒也还罢了,这毛笔便是随时带着,书写却哪有他说的那般便捷?

    许云萝不声不响从佩囊之中取出两支铅笔,和几张薄纸,都交与路婷:“这个请路访事先用着罢,想必不过多久,岳阳城内也会有此物售卖,还请路访事留意之。”

    路婷好奇地道谢接过,捏着那铅笔仔细打量着,见不过是两块细长的木条,中间压着一根扁平的铅色笔芯,她不禁暗自称奇,却听得郭继恩催促道:“咱们得快些儿,还得去城陵矶呢。”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继续向北,前面出现了大片的湖面,和无边无际的芦苇滩,足有一人多高的芦苇,密集如林,延展开至很远处。

    男人们都钻进芦苇林中小解,郭继恩没有过去,只是转头四下打量,路婷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瞧着,又对许云萝笑道:“怪道郭元帅要在这里设一处纸厂,奴见到这芦苇林,才明白过来。”

    许云萝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一笑。

    队伍继续前进,沿着这大片芦苇林绕行了好大一个圈子,一路详细议论,过了许久才来到西面水岸之旁。

    这里是洞庭湖与大江交汇之处,常年江风劲吹,此时天空高远,长云如阵,江水滔滔,极目远眺,令人自生川上之叹。

    大风吹得众人身上军袍都呼啦作响,许云萝顶着风跳下马车,走到驻足远望的郭继恩身边。郭继恩没有瞧她,却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路婷蓦地睁大漂亮的双眼,这才意识到许云萝的身份不同,她想了想转头小声询问马车之旁的梅文进:“这位许令史,莫非其实是郭元帅的夫人呀?”

    梅文进尚未回答,那个驾驶马车的亲兵已经笑道:“自然就是,自打都帅在洛阳见着小夫人,便将她带回了燕京,如今已经四年矣。这故事京城之中无人不晓。待到周将军攻克江宁,都帅北返,他们就会正式成婚啦。”

    “原来如此,”路婷轻轻点头,瞧着两人依偎在一处的背影,忽然生出十分羡慕的情绪来。

    他们返回城中之后,路婷向郭继恩行礼道别:“此前奴婢虽受了职事,却着实不知该如何做起,今日跟着都帅出行,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奴婢在此,十分感谢。”

    “访事者,风闻采写,既为官府,亦为万民。”郭继恩继续指点道,“路访事,往后要记住,不但要瞧着庙堂高官,也要瞧着江湖百姓。”

    见路婷睁着小鹿一般的双眸,很是困惑不解,郭继恩轻轻笑了笑:“你年纪尚小,一些道理还未弄明白,这个不打紧,可以去信京中,多多请教王伯重黄运生几位便是。”

第七十三章 湘波自容与

    “听说都帅明日便会赶去长沙,”路婷小声问道,“奴婢可以跟随同去么?”

    郭继恩注视着她,狠心摇头:“不必随行,你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

    “是,奴婢知道了。”路婷低下头来。众人都觉失望,瞧着她失落模样,更觉不忍。郭继恩却全然不以为意,转头吩咐道:“去市集买几条鱼,咱们今晚吃鱼。”

    翌日,郭继恩等人自岳阳楼外登船,刘仲晴、王浩怀等皆来相送,路婷却没有出现。

    郭继恩瞧见随扈们眼中略有不满之色,轻轻摇头说道:“彼自有造化,哪里轮到咱们来怜香惜玉?姜头领,开船罢。”

    姜玉宏遂将手臂一挥,几个水手连忙挂帆解缆,船只离开码头,驰入了洞庭湖。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这是一片方圆八百里的巨大湖泊,烟波浩瀚,一碧万顷。众人眼见万鸟群飞,渔舟星布,忽又密雨连天,云雾弥漫,顿起如梦似幻之感。

    船上厨子陈大狗,年逾四旬,眼神不好,生火做饭之时总是凑得极近。梅文秀便过来帮忙,许云萝也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一边忙碌,一边闲话。

    “小人家里三个小子,大郎二郎都在码头之上讨生活,如今大军作战,水运繁忙,他们也挣得多些。三儿还小,其实小人打算教他去学堂里读书,如今朝廷新政,这些个娃娃们都得入学,听说月湖之旁这几个工厂,最爱识字之人,说不定将来他也捞得个管事做一做。”陈大狗笑眯眯淘米下锅,“能得一个有出息的,也不枉小人半辈子辛苦。”

    听了他的话,郭继恩转头问梅文进:“你也读过几年书,字也写得不错,有没有想过,跟我回了燕京之后,往工厂里去任事?”

    梅文进依旧神色沉静平和:“小人但凭都帅吩咐,怎样都可以。”

    郭继恩瞅着他微黑平静的面容,满意地笑了:“本帅挑人的眼光,果然是胜过了霍真人。你比那个耿冲强得多了。”

    梅文进困惑起来:“小人不知道耿冲是谁?”

    郭继恩笑而不语,起身出了船舱。

    湘江比之大江,要狭窄许多,水波容与,乱云低昂,两岸地势平缓,一片翠绿。郭继恩注目良久,贪看不尽。直到许云萝悄然来到他的身旁。

    他转头问许云萝:“此处风物,比之燕镇、中原,可有不同?”

    “嗯,更觉秀美。”许云萝低声道,“令人颇有归去之意。”

    在他们身后,梅文进突然有些懊恼:“咱们忘记预备粽子啦。”

    “我也忘了,咱们停船靠岸,就在江边祭拜罢。”郭继恩摇摇头,“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

    他向着天空抱拳,遥为致意:“家国千秋,文章万代,屈大夫,晚生后辈,初来楚地,这厢有礼了。”

    两日之后,他们赶到了长沙。刘仲晴当初便已经遣人快马传讯,接替唐颂良出任湖南观察使的张元同、新任长沙刺史秦浩然,都在渡口相迎。

    郭继恩此前便已见过张元同,秦浩然却是初次相遇。他上下打量,见这位新任之首府刺史四十出头,身形高大,仪表堂堂。张元同在一旁解释道:“秦使君原任永州刺史,下官得任都使之后,唐公举荐,乃转任此地也。”

    “永州啊,”郭继恩微微有些失神,“柳子厚柳公谪居十年的荒苦之地。”

    “是,听得都帅感喟,下官心有戚戚。”秦浩然含笑作揖,“永州天地之奇,山川之秀,得遇柳公,而名扬于世。此为永州之幸,亦为柳公之幸也。”

    “这般解得切。”郭继恩轻轻点头,“潇湘水长,绵绵柳思。柳公在永州,办学、凿井、开荒,所施皆为善政,然后妙手著文,吟咏至今。愿秦刺史亦能比追前贤,留名后世也。”

    秦浩然再次躬身作揖:“都帅教诲,下官无敢忘之。”

    许云萝等人却瞧见文官们身后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生得十分俏丽。与他们在岳阳所见的路婷不同,这个少女织锦华服,面带笑意,很是落落大方。

    瞧见郭继恩诧异眼神,张元同便笑道:“此是燕京邮报之长沙访事,吴瑶是也。”

    吴瑶这才上前行礼,郭继恩不禁失笑:“竟然又是一位女访事,湘地怎的这多女才子?”

    “前两年,衡阳王南泰王先生,来麓山书院讲学,鼓励各处女学生前来听讲。”张元同笑着解释道,“遂成一时风气之盛也。”

    “原来如此,”郭继恩恍然,又有些遗憾,“听张都使言下之意,王夫子如今已经回衡阳去了?本帅又无暇再往衡阳去瞧瞧,可惜缘铿一面,但愿往后能有相见之机。”

    长沙城形作长方,周长约十五里,观察使衙署位于大西门大街,府衙却在城西南定王台处,名为观政堂。郭继恩随张元同至此,一道听着秦浩然召集僚属商议政事。其人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张元同低声对郭继恩道:“秦使君早有才名,在永州之时,也是政声颇佳。其人出掌首府,本地同僚,皆以为实至名归。”

    郭继恩轻轻点头,只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他们又从文津渡过湘水,游览麓山,往麓山书院与学生们一道听讲。得知都帅远来,城中百姓也都赶来旁听,一时讲堂之前,竟是水泄不通。

    待到郭继恩走上讲堂,面对众目睽睽,他先向四面抱拳,然后含笑说道:“这里不是讲武学堂,某自然也不会讲些兵法。”

    大家都笑了起来,郭继恩这才正色说道:“所谓学问之道,无非求真、务实四字。今日,某想说一说燕京邮报之事。”

    他从邮报之构想、创办、宗旨,一直说到事迹、人手,众人都听得十分专注。最后他正色说道:“方才在下之言,句句皆是实情。咱们这里,很快也要办报,此事譬如学问,惟真求实,异曲同工。在下才浅言拙,亦愿各位学子,今日能有所感悟也。”

    吴瑶这几日一直跟随郭继恩行止,听了他今日授课,不禁默默点头,又转头对许云萝说道:“此前奴婢只觉得这访事之职,颇为新奇,今日才知原来是这等要紧之事也。”

第七十四章 江南乱离时

    与相貌端庄的路婷不同,吴瑶虽说同样也是丽色殊绝,眉眼之间却自有一份妩媚之意。只是这几日她一直谨言慎行,其举止与容貌,判若两人。许云萝心下诧异,这回听得她突然主动与自己说话,倒是微微一愣。

    然后她轻轻点头,想了想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提尉。

    那人生得面如冠玉,十分英俊,乃是长沙府团结兵副团练高钧。这几日也跟随元帅行走,却总是注目吴瑶,眼神殷勤而热烈。

    许云萝低声说道:“吴访事,这位高提尉瞧你的眼神,很是特别。”

    吴瑶轻轻撇嘴:“奴虽待字,彼却是使君有妇。此等人不过是游冶平康之五陵年少,有何真心可言。”

    许云萝这才恍然,不再去理会那个高提尉,转头听着郭继恩继续说道:“办一份报纸,便须先得有活字、字盘、书局、纸厂,得有熟练工匠,还需有风闻采写针砭时弊之志士仁人,更要有识文断字之千万黎庶——小小一张报纸,内里其实大有乾坤。咱们湖南之境,如今也预备要办一份自家的报纸,愿今日诸君之中,有愿以此为毕生事业者,则亦为国家之幸,百姓之幸也。”

    台下一片轰然叫好,郭继恩这才微笑抱拳,走下了讲台。

    郭继恩带着随扈们去了长沙,武昌行营便每隔几日将紧要文书交与驿骑,快马送去。郭继恩批阅之后,再由许云萝落笔回书,吩咐四方。

    沿江而进的南北两路唐军,连破望江、枞阳,逼至和州,并在芜湖、当涂再度击溃何季龙军。此地距离江宁,仅有一百六十里路途,南吴国主和一干大臣,无不震惊。

    徐敬徽想不明白为何看来尚能僵持的局面,旬月之间就能崩坏到这等地步。他给何季龙发了一道措辞极为严厉的诏书,削去了才赐给他的郡公爵位,令其戴罪立功,守住西面防线。同时,又诏令四方,撤两淮行辕,教浙西、苏湖、淮南等处,立即调兵勤王。

    而在北面战场之上,坐镇宋城的杨运鹏命令向祖才的中州军,拿下亳州之后,迅速南进寿州、濠州。山东行营的临海军近九万之众,在骆承明、林文胜的率领之下,占据沭阳之后逼至山阳,四面围攻。原本坐镇山阳的南吴中书侍郎,早在沭阳失陷之时便已一路南逃至高邮。山阳守军兵力单薄,六神无主,唐军仅用了一日功夫便攻克城池。城内二十余万斛粮草、五万斛盐,连同白银近二十万缗,都为唐军所缴获。

    南吴太子徐智玄率领随扈逃出徐州之后,退至泗州重竖牙旗。然而此时淮水局面,已经坏到不能再坏,泗州东西两面,接连告急。两淮行辕已撤,徐智玄失去了两淮都部署的头衔,也是难以调动兵马。徐智勤跟着他退至泗州,却不愿进城,住进了城外一处富户庄院之中。徐智玄几次遣人召他入城议事,都被他借故推托了。徐智玄气怒之下,差点要吩咐谢苍领着兵马去将他绑回来,潘文佑、陈贯恩等苦劝许久,他才悻悻作罢。

    皇帝又从江宁发来诏书,痛骂这个长子无能误国,折却骨肉,令人痛心泣血。最后,至尊严令,淮南兵马,尽数赶赴江宁勤王。

    徐智玄容色苍白,失魂落魄。潘文佑小心说道:“泗州无地势之险,东面山阳已经失陷,西面濠、寿也是朝夕不保。殿下身份贵重,万一北贼在泗州南面合围——还请殿下速速退往天长,不能再迟疑了。”

    “可是江氏兄弟,还在徐州等处。”徐智玄早已失却了当初的英明果决,犹豫不决说道,“那可是足足五万之兵呐。”

    “外无援兵,江氏兄弟除非果断南撤,否则必至全军覆没。”陈贯恩大声说道,“殿下淹留此处,又于事何益?如今至尊严诏催逼,可见江宁局势已经刻不容缓,殿下当速至天长,号令勤王诸师,尚有可为,万不能在此白白虚耗时日!”

