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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处白云生     节度江山txt下载     节度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国士掌黔中

    郭继恩等人乘船离开武昌,离开荆湖之际,楚州军回到湖南的三个师,也逆湘江南下。经祁阳、东安,自全州灵渠,入管桂之地,沿着风景奇秀的漓水,一路南下,攻取兴安、桂林,严州、宾州、邕州。

    邕州守将卢茂贤主动领兵来归,陈之翰、陈至仁等率部自宝安登岸,汤纪德则从梅关南取韶州、英德、清远。割据广南之地的岭南经略使刘仁瑰眼见唐军来势汹汹,多路齐进,料想事不能济,遂与姬妾等携金银财物,乘船出海,试图逃走。结果被唐军水师拦截于伶仃洋,自刘仁瑰以下,妻妾随扈千余人,无一走脱。水师点检蓝秀忠又另遣降将邱天雄等,率一支船队继续向南,以收取崖州岛。

    得知广南平定的消息之时,郭继恩、谢文谦等人已至郑州。时隔数月,城墙之外已经多出了好几处工厂。

    孙光祖、郑元纪、许伯英等河南大员,皆来驿馆道贺。郭继恩却捏眉苦笑:“收取地方,着实是太快了些。这置官署任之事,才是教人头疼。”

    孙光祖立即缩头,郑、许二人也作揖道:“郡县牧守,惟都帅裁决,咱们岂敢置喙。”

    郭继恩笑了笑,岔开话题询问河南民政形势,将此事揭过不提。

    文官们离去之后,郭继恩才对谢文谦摇头道:“岭南虽为偏远之地,亦不能掉以轻心。所谓边疆,乃是对于帝京而言。若以天下论之,则西江源远水阔,通海达陆,咱们仔细经营,岭南未必不是一处富地也。中原文士,畏惧边州荒苦,实不足以论此。”

    “某听说,岭南地广人稀,又与黎越王之土相邻,颇有边患之事。”谢文谦思忖道,“此等地方,愈当以重臣镇之。”

    郭继恩便道:“某打算以骆承明为越州都督,石忠财亦转为文官,检校宁州都督。这两处地方,都是枢臣眼中的边疆之地,或以为无足轻重。在咱们瞧来,都是大有可为之处,开化边民,设厂兴学,假以时日,必定气象一新。岭南之地,亦是如此——”

    谢文谦沉吟道:“若都帅不嫌谢某才量浅薄,某倒是愿往岭南——”

    “你不能去,如今安都督转署益州,西京这边,只能由文谦兄去坐镇了。”郭继恩依然摇头,“蜀中之事,须得尽早平之,否则,尾大不掉,后患无穷。”

    “既如此,刘清廓刘总管,沉静果决,能当此任。”

    “不行,此番回京,咱们就会设立海军衙署。”郭继恩再次否决,“刘制军乃是海军都督之不二人选。”

    “海军?”谢文谦吃了一惊,“主将设都督?”

    “如今国家一统,从南至北,海疆万里,自然要另析一军。”郭继恩解释道,“此事,本帅出京之前便与霍真人详细商议过。咱们要设三支水师,各置统领、军监辖制,为此,则必设海军衙署,以总揽其事。”

    “那,伍中柏?”谢文谦又问,“只是这样一来,羽林军又由何人出掌?周恒兄弟如今主政江南,何等要紧之处,恐怕不宜召回京城。”

    “伍中柏自能胜任,”郭继恩沉吟一会,果断吩咐道,“擢羽林一师点检张承绪,升羽林军副统领。海拉苏接替其职,出任一师点检。”

    “明白了,那么粟总管呢?”

    “召他回京,另有任用。”郭继恩摸着下颌,注视着远处正在与陆祥顺、奉效节等人说话的海拉苏。庭院之中的石灯笼,将几个武官的身影,拉得老长。

    原两淮行营长史杨典也返回了郑州,他住进驿馆之时,郭继恩正在召见河南道防御使邢有贵。杨典领着一个老仆,才进驿馆门楼,便瞧见亲卫营军士,他便连忙递名求见。

    许云萝出来相迎,向杨典屈膝行礼,杨典慌忙作揖道:“何敢劳动令史,教在下惶恐。”

    “都帅有请,长史请随奴婢这边来。”

    许云萝将杨典延入上厅,郭继恩、谢文谦正在与邢有贵说话,见杨典进来,都起身含笑抱拳。邢有贵如今已是三品护将军,见着身穿四品绯袍的杨典,依然毕恭毕敬行礼。

    杨典作揖回礼,在厅中坐定之后,开门见山问道:“听说都帅已经设立宁州行台?”

    “不错,此为效法后汉之时设宁州部,以辖今日黔中、滇南二处地方。”

    “既如此,”杨典正色恳求道,“下官愿往黔中之地,为一府之刺史。”

    “杨长史,黔中乃是苦荒边穷之地,山高水险,多乌蛮之民,刀耕火种,未服王化。”谢文谦瞅着他道,“此处为官,大不易也。”

    “下官深知。只是江南繁华地,滇黔蛮荒处,俱为国土。所谓因俗而治,化导其民,吾等受国俸禄,岂敢避让耶?”

    “人人都爱江南好,杨长史却是忘身忧国,足为士之楷模。”郭继恩拊掌点头,“那么这事,就如此议定,以杨兄为黔中道观察处置使,秩为三品,加正议大夫衔,治所矩州。其地九府四十余县之民政,悉归处断。”

    实授三品观察使,杨典自己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深吸口气:“是,如此则下官也不用回京了,只这一二日间,便动身往黔中去也。”

    厅内诸人都流露佩服之色,郭继恩摇头叹气:“杨兄也不用急于一时,可仍在此盘桓数日,聊作休养。待朝廷制书、告身发来,再动身也是不迟。”

    他想了想又问道:“杨都督还在宋城么?”

    “都督已回汴梁,处置善后事宜。”

    郭继恩沉吟点头,转头吩咐谢文谦:“着燕州二师点检崔万行,右迁燕州军检校军监,如何?”

    “可。那么卑职就以张善行接替二师点检之职。”

    杨典返回郑州没几日,已经被罢职的梁义川,也自益州北返,来到此地。得知都帅也在郑州,梁义川吓得不敢入住驿馆,往城中寻了一处邸店歇宿。

    得知消息,郭继恩忙吩咐陆祥顺召他前来。见到这位虎将落魄模样,他皱起眉头:“怎么将臂章也摘了?”

    梁义川嗫嚅说道:“卑职铸成大错,无颜面对旧日同袍,是以不敢佩戴。”

    “怎么说你也是三品的护军。此前本帅对你的处分,的确是重了些,你不要心有怨气。”郭继恩语气和缓下来,“人非圣贤,得意而忘行之事,世所常有。不过,毕竟你是燕镇出身的老人,这的确是开了个极坏的榜样,望你往后引以为戒,再立功勋。”

    他转头对谢文谦道:“咱们与梁护军,也是许久未聚,今日便一块用饭,喝一点酒,如何?”

    谢文谦微微一笑:“这个自然是可。梁将军立下平蜀大功,今日便与之相庆。”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瞧见梁义川眼圈发红,不禁咧嘴:“你也是当世英豪,怎么就这等女儿气?快把眼泪收了。”

第八十八章 翊卫迎都帅

    并州军第四师是最后一支返回河东的军队,军监方顺清跟随该部一道返回,途经郑州。郭继恩、谢文谦往该师驻营的中牟镇巡视部伍,便将梁义川也带上,吩咐方顺清道:“梁护军转署河东道防御使,与你同赴晋阳。”

    “是。”方顺清抱拳,“三师和五师俱已返回,黄点检的骨灰,依照周都督的意思,已经在江宁安葬,黄点检夫人与三个孩儿,也都去了江宁。”

    郭继恩回想当初入晋阳之时探望黄云樵,颇觉心情沉重。他轻轻点头,又问道:“并州六师,已经裁撤?”

    “是,费伦图都尉,已经转署淮南道检校防御使,掌两淮团结兵。为此,他很是不乐。”

    “往后再上战场厮杀,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再不乐,本帅也没有法子。庞仲元呢?”

    “庞都尉为检校淮南巡查使。”

    郭继恩轻轻点头,转头对梁义川道:“江山定鼎,不少军将都会转任别职,你也不用觉得失意。至于往后,能否再有所成,也全靠你们自己的造化。”

    “都帅放心,卑职不曾有过的别的念头。”重新佩上臂章的梁义川慌忙躬身抱拳,“若非都帅赏识栽培,卑职焉能有今日!此去晋阳,必定安心职事,勉力为之,不教都帅失望也。”

    郭继恩便朝将领们点点头,正要与谢文谦等回转,觑见点检杜文实眼神,想了想吩咐道:“诸位不必相送了,杜点检,你陪咱们往辕门去罢。”

    “是。”形貌黑瘦,下颌刮得乌青的杜文实挺身抱拳。

    目送郭继恩等人离去,方顺清转头瞧着梁义川说道:“关统领与在下,与梁兄都是燕镇故旧,到了晋阳,咱们彼此协力,决计不会有人为难于梁兄。”

    “惭愧。”梁义川面色果真有些愧色,“当初之时,某实在是有些目中无人,如今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幸得几位老兄弟不曾嫌弃,这份恩情,梁某铭刻在心。”

    郭继恩等人都牵着坐骑,缓步往辕门而去。杜文实跟随在侧,小心禀报:“孟点检的第五师,返回河东之后驻防平城,第三师驻于晋阳。职部,则驻于晋南临汾、绛州等处。”

    “嗯,你部与孟书田部,调换了个儿。”

    “都帅,职部林致中林师监说,雍州军十个师,竟然一个也没有裁撤。”

    郭继恩停下脚步,扫了他一眼。杜文实壮起胆子,继续说道:“职部驻防之地,距关内甚近,渡过大河,便至韩城、冯翊——”

    “行了。你不必再说了。”郭继恩笑了起来,摆手止住了杜文实,“将来之事,往后再议。你的心思,本帅已知,且先回去罢。”

    “是。”杜文实果真便不再纠缠,躬身抱拳,停下了脚步。

    方顺清遂率并州军第四师继续北返,也带走了昔日燕镇同袍梁义川。

    数日之后,中州军统领向祖才匆匆赶回郑州,郭继恩、谢文谦两人已经各自离去。一个继续往北,经阳武而涉大河,东行至黎阳。在这里,他们瞧见了从京城赶来相迎的蒸汽船。

    谢文谦则西赴雍州,自潼关入关内,驻节于西京城。

    来迎郭继恩等人的蒸汽船民富号,隶属于燕都船运公司。白运广亲自来迎,喜气洋洋将郭继恩、许云萝等人请上了轮船。这条船与黄鹤号大小相仿,内里的布置却要华丽许多,设置成多间小舱室,洗刷得十分洁净。郭继恩领着许云萝四处瞧过,转头问白运广:“瞧着便是霍真人之手笔,此船乃是客轮?”

    “是,此是船运公司所接的第二条轮船。”白运广连忙解释道,“自民生船入水首航,便惊动了京城上下,一时间,运河两岸,观者如堵。后来,小人等便又买下了这第二条船,比民生号,可是要大得多了——”

    “此船用做客轮,想必也是白爷的主意?”

    “都帅万万不可这等称呼草民,”白运广吓了一跳,慌忙作揖,“是,草民想着,此船又快又稳,百姓此前都是乘坐帆船,如今有了这机器船,必定都愿乘坐。是以便改做客船,果然生计大好。”

    “这等说来,咱们竟是妨碍了白兄的买卖了。”郭继恩笑了笑,在舱内席地而坐,正色吩咐道,“生计红火,固然是好,只是轮船以机器驰动,每日烧煤,这防火逃生之事,务必小心在意。”

    白运广连连点头:“都帅提点的是,此前真人亦有嘱咐。这番回京之后,草民等就会置备。”

    民富号沿着永济渠一路北行,直至燕京东面潞县。郭、许二人携手共立船头,眼见京城终于近在眼前,两人彼此对视,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欣喜之色。

    他们在潞县离船登岸,与白运广和水手们道别,已经返回京城的羽林四师,由点检梅士岩和师监程啸云,亲自领着一队骑兵至潞县码头相迎,将郭继恩等人接入南苑大营。

    离京之前,郭继恩常来南苑大营巡视,如今数月之后重入大营,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气息,郭继恩负手四处打量,心情很是愉快,却又忽然停下脚步:“郭继骐郭巡检,如今可在营中?”

    程啸云连忙笑道:“燕州军第三师郭继蛟郭校尉,前些时日告假归京,路过南苑大营,郭巡检便随他一道入城去了。”

    “一个做了爹爹,一个等着要成婚。”梅士岩神色淡然,“都帅的这两个弟兄,各有牵挂。如今兵火已熄,卑职等也就放人回城了。”

    郭继恩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注视着夕阳西下的西山方向。程啸云便道:“都帅是打算再往西山大营去么?如今是羽林二师,驻屯在西山那边。”

    “羽林二师,到底还是移出了京城城墙啊。”郭继恩轻笑一声,“王庆来何时来见本帅?”

