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精骑赴王庭
自同罗部库罗、郁罗兄弟自云中撤回漠北之后不久,他们便驱逐克烈部诸人,强占了和林王城。
和林王城位于漠北中心地带,于都斤山以东,额尔浑河的上游。这里堪称漠北之精华所在,这里依山傍水,有着大片的森林和草地,历代游牧部族之君主往往都会选择在此设立王帐,并且仿照中原式样,修造城墙和宫殿。于是商人、僧侣、工匠等,渐渐聚集,和林王城也就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富庶之地。
但是,草原部落一旦繁盛,君主的目光就会望向南方,随着君主和军事贵族们的离去,和林王庭又会逐渐陷于沉寂、衰落,直到下一位雄才大略的王者再度崛起。
如今的和林王城就处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中,必突夺取了汗位,接着就聚集起大军,南下征服中原。当库罗兄弟带着同罗部的勇士们重新回到这里,那些留守的老弱军卒显然无力抵御,同罗部成为王帐的新主人。
对于必突可汗,库罗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己尚未察觉的畏惧之感。因此他不但自己不打算登上汗位,同时也反对弟弟这么做。两兄弟在王宫里享用女人和醇酒,十分快活。但是只要谈及汗位之事,他们就会彼此争吵。
这种情形并未持续多久,乌伦布台和德拉钦大祭司也从云中单于台狼狈地退了回来。远在西域的必突可汗没有办法将漠北草原再次归于自己的号令之下,于是理所当然地,两大势力爆发了内战。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都被牵连在内,战争令美丽的城市变得残破凋零,但是除了德拉钦大祭司,没有人在乎这些。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燕京发动了征服漠北的战争。三路大军约十四万之众,分道进发,直捣王庭。
与此前中原王朝发动的战争不同的是,这一回汉人拥有步枪和火炮、霹雳弹等新式兵器,拥有碾压对手的火力优势。这一点,西路的并州军将士们最早感受到了。
西路军的进兵路线,依然是当年的参天可汗道。他们穿过茫茫碛地,在浑义河畔遭到了图鞑人的伏击,但是汉军很快就从最初的混乱之中整理好部伍,以步枪、火炮还击,将敌军击退。在一师点检柯臻的提议之下,关孝田挑选出精锐骑兵,趁夜突进至敌营,以霹雳弹炸开栅栏,一举突入。图鞑主将弗由惊起仓皇北逃,西路军一战而扫清障碍,继续逼向和林王城。
唐军北来的消息传回了和林,德拉钦向四面八方派出信使,不顾马匹死活地疯狂疾奔,将此情形告知所有能找到的部落。女人、老人和孩子赶着牲畜往于都斤山北面迁移,精壮的男人们则佩上弓箭和弯刀,骑上自己的坐骑,向和林方向汇集,准备赶走从南面来的敌人。
杀红了眼的库罗兄弟与乌伦布台也停止了内斗,他们在独乐河畔会面,决定暂时放下彼此的仇怨,分头御敌。郁罗和乌伦布台心中都明白,谁能先打退汉人的进攻,谁就能赢得称汗的声望。
此时,东路唐军已经越过俱伦泊,沿着克鲁伦河,一路向西,杀气腾腾而来。安东道、黑水道诸部,都有年轻男子加入了朝廷的军队,尽管如此,安东道观察使阿拉尼、黑水道观察使豆莫归等部落首领,仍然自告奋勇,跟随东路行军总管薛宁一道出征。
东路唐军在克鲁伦河源,遭遇库罗兄弟所率领的草原部落联军。一场弓箭对步枪的激战,就此爆发。
双方将领斗智斗勇,鏖兵终日,库罗兄弟利用密林和山丘以为屏障,冲阵不成便迅速退却,希望等到对手弹药耗尽,再以肉搏战决出胜负。
眼见对手难缠,薛宁决定以奇兵致胜。他将兀里海、达贺奇、卓尔哈等部族军官,还有段克峰等人都召集一处,将骑兵交付与他们:“步军本阵,徐徐而进,不令敌军有可乘之机。然欲破敌者,仍赖于骑军侧击之也。”
诸将都奋然应名,出自肃慎部落的阿拉尼首次遇见这样的大战,面色有些发白,薛宁便只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瞧着豆莫归。
豆莫归摸着胡须笑了:“此事某能任之。”
于是铁骑突出,自北面飞奔而进,拉开战阵,将草原联军从藏身之地逐出,展开激烈的厮杀。何占海见此情形,立即下令炮队轰击敌军阵后,几番齐射之后,库罗兄弟的马队很快就惊恐不安,乱作一团。
薛宁果断下令步军起身,执枪齐进。营州军中,只有一半官兵配备了步枪,火力不及中原诸军。但是将士们不畏近战,奋勇而前。库罗兄弟苦战至未初之时,眼见伤亡太大,不得不下令全军退却。
图鞑人在败退之时,放火焚烧草原,以阻截追兵。库罗兄弟没有向西逃往和林城,而是一路纠集残部,向北退往同罗部祖居之地。东路唐军也就毅然转向北面,绕开火势燎原的草地,依然穷追不舍。
中路唐军,由枢密院副都统周恒亲自统率,战兵辅兵七万之众,大车数千辆,越松漠地,出碛口,历风沙而北进数百里。这数百里碛地,布满粗砂、砾石,干旱乏水,漫漫荒滩,道路难辨。
都支等部族武官,行进在最前方以为向导,他们插旗以为路标,指引大军一路向北。数千辆大车,负水载粮,中路军经六天七夜,杀出碛地。回首望时,许多人都议论道:“待往后班师之时,咱们依旧来此,一人种一颗树罢!”
烈日之下,周恒皱眉望向北面,蓝天白云之下,野草荒疏的地面一直延伸,仿佛无穷无尽。他没有理会随扈们的议论,只摆摆手,示意大军撒开宽大的正面,继续向北扫荡。
唐军犁庭扫穴,目标就是要长久占据和林王城,周恒不担心图鞑主力会躲藏起来。事实上,入漠北十四万之众,三路主将都将逾半之战兵转为辎兵,于半途设立多个粮台——保持足够的粮秣支应,才是远征军的取胜之基。
乌伦布台所率领的近两万兵马,一直找不到机会对唐军下手,只能徐徐而退。双方斥候在草原之上追逐、试探,却一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终于,周恒挑选出一万多精骑,携带轻炮,全不理会乌伦布台的袭扰,直趋和林王城。
因为西路军信使赶来向他禀报,并州健儿从西南方向,已经快要逼至王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绝域皆汉土
西域和漠北的战事,都进展顺利,督政府和枢密院的僚臣们人人神色振奋,行路带风。只郭继恩霍启明等依然神色淡然。不知内里的人们,还以为他们是效仿东晋名相谢安,小儿破贼,意色如常。
霍启明往西山讲武堂授课,他将自己所指挥的陇东之战,整理为文,油印出来发给学生们,吩咐他们各陈己见。结果这班指点江山的少年,个个意气飞扬,指摘过失,几乎将这次作战,批评得一无是处。
耿冲在讲堂之外听见,捂嘴偷笑。霍启明神色有些恍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见学生们渐渐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他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怎么说道爷也是你们的老师,就这等目无尊长?”
“非是咱们对老师不敬,”一个学生起身不服道,“只是这陇东之战,太过轻易,我师纯以火力胜之,实乃平平无奇也。”
“往后数十年内,以火炮轰击敌阵,再以步枪阵推进,骑兵侧翼包抄,依然是我军首选之战法。”霍启明平心静气说道,“收复陇东之时,八里铺之战和金城府之战,一者我师折损极微而战果极著,一者,却是反复争夺,捐躯无数。何以如此?敌将借助地利,巧设壁垒,令我之火力优势难于施展,于是最终还是得靠双方将士之血勇,一决高低。”
“诸位同学,不要以为火器在手,就天下无敌了。”他继续告诫道,“再者,兵器之长,终究只是一时,不论往后咱们的对手是谁,这些新式兵器,敌军迟早会有。那时,身为旅将、师将,甚至统领、军监的诸君,又该如何指挥作战,令我之伤亡甚小,而能摧破敌阵?这便是今日教大家议论之目的。”
大家都露出所有所思之神色,那个起身的学生依然不服:“新式兵器,乃我华夏上国之神物。那些藩邦蛮夷,若非咱们施舍,如何能有之。”
“要是抱了这样的念头,第一个丧师辱国的就是你。”霍启明沉下脸来,“咱们才出火油弹之时,图鞑人立马就能仿造,才出火枪,南吴便跟着学起来。你眼中的蛮夷,未必就没有壮大翻身之一日,匈奴还曾自号天之骄子呢——固步自封,狂妄轻敌,这便是致败取祸。天下之大,远出于尔之想象。或有一日,外邦之贼自天边而来,坚船利炮,甚至翱翔长空,我等仍自以为华夏上国,实则早已衰朽不堪,到得那时,诸君才会明白,甚么是亡国!”
言语至此,霍启明已是声色俱厉。学生们纷纷悚然起立:“是,老师之教诲,我等都谨记在心!”
霍启明抬手示意学生们都坐下,重又和颜悦色说道:“战力远胜于敌,这是碾压式的作战。然而本来可以打成胜仗,结果变成僵持,变成败仗者,史书屡有不绝。为将者,万万不可轻敌。若我之兵力弱于敌,火器不足,粮秣乏绝,狭路相逢,又当如何?凡此种种,才是诸君务必小心对待之事。”
南吴俘将孙登云,如今在讲武堂做着教头,也在讲堂后面旁听。待霍启明授课已毕,他便上前,抱拳说道:“参政之高瞻远瞩,居安思危,世所不及也。不过职下不知,参政所说天外之虏,出于何典也?”
“过去无有,不等于将来不会有。”霍启明以麈尾挠着后背,慢条斯理说道,“天下之大,非远出你我之想象。益州行台遣出人马,勘察横断大山,其惊心动魄之处,回头待奏报来京,我转与你瞧瞧便知一二。还有,崖州岛之南面,有涨海者,渺漫无际,中有无数珊瑚洲,渔民呼为千里石塘,万里长沙。涨海之西,之南,又是何处,孙教头可知?如今南方大力推行之占城稻,孙教头又可知道,占城为何处?”
