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此情徒可忆
施怀义赶至燕京履新之际,风言风语也在枢密院、西山和南苑两处大营,还有讲武堂等处流传开来。毕竟,身佩三品护将军臂章,就能高据提监职位,位在诸军军监之上,的确是不能不教人眼热心妒。
议论自然也传到了一品上将军、监军署都监于贵宝的耳中,这令他很是恼火。在巡视南苑大营的时候,他拍着桌子喝道:“海军之都督、提监,自然是在海军之中遴选,非干卿等之事!若有不服者,便要想想当初,都帅召集人手编入海军,怎么就没有自告奋勇之辈?”
没过几日,一支新的东倭遣唐使团,于海津港口登岸。
使团长是倭国新任治部卿佐藤立树,他们登岸之后,对海津府城显露出的繁华之象,大为惊叹。
原田正实也在这支使团之中,他也察觉与三年前想较,海津城的确变化甚大。
街道变得宽阔起来,许多低矮的民屋都被拆除,换之以漂亮的两层三层楼房,装着镶嵌玻璃的窗户。硬山式的两坡屋顶,皆是海津地域所喜欢的青砖灰瓦,高低错落,别有意趣。
道路两旁的煤气路灯,彻夜通明,城墙内外,都出现了许多新建的工厂。驿馆的中庭里接入了自来水,只要打开铜制的水龙嘴,便可接水洗漱。此外还有通宵提供热水的浴池,让人洗去尘乏,极是舒坦。
“这真是,太政大人也无法享受到的美好生活呀。”当原田正实沉默地泡在浴池之中,与他一道前来的治部别曹松进哲男舒服地感慨道。
男男女女,神色坦然行走于大街之上,无所顾忌地说笑,整座城市,都让人察觉出一种昂扬振奋之意。
河北道观察使吴庭文设宴款待藩邦使臣,宾主尽欢之际,只有原田正实面色阴郁,心事重重。
当使团离开海津城,运河里吐着黑烟的蒸汽船又一次令他们惊掉了下巴。这前所未见的情形,令原田正实心下愈发地担忧起来。
使团终于进了燕京城,并下榻于日忠坊内的四方馆。这组楼房是全新建造,尤为富丽气派,里面住着几个来自营州的部族首领,用诧异而傲慢的眼神,打量着这群来自海外的藩臣。
鸿胪寺少卿王显仁和几位礼部官员赶来了四方馆,与佐藤使团长等人会面相谈。原田正实却独自在接官厅内,读着一份新出的邮报:东唐督政、元帅、枢密院都统郭继恩,昨日于武成殿内,授海军提监施怀义二品制将军之阶。中书省已经议定,自临济至山阳,重新开挖一条新的运河,以便于燕京与江南之粮、货输运。还有一篇文章,却是邮报访事对已成俘虏的南吴皇室子弟徐智勤之专访……
翻到另一面,则有燕都大学堂教授、枢密院直学士任之久,任夫子所撰写的关于黔中道地理之文章。
过了许久,原田正实才惊觉自己竟然对这份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他皱起眉头,将报纸放下,忍不住又低声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
飞鸟进辉得知原田正实跟随遣唐使团,再次来到燕京,便携深田小纪一块往四方馆去探访。他身形颀长,形貌英武,身穿六品绯袍,腰佩横刀,坐在椅子上也是教人觉得很是高大。
坐在他身旁的深田小纪,被衬得愈发娇小。
原田正实皱起眉头,将飞鸟进辉上下打量:“飞鸟君这是,升官了么?”
“是,”飞鸟进辉神色淡然,“在下得沈大人举荐,如今乃是刑部之督捕司员外郎。”
“督捕司啊,”原田正实有些惊讶,“在下听说,此处掌管捕快缉拿等事,权势很重啊。”
“其实传言夸大了,真正典掌缉拿之事者,还得是侍郎大人。”飞鸟进辉想了想又说道,“伊长政如今已经是四品的都尉官,升做旅将。赤羽医生远在晋阳,大仓实健如今在外府县学授课,他得了一个模范教师的称号,很是风光——但是却拒绝回到燕京来,真是奇怪的家伙。”
“啊,如此说来,诸君在唐国,都干得很是出色啊。”原田正实有心询问,却又觉得难以开口。
深田小纪瞅着对面的原田正实,低声说道:“奈子姐姐,如今还未返回京师呢。”
“哦,这样啊。”原田正实竭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眼底的失望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她一直很忙碌,是一位极得赞誉的医生。她也并没有成婚,至今还是只身一人。”深田小纪微微低头,继续说道。
原田正实于是又长松一口气。
只是他眼瞧着眼前这一对东倭男女,穿着唐国服饰,终究让他觉得心底有些不适,一时沉默无言,过了好一会,他才搜肠刮肚地寻到话题:“如果在下没有记错,飞鸟君如今正好是,而立之年。”
“你记错了,在下今年二十九。”飞鸟进辉依然神色淡淡。
原田正实更觉尴尬:“啊,很是抱歉,是在下记错啦。”
飞鸟进辉轻轻摇头,然后毫不迟疑地起身告辞。
“如果奈子姐姐回到京城,我定然会告知于她,奉行大人已来燕京之事。”深田小纪匆匆向原田正实行礼,连忙追着飞鸟进辉出了屋子。
秋雨已停,秋风萧瑟,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穿过大横街往承天门而去。“就算深田令史告知那位高桥医生,原田君来到燕京之事。可是据在下料想,医生也是不会随他回国去的罢。”飞鸟进辉突然开了口。
深田小纪有些惊奇地瞧着他:“是,飞鸟大人说得不错。不过于情于理,奴都不应当隐瞒这件事的。”
飞鸟进辉点点头,再也没有说话。倒是深田小纪有些忍不住:“不知飞鸟大人,是否有时也会生起回国的念头呢?”
“从来无有。”飞鸟进辉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摇头说道。
他忽然倏地停下了脚步。
深田小纪险些撞上,连忙后退一步,诧异地瞧着他的背影。
“如果在下的猜测不错,想必深田令史,同样也没有归国的念头。”飞鸟进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深田小纪说话,“你我同样留居异国,彼此也算是相熟,如果在下向令史冀求燕好,结为夫妇,会不会,太过唐突?”
“啊,耶?”深田小纪好看的小脸刷地变得通红。
飞鸟进辉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低头说道:“乐天居士诗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我同衙共事,想必令史也已熟知在下性情,是以恳请令史,慎重地考虑在下的提议。”
深田小纪很是慌乱,下意识地说道:“可是,可是依照律法,夫妻者,不可同衙任事——”
“在下明白,”飞鸟进辉挺直身体,神色郑重,“如果令史愿意接受在下的提议,那么在下这就去向侍郎大人禀明,转任别处。”
深田小纪脑中一片混乱,瞧着眼前男子英气逼人的面孔,不知所措。
飞鸟进辉微微有些不耐:“令史并未摇头反对,那么,在下确信你是已经同意了。”
然后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女孩的手:“走罢,咱们一块去拜见侍郎大人。”
深田小纪懵懵懂懂地被他牵住了手往承天门而去,稀里糊涂地说道:“可是,飞鸟大人才被擢升员外郎,如果要转走一个,那么应该将奴调开才是。”
飞鸟进辉握紧了她的手,雕像一般严肃的面孔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自然是由侍郎大人来定夺。”
过了几日,深田小纪再次跟随飞鸟进辉来到了四方馆。原田正实瞧着两人十指相扣,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深田小纪有些羞窘,连忙将手挣脱出来,对原田正实行礼道:“好教奉行大人知晓,奈子姐姐因为过于劳累,如今有些不适,尚在江宁养病。想来至少须得月余工夫,才会返京。”
原田正实不禁默然,他沉吟一会,抬头问道:“在下打算去江宁,不知可需路引等物?”
“恕在下直言,就算高桥医生回京,想必也不会有跟你归国的念头。原田君与她情缘已尽,如此执着,其实对你们彼此,都是无益之事。”飞鸟进辉直截了当说道,“此情可待成追忆,足下还是,跟随佐藤大人一道返回罢。”
原田正实痛苦地低下头来,良久无语。
第一百零三章 王师越临洮
九月下旬,霍启明赶至西京,召集文武僚臣议事。
从朔方赶来出任行台都督的元珍农对于将领们瞒着自己制订出征陇东之策,很是恼火,在衙署里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但是霍启明蛮横说道,此事枢府已经议定,大军已发,不可更改。并强令元珍农、陈疆达等人,俱随自己往赴上邽。
桑熠、徐珪等将,仅留雍州二师,和才从益州返回的第六师驻守关内,其余八个师则越过大震关,与图鞑之新附军交战。盘踞在陇东等地的白万钧、宋愿等将不敢正面硬撼,遂率部退往临洮。
霍启明至上邽坐镇,下令诸将集兵,过渭水之源鸟鼠山,直趋临洮,下令限一月之内,必定攻取。
临洮城为夯土城墙,很是低矮,西临洮水,北面是莽莽荒原,一派塞外景象。其地距金城府不过一百六十余里,历为兵家重镇。雍州军行军长史陈疆达召集陇城、平凉、成纪、上邽等处百姓,组织驼队为大军输应粮秣,唐军冒雪西进,开始围攻临洮城墙。
坐镇金城府的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亲率胡骑精兵东来相援,其部将扎儿护试图夜袭唐军军营,未果,双方战至天亮,图鞑兵未能从唐军包围圈撕开缺口。
随后,鄂勒支主力赶来,双方在八里铺展开了一场血战。图鞑步骑三万二千余人,以骑兵为主力,向东唐军阵发起了冲锋。
徐珪亲率七、八、九师自南向北列阵迎敌。直到敌骑冲至二十丈之内,步枪兵才开火射击,第一排的骑兵很快倒下,引起了虏兵的一阵慌乱,然后他们重整队伍,继续猛冲过来。
枪声愈发密集,图鞑人向两翼的包抄也被唐军打溃了,尽管中路的骑兵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决死冲锋,但却是徒劳无功。
偶有极少数骑兵拼死冲入了唐军阵中,也未能引起丝毫的慌乱,这些骑兵也被迅速地杀死,只造成了为数极少的伤亡。
大炮开始怒吼起来,援助骑兵的图鞑步军也被杀退,大地之上,雪白,血红,到处都是尸体,还有星罗散布的弓、箭、胡禄、长矛和弯刀。鄂勒支白白地损失了五千多精锐,而因为唐军留下了足够的看守兵力,城内的新附军根本就不敢出城接应。八里铺之战,再次以图鞑军的惨败而结束。
参战的三万唐军,伤亡竟未至百人,这一战绩,将领们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徐珪以千里镜察看,眼瞧着图鞑军仓皇败走。他摸着唇髭,很是满意:“自今而后,我有火器在手,胡骑便再不能为乱中原矣。”
“将军不可大意,”九师检校点检王仲玄正色提醒道,“贼部兵器不及,必然会想别的法子。战场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若以为从此天下无敌,则谬矣。”
徐珪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咱们回师,禀报经略相公,预备围打城墙。”
援军败走,白万钧、宋愿等只能率部强行突围,新附军万余兵马战死在城外,另有一万多人抛下兵器投降,两员归附之将仅率数千残部南走安乐,退往河州。
唐军顺利夺下临洮,商队、民伕也跟着入城,洮水东岸,再次人声鼎沸起来,头顶肩背牛拉马驮服饰各异的胡汉商贩,还有叫卖胡饼的当地妇人,空气之中的淡淡血腥气早已散去。城中屋舍井然,竹木扶疏,城外的群山依旧沉默,完全瞧不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霍启明得知临洮攻克,当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北进金城府,一路则西攻河州、乐都,直至鄯州。
陈疆达含笑向元珍农拱手道:“元公一力反对,如今可知是担心过甚也?”
元珍农板着脸,一语不发。倒是霍启明摆手道:“不可得意忘形,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金城府如今是鄂勒支全部家当所在,这一战,不好打!”
他说着招手示意陈疆达和参谋桌玉思等人都凑过来,教他们看自己绘的图纸:“此乃刺刀,配于步枪之上,便可替代长枪,你们瞧瞧,觉得如何?”