    住在城外的徐智勤,过了两日才得知徐智玄已经再度南走的消息,他沉吟半晌,才低声说道:“这回,是真的穷途末路了啊。”

    他转头吩咐殷茜:“咱们也走罢,回江都去也。”

    殷茜不禁长松了口气,一边低声称是,一边思忖着该如何设法知会妹妹。

    此时殷蕙正在江宁城内,南吴皇帝第三子、常州王徐智广府邸之中。城外局势已经十分火急,王宅之内,却依旧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一派太平景象。

    皇帝四子、临川王徐智宁,宰相王知善次子王仁仲,还有御营军指挥使吴伯昭之弟吴仲晖等,都在厅中饮酒作乐。吴仲晖是武官出身,虽与这些王孙公子走动得亲密,到底文采不足,眼见旁人射覆行令,硬着头皮笑道:“某着实是不会,先饮酒罢了。”说着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酒意上头,他觉得屋子有些晃动,连忙按捺住自己,转头往阶下瞧去。瞅着那个弹琵琶的少女,吴仲晖顺嘴问道:“听说这个女孩,乃是太子府中之人?”

    “以前是,如今可不是了。”脸形瘦长的徐智广咧嘴笑了,“孤跟太子兄索来了这个女子,琴技不消说是好的了,这相貌,京城之中贵女,只怕也没有几个及得上的。”

    琵琶声停,殷蕙瞧着这几个年轻公子,欲言又止。不一会,又有吴宅仆役匆匆赶来,向着吴仲晖恭敬说道:“将军即日就要出征,特地吩咐小人,来唤二郎回府。”

    吴仲晖连忙起身,摇头晃脑与常州王等人道别。路过殷蕙身旁,那少女轻轻拽住他衣袖,怯怯说道:“吴公子稍待,奴婢有一事相求——奴婢之姊被太子殿下召去了徐州,已经许久没有消息。若是公子得便,能否托人打听一二?”

    “令姊是么,”吴仲晖斜眼瞧着这个有些惊惶不安的女孩儿,“好说,家兄正要出征,某替你嘱咐他身边亲兵,替你留意便是。”

    家仆牵马,吴仲晖昏头昏脑地回了宅。一身戎装的吴伯昭眼见弟弟一副吃醉了酒的模样,长叹一声,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屋去歇息。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领着亲兵出了院门。

第七十五章 雄师迫江宁

    吴仲晖次日醒来,仍然觉得脑袋里有一块铅。他捧着脑袋吃了早饭,问起仆役,才知道兄长昨日便已经出了城。他也不以为意,昨日答应殷蕙的事情,也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用过早饭之后,他记起还有金吾卫中几个并不当值的伙伴,相邀今日出城游玩,便连忙吩咐小厮们备马,兴致勃勃地出了门。

    然而今日江宁城四面城门全部紧闭,除非身有关防文书,否则一律不许出城。这伙贵介子弟很是扫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好在江宁城足够巨大,他们在城内也能寻着游玩的去处,便又一窝蜂地往鸡笼山去了。半道之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霏霏细雨,吴仲晖倒松了口气:“幸亏今日不曾出城也。”

    高高兴兴玩了几日,江宁城门依然紧闭,流言也开始悄悄地散布开来。吴仲晖这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妙,他开始担心起出征在外的兄长起来。

    但是两位王爷不以为然:“令兄可是当朝的大将,第一个会打仗的,父皇既然教他出征,岂有不胜的道理!”

    吴仲晖稍觉安心,然而宅里的大管事神色惊惶地告诉他,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是御营军在全椒城外吃了个大败仗,折损逾半。

    吴仲晖勃然大怒,一脚踹过去:“全椒离京城才多远,哥哥出征,哪里会在这么近的地方打仗,这种谣传你也会信?”

    “可是,二公子——”

    “滚!”

    大管事一溜烟地跑了,吴仲晖在椅子上坐下,心下却有些嘀咕。使女小心翼翼捧上茶来,他端起茶盅啜了一口,便狠狠往地上一摔:“这是想烫死我么!”

    使女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吴伯昭的确是在全椒城吃了败仗。

    徐珪麾下的五个师,得了刘清廓的军令,北进庐州。庐州守将袁沛雨才拒绝出兵随何季龙一道南下,很快就得知枞阳大败的消息。他正犹疑不定,东唐军就从西南方向,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花岗寨一战,庐州军被杀得大溃,部将王春樵被生擒,八千余官兵战死,四千多人被俘。袁沛雨仓皇逃回庐州城,再不敢出战,他也不敢报与何季龙知道,只连夜遣人往寿州求援。

    结果,求援的信使在半道遇见了从寿州败退出来的苗长鑫所部。

    中州军已经连下寿、濠,兵锋直指定远、滁州。

    北面唐军没有赶来与雍州军会合,袁沛雨稍觉心安,然而此时,江宁城里来了诏书,命他速速点起兵马,赶去勤王。

    庐州膏腴之地,袁沛雨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就此弃之,于是吩咐苗长鑫,领着残部离开庐州,赶赴江宁勤王。

    苗长鑫气得要破口大骂,但是袁沛雨可不是吃素的主,随便塞给他些陈米烂粳,便催促他速速出城。苗长鑫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五千残兵,灰溜溜离开了庐州城。

    这支溃师一路慢吞吞向东面行进,所过村寨,无不勒索劫掠,当真是兵过如蓖。百姓听得消息,无不望风而逃。吴伯昭率部出江宁城,赶到全椒之时,苗长鑫的五千寿州兵还在慎县境内。

    石忠财与方顺清商议之后,决定先不理会西面这股残敌,抢先击破吴伯昭的御营军。

    燕州军和并州军六万之众,倍道兼行,迅速杀至全椒县境,截住御营军去路。两军在全椒县城南面武岗村遭遇,唐军立即就冒着连绵的细雨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吴伯昭治军严厉,其部战力远胜于谢承运、柴有功等将。但是雨天对他的火枪兵妨害极大,火绳枪不能发射,弓箭也难于使用。但是唐军的火器却全然不受天气影响,枪炮并发,很快就将御营军杀得大乱。

    吴伯昭虽然久经战阵,也万没想到唐军能冒雨进击,饶是他镇定自若排兵布阵,也只能眼瞧着左右两翼迅速瓦解,接着,中军如潮水般溃败下来。唐军以轻炮紧随步军突进,抵近开火,一颗弹丸甚至在吴伯昭的中军大纛附近炸响,几名扈卫被气浪高高掀起,很快便一命呜呼。

    手持横刀盾牌的唐军步卒猛冲了过来,整个战场变成了追逐与溃散的逃杀。吴伯昭被亲卫们簇拥着,一直败入全椒县城之中。大获全胜的唐军紧随而至,在城墙的西面和南面扎下了营垒。

    苦心打造的精锐之旅一战即告溃灭,吴伯昭惟有仰天长叹。

    检点残部,只剩下了万把人,吴伯昭情知庐州不可能再有援兵赶来,全椒城实不可守,遂连夜东走,退至大江北面落庄一带,依庄布防。这里背靠老山,南面过了大江便是江宁城。到了这里,他已经退无可退。

    唐成义麾下羽林军、楚州军近十三万人马,于乌江县境再次击败何季龙残部,一直将其逼至江宁南城门之外。唐军沿江布营,从响塘直至上湖,连营十余里。江宁西面,已经没有任何一支兵马能够向他们发起反击。

    江宁城,终于已经近在咫尺。

    身在六合县城的徐智玄由谢苍领兵护卫,冒死奔往江宁城去见父皇。此时,戍守在萧县一带的江靖国等人早已弃城南逃,却在虹县被尾随追杀而来的两路唐军赶上,近三万兵马几乎被全歼,拒不投降的方景仁孤身冲向敌阵,结果被乱枪打死。江靖国仅率百余人脱逃。至此,徐州城内的江镇钧,连同三万守军,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当唐军将虹县之战中俘虏的南吴兵卒带回徐州城下,串成数列,守军的士气便泄漏得一干二净。

    当江镇钧率部强行突围,结果全军覆没的消息报至长沙,郭继恩正带了许云萝准备出城,他瞧了瞧军报,微微一笑,递给了身后的军士们:“徐州城,终于是收复了。”

    陆祥顺等人齐声欢呼,郭继恩却催促道:“做什么这般喧闹,赶紧走了。”

    他们自黄道门出了长沙府城,一路向南,驱马缓行。雨后清新,红色的泥土看上去湿漉漉的。官道之旁,高大的香樟树花期已过。这种树木在春雨之中开花,于是满城都飘散着一种略带酸味的香气,十分醉人。

    他们呼吸着雨后的空气,郭继恩凑至许云萝的耳旁,低声说道:“今日是你十七岁生日,咱们去村子里,吃一顿本地的猪肉罢。”

第七十六章 轻舟归武昌

    日昳之时,天空之中阴云散去,露出了明朗的阳光。郭继恩、许云萝等过了新开铺驿站,来到大托村附近湘水渡口之旁,寻了一处小丘,坐在一块条石之上,默默瞧着眼前江景。陆祥顺、奉效节等人,便远远散开,小心戒备。梅家兄妹两个,却不知跑去哪里挖野菜去了。

    许云萝依偎在郭继恩身旁,注视着江面波光粼粼,汀洲草碧,却听得郭继恩喟然低叹:“此间极乐,颇不思归也。”

    “嗯,妾亦做此想。”

    两人继续坐着,眼见红日西坠,晚霞如练,依旧不忍离去。许云萝提醒郭继恩:“都帅,咱们该回城啦。”

    “嗯,再歇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郭继恩说道:“咱们该起身啦。”

    “嗯。”许云萝低声应着,却依旧靠在他肩膀之上。

    暮色渐深,见梅家兄妹也已返回,郭继恩终于叹气起身,又将许云萝拉了起来:“走罢,咱们不能不回去啦。”

    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去之时,郭、许二人对于长沙,不知不觉都生出不舍之意。两人正对坐感叹,吴瑶却将新出的第一期《潇湘时报》送来,交与郭继恩过目。

    跟着一道前来的还有一位面容和善、年近六旬的长者,湘报之主办,何云潭。

    郭继恩一见何云潭,连忙起身,肃容抱拳,恭敬请他坐下:“小子此前便听唐都督说起何公,不意先生如今竟做了湘报主办。以知天命之年而为此壮举,小子深为敬佩。本地英杰,皆崇本务实,忧国爱民,自有湘累余韵,假以时日,必当令天下刮目相待。”