“卑职实一无所知。”
“所以啊,这天下,极广极大,咱们不能只瞧着中原九州之地。”霍启明正色说道,“就算如今咱们在此授课,亦不可以为学问尽知,不然,则成坐进观天矣。”
“是,参政解得深切。不过卑职还有一事不知,这翱翔长空者,果然人可以上天么?”
“火炮现于战场之前,孙教头可曾想过世间会有此等兵器?”
“明白了,”孙登云连连点头,“多谢参政指点。”
话虽如此,西征和北征之顺利推进,仍令枢密院和讲武堂等处,大小武官们都觉得有过于轻易之感。为此,郭继恩特意在枢密院召集文武僚属解释道:“本朝用兵,与前代之不同之处,便是咱们首先要的是土地。西域,漠北,有了土地,方可做一篇新文章。图鞑之败,也非是败于步枪火炮,而是败于咱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有了土地,咱们可以开矿,兴厂,修渠,筑路,办学。似这等,才真正叫做,九服归元化。不然,胡虏去而复来,边患不止,四境必有乱时。”
他最后总结道:“这是工业对游牧之胜。”
征西大军已经进据轮台,必突汗连同他的王帐随扈们,不知退到何处。徐珪遂以偏师继续西进,连取张堡、叶河、黑水、西林,直至黄草泊。自己则亲率主力转向西南,入天山南麓,据焉耆,西出铁门关,占领龟兹城。
天山南麓,南边是浩瀚无垠的图伦碛,唐军只能沿着赤河一路向西,取拔换城。然后,徐珪亲率雍州一师,继续前行,往大石城而去。
半道之中,他们于阿克图海遭遇伏击,一师的官兵们依托地形,筑垒挖壕以御敌。入夜之后,回鹘勇士帕尔提等冒险冲出营垒,抓回两名俘虏,仔细询问,徐珪和丘昂才得知,他们遭遇的竟然是西台胡人。
雍州一师足足被围困了六天七夜,几乎至弹尽粮绝。此时桑熠率南路兵马已经远至图伦碛南面之且末、于阗,与徐珪所部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中州军第六师点检答里赤率部督粮至拔换城,得知雍州一师被围,一张黄脸气成了黑色,怒斥中州七师点检曹柯:“西台胡人犯我边境,徐将军被围处距此不过百里,曹点检坐视不救,你的胆子是丢在了中州么?”
曹柯惭愧不能言,师监严占江连忙解释道:“咱们不是没有出兵相救,贼兵势大,我师白白折损了千余人,亦不能突破敌阵——出莫贺延碛之时,因路途艰远,重炮都留在了酒泉等处,是以难为。”
“没有了重炮,你们就不会打仗了么?严师监,某瞧着你也是个无胆之人。”答里赤扶正兜鍪,正色说道,“你们不敢去,我去救徐将军。”
说完他就大步出了简陋的官衙。六师师监陆况冷冷扫一眼曹柯、严占江两个:“答里点检乃是肃慎部落出身,你们两个汉将,尚不及一个番将忠义,将来回到中原,有何颜面见家乡父老?”
“陆兄弟不要说了,”严占江摆手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咱们一道发兵便是。”
于是两支中州兵马仅留一旅守城,余者皆出城西进,以解救被重重围困的雍州一师。
悍然出兵犯境的西台军近四万之众,由大将塔儿格统率。他们数次向包围圈里的唐军发起攻击,雍州一师官兵们未携火炮,仅以步枪还击,一时之间,弹急如雨,西台人急切间不能拿下,又退回营垒,预备长期围困之。
答里赤、曹柯两部从东面杀来,且战且进,西台骁将布尔塔在激战中被流弹命中身亡。徐珪在营垒之中察觉援军已近,立即下令,由丘昂亲拣精锐,郭守清、祁开富等猛士突前,反杀出营垒,终于与中州军两师援军会合,顺利撤回拔换城。
阿克图海之围,算是唐军西征所遭遇的小挫。西台胡人的举动,引起了督政府和枢密院的警觉。霍启明从西山返回西海池,在枢密院内召众商议,决定立即于西域设立行台,并单置一军。
庭州行台,下设安西、北庭两路都护府。霍启明决定以原雍州军军监李续根为庭州都督,另设庭州军,以徐珪为检校统领,魏春盛为检校军监,以分兵镇守。
于贵宝有些迟疑:“李护军虽为燕镇旧将,却是前岁才检校的军监,如今遽升都督——”
“李续根兵事农事皆精,这个擢任,贫道觉得很合适。”霍启明很是果断,“不必再议了。”
于贵宝不敢再说,遂抱拳道:“老夫无有别的私意。既是天师已经决断,老夫钤印署令便是了。”
北面,周恒率主力出碛口,越大漠,碾碎乌伦布台军的抵抗,西路和中路两军,会师于和林王城之南。
乌伦布台没有撤入王城,而是退往更为遥远的北面。德拉钦准备向唐军投降,述律支则极力反对:“唐人凶狠无信,就算是降了,咱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平静说道:“漠南之地,咱们不复再有,如果再往北去,北海之水五月里都不会化冻,一年之中一半的日子都是严冬。与其在那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还不如今日就光荣地战死在城外。”
城中残留的所有战卒都被聚集起来,述律支跨上坐骑,双目血红,大声说道:“今日咱们便战至最后一人,为子孙后代留下不屈的榜样!”
回答他的是一片狂暴的呐喊声。
德拉钦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到这最后的惨烈一幕。
不到两万名骑兵被拉出城外,依原布阵,这是草原部落为了他们的家园而做的最后挣扎。
时至八月,草原上的风已经有了阵阵寒意,阳光照射在身上,一丝暖意也无。
唐军出营,向北而来,图鞑骑兵立即主动向前,猛扑过去。
打头阵的唐军骑兵一时竟然招架不住,不得不向两旁退却。这个时候,步军已经停止前进,不慌不忙地列开战阵,稳稳地端起了手中的步枪。
随着令旗挥下,顿时枪弹密集如雨。战马连同背上的骑士,纷纷栽倒在地。
冲阵的图鞑骑兵越打越少,汉骑则重整部伍,从两翼再次包抄过来。不到半个时辰,这场决战便分出了胜负。图鞑人已经彻底溃乱了,许多人放弃了战斗,盲目地四下奔逃,只有战阵的中央还有着千余人,跟随着述律支,进行着完全没有了希望的战斗。这些人明知没有了生还的希望,却依然不肯投降,他们的眼中,都闪着绝望而凶狠的光。
主持战局的羽林军副统领张承绪心情有些复杂地摆了摆手,都支等将率骑兵们再次退开,一队步枪兵蹲下身来,继续瞄准,然后开火。
图鞑大祭司德拉钦献城投降,称雄草原达八十余年的图鞑汗国,就此覆亡。
消息传回燕京,督政府、枢密院等处都是一片欢腾。孙治业、裴文昭等已经开始商议漠北如何治理,郭继恩面色如常,出了澄心阁,往广寒宫而去。
枢密院里同样是一片欢声笑语,前来议事的粟清海在节堂前吹起笛子,年轻军官们踏歌跳舞,喜气洋洋。郭继恩远远地瞧了一会,继续往北面而去。
军情司内,一片喧哗,当郭继恩出现在门口,大家都讪讪地闭上了嘴。
郭继恩点点头,对柴弘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罢,教大伙都早些回去歇息。”
柴弘连忙称是,示意参谋们都跟着自己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许云萝与瑞凤郡主。郭继恩便对郡主说道:“漠北既已肃清,周恒兄弟很快就会回京,郡主这回不用担心了罢。”
郡主下意识点头:“是,往后这天下,想必就真正太平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这漠北之地,不知要如何分设官职?”
“此事今日不论。”郭继恩说罢,便牵着许云萝的手出了屋子。
他们沿着北池一直向北,出了西海池,登上健德门城楼。城上值守的翊卫师官兵愕然地瞧着元帅登上城墙,回过神来之后,纷纷抱拳行礼。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会,自己走到雉堞之旁,向北面望去。暮色之中,远山层峦,金碧相杂,渐至青色。天空白云如纱,秋风拂面,微有凉意。
许云萝低声道:“恭喜都帅,心愿遂成。自今往后,关塞息兵,而大治可期也。”
“大治?或许罢。”郭继恩吁了口气,“往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边以长策
西域、漠北皆克捷,开春至今,各地又风调雨顺,农事无碍。自雍平十六年始,钢铁、煤炭、造船、纺织、食品、机器、军械、造纸、木材、玻璃、制药、水泥、肥皂、牙膏等各式工业,逐渐兴起,本钱也从最初的不足千万缗,到如今已是逾万万缗之恢弘产业。其丰厚的利润,吸引着官府和民间各种势力,纷纷卷入。自强、求富等各式标语,城市乡间,随处可见。
京城里的几位大员外,如今年岁渐老,又自矜身份,茶舍酒楼之中,已经难见其身影。可是这些家族之年轻后生,眼下也都慢慢成为族里的中坚人物,各自奔波忙碌,彼此相见,也都会作揖寒暄,彼此激励道:“盛世,际遇,不可错过也。”
自昆州赶至京城的老将王孝思,所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四千余里路途,王孝思自昆州北上,有数条路径可以选择,最终,他从昆州北上,翻山越岭,至金沙江畔,乘船向东,向北,经戎州、泸州、渝州,过三峡而至武昌。然后,继续北上,经汉水至襄阳,带上老妻和孙女,还有跟随的家仆们,入河南境,然后河北,而至燕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沿途所见,有崇山峻岭,激流险滩,也有一望无际之平原,和烟波浩渺的巨大湖泊。有刀耕火种,满脸戒惧的山民,也有驱牛犁田,眼含期冀的中原百姓。
有时停船靠岸,瞧见农家场院,听乡民闲话,无非是某地翻出了太岁,某地现出了精怪,某地雷公劈死了人……仆人们听得津津有味,王孝思却是连连摇头不已。
工厂林立的烟囱和声声叫唤的汽笛,整洁宽阔的街道和新式的砖石楼房,武昌、郑州等处都显示出截然不同往日的新气象。然而广袤乡村的情形,又在提醒着人们,比之前代,国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燕京城比之郑州、武昌城,又有不同,富丽辉煌,诸业完备,玩乐之处更多。邸店浴馆,勾栏瓦舍,酒肆茶楼,王如璎和仆人们都觉得大开眼界。王孝思却厉声吩咐孙女,绝不许私自出去瞧热闹。
郭继恩亲至澄心阁院门之外,含笑相迎,令王孝思甚觉不安:“末将甚么身份,教元帅这等看顾,着实是折煞了。”
“王将军何出此言,平定东川,收复黔中、滇南,你可是有功于国之人。再者二郎如今跟随杨运鹏大总管,远征西域,勇锐无前。此乃父子忠良,洵为佳话,本帅出迎乃是应当之举。”郭继恩托住正要行礼的王孝思,“咱们去涵元殿说话。”
郭继恩向王孝思详细分说了漠北战事,又说道:“霍启明霍参政,预备将漠北之地设为漠州行台,以东、西两地,分设瀚海、燕然都护府,以部落首领分任之。行台都督,督政府打算委以黑水道观察使豆莫归。”
王孝思闻言,微微一愣:“全用胡人?”