    入夜之后,郭继恩等人已经用过晚饭,正在膳堂里与军士们闲话。这时王庆来、张守贵二将才匆匆赶到,王庆来面容干瘦苍老,军袍之上佩戴着三品臂章,进了膳堂之后便向着郭继恩躬身行礼:“卑职燕京翊卫师点检王庆来,谨参都帅,都帅亲总六军,南征伪逆,大功速成,职等,欣喜振奋,为都帅贺喜也。”

    张守贵跟着抱拳说道:“卑职,翊卫师检校师监张守贵,拜见都帅。”

    “翊卫师啊,”郭继恩瞅着他们两个,示意坐下说话,沉吟一会,才问道:“何占海何护军,如今已经转入营州军了?”

第八十九章 西山建行宫

    “是,当初真人接着都帅书信,便将羽林二师拆分,一半出城,扩编至万众,驻于西山大营,仍为羽林二师。另一半则与亲卫营并做一处,该称翊卫师,京城九门,连同西苑、皇城等处值守,皆归翊卫师掌管之。何占海何护军,由于都监、霍真人二位钤令,已经转擢营州军副统领,往沈阳去也。”张守贵朗声禀报,“羽林二师之师监,依旧是黄增荣黄都尉。”

    郭继恩点点头,瞧着两个侍卫将领,轻轻点头:“明日本帅便随你们一道入城。不必教几位相爷相迎,咱们悄悄地进丽正门便是。”

    翊卫师亲卫营,护送着郭继恩等人自丽正门入了燕京城。秋风渐起,郭继恩眯起眼睛,打量着大道两旁的树木、路灯。如今这些路灯都已经换成了煤气灯,道路整洁,两旁俱为砖石结构的楼房,颜色素净,马车、行人,皆避让一旁。人们瞧着入城的队伍,小声议论,不知是谁突然扯起嗓子叫道:“是都帅回京啦!”

    都帅回京,这消息迅速传遍了城中街巷。也惊动了宫城南面的中书省、尚书台,和皇城之中的议政院。

    仆射、中书、六部首官,皆赶至承天门外相迎,邮报主办王伯重也匆匆赶来,向着郭继恩拱手抱怨道:“都帅回京,这样大事,黄运生竟然半点口风也不曾露。”

    “黄兄远在江宁,哪里知道本帅的行止。”郭继恩翻身下马,含笑抱拳,又与杨龄、朱斌荣、宋鼎臣、周思忠、靳宜德、卢弘义等人一一相见,“惊动长者,继恩心下何安?”

    “元帅立此不世勋业,该教咱们出城相迎才是。”宋鼎臣身为执笔中书,神色郑重,拱手说道,“河山重整,乾坤再造,伪逆覆亡,边域归命。遂使国家中兴可期,亿民俱安,都帅之功,德冠往代,彪炳千秋,实非过誉也。”

    “不过是往南面瞧了几处地方,”郭继恩四下瞧瞧,摇头笑道,“此恢复之伟业,皆赖百万貔虎,奋身忘死,在下岂敢贪天之功?诸位,各自都回罢,本帅也要往西苑去,尚有军务等候处置,便不多叙了。”

    他抱拳告辞,靳宜德忍不住问道:“都帅凯旋归京,不去觐见天子么?”

    “不去了罢,”郭继恩复又翻身上马,漫不经心说道,“某另有要事,改日再与几位仆射、宰相商议。”

    队伍沿着大横街掉头往西面去了,宋鼎臣轻叹一声,对靳宜德道:“靳相,大势已不可逆,何必执着?宋某亦知你心中不甘,只是如此迫问,恐怕于至尊,并非是一件好事。”

    “仆出言相询,其实也是多此一举。”靳宜德摇头苦笑,“这人出征回京,本来就从未入宫拜见过天子。如今天意人心,皆归于彼,仆再执拗,亦是无可如何矣。”

    监军署都监于贵宝,连同柴弘、何文昊、邵克兴等留守武官,以及辛广寿、解志兴、张良臣等文官,都在西苑大门处相迎。郭继恩早早翻身下马,与众人含笑相见,彼此都很是高兴,全然不是方才的矜持模样。

    步入大门,梅氏兄妹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处普天之下最为神秘的园林。郭继恩则是深吸一口气,抬脚便往广寒宫而去。

    在膳堂用过午饭,霍启明才从西山匆匆赶来西苑,他瞅着郭继恩,放声大笑:“当初一句玩笑之语,如今竟然真的做成,岂非天意乎?”

    “你说得不错,”郭继恩面色如常,轻轻点头,“昔年狂夫窃发,四海横流,咱们以六载之功,扫除海内,还民以安,的确是幸甚之事。”

    许云萝屈膝行礼,霍启明摆手道:“令史不必多礼,你们既是回来了,预备什么时候把婚礼办了?”

    “婚礼之事,自然有解参军等人操办,”郭继恩问他,“听说如今西山那边机械厂、五金厂、仪表厂十分红火,你便是在看着这三处么?”

    “不是,道爷我如今在督办两桩大事,”霍启明在椅子上坐下,神色炫耀,“一是铁路,另一个么,便是发电机。”

    “发电机?这么快。”郭继恩微微挑眉,觉得难以置信。

    屋子里其他人如坠五里雾中,霍启明也不理会他们,对郭继恩说道:“大学堂的学生们已经鼓捣出了电堆——自然,乃是在本道爷的指点之下。以绿矾烧制硫酸,将银、倭铅浸泡堆放,遂能生电。”

    见许云萝和梅氏兄妹都敬畏地瞧向自己,霍启明咧嘴笑了:“造物神奇,人力虽有不逮,亦当上下求索,必能有所成也。”

    他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打量着梅氏兄妹,吩咐许云萝:“许令史,请领着他们两个,往西海池去玩会罢。”

    许云萝心知他与郭继恩有要事商议,便轻轻点头,又小声问道:“白姊姊已经生下孩儿,奴可以去瞧她么?”

    “好,回头请你们往家中去用饭。”霍启明又笑了,“顺便瞧瞧我那个乖乖女儿。”

    许云萝带着梅氏兄妹出了屋子,霍启明这才瞅着郭继恩道:“四方次第平定,罢兵息戈,天下渐有大治之象。不知继恩兄有什么念头?小道以为,若是此时便起挂印归隐之念,只怕是祸乱又起也。”

    “关中之旱,赤地千里,流民四窜,若非中州、楚州调粮相济,必至人相食之惨像。”郭继恩皱起眉头,沉吟说道,“出京之后,我瞧见郑州、武昌、长沙等处,皆各道首善之地,仍见乞儿。乡土之间,即遇丰年,百姓亦不过温饱而已。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离庙堂,隐山林之想,的确是为时过早。”

    “那么咱们就要仔细筹划了。”霍启明意味深长地瞅着他,“天下既定于你我之手,怀明天子便得尽快逊位为好,不然,必致惨祸。”

    “此事,只怕是京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请启明兄弟在西山择处建造行宫,此事已经着手了么?”

    “接着你的信,小道便已措办之,估摸着年内必可完工。”霍启明告诉他,“此事只有于都监知道底细,政事堂诸人,都被小道以兴建军械新厂之事,蒙混过去。不过,或许宰相们也是心照不宣,故作糊涂而已。”

    郭继恩吃惊地瞅着他:“年内就可完工,这么快?”

    “自然是大体完工——天子与太妃可以先搬出来住着,咱们接着造便是。”霍启明笑了起来,又正色说道,“逊位之事,宜早不宜迟,愈快愈好,然后咱们可施新策,以彻底了结王朝之兴亡替代也。”

第九十章 督政以掌国

    “如何是新政?”郭继恩觑着霍启明问道。

    “自然是设总统府,统御文武两道。其由议政院公推之,不设位号,不传子孙,十年一任。”霍启明侃侃而谈,“然后禅让于后代之贤者,周而复始,这才是天下为公也。”

    郭继恩瞅着他不说话,霍启明继续说道:“凡国之大政,由议政院聚众公议之,而后定其可否。总统者,百官之长,六军之帅,是以亦当由议政院推举之也。”

    “如今政事堂四位宰相,谁来做这个总统为好?”郭继恩沉吟着,慢慢问道。

    霍启明连声冷笑:“谁也不能,不要说他们,便是杨运鹏、周恒两位,也不能来做这个总统。如今部伍扩编,近百万之众,各有宗派,定然彼此不服。周、杨两位兄长,虽然俱有大功,依然不能令天下服膺。”

    “启明兄弟,其实我觉着——”

    “不要你觉着,你觉着又有甚么用?”霍启明恶声恶气打断了他,“你教我一个道士,来做这个总统,天下人都会觉着怪异——其实你心里也明白,若是不想被部属们推上帝位,只有你自家主动来做这件事情,总统之任,非你莫属。方才还说不可逍遥五湖,怎的这会就犹疑起来了?”

    “总统者,等若布衣天子,除去不能世袭,其事权几与帝王无异也。”郭继恩喟叹一声,抚一把脸道,“这不是一副宝座,却是一片刀山呐。”

    “是,不过不管眼前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都请继恩兄一往无前,义无反顾。”霍启明轻笑一声,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只要咱们自己不恋栈权位,以十年之期,自然有功成身退之一日也。”

    “总统,”郭继恩依旧沉吟不已,“这个名头太大,换一个罢。”

    “名头太大?那么总制、总督?”霍启明觑着郭继恩神色,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觉着总字乃帝王之用,那么,执政,督政?”

    “督政,这个好,就用这个,所谓名实相副,督促政务者也。”郭继恩果断点头,“设督政府,以辖制中书省、枢密院两处,凡军、国之政,悉归处断。”

    便在这时,陆祥顺领着于贵宝进来。郭、霍二人都起身相迎,于贵宝便将拟定的谕令,恭敬呈给郭继恩过目:“监军署提议,擢周恒、杨运鹏两位将军,晋为一品上将军之军阶,以酬其功,还请都帅裁示。”

    郭继恩细细瞧过,拿起笔来,添上了于贵宝的名字。

    于贵宝大为感动,又连忙抱拳道:“末将安居京中,未立尺寸之功,何敢当此重赏!还请都帅收回成命,以免末将为天下所笑也。”

    “于都监就不要谦让了,你坐镇京师,便是咱们所有人的磐石之基。”郭继恩摆手道,“自本帅掌兵至今,忽忽六载,如今王师百万,横扫六合,勋迈前代,老将军一直忠心辅佐,居功至伟。这一回晋阶之事,必属有份。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署上自己名字,递还给于贵宝,含笑说道:“钤发各处罢。”

    “都帅,这真是——”于贵宝激动得无以复加,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于老将军,你且坐下。贫道还有话与你说。”霍启明将于贵宝按在椅子上,把方才与郭继恩商议之事,详细说与他知晓。

    于贵宝一时有些发懵,细细沉吟之时,郭继恩又嘱咐他道:“枢密院以下,复设陆军署、海军署,分掌陆海两军。本帅打算教粟清海、刘清廓回京,分任都督之职,位在诸军统领之上。杨运鹏、周恒两位,本帅打算过些时日也将他们召回京城。既然本帅要出任督政之官,这枢密院都统之职——”

    “都帅不可,”于贵宝回过神来,顾不得失礼,连忙打断郭继恩道,“就算都帅以新职掌国,这兵权,仍不可交与他人之手。依卑职之见,可设枢密院副都统之职,以心腹大将辅佐之。如此,最为稳妥。”

    “这也是老成之议。”郭继恩尚在沉吟,霍启明已经点头赞同,“咱们不能步子迈得太远,若有疏忽之处,遂成遗患。咱们自身安危,倒在其次,就怕一着不慎,前功尽弃,被野心狂夫,窃据鼎业,那就悔恨无极矣。”

    “以国之督政而兼领枢府都统,”郭继恩微微皱眉,“某岂不是成了独夫。”

    “待时机成熟之时,再交与亲信之将,也是不迟。”霍启明晃动麈尾,笑得高深莫测,“不过,贫道也觉得,这枢密院都统,至为紧要,还是自家兼领为好。便是小道,不也兼着枢密院长史么?”