    “都帅过誉了,”乡音甚重的何云潭含笑摇头,又指着他手中报纸说道,“此新出之报,还请都帅不吝指正。”

    “好,在下先瞧一瞧。”郭继恩便将报纸展开,粗粗读过,见其内容不少:奏疏、史论、时评、杂事、商务等皆有,其文则言辞犀利,立论深远,不禁连连点头,“自隆盛之后,国势渐衰,荆湖、江西、江东等处,因漕运而兴盛,三湘却仍是清绝偏隅。然自唐公主政至今,湖南之地,极富朝气,人才兴盛,可以想见矣。”

    “承都帅吉言,”何云潭气度从容,微笑拱手,“愿我湘地,能果如都帅所愿,贤才辈出,风气大开。”

    两人相谈,极是投缘。吴瑶在一旁笔录,听到精彩之处,眼中亦有神采。郭继恩扫她一眼,转头对许云萝道:“此番来湘,倒是见着了几个很是出色的女孩儿。”

    “嗯。”许云萝只是轻轻点头。陆祥顺、梅文进等,都以为郭继恩会问吴瑶,愿不愿跟着一道回燕京,但是郭继恩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预备乘坐观察署的官船返回武昌,张元同、秦浩然等都至码头相送,还有一位娇小美貌的少妇,年约二十三四岁,乃是陆奋云的夫人潘雪慧,带着两岁的儿子陆景琛。

    潘雪慧出身士绅之家,颇学诗书,举止沉静端方。她带着儿子一道来送别,郭继恩察觉她眼神之中担忧之意,便含笑安慰:“王师攻无不克,如今已迫近江宁,逆军虽负隅顽抗,其胆气已落,旬月之间,伪都必下。江东之官员百姓,亦皆来通款,以此揣之,江山大定,罢兵息战,只在年内。到时候便请嫂夫人赶去与陆将军完聚,不必心忧也。”

    潘雪慧屈膝还礼:“外子素有以身许国之志,只是——”

    她欲言又止,张元同忙道:“前岁之时,陆将军率部抵御南吴进犯,戎马倥偬之际,因军务操劳,染病未愈。是以此番实为抱病出征也。”

    郭继恩也吃了一惊:“怪道武昌之时,就觉得陆兄气色有些不佳。如今本帅既知内情,自然会吩咐周总管妥善安顿,嫂夫人且将心放宽,一有消息,咱们便马上知会于你。”

    潘雪慧深深道谢,另一边,许云萝与吴瑶低语道别,彼此竟然也有些不舍之意。吴瑶低声道:“小夫人往后若得空了,可再往长沙来玩。”

    许云萝连忙说好,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吴访事可愿往京城去?”

    吴瑶抿嘴一笑,低声摇头:“长沙便好,奴婢并无远游之意。”

    她觑一眼不远处偷觑自己的高钧,又低声对许云萝笑道:“小夫人不用担心,这位高提尉,便是再有本事,奴婢也决计不会与他有所牵连。”

    许云萝也抿嘴一笑:“好,待你往后觅得佳婿,可记得来信告知咱们。”

    官船终于发动,在码头众人注目之下,撑开碧波,顺江而行。

    顺水行舟,船速很快,他们过岳阳而未停,出洞庭,入大江,直返武昌。

    并没有人在码头迎接他们,只有登船过岸的百姓,自发地给郭继恩等人让出道路。他们入汉阳门赶至行营衙署,周恒长松口气道:“可算是回来了,徐先生那里,新式轮船已经完工,只等着都帅回来,卑职便要赶赴枞阳去也。”

    “这么快?”郭继恩有些惊讶,想了想问道,“江西情形如何?”

    田友信忙答道:“豫章已下,康遇隆所部,一股逃往宜春,另一股则逃往赣州。曾安邦、汤纪德两位,正在率军追赶。此外,抚州、饶州等处,俱已致书请降。”

    “不堪一击啊。”郭继恩点点头,“此处精锐,俱被抽走,府县无力抵挡。刺史县令等,只能归降,百姓则免于兵燹,其实甚好。”

    “是,”周恒也点头赞同,“江西既克,粮秣、民伕等事,都大为缓解,无军兴乏绝之忧也。”

    许云萝小声问瑞凤郡主:“殿下会与周将军一道东去?”

    “嗯,”郡主眼神发亮,“那新船很是漂亮,又快,又稳。试航之时,城中轰动,观者如堵。”

    顾蓓也插言道:“听说京城那边,已经有了两三只了,突突冒烟,每日都有人特地去运河边瞧热闹。”

    新船已经下水试航,但是周恒与瑞凤郡主等人动身之时,仍有不少百姓赶至汉阳门码头处观看。郭继恩定睛瞧去,见此船为木壳明轮,长逾十八丈,宽约三十尺,还竖着两根漆成黑色的烟囱。

    他满意地点点头,徐雪明凑过来拱手道:“还请都帅为此船赐名?”

    “既是在武昌造成下水,那就叫黄鹤号罢。”

第七十七章 黄鹤乘波去

    一个身着靛蓝色粗布短衫的中年汉子,试图凑近过来,却被军士拦住了。许云萝眼尖瞧见,连忙吩咐叫他过来:“陈待诏今日也来瞧热闹么,姜头领和朱虎呢?”

    “他们发船去夷陵啦,”陈大狗躬身说道,“小人因为家中婆娘生了病,因此留下来照料。”

    “要不要紧?若是家中缺钱使,可在咱们这里先拿些去用。”

    “不必不必,够用够用。”陈大狗连忙摆手,“家里老大老二都有进项,足够用的。前些日子,小人也瞧见了这新船下水,果然是又快又稳。”

    郭继恩也听见了他们说话,便解释道:“此船烧煤,不用人力,可昼夜不歇。若顺流而行,一个时辰可走四十里。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概不虚言也。”

    徐雪明却摇头道:“水轮过大,一半空转,且叶片易坏,工效也低。终究不是善法。”

    “霍道长等正在钻研螺桨,”郭继恩点头,“装于船尾,全入水中,将来便可替代明轮。”

    他又仔细询问船上蒸汽机的数目尺寸等事,直到周恒等人过来,彼此道别。廖正坤、瑞凤郡主、田友信、顾蓓、柳松等人都随船出发,郡主和许云萝低声密语,顾蓓却瞅着轮船,突然说道:“若是能陆地行船,免车马颠簸之苦,该有多好。”

    田友信笑了起来:“陆地行船,这如何能办得到。”

    “这也不是不行,不就是要行进得又快又稳,还不用自家费力么。”郭继恩正色插言,“这蒸汽机,既然可以推船,自然也就可以拉车。是以咱们还会接着造火车。”

    “火车?”田友信疑惑地转头瞧着那两根烟囱,“蒸汽机这般粗大,哪里有这样的官道教它跑起来。”

    “嗯,”郭继恩不慌不忙,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所以咱们要修铁路。”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周恒皱眉道:“铁路还言之过早,眼下且不要议论这个,咱们赶紧出发了。”

    机舱开始生火发动,当烟囱冒起黑烟,汽笛长声叫唤,岸上诸人都齐声欢呼起来。大家目送木轮划动水波,缓缓离开码头,吐着浓烟,在江面之上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新任荆湖观察使谭宗延在郭继恩身边感叹道:“若有上千只,不,百余只轮船也够了,兵马火器,粮秣辎重,日行千里,进军神速,则扫荡江南易如反掌也。”

    “是该给水师船队换船了。”郭继恩点点头,“咱们上去罢。”

    行营移署,先至九江,后赴枞阳。郭继恩许云萝两个却依旧呆在武昌城里,处置政务,四处巡视。天气渐热,其间熊康、唐富两个前来武昌进货采买,斗胆递名拜见。郭继恩便请他们至城中一处酒楼,用饭闲话。

    席间郭继恩得知管铮已经在汉口城置办门面,点头道:“管员外自来便是大手笔,如今能抢先在汉口选好铺面,本帅倒是不觉得惊讶。”

    “可是元帅有所不知,这里的店铺,他只会交与管平海料理。”唐富连忙说道,“姑父说了,待王师收复江东,他便要往江宁、姑苏等处去瞧瞧。”

    “嗯?”郭继恩微微挑眉,低声赞叹道,“好眼力,好魄力。”

    “这江宁城打下来,元帅是不是就会离开武昌城了?”熊康挑眉问道,“在下也想乘坐着那轮船,也去江南游玩一阵。”

    “没有去江宁的打算,当然往后还是要去一趟的。”郭继恩放下筷子思忖道,“眼下么,这武昌城的事情还未处置完呢。如今武昌开设了好几处大工厂,这大学堂,恐怕的确是不能不办起来了。”

    他低声自语道:“前方军报未至,也不知江宁城如今拿下了未。”

    唐成义大军逼至江宁城外,南吴太子徐智玄从江北冒死进城,往建康宫去见父皇,被徐敬徽以荆杖痛打一顿之后,他才长跪流涕,苦劝父亲让城别走,退往苏、湖:“姑苏、湖州,鱼米之地,天下最富,有带甲十万,尚能一搏。不然,坐困穷城,四面被围,则亡国在即也!”

    徐敬徽丢下荆杖,颓然说道:“就算是退至姑苏,又能撑到几时?”

    奢靡壮丽的建康宫内,一片愁云惨雾。

    南吴国主仍未下定决心弃城,武昌城内的郭继恩已经给前方诸军下令,南进至高邮的临海军继续南下,攻打江宁、扬州的各道兵马,俱受周恒节制。身在枞阳的周恒接到军令之后,与幕僚们商议,决定以楚州军为江宁攻城主力,前移至西天寺、沧波门等处,扎下营垒。这里已经是六朝建康城之外城故地,距离江宁城墙仅有数里。

    徐智玄得了解围主将之权,返回江北之后,号令浙西、苏湖两路援军向西突进,与刘清廓所部燕州军、并州军激战数日,伤亡甚多而未能迫退东唐军,此时,骆承明、林文胜已经率临海军昼夜急进,并在邵伯镇截住一路南逃的江靖国军,将其彻底杀溃,江靖国化装成百姓逃走,不知所踪。临海军遂顺利杀至扬州城下。

    江南名郡,九州最富。繁盛多年的扬州城,乃是南吴东都所在,此时突遇大军北来,城中官民,无不惊惶。刺史谢再思一连数道急报发往江宁,恳求西都遣兵相援,然而江宁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调得出兵来救扬州?