“不错,”郭继恩沉声点头,“漠北之地,不设汉官,不驻汉兵。”
他瞧见王孝思流露不赞成神色,便微微一笑道:“草原部族,若不能占据漠南之地,则无能为也。漠南水草丰美,畜产兴旺,又为中原屏障,当务必以重臣稳妥经营之。至于漠北——”
他想了想说道:“漠北者,仅需修建一条铁路至和林王城,则足矣。”
“铁路之事,末将并不懂,不过元帅提及漠南,”王孝思起身抱拳,“则末将愿往漠南之地,为京师藩守也。”
“郭某正有此意。”郭继恩笑了起来,“督政府欲以松漠都护之职,授予王将军。”
王孝思暗松一口气,恭敬说道:“都帅委以重任,卑职自当忘身竭力以效命也。”
长沙刺史秦长浩被革去官职,锁往郑州审谳。宪司从其宅中,起出金银财物竟至二十万缗。消息一出,天下皆惊。
唐颂良原为湖南观察使、楚州都督,此案既发,他甚觉面上无光。在送别王孝思之时,他低声说道:“此事说到底,老夫有失察之责,幸得都帅宽宥不问,终究心中不安。”
“唐相之忧,在下岂有不知。”王孝思忙抱拳道,“仆亦半百之人,又是归附之将,小心谨慎了半辈子,必定不会行贪赃之举,污了自家名声。前贤曾云,人臣不宜有私。在下无时敢忘也。”
“如此便好。”唐颂良点头道,“王卿沉毅有度,志节高风。如今既得方面之任,只管放手去做。若有不决之事,只管来问中枢,咱们必定为你仔细参详之。”
于是王孝思便留家眷在京,自己只身往松漠新城赴任去了。
对于郭继恩决定漠北不署汉官,不驻汉兵,政事堂和议政院都颇不以为然。执笔中书令周思忠便以为:“国家耗费甚巨,三道齐进,乃有此土。如今又转交胡部自理,若其日后壮大,复为边患,岂非前功尽弃。”
霍启明说道:“大漠横亘数千里,转运极难。时日若久,国家财赋必定吃力。咱们只需守住云中、松漠等处,再修一条燕京至和林牙帐之铁路,漠北一旦有事,则大军旬日可至。此为引而不发之意也。咱们仍许于松漠、宣化等处开市通商,以便财货往来。再者,民之命脉在于土,漠州之地,当效法云中、松漠,重分牧场、畜牧等。”
韩煦也说道:“松漠等处,咱们无论胡汉,平均分配牧场、土地,极有成效。此法当推之漠北,一力行之。”
“既如此,咱们得另择一员文臣,往赴和林,督办此事。”周思忠沉吟说道,“拔烈坚如何?”
“善。”霍启明、韩煦都连声点头,“其人刚正严明,不徇私情,可为特命宣慰大使,专督此事。”
于是周恒在漠北清点战果,诸部男女丁口八万余,牲畜近二十万,并将贵族之金银财物,尽皆分与部落之民。
薛宁、何占海所率之东路军,一路向北,越狼居胥山,追及同罗部。时至日暮,部落兵众正休憩进食,风沙大起之际,唐军掩杀而至,东胡降将兀里海为首,骑兵皆执横刀、短火枪,奔突奋击,一时之间,场面大乱。库罗、郁罗兄弟仅率千余人弃众北逃,何占海分兵继续紧追不舍,余众则大半投降。唐军俘敌七千余,马匹逾万,另有橐驼二千,大车数百,金银财物亦不计其数。
库罗在逃亡途中坠马,藏匿于草丛之中,但仍被搜捕的唐军生擒,郁罗则不知所踪。薛宁随后转向西进,直至同罗部故地,招抚其老弱女眷,以安众心。
三路唐军于九月初会师于和林王城,此时天气已寒,大军已经必须要返回了。依照督政府之教令,周恒于漠北之地设漠州行台,以豆莫归检校行台都督。以王城为界,分设瀚海、燕然都护府,由阿拉尼、达贺奇出任都护,各领部众,以守其土。
和林王城,方长十八里,有夯土城墙。城内北面为汉式宫殿,王宫南面为官署。周恒并未入住王宫,而是将行营设立于官廨之中。达贺奇得知自己被署为都护之职,大出意外,向着周恒连连叩首以示感激之意。
周恒示意他起身,又正色嘱咐道:“如今你既为部族之长,又为朝廷命官,军中都尉。三道身份,其一,当处事公正,令部众皆服。其二,当拣选锐勇,勤加操练,以担守土之责。其三,若中枢有事相召,当速为响应,不得迟误。不然,必以反叛论处,本总管绝不容情。”
达贺奇连忙又跪下:“小的早在云中之时,便已追随大总管,但有吩咐,从不敢推辞。上阵杀敌,也未敢落于人后。如今大总管又亲率伙伴,替小的斩杀述律支老贼,报了杀父之仇,小的岂敢生有异心!大总管既托重任,小的必定赤胆忠心,以为国家北地长城也。”
他想了想,又不服气道:“只是阿拉尼,彼身为防御使,才见敌军便吓得面色发白,身体僵直。这等无用之人,着实丢脸,元帅和大总管该撤了他才是,如何还教他来做这个都护?不瞒大总管,当日激战之时,便是阿拉尼身边扈卫,都替他觉着颜面无光,纷纷言道,我等奉命出征,本该杀敌立功,如今却只为防护着他,着实是耻辱之极。”
周恒、张承绪等人,包括柳松等人,都笑了起来,周恒便安慰他道:“阿拉尼此前未经生死,心生怯意,这也是难免。到底他不曾临阵脱逃,已经算是难得。人么,经此历练,必然不同。再者,不是还有豆莫首领约束着你们么。”
于是大军分批拔营返回汉地,挑选出胡族军官、士卒,交付豆莫真等人,仍于草原设立部落兵,等同汉地之团结兵,俱受中枢调遣。
拔烈坚带着一批随员赶至和林之时,东路唐军已经逐渐开拔。身为营州都督的薛宁,也要动身返回了。
九月底的漠北草原,草木萧疏,早晚间已经甚为寒冷。金黄色的草地,散布着斑斑点点的薄雪。周恒等人相送薛宁,出和林王城,向东行出十余里地。两人并肩而行,低声细谈。
“营州之地,极为广大,煤矿、木产极多,如今工业大兴,铁路待建,营州三道,必定繁盛远胜往日。”周恒觑着薛宁问道,“薛兄以名将而为封疆大吏,武功既立,而文治可期,将来必定青史留名,为何总有抑郁之意也?”
“没有什么,”薛宁摸着新蓄的唇髭,想了想终于说道,“某既受任方面,自当尽心用命。于部伍,并无半分留恋。再者,漠北已平,往后也就没有什么大战了。将军百战归,解甲以督抚地方,也是应有之义。”
“薛兄,不要多心了。”周恒不禁失笑,“你身为都督,民政军务俱归掌握,又不是不许你过问兵事。似这等说来,若是将来召你回燕京,岂不是要疑为削夺兵权?都帅虽严厉,其实骨子里并非忌刻之人,所谓鸟尽弓藏之事,决计不会有。”
薛宁没有吭声,风声呜呜而过,听得周恒又说道:“都帅、真人二位,英威自振,澄清四海,全无私意,惟以社稷万民为重,此等胸襟,光风霁月,而与天下人无私怨,薛兄不可因往日之事,而自困于门户之见也。”
“是,都帅罢皇权之举,虽惊世骇俗,然仔细思量,实有合于圣人之意。”薛宁也不得不承认,“不过,设若十年之后,都帅果真禅位,譬如交付于大总管,则大总管能无私意乎?”
“这督摄国家之事,周某何德何能任之?”周恒诧异道,“再者,十年之后,不论是谁接任者,其欲行窃国之事,天下文武军民,岂能容之?”
薛宁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没有再出言辩驳,只不置可否道:“十年之后,咱们再瞧是如何情形罢。”
他瞧瞧四周景色,勒住马头,向周恒抱拳道:“大总管就此回转罢,山停水转,望咱们往后,尚有相见之期也。”
“好,咱们就此别过。”
薛宁率领扈从,渐行渐远,变成草地上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周恒回想其人话语,转头问柳松:“往后当真还会有人想做皇帝?”
“周将军,那洛阳紫微宫,何等壮丽所在,谁不想住在里面呢。”柳松嬉笑说道,“再者,身为天子,想娶谁就娶谁,想用谁就用谁,天下俱听使唤,这等威仪,哪有人不心动的呢?”