临洮大捷的消息登报之时,燕镇百姓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大多数人都没有过于在意。民众的兴趣,如今完全在另一桩事情之上。
官府从西山煤矿至燕都钢铁公司,铺设了一条仅有数里长的铁路,这件事情令京师人等,极为惊诧,消息一经公布,无数人奔涌而去瞧热闹,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然后,燕都邮报郑重宣示,集中多位大家、名匠心血的蒸汽机车,已经造成,并且还发布了精心绘制的图片。
一个铁制的台座之上,安放着一个铁制的大圆筒,圆筒一头立着烟囱,两旁有两个大铁轮子,以连动杆与台座旁的铁轮相连,图片上还画了一个工匠,以显示其体积大小。
牵头主持此事的,是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大学堂学生,应达才。
这台被命名为黑龙号的机车,在铁路上奔驰之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人们心惊胆战地瞧着这个轰隆作响的铁怪物,无不啧啧称奇。
许云萝也跟随郭继恩前来观看,她胆怯地紧紧捏住夫君的衣袖:“往后咱们出行,便要乘坐此物么?”
“你不用害怕,火车乘坐,极为舒适,便如咱们乘坐那蒸汽船一般,又快又稳,远胜马车。”郭继恩安慰她道,“要不,眼下咱们就登上机车,先为感受一番?”
“不不,还是不了。”许云萝连连摇头,“还是往后再说罢。”
从西山返回之后,郭继恩亲自为邮报撰文,详述铁路与火车,对于国计民生之振兴,意义甚为重大。此外,又另请大学堂夫子和学生们,为官府筹划一条正式运营的民用铁路。
休沐之时,郭继恩和许云萝,由梅氏兄妹等人跟随着,返回灵春坊别院小住,因为铁路之事,他的神色依然显得很是振奋。
故相苏崇远忽然来拜访,倒令他大出意外,连忙恭敬请入正厅相见。
相较乞归之时,苏崇远的面容愈发显得苍老,不过气色却是好了许多。他四下打量屋子,意有所指说道:“此处虽甚为精致,如何比得上宫城之壮阔富丽也?”
“燕京宫城,虽为奢壮,又如何比得西京之太极宫,比得中州之洛阳宫?”郭继恩笑着请老相国落座,“江宁建康宫内,南吴徐敬徽身消国灭,不过就是今岁之事——万岁千秋谁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
“督政倒是瞧得豁达。”苏崇远摇头感慨,但还是提醒道,“只是督政自设十年之限,以老夫观之,督政之举措,古今帝王无有过之。则十年之后,必为物情所留,届时督政又如何处之也?”
“某素无恋栈之意,况且天下高贤大才多有,替之者未必不如郭某也。”郭继恩从容笑道,“老相国无需过虑,天下既非一人之天下,如今制度已成,则任谁来做这个百官之长,天下军民人等,必不容独夫之妄为,这九州社稷,乱不了。”
苏崇远轻拈胡须,良久才点头道:“但愿如此。”
故相国告辞离去之后,执笔中书令周思忠又来拜访,郭继恩很是诧异:“周相来此何事?凡政务者,皆不宜于私宅议之也。”
“是为着新修运河之事,”周思忠沉吟说道,“仆祖籍汴梁,是以想着,俟新河凿成,自燕京直通山阳,而不过河南地,则不但洛阳,连豫东之地,只怕也会从此衰落矣。”
“此事恐实难避免,”郭继恩坦然承认,他想了想道,“不过,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运河之利既失,咱们可以从北至南,修造一条大铁路,贯穿河南,岂不更好?”
第一百零四章 血战金城府
尽管唐军火器精良,战志高昂,金城府之战,却依然打得很是艰难。鄂勒支在城池南面和东面又筑起两道营垒,以为阻截。金城府为夯土城墙,坐落于大河南岸,方长十四里余,南面西面皆山。徐珪和师将们搜集舆图仔细查看,也意识到经略相公的提醒,金城府不易克下。
雍州军自临洮分兵,北进金城府的计有五个师,从人数上,并未占据太大的优势,在七师师监许绍荣的提议下,徐珪同意了夜袭的战术。未曾参与中原决战的雍州一师点检丘昂吵着要去拔除敌营,甚至不惜立下令状。徐珪遂遣一师和五师发起夜袭作战。
这两个师都没有东出潼关加入对南吴的作战之中,因此从师将直至各营管、队官,都憋着一口气。两万人马冒雪潜至东营垒前,并悍然发动了强攻,营垒之中的敌军很快支撑不住,弃营撤回城内。
但是城南的作战却打得异常艰难,鄂勒支不甘心就此放弃金城府,因此将所有能投入的兵力几乎都部署于此。唐军以炮火轰击之后仰攻敌营,此时四处躲藏的图鞑士卒却突然钻了出来,冒着密集的枪火以羽箭、滚石还击。
唐军几乎每突进一尺之地,都要付出伤亡,激战一日一夜之后,徐珪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
师将们再次连夜聚在一处,详为商议,五师点检张宗玉主动提出,将部伍移至南面参战。徐珪也点头应允。然而次日五师才离开东面营垒,城内的守军就反扑过来,向丘昂所部发起了猛攻。
两军在长洼山营垒西面殊死恶战了大半日,点检丘昂和师监张伯俊俱都亲身执枪御敌,直至日昳之时,图鞑军才因为伤亡过重而不得不停止了进攻。营垒坡前,积尸遍野,教人心惊。
雍州一师当初组建之时,便是以徐珪所率领的关内老卒为枝干扩编而成,这令他很是担忧东面情形。而原本打算修整一日的沈望和曹靖等师将,则主动要求继续向王家磨敌营发起攻击。徐珪遂果断下令,再次以三个师的兵力,从南面投入战斗。
前来增援的第五师师监董成安,设法抢占了敌营西面的一处村寨,将野战炮拖来此处,对半山头的营垒发起轰击,然后,四师师监鞠义率部从正南方向,五师官兵从西侧,同时发起了进攻。
一师参谋梁本德翻过山路赶来侯家峪大营,向徐珪禀报了东面战事情形。得知丘昂等人打退了守军的反扑,徐珪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果断下令,七师点检段吉谦亲率两个旅,以增援攻打南面营垒的战场。
徐珪几乎是将手里能动用的兵力全部都遣了出去,唐军付出伤亡近四千人的代价,几乎尸体相叠,才终于拿下城南营垒。
城东和城南两处营垒皆失,金城府内守军,士气大泄。许多人已经在悄悄商议,如何逃走,只是鄂勒支的附离亲兵巡查得十分仔细,才没有出现哗乱之事。
天寒地冻,东唐军又休整了数日,才从东、南、西三面开始围城,预备强攻。
大炮轰击夯土城墙,一连数日,又征各处村寨百姓相助,唐军尚未发起登城战之时,鄂勒支自己先突然出城北逃,渡过大河,西出金城关,沿着乌逆水退往广武。主将先逃,城中登时乱做一团。
唐军察觉形势有变,果断提前发起攻击,至申初之时,终于攻入城池,并开始逐巷逐屋,扫荡顽敌。
徐珪在金城府打得很是艰苦,桑熠率领的三师兵马,却是推进顺利,轻松夺取河州、乐都。白万钧和宋愿在当地不得人心,诸羌皆作壁上观,眼瞧着新附军西逃武威,然后毫不迟疑地向东唐归降。
只是在鄯州城下,唐军遇到了吐蕃首领共岱的反抗,吐蕃军也同样被迅速击溃,共岱以城降。至此,陇东战事,以全面获胜而结束。
霍启明遂下令复设陇右道,却苦于无有合适的观察使之人选,犹豫再三,他选择了由行军长史陈疆达检校陇右道观察使,因金城府城南有皋兰山,更其名为兰州,设为一道之治所,又将鄯州更名为西宁,命桑熠以陈启泰所部雍州军第八师镇守之。
陈疆达与霍启明等人道别,由一伍骑兵护卫着,赶赴兰州去了。霍启明犹觉心不自安,遂由元珍农作陪,出城游览麦积山。
上邽地处峡谷,城形狭长,早在北魏之时,便以五城连珠而著称于世。麦积山则在城外东南,其石窟立像,精美绝伦。莽莽雪原之中,麦积山有似一位白发老者,霍启明闻名而来,却是瞧得心不在焉。
元珍农瞧出霍启明心神不宁,于是说道:“老夫久在关内等处任事,颇知雍地民情。若经略信得过,老夫可留驻临洮,以掌营田等事,如何?”
霍启明闻言大喜:“元公以都督之尊,愿留此处,则小道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既如此,何若将行台也暂设于兰州城内?教灵州、西京两处,以事呈往兰州便是。”
元珍农瞅着他,微微叹气:“参政济世雄才,只是毕竟年少,未免太跳脱了些。”
霍启明摸着鼻子,嘻嘻笑道:“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元公觉得小子说得可是?”
元珍农大奇:“此亦一家之言也,然见参政之气概出众,非同凡响。”
于是霍启明便赶在元旦之前,冒着风雪,返回了燕京城。
谢文谦、柴弘等人至丽正门外相迎,霍启明坐于马车之内,身着狐裘鹤氅,嘴唇哆嗦说道:“这一回,活活冻杀贫道也。自今往后,率众出征之事,贫道再也不去了。”
“启明兄弟治国御军,皆有奇勋,这正是能者多劳。”谢文谦骑在马上,含笑说道,“据都帅所言,筹边未完,你当真往后不再出京了?”
霍启明眼珠转了转:“往江南烟水处巡视,贫道却是不介意的。”
谢文谦不禁大笑起来。
丈夫赶在年节之前返回,白吟霜自然也是十分欢喜。用过晚饭之后,夫妻俩依偎在一处向火,瞧着一群孩子们嬉笑玩闹,白吟霜倚在霍启明肩头,笑吟吟说道:“那一支桃花扇,震动许久,甚至还有士子文人,跑来妾的乐社,索要唱词。便是那燕都邮报,也刊文极力夸赞,不知老爷在西京之时,可也曾读过了?”
“王总编如椽之笔,文章自然是极好的。”霍启明有些心不在焉,他握着妻子的手问道,“道爷我出京这几月,京中可还有甚么大事?”
白吟霜撇嘴道:“不就是那甚么铁路,火车之事?妾不信都帅老爷不会去信与你分说,这会又来巴巴地问于妾身,老爷不就是想听妾再夸你几句么?”
霍启明但笑不语,白吟霜想了想又道:“另外倒是有一桩事,听说有一位什么唐公,自荆湖来了京城,只比老爷早了几日,也很是惹起了一番议论。”
“唐颂良唐都督?”霍启明沉吟起来,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
第一百零五章 别业之新年
唐颂良携妻女入京,是受郭继恩之邀,参与新年之议政院集议。其人素有令名,仆射、宰相等皆随郭继恩往丽正门相迎,令唐颂良心下很是激动。
入城之后,郭继恩便将他们安顿在自家的灵春坊宅院之中,并邀其同游西海池,共论国事。唐颂良颇觉不安:“元帅如今已是国之督政,万民之主,拨冗相陪某一个衰朽之人,唐某何敢当之?”
“唐公切不可称老,仆射杨公,年岁还长于唐公,其精神矍铄,砥砺奋发,足为后辈楷模也。”
“下官旧日便与杨仆射相识,昨日又被其邀至宅邸,宴饮相谈。”唐颂良拈须说道,“仆射之老成谋国,刚柔兼济,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郭继恩但笑不语。阳光明媚,晴空朗照,湖面已经结冰,北风吹来,微有冷意。
事实上,除了杨龄,周思忠、卢弘义等人也邀请唐颂良至宅中聚饮相谈。几位宰相心知肚明,唐颂良此番前来,必定会留京,其人之名望资历,必入政事堂,将来同署理政,先为熟悉彼此脾性,总是不会错的。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怀明三年的元旦,终于来临。今年再不用冒着凌晨的严寒,往皇宫之中举行大朝会,百官们在家中向火之时,也不禁想着,其实没有了天子,也未见得就是一桩坏事。
郭继恩、许云萝则带着梅氏兄妹住进了静明山别业之中,以度年节。霍启明、白吟霜夫妇也带着一大家子前来凑热闹。孩子们四处跑来跑去,又在院中点起爆竹,这座一直冷清的别业笑语喧哗,充满了生气。
除夕之夜,别业中男女老少皆至二楼露台,远观城中放起花炮,焰火四射,俱都拍手叫好。白吟霜扯住丈夫衣袖,笑吟吟道:“似这般,才叫火树银花不夜天呢。”
霍启明不屑道:“这个算得什么,你可曾见过漫天烟花,绚丽弥漫?”
“妾果然不曾见过,却不知老爷于何处见来?”
“我——”霍启明摆摆手,“将来总有教你见着的时候。”
别业为砖石结构,灰泥饰面,与城内之木结构宫室大不相同。霍启明愈瞧愈是喜欢:“紧挨着这处别业,再建两处院子,以为消暑之地。到了夏日,政事堂便移至静明山来,岂不妙极。”
雪后初晴,郭继恩陪着他在院子外徜徉,闻言扫了他一眼:“此正筚路蓝缕之时,你便想着如何享福了?”