    “进退雍容自古难。”郭继恩低叹一声,有些意兴阑珊,摆手道,“就先这样罢。”

    霍启明笑着起身:“贫道还要去大学堂,就先告辞了。你和云萝两个,记得明日去我宅中,不要忘记了。”

    霍启明离去之后,于贵宝瞅着郭继恩,小心说道:“都帅今日所行之事,亘古未有,既已下定决心,宜以雷霆之举,速速定之。不然,恐夜长梦多也。还有,方才听都帅与真人之语,这督政之任,仅以十年为限,万不可如此也。”

    “老将军放心。此事,年内便有结局。至于十年之限,若非如此,掌权至死,又与天子何异乎?自古无万载之帝王,这权势大位,该让之时,便不可迟疑。”郭继恩摇摇头,“请于将军先回罢,本帅,想独处一会。”

    于贵宝见他意态甚坚,只得躬身抱拳,退了出去。枢府节堂之内,只剩下郭继恩一人,瞧着熏笼萦香,独自默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许云萝来到节堂之中,蹲在郭继恩身前,小声说道:“妾将梅氏兄妹,都安顿在玲珑院中啦。寇珍和姚袖两个,起初有些惊讶,不过妾想着,梅家兄妹行事本分,他们应该能合得来。”

    “嗯。”

    许云萝觑着他的神色:“都帅,出了什么事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会不会,咱们很快就要搬出西海池,住到别处去了?”

    “为何会这么想?”

    暮色之中,许云萝晶莹如玉的面容泛起微微的绯红:“咱们不是,很快就要成婚了么,到得那时,想必咱们,就会住进自家宅院里去了罢?”

    “那是因为,我原本想着,咱们成婚之时,我已经卸任了官职。毕竟,这玲珑院乃是官邸,并非私宅——”

    许云萝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小声说道:“恐怕都帅如今还不能脱身,是么?”

    许云萝第一次在郭继恩面容之上瞧见苦涩之意:“是,否则便可能是半途而废。”

    她低叹一声,伸手抱住了他:“不要紧,妾总归是一直在你身旁的。”

第九十一章 玉泉之别业

    翌日,秋高气爽,正是燕京城一年之中最为宜人之季节。郭继恩带着许云萝,出肃清门至城郊西北面三十里之外的静明山。此处为西山东麓的支脉,四处流泉,山光水色,半山有一寺庙,景致甚佳。郭继恩携许云萝步入一处才建成不久的院落,但见青瓦粉墙,入门之后是一座影壁。

    过了影壁,便见院中一幢式样精致的二层楼房,歇山屋顶,高低错落有致,两边与露台、厢房、游廊相连,极富巧思。

    梅文进、梅文秀都低声惊叹不已,陪同他们一道前来的解志兴笑道:“卑职会同工部,由营缮司主事,与几位都匠一道,绘出图纸,定出烫样,然后日夜赶造。幸得于都帅回京之前,便已完工。”

    “这也未免太费周章了。”郭继恩微微叹息,他见许云萝面色欣喜,眼神发亮,便挽了她的手,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布置,同样精巧,只是还缺了许多东西。解志兴解释道:“不知都帅与令史喜爱何物,是以不敢擅自添置,总要等两位回转之后,再为措办。”

    “有劳解参军。”郭继恩很是感谢解志兴这般尽心费力,又低声对许云萝道,“我将梅家兄妹都交与你使唤,要什么便领着他们去置办便是。”

    许云萝轻轻点头,两人一路穿行,来到西面露台之上。这里搭设着木架,挂着葡萄藤,可眺望西面湖光山色,和正在兴建的西宫,再往西面瞧去,便是绵延的西山群峦。

    “喜欢么?”郭继恩凑在许云萝耳边低声问道。

    许云萝轻轻点头,却又低声喟叹道:“都帅,妾觉得,这么好的屋子,不该咱们来住。”

    “这是为何?”不远处的解志兴大惑不解,“此宅乃以都帅私俸所造,未从公中使用一钱半铢,下官等也绝无挪用营私之举,令史大可安心住下。此地景物殊佳,离西苑又近,最是宜人,或小住,或长居,都是极好的所在。”

    “多谢解参军为咱们辛苦费神。许令史正是因为此地绝佳,此宅工巧,才觉得咱们有些僭越了,恐遭物议。”郭继恩笑着向解志兴解释,又低声对许云萝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成婚之日,你从这里出阁,可好?”

    “嗯。”许云萝轻轻点头,环顾四面,又忍不住赞道,“真是好去处也。”

    梅文进、梅文秀兄妹也感到疑惑不解,却不敢出言议论,于是又跟着郭、许二人下楼,出了庭院。

    郭继恩遂吩咐解志兴:“从涵仪馆调几个人过来,预备洒扫、庖厨等事。”

    解志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连忙作揖道:“是,下官省得了。”

    他们回到城中,郭、许二人便往忠义坊霍公馆而去。

    霍宅里如今愈发热闹,李樊生的儿子瑾文、女儿瑾诗,耿冲与郑雅的孩儿耿重,霍启明的长子霍云熙,再加上才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大的闹,小的哭,教人片刻清净也无。

    老仆任福生领着郭、许二人进了院子,笑眯眯说道:“小娃娃多,终归是件好事,府里有生气。若是整日无有什么响动,便是宅有衰气,并非吉事。”

    霍启明恰在院子里,靠在躺椅之中,右腿搁在左腿之上,正在训斥李瑾文:“你的爹爹,名动四海,诗辞文赋,无一不精,正是你的榜样。怎地你却这般惫懒,书也不好生读,每日里只会淘气,你自己说,学正先生往府里来过几回了?长此下去,道爷我又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李瑾文年已十一,个头已经是半大小子。他的衣袍下摆,不知怎地撕破了一个洞,低着头小声说道:“一念字我就打瞌睡,其实我也不想的啊。”

    “这要是我自家亲生的儿子,我早就将你屁股打开花了。”霍启明抚脸长叹,“去罢,去请周婶,替你将这身衣裳给换了。”

    李瑾文如蒙大赦,连声答应着,一溜烟跑了。霍启明只是唉声叹气,郭继恩踱步过来:“人之天赋,各有不同,或许你拿樊生兄做榜样,却是瑾文一辈子也办不到。便如五柳先生这等高贤,也要喟叹自家儿子,懒惰无匹。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

    “总觉得愧对故人呐,”霍启明摸一把脸,起身说道,“走罢,咱们上楼去,瞧瞧云锦。”

    “你还真给女儿取名做云锦?”郭继恩挑眉,“你这报恩之法,倒真是特别。”

    “别胡说八道,真的就是她回来了。”霍启明差点要跳起来,“那小模样,与她当年,真的丝毫无有分别。”

    郭继恩很是怀疑这全是霍启明的一厢情愿,因为小云锦虽然生得非常好看,却实在是瞧不出哪里像季云锦。小娃娃大概刚刚吃饱,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砸吧着小嘴。

    白云霜穿得很厚实,朝许云萝眨着眼睛:“是不是觉得很好玩,赶紧也自己去生一个呀。”

    “她现在睡得这么香,夜里不会闹腾么?”

    “不会,半夜里再喂一次,她就能安睡到天亮。”

    许云萝点点头:“那还真是一个乖乖的小娃娃。”

    “听说你们在静明山新建的别业,很是精致,改日请我去瞧瞧啊。若果真是景物绝佳,便教我家老爷,也造一处院子,与你们做邻居。”

    霍启明打着哈欠,将郭继恩引入自己的书房:“这两日便召集政事堂诸相,将大事定下来?”

    “自然是要定下来,不过,先得去见见天子才好。”郭继恩在椅子里坐下,思忖道,“今日瞧见了你督造的行宫,虽未完工,然而衔山抱水,琼楼玉宇,很是不错。实在说,住在那里比皇宫之中,其实更为舒适。”

    “太妃和天子估摸着不敢有违抗之语。只有长公主,不知会不会要与咱们拼命。”

    “将她软禁在公主府内就是。”郭继恩不以为然,“每有乖错之举,我就不信,她还能赢得什么人心。”

    “前些时日,她与刑部薛宁薛侍郎,走得极近。”

    郭继恩诧异抬头,警惕问道:“她又想做什么?”

    “依小道推测,或许长公主是想再嫁。”霍启明摸着下颌,有些吃不准,“毕竟薛宁相貌英武,甚得京中女子青睐,又未有正娶的夫人,只有两个侍妾。”

    郭继恩皱眉:“薛宁就那般好看?此事先不论,明日我见了至尊,再做计较。”

第九十二章 瓮山诸景备

    郭继恩与怀明天子的密谈,当时并无第三个人在场,但是蹇运、曹喜、苏古真等内侍头目,很快便得知了怀明帝即将逊位别宫,归禅于郭继恩的消息。这些人自怀明帝登基以来,便一直心中有惴惴之意。如今尘埃落定,一个个都以为即将侍奉新皇,颇为欣喜。待得霍启明入宫来,三人便都来奉承,不料霍启明却冷笑道:“不用探听底细,你们一个个,都会跟着太妃和天子去西山行宫。往后,这座皇宫之内,一个内侍一个宫女都不会留。”

    三人都是大吃一惊,蹇运壮起胆子问道:“真人这话,老奴有些糊涂。都帅登位,难道就不需侍奉之人么?”

    “谁说郭元帅要做天子,咱们相识,非止一日,本道爷不是一直都说,元帅从来都无自家为天子之意。你们当道爷是说笑的?”霍启明冷哼道,“既然你们都已知晓天子很快就会逊位,那么道爷明说了罢,往后这天底下,便再也没有皇帝。这座皇宫,咱们另有别用。想必你们还不知道罢,江宁城内,建康宫中,所有内监、宫女,已经悉数遣放——那可是足足六千人呐。”

    “博物院,明白其间含义么?你们几个,对宫中内侍、宫女人等,都要严加约束。”霍启明声色俱厉起来,“宫中所有物件,俱有造册,但有丢失,本道爷就唯尔等是问!”

    三人噗通一声,齐齐跪下。霍启明负手瞧着低低伏下的三颗脑袋,不紧不慢吩咐道:“都起来罢,今日本道爷要请太妃、天子共往城外,行幸西山行宫。你们几个,速速差遣人手,不要耽搁了。”

    得知霍启明入宫,安太妃不等他来宝慈宫,便自己先赶来垂拱门,见着霍启明,抢着跪下颤声说道:“天师在上,当初天师与都帅,都是亲口担保,务必全活妾身母子——”

    霍启明见这个美丽的女人妆容未整,服饰简素,面容惊惶,心下暗叹,顾不得男女之防,上前将她扶起道:“没有人要害你们性命。教天子逊位,正是为保全你们之举,贫道今日前来,便是请太妃、天子,往西山去瞧一瞧新建之行宫。”

    车玉婉已有身孕,便没有跟随皇帝一道行幸西山。金吾卫开道护卫,皇帝、太妃都安坐于辂车之内。霍启明率亲卫营一队兵马随行,他于半道下马,钻入了皇帝的辂车之中,觑着怀明帝问道:“做了四年天子,又被咱们劝着退位,不知陛下心中可是觉着甚为失落?”

    “当初元公给我授学,亦曾说些前朝故事。”怀明帝头戴饰金幞头,神色惘然瞧着他道,“四年天子,哪里有一件事是我自家决断,这皇帝之位,原本就名不副实。”

    “几位妃嫔,不都是陛下自家所选?咱们可没有强行塞人入皇宫。”霍启明说着转头问前面驾车的柴芦,“你倒说说,这些年,咱们待至尊如何?”

    柴芦背上冷汗直冒:“天师,小人御马,不敢分心回话。”

    坐在柴芦身边一道驾车的金吾卫士萨布科却大声说道:“极好,元帅和参政大人,都对至尊极好。皇宫里的日子,很是舒坦。”

    “柴芦,你也是咱们从东都救回,怎地这等背恩忘义,连话也不敢说?”霍启明以麈尾轻敲柴芦后背,又觑着萨布科问道,“你,可是是萨布里的兄长?”

    “是,小人萨布科,铁利部人,如今是金吾卫之副总管。”一脸虬须的萨布科回话道。

    霍启明闻言,叹了口气,转头告诉怀明帝:“他的兄弟萨布里,去岁兵乱之时,为救陛下,战死在福宁宫外。陛下,若你不愿逊位,就不怕这兵乱之事,复又再起?”

    怀明帝缩着头,往里面又退了些:“我也不是很想做这天子啊。总之,真人和都帅都曾应承过我,必定不会害我性命,你们都是盖世英豪,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啊。”

    “咱们既有此语,定然就会办到。”霍启明有些同情地望着他,“这些年,算来咱们于陛下,其实并无亏欠。不过,陛下当初登位,如今逊位,虽说皆非自主,到底于社稷万民,实有莫大之功焉。”

    “是吧,如此说来,我也是一位好皇帝,当有善终才是正理。”怀明帝又高兴起来了,“俗谚有云,送佛送到西,既然你们将我从东都救出,自然该保我一世富贵才是。”

    霍启明往后一靠,忍住笑意:“很是,咱们也愿至尊能够长命百岁。”

    西山行宫,占地二百余顷,位于静明山东面之瓮山,面临方圆七里的瓮山泊,湖光山色,景物尤佳。殿宇楼台,错落山间,正是依山傍水,宛如人间仙境,令人胸怀大畅。

    秋空一碧,金风送爽,虽然不少宫室尚未完工,但是安太妃和怀明帝,见行宫如此精巧富丽,皆是喜上眉梢。太妃身边乌伦固哲、乌伦海容等人,也显得非常高兴。众人指指点点,对于往后的日子,很是憧憬。怀明帝负手点头:“此间风物,远胜禁中,闲云自在,极畅神思也。”

    霍启明手持麈尾,退在一旁含笑不语。金吾卫总管郑啸声悄悄凑到他身边:“下官听说,往后郭元帅不会居住于大内之中,是以内侍、宫女俱都跟随娘娘和怀明天子,迁往此处。只是就算元帅另造紫官,亦需值卫之军,敢问参政,金吾卫可否分守两处,以当警跸之任也?”