    五月十一日,夏至,伍中柏率羽林军在江宁城西南面彻底歼灭何季龙所部淮西残兵,何季龙走投无路,只身逃回江宁城内。羽林军一直赶至城墙之外,当即就架起大炮轰城。

    唐军水师也开始封锁江面,至此,江宁城仅有北面可以出入,听着城外炮声隆隆,城中百姓们便都已经知道,先前的传闻都是真的,东唐大军果然已经杀来了。

    中州军攻克滁州之后,转道西进,粉碎苗长鑫所部,斩杀主将,其前锋逼至庐州西面。直到这时,袁沛雨才万般不舍地率部撤出庐州,赶赴江宁勤王。

    兵马行至慎县东面牛栏集,为大雨所阻。部将李振原、金凤武突起发难,斩杀袁沛雨,率万余部众,向追赶而来的雍州军投降。

    雍州军前锋兵马乃是段吉谦、许绍荣所率领的第七师,降将王春樵为其向导。两个年轻将官指望着能有一场大胜,万没想到的是,上万敌军于大雨之中跪下乞降。

    望着李振原、金凤武两个一脸谄媚的模样,许绍荣按捺住心中厌恶,冷冷说道:“起来罢。”

第七十八章 金陵王气收

    趁着北面城门还可出入,南吴国主便吩咐城中的两个儿子徐智广和徐智宁赶紧出城,退往姑苏。常州王徐智广面色煞白,由御营军都尉项天罗率领一支兵护卫着,仓皇出城向东而去。临川王徐智宁却拒绝出城,径往建康宫去见父皇。

    一个多时辰之后,皇宫之中当值的卫士们,便瞧见这位年轻的王爷泪流满面出来,默然不语回王府去了。

    等到御营军另一员将领梅志慎赶来王府,苦劝良久,徐智宁才终于答允,领着王妃媵妾等一干人,携带着金银财物,预备出城往赴姑苏。

    然而唐军已经在玄武湖以北、幕府山以南建起一座新的营垒,完成了对江宁的合围。梅志慎的兵马又被挡了回来,徐智宁未能逃出江宁城去。

    尽管以当世之忠义论而言,李振原、金凤武二将的举动令人不齿,但是不管如何,袁沛雨身死兵散,的确是帮了唐军一个大忙。徐珪的雍州军,与向祖才的中州军得以顺利会合,一道杀往六合。

    五月二十日,江北的南吴军营被逐一攻破,老山西侧的吴伯昭既无法渡江返回江宁城,又无法与太子合兵一处,只能沿着大江北岸撤往扬州城。

    然而此时的扬州城同样也被围得水泄不通。唐军在扬州西面马集铺前堵后追,将吴伯昭军团团围住,燕州军和临海军东西对进,同时发起攻击,全歼八千敌众,生擒吴伯昭。

    徐智玄所率领的援军也被从西北面杀来的徐珪和向祖才两军所截住,无法向围困江宁城的楚州军发起攻击。徐智玄泪流满面,向着江宁方向三跪九叩,然后被章士信等将领给拖了起来,一道经润州退往姑苏去了。

    潘又佑、陈贯恩依然跟随,太子有些感动,望向陈贯恩的眼神,又有些愧疚。

    渡江之时,徐智玄在船头默然远眺北面,那里是被重兵围困的扬州城。春风十里扬州路,从今往后,料难再见矣。

    在他身后,陈贯恩低声对潘又佑喟叹道:“若是当初听了在下的良言苦劝,何至到今天这地步也。”

    太子隐约听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简直想要吩咐谢苍,将这个幕僚马上就扔进大江之中去。

    江东、浙西两路援军见事不可为,俱都退走。至此,唐国江南行营与两淮行营,大江南北合计约五十万大军,开始昼夜不息攻打江宁、扬州两城。

    于此同时,沈龙率营州水师,经泰州行至大江入海口。

    五月廿四日,扬州城破,刺史谢再思向骆承明、林文胜投降。城中除去粮草辎重,藏库之中另有金、银各逾千斤之多,林文胜很是感慨:“江南之富,远胜别州。南主君臣亦无大错,若非都帅英睿神武,雄才盖世,南征岂可如此轻易遂成?”

    陪伴在旁的谢再思不敢接话,骆承明神色淡然:“所谓天下一家,春秋之义,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自古如是也。”

    他转头吩咐参谋们:“速拟军报,遣人急送大城驿周制帅处。并报知粟总管,我部休整两日,便东进海陵,与沈副统领所部水师会合。”

    海州分兵之后,粟清海很快便与淮南道观察使乔如思道别,跟随兖海军第九师一道南下。该师检校点检乃是原兖海二师巡检史玉平,师监则是已经阵亡的原营州一师点检徐瑞全之弟,徐瑞祥。

    两个年轻将官都是三十出头,对于本部未能参与江宁、扬州之战很有些怨气,只是当着主将之面,到底不敢发作,便严厉催促部伍,加速前行。

    粟清海明白他们的心思,倒也没有出言斥责,只吩咐身边参谋、随扈们,不得叫苦叫累,与官兵们同行同止,又对伊长政说道:“到了大江北岸,本官便差你去做个旅将罢。如今你可跟在史点检处,先学着做起来。”

    已经晋为都尉军阶的伊长政按捺住激动心绪,挺直身体道:“多谢总管大人!”

    这支兵过了高邮,得知扬州已下,参谋们无不欣喜,粟清海却因为操劳日久,头痛欲裂,军队不得不停下脚步暂为休整。

    四处巡查的斥候们发现了可疑之人,将他们带回了军队驻屯的黎城镇。伊长政亲自去察看,见是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年轻书生,形貌倜傥,衣饰华丽。在这寻常百姓的朴素小屋之中,尤觉刺眼。他的两个伴当却是身形彪悍,腰佩兵刃,神色十分戒备。

    陪同伊长政一道前来察看的团监沈增富负手打量这几个人:“战乱之时,你这秀才穿得这般招摇,就不怕遇见乱兵劫匪?”

    “打仗,不是在南面么。”那书生神色从容,“况且在下有两个得力的伴当,倒也并不害怕。”

    “这位不是秀才,”伊长政冷眼打量着书生,“你眼中有杀伐之气,不是寻常人,报上你的真实名姓罢。”

    “在下就叫秦知轩,此番出行,乃是往江都去访友。”书生依旧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答道,“在下是个读书人,这位都尉,说甚么杀伐之气,实乃杯弓蛇影。”

    “当真不是?”沈增富倒疑惑起来,伊长政却摆手道:“就算不是,也没什么要紧。咱们这支兵,正巧是往扬州进发,就请这位秦公子,跟着咱们一道罢。”

    秦知轩眼中精芒微露,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那两个伴当迟疑着去摸腰间的刀柄,被主人扫视一眼,又将手缩了回去。

    于是这三人便跟着九师的官兵一道南行,每日都被伊长政遣来的军士看得死死的,那两个伴当好几回按捺不住,想要生事,都被秦知轩给喝止了。沈增富瞧在眼里,也不做声,只悄悄报与伊长政知晓:“这个书生,一身的富贵做派,想必是南吴朝中,某位大官宅中的王孙公子。”

    “不用心急,若沈提尉推测是真,他迟早会驴脚自露。”

    兵马行至秦栏驿,距离扬州仅有十余里路途,忽然前方有快马来报信,很快部伍之中便迅速流传开来:“江宁城破,我师已经入城!”

    各伍,各哨,各队,各营,闻知消息,无不欢呼雀跃。虽然战事尚未彻底平定,但是江宁克下,意味着燕京已经赢得了统一之战的全胜。望着一张张喜悦振奋的面孔,秦知轩神色有些黯然,幽幽长叹了一声。

    “不知秦秀才何事叹息也?”伊长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第七十九章 火烧建康宫

    秦知轩蓦地转头,眯起眼睛瞧着伊长政。那两个伴当候在不远处,神色很是紧张戒备。

    伊长政却是神色自若:“江宁克复,天下太平可期,为何足下却是如丧考妣?”

    沈增富跟着走了过来:“莫非是秦秀才有家人在江宁城内?此事大可不用担心,你也瞧见了,王师一路南行,秋毫无犯,必定不会惊扰城中百姓也。就算是官宦之家,咱们也不会无故妄杀,总会查明过往,再行发落。”

    秦知轩低头不语,伊长政盯着他,慢慢说道:“你到底姓甚名谁?”

    两个伴当终于按住了刀柄,远处几个军士立即举起了手里的步枪。秦知轩低叹一声,抬头望着伊长政,说出一句令他们大吃一惊的话来:“某乃是南吴河南统军司使、宣城郡公,徐智勤是也。”

    扬州光复的消息传至江宁城外,身在大城驿瞧过军报,转头吩咐郡主等人:“江宁合围已成,传令下去,四面同时攻打,不用心疼弹药。”

    此时乔定忠、张季振率兖海军八个师也已经全歼路士瞻、柴有功等部。永阳一战,路士瞻被俘,柴有功主动投降,惟有张嘉护脱逃。兖海军随后也赶至大江北岸,各路总管齐聚于西天寺商议之后,决定由雍州军、兖海军渡江至南岸,参与围城之战。两日之后,诸道兵马以上千门火炮,开始猛轰城墙。尤其是聚宝门等处,硝烟弥漫,对面不能见人,守军皆不敢露头。

    匆匆赶来指挥作战的何季龙被一炮命中面门,当场殒命。唐军以大炮轰击三日夜之后,城上枪炮渐息,楚州军官兵蜂拥至城下,以霹雳弹炸开城门。在一片巨大的欢呼声中,人人奋勇,蜂拥而入。

    日入之时,清凉门、仪凤门、神策门也逐一被拿下,城内守军仍有不少人坚持巷战,大多都被杀死,余者皆降。江宁城内,枪炮之声彻夜未息。至鸡鸣之时,唐军各部已经夺取皇城,占据各处官廨。他们向着皇宫之内连声喊话,敦促南吴国主出来投降。

    徐敬徽面色阴鸷,吩咐御前卫士,将皇后、妃嫔们全部赶来自己寝殿,然后下令放火。夜幕之中,火光冲天,伴随着女人们的哀求哭号之声,惨不忍闻。

    眼瞧着寝殿渐渐被熊熊大火吞没,徐敬徽闭上眼睛,在扈卫们的惊呼声中,一头冲了进去。

    与此同时,临川王徐智宁在自己的王府之内,杀死王妃、媵妾、儿女,然后自尽。

    随部伍入城的常玉贵赶来临川王府,见到这灭门惨像,也是久久无语。

    他转头询问一师师监陈炳志:“南吴太子之府邸,可是教人都看住了?”

    “回军监的话,都看住了,王妃、世子,俱都安好。”陈炳志抱拳说道,“请军监只管放心,卑职已经吩咐下去,这些个王宅,虽说富丽,处处珍宝,有监军们看着,不会有人私取。”

    与徐智宁同样选择一死的还有南吴宰相王知善。当唐军冲入宰相府邸,王家的儿子们在前庭跪了一排。兖海军第三师巡检吴振恒领兵冲了进来,四下打量一番。杀气腾腾问道:“王知善老贼在何处?”

    王仁孟、王仁仲兄弟等人,皆流涕叩首:“家父,自知罪深,已经悬梁自尽了。”

    吴振恒大觉扫兴,忍不住啐了一口。

    与此同时,吴仲晖也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眼瞧着冲进来的唐军官兵四处搜检。他壮起胆子,抬头问那个为首的都尉:“敢,敢问这位军爷,小人的兄长,可是已经战死沙场了?”

    兖海七师师监贺金永瞥了他一眼:“吴伯昭吴指挥使么,他如今是咱们的俘虏,性命倒是无虞,你不必担心。”

    吴仲晖长松一口气,连忙伏下身子,规规矩矩跪好。

    南吴旧臣之中,执意求死的终究还是少数,吴定本、吕可求等诸多大臣,便是早早领着家人,老老实实跪在前庭,等着唐军进来。

    城内的扫荡历时三日才告结束,建康宫内的大火也被扑灭。在金吾卫士和内侍们的指引下,唐军官兵清点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遗骨,却怎么也寻不出那一具才是南吴皇帝的。

    江宁城才破之时,楚州军副统领陆奋云便向周恒、唐成义提出了先取湖州,再打姑苏的方略。

    周恒亲至西天寺大营,面召陆奋云:“本总管从武昌动身之时,都帅特地嘱咐,要陆将军回转,安心将养。”

    征战多日,陆奋云清癯的面容之上现出蜡黄之色,眼神却依旧犀利明亮:“卑职身体安健,并无不适。如今逆军已穷途末路,正当鼓舞余勇,乘胜击之,以竟全功。卑职深恐各部伍胜骄忘形,为敌所乘,愿率楚州军七师为前部,先往湖州。徐智玄之残部,大半聚于姑苏,湖州空虚,可轻易取之也。”

    唐成义正要说话,周恒已经点头吩咐道:“陆将军匡国之心,本总管岂有不知。既是这等,就教常军监与陆兄同去,分道进兵,务必成功!”