“贫道自陇东回京,如今那边百姓还有极为穷困者。便是在关内,尚可见年初饥荒致死之人,白骨露野,惨不忍睹——只是这与咱们在京城先安享富贵日子,并不相妨。照仁兄这等说来,咱们花费钱财人力,弄什么蒸汽机,轮船,铁路,其实也是无益之事?”
“你要这么说,就有些强词夺理了。”郭继恩摇摇头,“我只担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此等事情,终究难免。譬如眼下,山脚路口,便有亲卫营日夜值守,这便是他们职分所在,难道你将他们都遣走?”霍启明将麈尾插于颈后,平静说道,“此处幽静,迟早划做中枢禁地——你以为往后不会有人兴此念头?”
“往后是往后,到了那时再说。”郭继恩将这事按下不论,转头问道,“杨运鹏、周恒两位,得有一人调回京城来才好,你以为如何?”
霍启明远眺城墙,慢慢说道:“这事啊,牵一发而动全身呐。周恒兄坐镇江南,掌管着三道之地,未可轻动。若是运鹏兄,则咱们以谁人替任中州都督,才能令向祖才膺服之?”
郭继恩沉吟良久:“恐怕得将向统领转迁别处才成。”
一连七日,两人漫步山间,商议国事,也不陪伴妻儿。白吟霜恨恨说道:“这两个人,就不能凑在一处,不然,还成婚做什么,索性便一起过日子得了。”
许云萝抱着霍云锦,只是微微一笑。
“你倒是贤淑得很,”白吟霜愈发生气,“等你也生下娃娃,咱们两个要再聚在一处,就愈发难矣。”
许云萝面色微红,岔开话题道:“一会要去行宫拜见太妃娘娘,姊姊还不去换衣裳?”
四人撇下孩子们,往西山行宫去拜见安太妃和怀明天子。景云长公主见行宫景致极好,便也占据了宜风堂居住。郭、霍等人拜见太妃之时,安太妃捧着手炉,小心说道:“妾不揣冒昧,有一事相询。长公主自和离之后,抑郁寡欢,形容消瘦,可否烦请政事堂几位相国,为其再物色一位夫婿——”
郭、霍两人便知长公主定然在太妃面前露过口风,霍启明想到皇帝逊位之时,长公主甚为安分,竟未吵闹阻止,便点头道:“此事贫道记下了,定然会为公主殿下择一良配。”
郭继恩瞅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白、许两个都露出好奇神色,不过她们都知道分寸,并未开口。
四人离开排云宫时,郭继恩才慢悠悠开口道:“你还当真要替她作伐?”
“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霍启明笑道,“以贫道观之,薛宁倒还真能降服得住她,若能玉成其事,说不定往后就清净了。”
郭继恩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这事。四人进了玉澜宫,怀明天子依旧穿着龙袍,正在书案旁挥毫练字,瞧见白吟霜便大喜说道:“听说你那桃花扇,演得极好,何时领着乐社,也来我这里演一出,教咱们见识见识?”
白吟霜行礼之后才诧异问道:“奴的乐社,在大戏台上演此戏十余回,为何陛下一回也不曾去瞧过?”
怀明天子吐吐舌头:“我一个退了位的天子,如此抛头露面,恐被京中人等耻笑。便是去书画院,我也只是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这又何必,”郭继恩皱眉道,“便是郭某,十年之后,亦要恢复百姓之身,难道十年之后,某便闭门不出了么?”
“你那是自家退位,我却是被你赶出皇宫的。”怀明帝说话也不遮拦,“这如何比得?若是都帅不想退,旁人又敢说什么。”
霍启明笑了起来:“依贫道说,陛下何如将九师等人,都邀至这行宫来?此处景物,远胜大学堂,其实,便将书画院索性移至行宫之内,也是极好。”
怀明天子若有所思:“此言有理。”
霍启明大笑起来,拍着他肩膀道:“闻说车婕妤诞下麟儿,陛下也不教咱们见见?”
第一百零六章 定政之宪章
家在京城的营州军营监百里桐,也在年节之时赶回了京城。
自当年跟随都帅出征辽东,百里桐便转署于新扩编的营州军,累官至提尉营监。只是因为路途遥远,六年来他只回京探看过一次。这一回,是协防山东的营州军第二师,预备要返回辽东,百里桐遂向巡检和旅监告假,趁此良机返京探看父母和妹妹。
第二师驻屯于青州、临淄等处地方,帮着本处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们撤离之时,士绅乡民皆来相送,百里桐与同袍们一道,与大家依依惜别,然后各自返回。
他离开队伍,转向西面,经济南进入河北境,真个是归心似箭,一路行色匆匆,当他自崇文门进入燕京城,已经是申初之时。眼见天色将暮,百里桐便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往教忠坊而去。
燕京城内的街道,俱已从青石板路改造为水泥马路。饶是如此,人力车的铁皮木轮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车夫穿着摞满补丁的粗布衣衫,拉车不紧不慢,与百里桐闲话说道:“小的听旁人读报,说是官府预备新造甚么三轮车,跑起来要轻松许多,只是不知道是如何模样,想必与马车相似罢?”
“这个么,某也不大清楚。”百里桐贪看道路两旁楼房,和次第被人点亮的煤气路灯,心不在焉答道,“军营里使用的,要么是马,要么便是四轮马车。”
“这等说来,军爷想必还不知道如今京城有了铁路?”
“不知道。”百里桐嘴里敷衍着,眼神惊奇地瞧着一幢正在兴建的五层楼房。
终于到了教忠坊的家门口,百里桐付了车资匆匆上前敲门,虚掩的门却一下就被他推开了。
庭院之中,一个年级比百里桐稍大些的陌生年轻男子,正要过来开门,这人穿着七品文官的青袍,有些愕然地瞧着他。
百里桐也愕然瞅着这人:“此处,可是换了主人了么?”
“是哥哥回来了。”百里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穿一件银红色缎面冬衣,神色十分惊喜,“这回可好,咱们一家人都聚齐啦。”
百里桐瞧见妹妹,这才长松了口气。那个男子连忙躬身作揖道:“原来是内兄回来了,在下祝琅,见过兄长。”
百里青云的身子依旧不大好,但是还能下床走动半个时辰,儿子突然回来,也令他十分高兴。说起这些年的生活,他也觉得满意:“老夫也就这样了,只要能自己进食,走动,便不算是拖累你们两个。樱儿在纺织公司,做得也很好,屡得夸赞。你寄回来的俸钱,为父都教你娘亲收着了,往后便是你要娶亲,咱们也算是有些家底。”
百里桐搀扶着父亲,心下歉疚:“孩儿军职在身,不能回京侍奉双亲,教父母劳累,这都是儿子的过失。”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百里青云摆手道,“你如今也是朝廷的人,为父岂能误了你的前程。便是你这位妹夫,常年奔波于大河之旁,老夫也只嘱咐樱儿,务要体谅他的不易。”
望着祝琅跟在妹妹身旁忙碌的模样,百里桐总觉得有些怪异,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问道:“听妹妹说,这位乃是河东人氏?”
祝琅过来殷勤说道:“酒菜已经备好,请爹爹、内兄过来入席罢。”
百里青云正色告诉儿子:“祝公子可是朝廷之中挂了名的议政卿,非是一般人物。”
百里桐大吃一惊:“议政卿么,这个的确极是难得。”
“不敢当,在下不过叨陪末座,附之骥尾而已。”祝琅神色依然谦恭。
元宵节过后,议政集议如期举行。霍启明受郭继恩委派,向众位议政卿、各报纸访事宣读了一份《国之宪章》:“国之主权者,归于亿万之民。民者无分胡汉,皆当平等以待之…”
每一位议政卿手中,都被分发了一份小册子,里面印着宪章全文。有的人不明所以,有的人却神色肃然。
智识深远之士,已经察觉到,这份粗糙的文稿所蕴含的巨大力量,尤其是,霍启明在宣读之后,正色吩咐前来旁听采写的访事们,务必一字不漏地刊载于所有报纸之上。
他环视会堂,加重语气说道:“诸位若是无有异议,宪章便为国家根本之法,就此议定。”
执笔中书令周思忠详述了官府去岁所推行的各项大政,以及赋税度支情形。参与集议的祝琅与许多人一样,都注目督政大人,他与杨龄、朱斌荣两位仆射坐在一处旁听,低声议论,打着手势比划,三人神色都很是专注。
纺织公司总办王鲁宗这回没有前来,被副总办秦东虎所取代,祝琅心下奇怪,便悄悄问道:“可是贵处去岁换了议政卿之人选?”
秦东虎摇头叹气:“非也,其实是因为师父他在年节之时,与家人用饭之际突然病倒,不能理事,只好报与工部,由在下替之也。”
祝琅闻言,不觉愕然,回过神之后忙道:“王总办如今是在医院,还是在宅中安养?在下当前往探视才是。”
“他如今还在医院病榻躺着,”秦东虎想了想,又仔细嘱咐道,“总之,酒虽佳物,万勿过量,谨记。”
祝琅默然点头,心情很是沉重。
集议之中,被大家议论得最为热烈的,便是铁路和轮船等事。来自山东道的议政卿聂霈、江南东道的荣肃全等人,都吵着要在本处地方修建铁路,哪怕资金自筹,也要促成此事。
第一天的集议结束之时,郭继恩、霍启明两人一道步出议政院,郭继恩低声说道:“到今年这景象,才多少有些共商国是的意思了。”
霍启明尚未答话,却撇见了并未跟随众人离去,而是候在一旁的都里城刺史拉巴迪亚,便诧异问道:“你何时回京的,为何也不先见拜见贫道和郭元帅?”
“在下是乘坐蒸汽船,从海津登岸。”拉巴迪亚瞅着郭继恩说道,“元帅,宪章很好,可是在下还是那句话,当年的罗马,先有元老院与执政官,然而后来,终究还是有了皇帝,有了暴君。”
“此事非汝所知,”郭继恩沉下脸来,“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
“有,下官提议,将蒸汽机、轮船等物,货卖与新卢、东倭等藩国。”
郭、霍二人皆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第一百零七章 侍郎署行台
议政院集议,争论得很是激烈,但是对于铁路之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应当大力推行之。朱斌荣对访事们说道:“交州、宁州等处,山高水远,未能有人入京参与集议。若铁路铺就,则一日千里,边疆亦为坦途,实于国于民,皆有万世的好处。”
各州各府,都吵着要银子,建工厂,修道路,与宰相和六部官员们唇枪舌剑,争论得很是激烈。韩煦甚至拍着桌子发怒道:“勘测、选址诸事,都尚无头绪,就要中枢发文,天底下哪有如此简单之事?都不要吵,一个一个慢慢呈来。”
河东观察使夏树元毫不示弱,愤懑说道:“如今朝廷考绩之法,极为严苛。去岁河东之赋税,较之往年,多出近四成,吏部仍讥之为暮气深重,户部也说咱们不思进取——似这等,便是中枢不允,咱们河东之民,也会自筹钱财人手,将这铁路之事,一力办之。”
“哪有夏都使说得这般容易。”卢弘义扶额道,“自平城至晋阳,中书省已经粗粗框算过,耗银逾四百万缗,这岂是区区一道之地所能承之?再者,就算借助民力,这铁路究竟是官办,还是商办,你们也要有个章程才好。”
“自然是创设铁路公司,官股为大,吸纳民股。”河东巡查使崔如贤腾地起身,厉声说道:“晋地之民,便是砸锅卖铁,三年之内,必定办成此事!”
他的声音很快又被淹没于一片议论声中。
来自军队的议政卿们,则往西海池枢密院议事厅,密议军机之事。有人打趣道:“议政院那边吵得沸反盈天,其实照某说来,咱们这边,才是真正的御前集议。”
“不要说这样的笑话,若是都帅听见,少不得会有一顿训斥。”
这人拍拍脑袋,懊悔道:“失言,失言,某就是爱乱说话,往后须得自家小心些。”
“听说,军供司给各处军械厂下派了五十万支枪刺的活计,此事可真?”
“咦,何谓枪刺?”