    “郑总管,娘娘殿下,和政事堂诸相,对你都很是信重。金吾卫,自当全体移驻此处,仍为至尊、娘娘宿卫。”霍启明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都帅不会做皇帝,是以也不需要宫室,更不需要金吾卫,此事,多谢郑总管记挂,不过,却是不用忧虑,亦无需再议也。”

    “是,下官知道了。”郑啸声闻言不禁愕然,他见霍启明似笑非笑眼神,连忙掩饰住失落之意,躬身作揖,然后退开。

    与此同时,郭继恩正在中书省政事堂内,向宋鼎臣等几位宰相详述他预备设立陆军署和海军署的计画。宰相们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终于,靳宜德忍不住盯着他问道:“都帅,听说你已经与至尊提及,欲依唐虞、汉魏故事,令其行禅让之举?”

第九十三章 政堂议维新

    “是,天子将会逊位,不过却不会有禅让之事。”郭继恩料到会有人发问,沉声点头,“自怀明天子退位后,天下便再无皇帝者。本帅预备设立督政府,以督政之职,统御文武两道,不立位号,不传子孙,仅以十年之期,而后让与高贤,以为永制。”

    一座皆惊,外间屋里竖起耳朵旁听的通事郎阮冲和蔡南全,也是大出意外,面面相觑。只有于佐贤神色如常,他已经从父亲处得知了郭元帅的意图,心下虽说早已是滔天巨浪,面上却是十分平淡。

    几位宰相都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周思忠才拈须叹道:“都帅此乃恢复三代之治,千古圣王之举。实为大公无私,光耀千秋也。老夫,无有异议,惟鼎力助之尔。”

    “既然都帅无意为天子,则又何必废掉当今——”此言一出,靳宜德也知不妥,忙又摇头,叹息说道,“当今,毕竟无有大错。”

    “至尊无过,实乃有功于社稷,此事无可置疑。”郭继恩也点头赞同,但他又说道,“然而时局至此,天下文武士民,必不许其再安居于禁中矣,是以另造行宫,以终其天年,岂不善焉?”

    “既是至尊有功,则万万不能害其性命,”宋鼎臣也叹息道,“去岁兵乱之事,绝不可再有矣。”

    “是,国体虽变,帝室当得优容,这也是应有之义。”郭继恩点点头,他轻敲桌子,转头对外间吩咐道,“都不要偷听了,赶紧遣人去请杨公、朱公二位仆射,来此共议大事。”

    不一会,杨龄、朱斌荣皆从议政院赶来,阮冲等人提笔候坐一旁,等着吩咐。

    两位仆射听完郭继恩详细分说,神色各异,杨龄甚为惊愕,沉吟难言,朱斌荣却觑着郭继恩笑道:“都帅当真就忍得下心,于此至高之皇权,无动于衷?”

    “皇权这个东西,实为天下之害。到头来,甚至祸及自身,祸及子孙。”郭继恩摇摇头,思忖说道,“轩辕建邦,尧舜部落,夏商方国,周封贵族,秦扫六合,汉尊儒术,一言以蔽之,我华夏者,实有周、秦、汉三制,是为封建者尔。”

    仆射、宰相、通事郎等,都听得专注,阮冲也不禁轻轻点头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制度之变,抽丝剥茧,归根到底,皆为地权。”郭继恩点头赞同,“如今则不同于往世,工商之渐,启开民智,以一人而乾纲独断,实已不可为矣。所谓共和,与民更始,便是应有之义。”

    “其实以在下瞧来,这些都并非是要紧之事。”他笑了起来,“霍真人欲大兴铁路,造蒸汽火车,海军需建新式战舰,这些事情,才是当务之急。闲话不叙,咱们赶紧议定罢。”

    “实务之事,确为国业所基。”朱斌荣也点头赞同,“朱某是亲身督办过工厂之人,深知其中厉害。这国体之事,趁早议定,咱们也好重肇伟业。杨公以为如何?”

    “啊,”杨龄回过神来,拈着花白的胡子道,“那咱们就议罢。”

    很快,一份帝室逊位优待条例,便定下了稿子:皇帝辞位之后,尊号、年号俱都保留不变。太妃、皇帝皆搬出大内,移居于西山行宫。内侍人等,亦跟随迁往,照常留用,侍奉如旧,但往后不得再添阉宦。官府每年拔银二百万缗,以为其岁用,直至太妃、皇帝宾天之日。

    长公主和郡主两位,爵禄如旧,仍由官府拔付。帝室之私产,亦不许被侵夺。

    ……

    两位仆射,四位宰相,俱都署名。政事堂内一片寂静,终于,靳宜德叹息说道:“虽废立之际,未失臣礼,然心恋旧主而任新国,吾实难为矣。至尊逊位之事,既已无可挽回,则仆亦愿辞官往随,望同僚诸君,成全某之心愿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某知靳公于易代之际,难舍旧主,此忠悯之性,教人感佩。”郭继恩皱眉不乐,“然就此归去,岂非弃天下苍生也?”

    “都帅言重了,”靳宜德摇摇头,颇有些心灰意冷之色,“如今文武两道,俊杰如云,胜于老夫者,不知凡几。雏凤清声,青出于蓝,都帅又何必以老夫为意乎。”

    郭继恩无语摆手,靳宜德长身而起,神色有些落寞地出了政事堂。诸人皆缄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宋鼎臣也长叹一声道:“都帅,某自去岁兵乱,身被斧刃,便觉筋力大不如前。朝政之事,虽夙兴夜寐,终有力不从心之感。如今天下既定,则老夫亦当乞归,以养残年也。”

    “宋公,你这又是何必。”郭继恩也觉得无奈,很是烦恼,眼见着局面新开,正该锐进之时,这些国之老臣,却一个个地选择了退出。

    “手握百万雄兵,万民服膺之际,皇位唾手可得,都帅都能毫不心动,老臣又何必苦苦恋栈不去耶?”宋鼎臣突然笑了起来,起身说道,“其实,去岁之时,老夫就该辞官了。诸君,告辞也。”

    他说着向四面拱手,洒然而出。周思忠、卢弘义二人彼此对视,都轻轻摇头不语。

    郭继恩站起身来,目送宋鼎臣出了政事堂,然后转头瞧着阮冲等人,神色坚定地吩咐道:“以安太妃之名义,拟制罢。”

    中秋之时,朝廷照例给假。许云萝以郭继恩未婚妻的名义,先跟着他往教忠坊去探访了郭继骐、陈巧韵夫妇,和郭长鹄之原配,宁夫人。

    陈巧韵已经诞下一个男孩,取名为郭安焜,孩子生得眉目清秀,很是招人喜爱。郭继骐雇请了两个使女,帮着陈巧韵一道照料。陈巧韵自己打算重新出来任事,郭继恩却提议她不必回枢密院:“弟妹自己也知道,枢府之中,忙碌起来便至散值之时亦不能离去,乃有通宵达旦之时。你如今还要照料孩儿,不若另去一处清闲些的地方。”

    “是,外子也这般提议。”陈巧韵面对郭继恩,还是有些胆怯不安,“先前奴只怕都帅会见怪,既然都帅也这等说,奴打算去燕京府衙之中任个职事。”

    “如今燕京府尹,可是傅冲?”郭继恩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们没有在这里用饭,探看过孩子,便告辞离去。郭继骐将大兄送至门外,郭继恩觑着他,笑问道:“如今你有了麟儿,令尊可曾来瞧过?”

第九十四章 家宅话国事

    听见长兄询问,郭继骐面上神色似悲似喜:“小弟随羽林四师,八月初才返回南苑大营。听巧韵说,家父前些时日曾来探访,还问及四郎消息。”

    四郎郭继彪,因为归附于胡虏,在关内擒获之后,被郭继恩下令斩杀,这事,郭继骐一直瞒着父母。

    这对堂兄弟彼此对视,心照不宣。郭继恩吩咐道:“此事不必教他们知晓,咱们一直瞒下去便是。”

    郭继骐轻轻点头,又说道:“程山虎随燕州四师,如今也已经返回,驻于常山。”

    “嗯,他来信与我说了。总之,你就在京城之外练兵,要回来也很便捷。想必令尊令慈,心下也觉着踏实。”郭继恩瞅着他道,“相较六年之前,你如今是愈发沉稳了。虽说有些不如意之处,到底也算是家成业就。至于往后,或许会转任文官,到得那时,你可携妻儿一块赴任便是。”

    郭继骐微觉愣神,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是,大兄但有差遣,继骐绝不敢辞也。”

    郭继恩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与许云萝一道上马,离开了教忠坊。

    段灵芸也已经与郭继蛟成婚,如今搬入了明时坊的郭家大宅之中。管夫人等不及郭继恩赶回,听得儿子已经返回海津城驻防,便迫不及待催着两人赶紧把婚事办了。

    两人的兄长,郭继恩和段克峰都未能前来参加婚礼。但是担任主婚人的,乃是于贵宝和霍启明二人,管夫人于是觉得面上极有光彩,又强留着儿子在燕京城里一直住着。郭继蛟也贪恋夫妻新婚之和美,遂向点检、师监告假。程万吉、许树和自然是应允,因此中秋之时,郭继蛟依然还在郭宅之中。

    知道郭继恩今日会回来用饭,郭继蛟很是忐忑:“大兄得知我一直不曾回营,今日少不得会将我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夫君便说是昨日才告假从海津回来,不成么?”

    “唉,我哪里敢撒这样的谎。”郭继蛟依旧愁眉苦脸。

    田安荣、郭继雁夫妇今日也一道回郭宅省亲。当着妹妹和弟妹之面,郭继恩不好发作,只瞪了这个弟弟一眼,便含笑与管夫人等闲话家常。饶是如此,郭继蛟依旧吓得浑身一哆嗦。段灵芸轻轻握住他的手,才令郭继蛟心下稍安。

    用过酒饭,众人便在后院之中,当庭赏月。使女们摆放鲜果、月饼。

    燕都乐社虽然已经搬离郭宅东院,崔班首依旧领着几个乐伎前来奏乐助兴。当他毕恭毕敬上前给郭继恩行礼,郭继恩便回想起当初情形,如今的崔乾明,锦袍乌靴,整个人气派了许多,虽已年近六旬,瞧着却比六年之前更有神采。只是在郭继恩面前,他依然陪着十分的小心,连大气也不敢出。

    郭继恩轻轻点头,没有答腔,自己撩衣在椅子上坐下,眼瞅着跟随崔乾明前来的那几个女孩儿,虽相貌陌生,皆意态温婉,各逞其技,遂琵琶、洞箫、箜篌、笙齐奏,空灵之音,绕于柱廊之间。

    管夫人年已四旬,面容却依旧如三十许人。她衣饰华丽,含笑瞅着段灵芸和郭继雁都陪在许云萝身旁,与她低声闲话。田安荣却坐到了郭继恩身旁,小心说起户部银行之事,又言及通商银行、实业银行等,除武昌、长沙之外,如今又都往江宁、杭州等处开设分行。

    郭继恩原本恍然出神,却又突然出言打断了他:“你身为本帅之妹婿,难道就没有人来刻意结交与你,以求通关节?”

    田安荣吓了一跳,慌忙拱手道:“岂能没有,只是在下十分小心仔细,绝不敢囫囵行事。不然,若坏了都帅名头,在下便再多几个脑袋,也当不起这罪责。”

    郭继恩轻轻点头,又问他道:“最近可有听见什么物议?”

    田安荣觑着他的神色,小意回话道:“总行衙署之中,都在传言,说中书省正在起草皇帝逊位之诏。就连苏蔻苏总办,也在拿仆打趣说笑。”

    “想必她说其实田君才是当朝之驸马?”