    楚州军迅速退出江宁城,卷甲倍道,奔赴湖州。扬州城内的骆承明、林文胜,亦率主力出城,在水师的帮助之下,自润州渡过大江,直扑常州、无锡。

    大军攻克江宁,捷报传回武昌,各处衙署皆来向郭继恩道贺。

    郭继恩却是神色淡然,又将众人纷纷打发回去。只有行台长史卫松云,固执不肯离去,正色作揖道:“南吴既灭,都帅当思改朝易代之事也。”

    “什么改朝易代,长史不要去想这些。”郭继恩微微皱眉,“眼下急务虽多,这更替之事,某却从未想过。”

    “下官亦能揣知都帅胸襟,只是江宁既破,眼下最为紧要之处,便是燕京城内。”卫松云正色说道,“都帅平定海内,以此煌煌伟业,怀明皇帝何德何能,可再安坐于禁中耶?便是都帅不替之,天下物议,岂可平息哉?”

    郭继恩没有开口,沉吟良久才慢慢说道:“去了一个皇帝,又来一个皇帝,终究还是旧日情形。咱们自然是用一个新的法子。不过,此事不急,本帅也并不用急着赶回燕京去。”

第八十章 季夏日有食

    西面,两川战报也陆续传回武昌。

    北路梁义川率步骑三万,入散关,沿嘉陵江一路南进,连取凤州、略阳。利州守将荆韬以城降。利州位于嘉陵水东岸,群山环绕,地势险峻,乃是关中入蜀之咽喉要道。荆韬献城,行军总管梁义川和监军丁时山等,无不大喜。北路唐军更因此而充入七千步卒,军力尤盛。

    此时原检校益州军统领、西川观察使严子威已经亡故,其僚佐乃扶其长子严理为两川之主。严理如今只得一十六岁,军民政务,乃由节度长史孟明德总揽之。

    孟明德自诩才略,目下无人,蜀中多有怨之者。得知唐军入境,孟明德急遣护军石汉杰等,率精锐二万,北上迎敌。石汉杰等闻知利州已经不战而降,遂于剑门据守,试图依托天险,阻住敌军。

    东路,王孝思、黄济民等逆江而进,连下巫山、奉节、万州。东川兵马面对着楚州军的新式火器,无不惊惧溃散。渝州守将冯植杰,领着一万余众,赶至涪陵应战。

    川东地形崎岖,大军难以展开阵势,王孝思、黄济民等夹江列炮,打得冯植杰部溃不成军,仓皇退入涪陵城内。

    楚州军入川兵马不足二万,加上沿途降将降卒,也只有两万出头。眼见敌退,点检黄济民、巡检张廷振等都有强攻城池之意。师监陈靖武却认为:“某询问俘将俘兵,闻说这冯植杰颇有忠义之声,不妨晓之以理,劝其归降。”

    于是王孝思命人射箭传书入城,邀冯植杰出城相见。

    两个老将遂于大江北岸白岩寺相见,王孝思劝说道:“冯将军这三品护将军之官衔,乃是朝廷所授,又不是严子威给你的。况且严统领擅取东川,实有割据之意。如今王师入川,冯将军理应出城相迎才是,如何还敢提兵来阻,岂非大逆之举?如今朝中统兵摄政的,乃是郭继恩郭元帅,其人英才天纵,驱逐北虏,扫荡江南,威震天下,将军亦当有所耳闻。况且都帅仁义无双,求贤若渴,以将军之忠勇,必得重用,又何必行此螳臂当车之愚事耶?”

    冯植杰年近六旬,两鬓斑白,颇有威严之态,却被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道:“某这里上万川中健儿,王将军能保他们性命无虞么?”

    王孝思长松一口气,拈须笑道:“你我同为朝廷武将,本该同仇敌忾,共保一境平安。你的兵卒,自然也就如同咱们之手足,岂有不善待之理!不瞒冯兄,巫山、万州等处之兵,如今都已编入某的麾下,同吃同住,一视同仁,绝无欺压之事。若是不信,某回头便教刘鲲来与将军相见。”

    于是冯植杰率部一万二千余人归降,并引楚州军西入渝州,得粮十五万斛,银钱三十万缗。于铁松、张廷振等分道攻取合川、铜梁、江津、南川。泸州、内江等处,皆遣人来降。渝州刺史雷延寿又遣人传书开州、达州、渠州、璧州,亦无不归降。东川之地,一月之间,即已全境收复。

    孟明德自成都亲自率兵北上相援,这支兵才至德阳,就听闻唐军前后夹攻,击破剑门天险,石汉杰败逃至绵州,死守不出。

    孟明德眼见唐军势如破竹,这才惧怕起来,犹豫再三,还是领着兵马赶赴绵州,欲与唐军再决高下。

    两军会战于游仙寨,孟明德这回亲身领教了唐军步枪火炮的威力,西川军被杀得大败溃逃,许多人不顾一切地跳入涪水之中。王仲玄见此情形,又请两岸瞧热闹的蜀地乡民,以小船捞救,将水中士卒都救上岸来。

    孟明德、石汉杰经浮桥逃至西岸,不敢停留,逃奔万安而去。校尉傅龙逃至绵州城下,却见留守城池的王广政已经竖起了降旗,气得他破口大骂。

    雍州军第十师的官兵们追了过来,生擒傅龙,黄达忠打马过来,瞧着傅龙笑眯眯说道:“你倒是不怕死啊,领着长枪兵就敢来冲咱们的火枪阵!既有这份勇决,何不跟随本官回雍州去,将来去杀胡贼?”

    傅龙闭目不答,黄达忠便教军士将他看好,不可伤其性命。然后他就瞧着绵州城门大开,西川护军王广政步行出来,领着麾下军官们跪了长长一排。

    万安城西有鹿头关,乃是南进成都之要道。孟明德留石汉杰据守此处,自称回成都搬救兵,连夜走脱。梁义川率北路主力赶来,立即就下令攻城,仅半日工夫便夺下关城,生擒石汉杰。

    成都城内,文武俱都张惶无措。成都府尹安承勋便道:“北军士马雄强,志在必得。少主毕竟未建国号,如今归降,料能留得性命也。孟公若允,下官愿出城往北军大营,探其口声。”

    孟明德早已六神无主,遂遣安承勋出城去见梁义川。得了回复之后,西川文武诸官,拥着少不更事的严理,袒臂出降。

    俘虏营中的石汉杰得知孟明德投降,气得大骂:“这龟孙着实害人!早知道你要降,老子何必死守,往后若见了,老子必定要取你项上狗头!”

    两川皆复,郭继恩急忙致书梁义川,授其检校益州军统领之职,又着意叮嘱道:“蜀中制度,非比江南,其地沃野千里,丁口千万,不可行夺田屯田之政。当仍谕府县,令百姓各安居复业。要紧要紧。另,两川归降之将,良莠不齐,当为仔细拣选,不可有戕害百姓之事也。”

    眼瞅着许云萝封上书信交与军士,荆湖观察使谭宗延若有所思道:“听说梁总管出征之时,雍州行台参军刘文卿曾对其言道,蜀中不利大将,行事须得小心免出差池。却被梁总管劈头骂了一顿。”

    “刘文卿?”郭继恩立即想起当年在凤鸣行院所见情形,皱起眉头道,“这么多年了,这个刘文卿还是这般的行事做派。”

    谭宗延尚未答话,这时却有军士领着燕都大学堂之教授秦慎之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学生。郭继恩一见,慌忙起身抱拳:“秦夫子何以来此也?”

    “丁未月,辛巳日,日有食。”秦慎之不慌不忙作揖回礼,“是以在下领着几个学生,来此观测、记录。”

第八十一章 轮船至江宁

    楚州行台已经在武昌办起了荆湖第一份报纸——《荆楚时报》,由燕都邮报遣来的协理徐文翰,以及楚地名士程文培一道担任主办之职。

    这两日报纸以大篇幅讲述了日食之事,特别提醒道,武昌等处乃是最佳之观测点,这引起了诸多百姓的极大兴趣。秦慎之却嫌武昌城内房屋过多,不利观测,遂领着学生们渡江至汉口之野。汉口县令吴俊曾为大学堂学生,见老师前来,也是不敢怠慢,亲自陪同。

    正午时分,阳光酷烈,眼见学生们将一副涂上墨汁的眼镜交与吴俊,秦慎之对郭继恩笑道:“霍参政本来也有意南来观测,可惜他俗务太多,着实是脱不开身。”

    郭继恩点点头,也跟着戴上墨镜,只觉眼前漆黑一片,他复又摘下,转头瞧着许云萝。

    “这日头,晒得人脸疼。”许云萝低声说道。

    郭继恩笑了起来,给女孩将墨镜戴上:“早就跟你说了,武昌的夏日,极是难捱。不过,有你的地方,便都是好日子。”

    他满意地瞧着魔镜将许云萝的半张小脸都给遮住了:“很好看呐。”

    “黑咕哝东的。”

    郭继恩手指天空:“这是给你瞧太阳的,你得往天上瞧啊。”

    天色迅速变暗,有如黄昏。跟随吴县令一道前来的喻捕头一张胖脸满是惊讶之色:“这天狗食日当真能被推算出来,小人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吴俊嗤笑一声:“不然?老师何以不远千里来此,这才是真正格物的功夫。将来咱们武昌也要办起大学堂,往后叫你家小子,也往大学堂里去念书,才有出息。”

    “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造化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渐渐开始变亮。学生们开始记录从初亏至复圆之时长,秦慎之则问郭继恩:“都帅出京已经半载,打算何时返回也?”

    “江宁虽下,苏湖、两浙、八闽未定,便是想走,也还脱不开身。”郭继恩摇头,“虽说武昌夏日难捱,却也只能忍着。”

    “的确是热,”秦慎之深有同感,一张老脸皱了起来,“老夫这两夜便是辗转反侧,睡着了又被热醒过来。”

    天空重新又亮了起来,郭继恩瞧着远处正在兴建的纺织厂、机械厂,这些都是本地士绅自己筹银措办,规模还不算大。南面,有无数民伕在疏浚汉水河道。没有城墙的汉口城,如今也已经初具规模。天地之间,渐有乾坤巨变之象。

    他想了想,转头对许云萝道:“咱们回去罢。”

    回到衙署,郭继恩便给江宁去信,设立吴州行台,辖淮南、江东、江西三道之地,以周恒为吴州行台都督。并下令楚州军第八师并入沈龙的水师,出大江,运送兵马出海,自东面登岸,收复浙南、闽地。兖海军和临海军分别更名为吴州军和越州军,敦促周恒、刘清廓尽快拿下姑苏、湖州,然后转道南进,占领浙西、闽西之地。

    并州军、燕州军等部,俱各北返,不再参与南面战事。

    他沉吟良久,转头注视着桌案对面的许云萝,见她面上一滴汗也无:“你就这么不怕热?”

    “只要不晒日头,就不觉得热。”

    郭继恩无语摇头,然后吩咐她给渝州的王孝思、冯植杰、黄济民等将领去信,以王孝思为黔水行军道总管,命令他们沿着黔江南进,收复黔中、云南。

    许云萝落笔拟文,郭继恩往椅子上一靠:“此处虽热,我却有些不愿回燕京去,这是为何?”