“我就不心动。”周恒觑着他,“都帅不心动,真人也不喜欢。只是据你说来,还是会有人动此念头的了。”
“都帅和大总管,境界非凡,岂是小人这等驽钝之人所能明白的。”柳松吐吐舌头,“若是换了旁人,竟然真的敢行如此之事,小的第一个就不答应。他凭什么?”
“权势美人,无人不爱。”周恒皱起眉头,“必当以大贤大能者揆领国家,才不至于枭狂之辈,窃取大位,为天下害也。”
第一百二十章 铁军非私器
漠北初定,而西域战事仍未结束。尽管如此,郭继恩、霍启明还是决定将杨运鹏召回京师,庭州之事,悉归新任都督李续根料理。
两位统兵上将都被授以检校中书令之荣誉头衔,只是诏令之中并未加“平章政事”之语,因此并不能入政事堂商议国政。
尽管如此,如今的兵部,除去舆图、疆界、车驾、军械等职事之外,又掌铁路、邮驿等,事权极重。除此之外,中书省经霍启明提议,于各府县设立邮局,并发行邮票,此事亦归于兵部统辖,一时之间,兵部从清冷衙门,重又变得炙手可热。杨运鹏以检校中书令,兼行兵部尚书,已经成为京城之中极为要紧的实权大员。
几位宰相之中,周思忠以执笔中书令,总领诸揆,韩煦则掌吏部户部之事,卢弘义掌礼部刑部,唐颂良掌工部,霍启明并不过问六部具体事务,但是所有事情,其都可参预议事。明眼人便会猜测,只怕杨将军迟早会入政事堂,真正拜相。再者,就算只是虚衔,其人以三十五岁之年纪,身为一品,官居大司马,也足够令人羡慕称奇。
而周恒,年才二十九岁,同为一品上将军,官任枢密院副都统,实掌天下诸军,及各道之团结兵、都护府之部落兵,乃是军中仅次于郭继恩的第二号人物。凡此种种,便有好事者私下议论,若十年之后,督政果真禅位,周、杨二人,又会是谁接替郭继恩之职务?
也有人认为,更可能是霍启明霍天师,出任督政之职。在许多人瞧来,郭霍二人,密不可分,很难想象他俩同时不在朝堂之情形。
不过大多数人私下还是想着,岂有掌国十年而心甘情愿让位者?多半郭督政还是会继续做下去。
当然郭、霍二人各自领着许多事务,这些闲人愚民之议论,也传不到他们耳中。杨运鹏尚未返回京城,兵部就已经确立了海津至唐山、燕京至宣化、燕京至海津、江宁至姑苏等好几条铁路的筹划,预备年内就予以开工修造。
总之,铁路、火车、轮船、蒸汽机等,都是眼下最为火热的话题。
为铁路事宜,经霍启明提议,中书省决意设立铁路修造总公司,暂由兵部侍郎黄景禄兼行公司总办,并募集匠人等。为此,加上军械工业的飞速增长,兵部和工部又开始商议,设立工程师制度。
“如今九州各处,识字之百姓,十才二三。”郭继恩总有不太真实之感,“兵部工部就要创设工程师之制,似乎也太快了些。”
“贫道是巴不得愈快愈好。”霍启明坐在涵元殿西隔间里,翘起左腿不以为然道,“相较当初之时,与咱们志趣相投,格物精深者,不过十余人而已。到如今呢?”
“毕竟不过七年工夫,根基未牢,许多事情,都太过仓促。”郭继恩思忖道,“你我都是数次离京,见识过各处地方景象,若以为各府县都如京师一般,则大谬矣。天下丁口约八千万,其中十之七八为农户,靠天吃饭,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好的收成,比什么都要紧。”
“那你想要如何?小国寡民,均田免粮?”霍启明有些生气了,“继恩兄,你是越活胆子越小了么,既是这等,当初咱们就不该办报,也不用办什么学堂,依旧如往昔一般,让你来登位做皇帝,如何?”
今日在西隔间里当值的乃是岑渡,听见这番质问,吓得他面如土色,只埋头写字,装作什么也不曾听见。然而郭继恩的话语依然声声钻入他耳中:“不要去扯什么皇帝之事,咱们只论实务。办厂兴商,修路造桥,这都是必为之事,我也不曾反对。只是天下百业,终究以耕作为基。你领着大臣、教授们兴冲冲要办理铁路等事,不是不可,但也该先为数千万乡间父老,定出一个十年大计才是?”
霍启明沉吟一会,才慢慢说道:“农业么,治河,修渠,育种,以工助农。回头我会与周春周学士一道,详为拟定,发付各行台各道,以集思广益——不过,为何是十年大计?”
“因为十年之后,”郭继恩拍拍椅子扶手,“坐此大位之人,已经不是郭某矣。”
屋子里一片寂静,岑渡只觉背上冷汗直冒。霍启明定定瞧着郭继恩,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十年后之事,咱们眼下就得先商定下来,毕竟,咱们推行的是禅让,而不是古罗马之元老院制。”
岑渡也曾经读过拉巴迪亚为报纸所撰写的文章,大约知道元老院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鼓起勇气起身说道:“督政、真人,下官有一点想头。此事当由郭督政,先为挑选出二三贤士,如尧委舜,兴教立刑等事,以察其能,然后择而让之,则九州黎庶咸为悦服。如此,虽易姓授位,而天下未乱也。”
郭、霍二人都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他上下瞧着。岑渡俯首作揖,静静等待着。终于,霍启明慢慢说道:“这不就是先为选定接班之人么?虽说无甚新意,毕竟关乎国家根本,岑参军,你这条提议,很好。”
岑渡长松一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孰料霍启明突然又笑嘻嘻问道:“若是十年之后,咱们郭督政意犹未尽,恋栈不去。或是挑选的几个接替之人皆不称心,因此不得不继续做下去,岑参军又有何说法?”
岑渡心中噗通剧跳,吓得差点要跪下。他强自镇定,慢慢说道:“此事,说到底,仍归于督政自为裁决。下官岂能置喙。不过,臣下以为,督政既行圣人之事,当有完德。可以连任,不过终究,还是不可出于私意也。”
“这就是岑参军想得岔了。”霍启明神色严肃起来,“宪章之中,明白写着,督政之任,十年为限,不可连任。这宪章,是督政与贫道两个,自家写就,颁行九州——然后自家又不遵从,是欲令国家根本之法,为一纸空文耶?无论何人,行此违律之事,天下人皆当一力阻之,不可令其得逞。若听任其朝令夕改,必致妨害国家。”
“参政教诲得是,下官全然明白了。”岑渡再次恭敬作揖。
“说了是十年,那便是十年,多一日也不行。”郭继恩起身拿起斗篷,“不然,十年之后又十年,是不是再传于子孙万代?当着天下人之面言而无信,出尔反尔,郭某是欲为独夫民贼么?这事,绝不可为之。”
他瞅着霍启明道:“咱们去西山,瞧一瞧发电机。”
“好,这就出发。”
两人一块出了涵元殿,这时屈锐才悄悄过来,对岑渡竖起大拇指:“你老兄果然是胆大包天!这等大事,也敢开口议论。不过,岑兄这一注押得极好,往后前程,不可限量矣。”
“就算是说错了话,也不过是回到翰林院去做校书郎。”岑渡神色很是平静,“群雄争鼎,四海皆延颈以望太平之世,命世之主。督政提剑拔乱,以安宇内,其登基称位,实不为过。只是如今既与民约为摄政之制,则当有始终,不然,必失天下向化之心也。”
“倒也不用解释这些大道理,某只知道岑兄今日出言,便已是简在圣心,将来之飞黄腾达,可以料想也。”
岑渡微微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郭继恩、霍启明两人在西山军械公司,先是瞧了由霍启明捣鼓出来的第一台发电机。乃是由紫铜做成的一只圆盘,中心是一个摇柄,圆盘边缘和圆心处皆与一个黄铜电刷相连,并将之固定于马蹄形的磁铁之中,再以导线将电刷与仪表相连。当他们摇动手柄,电路之中便生出电流来。
而李竟生李夫子等人所改进的电机,则是用薄圆铁板,以纸绝缘,叠为铁芯,再绕以导线线圈。其性能大为改进,以水力驱动之,能输出稳定的电流。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郭继恩默不作声地瞧过了几台电机,转头对霍启明说道:“远距输电之事,还得让大家集思广益,想出妙策来才好。”
“此事非可急于求成者。”霍启明摇摇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电学之事,远未大成,催为急务,其实无济于事,哪怕期以十年之功,犹未为晚。”
他们离开了实验室,在唐文福等人的陪同下观看了大口径火炮,和正在实验之中的后装步枪。
旋转枪栓,撞针击发,射以纸壳铅弹,可杀伤五百步外之敌。这种全新的步枪引起了奉效节、路福平等人的极大兴趣。在靶场试射之后,路福平啧啧赞叹道:“有这等射速,往后便再也不需要配备弓弩啦。”
“弓弩、盔甲都会被彻底扫除。”郭继恩点点头,又转头对霍启明说道,“改进最为神速者,终究还是军械。杀人之武器,愈发精巧完备,大乖于上天好生之德也。”
“军械之改进,终究都会用于民品。遂于国计民生,乃有大促进。你就不要发这等无端之感慨了。”霍启明撇嘴道,“记住,天道无情,圣人无私。”
“那也说得是。”郭继恩点点头,吩咐路福平等人,“咱们去讲武堂。”
随扈们早已习惯了他雷厉风行之习性,立时转头,各自去牵坐骑。
霍启明连忙摆手:“我就不与你同去了,这般风风火火,道爷我着实受不得。”
郭继恩瞥了他一眼:“如今你还每日练剑么?”
“如何不练?”霍启明鼻孔出气,遥指办公楼,“信不信我现在就窜至二楼给你瞧瞧?”