    田安荣笑而不语,郭继恩点点头:“那你就告诉他们,天子退位之事是真,不过,此非禅让,郭某也不会去做皇帝。记住,一定要说清楚了。”

    田安荣、郭继蛟都愕然瞧着这位一家之主,见他神色严峻,连忙都应道:“是,咱们都知道了。”

    郭继恩颜色和缓下来,轻声笑道:“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无皇亲国戚,咱们依旧是寻常人家之寻常兄弟。还有,我与许令史,下月就要成婚,教弟妹和继雁两个,过些时日,都陪着她住到静明山别业去罢。”

    “这个何须大哥吩咐,”与许云萝依偎在一处的郭继雁笑道,“咱们自然是明白的。”

    郭、许二人离开郭宅,并未径直返回西海池,而是又一次去了灵春坊。

    这里的郭家别院早已重新修造完毕,簇新的黛瓦白墙,在煤气路灯之下,自有一派宁静素朴之意。在门房里值守的是一个已经除役的老卒,被解志兴遣来充做门子。在郭继恩的吩咐之下,老卒和陆祥顺、奉效节等人,将别院之中这座两层楼房,几乎所有的房间都点亮,一霎时间,庭院之中,灯火通明。

    与静明山别业一样,这处宅院也是出自名家之手,占地虽不广,却甚为工巧精致。许云萝目光莹莹,依偎在郭继恩身旁:“都帅,这里才是咱们真正的家呢。”

    “嗯,回头你瞧瞧要添置什么,就赶紧办了罢。往后,每到休沐之日,咱们便往这里来住着。”

    他们离开郭家别院,重又回到大横街之上,这才往西海池而去。郭继恩转头问身后的奉效节:“听说,泉俊武泉将军,前些时日过世了?”

    泉俊武原为新卢国之殿前军副指挥使,因畏惧指挥使李承顺专权,遂避往燕京疗伤休养。郭继恩亲自南征之际,这位新卢将军突然病情大渐,终于不治。

    其临终之际,在燕京大学堂做着教授的奉冲和赶到了四方馆,一直寓居于此的泉俊武见他前来,粗声喘气道:“元,元帅南讨不臣,唐国精锐皆不在京师。况且元帅原本就无意干预我国之事,王上,实已危在旦夕矣。”

    陪同奉冲和一块前来探看的鸿胪寺少卿王显仁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奉冲和却甚觉苦涩,无语相答,他正沉吟间,却见泉俊武微微张着嘴,竟是已经去了。

第九十五章 从此无帝制

    “兴福王,凶多吉少啊。”郭继恩轻轻摇头,“不过这毕竟是藩国内政,就算兴福王曾是大学堂之学子,咱们也不好干预之。再者,夫参判和增佐郎,上回本帅托人相邀,他们也不愿来燕京,这份忠义,固然可佩,然而终究是于事无补。回头你们往鸿胪寺去,教王显仁再试一试,瞧瞧能不能将他们两位接来燕京。”

    “是。”奉效节少言寡语,只是沉声应命。陆祥顺却不服气道:“若非都帅亲自率兵相救,这新卢国,早就亡了。如今我华夏海内一统,气象全新,一支偏师可灭其国。只消都帅一封书信,那新卢安国公,敢不俯首听命?”

    奉效节的面色有些不大好看,郭继恩扫了陆祥顺一眼:“休得胡言乱语。”

    陆祥顺吐吐舌头,不吭声了。郭继恩皱着眉头,低声自语道:“咱们自家的事尚未料理清楚,至于藩国之事,只要老百姓日子还过得下去,谁来称王,咱们都不便干预之。”

    奉效节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家父以为,都帅恰好也要行替代之事,是以心有私念,情愿安国公废去王上。”

    “如今你是我东唐之武官,别再一口一个王上的。”郭继恩皱起眉头,“故国之事,废立在彼,既与本帅不相干,亦与卿父子不相干。”

    奉效节不敢再言语,郭继恩遂又说道:“天道人心,皆不许怀明天子再据大位。本帅将他移出禁中,实为保全之意,并无加害之心。你们常日跟随本帅左右,当知本帅性情为人。奉夫子或有疑之,时日既久,自然也就水落石出。”

    逊位诏书本由中书省几位通事郎共同草拟,郭继恩瞧过之后,划去“依唐虞、汉魏故事,以疆宇神器,敬禅于元帅郭公”等语,重新改为:“遂将天下之治权,还诸亿万斯民。自今而始,国家永无帝制。”然后才发付有司,以昭告天下。

    《燕都邮报》于是连续刊出以安太妃名义颁布的皇帝逊位诏书,和中书省发布的帝室优待条例等文,各行台、诸道俱露布张榜,晓谕百姓。一时之间,天下震动。

    燕京城内,文武百姓,虽有无数议论,到底形势未乱。府县之中,则有迂腐士人,往衙署门前抗声责骂。当地官员连忙将这些人锁拿下狱,直到燕京发文下来,吩咐放出,才将他们俱都逐回家去。

    西山行宫虽未完工,安太妃、怀明帝等人,已经在金吾卫的护卫之下,率宫中内侍、宫女,离开皇宫,迁往西山。霍启明、王庆来、张守贵亦率翊卫师官兵,跟随前往。靳宜德亲为怀明帝执马,神情肃穆,对霍启明等人皆视而不见。

    大队人马出京之时,大横街南面早已聚满了城中百姓,窃窃议论不已。军士们小心戒备,只吩咐大伙不可冲撞了仪卫,却并没有将他们驱赶离去。

    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既是元帅不做天子,这座皇宫,难道往后就空置着么?”

    亲卫营武官向胜因为都帅不肯做皇帝之事,正心中不乐,听得这话,登时板起脸斥责那个汉子:“此事哪里轮到你来操心,便是说到天边去,也不会是你来住!”

    人群之中爆出一顿哄笑。城中巨贾林崇善、文栖川等人,也挤在百姓之中,瞧着卤簿仪卫缓缓前行,虽天空之中阳光明媚,却自有一番萧索之意。

    林崇善拈着胡须,低声喟叹:“今日这帝王出行之情形,想必往后再难见之矣。”

    文栖川却觑着他笑道:“听说都帅欲立共和之政,说不准,林员外往后亦有入议政院之时,或能为官一方,也未可知?”

    “使不得使不得,”林崇善连连摆手,“文贤弟万不可说这等戏谑之语。”

    “嗐,”文栖川不以为然,“那陈鼎义陈员外,不就做着议政卿?还有那苏娘子,如今已是三品之正议大夫,真正是紫袍玉带,位列台阁!他们做得,咱们就做不得?”

    “噤声。”林崇善四下瞧瞧,压低声音告诫道,“贤弟往后,再不可如此出言无忌。所谓士农工商,咱们是商啊,忝居末尾之人,哪里轮得到咱们——这天底下,终究还是士人治国。”

    文栖川一张胖脸皱了起来,思忖不语。

    太妃和怀明帝俱都移驾各自宫殿之后,靳宜德才板着脸对霍启明道:“老夫亦愿留居此处,以为天子近卫。”

    “靳公既有此意,小道敢不遵从?”霍启明笑道,“小道正预备设立行宫长史,置于近春堂。如此,便由靳公出任便是。”

    靳宜德肃容作揖:“多谢参政成全。”

    霍启明暗骂老顽固,面上却依旧笑嘻嘻,与靳宜德拱手作别,又往排云宫去见太妃。安太妃见殿内陈设布置,尤胜宝慈宫,虽然喜欢,到底心下不安:“此处壮阔富丽,竟胜于宝慈宫,妾身住于此处,未免过奢。其实,只需一处小院,安置妾身母子,便足够矣。”

    “怎么说娘娘也是母仪天下之人,这该有的排场还是不可缺的。”霍启明负手打量,也觉得这座宫殿极好,“娘娘在此颐养天年,才算是咱们善始善终。”

    安太妃很是感激:“若非遇着都帅、真人,哪里有妾身母子平安富贵。”

    霍启明摆摆手,又仔细吩咐内侍、宫女们,这才往东面玉澜宫去见怀明帝。

    非比排云宫之廊庑扩大,玉澜宫小巧别致,怀明帝和他的三位妃嫔将共居于此。霍启明进来便对怀明帝说道:“若是嫌小,旁边还有宫室,陛下也可使用。总之,这行宫之内,陛下可随意处置,无人约束。”

    “这里很好,出了宫门便是翁山泊,描物画景,很是方便。”怀明帝依旧穿着龙袍,他对新宫殿也很是满意,“当初我入燕京之时,你们就该在这里建造宫室才好嘛。”

    霍启明觑着他,很是无语:“这座行宫,耗银逾千万缗,几乎抵得上南吴一年之财赋。当初之时,咱们那里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来?”

第九十六章 履新惟务简

    那道震惊朝野的皇帝逊位诏书颁布之后,御史中丞王仲扬闯入枢府节堂,将郭继恩上下打量,百思不得其解道:“都帅龙威凤举,涤荡天下,如何大业既成而拱手揖让哉!”

    郭继恩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道:“某非有急流勇退之意,欲复设督政府,以督政之职为国之君长,并总揽朝政也。”

    “督政?”王仲扬疑惑地瞅着他,想了想问道,“莫非是因为都帅尚未有子嗣,是以欲为缓行之计也?”

    郭继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起身说道:“当初王公不是斥责小子蛮横独断,为何如今又催着某自立为天子?诏书上写的明白,自今往后,天下再无天子。此语为某亲笔写就,则断无更改之理。”

    他正色说道:“原本打算元旦之后再定此事,既然眼下人心疑惑,那么本帅于本月之内,就履任新职罢。”

    王仲扬如瞧怪物一般瞧着他:“果真都帅执政仅以十年为期?然则十年之后,又当如何?”

    “十年之后,某卸任之际,自会举荐替者,交由万民议决,又何必忧之。”郭继恩摆手道,“王中丞,此乃顺势而为,不得不尔。”

    “都帅这是,果真要恢复尧舜之制啊,”王仲扬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天下竟真有如此大公无私者耶?”

    “什么大公无私,方才已经说过了,此乃大势如此,不得不为之。”郭继恩失笑道,“打碎皇权,公器付与万民。此前郭某与霍参政等,便多次刊文详述。如今国家中兴,正该趁此良机,推行新政也。”

    筹备之事,紧锣密鼓,于贵宝、霍启明两人牵头办理。谢文谦和周恒、杨运鹏皆不在京中,粟清海、刘清廓两位制将军虽已返回,却都在西山之讲武学堂授课,与学生们一道剖析南吴战事之得失,并未参预机务,大事乃由于、霍二人商议决之。

    于贵宝提议以皇宫为督政府,被霍启明断然否决:“督政府便与枢密院一道,俱设于西海池即可,不必另择地方,更不必占据皇宫,不然,岂非依然如旧。”

    “这西海池内,只广寒宫略大些,已经被枢密院占用,除去此处,别的宫殿,未免都小了些。”于贵宝踌躇,“或者,将北池平了,再造宫室?”

    “多此一举,”听着他们议论的郭继恩不耐烦开口,“督政府暂设于澄心阁便是。离广寒宫、玲珑院都近,况且又半入于南池,山石花草,水天一色,以本帅瞧来,此乃西海池中,景致最佳之处。”

    于贵宝不赞成:“都帅,那里着实是小了些。”

    “好歹有近三十间屋子,足够用了。再说,当初修葺之后,一直空置,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郭继恩不以为然,“督政府者,不必备员太多,这事,就这么定了!”

    于贵宝打算为郭继恩专门再制作一件履新袍服,也被郭继恩给驳回了:“是不是还要给本帅弄一副衮冕?老都监,你要是敢弄,我就敢给你穿上。”

    “卑职不敢!”于贵宝吓得一哆嗦,“可是都帅总不能就穿着这身——”

    “这一身很好,就穿这个,”郭继恩拍了拍身上的军袍,又摸了摸左臂上的那个盾形臂章,“某既为六军主帅,自然还是穿着军袍,无需再换。”

    他又叮嘱道:“千万不要想着弄什么履新大典,我是不会去的。要是诸位不怕被天下所笑,便尽管去弄——照我的意思,报纸发文,宣告四方,也就足矣。”

    郭继恩说着迈步出了屋子,瞧着秋雨绵绵的庭院,吩咐陆祥顺、奉效节:“咱们去西山!”

    这几日许云萝没有跟随在郭继恩身旁,而是由段灵芸、郭继雁等女孩儿陪伴着,往返于静明山别业和灵春坊宅院,添置家什、衣物等。几个随扈原以为郭继恩是要往别业去,结果他却是径直去了西山大营。

    如今羽林军统领署也已经迁来了西山,新任羽林军副统领张承绪,陪同着郭继恩一道巡视移驻西山大营的羽林二师。

    羽林二师的师监依旧由黄增荣出任,点检却换成了南俊龙。早在唐军收复荆湖之时,身在京城的霍启明、于贵宝就钤下军令,调其回京接掌部伍,以替代前往营州的何占海。

    没能参与后来直捣江宁的作战,南俊龙有些遗憾,但是提前返京,又让他心中有些许的雀跃之感。

    郭继恩、张承绪与师将们一道用饭,黄增荣对羽林二师未能南下参战依然有些失意:“要是咱们能早些调出城外,也不至于只作壁上观也。”

    郭继恩觑着他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南俊龙放下碗筷,神色犹豫,郭继恩扫他一眼,不容置疑吩咐道:“说。”

    张承绪、黄增荣诧异的眼神瞧过来,南俊龙迟疑一会,终于艰难开口:“卑职,遇见了一个心仪之女子。想请都帅成全。”

    张、黄二人都咧嘴笑了,郭继恩诧异瞅着他:“你要成婚,还须本帅允准?”