    许云萝抬头望着他:“因为都帅回到燕京,就不能不将至尊请出皇宫了。”

    “是啊,其实皇帝亦无罪。”郭继恩低声喟叹,“当初是我立益王做了这个天子,如今却又要将他废掉,究竟有些不忍。生在帝王之家,有时也很难说是一件幸事。”

    许云萝没有接话,郭继恩自顾自继续说道:“若是此事拖延不理,迟早他会横死于宫中。”

    “都帅可先在西山建一处行宫,以为至尊、太妃安置之处罢。”许云萝想了想,“先将他们请出皇宫,过些时日,再议这废帝之事。”

    “总之,”她神色很是认真,“请都帅务必护得他们母子周全才好。”

    “你说得是,我这就给启明兄弟写信。”郭继恩沉吟点头。

    周恒与瑞凤郡主等人入江宁城时,那些已经投降的南吴大臣,跟着唐成义、张季振等人一道往龙江码头相迎。当蒸汽船喷着浓烟靠岸,这些人眼睛都直了。

    周恒没有下船,只有柳松出来吩咐道:“伪吴旧臣,一概不见,各回本宅,听候发落!”

    吴定本、吕可求等数十名南吴旧臣,无不面色惨白,嘴唇嗫嚅着拱手行礼,仓皇离去。

    周恒这才与郡主一道下了黄鹤号,廖正坤、田友信等人跟随在后,顾蓓低声笑道:“此番南来,虽说辛苦,到底见着了江南风物,奇山丽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也。”

    田友信压低声音道:“大总管多半会被都帅署为江南都督,留任江宁。则咱们这些人,是返是留,如今都还不能确知呢。”

    顾蓓心情甚好,不以为意道:“便是留在这六朝金粉之地,奴也觉得甚好。”

    周恒却神情十分严肃,领着随扈一道入城,至皇城之中选定衙署。他轻声问瑞凤郡主:“可要往建康宫内瞧一瞧?”

    见妻子轻轻摇头,周恒又转头询问张季振:“乔统领可是率部往姑苏去了?”

    “是,”张季振抱拳回话,“乔统领率六师之众,入城之后只休整了两日,便往姑苏去也。”

    他轻轻笑了笑,瞅着唐成义道:“这回首入江宁城的,是楚州军第七师的同袍,咱们心下,都很是不服啊。”

    唐成义微微一笑:“这破城首功,是他们实打实挣下的,并非唐某特意照拂。”

    周恒摆手,止住了两个大将的明争暗斗:“陆将军、陈点检虽说不是咱们燕镇老人,然而与你我志同道合,足可称为同志。就算他们第一个打进江宁城,也没什么可恼的。”

    唐、张二将都不做声了,周恒又问张季振:“张副军监,可愿转做文官?”

    张季振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卑职不愿!”

第八十二章 骁锐取姑苏

    江宁既下,并州军、燕州军和雍州军各部,皆陆续返回。中州军向祖才所部除了留驻河南的两个师,其余八万之众尚在江北。粟清海则跟随吴州军第九师一道,驻屯于扬州城。

    徐智勤身为俘虏,跟着第九师一道进了扬州城。唐军克城迅速,城墙虽有损毁,城内却未遭荼毒,百姓生活,一切如常。唐军入城之后不过两三日的工夫,扬州城内便恢复了夜夜笙歌。运河穿城而过,桨声灯影,青楼歌舞,令人迷醉。

    那些燕镇、中州、荆楚等地的商人,如同察觉猎物的凶兽,紧跟着军队涌入了扬州城。这些人之中,既有官办公司之采买,亦有各处粮行、茶行、布庄之东主或是管事,他们以商人的机敏嗅觉,早早预知唐军将会赢得这场中原决战的最终胜利。许多人跟随着大军,游走于粮台和衙署,为王师支应各种军兴之物。然后,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扬州、江宁等城市。

    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扬州本地官民,瞧着这熟悉的情形,心下也不无得意之感,不论是谁来坐龙庭,扬州终究是扬州啊。

    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扬州更好的去处呢。

    此地聚有漕、江、盐三大利,只要不起战乱,很快便会迅速繁华起来。尤其是,南吴皇帝为了自家中原逐鹿的雄心,于江都城设立了淮南转运司,以收盐、粮之利。一时之间,城中因盐而富之商贾,不可胜数。

    周恒从江宁行台发来了一道谕令,裁撤淮南转运司,推行盐运新政。谢再思读到这份谕令,便知盐商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扬州分为南北二城,北城为官廨、兵营所在,南城为民居、商市。东唐的山东行营总管粟清海,如今便住在北城的原转运司衙署之中,聊为休养。自海州战事之后,他一直有头痛之症,难以理事。郭继恩、周恒都很是担忧,暂时未授其新职,只吩咐他安心静养。

    徐智勤身为唐军俘虏,倒是颇得优待,与粟清海一道居住在转运司衙之中。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面如农夫、又黑又瘦的宿敌,心下倒有几分失望:“听说郭继恩元帅、周恒大总管皆是青春壮气,玉树临风。万没想到,粟将军竟是这等其貌不扬。”

    “败军之将,徒逞口舌之利。”引着他来与粟清海相见的伊长政很是愤怒,“就算尔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吴朝覆亡之大势。”

    徐智勤神色慵懒,往躺椅上一靠,转头瞧着这个出身倭国的东唐武将:“你一个藩国外臣,倒是这等赤心忠忱,却也少见。”

    粟清海无意与徐智勤作此口舌之争,只是淡淡一笑,吩咐亲兵来给徐智勤奉茶。然后才转头慢慢说道:“令尊齐王殿下,连同五将军的家眷,和几个兄弟,如今在江宁俱都安好。虽说被迫从王府迁出,到底没有性命之忧,足下不必担心牵挂。”

    南吴之齐王徐敬敦,国主徐敬徽之弟,徐智勤的父亲。听得粟清海此语,徐智勤愣了一下,倒也松了口气:“多谢粟总管告知。”

    伊长政一直在行营参预军务,唐军在两淮的每次作战方略,他几乎都曾出力筹划。徐智勤便与其理论两军之作战得失,时有争论,气急败坏之时,他便不忿说道:“若是太子听了某的提议——则何至今日也!”

    “可惜了这多忠臣良将。”徐智勤重重叹一口气,又转头觑着始终一语不发的粟清海,“粟总管为何这等吝于指点也?”

    “你和伊都尉,都说得极好,某听着便可。”粟清海微微一笑,仍不愿参与其中。

    这时亲兵过来,请他们往饭厅用饭,徐智勤终于按捺不住了:“总管贵为二品制将军,国之万里长城,却是每日粗茶淡饭,这等俭朴寒素,为了打胜仗,还落下头痛之症,总管又是何苦哉?”

    “想必是五将军用不惯咱们这里的饭食?”伊长政冷冷说道,“王师上下,自都帅至伍卒,每日所用,皆是如此,并无分别。想你一个俘将,有吃有喝供奉着,已是格外开恩,还指望如往日一般精细美食,那是不用想的了。”

    “某今日不饿,不用去吃了。”徐智勤赌气往椅子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粟清海轻笑一声,不再理会此人,领着伊长政往饭厅去了。正在用饭之际,谢再思求见,亲兵将其延入饭厅,粟清海听了他的述报,只是摇头道:“民政之事,粟某不甚了了,不能替谢使君解惑也。”

    “这有何难解,两淮战事既平,朝廷军需支用之事,也就随之而解。这转运司之职,原本便是因事而设,并非久计。”徐智勤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饭厅门口,淡然说道,“如今唐国既已平定江南,这运司衙署裁撤,乃是应有之义也。”

    谢再思此前便与徐智勤打过数回交道,只是如今一为降臣,一为俘将,乍一相见,颇觉尴尬:“下官非是不明白行台谕示——”

    “你是担心扬州从此衰败,”徐智勤对他面上尴尬神色只做不见,“这倒是大可不必。只要运河不干涸断流,这天下三分明月夜,便终有二分是扬州。”

    “是,是。下官知道了。”谢再思坐立难安,连忙俯首告退。

    粟清海便目视徐智勤:“五将军,过来一块用饭罢。虽说只是军营之中粗陋伙饭,到底油荤充足,足可抵得肚中饥饿。”

    徐智勤面不改色过来,拿起一只空碗,自去盛饭的木桶之中添饭。伊长政挑起眉头,正要讥刺几句,却被粟清海以眼神止住了。

    谢再思才走不一会,亲兵又进来,递上前方军报。伊长政也不理会徐智勤在此,撕开书信便读与粟清海知晓:“总管大人,姑苏大捷——张嘉护出城突围,部伍被悉数全歼,其人跳水身亡。章士信则在城头中炮而亡。骆统领乔统领等,率大军近二十万,攻破姑苏城池,南吴太子徐智玄、常州王徐智广,皆已被擒获。”

    徐智勤面不改色放下碗筷:“某已经吃好了。”

第八十三章 故人不相见

    追随徐智玄退往姑苏这些文武诸人,皆是誓死效忠南吴之辈。但是随着张嘉护、章士信等悍将先后阵亡,这些人也就彻底绝了王朝复振的心思。

    姑苏城墙方长四十二里,城池巨大,外砌砖石,十分坚固。但是唐军一路南下,对于如何攻打砖砌城墙,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城中守军也知道湖州、杭州两处不可能有援军赶来,士气更为低落。

    骆承明、林文胜的越州军,乔定忠的吴州军,先后取常州、无锡而来。两军合计出动一十六万兵马,携带野战炮八百多门。炮以口径分为寸半轻炮和三寸重炮,轻炮已经完全取代了最初的虎蹲炮,以小车推行,随步军一道临敌作战。重炮则列于本方中军阵前,成为当世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如今这种笨重的,置于炮架之上以骡马牵行的熟铁管子,已经成为官兵们极为喜爱的作战利器。重逾千斤的重炮被推至城下,以实心弹、开花弹猛轰城墙、城门等处,昼夜不休。

    忠武行军道总管刘清廓率卓玉思等参谋一道,亲至常州坐镇,以督办军兴之事。粮秣、辎重、弹药等物,源源不断输往姑苏城外。将士们虽然利器在手,依然奋勇争先。他们在枪炮火力的掩护之下,以成捆的霹雳弹炸开。门,彭坤生的吴州军第三师官兵,率先举枪持刀,齐声呐喊着,杀入城内。

    姑苏刺史张武信出内城向唐军投降,身在衙署的徐智玄得知城池已破,便正襟危坐,头戴簪缨王帽,穿赭黄蟒袍,吩咐谢苍将自己的头颅砍下:“孤贵为太子,不可落于唐人之手。汝可速斫吾头,使吾与国俱亡,得偿心愿也。”

    一向残忍嗜杀的谢苍持刀流涕,竟不能下手。此时门外山呼海啸,大批唐军官兵已经杀了进来。为首的校尉段克峰见到屋内情形,果断将手里横刀狠狠掷出,立时就将谢苍扎了个透心凉。

    他飞步上前,一脚踹翻了闭目待死的徐智玄:“你便是伪吴太子么,可万万不能寻死,骆统领林军监早有吩咐,一定要抓住活的。”

    军士们一拥而上,将徐智玄五花大绑,押出了府衙。

    苏州城内一处小巧别致的行宫之内,徐智广泪流满面,吩咐王妃、姬妾们寻来白绢将自己勒死。几个女人哭哭啼啼,使不出气力,正乱做一团之时,吴州军第五师巡检杜景旺、旅监王盛金领着兵马冲了进来。见此情形,王盛金又好气,又好笑:“不用这等寻死,本官保管你们都能留得性命在。”

    杜景旺冷哼一声,吩咐军士们将徐智广带走,王妃严氏壮起胆子道:“奴等都愿随夫君一处,便是同赴黄泉,也是理所应当。”

    “不要一个个寻死觅活,你将这里所有人等,全部召集起来,听候发落。”

    行宫之中,除了金玉珍玩,还有徐智广从江宁带出来的数千册藏书。两个旅将瞧着这些书籍,很是无语:“国破家亡之际,还要带着这些书,这个常州王倒还真是个雅人。”