“嘘,噤声,都帅来了。”
议事厅门外,监军署都监于贵宝低声对郭继恩道:“枢密院细务,如今无人料理,难免有各自推诿情形。都帅须得将杨运鹏、周恒二位,调一个回京来主持军机日常之事才好。”
郭继恩沉吟着点点头:“好,某知道了。”
霍启明在议政院提议,原楚州行台都督唐颂良右迁为检校中书令,入政事堂平章国事,楚州都督之职,乃由楚州军统领唐成义检校之。没有什么人反对,这条动议很快就通过了。
唐颂良起身向四面拱手致谢,议政左仆射杨龄署令之时打趣说道:“卸任了一位唐都督,又署任了一位唐都督。某为官半世,倒也是头一遭遇见这样的巧合之事。”
燕州行台都督楚信章一直在府县巡视,直到议政院集议召开之后,才赶到京城。霍启明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道:“都帅有意教杨、周两位,都召入京师。”
“江南之地,想必不出三年,便复为国家财赋最为倚重之处。不知督政府意以何人替代之?”
霍启明瞧着他不说话,楚信章恍然点头:“下官明白了。真人的意思,下官何时动身?”
“总要等集议结束之后罢,小道请教楚都督,这中州行台,由何人出掌为好?”
楚信章皱眉拈须,想了想说道:“下官提议,将中州军向统领转任别处。不然,以其资历,恐难有令其服膺者。”
霍启明瞅着他道:“若是贫道将吴州军乔统领,与向将军互换?”
“可,”楚信章沉吟一会,毅然说道,“不论谁来掌吴州之兵,下官都能令文武相得,不至掣肘也。”
霍启明松一口气,拊掌笑道:“既如此,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霍启明再次向议政院提出,以燕州行台都督楚信章,转迁吴州行台。枢密院也颁下军令,乔定忠、向祖才两员统领,彼此对换职务。
周恒被召回京城,以一品上将军之阶,出任枢密院副都统。因为郭继恩如今已经不在枢密院节堂之中理事,周恒便成了枢密院之实际长官,主持日常军务。
检校兵部侍郎卢道然,出任中州都督,以接替杨运鹏。讲武堂副山长黄景禄,接替为检校兵部侍郎,入六部任事。
原中州都督杨运鹏,被授以兵部尚书之衔,也将返回京城。
议政集议结束之后,诸人各自返回,只有山西巡查使崔如贤,突然接到郭继恩密令,吩咐他暂且留京。
接着,吏部向政事堂提请,将营州都督郜云汉转迁为燕州行台都督,调回海津任事。
检校刑部侍郎薛宁被召至澄心阁,他神色沉静地打量着四下陈设,与孙治业说些闲话。直到郭继恩负手过来:“薛宁兄,咱们一块出去走走罢。”
“是。”
杨柳吐绿,迎春绽放,西海池畔,万物萌动。郭继恩负手瞧着初春之景,突然问道:“不知薛侍郎,与景云长公主,预备何时成婚?”
薛宁有些意外:“有劳都帅动问,卑职,其实有些犹豫。”
“男女之事,既已情动,顺其自然便好,何必顾虑太多。”郭继恩转头瞧着他,突然问道,“天子逊位之际,薛侍郎何以不发一语?你不是,向来以帝室之纯臣自诩么。”
“自都帅平定江南,这更替之事,便已不可避免。”薛宁苦笑一声,“卑职便是再做些什么,亦是无济于事。再者,都帅如此厚待天子、太妃,实是无可挑剔,便是靳公等人,也是无话可说。”
郭继恩轻轻点头,突然又问道:“若本帅遣你出京,经营营州,长公主可愿意同去沈阳?”
“啊?”薛宁愕然张口,不知所以。
“检校营州都督,兼管黑水、安东、辽宁三道之军务民政。你在东北的时日不短,熟悉地方,若本帅遣你出掌方面,可能当之?”
薛宁竭力令自己镇静下来,躬身抱拳道:“都帅如此信重,卑职定不负所望。”
“第一桩要务,便是京沈铁路,这事,你到沈阳之后,便要协理兵部,亲自督办之。”郭继恩想了想又问道,“这刑部侍郎之职,由谁接替为好?”
薛宁想了想:“督捕司郎官闻非凡。”
“督捕司闻非凡,慎刑司沈如峰,复鞫司景长清,比狱司齐允平。”郭继恩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刑部四位郎官之中,本帅以为,最不该升迁的,便是这个闻非凡。”
“下官知道都帅喜爱沈司郎,”薛宁神色依然沉静,“只是其人去岁才擢为四品,不宜升迁太速也。齐允平才气出众,然而入刑部时日非久,景长清又缺了些机巧。是以卑职想来想去,终究还是闻非凡最为适宜。”
“四人各有其短,”郭继恩不置可否,想了想摆手道,“河东宪使崔如贤尚在京城,不如就由他来接替罢。”
“是,此事自由都帅裁夺。”薛宁再次抱拳,又小心问道,“眼下职官调任,如此频繁,想必都帅乃有用兵之意?”
第一百零八章 尚书为总管
一品上将军杨运鹏之妻邵五娘,是一位地道的农家女子。其人虽说肌肤黄瘦,但是模样周正,尤其性情和淑,丈夫经年在外,全由她一手操持家务,侍奉双亲,抚育两个孩子。杨家搬入京城,住进思贤坊的公馆之后,郭继恩、霍启明、谢文谦等人都曾前来探看,很是钦佩这个女子的温柔勤劳,极力称赞不已。
邵五娘如今已经年近三旬,她还全然不曾察觉自己一品诰命之身份尊贵,不但亲自操持家务,还与两个侍女一道,在楼房后院开辟出一块菜地,种些黄瓜、冬瓜、白菜之类。
两个孩子都去了学堂,邵五娘正领着使女在前院里洒扫,却惊喜地发现丈夫突然出现在门口,风尘仆仆,面带笑意瞅着自己。
一霎时间,五娘只觉阳光明媚,春光极好。
杨运鹏接着召令,自汴梁返回京城,虽是挂念家中情形,却还是忍住思念之意,先往西海池去见郭继恩。好兄弟久别重逢,郭继恩也极是高兴,将他上下打量,然后一道往枢密节堂而去。
身在南京的周恒还在途中,郭继恩便笑着对杨运鹏道:“黄景禄黄护军如今已至兵部理事,运鹏兄往后可先至承天门内巡视一番,便来此处坐衙罢。”
“卑职是无可无不可的。”杨运鹏神色沉静,“不过据卑职料想,想必都帅有大举用兵之意,则卑职此番,应当不会在京中呆上许久。”
“本帅已经托付粟清海粟都督,与枢密院参谋司,一块拟定详细方略。”郭继恩瞅着他道,“不过,去岁才定江南,政事堂诸相,对出兵之事,必定反对。本帅少不得要与他们再争论一番。”
杨运鹏点点头:“军机大事,终究还是得枢密院这边定夺。几位相公就算一直反对,咱们亦可强行出兵,以行征伐之事。卑职,只等都帅一声令下,随时可披挂上阵。”
郭继恩觑着他黑瘦的面庞,微微一笑:“不急,运鹏兄许久未归,当先返家,以慰嫂夫人挂念之心。年节之前,某将杨昇杨晗两个,接出来住了几日,他两个又长高了许多,你回头瞧见,定然欢喜。”
霍启明得知杨运鹏返京,便与粟清海一道从西山赶回。高级将官们聚于枢密院议事厅,由参谋司副司监柴弘,将雍州军桑熠等人所搜集的西域情形,详细分说:图鞑必突汗从朔方率主力西进之后,经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而至西域。沿途连灭回鹘人所建的两个汗国,于莫贺延碛而西至乌浒水,北逾金微山,南抵图伦碛,设帐庭于轮台,地广数千里,胜兵十余万,实已威震一方。
郭继恩轻轻点头:“必突能再兴于绝域,建号万里之外,倒也的确不负枭雄之名。”
然后,从羽林军第六师被召来的巡检都支,向大家禀报了漠北情形,讲述了同罗部族的放牧生活,诸人都听得很是专注。
都支开始还显得神色有些紧张,后来众人不断提问,他渐渐松弛下来,愈发说得绘声绘色。盛开的野菊,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场,矫健的雄鹰,跳跃的黄羊,善于钻地的野鼠,他也说起那漫天风雪,教人和畜牧都胆战心惊的严酷冬天。
“野地朔风沙似雪,家家行帐下毡帘。”霍启明拊掌笑道,“听都支兄弟讲述这漠北风情,甚有趣味,与汉人所做之边塞诗,大异其趣也。”
都支挠头,红着脸从挂在墙上的巨大舆图前退开,安静地坐在一旁。杨运鹏环视众人,沉声说道:“枢府年内的用兵方略,一是西域,二是漠北。此皆万里绝域,非可等闲视之也。”
“铁路未成,粮秣辎重,输应繁难。”粟清海也点头说道,“以卑职之见,两处同时开战,则国力军力,俱有不支。当集于一处,先为取之,而后徐图另一处也。”
“言之有理,”郭继恩点点头,随即果断吩咐道,“就请杨兄,以兵部尚书衔,领天山道行军大总管,咱们,先取西域,再图漠北。”
不出郭继恩、霍启明所料,用兵西北之事,在政事堂几乎遭到了宰相们的一致反对。
唐颂良才入中枢,慎重地保持了沉默。周思忠、卢弘义、韩煦等人则态度激烈,周、卢二人认为枢密院此举是穷兵黩武,“夫虚耗中国,投兵万里之外,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人不可役,得其地不可耕,吾未见其可也。”
韩煦则认为:“用武荒外,建功绝域,竭尽府库,以争不毛,实于国家无大益也。若都帅执意为之,当俟铁路建成,输运便给,则大事可定也。”
“韩相,这铁路非一日之功,不要说修筑至兰州,便是从郑州至西安,实勘,铺路,设站,”霍启明摇头道,“至少也是三五年之功。若从兰州至敦煌,又需三五年,到得那时,虽大军可出,而民心皆异矣。”
他轻声吟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此等痛心疾首之事,诸相皆有耳闻。复边之举,非为炫耀武功也。西域东西南北各四千余里,远摄极西四十余部。昔年国之英杰,征伐多年,方才入我华夏。然后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画疆界,复生业,于是丝路畅通,商旅不绝。此前代之勋业,岂可轻易失于吾辈之手?”
“丝路?”周思忠好奇问道。
“是,所谓丝绸之路,东起东都、西京,经西域、波斯、大食而至于极西之欧罗巴。”霍启明解释道,“万里之径,商队、僧人、使节,来往不绝。经营西域,历为国策,其为丝路要道,各部亦心向朝廷,商旅之行,赖我国驻兵庇佑。如今失却,不但丝路断绝,更致关中危殆,甚至动摇国家根本也。”
“图鞑势盛,其既非商货产地,又非集散之地,而强占西域,切税商胡,督其征赋,榨夺各部财物,其之所为,并不得人心。”郭继恩也说道,“是以西征之事,宜早不宜迟。”
“都帅这等说来,也有道理。”卢弘义疑惑问道,“只是就算西域必取,这漠北苦寒无用之地,又何必征之?”