“那倒不用了,省得吓着楼里那几个小娘。”
于是郭继恩独自率领随扈们赶至讲武堂,于讲堂召见一众教头们,向他们分说重型火炮和后装步枪。众人听得鸦雀无声之际,他却正色说道:“若以为有了新枪新炮,便可无敌于天下,那是大错特错。咱们之吃穿用度,皆赖于国中百姓,没有亿万父老乡民出粮出力,岂有今日之局面?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今往后,咱们这支兵,便是要令天下百姓,俱都喜乐欢颜!”
他起身挥手,加重语气:“所谓保家卫国子弟兵,咱们这支兵,寓兵于农,寓兵于工,它不是私器,非为一门一姓所独有,乃为天下万万民之兵。于国家最为危难之际,当挺身而出,舍生取义,救亡图存也。”
山长、副山长、诸教头,都惊愕地望着郭继恩,不明白他何以突然这等慷慨激烈。
讲堂之外,许多学生都在旁听,他们也都从最初听见新式兵器之时的振奋中沉静下来,无人喧哗。
郭继恩平复心绪,缓缓说道:“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讲武堂大门处这十六个字,望师生诸君,始终铭刻于心。”
训话结束之后,刘元洲等陪同郭继恩一道往膳堂用饭,开饭之后不久,孙登云捧着碗筷过来,在郭继恩这一桌坐下。
郭继恩觑着他道:“你有儒将之风,文章写得好,教书很是用心。本帅当替讲武堂中诸位学生,向你致谢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孙登云连声逊谢,又小意说道,“仆听闻周恒周大总管,欲在江宁新设江南讲武学堂?”
“确有此事,如今周恒将军已经离任江宁,武学筹办之事,乃由向祖才向将军督揽。”郭继恩放下筷子,瞅着孙登云道,“如今司马承道已经被聘为讲武堂之教头。怎么,孙兄亦有回江宁之意?”
听得司马承道也做了讲武堂教头,孙登云倒有些意外,他连忙摆手道:“承道之事,仆实不知。只是京城虽好,无奈仆本江南人氏,屡有思乡之意,是以斗胆,还望元帅成全之。”
郭继恩沉吟未语,刘元洲正要说话,孙登云又道:“都帅明鉴,仆绝无结党作乱之意,只不过是想终老于故乡罢了。”
“孙兄何出此言,”郭继恩失笑,“你和司马兄两位,品性持正,实为君子,是以得用。既然话已说到这里,本帅自然无有不允之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旧邸话新朝
作为最早被俘的南吴将领,司马承道很是得了燕京方面之优容。他在汴梁衙署之中居住了数月,与东唐之高官、大将等,对弈闲话,日子竟是过得很是舒适。
但并非所有被俘之人,都能有这样的境遇。俘将范意鸣就被押至济南受审,并与此前被俘的吴化友、石益三等人一样,俱被施以徒刑,被监禁于大牢之中。而南吴之御营军副指挥使谢承运,因为民怨甚大,则在被俘之后,经公审之后当众施以绞刑。此事也令燕京朝廷在江宁城迅速赢得了人心。
另一员御营军将领柴有功,虽侥幸得活,却也被处流放偏远边州,终身苦役,生不如死。
至于吴定本、吕可求等投降大臣,燕京朝廷也一概逐斥不用,削其产业,籍没入官。
司马承道得知之后,心中也有些后怕,若是自己也晚些被俘,多半不能有此厚遇。由此瞧来,所谓运气,有时候便可定人之生死荣辱。
汴梁刺史陈子豫却有些不以为然:“谢承运名声太坏,若是此人在豫东战事中被王师生擒,多半当场就会砍头。以司马将军之器宇风度,就算是在江宁城头守至最后一刻,多半朝廷也会优待礼遇。王师攻破江宁之后,政声颇佳之旧官,俱都留用。海陵刺史荣肃全,不是被署为江东观察使么?可见中枢自有区分。”
“在下被吏部转迁为淮南道观察署长史,不日便将动身往徐州赴任。”陈子豫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司马承道,“周恒周将军,于江宁城设立江南讲武学堂,特聘足下为学堂教头。不知司马将军意下如何?”
司马承道一时愣住,接过书信拆开细瞧,沉吟未语。
陈子豫含笑说道:“向将军、凌司马如今都已不在汴梁。在下不日也要离去。则司马将军独居于此,想必也无甚趣味。自然,若将军不愿赴任,亦可自便。”
于是司马承道便与陈子豫一道动身,先至徐州。淮南道观察使乔如思、巡查使庞仲元、防御使费伦图等官员,待他都很是客气。庞仲元、费伦图两个因为武将出身,还与司马承道议论起当日战场得失。司马承道苦笑道:“败军之将,何足论哉。不过,若非郭元帅以大军南下荆湖,顺江而进。这豫东战事,倒也没有这么快分出胜负。”
费伦图嗤之以鼻,庞仲元却抚着虬须点头认同:“路士瞻、于善立等,亦称良将,两淮又多出精卒。司马兄之言,也不无道理。”
庞仲元其实才三十五岁,一脸胡须瞧来却有如四十许人。他告诉司马承道:“听说如今路士瞻也在江宁,虽说未被关押,到底不能随意走动。咱们也知他算是一条好汉,司马兄到了江宁,不妨也劝一劝他。徐家朝廷如今都没了,他再要尽忠,又有何益?”
不过等司马承道赶至江宁,路士瞻也已经受聘,同样做了江南讲武学堂的教头。
路士瞻指着身上的军袍,愤愤不平:“灰不像灰,蓝不似蓝。唐国之元帅、大将,就这等寒酸行事。我南吴之军袍,红如烈火,何等壮气!”
“此乃群青之色,易造,省钱。如今新式火器,新式战法,赤色军袍,未免太过显眼。野战之时,不利藏匿身形。”司马承道倒是很看得开,“有路将军在此,咱们彼此帮衬,往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太难。”
路士瞻鼻孔出气,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江南讲武学堂设于南吴此前所办的武学之中,占地颇小,据说以后会搬至大江北面新建的校院。如今学堂里只有五十多个学生,皆是吴州、越州军中出类拔萃的伍卒。因为战功而被拣选出来,获得了成为军官的进身之阶。
讲武学堂山长,暂由吴州军军监张季振兼行。除去路士瞻、司马承道两人,其余学监、教头等,皆为军中都尉官转署而来。他们对两个俘将都很是客气,但是也带着淡淡的轻视之意。
为此,张季振前来巡视之时,特地将大伙都召集起来,严厉训斥了一顿:“如今众位同朝为官,则不论前事,眼下都是一样为国出力。论起打仗的本事,他们两个,不输于你们任何一人!咱们能打下这江山,未必果真就只靠着你那点血勇之气?凭什么瞧不起人,嗯?!”
午饭之时,路士瞻、司马承道都被张季振邀至身旁就坐。司马承道小意致谢,路士瞻却神色淡然:“卑职感念向统领礼贤下士,遂答应就职,为军中长养英豪。同僚之间,些许小事,其实并不在意。”
“本官听说,是向统领往路兄府上,将你痛骂了一顿,你才不得不来此?”张季振笑道,“路兄,往事已矣。如今国家一统,江山复振,咱们各司其事,都不是为了燕京城中某家某姓,这些后生,往后都会守边戍疆,庇护天下黎庶。回头细想,这为国培育英才之事,岂非大善?”
被张季振点破实情,路士瞻面色有些难看。司马承道连忙岔开话题:“此前江宁之武学,所录皆为恩荫子弟,这些人多不愿来,每日点卯便散。学官也是无可奈何,因此武学无人可教,才办即废。如今之讲武学堂,学生俱为军中拣拔,本身即有本事,又勤奋肯学,以仆观之,必能大成也。”
张季振点头赞同,又觑着两人笑道:“徐智勤徐将军,如今寓居扬州。说起来,他也曾是二位之旧主。本官过两日将乘海舰往视华亭,途经扬州。二位可愿登舰同行,前往探视?”
两人都有些意外,路士瞻微微沉吟,摇头说道:“见之无益。既是徐军使如今安好,某就不去打扰了。”
司马承道却对海舰很感兴趣,便抱拳说道:“卑职愿随张将军一道同行。”
江宁号战舰,乃最新下水,四千余料之铁甲舰。长逾二十五丈,首尾各装有一座口径六寸余的双管长炮,此外还有八门副炮。它完全摒弃了风帆,只以蒸汽机作为动力,以螺桨推进,一个时辰最快可行船一百余里。
这个黑不溜秋的大家伙将成为东海水师之旗舰,当它靠岸江宁之时,引起了全城轰动,无数百姓前往码头围观,啧啧惊叹不已。
虽说如今大江之中已经有了多条民用之木壳轮船,然而相比这条战舰,外形、气势,皆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承道见着这条江宁号,也是深为震撼:“如今宇内归一,朝廷还要造这等大舰,难道还要去远征外岛蛮夷么?”