    “都帅、真人都爱读书,”杜景旺提议道,“咱们就将这些书,都运回燕京去罢。”

    面容黑瘦的王盛金摘下幞头,露出头发剃得极短的脑袋,摇头说道:“这事,咱们可不能做主,还是先报与陈点检、高师监再说罢。”

    不料陈之翰听了王盛金的禀报,却浑不在意:“书籍这个玩意,要印多少燕京城都能给弄出来,何必费这个辛苦。倒是另有一事——本官即日便要转任别处,五师点检,便由你来检校,务必要好生带兵,免出岔错才是。”

    “啊?”王盛金愕然张大了嘴巴。

    唐军攻克姑苏城没几日,海边突然飓风大起,扬沙拔木,屋瓦皆飞。大风伴随着大雨,海溢水涨,殃及人口、六畜。骆承明、乔定忠等大将,一面庆幸战事已定,一面又遣出官兵,四处救灾。

    飓风过境之后,将领们才将徐智玄、徐智广兄弟等人,槛送江宁。

    常玉贵、陆奋云所率之楚州军各部,下湖州,径赴杭州,杭州刺史赵元奇以城降。浙西之地,伍中柏率羽林军四个师,下建德、金华,西进衢州。

    走投无路的潘忠浩献城投降,接着,徽州、括州也向朝廷投降。

    除了浙东、闽地、广南,大江以南,几乎已经全境收复。江南行营遂正式颁令,将此前南吴之各处皇田官田,全部收缴,并晓谕各处,自今往后,官绅一体纳粮完税,任谁不得例外。一时之间,士绅无不心惊胆战,然而慑于兵威,人人静若寒蝉。

    这些消息,囚车之内的徐氏两兄弟自然不知道。廖正坤前往江宁府衙大牢,瞧过两人之后,问徐智广:“尊夫人情愿出来做事,往学堂里去做个女塾师。众位姬妾,也都被她遣放了,却不知殿下,往后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徐智广茫然说道,又惶然无措地转头瞧着兄长。徐智玄则蜷缩在监牢角落里,闭目无言。

    “没有用的,我这位大兄,宁死也不会降,彼以太子之尊,落至今日地步,往后便是活着,也是虽胜犹死。”扬州北城官廨之内,徐智勤与伊长政对弈,神色淡然说道。

    “那么五将军呢?”伊长政应下一子,试探问道。

    “我还能做什么,难道往后还能去带兵不成。既然不可,也就无非是吃几年牢饭,然后,便阖门闭户,终老此生罢了。”徐智勤轻笑一声,全然不在意道,“论棋力,你差着我一截,若是咱俩战场放对,你也未必就是我的对手。”

    伊长政弃子认输,瞅着徐智勤道:“前日有一女子至北城递请,想来瞧瞧你,你见是不见?”

    徐智勤已经猜着了来人是谁,他往后一靠,皱起眉头道:“不见。”

    “五将军不见外客,不过小娘子大可放心,他安居在此,性命无虞,只是不能出衙。”转运司衙署之外,伊长政负手打量着再次前来的殷茜,神色沉静说道,“小娘子还请回转罢。”

    殷茜是由妹妹殷蕙陪同着一道过来,唐军攻克姑苏,徐智广府中侍奉之人,便俱被遣散。殷蕙从军官口中得知姊姊跟着大军来了扬州,便也赶到此处,与姊姊相聚。

    殷茜自从被徐智勤放走之后,便孤身往扬州,路遇唐军大队人马,便小心跟随,又设法搭上了一位校尉,自献为偶,做了人家的妻子。大军东进姑苏,她便在这扬州城里寓居了下来。

    得知徐智勤拒见,她心知对方不愿让自己瞧见落魄模样,便向着伊长政屈膝行礼:“是,有劳都尉老爷了。”

第八十四章 江城八月雪

    伊长政微微躬身:“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殷蕙有些胆怯地瞧着这个容貌英俊却神色严肃的武将,扶着殷茜的手臂小声说道:“既是见不着,姊姊,咱们便回去罢。”

    殷茜却是落落大方,含笑对伊长政说道:“奴婢等出于教坊,精通琴技。听闻此处亦为贵人居所,若有宴饮之事,可唤咱们,必定尽心侍奉。”

    她说话之间气定神闲,殷蕙却羞得低下头来,恨不得有地缝可钻。

    伊长政打量这对容貌艳丽的姊妹,一身葛纱半臂裙衫,虽说半新不旧,但是葛纱这种衣料,原本就不是平民之家能穿得起的。他挺直身体,正色说道:“此处的确是某位大人居住之所,不过大人身有不适,惟喜清净,并无宴请宾客之事。小娘子之好意,咱们心领。”

    他继续提醒道:“听闻小娘子如今乃是罗敷有夫,既喜琴艺,不愿枯坐宅中,可先往官府报上名姓,必定会有章程。”

    殷茜笑意微敛:“是,多谢都尉提点,奴婢知道啦。”

    两个女子再次行礼,袅袅转身离去。殷蕙小声问道:“姊姊如今既有夫婿,已经安顿,何必再为此抛头露面之事也?”

    “终究还不曾明媒正娶。”殷茜微微叹气,“我这夫君,是个粗鲁汉子,当日舍身与他,原不过指望着乱世之中有个倚靠罢了,孰料这战事不过数月工夫,瞧着便完。眼见得他就要回转,教我一世跟着这样的人,多少不甘。”

    她转头瞧着妹妹:“再说,蕙儿这般的相貌品性,我做姊姊的,也要为你往后打算,觅得一个良婿,才算有个结局,不是么?”

    殷蕙害羞低头:“如今咱们都出了乐籍,行动自专,这便比甚么都好。这嫁人之事,奴倒是并不着急的。”

    伊长政眼瞧着两个少女沿路向南,低声密语,渐行渐远,自中书门出了扬州北城,他这才转身进了衙署。

    粟清海居住在后院正房之中,此时他正在三堂之中,与新差遣来的参谋瞿羽田、张武用等人闲话。见到伊长政进来,他便问道:“是不是这两日便要转任巡检了?”

    “是,”伊长政躬身抱拳,“卑职跟随大人身旁,获益良多,此临别之际,甚为感慨,颇有失态之举,还请将军大人见谅。”

    瞿羽田、张武用二人对视一眼,心道都说这位来自东倭的武将行事举止一丝不苟,极执礼节,今日见之,果然如此。

    粟清海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两淮作战,你在本官身旁,出力良多。既有掌兵之愿,本官自然也愿一力促成。往后若是有缘,或可再聚。对了——今日可有军报传来?”

    “是,”伊长政毫不迟疑禀报,“江宁来信,伪吴太子徐智玄,乘人不备,已在监牢之中,自缢身亡。”

    “死了?”粟清海有些诧异地张开嘴,过了一会才轻轻点头,“也罢,毕竟曾为太子,这其实倒是解脱。”

    徐智玄意外自尽之事,让周恒很是恼怒,但是他没有过多地指责部属们,只是吩咐他们详述其事,报与武昌。这个时候,羽林五师检校点检杜屹,渡江入城,前来拜见。

    羽林五师一直驻屯在大江北岸,该师虽然已经被调出豫东行营,却并未跟随伍中柏一道南进浙西,而是预备就此返回燕京。部伍收拾行装之际,杜屹却接到行台教令,将印信交与师监张烁,自己只身过江,来领新职。

    杜屹将转任文官,被署为江南东道观察使。周恒正色对他说道:“都帅一直夸赞你才兼文武,能当牧守之任。这回转任江东都使,也是他亲定特简。江东历为朝廷财赋重地,务必妥为经营,这副重担,如今便都要交与你身上。”

    杜屹不慌不忙抱拳:“卑职已经预备下稿子,分田,设厂,造船。回头便呈文详具之。”

    周恒点点头:“霍真人有令,将华亭县从姑苏府析出,单置一府。刺史、别驾之人选,也要你仔细拣选。”

    连同杜屹在内,一大批武将都被转署文官,担负起治理地方之任。郭继恩在武昌,霍启明在燕京,周恒在江宁,三地之间,书信往来极频,庞大的国家,逐渐从战争回到升平之世。

    吴州军越州军,由水师护送,遣兵沿岸南进,明州、台州、温州、福州、泉州、漳州,逐一克复。枢密院另设交州军,以陈之翰为检校统领,陈至仁为副统领,汤纪德为副军监。陈之翰、陈至仁率部自海路南进广州,汤纪德则领兵经大庾岭梅关,径取韶州、英德、清远。

    得知徐智玄自尽的消息,郭继恩沉吟良久,慢慢吩咐许云萝:“回书江宁,以行台名义,将其厚葬罢。其妻儿无罪,可返还浮财,自寻生计。”

    许云萝低声答应,提笔拟文。郭继恩负手走到门口,见铅云低垂,狂风忽起,庭中树木被吹得哗啦作响,便对奉效节说道:“寒意突起,瞧来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啊。”

    “是,卑职觉着,倒像是已经回了燕京一般。”

    郭继恩笑了笑,转头吩咐陆祥顺,去给梅文进等人,弄些厚衣裳来。

    到了未正之时,天色愈发阴暗,又过得一会,竟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梅文进神色惊讶:“八月里就下雪,小人在荆湖过了这二十多年,倒是头一回遇见。”

    众人都觉寒意侵骨,陆祥顺便怂恿道:“不如咱们便如在燕京一般,弄一顿火锅来吃?”

    几个从燕京跟随而来的亲兵都连声说好,郭继恩笑道:“既然大伙都有兴致,咱们便自己来弄罢。”

    于是分遣众人,买肉买菜,生火烧锅,梅文秀帮着一道打下手,将食材预备起来。

    陶制的暖锅,下面生起炭火,众人不分官阶年纪,都凑在一处,将牛肉、羊肉、青菜等,投入菜羹之中,还丢入几片花瓣,瞧着菜羹咕嘟翻滚。陆祥顺第一个伸筷道:“吃吃吃,今日要享受一个痛快。”

    郭继恩很少进食,总是转头瞧着门外飞雪如絮。梅文进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小坛酒替他斟上:“都帅,喝点儿酒,暖暖身子罢。”

    “嗯,多谢。”

    众人将食材全部都吃光,才心满意足离开屋子。梅氏兄妹收拾桌子,郭继恩转头瞧着许云萝,轻声说道:“飞雪思归,咱们也该回燕京去啦。”

第八十五章 忽闻蜀中变

    头场雪下过没几日,天气复又转晴。原任渝州刺史雷延寿乘船赶来武昌谒见郭继恩,这是一个年逾四旬的黑胖男子,眼中流露精明之色,不似文官,倒像一位巨贾。其人很是风趣健谈,对东川各处民情,都甚为熟悉。郭继恩与之倾谈良久,拊掌笑道:“本帅正在物色东川观察使之人选,雷太守此番前来,某心中,便有了着落了。”

    “在下岂非千里求官?”雷延寿也笑了,复又正色说道,“听闻黄点检、陈师监等人说起那蒸汽船,下官倒想亲眼一见。”

    郭继恩也不含糊:“咱们一块用过午饭,便去船厂瞧瞧。”

    雷延寿毫不见外,连忙说道:“下官无肉不欢。”

    “肉尽有,饭管饱。只是公务在身,军中禁酒,咱们就不喝酒了。”

    他们用过午饭之后便往武昌船厂,在徐雪明和船厂总办陈忠旺的陪同下,观看了蒸汽机和船台上正在赶造的两条明轮船。

    “渝州多煤,可大办煤矿与钢铁厂。”郭继恩告诉雷延寿,“多办学校,往后时机成熟之时,可以筹备一所大学堂。兴工助学,乃是如今官府施政之着眼处。朝廷会拨付银钱,以助地方。两川之地,其实大有可为。”