    “是,这女子,身份有些不同。”

    “什么身份?难道是一位公主?帝室之中,也没有多出来一位公主等着你来娶嘛。”郭继恩不以为然,“哪怕是南吴之公主,只要你自家愿意,旁人还能说什么。”

    “倒也不是公主。”南俊龙愈发觉得难以启齿,“当日偶遇,竟不能忘,一再往视,遂有絮果。只是这女子身份,的确有不便之处。”

    郭继恩皱起眉头:“你喜欢上了有夫之妇?”

    “是,不是,彼已和离——”

    “那又有什么打紧,你只管娶了便是。”郭继恩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沉下脸来,“那位小森晴菊,小森充容?”

    “是。”

    “你,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皇帝的女人,况且还是一个东倭女子?”张、黄二人正摸不着头脑,听见郭继恩这番责问,都是大吃一惊。

    “虽说她曾是帝王妃嫔,毕竟如今已经和离出家。”南俊龙深吸一口气,“就算再嫁,亦不违律。再者,彼虽为东倭女子,然性情和淑,足为良配,卑职,愿与之共结连理。”

    “这话虽不错,只是天子才逊位出宫,你就弄来这么一出。不知底细者,还以为本帅有存心羞辱之意。”郭继恩皱着眉头,摸着下颌沉吟不已。黄增荣却眼中流露钦佩之色,悄悄向伙伴伸出了大拇指。

    张承绪见南俊龙神色不安,正想开解几句,郭继恩却突然一拍桌子道:“既已和离,管她此前是什么身份,本帅去替你与怀明皇帝分说!”

    “不过,”他觑着南俊龙,又笑了起来,“那么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怎么就会对你动了凡心?”

第九十七章 就职澄心阁

    郭继恩改变了行程,吩咐南俊龙陪着自己,冒着绵绵的秋雨前往紫竹院。一行人身披蓑衣,骑马入山。然后他教南俊龙候在院门之外,自己领着亲兵进了这座偏僻的道观。

    他没有去见小森晴菊,而是直接去见了素羽院主。

    院主很是不安:“贫道亦知小森充容动了凡尘之意,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知会都帅,却又怕都帅军务繁忙,此些许小事,贸然惊动,着实有些不知轻重了。”

    “无妨,”郭继恩若有所思,“所谓身心顺理,惟道是从。玄门子弟,入世一样可以修行。既然彼确有思归之心,还请真人行个方便就是。南点检雄姿英俊,小森又是绝色女子,这其实也算是一桩美谈。”

    “无量天尊,既然都帅有此吩咐,贫道定然不会阻止。”素羽真人微微叹息,又小心问道,“都帅可要去瞧瞧小森充容?”

    “这却不必了。”郭继恩长身而起,“怎么说她也曾是天子妃嫔,某还得往行宫去一趟才好。”

    他们离开紫竹院,行至西山大营外,郭继恩吩咐南俊龙自回军营。他却带着随扈们往讲武学堂去了。

    雨天,学生们都在讲堂里用心听课。致远堂内,粟清海、刘清廓和讲武堂山长刘元洲正在听雨闲话,却见郭继恩一身蓑衣,突然进来,连忙都起身抱拳行礼。

    郭继恩朝刘元洲点点头,转头扫视着两位二品大将:“撑伞,咱们雨中游香山。”

    秋日,细雨,远山如黛,夹杂着大片火红的枫叶,于白雾之中,愈显恬静幽美。

    几人雨中漫步,郭继恩负手打量四处,慢慢说道:“杨运鹏、周恒暂不能回京,往后本帅又会分神于民政诸事。军中细务,要请二位将军,勉力应之。”

    粟清海没有回话,刘清廓神色从容道:“卑职还是愿意回都里城去,水师如今虽有规模,尚远远不够。新舰、新炮、新兵新营,都需详备,若就此停步,必致废弛也。”

    “往后不叫水师,改称海军,便由你来执掌。不过,不用回都里城,海军衙署就设于燕京城,以便筹议。海军既为新军,其造船、制器,选将,练师,都不同于旧式水师,这是一篇全新之大文章。”郭继恩说着又转头瞧向粟清海,“本帅还要另设陆军署,你来做这个陆军都督!”

    粟清海微微一愣,沉默点头。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远眺群山说道:“民富,军强,方为国兴。军之强者,首要在将,如今新式兵器日渐增多,则编制、操训、典章、军兴诸事,俱已不同于往日,咱们,任重而道远啊。”

    “都帅,”粟清海想了想说道,“漠北、西域等处——”

    郭继恩摆手打断了他:“这些事情,等谢副都监自西京回来,再议。眼下,你要帮着于都监,将益州、宁州、交州三处兵马,核定员额、将佐等事。”

    “是,卑职知道了。”

    “天子既已逊位,”郭继恩轻声说道,“也不知元珍农会作何想。”

    翌日,雨仍然在下,郭继恩领着随扈,过静明山而至西山行宫。

    玉澜宫内,怀明帝听得小森晴菊欲再嫁之事,登时沉下脸来,十分恼怒。

    高木绫野和松本泉美两个,得知当初一块去国来此,又一块入宫的姊妹如今另遇良人,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寡人,寡人虽已逊位,都帅也不能这般欺人太甚呐。”怀明帝鼓起勇气,抗声说道。

    “陛下,好歹你们彼此已经和离了啊。”郭继恩轻笑说道。

    “话虽如此,毕竟,毕竟,”怀明帝不服道,“当初都帅只是答应教她出家为女冠。如今又要另嫁,寡人的颜面何存,岂不为天下所笑。”

    “此事咱们自然不会去四处宣扬,”郭继恩敛了笑意,“再者,就算公诸于世,也不会有人讥刺于陛下。”

    他的眼神锐利,怀明帝有些瑟缩:“既,既是都帅已有主张,又何必来问我。”

    “便是要知会陛下一声。”郭继恩轻轻点头,“陛下将会以书画巨擘而留名青史,这些许小事,不必在意。”

    他说完便抱拳告辞,出了玉澜宫。

    行宫长史靳宜德在玉澜宫外拦住了他,神色很是愤怒:“一个归附之将,也敢觊觎帝妃,都帅为了这等龌龊之事前来说项,岂非大失身份?”

    “男女之情爱,人伦之本,这哪里是龌龊之事。”郭继恩心平气和瞧着靳宜德紫袍玉带,也不撑伞,就这么立在秋雨之中,“南点检自归义而来,屡有军功,乃是国家的勋臣,也不该被靳公这等羞辱。那位女冠,早与至尊和离,她便是另嫁旁人,其实原本与咱们都不相干。靳公,你身子要紧,何必为了这点事情动怒,还请回转罢。”

    靳宜德巍然不动,怒视着他,郭继恩微微叹息,抱拳离去。

    怀明二年八月廿五日,郭继恩于燕京城内设立督政府,自任督政之职,以总领朝纲。消息以报纸、公文发布于四方:“中书省制政,尚书省六部推行之,而以议政院掌封驳,另以枢密院专兵事,总归于督政府也。督政总决军、国之政,以十年为期,不可连任。卸任之时当另荐举替之者,仍由议政院议决之。”

    没有所谓的履新大典,也没有往圜丘祭拜天地。郭继恩只是神色从容地步入澄心阁,钤署文令,然后注视齐聚于此的议政仆射、中书宰相、六部主官:“所谓继往开来,某当与诸君一道,勠力同心,共治国家也。”

    十分平淡的新揆上任,然而一石激起千重浪,普天之下,无不热议之。只是郭继恩对此并不在意,他以督政府之名义颁下制令,以检校吏部尚书韩煦,入政事堂,出任中书令。原工部侍郎张骏声,转擢为吏部侍郎,原燕都军械公司总办、四品通议大夫胡启忠,右迁为检校工部侍郎。

    枢密院以下,新设陆军署,海军署,以粟清海、刘清廓分任都督,召施怀义入京,为海军监军使,谢文谦以副都监,兼领陆军监军使。

    杨运鹏、周恒,皆以军功,晋阶为一品上将军。又将崔万海改任燕州军检校统领,以并州一师点检赵石保,右迁燕州军检校军监。

    身在海津的燕州都督楚信章,在皇帝逊位之时并未发声,这回终于给郭继恩来了一封信,言中词意恳切,担心他定如此新奇之政,不能长久:“后世必有窃国者,则前功尽弃也。都帅不可不警醒之。”

    读罢来书,郭继恩未置一词,转手交给了霍启明。

    霍启明想了想,提笔回书道:“民智既已开,帝王何足贵?贪心若不足,绝路必自悔。”

第九十八章 欲收河湟地

    中秋之后未过几日,天空便一直在下雨,只在郭继恩履新那一日天空放晴,然后,淅淅沥沥的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空气之中,凉意渐重。

    郭继恩与许云萝的婚礼定在了九月十二日,许云萝很是担心那一日天气依旧不好,霍启明却拍着胸脯道:“本道爷已经替你们瞧过天象,那一日天气定然极好,许令史,你全然不用担心。”

    许云萝眨着眼,瞅着他不说话,霍启明有些不乐了:“做什么这样瞧着我,本道爷从不作胡吹乱语之事,不然,贫道便教你们再办一次婚礼。”

    屋子里几个僚佐都憋着笑意,他们是从枢密院擢选而来的几个参军:岑渡、屈锐和裴文昭。督政府司马则是一直在营州任事的孙治业,直到郭继恩履新之前两日,他才匆匆赶到京城。这一任命,实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倒是新科状元言若久,物情皆以为必入值督政府,结果却没有被召辟,也惹出了许多猜测。

    此外,郭继恩又聘杂学大家周春等人为督政府直学士,以备顾问。

    而督政府长史一职,则暂由霍启明兼任,然而他对此职务,却是十分嫌弃,一再言明,最多做到元旦之时,郭继恩就务必另择能员替之。

    许云萝自然是仍旧以令史头衔,随侍在郭继恩身侧,梅文进、梅文秀兄妹,也被郭继恩留在澄心阁之中。梅文进以典事之名,替督政做些誊抄、杂务之事,而梅文秀,则掌管着解志兴、张良臣从涵仪馆拣选来的几名侍女。

    这些侍女皆从附近府县挑选而来,个个相貌出众,眼瞧着模样憨厚朴实的梅文秀,心下未免有些不服。只是许云萝待梅文秀很是亲厚,这个来自荆湖乡野的女孩又十分勤快,处事公道,使女们渐渐服气,也不敢有违忤之举。

    霍启明正在拿许云萝打趣之时,谢文谦领着廖正坤进了澄心院之藻韵楼,瞅着霍启明笑道:“老远便听见你在捉弄云萝妹子,如今你也不去西山,整日只在这里厮混么?”

    “你当是道爷我愿意呢,想必文谦兄也接着文书,瞧过报纸了,如今是郭督政强留道爷在此,不然,我早回西山去了。”

    郭继恩负手从里间出来,瞥了他一眼道:“或者你再推荐一员,我自然也就放你回去了。”

    他也不等霍启明回话,便上前向谢文谦、廖正坤含笑抱拳,请他们坐下说话:“前日已接军报,两川已定,文谦兄与廖判官,想必极是辛苦。”

    “咱们身在西京,有什么辛苦的。”谢文谦笑着从使女手中接过茶盅,“要说辛苦,自然是安都督、陆统领和川中将士们。”

    他觑着郭继恩,笑眯眯问道:“如今是该称继恩兄弟为督政,还是仍以旧名称之?”

    “某仍是个武将,自然是一切照旧。”郭继恩摆摆手,又问他:“天子逊位诏书传至关内,元珍农元公,是如何面目?”

    “听说元公在灵州,接着消息之后便关起门来大哭了一场。”谢文谦不紧不慢说道,“他哭罢出来,便要写辞表。雍州军军监李续根也在灵州,于是问他道,听说元公受任出京之时,忘了向天子辞行,此事可有?”

    郭继恩也笑了:“元公又是怎样说法?”

    “元公愣了半晌,辞表也不写了,又回去将屋子门关上,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再往后,听说是接了靳公一封书信,遂又安心视事了。”

    郭继恩点点头:“不哭不闹就好,诸位,本帅欲以元珍农为雍州行台检校都督,请具文送与政事堂去。”

    僚佐们开始忙碌起来,郭继恩将谢、廖二人延入里间:“雍州军各部,可是都随徐珪返回关中了?”