“海军署那些人物,尚嫌太小。”走在他前面的张季振回头说道,“至于此等战舰造来何用,本官也不知道。你得去京城问刘都督,问霍真人和郭都帅。”
东海水师左翼点检陈廷章、江宁号舰管秦焕文等海军将领,皆在甲板,领着武官、水兵列队相迎。与陆军不同,水师官兵们皆穿绀青色军袍,黑色靴子,显得很是精神。司马承道低声赞道:“这一身衣裳,才叫好看呐。”
张季振抱拳向陈、秦等人回礼,含笑说道:“众位以这等阵势相迎,某何以克当?咱们是陆军之将,上了船,便是客人,并无统辖之意。陈点检,你们只管弄你们的,与本官并不相干。”
陈廷章三十出头年纪,蓄着一笔唇髭,一丝不苟道:“张将军总归是职等之上官,咱们列队相迎,是应有之义。还请将军和随行诸位,入舱歇息。咱们马上就升火开船。”
江宁至瓜洲不足二百里,战舰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抵达码头。张季振等人与海军官兵们道别,离船登岸,向北往扬州城而去。
徐智勤被粟清海遣放出来之后,便住进了自家在扬州城内的宅院之中。燕京朝廷将江宁和扬州的两处宅邸都放还给了他,此前南吴所封赏的百顷良田却全被划入官田,分与百姓租种。好在宅院之中还有不少浮财,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安享余生。
妻子沈氏,连同两个侍妾,都从江宁来到扬州,服侍徐智勤起居。家中还有管事、仆役,办事说话都很是谨慎,极少出门。便是外出采买、办事,也都小心翼翼,绝无此前神气活现之做派。
徐智勤则闭门不出,每日不是在书房读书,便是在庭院之中散步。偶尔他会停下脚步,怔怔出神,嘴里自言自语。
得知军中大将前来拜访,府中上下人等,都有些慌乱,生怕祸事临门。只有徐智勤不以为意:“连皇宫里的东西,他们也不曾动过。某这里还能有什么被人惦记的?不过是来瞧瞧某这个手下败将罢了,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他却死活不肯出门相迎。沈氏无奈,只得自己领了管事、仆人,往大门外恭敬迎接,小意对张季振深深行礼:“不意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徐将军这是做什么,自家不出来,倒教夫人来迎咱们?”张季振瞅着这个美貌少妇,不禁笑了起来,“那么就请夫人带路罢。”
“是,还请将军,随贱妾这边来。”沈氏觑着张季振身后司马承道,稍觉眼熟,不由多瞧了几眼。司马承道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司马承道,见过夫人。”
“你——”沈氏有些惊疑,“原来是司马将军,却是许久未见矣。”
徐智勤一身白袍,负手立在正厅门口,眼瞧着张季振跟在夫人身后,移步而来。在他身后,竟然是此前自己的部将司马承道,还有两个随行的亲兵。张季振在阶前停步抱拳:“徐将军,咱们往日在豫东打生打死,今日有缘相见,你也不请我往屋里坐坐?”
沈氏怒视夫君,徐智勤轻咳一声,依旧端着身份,摆手道:“张季振张将军是么,里面请。还有司马兄,咱们也是多日未见了,一块进来罢。”
众人一块进了屋子,司马承道先说了自己被俘之后的经历,徐智勤轻轻点头,沉吟不语。
张季振觑着他笑道:“你手下这几位军将,打仗确有能耐,教咱们吃了不少苦头啊。”
“这倒是实情。”徐智勤傲然一笑,“强将强兵,某与贵军几位大将先后交手,果然未落下风。丧师失国,非某之罪。若非郑德威轻率行事,豫东局面也不致不可收拾之地——”
他神色变得黯然,回想起麾下数万精锐,尽被殄灭,甚觉心痛,便换了话题问道:“听说朝廷大举西征、北征,无不克捷,此等武功赫赫,迈于前代,亦为一时盛事。不过,某听说轮台西面,又有甚么西台汗国?”
“是,天山南北两路,尽皆收复,图鞑残部,一部溃入葱岭,逃亡于波斯之境,另一部则南逃吐蕃之地——这也迟早会被咱们尽数殄灭之。那西台归利汗,雄踞于咸海之畔,不识我天朝上国兵威,也敢来犯,枢密院自会再遣大军,一举摧之。”张季振说得豪气干云,“王师百战精卒,新枪新炮,西域各部,皆心服元化,岂有不胜之理?”
他瞧着徐智勤神色古怪,便又笑道:“西域之事,离咱们太远,只瞧着便好。你那位堂兄弟徐智广,如今定居于姑苏,办起了一家书社,日子倒也过得闲适。徐将军不妨也往姑苏去瞧瞧。”
“常州王?”徐智勤轻轻摇头,“他乃文学之士,我却是除了兵书,别的都不爱瞧。彼此相见,也没什么可说的。既是阖家平安,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便好,又何必相见。”
张季振连连摇头:“徐将军何必这等消沉?咱们都是武人,自然明白没有打一辈子仗的道理。捏着刀枪,也终有告老还乡之日,如此惆怅,很是不必。你也该给自己再寻些事情来做才好。”
他肃容说道:“某等敬重你是难得的对手,才说这番话。甚么李唐、南吴,帝王终究已是过眼云烟,咱们都知道,徐将军惟好兵事,并无登基之意。既如此,谁来坐龙庭,其实无关要紧。再说了,如今往后,再无皇帝,于国家,岂非大幸耶。”
徐智勤依旧没有接话,门外偷听的沈氏心下焦急,忙进来含笑行礼道:“贱妾已经备下了晚饭,还请张将军、司马将军,今日就在寒舍,将就着用些罢?”
“啊,张将军远道来此,司马兄也是许久未见,”徐智勤回过神来,“就不要嫌弃某这里饭食简陋,咱们一块喝点酒罢?”
张季振也不含糊,干脆说道:“好,咱们如今是友非敌,那就叨扰了!”
用过酒饭,张季振等人告辞之后,沈氏才对徐智勤说道:“不如咱们将此间财物都收拾了,往燕京去住,如何?”
徐智勤皱起眉头:“好好的去燕京做什么?”
“夫君并无经营之才,家中虽有些金银,终究不能坐吃山空。如今你手底这些部将,都被擢用,夫君果真无动于衷?”沈氏说着有些哀怨起来,“咱们去了燕京,想必那郭元帅等人,多少会看顾些,差遣个职事。便是家中两个孩儿,往后前程,也有些好处不是?”
徐智勤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女心意足
怀明六年,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大雨滂沱。
从燕京至海津的铁路早已通车,一辆蒸汽机车在黑夜里,拖着六节车厢,自海津往燕京方向,冒雨疾驰。
京津铁路,已经开通了客车和货列,但是在这个春雨之夜,蒸汽机车所拉的,却是枢密院之要员专列。其内部陈设,很是精美,一节车厢被分隔为大小两间,小间之内设有床铺,以供途中歇息之用,另有一节车厢则被改造为办事理政之所,设有书案桌椅等物。所有的车厢都装有水箱和冲水式蹲厕,相较于马车,火车实在是一种更为舒适的出行方式。
乘坐这趟专车的,是郭继恩和他的亲兵卫队。
郭继恩原本在海津巡视,接到燕京急报,许云萝即将分娩,已经送入西山之陆军医院。于是他不得不连夜从海津赶回。
最初的时候,客运列车车厢之中,皆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灯具照明,它被挂在车壁上,以煤油为灯油,灯芯之外配以玻璃罩。光线昏暗,随着列车行驰晃动,而随之摇曳。在大多数路段,都禁止火车夜间通行,以防突发不测。
后来,人们给机车和车厢都安装了一种轴驱发电机,配以全新的,叫做电灯的新式灯具,使得铁路运行在夜间也变得十分便捷。虽然电灯售价昂贵,而且因为工艺未精,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因为寿限已至,而不得不将之替换,但是铁路工人和乘客们,却很是喜欢,觉得它极为透亮,无论马灯、煤气灯,皆不能与之相比。
不过,在京津等城市之中,能用得起电灯之人,非富即贵,终究为数甚少。大多数人居家出行,仍然用的是煤油灯、马灯之物,而大街之上的路灯,也依旧还是煤气灯。
电灯光将车厢里映照得很是亮堂,衬得车窗之外愈发漆黑一片,只有列车驰过铁轨接缝处的咔哒声响,在提醒着人们,火车依然在向前飞奔。
郭继恩双手抱胸,靠着长椅,皱眉瞧着车窗上映出自己的形貌。窗外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滑下,让他的面孔不时变得扭曲,狰狞。
从雍平十六年初春,他带着霍启明、周恒等人闯入燕都西苑大营接掌兵权,到如今,已经整整过了十个年头。
光阴荏苒,岁月如刀。一个个逝去的面容浮现在郭继恩脑海,浮现在漆黑的车窗,又渐渐褪去,隐入虚空之中。
和十年前相比,郭继恩的相貌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保持着军中习性,头发剃得很短,下颌刮得乌青,面容英俊却全无表情,如同雕像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漆黑湿漉的车窗,久久未动。
奉效节如今也已经被调出亲卫营,转往别处擢任。亲卫营甲队队正路福平走进了郭继恩歇息的车厢,向他禀报说道:“天黑大雨,火车不敢行进过速,估摸着得要两个时辰,咱们才能赶到京南火车站。都帅不妨先小睡一会儿。”
郭继恩点点头,却并没有躺下去,只轻轻摆手。路福平便又躬身抱拳,退了出去。
列车终于开进了京南火车站,这里位于京城丽正门外正南方向,距南苑大营不远。车站之外,货栈、邸店、食铺云集,还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店铺,五光十色,俨然又为一处繁华市井。
机车缓缓减速,驰入站台。这时天色未明,雨却下得愈发密集起来。翊卫师点检王庆来等人,都提着油纸伞,在站台上等候着。见郭继恩下了火车,连忙上前迎道:“这雨太大了,属下已经备好了马车,就请都帅换乘,赶去西山罢。”
郭继恩点点头,却又吩咐道:“王点检不用相送,等雨小了,你自回城去便好。”
一行人出了车站,路福平等随扈警惕地四下瞧瞧,见两旁是成列的翊卫师兵卒,步枪都上了刺刀,警戒护卫,他们这才上了第一辆马车。郭继恩独自坐进第二辆马车里,两辆马车在王庆来等人注目之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发了。
爆豆一般的雨点撒落下来,天色渐亮,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水泥马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城外民居,间或还可瞧见碧绿的田野。终于,西山陆军医院的院落,出现在车队眼前。
这座医院虽地处燕京城外,其医治手段,却是有口皆碑。
陆军医院的院内,是前后两座三层的红砖楼房。大院之后,另有院落,好几幢四五层的楼房,却是医生们的住宅,和护理士们的寓所。当两辆马车冲进院子,大雨突然间变得稀疏了起来。
郭继恩跳下马车,不等随扈们撑伞过来,就急匆匆走上台阶,穿过前楼。
后楼是住院楼,清晨之时,楼中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口罩、身穿白袍的少妇,大眼明亮,瞥见郭继恩进来,便迎上前道:“都帅来了,小夫人疼了一整夜,如今还在二楼等着呢。奴婢这就领都帅上楼去。”
她是林红罗,原营州军点检雷焕之遗孀,如今在陆军医院做着总务协理。
“好,有劳林娘子。”
两人一块上楼,行至走廊最尽头的产房门外。林红罗推开一间房门,郭继恩便瞧见许云萝坐在那里,梅文秀和一位护理士陪在她身旁,此外还有一位女医生,立在一旁。许云萝一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姣好的面容之上尽是娇弱疲惫之色。
郭继恩立即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会感觉如何了?”