“欲复西域,必取漠北,”郭继恩简洁说道,“此事虽二,其为一也。图鞑原本崛起于漠北,此乃其根本之地。如今兵势衰弱,若不趁机取之,一旦虏王败回王庭,必卷土复来,震动中原矣。”
“如此说来,那是非打不可了。”周思忠沉吟,“如此,惟愿将帅们,料敌以宽,谋出万全,不然,徒费兵帑,有害于国矣。”
第一百零九章 名师再开边
整个怀明二年,身为军中统兵大将的杨运鹏,都出征在外。燕京思贤坊的公馆之中,只有妻子邵五娘带着两个孩儿,还有两个雇来的使女。
家中二老在公馆建成之后,跟随儿媳和孙儿孙女一块住了进来。只是做惯农活的两人实在不耐城市生活,于是又返回了安次县的乡下宅院,与次子杨运虎生活在一起。杨运虎也曾经给兄长去信,想着在京城里谋个职事,却被杨运鹏严词拒绝,还狠狠训斥了一番。
思贤坊紧挨着城墙,邵五娘很想在城墙北面开辟出一块菜地来,可是北城墙的两处城门从来不开,出入很是不便,她无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后院里翻地搭架,种些瓜菜,有时还拿去送给左邻右舍。
思贤坊内居住者,皆为朝廷高官。大家顾忌杨运鹏之权势,面上自然是笑脸相迎,十分感谢,背地里难免有人讥讽,觉得她一位堂堂的郡夫人,亲手做农活,有失身份。各家之仆童使女路上相遇之时,未免提及,这些言语,也就传进了邵五娘的耳中,令她又气愤,又委屈。
好在当初同在宣化戍边的老兄弟们,郭继恩、霍启明、谢文谦、周恒等时常前来探看,曾在杨运鹏麾下的旧部也会来拜访,又有白吟霜、程氏等人串门,邵五娘便将这份委屈,抛诸脑后。
杨运鹏也来信鼓励她道:“咱们自己流汗干活,养活自己,这是十分光彩之事,不用理会旁人议论。”又劝她气闷之时,不妨也去霍家谢家玩耍相聚,不必枯坐宅中。
如今丈夫归来,五娘心下极是欢喜,她虽不善言辞,却也每日与丈夫絮絮叨叨,将许多事情都说与他知道。杨运鹏含笑听着,也不评点,只是逗弄着女儿玩耍。
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九,春分之日。学堂给假,夫妇二人便带了儿子女儿,往城外西山去放风筝。谢文谦、霍启明二人也带着妻儿前来,恰巧相遇,便凑在了一处。
北国初春,仍有寒意,风吹如丝,已无冻杀之感。亲卫营军士和各家的使女们帮着孩子们一块将风筝放飞,三位家主说着闲话,渐渐溜至一旁,开始议论铁路、军兴等事,将家眷全都忘在了脑后。
直到军士们垒灶生火,预备午炊,三人才施施然回转。白吟霜恨恨说道:“舍家为国,几位老爷索性不要成婚了,便住在节堂里好了。也好过瞧着家中妻儿聒噪。”
军士们强忍笑意,三人面色都有些讪讪,便都一块帮忙做饭,切肉,抹油。霍启明犹在说道:“西征之事,要的是快打快攻,飚发电举,令其难以聚集大军与我决战。所谓广集粮,速进兵是也。”
杨运鹏点头沉吟:“克敌非为至难,收复之后,恢复人心,施行屯垦,这才是水磨功夫。”
霍启明又问道:“如今中州、雍州军各师俱已汇集兰州,运鹏兄动身之时,再从羽林军中挑选几个师一道随行,做你的中军,如何?”
正在用铁钎穿肉的邵五娘这才知道丈夫很快又要领兵出征,不禁手一抖,愣愣地瞧着他。
“小心些,还是我来罢。”杨运鹏连忙从她手里将铁钎拿过来,想了想又转头对霍启明道,“西征北征,皆当行之,若只以全力注于西域,则图鞑必有死灰复燃之机。在下想来,羽林军暂不征调,以备北边之事。”
霍启明瞧见邵五娘神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缩了缩头没有回话。谢文谦却道:“西征北征,自然是二者并重,不过也有先后缓急之分。依谢某说,羽林军者,居中而驭于四方,最为精锐,大总管率师远征,则必当从之也。”
“兵马太多,粮秣支应也是极为吃力之事。”杨运鹏皱眉思忖,“如今雍州军中州军汇集兰州者,加上渡河西进的并州军第四师,已近十四万之众,足够矣。”
没过几日,周恒携瑞凤郡主返回京城。顾蓓和田友信二人却被他打发去了杭州,往越州都督骆承明身边协理政务。回京之后,他又将妻子打发往军情司供职,枢密节堂之内,全部换成年轻军官,一个女子也不留。
郭继恩等在西海池膳堂为周恒洗尘接风,许云萝忍不住说道:“顾典书一个娇弱女子,周将军将其遣至万里之外,何其忍哉。”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霍启明笑道,“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说不定,顾典书心中欢喜得很呐。”
“既已为朝廷职官,听候差遣不是分内之事么。”周恒从容说道,“周某眼中,只瞧能不能任事,并无男女之别。”
军供司司监方伯崖,已被署为江南东道观察使,出京往江宁去了。接替其执掌军供司的辛广寿闻言,咧嘴笑道:“既是这等说,男女无别,为何如今这节堂之内,周将军是一个女子也不用?可见心中还是存了偏见的。”
瑞凤郡主听了这话,转头去瞧丈夫。周恒神色如常:“若是能吃苦耐劳者,某自然也会再将之调入节堂。”
霍启明闻言,哈哈大笑。
听取了粟清海和参谋司的禀报之后,周恒给羽林军下令,调羽林一师和二师,入征西行营,跟随杨运鹏一道出征。
然后,他迅速定出了一个远征漠北的计画,呈报与督政府:以并州军三万人为西路偏师,自云中北上。以营州军四万人出大鲜卑山,以为东路军。以羽林军四个师,加上燕州军三个师,七万之兵,为中路主力,三道齐进,十四万之众,以直捣牙帐王庭。
霍启明瞧见这份计画,倒吸了一口凉气:“周恒兄好大的气魄。”
“犁庭扫穴,正该以碫击刃,倾注全力也。”周恒身姿笔挺,神色慨然,“不然,俟其坐大,卷土复来,则边患无尽矣。”
“周副都统之意,咱们要两处同时开战?”
“自然有先后之分,漠北战事,可于七八月间发动。”
郭继恩轻敲桌面,沉吟问道:“以如此兵力,取之易也。只是,勒石记功之后呢,这漠北之地,又该如何治理?”
周恒闻言一愣,霍启明也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第一百一十章 藩国自更替
二月底,羽林一师和二师,约二万精锐兵马,跟随杨运鹏出京,沿运河南下,转进关中。西征所需之粮秣、军火等,俱由中州、并州和雍州三地承担,为了这次作战,中书省依照督政府的吩咐,特地拔银八百万缗,以为军兴支应。
报纸、文官们都心照不宣地对西征之事保持了缄默。事实上,在整个怀明三年,最为惹人注目的,还是铁路之事。各行台、各道都拟定了自己的铁路兴造计画。
为此,督政府特地颁布了一道教令,由兵部会同燕都大学堂定出法式,各行台均设立铁路公司,悉归于兵部统辖。铁路公司总办,皆领三品正议大夫之衔,并各自将其计画,呈报中枢,以为定夺。
又严厉告诫各处,万万不可好大喜功,率尔妄为之。
铁路之事,令中枢和行台都为之大费周章。而燕州、营州两处,因为早兴工造,实力最为雄强,煤、铁、军械、造船等业,远胜别州,因此,从燕京至沈阳的铁路,也就最早被议定下来。
此外,江南东道素为天下繁华所在,有丁口逾六百万,为南方诸道之最。自收复之后,朝廷也是极为看重,连遣心腹重臣坐镇,又拔银开设多处工厂,视其为将来之财赋重地,因此,从燕京至江宁的铁路,也将先行实勘,以定出线路。
宁州、交州等偏远之地,朝廷也同样十分关注,矩州、桂林、广州等地的驿骑使者,往来络绎,传递着地方与中枢之间的书信计议。霍启明再次显示出他喜爱更改地名的爱好,将滇南道更名为云南道,又移其治所,从大理迁至东南七百里外之昆州。
朝廷并在河湟之地设立青海道,将鄯州改名做西宁,为青海道之首府,仍归于雍州行台辖制。中州军第五师师监于松林,被转为文官,署任青海道之观察使。
无论是督政府,还是政事堂、议政院,都是一派十分忙碌景象,人人行路带风,宵衣旰食。杨龄、卢弘义、唐颂良等一干老臣,都觉得有些不堪重负起来,午间用膳之时,杨龄终于忍不住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似这等过疾过速,则未免根基不稳,潜有后患矣。”
朱斌荣觑着他,欲言又止。
然而第一个告病乞休的,却是御史中丞王仲扬,自年节之后,他便忽觉身子不适,抱恙支撑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不得不以病辞归。
此时薛宁已经受任营州行台检校都督,携景云长公主往沈阳去了。其出京之时,怀明天子与瑞凤郡主皆出光熙门相送,他觑着姐姐说道:“好好的京城不住,偏要去那苦寒之地,你这娇贵身子,如何受得住那边寒冷?”
景云冷笑一声:“待到入冬之时,本宫不会回京城来么?”
怀明天子无语摆手,薛宁本想对皇帝说些保重的话语,瑞凤郡主却向他敛容行礼道:“京沈之铁路,洵为国之大计,薛都督此去,还请务必着力措办之也。”
薛宁瞅着这位年才二十的绝色美人,虽一身贵气,神色却很是庄重。他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不消殿下吩咐,下官亦知其中利害,决计不会敷衍此事。”
“这天下都已经不是咱们家的了,妹妹何苦这般用心?”景云觑着瑞凤娇艳模样,心下恚怒,嗤笑一声道,“便是因为你那夫君,也是大可不必,难道他将来还会做天子不成。”
瑞凤垂下眼帘,只低声说道:“奴非为私计。”
“走罢走罢,”怀明天子无奈摆手,“你是未曾瞧见那火车之神妙之处。待得往后你回京之时,乘坐一回,自然就会喜欢了。如今咱们想看两厌,你还是趁早登车,夫倡妇随,往那临榆关外,去做你的都督夫人罢。”
景云忽又眉开眼笑,倚在薛宁身旁:“什么都督夫人,如今薛郎乃是当朝驸马。”
“你方才也说,天下已非我李唐所有,这驸马之虚名,还提他做什么?”怀明天子鼻孔出气道,“你这性情,最好是往后再不用回来了。薛将军,家姐性情蛮横任性,你既是娶了她,可务必将她降服住了。不然,又会生出多少事端。”
景云只是不屑冷笑,薛宁暗叹口气,躬身作揖,再次道别,终于领着长公主登车离去了。怀明天子遂与瑞凤郡主一道返回城内。两人骑马行进于大横街,内侍、金吾卫和随扈瑞凤的亲兵,都跟在身后。怀明天子抱怨道:“妹妹与周将军两个,回京这许多日子了,也不说来行宫瞧瞧我,瞧瞧太妃娘娘。当初娘娘何等疼爱你,竟然这就忘了么?”
“哪里敢忘,实是回京之后就被外子调遣别处,一时未能熟习之,竟是未能抽身。”瑞凤很是歉疚,低声说道,“沐休之时,奴便与外子一道来行宫拜见。”
“好,”怀明天子满意点头,“如今为兄已将大学堂书画院迁至行宫,你们来时,便在我那玉澜宫一块用膳。我教唐九松和邹晃也都来,一块相聚。”
“皇兄,外子着实是不懂书画的。”
“胡说,”怀明天子不屑摆手,“他比你懂得多。”
马队渐近承天门,怀明天子远远瞧去,若有所思:“当初居于皇宫之时,我也曾去过西海池,去过澄心阁。那澄心阁景物虽佳,毕竟只是一处小院。都帅搬至此处,不会嫌太过狭小么?”
“此事奴哪里知道缘由,或许往后会择址另建,也未可知。”瑞凤想了想又道,“其实玲珑院也不大。”
承天门外,有几个官员模样之人正在金水桥畔闲话等候,瞧见怀明天子等人过来,那个为首之人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躬身作揖道:“见过陛下,见过郡主殿下。”
“不必多礼,”怀明天子好奇问道,“你们候在此处,是要做什么?”
“在下是礼部主客司之员外郎,”那名身穿五品绯袍的官员神色有些尴尬,“这几位乃是新卢使臣,在下陪着他们,欲往政事堂去拜见几位相国。”
“原来是外藩使臣来此,”怀明天子好奇问道,“这也是寻常之事,为何你神色这等尴尬?”
瑞凤郡主也好奇地瞅着这名礼部官员,这令他愈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几个使臣彼此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却见鸿胪寺少卿王显仁从承天门内跑了出来,喘着气道:“跑得某好生辛苦,周相吩咐,着新卢使臣入中书省拜见——咦,这不是陛下么?”
“王少卿,瞧着似乎又胖了些——敢问这几个使臣是如何来历,要去见宰相?”
“这个——”王显仁觑着怀明天子神色,小心说道,“新卢兴福王已经逊位,原殿前军指挥使、安国公李承顺,如今乃是新卢国主,特遣使来京,求赐新国名。”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窥绝险地
李承顺废掉兴福王,自立为国主,并遣使朝觐,求赐国名,这事让政事堂几位宰相都有些为难。通事郎于佐贤提议道:“天子虽逊位,然国号未更,年号不改,咱们便以此实言告知来使便可。其国名之事,乃由新卢国主与臣下,自决便可。”
几位宰相都觉得可行,遂召新卢使臣相见,并向他们表达了上国无意参预藩国国主更替之事的态度。不过也有人感慨:“安国公亦为雄魄之主,只是与督政相较,则判若云泥矣。”
“此惊世骇俗之壮举,自古以来,绝无仅有,天下几人敢为之?”