    “下官想着,东川还得有一处新式船厂为好。”雷延寿连忙说道,“回头要请陈总办物色工匠,遣往渝州去,下官必定竭诚相待。”

    “嗯,咱们设法炸掉滟滪堆,以利三峡水运。”郭继恩点头,“渝州两江交汇之处,天生的码头之地,正该好生用起来,人聚物集,自然城市也就会富庶起来。此外——”

    他正色叮嘱道:“璧州、开州、忠州、彭水、务川等处,甚为穷困,百姓多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也请雷都使,不要忘了这些偏远之处。”

    “是,下官也是穷苦出身,岂敢忘本。”

    郭继恩点点头:“今日黄鹤号自江宁西返,楚州军副统领陆奋云亦随船归来,咱们一道去迎接罢。”

    陆奋云之夫人潘雪慧,带着两岁的儿子陆景琛,此前已经赶至武昌安顿下来,也到码头相迎。赶来瞧热闹的人们瞧着轮船汽笛长鸣,冒着黑烟靠岸,便齐声欢呼起来。

    潘雪慧眼见丈夫变得又黑又瘦,很是心疼:“夫君为国征战,极是辛苦,幸得无恙归来。”

    “还好,辛苦的是将士们,流血捐躯的也是将士们,某不过坐享其成罢了。”陆奋云神色自若,又向郭继恩、谭宗延等人抱拳,“有劳都帅、谭将军亲来相迎,何敢克当。”

    “某如今可不是将军喽,”谭宗延摇动胖手,笑眯眯道,“往后咱们一文一武,齐心戮力,共治地方。”

    “如此说来,”陆奋云淡然一笑,“谭兄可是咱们的父母官了。”

    雷延寿却自顾自跑上了船,四处细看,又询问船上水手、掌事等人。他转头对跟着前来的郭继恩道:“此等神物,东川正该尽早建造,实在等不及,某便教本地商贾,往武昌来买船。”

    “荆湖已设船运公司。”郭继恩点点头,“详细情形,雷都使可向谭将军询问。”

    晚间,郭继恩在楚州军衙署东花厅设宴,为陆奋云接风洗尘。楚州都督唐颂良夫人程羽卿也被请来,她与潘雪慧原本相熟,还有行台长史卫松云的夫人,几个女子坐在一处,喁喁细谈。男人们则谈天说地,逸兴横飞。

    谭宗延还从城内召来几名乐伎,奏起楚乐助兴。一道赴宴的黄芷小声问许云萝:“听说许令史与都帅,很快便要回燕京去了?”

    “嗯,你愿意一块去么?”

    “不去,”黄芷笑眯眯摇头,“天底下武昌城最好,奴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了。”

    “不是说要回随州么?”

    “不回去啦,”黄芷摇晃着酒盅,笑得很是魅惑,“奴有这样一门手艺,自然要留在首府,说不定,将来也嫁给一位官人,做个诰命夫人。”

    气氛热烈之际,奉效节匆匆进来,将一份急报呈与正在和梅新灿老夫子说话的郭继恩,低声禀道:“都帅,成都急递。”

    郭继恩点头接过,迅速扫过,登时沉下脸来。

    梁义川平定成都,入主西川之后,居功自矜,行事粗率,未能妥善安置蜀兵,招致简阳、仁寿等地又起判乱。孟明德、石汉杰等降官降将处置不利,叛将陈士雄等聚兵数万,劫掠府县,一时蜀中大震。

    雷延寿立即起身作揖道:“下官这就返回渝州,以为防备。都帅可否将那黄鹤号,借给下官乘坐?”

    陆奋云也沉吟道:“楚州军征战在外,两湖空虚,若都帅信得过,卑职愿只身往西川,协助梁统领,平定蜀中乱事。”

    潘雪慧低叹一声,不敢劝阻。郭继恩皱眉思忖一会,果断吩咐道:“你去接替梁义川,出任益州军检校统领,节制蜀中各部。另,传令西京,雍州都督安金重,转任益州都督,即日入蜀,主持两川政事。着唐成义、常玉贵速率楚州军赶回荆湖。戍守武昌的陈义亮旅,火速入川,划入益州军。”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严厉起来:“某自雍平十六年掌兵至今,从未有过此等之事,梁义川真是开了个好头啊——将其罢免职务,严查过失。丁时山身为军监,亦有失察之责,也跑不了。着安都督详为审之,具文呈报,以待监军署定夺。如今天下才定,尚未至歌舞升平之时,就这等轻率粗疏,当真以为从今往后便可高枕无忧了么?”

    厅内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谭宗延才小心翼翼说道:“梁义川毕竟是一员虎将,有功于国。这等处置,会不会,过于严苛了。”

    “严苛?本帅没有学武侯,挥泪斩马谡,已经是够抬举他的了。如今咱们若不防微杜渐,史上兴勃亡忽之事,难道还少了么?”郭继恩冷哼一声,又对梅新灿抱拳道,“今日扰了夫子兴致,小子很是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梅新灿拈着花白的胡须,微微一笑,“不过,处至急之事愈宜缓,处至大之事则愈宜平。都帅,不可自家乱了心境。”

    “是,多谢夫子提醒。”郭继恩沉吟一会,转头对陆奋云道:“陆兄可携夫人孩儿,与雷都使一道乘船,赶往渝州。”

第八十六章 轮船入汉江

    黄鹤号沿江西行,送走了陆奋云和雷延寿,又顺流返回,从荆州将唐颂良、傅纯修等人载回了武昌城。

    大堤加固之事,历时数月,粗粗完工。唐颂良很是欣慰:“往后俟水泥厂建成,再行覆设,或可高枕无忧。老夫有此政绩,亦足慰平生矣。”

    郭继恩笑了笑,又告诉他道:“令公子哲远兄,如今随大军驻于姑苏,恐一时不能回转。不过水师已建大功,五服俱化,唐公却也不必替他担忧也。”

    唐颂良哈哈一笑:“既为军将,为国征戍,乃是该当之事,老夫并不担忧。”话虽如此,他神色之间,还是显出欣慰之意。

    傅纯修却突然驻足,转头瞧着对岸龟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厂房、工地,颇生感慨:“果然是造化神功,这等焕然一新。”

    唐成义、常玉贵也率领楚州军五个师的兵马陆续返回。楚州军第六师已经裁撤,七师转入交州军,蓝秀忠的第八师并入东海水师。黄济民的第九师,则被转入了新设立的宁州军。

    与唐、常二将一道赶至武昌的还有即将出任湖南道巡查使的杜葵。几个将领一块去见郭继恩,郭继恩询问唐成义:“此番东征,可有见着应海?”

    “见着了,围攻江宁之时受了伤,如今被周都督留在江南,协办江东道团结兵之事。”说起自己的亲弟弟,唐成义摇摇头,“他在燕京,在都帅身边待的时日过久,沾了不少富贵毛病,须得再好好打磨几年才成。”

    “这等说来,想必伤势不重。”郭继恩笑了笑,“有你这个做兄长的约束着,想来他也不会太出格。”

    他沉吟一会,慢慢说道:“如今南方战事,已至尾声。宇内归一,神州复振,诸君皆是有功之臣。往后大战已无,四海升平,愿咱们初心仍在,洁身自奉,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梁义川被本帅罢职之事,想必几位都已知晓。”郭继恩扫视几个将领,继续说道,“凡天下事,初起之时,规矩严整,法度森严,形质相胜,人奋争先恐后之志。时日既久,则规矩废弛,法度颓坏,形胜于质,人怀荒嬉怠慢之心。到得这地步,相距瓦解衰微,也就为时不远矣。诸君都进了江宁城,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六朝金粉,如今安在?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今日本帅十分罗唣,惟愿诸君警醒,慎终如始也。”

    将领们轰然起身,齐声抱拳:“都帅教诲,皆是出于一片仁心,职等岂有不知,定然不负都帅所托也。”

    杜葵只在武昌城呆了一日,便要乘船前往岳阳,入湖南出任新职。郭继恩连同才返回武昌的夏振发一道往码头相送,嘱咐他道:“安顿下来之后,可以将夫人孩儿都接往长沙,以免两地相思之苦也。”

    “这个么,卑职这些年,独自一人在军中,也已经习惯了。”杜葵黑胖的脸上满是笑意,“回头卑职往京中去信,若是内人愿意前来,自然是好。若是不愿离京,只要她将两个孩儿照料住,卑职也觉着甚好。”

    “令夫人很是贤惠,想必会来。”

    “这个其实并不打紧,”杜葵笑道,“倒是都帅与许令史,年内就要成婚,卑职是不能往京城相贺了。”

    许云萝面色微红,低下头来。郭继恩笑了笑,正色抱拳:“杜兄,多多保重。”

    杜葵走后没过几日,武昌城内寒潮又起,下起了今年的第二场雪。

    郭继恩有些诧异:“今年之气象,很是反常啊。”

    霍启明写来的书信之中,耿冲也附笔说道:“小人的爹娘,给小人信中也说,活了这半辈子,倒没见着这样大雪,连膝盖都没了。”

    望着窗外大雪纷飞,郭继恩深吸一口气,吩咐许云萝:“给襄阳谢副都监去信,告诉他,咱们预备自武昌乘船返回了。”

    黄鹤号再次启程,这回却是沿着汉水北上。虽然郭继恩严令各处文武不得相送,唐颂良和唐成义、常玉贵还是来到了码头。

    雪后初晴,郭继恩有些感慨:“眼见名城崛起,倒不知下回来时,这武昌城又会是何等气象也。”

    “往后都帅得空之时,还请巡阅两湖,又来武昌做客便是。”唐颂良含笑说道,“本地军民,必定翘首期盼。”

    郭继恩却瞅着他道:“往后之事,如今却也难说。倒是唐公,勿忘当初相见之语,咱们或许京城相见。总之,还请多多珍重。”

    他说着抱拳致意,携着许云萝登上了轮船。傅纯修小声问唐颂良:“都帅言下之意,是要请唐公入中枢么?”

    唐颂良连忙摆手:“不可说不可说,老夫亦不敢做如此想也。”

    轮船终于开动了,在江心转了一个大圈,驰向汉水入口,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黄鹤号为两千料之木壳船,在内河之中,已算巨大。郭继恩却仍然嫌小,尤其此船本为运兵船,在他瞧来,舱内布置着实简陋。与许云萝携手四下瞧过,郭继恩摇头道:“亏得郡主在船上住了这几日,实是难以安生。幸好船厂已经开造真正之客船,乘坐舒适,游览风物,极是惬意。”

    梅文进却道:“都帅,这船又快又稳,就是响声太大,夜里只怕会是难以入睡。”

    郭继恩呲牙一笑:“习惯了自然就不觉得了。”

    汉水之中,第一次出现这等不用风帆划桨的怪船,沿途所遇船只,无不远远避让,水手们都带着惊讶好奇的神色打量着。两岸百姓,也纷纷来瞧热闹,甚至有骑马沿岸追行者。一时间,荆湖之地,无不风传。

    船至襄阳,再次全城惊动,男女老少,皆往码头来瞧热闹。此时楚州一师已经移防襄阳,点检雷元和、师监陈炳志,吩咐军士们约束百姓不得喧哗,他两个却陪着谢文谦、海拉苏沿着码头下来。

    谢文谦将黄鹤号仔细打量:“这就是轮船?可日夜航行不歇?若能以此船直航京师,想必极快。”

    “正要从扬州至京城再重新开挖一条河道,到得那时,往返京城苏杭,不过数日间事耳。”郭继恩瞅着他笑道,“就请文谦兄登船,咱们就此返回南阳,再换马回京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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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