“疼。”许云萝声音极低地说道。
林红罗过来,与女医生低声说话,那医生便向郭继恩道:“这样下去不是法子,都帅,咱们提议,为小夫人做剖腹产。不知都帅以为如何?”
“方医生?”郭继恩毫不犹豫点头,“咱们自然都听你的主张。”
梅文秀神色有些慌张:“要,要在肚子上划开一刀?”
那位方医生也戴着口罩,双目注视郭继恩道:“剖腹之术,施行已有数年,咱们也颇为熟练——”
“不用说了,我信得过你们。”郭继恩只瞧着许云萝,头也不回道,“现在就预备。”
“既如此,”林红罗开口说道,“都帅请随奴这边来,还得请都帅署名一份文书。”
“好。”郭继恩便跟着林红罗出了屋子。
“手术签字,这是必办之手续。”林红罗手里捏着一张纸,瞧见郭继恩神色,她轻声笑了笑,“都帅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女人,都得经历这一遭。”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好。”
他稳稳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跟着林红罗出来,许云萝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郭继恩下意识便想进去,林红罗连忙阻止道:“都帅,你不可入内。”
“哦。”郭继恩停下脚步,原地转圈。
雨已经停了,不知何处传来传来吹奏笙曲之声。开始浑厚低沉,渐渐清亮激越,如凤舞九天,令人心下忽觉畅快。
“不知是哪位医生,每天早上都会吹奏几曲。”林红罗低声解释道。
郭继恩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林娘子不用在此陪着,请自便罢。对了,重文那孩子,该去学堂了罢,你不用为他预备早饭?”
“不妨事,家中还有一个嬷嬷。奴与都帅一块等候小夫人便是。”
手术室的门很快就开了,护理士抱着一副襁褓出来,里面是一个刚出生的娃娃,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头发浓密乌黑:“恭喜都帅老爷,是一位千金。”
郭继恩小心翼翼接过娃娃,嘴里嘀咕道:“好丑啊。”
林红罗笑了起来:“小娃娃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往后就好看了。”
护理士重新接过娃娃走了,这时候许云萝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手术室,郭继恩赶紧上前,却听得许云萝低声说道:“好冷呀。”
护理士们与梅文秀一道,将许云萝安顿在病房之中。郭继恩扯过一只凳子,在榻边坐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默默出神。
小夫人诞下一位千金之事,燕京城中很快就传遍了。郭继恩这几个好兄弟都来探看,霍启明一进病房,就觑着许云萝笑道:“怎么还躺着呢,快起来,咱们再去比试枪法啊。”
许云萝躺在病榻上,抿嘴一笑:“不急,等过几日啊,反正真人也赢不了的。”
霍启明拊掌大笑:“不错,中气十足。瞧来许令史往后在生八个十个,也不在话下。”
郭继恩皱起眉头:“不要胡说,你怎么不让白吟霜给你多生几个,不是说想要五男并二女么。”
“这事不急,等云熙云锦长大了,咱们再说。”霍启明大气地摆手,“倒是你还得好生努力啊,这才第一个呢。”
“一个就够了。”郭继恩淡然说道,“我没有你那样的雄心壮志。”
周恒夫妇、谢文谦夫妇、杨运鹏夫妇也都来了,男人们去病房之外说话,瑞凤郡主去岁初秋之时,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这会她立在病榻前,与许云萝闲话。
郡主今天穿了一件绀青色的海军长袍,纤腰一束,颇显几分英气。两个女孩都只有二十出头,虽然都做了母亲,依旧是一副少女的稚嫩模样。
许云萝有些好奇:“殿下今日怎么穿成这样了?”
“先前跟着周将军去了海军署,所以穿了海军军袍。”瑞凤郡主瞅着她,很是佩服,“妹妹胆子真大,就敢在肚子上开刀。当初我生那两个,也是疼了一日一夜。”
“其实还好,不过一刻工夫,也就熬过来了。”
白吟霜也赶来了医院,带来了鲫鱼汤和别的许多美食。她小声问许云萝:“这可是个女娃儿,元帅果真就不打算再添个男丁?”
许云萝轻轻摇头:“他说一个就够了。”
白吟霜啧啧连声:“元帅待你,可是真好。”
中书令唐颂良的夫人程羽卿,去岁之时也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当日郭继恩曾安慰他:“不论男女,只要能抚育成才,都是好的。唐公何必因为这事介怀?”如今郭继恩也得了个千金,唐颂良前来相贺,便打趣他道:“元帅弄瓦之喜,心中或有怅然之意?”
“岂有此理,女儿知疼着热,最是贴心。”郭继恩嘴硬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唐颂良拈着胡须,意似不信:“元帅英风豪迈,当有佳儿,以续乃父之风才是。”
“虎父犬子,史书不绝,其实这才是世间常态。”郭继恩又想起了李樊玉之子李瑾文,不禁摇头,“况且某身据此位,生子则必定身边之人百般奉迎,若失于教导,性情狂躁,则为祸害矣。”
“这就是督政杞人忧天矣。”唐颂良不赞同道,“便为家门延续处着想,也得再多生几个为好。”
“女子一样也是传后之人,又有甚么分别?”郭继恩笑了起来,“再者,继骐继蛟,如今不是都有了孩儿,这也是郭家之后嘛。”
“元帅果然胸襟开阔。”唐颂良很是感慨,“非老夫所及也。”
管夫人连同继雁、段灵芸也都来陆军医院探看许云萝,就连安太妃也来了。安太妃从病房出来之后,下楼之时瞥见郭继恩独自在院中徘徊,她想了想,便吩咐宫女们等候着,自己独自走了过去。
“连娘娘也被惊动了,郭某意下何安?”郭继恩瞧见太妃过来,连忙抱拳行礼。
“妾来探看是该当的,云萝是极好的孩子,能遇见都帅,也是她的福分。”相较八年之前,安太妃虽说美貌依旧,终究是显得衰老了些,她觑着郭继恩神色,小意问道,“都帅喜得千金,为何似有抑郁之意?”
郭继恩微微一愣,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终究有些失落之意。光阴寸短,忽忽见老,而事业未竟,总觉得,若有一个男儿,能继承志向,方无憾恨。”
“都帅何必如此想,往后再多生几个,也就是了。”安太妃便劝他道,“生女儿其实极好,妾每见着瑞凤和云萝两个,便只恨她们非妾所生,不然,此生实无憾也。”
她衷心地说道:“女儿才好呢。”
郭继恩吁了口气:“多谢娘娘开解。不错,女儿便极好。只是某觉着,不论男女,有这么一个孩儿,也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时辰不早,在下恭送娘娘。”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终章
怀明十年,岁在庚寅,暮春三月,正是早稻插秧之时。
大江北岸,荆湖之地,这几日的天气异常地炎热起来,仿佛六月里一般,太阳晒得人们头上冒烟。然而大伙儿仍然要顶着日头在水田里忙碌,村寨的场院之中,也不见人影,只有进了屋子,才能感觉到些许凉意。
这是监利县新沟镇附近的一处村落,村正程老汉家的屋子都在村北。靠东面的一幢三间的屋子,便是长子程铸久的家。次子程铸实却是与父母同住一块,位于村北正中的五间大屋。村中大部分民居都是土砖垒就,茅草覆顶,程村正家的两幢房子却是木墙黑瓦,很是高大气派。
程铸久家的厨房,原本是紧挨着正屋的一处土砖小屋。如今日子好过了些,夫妻两个便将土屋扒掉,重新以红砖垒筑,看起来比从前漂亮了许多。
郭继恩如今便在程铸久家的厨房里,与夫妇两个闲话。先前在场院里被晒得浑身冒汗,如今在屋子里,颇觉凉爽,他瞧着屋子里泥土夯实的地面,与忙弄早饭的夫妇两个闲话。
从燕京至汉口的京汉大铁路,前后耗时五年,已经在怀明八年全线贯通。为了这条全长两千多里的铁路,户部先后一共拔银四千余万缗。它的建成,令燕州、中州、两湖的民生格局,都为之大变。尤其是武昌、汉口两城,大江横流向东,铁路纵贯南北,一时之间,汉口城以天下通衢之地,河南河北之工农产品,以铁路运来,湖南之出产,则经湘、沅水路而至,令这座新建的城市,迅速壮大繁盛起来。
年节之后,燕京城照例是举行议政院集议。因为燕京至沈阳、江宁、盛乐等处的铁路陆续贯通,各行台各道之议政卿,赶赴京城都感觉便捷了许多,于是集议之时,建造更多的铁路,便成了最为瞩目的议题。
数十盏电灯将集议会堂照得十分明亮,有人慷慨陈词,有人窃窃私语。会堂之内,除各处议政卿外,还有许多报社之访事,除了京城,还有沈阳、海津、常山、郑州、济南、江宁、徐州等处所赶来,人头攒动,皆在小本上落笔记录。
来自庭州和卫藏等偏远之地的几位议政卿,态度尤为激烈。北庭都护艾尔肯,碧眼高鼻之回鹘大汉,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先到兰州,这就花了某一个多月,从兰州到西京,某日夜赶路,又是十余日。从西京到郑州,也是十余日。然后,某坐了火车,到京城只用了十四个时辰,才十四个时辰!为国家计,请督政和列位宰相,务必要修一条通庭州的铁路才好。”
“兰州至西京,西京至海州,这几条铁路都在筹划,有的路段已经开造,都护不必心焦。”议政左仆射朱斌荣熟知实务,耐心解释道,“十年,十年之内,必定贯通。”
艾尔肯不依不饶:“那么,兰州到轮台呢,就不修铁路了么?”