使臣们还向宰相们表达了冀求谒见督政大人的意愿,郭继恩却对此事不置可否,眼下他另有一桩急务要办理。
楚州行台检校都督唐成义、湖南道检校巡查使杜葵,联名上封事,密奏长沙府刺史秦长浩贪赃事。郭继恩遂召议政集议之后一直被留京的崔如贤至澄心阁,商议此事。
崔如贤至澄心阁涵元殿时,郭继恩正在与新任燕州行台检校都督郜云汉相谈。郜云汉依旧如当年一般,身子坐得笔挺,言语不卑不亢。崔如贤走进屋子,郭继恩便请他坐下,将那道封事递给他瞧:“秦长浩之事,事据详实,绝非空穴来风。”
崔如贤将封事仔细读过,沉吟道:“监核之事,本属宪台。下官此前廉查河东,熟知官场弊情。督政既以此事见示,则下官愿会同王中丞,严为谳实。”
“王中丞已经告病,如今宪台暂由周相兼理,替代之人,本帅尚未敲定。”郭继恩觑着他道,“湖南之地,虽心向朝廷,毕竟是去岁才入于版图,文官皆为旧任,或相勾连,亦未可知。”
“唐公忠直之人,必不允有此等之事。”郜云汉虽扳着脸,仍然提醒道,“湘地之官,若果如都帅所说这般不堪,如何会有模范之名?不过似这秦长浩者,如确为害群之马,则必不可饶。”
“秦长浩此人,行迹未露之时,可是政声颇佳,湘地无不以为循吏。”郭继恩摇头,“或许其初为官之时,确有澄清之志,然始终之异,天下并不鲜见。总之,此事必得详查严办,涉及之人,决不可放过。”
崔如贤躬身作揖:“明白了,下官这就往宪台去,吩咐人手督办之。”
“下官愿往湖南,”郜云汉突然说道,“为朝廷核勘此事。某此前亦为宪官,赃污之事,实不能容之。”
“本帅亦知郜都督铁面无情,不过,督政府已密令关内道监察御史卫英荃,为廉访巡按使,急赴湖南。郜兄才从营州返回,朝廷欲以燕州托付之,倚君之气秉刚明,才优经济,令之更上层楼也。”
郜云汉不知卫英荃其人,便转头望向崔如贤。
崔如贤点头:“卫御史亦有令名,署任关内之后,颇有强项之誉。”
郜云汉便不在坚持,起身拱手道:“下官得遇都帅,平步青云,竟至封疆,心实愧之。朝廷既以腹心之地托付,必当鞠躬尽瘁,不敢松懈。”
“为国举贤,理所应当之事。”郭继恩瞅着他一本正经模样,笑了起来,“当初才见之时,咱们可是不大愉快啊。不过,本帅既是见识了郜兄之风骨,岂有不用之理。”
“下官不明白。”
“用霍真人的话说,不媚上不阿附者,必是有真本事之人。”郭继恩敛了笑意,“郜兄正是如此,本帅自当擢拔。”
崔如贤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见解,不禁大奇道:“真人此语,果真绝妙。”
郭继恩见郜云汉神色奇怪,又笑了起来,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咱们都是为国,不用说相谢之语。郜兄素来勤勉刚直,不问家产,也不用本帅再多嘱咐,只是也不可操劳过甚,身子要紧。明日你就动身,往海津去罢。”
唐颂良得知秦长浩之事,深觉愧疚,也赶来澄心阁,向郭继恩请辞相位:“老夫识人不明,妨害国家,着实无颜据此高位,恳请都帅宽仁,遣放归去。”
“这世间,总有秦长浩等辈,满口礼义廉耻,实则骄奢淫逸。”郭继恩开解他道。“如今既已露出本相,咱们依律严惩便是。咱们不会因为这点小过失,抹杀唐公治理地方之功绩。不过——”
他沉吟说道:“虽有明主,百步之外,听而不闻,天下大治,终究还是得靠府县之官。所谓治国先治吏,洵为至言也。”
“是,老夫御下,过于宽仁,其实不可取。济民以仁,治吏以严,才是正道。”唐颂良连连点头,“如今国家开言路,倡新俗,勤俭持之,与民生息,大兴定可见之也。”
“不说这个了,”郭继恩将一封书信递给他,“此乃益州副统领陆奋云将军呈来之奏议,还请唐公一观,共与参详。”
“好,老夫瞧瞧。”唐颂良接过书信,仔细阅读,不禁面露惊讶之色,“以益州军西出雅州、维州,经西山诸羌,径取逻些?”
“是,陆将军主张以益州军为主力,收取卫藏。”郭继恩点头,“如今吐蕃势衰,各部首领彼此相斗,正是收复良机。唐公以为如何?”
“自益州入藏,道路极难。”唐颂良沉吟道,“都帅,兹事体大,当与政事堂诸位相公,仔细斟酌之。”
“从河湟、蜀中两处用兵,卫藏之地,朝廷必取之。”郭继恩斩钉截铁,但他又说道,“不过,此事可以先缓一缓。咱们先请大学堂任夫子等人,一道整理舆图,搜集民情,联络诸羌,然后再出征。”
他想了想又问道:“入藏之事,路途艰远,以陆将军的身体,恐怕难撑?”
“可是他主动请缨,一腔热血,也不好拒之。都帅可另择一将辅佐,再者,大军入逻些之后,如何治理,也要先为议定才好。”
“有理。”郭继恩点头思忖,“这事,某也要请霍真人过来,一道商议。”
霍启明从西山赶回,瞧过陆奋云书信,眼神发亮道:“咱们这就去找任夫子!”
“蜀中、滇南以西,无详图,无信史。前人笔记,也是语焉不详。”任之久讲课回来,在寓所向郭、霍二人说道,“成都、昆州两处,已有书信来京。老夫便向他们提议,遣出精干之人,将山川形势、途径道里,风物民情,详为勘查。”
三人面前是一幅展开的旧舆图,霍启明伸手指点道:“从成都直至昆明,西面皆为崇山峻岭,高峡深沟,雪峰急流。大山皆南北而向,大异中原,所谓穷山恶水,盖非虚言。”
任之久面露惊讶之色:“真人的确见多识广,如此偏远之处,说得这般明白。”
“横断,”霍启明难得地神色十分严肃,“群山逶迤,横阻断路,是为横断山。”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逐马入陇州
尽管枢密院对西域、漠北、卫藏等地还虎视眈眈,但是对于朝廷的文官们来说,九州战事,已经宣告结束。农事、工造、兴学、筑路、开河等,才是他们着力督办之事。
尤其是农政,麦、粟、稻,桑、棉、麻,乃至林木、畜产、渔业,督政府和中书省都至为关切,屡屡发文以督导各州各府。中书省还委托沈季良、杜启宗等学者,创立了燕都农业学堂,领着学生们研究农作物与土地、矿物之关系,并以酸液调制骨粉和磷矿石,制出新式肥料。
为此,官府又在燕平、密云、潞县等地设立肥料厂,并推行诸州。至于被服厂、织造厂、竹器木器厂、牙刷厂、牙膏厂、煤厂等,规模不大,易于开设的各式工坊,早如雨后春笋,不但府城,就连县城之中,也多有见之。一些交通便利之处,人们已经开始扒掉城墙,拓宽道路,让城市变得更为广大。
然而在许许多多的小县城之中,人们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为数不多的小工厂依然使用着以往的手工形式,人们早起做饭,至河边井边浆洗衣裳,自己喂些鸡鸭,往集市里采买,或是售卖自家做的吃食等玩意,顺便聚在一处,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然后,便各自回家。
大江南北,各处之煤矿,都被采掘,然而仍有不少民户依旧使用柴火做饭。每天早晨,会有樵夫挑担入城,与驾马出城的粪车,相映成趣。
有些精细之人,会渐渐察觉出些微不同往日的变化:学堂里开始发下新的课本,识字、算学之类。肉铺里的肉价,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隔三差五,也能吃上一回。杂铺里的新鲜玩意,似乎又多了几样。从县衙里有时会流出一些过期的报纸,人们聚在一块听读,议论,说些国家大事,啧啧几声,也是寻常日子里罕有的乐趣……
县城里除了驿馆,另有两家邸店,都很是破旧狭小。微服南下的卫英荃领着一个家仆,两人同宿一屋,盖着冰冷的衾被忍了一宿。早起算了房钱,往食铺里叫了一份米粥佐以酱菜的早饭。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听食客们的议论。
县城乡民,说起国事,难免诸多臆测之语,仆人脸上便流露出不屑神色。卫英荃却听得很是专注,微微点头。
用过早饭,卫英荃并没有急着动身,却吩咐仆人往市集去瞧瞧本地货价,自己依旧听着大伙儿的议论。
不一会,仆人回来了,小声说道:“这边稻米三百钱一石,粟米售价却低,只需二百钱。”
“肉价如何?”
“一只活猪,需七百钱,抵得上两石稻米。”仆人显然瞧了个仔细,“猪肉一斤十四钱。鸡却划算,一只活鸡,不过才三十钱。”
卫英荃皱起眉头,心中细算一会,转头问仆人:“当年你我在燕镇之时,粟米不过百钱一石。如此说来,数年之间,市价竟然翻了一倍,这却是何故?”
仆人愕然瞧着他:“老爷是有学问之人,这事情若是老爷也不明白,小的哪里会懂?”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道,“若不是老爷问起,小的竟未察觉这些年,东西竟然贵了这许多,却又觉得并不缺钱使。这其中的道理,小人愈发不明白了。”
卫英荃轻轻点头,喟叹说道:“所以说这经世致用之学,的确是内有乾坤,万万不可小觑也。”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罢,咱们今日,得赶至桥口铺,在那里歇宿。”
“唉,这湖南之地,”仆人哀叹起来,“春日里雨水也太多了些。”
“南方便是如此,”卫英荃笑了笑,回想起关中情形,又有些怅然,“三秦之地,或许往后难回矣。”
卫英荃受任为特命巡按,离开关中往赴湖南,与此同时,西征行营大总管杨运鹏却率领精锐赶至了西京大城。
作为天下最大的城市,西京之王都气象,无处可与之相比。然而随着梁忠顺强掳皇帝赴中州,而后郭继恩又建都于燕京,这座关中雄城,也就无可奈何地,渐渐失去了它往日的辉煌。
羽林精锐没有进城,只在城北禁苑扎营一夜就继续西进。杨运鹏率扈从入城,召集关内道观察使窦耘等文官差遣军兴等事,简短计议之后,连饭也不肯吃,便又从开远门出城,急赴兰州而去。
在马队的身后,西京大城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默然无言。
从西京至兰州,一千三百里路途,羽林军餐风露宿,倍道兼行。从未来过此地的羽林二师师监黄增荣感慨道:“到如今,才觉着国家之土,如此广袤。塞北江南,万里异俗,而同文同种,共服元化,岂非天佑乎。”
枢密院军供司参军袁明涧、羽林一师原任旅监贺亮才,都被调至大总管身旁襄赞军务。听得这番议论,形貌儒雅的袁明涧但笑不语,贺亮才却道:“此非天佑,实乃人力也。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都帅、真人都说过,秦虽二世而亡,然汉承秦制,沿袭至今。”
杨运鹏没有理会扈从们的议论,只沉默地坐在自己那匹枣红色的坐骑之上,凝神思索。不一会,羽林二师点检南俊龙遣人赶来禀报,前军已至安夷关扎下营垒,今夜便宿于此处。
关隘临水挟山,当川限谷。驻守在此处的是县里遣来的一哨团结兵,使用的依旧是刀牌、长枪和弓弩等旧式兵器。领头的哨长告诉南俊龙,他们统共是一队人马,其中近半是返乡老卒,分为三哨,轮流驻防。
哨长瞅着军士们手中配备了枪刺的步枪,很是眼热:“啥时候额们也能有这火枪,就好了。唉,木有赶上好时候啊。”
南俊龙笑了笑,没有接话。
夜里,从西面赶来的信使被斥候们接入了大营,将前方军报呈给杨运鹏。
桑熠、徐珪等将领,已经率领雍州军中州军十余万众,西出兰州,下广武、乌城,直趋武威。从河东赶来的并州军第四师杜文实部,入朔方地,经乌兰县城渡过大河,将与西征主力在武威城下会合。
杨运鹏点点头,吩咐左右:“咱们明日平旦拔营启程,要尽早赶至兰州城。”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涌高于山
东唐大军西进,与白万钧、宋愿等叛贼,以及图鞑左军主将鄂勒支之残部,连番交战,一路连克武威、永昌、山丹、张掖。鄂勒支用兵狡诈,数次设伏试图击退汉军,皆未能得逞。图鞑军和新附叛军西退途中,袭扰村寨,掠夺财物,一直撤至酒泉,并与盘踞此处的郁力弗等图鞑将领一道,筑垒挖壕,试图阻住唐军的进击。
唐军鼓勇西进,严守枢密院所颁之“不妄杀、不搜屋”之策,安抚各处胡汉之民。远走北面甘州河之回鹘部落,皆南归投附,艾尔肯、塞比尔、萨乌提等部落勇士,俱都自告奋勇,募入军中,成为唐国武将。
杨运鹏至兰州,羽林军则继续西进。元珍农、李续根、陈疆达、桌玉思等人则在衙署与大总管一道商议军情。杨运鹏以为兰州至酒泉一千四百余里,路途过远,不利于行营指挥作战,决定行营前移,直至战场,就近指挥。留袁明涧为雍州军行军长史,协理转运军辎。
陈疆达和元珍农,都察觉这位微黑严肃的一品上将,与那位年轻的周恒周将军,有许多相似之处:沉毅果决,不畏艰难,而行事朴素,不为私计。
“大总管之器量识略,非但名将,实亦有名臣之风。”陇右道检校观察使陈疆达私下对元珍农感慨道,“元帅身旁,群英毕集,此乃开国之象。而其人仅代摄神器,不行化家为国之事,古之英主明君,皆不能及也!”