    谢文谦便将一封书信递给他:“此是桑熠、李续根、徐珪三人联署,雍州军预备发动陇东、河湟战事。呈请都帅允准。”

    郭继恩笑意顿敛:“如今眼瞧就要入冬,盘踞陇东的,又是鄂勒支这等名将,他们几位,可不能太过托大。”

    “正是因为即将入冬,所以要出其不意。”谢文谦正色解释道。“桑统领、李军监与某等详细商议,卑职和廖判官,都觉得可行。”

    廖正坤也点头附和:“是,如今东面无忧,雍州军预备以八万之兵,西击陇东。”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郭继恩微微有些失神,他想了想又问道,“元公可知你们的计画?”

    “尚未告知,怕他极力反对。”谢文谦笑了笑,“这事,恐怕得要都帅行文与他。”

    “这一仗,我去打。”霍启明不知何时进了里间,眼神发亮,“继恩兄,你封我做招讨经略,让我去关中罢。”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他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贫道在这京城呆得太久了,也该出去松松筋骨才好。”

    郭继恩瞪眼瞧他,提醒道:“铁路,火车,发电机。”

    “这些事情,可由胡启忠胡侍郎督办,”霍启明固执说道,“贫道年内就回,如何?”

    郭继恩扶额良久,默不作声。谢文谦忙道:“不然,还是卑职再去罢。待都帅大婚之后,卑职就动身,如何?”

    霍启明大怒,恶狠狠说道:“陇东之战,继恩兄你答允也罢,不允也罢,总之道爷我偏要出京。”

    “好好说话。”郭继恩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道:“调中州军六、七、八、九、十师,俱入关中。”

    霍启明挑眉:“不过是打一个陇东,你调这么多兵做什么?”

    “以图后计耳。”

    霍启明心下恍然,咧嘴笑道:“原来你比我还急。”

    “铁路、火车,这又是什么物事?”谢文谦疑惑问道。

    霍启明笑嘻嘻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都是神物,贫道去西京之后,便请谢大哥替小弟督办此事罢。”

    谢文谦是厚道人,当下便点头道:“成,改日某随你去西山,先瞧一瞧。”

    “顺便与粟制军一道,选定陆军衙署之地。”郭继恩提醒他道,“文谦兄如今可是兼着陆军提监之职呢。”

    “卑职知道了。不过,这海军衙署就算不设于都里城,也该设在海津等处才是。京城又不临海,怎么将海军署也设于京城?”谢文谦疑惑问道。

    郭继恩苦笑一声:“因为海军署最为紧要之事,便是问政事堂要银子。”

    新任检校工部侍郎胡启忠也赶来西海池见郭继恩,这个中年男子微黑微胖的面容之上颇为不安:“卑职一直任事工坊,未习民政,如今遽列台阁,恐负督政所望也。”

    “胡兄是工造业之大才,真正是国之栋梁。”郭继恩正色告诉他,“你将来是必入中书省的,先往台省,过得一二载,本帅还会将你遣往外州出任都督,以为历练。霍真人和郭某,都对足下寄予厚望,胡兄,任重而道远啊。”

    胡启忠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第九十九章 九月之大婚

    孙治业本为辽西柳城一名穷苦士子,当初燕州军北征辽东之时,他主动投军,为周恒等襄赞军务,就此开始担任职事。此后他一直在营州任官,如今乃是营州行台之录事参军。其人勤勉刻苦,沉稳干练,上司和同僚对他都甚为称赞。

    只是突然接到吏部的召令,还是教他觉得大出意外。已经出任辽宁道观察使的秦义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定然是都帅要做皇帝了,吏部这是在挑选天子近侍之臣。韩吏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挑中了你并不意外。再说,俺给都帅去信,对你也是一直夸赞的。”

    秦义坤如今虽已是三品大员,却是全无一点架子,一直喜欢亲力亲为,几乎跑遍了辽宁各府。营州行台都督郜云汉虽然不苟言笑,却也是极有魄力。与这样的上官一道共事,孙治业这些年任事很是愉快,听得秦义坤这番言语,他既感动,又不安:“多谢秦都使力举,只是卑职非是科举出身,才力不及——”

    “嗐,某也没读过多少书,不是一样咬着牙在做?”秦义坤笑得见眼不见牙,“放心放心,跟在都帅身旁,保管你本事见长。”

    于是孙治业轻装快马,让家眷后行,自己先赶入燕京城。然后,他得知自己将入督政府,秩升五品,出任司马之职。

    孙治业在燕京城中并无相熟旧友,每一个见着他的人,都会仔细打量,瞧着他黑瘦的模样,流露出异样神情。

    谁都知道如今的督政府扈从之官,便是往日的天子近臣,但凡自觉有些本事的,无不暗自渴望能被铨中。枢密院、政事堂、六部之中,五品六品之官,四处探听风声。

    结果郭继恩和霍启明只挑选了这么三四个人,司马要职,竟然还是擢拔的一个外任之官。

    “简在圣心”这四个字,是结结实实按在孙治业头上了。

    好在督政府内几个参军,都是年轻而朝气蓬勃,一心干实事之人,彼此相处很是轻松。尤其是裴文昭,其人由参谋转署文官,身躯健壮而气度儒雅,学识深厚而见闻广博,为数人之中最为出色者。孙治业与其数次倾谈,不禁感慨:“裴参军乃是真正的台辅之器也。”

    “哪里就能说到那么远了。”裴文昭微微一笑,“咱们只管做好当下之事,于心无愧,也就足矣。”

    裴文昭只比郭继恩略大一点,其妻子程颖,名门闺秀,如今也在燕都大学堂里念书。其人性情文淑,虽不及吕碧云之名动当世,亦是深得诸位夫子夸赞,乃公认的才女。

    散值之后,裴文昭邀请同僚们往自己宅中一道聚饮。这是一幢官府所造公寓楼的第二层。如今国家繁盛,工商大兴,来京办事之官员、商贾日多,还有许多求学的学生,于是公寓也就应运而生。

    公寓有官造,有私造,有楼房,有庭院,多半位于僻静小巷之中。裴文昭所居住的这座公寓,便位于大学堂不远处,屋内十分素净,墙上无有一幅字画,也没有什么玩器。屈锐便摇头道:“贤弟这里,也未免太寒素了些。”

    “某与内子,一个终日在督政跟前使唤,一个终日在学堂念书,甚少待在宅中,是以不曾置办什么家什。”裴文昭解下官袍,换上一身粗布袍子,笑着说道,“虽为陋室,酒菜却必定是好的,诸君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程颖二十出头,模样端丽,穿一身素白裙衫,含笑与诸人见礼,然后去了厨房,与丈夫一道做饭。岑渡便摇头笑道:“君子远庖厨,裴贤弟到底武官出身,这生火做饭之事,倒很是利索啊。”

    岑渡三十出头,一张微胖的圆脸,蓄有短髭,他见屈锐自往书架上去翻看书籍,便转头问孙治业:“孙司马家小可是已经入京了?”

    “尚未,不过也就这两日了。这几日某散值之后,便在食铺里胡乱吃些。等到妻儿来此,予亦能享天伦矣。”孙治业有些出神,想了想又说道,“督政大婚之日将近,届时,几位同去相贺,孙某独自当值便可也。”

    岑渡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在郭继恩身边任事,固然是累,但也轻松。都帅眼神锐利,但他说话其实很是温和。召集群僚议事,也是要言不烦,没有起承转合,三言两语便定下大略,至于细务,则并不过问,全由属下们自决。

    孙治业此前未在郭继恩身边跟随,一开始颇觉意外,后来却觉得这样极好,他也大概明悟了郜都督和秦观察的行事做派缘何而来。这处小小的天下至高权力中枢,雷厉风行,运转极便,左右僚属们,对郭继恩也是愈发敬重。

    当邮报总办王伯重,领着商报、时报等报纸之访事们,一道来拜访郭继恩,请他详论施政构想之时,僚属们惊奇地瞧着郭继恩口述成章,洋洋洒洒,遂就雄文。他们这才想到,原来督政也是能够滔滔不绝的。

    但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推行顺畅,郭继恩领着刘清廓往政事堂,提及海军的新舰计画。得知海军预备在都里船厂建造八千料之快速铁甲舰,包括韩煦在内,三位宰相全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期期以为不可。

    “一条新式战舰也不过才百万缗银子,”郭继恩皱眉道,“便是十条,也才千万余,如今藏库充盈,国力能当,如何不能造也。”

    “才千万余?”韩煦摇头道,“都帅,如今海内才复,宁州交州益州等处,无一不要使钱。况且枢密院又有用兵西北之意,既是挥兵远域,又要造铁甲巨舰以炫耀军威,岂非穷兵黩武乎?”

    “韩相也是做过辽宁道观察使之人,当知海疆亦为国土,出产极富,通商所倚。”郭继恩耐心解释道,“新式战舰,确为亟需,怎么能说是炫耀军威。”

    “都帅,这铁甲舰,就算是海军确需,终究并非急务。”卢弘义也摇头,“便是霍参政想出印花税之法,咱们亦不能寅吃卯粮。”

    执笔中书令周思忠也摇头反对,几人唇枪舌剑,争执许久,宰相们始终不肯松口。郭继恩无奈摇头起身,准备和刘清廓一道告辞。这时刘清廓却突然道:“四千料之铁甲舰,先造六艘,如何?”

    他们出了政事堂,郭继恩才叹气道:“四千料之铁舰,造价八十万,哪里比得上八千料战舰划算?你和几位相国,都不会算这笔细账啊。”

    “啊?”一直在沉吟心事的刘清廓回过神来,瞅着眼前的细雨慢慢说道,“此事卑职岂能不知,只是为今之局,总是先造起来再说。不然,争执旷久,筑室道旁,徒耗时日也。”

    “六艘够做什么用的?”郭继恩依然郁闷,他叹了口气,“先动工再说罢。”

    九月十一日,雨停,大风。翌日,晴空万里,天气变暖,京中百姓瞧着蔚蓝色的穹宇,都舒一口气:“好日子!”

    这一天,正是郭继恩与许云萝成婚之日。谢文谦的夫人程氏、霍启明的夫人白吟霜,连同段灵芸、郭继雁、梅文秀等,都是早两日便住了静明山别业,陪伴着许云萝。女人们大清早便帮她梳妆打扮,穿上大婚之礼服。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被衬托得愈发娇艳。

    迎亲的队伍极长,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由虎背熊腰、神采奕奕的翊卫师官兵们护送着,将新妇接入肃清门,引往灵春坊之郭家别院。大横街南面,瞧热闹的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大伙儿都觉得,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啊。

第一百章 缱绻真如幻

    清晨,空气中还有着微微的凉意。许云萝装扮已毕,怔怔出神地瞧着玻璃镜中的自己,身着钗钿礼衣,容华端妙,清丽无俦。回想着与那个男子之相遇,相随,相伴,忽忽四载,恍然如梦。

    “小夫人生得真是好看,便如天上的仙子一般。”梅文秀侍立一旁,低声赞叹,眼中全是羡慕的光。

    谢文谦夫人程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要紧,等你出阁的那一日,咱们也会将你妆扮得漂漂亮亮的。”

    梅文秀有些拘束,低头抿嘴,羞涩地笑了。

    白吟霜和女道士栖云都在一旁瞧着,也都微微一笑。

    女冠栖云,是前日才从西京城赶来此处,她以莲清真人和玉真观之名义,前来观礼,并带来了莲清真人手书的一副立轴以为贺礼,写的却是“神仙眷侣”四字,不知有何深意。

    白吟霜与栖云虽为初见,却是一见如故,当下便央求她留在京城修道:“反正此处道观极多,若是道长嫌城中喧闹,城外西山,尚有紫竹院等处。不瞒道长说,此前怀明皇帝一位妃子,失宠出家,便是在那紫竹院——”

    许云萝蓦地转身,瞅着白吟霜,却欲言又止。白吟霜诧异问道:“有何不妥么?”

    “没有。”许云萝垂下眼帘,轻轻摇头。

    “大喜的日子,妹妹也不笑一笑。”白吟霜瞅着她稚气未脱的脸蛋,愈说愈觉得不平,“还有这处别业,听说花费很是不少,你竟然说不要,就这么送出去了?”

    她愈说愈觉得心疼:“先前我还说,教老爷也在这边造一处院子,咱们两个比邻而居,闲来可一处玩耍。反正他们两个依旧是好兄弟,并无君臣之分。结果倒好——妹妹倒是瞧瞧那边的行宫,何等阔大。你这院子,算得什么,连这也不敢住,也未免谨慎过了头啦。”

    许云萝歉疚一笑,白吟霜气呼呼瞧着她,又过来替她摆弄头上钗饰凤冠:“先前我说起紫竹院,你又给我使什么眼色呢?”