“都护,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只能一桩一桩地做嘛。”
霍启明站起身来,很大气地摆手道:“以二十年为期,中枢可以给诸位立下令状,教各道,俱有一条铁路。如何?”
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直到中书令兼兵部尚书杨运鹏起身,教大家挨个发言,他都会一一作答,会堂之内才稍稍安静了些。
郭继恩没有参与议论,只与周恒、谢文谦等低声交谈。
他打算以周恒接替枢密院都统,副都统之职,谢文谦推荐陆军都督粟清海,郭继恩却属意刘清廓:“论调兵遣将,行军布阵,粟将军确胜一筹。可是说到治军治将,刘都督就要高出一截了。你看他们两个的文章,粟都督多为战力分析,刘都督多为教导总结,这也是他们不同之处。当然,其实这两位都很合适,但我还是推荐刘将军。”
谢文谦笑了起来:“既如此,就按都帅的意思来办。”
周恒却瞅着郭继恩,意味难明:“督政兼领枢密院,此将为成例。都帅遽然辞任,不会是有急流勇退之意罢?”
谢文谦也吃了一惊:“离十年之限,这还隔着三年呐,你就不打算做了?”
郭继恩神色淡然,轻轻点头:“嗯,民政之事,过于费神,如今的确有力不从心之感。”
“你老兄要是连督政也辞了,可千万别打算推举卑职。”周恒连连摆手,“某做不来。”
“你如今年才三十五,是早了些。”郭继恩望向谢文谦。谢文谦也急忙摆手拒绝:“某是什么料子,哪里做得督政之位?万万不可。”
“如今各司其责,按部就班,其实谁来做这个督政,都没有什么关系。”郭继恩说着转头望向几位中书令,韩煦、杨运鹏、唐颂良、楚信章等人。
“唐公已是年近古稀,岁数未免大了些。”谢文谦揣测着郭继恩心中念头,“韩、楚两位,又无掌兵之才。难道督帅打算以运鹏兄接替之?”
“唐公忠厚长者,其实未尝不可,可惜他身体颇不如前了。”郭继恩也觉得遗憾,“咱们再瞧瞧罢。”
议政集议结束之后不久,郭继恩便携妻女,一块出京,往中州楚州等处巡视。
女儿郭雨笙如今已近四岁,生得粉妆玉琢,十分逗人喜爱。许云萝性情沉静,对待女儿也很是耐烦,绝不骄纵,把个小娃娃教养得如同小大人一般,安静沉稳。白吟霜每次接她来霍公馆小住,都忍不住叹息道:“简直跟你娘亲一模一样。”
“阿娘比我生得好看。”小雨笙奶声奶气回答道。
“你也好看的,”白吟霜眨眨眼,“想不想跟姨姨学跳舞。”
雨笙很是干脆地点头:“好的呀。”
跟着父母出行,雨笙对沿途所见,很是惊喜,但她依然安静地坐着,并不吵闹,也不四处乱跑。郭继恩会见官员之时,也总是将她抱在怀里,许云萝见此情形,便轻手轻脚过来,将女儿带走。
梅文进如今在燕都军械公司任事,已经不在郭继恩身旁,梅文秀也已经嫁人,却还是在玲珑院里服侍着督政一家三口。这回出行,她也跟着一道来了武昌。
郭继恩与熊康、唐富等一直有书信往来,如今到了武昌,他便抽空往监利去瞧瞧故友。途经新河,遂于程家村打尖歇息。
程村正年已六旬,古铜面庞,粗手大脚,显是做惯农活。他不善言辞,陪着郭继恩说了会话就小心告退了。程铸久也是身形高大,却很是活络,一边忙碌,一边与郭继恩说笑,并无拘束之意。
他的两个儿子,程辉武、程辉文都从地里赶了回来,准备吃饭。程辉武已经十四岁年纪,身体壮实,穿着打补丁的蓝色粗布衣衫,憨笑着回答郭继恩道:“学堂里先生给了农假,这几日俺兄弟两个,都会在家中帮着做活。”
“听说你已经念了六年书了?”郭继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回头该去县里念中学了罢?”
“还念什么中学,他已经识得不少字了,”程铸久一边往灶里添火,一边笑道,“等小学念完,就该将他打发到汉口去,寻个工厂做事,也好给家里多弄几个钱回来。”
“俺不大会读书,脑子笨。”程辉武老老实实说道,“俺喜欢做活,情愿早些去工厂里,家里也可松快些。”
“不过,”他又得意炫耀道,“俺兄弟书念得好,他很是聪明,往后必定能有大出息的。”
程辉文十一二岁模样,精瘦精瘦的,只是咧嘴笑,并不答话。
程铸久的妻子宋氏,在粗布长裙上抹干了双手,有些拘束说道:“再等一会,老爷们就可以用饭啦。俺男人烧的鸡肉,远近有名,待会老爷们可得多吃些儿。”
“那我去挑水回来。”程辉武自告奋勇,挑着大木桶出去了。
“我也去瞧瞧。”郭继恩起身,跟着出了小屋,随侍在他身后的路福平也赶忙跟了出来。
“老百姓们要是吃不饱饭,谁来掌政都不好使。”郭继恩转头问他,“你说是么?”
“都帅,比起咱们幼时,如今这村里的日子,可是好过得多了。”
郭继恩轻轻摇头:“这才到哪,差得远呐。村正家中,已经算是这里最好的了,也不过是能有口饭吃,去岁之时,湖南道呈文,永州府遇旱,晚稻颗粒无收。咱们若是天天呆在京城里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那是要坏大事的。”
雨笙在跟村里几个比她稍大的孩子一块玩闹,梅文秀神色紧张地远远跟在后面。郭继恩甚少见着女儿这等活泼模样,便在晒谷坪旁瞧着。许云萝走到夫君身旁,轻声说道:“难得她这般开心,妾也就不约束着她了。”
郭继恩转头望向妻子,许云萝如今二十五岁,阳光照在她晶莹如玉的面容之上,竟有微微的透明之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仿佛当初相遇之时的少女模样。
他有些痴迷地瞧着,低声问道:“我打算年内就把督政之官也给辞了,你许不许我?”
“嗯,辞了罢,往后都帅想去哪,反正我们娘俩都会跟着你。”
“好,退一步海阔天空。”郭继恩转头问路福平:“回京之后,我就将你调外任职,想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都帅辞官,小的依旧跟着你。”路福平连连摇头,“小的并无甚么雄心壮志,只愿跟随都帅身旁。”
郭继恩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们离开监利之后,乘坐轮船横渡大江至岳阳。楚州行台都督唐成义已经从长沙赶来相迎,郭继恩自岳阳楼下登岸,觑着他皱起眉头:“怎么愈发瘦了?”
唐成义蓄了一笔唇髭,清癯的相貌增添了许多英武之气。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回话,向着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抱拳行礼,又把小雨笙给抱了起来,这才对许云萝说道,“贱内如今在长沙,得知小夫人也来了,她很是期盼。”
“听说你如今在长沙筹办陆军工程学堂?”郭继恩又问道,“仔细说说。”
“是,卑职以为,如今兵事繁杂,大有学问,必有专门之学校,培养工兵、辎重、火炮之专才,方可为强军之骨干。至于燕京讲武学堂,卑职提议,可改为指挥学堂,往后只从军中拣选提尉以上武官,专为培育师将、统领等高级将官。”
郭继恩轻轻点头:“嗯,我打算召你和伍中柏两个,回京城往枢密院和政事堂任职,你以为如何?”
“都帅,卑职在楚州,尚有许多事情未完。不如,过几年再说?”
“那么,本帅辞督政之官,来长沙替你做这个陆军学堂山长,如何?”
唐成义大吃一惊,郭继恩扫他一眼,将女儿抱了过来:“小心些儿,别摔着我的宝贝女儿——这可是我的心头肉。”
六月仲夏,一年之中最为炎热之际。身为铁路工程总公司副总办的祝琅,领着一群随员赶到了武昌,为准备开造的长江大铁桥做最后的预备之事。
几个人被晒得浑身冒汗,无精打采地回到观察使衙署。身躯肥胖的谭宗延一语不发地将一份最新的报纸递给祝琅。
“出了甚么大事?”祝琅好奇地接过报纸,头版消息就将他震得目瞪口呆:郭继恩辞去督政府督政职务,议政仆射朱斌荣召集临时集议,决定以中书省执笔中书令韩煦为检校督政,暂摄国政。另以杨运鹏接替为执笔中书令之职,并昭告天下。
“这,这,”祝琅张口结舌,“都帅这就辞任了?”
谭宗延也有些失魂落魄,轻轻点头:“啊,谭某也是万万没想到,都帅竟是这等果断干脆。”
几个跟随祝琅一块来武昌的工程师也觉得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沉寂,谁都说不出话来。
郭继恩辞官之后,立即就带着家眷随员,离开京城,乘火车赶至武昌。却没有惊动本处官府,而是立即乘船逆江而行,直至长沙。
楚州都督唐成义、湖南观察使杜葵等人,和麓山书院山长张元同等,都至码头相迎,然后将他们一直护送至陆军工程学堂。路上唐成义忍不住问道:“都帅遽然辞任,霍真人是如何想头?”
郭继恩微微一笑:“他恨不得宰了我。”
新建的这处学堂位于长沙城墙之内,兴汉门以南,经武门以西的大片地方,都被划入学堂围墙之内。山长宅邸也已经建成,幽静的小院,精致的二层小楼。郭继恩负手瞧过,觉得很是满意:“在此教书育才,闲时著书立说,岂非远胜于京城之中案牍劳形也?”
形貌黑胖的杜葵笑道:“都帅这算是大隐于市?”
“这也不是归隐,”郭继恩摇头,“立功之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如今便是立言,依旧是为国出力。”
“嗯,”张元同拈须赞同,“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实为大善也。”
他瞧着许云萝疲惫神色,便抱起女儿说道:“咱们一块去用饭罢,然后诸君可以散去了。”
众人连声称是,一块出了小院。郭继恩抱着女儿,低声吟道:“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许云萝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都帅在嘀咕什么呢?”
“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