元珍农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他才闷闷说道:“老夫乃是李唐纯臣,方才这些话,陈都使往后不必再说了。”
为避免郁力弗猜忌,鄂勒支和白万钧等都在酒泉城外筑垒御敌。当唐军杀来之际,首先围打酒泉城墙。
祁连山北,风物殊异,酒泉附近却皆为绿洲平原。此城自汉代始,西晋复建,当时城池方长不过六里。后来历代加固扩建,如今城长十余里,城中民舍、官衙、庙宇,乃是祁连山下之重镇。唐军四面围城,仍以大炮轰之,鄂勒支与白万钧各自出垒反击,试图与城内郁力弗守军互为援应。两军激战之时,雍州军第九师王仲玄部、第十师黄达忠部,趁敌营垒空虚,越过北河袭取银塔镇,一举捣破。将鄂勒支的留守兵马几乎杀了个片甲不留。
鄂勒支酣战之中得知银塔镇被袭,急忙又率众返回。然而为时已晚,唐军火器锐猛,两路截杀,图鞑左军伤亡极重,不得不率领残部撤往玉门关。
对于城外的两支敌军,桑熠和徐珪采取的是挡一路,袭一路的策略。因此南面的白万钧部新附叛军承受的火力不算太猛。但是白万钧依然迅速撤走,抢在鄂勒支之前,从玉门关逃往西域。
酒泉遂成一座孤城。
银塔镇营垒被破,图鞑左军之家眷、奴隶等逾万人皆落入唐军之手,另有俘兵千余人。唐军之中的回鹘官兵因怒而虐,千户以下七百余名俘虏被斩杀。
自郭继恩燕都兴兵以来,这是头一回出现杀俘之事。桑、徐二将不得不停止攻打,整饬军纪,严为告诫。一些不服管束、桀骜不驯者,则毫不留情地逐出部伍。
这么一耽搁,杨运鹏率羽林军两个师赶来之时,唐军仍未攻克酒泉城。
杨运鹏在城东南五里处立下行营,巡视部伍。听了桑、徐二将关于军纪的禀报之后,并未过于指责。这令两个归附之将都长松了一口气。
于是唐军重为部署,从西、南、东三面同时攻打城墙。城中有叛逃图鞑的汉人军官射出降书,杨运鹏却置之不理,羽林军以其从燕京带来的新式炸药,从东面炸垮城墙,郁力弗以下万余官兵,悉数被歼灭,城中百姓九千余口,皆成为大唐之民。
郁力弗本人,连同三十余名军官、三千余名士卒被俘,幸运的是,这些人没有再遭遇屠杀。至此,玉门关以东,尽为唐土。
唐军仅仅休整了两日,就再次出征。杨运鹏将大军分为南北两道,西出玉门,越六百里莫贺延碛,杀入西域。茫茫黄沙,荒凉天地,却令十余万健儿,不由自主生出慷慨雄壮之意。
虽然中书省对于枢密院用兵西域之事,颇不以为然,但是西凉四府光复的消息传回,燕京城中官民,却无不感到十分激动,振奋。毕竟,西凉之土,已经失却多年,如今再回,终究是盛世之象,就算是对出兵征讨极力反对之人,也难免会涌出些许的骄傲心情。
唐军西进二千余里,费时三月有余。此时燕京城中,已经入夏。郭继恩乃携许云萝往燕都大学堂,先至春熙堂,却扑了个空,然后他们转去苏平安先生的小院,在篱墙之外,瞧见山长徐和山、文学院叶琴安等皆在,还有苏平安所收的两个学生,正在倾听苏平安细细讲解王摩诘诗。
陆祥顺已经擢任亲卫营副营管,去了皇城军营。如今随扈郭继恩身边的,除了奉效节,便是新转来的路福平,一个方头方脑的县城后生。眼见督政和小夫人就这么立在篱墙之外,听得津津有味,他忍不住嘀咕道:“小的在讲武堂里,学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本事。这些个大学堂的夫子们,说些甚么清淡空灵,既不能饱肚,又不能御敌,又有何益?”
奉效节扫了新伙伴一眼,没有说话。郭继恩却低声笑道:“学问者,荒村野老二三闲人之事,非干实务,若以有用无用论之,则落于下乘矣。”
篱墙之内诸人听见议论,这才瞧见他们,连忙都起身相迎,将他们请入。郭继恩开门见山说道:“霍真人欲设立燕都师范学堂,他如今在西山不能脱身,遂托在下前来相询,想托请几位夫子,往新学堂设馆授业。”
徐和山有些不乐:“都帅当着本山长之面抢人,未免太不厚道矣。”
“难道背着山长将人挖走,就是厚道之举了?师范学堂,势所必行,还请山长,以大局为重。”
叶、苏两位,彼此对视,斟酌说道:“此事,容咱们回头再想一想罢。”
郭继恩便不再提及此事,坐下来与几位夫子闲话。待到告辞之后,他忽然转头问奉效节:“若是此刻本帅前去拜见令尊,会不会被他扫出门外?”
瞧着奉效节面上为难神色,他轻轻笑了笑:“那就不去了罢。”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驱出玉关
依照霍启明的构想,燕京城除了大学堂、医学院和讲武堂之外,还另设农政学堂和师范学堂。这事在中书省和礼部都引起了热议,认为此等学府设立过多,实有叠床架屋之嫌。
为此,霍启明特地从西山赶回,详述了他的兴学方案:将学堂教育,分为小学、中学、大学,“学堂之事,至为要务,乃端正人心,造就通才,明体达用之必途。”
以其筹议,将学堂教育分做初等、中等、高等三段。小学为强迫教育,儿童无论男女,必得学之,乃有识字、算学等课。至中学更有历史、地理、格物、化学、农学、图画等。大学则科目更多,“为研究各学之精深义蕴,以备著书制器之所。”
事实上,霍启明还有一个意图,没有宣诸于众,那就是,彻底废掉科举之事。
唐颂良已经在燕京城另择宅邸安顿下来,郭继恩和许云萝这对小夫妻遂又于休沐之时返回灵春坊别院。霍启明、周恒、谢文谦等人都被邀来相聚用饭,一齐商讨学校之事。
庭院之内,搭设着水泥制成的葡萄架,绿意沁人。几人围坐,低声细谈。
出乎霍启明之预料,谢文谦和周恒二人都对废除科举之事表示反对。
“启明兄弟学究天人,远非我等所及。所思所想,令谢某五体投地。”谢文谦诚恳说道,“只是废科举这事,谢某虽说不出甚么大道理,却是总觉得不妥,真人必定是想岔了。”
“科举者,非但是考试,亦为用人之法,为身份之变换。”周恒也说道,“此乃选官之制。汉之前,为世卿制,父子相袭,如今是万万不可的了。”
“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霍启明点头承认,“世卿制亦为家天下之事,实不可取。”
“汉代之后,行察举之制,必至于任人唯亲、唯财、唯势,”周恒继续说道,“遂令权门世家把持之,弊端百出,乃为科举所替。若天师以为科举非为善政,欲以何替代之也?”
霍启明皱起眉头,没有回答。
郭继恩想了想道:“学而优则仕。启明兄弟对此语颇不以为然,不过郭某想来,其实这话也不能算错。学而优的人不去做官,难道教学而劣之人却入官场么?”
“这学堂教育,一为修身,二为习技。”谢文谦慢慢想明白了些,遂又说道,“譬如幼儿之蒙学,其实孩童也不懂,便是教他们背诵而已。往后年岁渐长,自然也就明白了。”
“道理是不错,”霍启明困惑问道,“可是文谦兄所言,与科举有什么相干?”
“谢兄的话是说,修身养性为立身之本,乃循序渐进之事。”郭继恩解释道,“而学以致用者,长大成人之后,仍旧可以再为之,这两桩事其实颇有差别。若废科举,则气节秉性之教,必定式微也。”
周恒觉得他们说得太过繁琐,于是出言道:“咱们几个,除却都帅,皆是寒庶出身。风云际会,随都帅而立勋业,光耀门庭。至承平之时,则寒士除应试之外,再无进阶之机也。”
霍启明的主张遭到伙伴们的一致反对,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有些恼怒:“你们这是要群起而攻之呢?如今不同往日,以为凭着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便可入仕,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益。”
“岂敢!”谢文谦连忙摆手,“真人之识见,远胜我等。只是这科举之事,一旦废止,咱们又该如何选官,真人总得替咱们再拿个章程。”
这一句话再次问住了霍启明。
“眼下瞧来,科举之事,只可留其形而改其质。”郭继恩终于作出了决断,“全然废止,太过急进,必至社稷动荡,乡城撕隔。这事,咱们留待后来者罢。”
他瞧着霍启明,轻声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咱们都要相信,后生胜于前辈,乃自古之理也。”
“这算甚么自古之理。”霍启明不服气,“今不如昔,也是常有之事。”
“老者如夕照,少年如朝阳。这不是你说的么?”
“我——”霍启明气恨摆手道,“酒饭怎么还不来,肚子都饿瘪了!”
许云萝和梅氏兄妹将酒饭端来庭院之中,米粉肉、白菜、黄瓜,肉沫豆腐,还有一盆鲜鱼汤。七人不分尊卑,同桌而食。霍启明尝了几口,伸出大拇指赞道:“文秀姑娘当真是好手艺!”
“那就多吃些儿,”郭继恩吩咐道,“吃完了,咱们还得去光熙门。”
霍启明饮了一杯酒,诧异问道:“这暑天里,没事去光熙门做什么?”
“雷焕雷点检之遗孀,林红罗林娘子,还有八岁的儿子,”谢文谦告诉他,“今日一道入京,往后便定居在此也。”
“原来如此,”霍启明微微点头,“那的确是该出迎,咱们都去罢。”
几个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京城之内喝酒吃肉,十分惬意之时,西征行营大总管杨运鹏,正率领着十余万虎贲艰难跋涉。
玉门关以西,六百余里莫贺延碛,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乃是极为险恶之地。“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碛地之中几乎寸草不生,虫豸难见,白日里笼罩着烟雾一般的浊气,骡马与橐驼的骨骼,四处散布。
一片苍凉而沉寂的土地。
然而自古以来,张骞、班超等无数豪杰,都曾穿越此处,在史籍之中留下自己的足迹。这一回,杨运鹏和他的子弟兵也没有丝毫的犹豫迟疑,以回鹘部族官兵为向导,将士们忍饥耐渴,日仅食一餐,经四日五夜,终于冲出了这片绝险之地,出现在伊州城西。
伊州,为沙碛地西面第一处绿洲,仲夏的天空,蔚蓝无云,远望大地,黄沙绿草,无边无际。败退至此处的鄂勒支、白万钧等将,得知唐军竟然越过碛地穷追不舍而来,无不大惊失色。
跟着白万钧、宋愿一路西撤的那些汉人官兵,自打出了玉门关,眼见黄沙万里,便都起了埋怨之意。白万钧虽然砍了几颗人头,竭力弹压住,然而军心士气,已然丧失殆尽。他自家也知道手底这支匪兵欺负百姓尚可,遇见一心雪耻的唐军,绝无好下场。当下便与宋愿两个,抛下鄂勒支和他的图鞑左军,再次向西逃窜。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将军莫惆怅
自中原乱起,汉人势力逐渐退出西域,回鹘人、乌古斯人、葛逻禄人等各个部族,纷纷立国。一时之间,咸海以东,天山南北,竟有二十余国,互不统属,彼此通商,又互为争战。
必突可汗因畏惧唐军强横,率主力西走,出玉门关而将西域诸城邦小国一一征服,遂设牙帐于轮台,重立大汗之号。命各部献财物、贵女和奴隶等,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建立起强有力的统治。
轮台之地,有高山、湖泊、河流、碛地和大片的草原,气候宜人,景色极美。必突心下大悦:“此地远胜漠北,若非古平章之妙策,吾岂知天下有这等绝佳之处哉!”