    许云萝无奈一笑:“那位小森充容,如今已经不在紫竹院了呀。”

    “咦,这却是为何?”一直没有插言的程氏也被引起了好奇心。许云萝想了想,便小声说了南俊龙与小森晴菊的故事。

    程氏连连点头:“倒也是一桩好姻缘,外子想必也知道这事,却是口风甚紧,连我也不曾告诉。”

    白吟霜也笑了:“这故事却也有些意思,回头我教人敷衍为戏,演给城中百姓们瞧瞧,必定轰动一时。”

    许云萝登时急了:“姊姊,使不得。都帅答允了天子,不将这事声张出去的。”

    “你怕什么,如今他也不是皇帝了。”白吟霜冷笑,“我不会将故事改头换面,说是某朝某代?难道怀明天子还敢教金吾卫往我的宅邸里去拿人不成。再说,我既是不曾指名道姓,他却自家跳出来,不是徒惹笑话么。”

    许云萝还想再劝阻,却听得外面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谢文谦的儿子谢续超,杨运鹏的一双儿女杨昇和杨晗,还有霍公馆里的那几个娃娃们,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又叫又跳,兴奋不已。白吟霜极是机灵,连忙拉着女人们赶紧下楼去拦阻,吩咐大家抄起预先备好的木棍去打新郎。只留下许云萝在闺房之中,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郭继雁急急忙忙又跑回来,将一块大红绸缎,盖在许云萝头上。

    长长的结亲队伍将新妇接入灵春坊郭家别院,陆祥顺连忙点起爆竹。在围观百姓的欢呼喝彩声中,京城之中头面人物都来相贺——其实郭继恩一个也没有请,但是这些人依然全都凑过来了。

    幸好郭继恩等对今日情形早有预料,已经调来一伍伙兵,备下好酒好菜。于是备席开筵,别院占地不过四亩,庭院里坐不下,遂在街旁又置了数十桌。虽无龙肝凤髓,亦是菜式丰盛。坊中百姓也来相助,郭继恩、霍启明便请街坊们也一道坐下喝酒,灵春坊内,从未有如今日一般之热闹。

    宾客们直至日入之时,才各自散去。霍启明差遣着新兵们收拾桌椅杯盘,笑嘻嘻推着郭继恩入宅:“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些事情,就不用你来理会啦。”

    郭继恩笑了笑,向众人抱拳,转身进了屋子。

    白吟霜掐着霍启明手臂,咬着牙道:“都帅这边事了了,你又要出京去了,是么?”

    “不要与我闹,”霍启明忙将妻子拉到僻静处,恼火说道,“道爷我这回是要挂帅出征,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你当我与你说笑呢?”

    “去岁你出京大半年,如今妾才生下女儿,你又要出征。又不是朝中无人,非得你去?”

    “继恩兄自南面回来,如今便换我替他往西京去,这又有甚么奇怪。你也知道,杨将军周将军都不在京中。”霍启明煞有介事,“说起统兵作战,自然我又比文谦兄更强一些。”

    谢文谦隐约听见自家名字,诧异地瞧过来,霍启明连忙摆手,示意无事。

    他转头耐心哄道:“待到这铁路铺就,往后我去哪里,都带着你,可好?再说,你手底下乐社,这么多人要吃饭,你总不能丢下不理罢。”

    “既是这等说,”白吟霜幽幽叹气,“就请老爷替妾身,再写一支戏罢。”

    “又要写什么戏,你自己不会想么?”

    白吟霜瞅着他:“就是那个南点检与小森充容的故事,妾身想排一支戏出来。”

    “什么?不允,不可,不许。”霍启明抚额,“你既然知道了,就该守口如瓶,如何还想弄得人尽皆知。”

    “凭什么不允,妾身虚托别朝,改换姓名,不行么?”

    “这个的确不行——因为官府不允,”霍启明皱眉,“你不要给我惹是生非。”

    “官府还管着这事?”白吟霜嗤笑一声,“妾身瞧着,是老爷不允罢。”

    “对,老爷我就是官府,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霍启明蛮横说道,“你换一个。”

    “那就请老爷给妾另写一支啊。”

    “你——我这岂不是请君入瓮?”霍启明回过神来,苦思一会,瞧着白吟霜慧黠眼神,慢慢说道,“我给你预备一个桃花扇的故事罢。”

    “桃花扇?妾身洗耳恭听。”

    “唔,话说某朝某代,国都江宁,秦淮河畔,多有行院,其间女子,虽寄身风尘,却是才貌俱全,志行高洁——”

    别院屋内,郭继恩直入卧房,上前揭开那幅大红盖头,许云萝端坐床沿,仰起小脸望着他,心中砰砰乱跳。

    女孩云发丰艳,肤若凝脂,眼波盈盈,樱唇微抿,神色有些慌乱地瞧着他。

    郭继恩镇定心神,轻轻捉住她的小手,含笑问道:“你一天未曾进食,想必是极饿了?”

    “先前继雁进来,悄悄给妾吃了些糕点,是以还撑得住。”许云萝小巧秀美的鼻子轻嗅,“都帅喝了不少酒呀。”

    “韩相国他们有意捉弄,着实有些招架不住。”郭继恩摇头低笑,瞅着小娇妻道,“我去灶房做些吃的,咱们一块吃些儿罢。”

    许云萝连忙起身:“妾与都帅一块过去。”

    她连衣裳也未换,两人就这么挽手出了卧房,许云萝低声问道:“都帅笑什么呢?”

    “得偿所愿,自然是心中欢喜。”

    “天下好女子无数,为何,为何一定是妾呢。”

    郭继恩微微眯眼,回想着梦中情形,低声回应道:“前世今生,有幸相逢,同衾同穴,抵死缠绵。”

    庭院角落里,白吟霜粉面含泪,哀怨地瞅着霍启明:“为什么夫君狠心要让李氏与那侯生分离,他们明明已经重逢了呀。”

    “不因重作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销——这是原作那位大贤偏要如此写,”霍启明恼火说道,“我又有什么法子?”

第一百零一章 麾师再出征

    秋风又起,细雨复落。尽管白吟霜百般不舍,霍启明还是决然地动身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他立在公馆大门檐下,身披蓑衣,正色对妻子说道,“此军戎大事,必须要有人去做。就算不是贫道,也会是别的兄弟,甚至都帅自家。以长远而论,不但陇东、河湟,及至西凉四府、甚或西域、漠北,国家既振,则必收取之。此非人力可阻也。”

    白吟霜抱着小女儿,霍云熙立在母亲身旁,小身子笔挺,神色郑重,口齿清晰:“愿爹爹平安无恙,早日凯旋。”

    “好儿子。”霍启明一向不喜云熙一副小大人模样,这会却喜笑颜开,低头瞅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很是满意。

    白吟霜媚眼如丝,瞥着丈夫道:“先不要说这些千秋社稷的大道理,妾一个弱女子,不懂。老爷就没有要想着躲开家中妻儿,独自去外州快活的念头?”

    “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可当着孩儿的面胡言乱语。”霍启明一本正经说道,“此军、国大事,多少男儿离妻别子,也必定会有人长眠绝地,不得返回。贫道麾兵十万,运筹决策,干系极重。若有不慎,则无颜对九州父老矣。这窃玉藏娇之事,不要说贫道敢有如此龌龊念头,便是继恩兄等人知道,我有何面目见之。”

    白吟霜面有愧色,低下头来:“老爷说得是,妾不该以此语调笑之。愿老爷早日光复河山,奇勋伟业,凯歌归京。”

    于是霍启明辞别妻儿,领着并不情愿的耿冲出了丽正门。郭继恩、于贵宝、谢文谦、粟清海、刘清廓、王庆来、张守贵等人都在此送别,此外还有以向胜为首的一哨亲卫营骑兵,预备随行扈卫。

    萧瑟秋风,绵绵细雨之中,郭继恩正色嘱咐道:“冬季将至,用兵务以稳妥为要。先易后难,若敌顽抗,可暂且罢兵,待开春之后再徐徐图之也。”

    霍启明觑着他冷笑一声:“自打贫道在澄心阁主动请缨,便已仔细谋划。继恩兄今日不要灭我的志气,明着说罢,元旦之前,道爷必定回转。”

    他继续说道:“拔取上邽、渭州等处,并非难事,亦无足道。西面临洮,咽喉之地,必定倾尽全力击之。若临洮不克,则后计无着,此乃全局要害之处。贫道此去,便是要督战临洮。”

    粟清海闻言,连连点头。郭继恩轻笑一声,也不再言语。霍启明傲然抱拳,领着耿冲和向胜等人,打马出城。

    霍启明以相臣身份,领陇东道招讨经略大使,总揽西北军务,雍州之文、武两班,俱听处分。在他动身离京之际,桑熠、徐珪等将领,已经率部西出大震关,打响了收复陇右的战事。

    霍启明离京之后,新任海军检校提监施怀义才从山东胶澳赶至京城任事。得知中书省驳了枢密院的造舰计画,他不禁勃然作色道:“这干老儿,好不知轻重。都帅也未免太过优容,不然,督政府强行颁令,他们难道还能抗着不办?区区六条铁舰,够做什么用的,便是北海水师这一处,也嫌不足。”

    “国之财赋度支,本是中书职分所在。”郭继恩耐心解释道,“开造新舰之事,年初公议之时并未提及,所谓量入制出,宰相们反对,也是应有之义。你和刘都督先不用急,来年开春之时,本帅自会设法,再拔出一笔银子来。海军署诸位,要尽速拿出新舰的稿子来,数目、尺寸、火力、航速,都要仔细框算清楚。这每一缗银钱,俱是民脂民膏,咱们不能轻易给挥霍了。”

    刘清廓轻轻点头,施怀义却转着眼珠道:“数目么,自然是愈多愈好了。”

    郭继恩冷笑一声:“光有数目,能济得甚么事。本帅拔给你数千舢板,能纵横大洋么?”

    “是,卑职失言。”施怀义立即老实下来。郭继恩摇摇头,继续吩咐道:“除了新舰之事,还有一桩急务,如今东海水师,是由何人掌之?”

    “蓝秀忠,为东海水师统领,”刘清廓答道,“王景岳为军监,备兵二万五千余人,战船近二百只。”

    “蓝秀忠能当重任。”郭继恩点点头,“教他们详为筹划,预备登陆夷洲岛,然后设法开山抚蛮,以为久计。”

    他正色说道:“夷洲虽处远僻海外,却是十分紧要,绝非不毛之地,实乃肥饶之区,其北连吴会,南接粤闽,所关甚大。海军署当与江南行台,会同酌议。”

    两员大将虽有些困惑不解,却还是点头应命。俟郭继恩离去之后,刘清廓立即吩咐参谋们,设法搜集古书典籍,查录夷洲之记载,编纂成册,又给江宁周恒去信,详述此事。

    对于燕京城、乃至燕州境内的百姓们来说,所谓皇帝登位,皇帝逊位等事,都不过是可以围观议论的热闹而已。自当年郭峻出镇燕州至今数十年,官民人等早已习惯了燕州行台发号施令的日子。不论是当初的行台衙署,还是如今的督政府,不过是换了称呼而已,燕镇,始终都是郭家的燕镇。

    而营州三道之地,原本就是郭继恩亲率锐师收复,并设官分治。无论是从中原迁移而来的流民,还是当地部族,自然也都以燕京惟命是从。再加以他们分田地、兴工商之新政,令地方面貌为之一变,遂人心物情,皆所向之。对郭、霍等人来说,燕州营州两处,便是国家复兴大业的基业所在。

    至于并州雍州中州,及至两湖、淮南江南等地,多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如今终于归之一统,百姓们只要有饭可吃,不致流乱,则国之君长,是谓之皇帝还是督政,都不过是名称之别罢了。对于他们来说,京城之事,未免太过遥远。

    燕京政令,便因此而有条不紊,发布四方,在军队的支撑之下,各地新署的文官们,将中枢的文令落至实处,九州大地,逐渐现出令人惊奇的变化。

    郭继恩设立督政府,自领督政之职以驭天下。其俸给之数,令相臣们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几位通事郎提议,为督政府专设内帑,被霍启明断然否决。郭继恩闻知之后,便吩咐道,督政与中书令、议政仆射、御史大夫等职相当,同为一品,因此只领一份一品职俸便可,不必再议。

    政事堂终究觉得不妥,最后由霍启明提议,另设一份督政津贴,月定二百缗,算是对郭继恩捐出静明山别业的酬谢,此事遂就此议定。

    对许云萝而言,成了郭继恩的小妻子,日子似乎与往日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只觉得两人更为亲密了些。闺房之乐,夫妇之欢,令她脸热心跳,而愈发情深不能自拔。

    燕京城内,白家乐社所推出的新戏桃花扇,轰动一时,其清辞丽句,被人广为吟诵,赞叹不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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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江山介绍: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度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节度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节度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