于是厚赏尚书平章古聆佩,赐予财物、美女等。古聆佩一面逊谢,一面恳切说道:“吾王欲长据此地,则玉门关以东,敦煌、酒泉等处,不可不设兵镇守,以备唐军复来也。”
“平章说得是,不过鄂勒支等备守陇东,仍有近十万之兵,汉人没那么容易攻破。再者,西京至此,五千里之遥,那郭家小儿,收取中原尚费时日,哪里就有这么快?”
事实上,图鞑人此时还面临着西面的威胁,葛逻禄人在咸海西岸所建立的西台汗国,势力强盛,一直视西域诸城为其藩属。图鞑军的强占之举,被西台国归利汗视为挑衅之举,妨其收益,遂遣大将克列齐、塔儿格等,率兵四万余,沿药杀水东进。入据俱兰城,又向东至热海,夺碎叶、叶支等城池。
必突可汗不得不调遣特莫孤、赤黎浑等部精锐,西进至弓月城,涉伊犁河,越过沙漠和绿洲,向西南直至热海北面,与西台军爆发激战。
西台武士之勇猛顽强,并不亚于图鞑人,但是特莫孤等人从中原带来了新式武器——火油弹,这种迅速燃烧的利器令西台人大为震恐,他们败于野战,重新退回了碎叶城。
图鞑军围攻城池之际,鄂勒支、白万钧等从玉门关败入西域,退守伊州。
此时乞答部美人也利环已经失宠,必突正日夜与新纳的妃子阿玛娜游冶玩乐,得知唐军穷追不舍,再次杀来,不禁大惊失色:“来得好快!那郭家小儿,这就已经一统中原了么?”
古聆佩不待汗王召见,便冲入尚在建造之中的皇宫,面见必突催促道:“唐军东来,请大王速将西面精兵召回,全力御之。不然,西域之土,必非我有也!”
“不消平章吩咐,我自然也知道此事迟疑不得。”必突叹息说道,“后悔当初未听卿言!”
图鞑王庭手忙脚乱地再度调兵遣将之际,燕京城内,枢密院已经开始着手筹备远征漠北之事。
周恒所拟定的分三路出兵计画,被郭继恩、霍启明允准,并州军检校统领关孝田自然是西路军之主将,东路之主将,粟清海提议由营州军主将何占海出任,郭继恩却未置可否。
粟清海心知元帅对此人选尚有疑虑,遂主动请缨,愿往营州。然而霍启明瞧过他的气色之后,郑重说道:“粟都督不可出京,哪里也不要去,且先宅静养些时日罢。”
“职之身体并无大碍,尚能为国出征。”粟清海有些着急,“些小微恙,无足挂齿,还请真人勿以为意。”
“粟将军若执意出征,非是贫道出言相咒,你必定活不过五十岁。”霍启明连连摇头,“将军想必也不愿,河生与海珊两个孩儿,这么早就没了爹爹罢。”
涵元殿内诸人都吃了一惊,郭继恩当即吩咐扈从们去医学院请医生,他正色说道:“北征之事,粟都督就不必挂念了。你将身子养好,这比什么都要紧。”
见元帅发话,粟清海知道事情已不可更改,只得抱拳称是。
郭继恩见他神色怅然,不禁失笑道:“咱们其实都一样,习惯了行军宿营等事。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就算打一辈子的仗,也终究会有告老之时。粟将军,治军为止戈,咱们坐镇节堂,运筹帷幄,所谓庙算者,一样也是守土安民之功。”
粟清海容色稍解,轻声笑了笑:“都帅体谅之意,职岂有不知,自当遵命。”,于是他便跟着霍启明一块退了出去。
散值之时,参军们各自离去,孙治业来到郭继恩书案前,觑着他神色,欲言又止。
郭继恩瞅着他:“孙司马不必顾忌,有什么主张只管说来,咱们一道参详。”
“是,下官提议,以薛宁薛都督,为东路军之主将。”
郭继恩手中的笔顿住,凝神思索。
“卑职虽为文官,不过当初在营州之时,便曾听得军中几位师将议论,俱称薛将军治军严谨,用兵果决,深有名帅之风。”
“知道了。”郭继恩笑了起来,“此事容我再想想,时辰不早,孙司马先回去罢。”
“是,下官告退。”
许云萝如今已被郭继恩遣往军情司,仍与瑞凤郡主在一处任事。两位绝色的美人同处一室,军情司的参谋们固然觉得极是养眼,然而她们两个的身份毕竟不同,大伙儿行事说话,都收敛了几分,军中习以为常的粗鲁玩笑,有时临到嘴边又给憋了回去。
两个少女说起即将发动的大战,瑞凤瞅着她很是羡慕:“可惜我手无缚鸡之力,这回出征,苦寒之地,想必难捱。周将军是必定不许我随行的了。”
许云萝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都帅昨日问及,说是打算募集一支女兵,殿下以为如何?”
“女兵?”郡主秀美的双眉蹙起,想了想道,“论起气力,咱们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男子,这军中之事,自然也是不及。依我说,就算征来一支女卒,也只好安放在这亲卫营之中。”
“嗯,”许云萝点头,“奴便以殿下这番话,回禀都帅。”
“唉,我只想着,这西征也好,北征也罢,最好早些结束。”瑞凤郡主又哀叹道,“我与周将军成婚已近二载,尚未有孕。公婆虽未催促,我也会觉得颜面无光。”
许云萝蓦地瞪大了眼睛,瑞凤面色微红:“不用这样瞧着我,如今你也已经嫁人,这些事情,你也该自家多想想了。”
她又有些羡慕:“终究还是妹妹更自在些,到底没有公婆来催促于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处是燕然
六月,郭继恩设征北行营,以一品上将军、枢密院副都统周恒为行营大总管,以并州军检校统领关孝田为云中道行军总管,羽林军副统领张承绪为燕山道行军总管,营州行台检校都督薛宁为幽陵道行军总管。诸道俱受周恒节度,合众十余万,以出击漠北。
何占海自从被调出羽林二师,往营州署任检校统领,其人御下极严,毫不容情,部伍颇有暗中埋怨者。
辽宁道巡查使杜全斌私下劝道:“将军初至,不可立威心切。所谓抚士以诚,当令将士们衷心悦服,方为长久之道。”
“某在燕京之时,便因为过于轻忽,险些酿成大祸。”何占海解释道,“你我皆为燕镇老人,岂不知都帅性情?宁可严苛而教部伍畏威,不可使之藐视军纪也。”
“话虽如此,”杜全斌叹息道,“毕竟有矫枉过正之嫌。”
渡海参与中原战事的高政永、赵英贵、顾仲林、纪玉廷等部陆续返回东北,分驻各地。白占春、程仲星、殷朝贵、卢治忠等人,却被留在了南方,转擢别任。尽管如此,当薛宁赶到沈阳,翻看部伍名册,依然有多半是他熟悉的名字,心中升起淡淡的喜悦之情。
自郭继恩恢复营州,东北三道丁口如今已经剧增至五百余万,而其中,近四百万人居住于辽宁。沈阳以将近四十万之民,为营州最大城市。当薛宁于怀明三年春,携景云长公主重返此地,回想这两年多之情形,难免有些惆怅之意。
沈阳八门,井字形大街,伪汗王宫位于城市正中。虽不及燕京之阔大,但是路灯、自来水等设施,亦已完备。街道繁忙热闹,行人马匹,来往不绝。城墙之外,军械厂、机器厂、纺织厂等,都早具规模,显现出不同于往日的一派生机。
沈阳城内,除去汗王宫,还有不少当初伪燕王公贵族之院落,相比中原,这些院子都只有两路四进,显得规制简陋。如今这些院子都被辟为官廨,秦义坤前来行台衙署议事,他依然如同当年,一副笑眯眯的黑瘦模样,对薛宁打趣笑道:“在下受都帅差遣,督工各处。这中原之战,是一回也不曾捞着。薛都督既是已经南下,为何又被改署燕京了也?”
薛宁苦笑一声:“往事休提。”
“好,咱们便不提。”秦义坤眯眼咧嘴,“不管怎么说,薛都督娶回一个公主,也算是得意归来。”
薛宁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只是殿下嫌弃沈阳城小,无处可玩,很是不乐。”
“这还嫌小?回头都督巡视安市州延津州等处,便将公主也带上,教她瞧瞧,才知道甚么是小。”
“哪有带着家眷巡视府县的道理。”薛宁摆摆手,“不要说这个了,不知府上夫人,可是替你生下了儿子?”
秦义坤登时一脸苦相:“咱们也不说这个,在下今日前来,其实有正事禀报——”
薛宁将往日忧烦,俱都按下,沉下心来担负起地方治政之事。工造商贸,非他所长,自有秦义坤等人料理。军民屯垦、良种肥料,他都亲自过问,十分细致。此外,所有人都十分关切的铁路之事,他也与燕都大学堂等处书信商议,招募勘察队伍,先为确定路线。
公主虽然刁蛮任性,但是远离京城,烦心事自然也就少了许多。薛宁虽年长她许多,毕竟是公认的美男,性情又沉静谦和,夫妻相谐,两个侍妾容貌不及她,又惧于她的身份,十分恭谨。公主身边服侍之人,都是从睿思殿时一直跟随,熟知她性情喜好,这日子自然也就过得很是满意。
薛宁欲往府县巡视,公主也很是不舍,依依将他送至大北门,又娇滴滴嘱咐他:“驸马务必要早些回来。若有胡部奉上美貌女子,你可万万不能收呀。”
“殿下放心,某如今既有正妻,断不为此等之事。”薛宁微微一笑,抱拳与公主道别。
战事已平,似这般安心任事,然后乞老归田,倒也算是结局不错。薛宁如是想着。
不料,枢密院一道急令,打断了他的行程安排。
当日薛宁正在扶余城北二百里处之安东道新城,原本筹划之时,并未打算建造城墙。然而怀明元年,粟末部乞仲武成起兵自立,虽叛乱被迅速平息,官民商贾等惶惧之余,遂自筹银两,费时八月,筑起了一道二十里长的夯土城墙。
远在燕京的郭继恩、霍启明得知消息,很是无语:“咱们在中原扒城墙,他们却要在临榆关外复建城墙,就不怕往后还要再拆毁么?”
但是不管怎么说,新城终究是有了自己的城墙,于是胡汉之民,兴高采烈,又奏请中枢,为新城命名。霍启明遂将之定名为:长春府。为安东道之新治所。
此地一年之中,有近半年之时为冰冻之期。天师大人竟然给新城取了这么个名字,官民诸人,都觉得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于是长春城之名,就此叫开。
薛宁至长春,尚觉天气寒冷,不过他此前曾经远至黑水下游极偏之地,因此并不以为意,遂召集各部落首领,自各处赶来谒见。
会谈之时,安东道监察御史邹秀也在座,两个先后为驸马的男子,尚的是同一位公主,如今相见,彼此都觉得尴尬。邹秀捏着纸笔,低头不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薛宁也竭力不去瞧他,只与苏完礼、西齐里贵、阿拉尼等部族头领,详议农牧等事。
何占海与营州军军监毕文和,一道赶至长春,向薛宁禀报枢密院之急令。
东路行军道总管,薛宁捏着枢密院文书,一时间,竟不知是悲是喜。
勒石记功,为将者之至高荣耀。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此机遇。
“从中原返回之各师,如今都在遣放老卒,征募新丁。”毕文和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既得军令,咱们便暂停老卒除役之事,先将出征兵马,先为议定。”
薛宁回过神来:“依枢密院令,营州军将出兵四万,越大鲜卑山而西进。”
“卑职的意思,五师、六师去岁远征至吴越之地,士马俱疲。”何占海抱拳说道,“这番便教他们留守营州,咱们以一、二、三、四师,西进漠北。”
“白占春桀骜难驯,”薛宁瞅着他问道,“你就不怕他大闹?”
“他敢,”何占海面现煞气,“若不遵令,某便奏请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