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女史入节堂
顾蓓自从被征入枢密院军供司为典书,开始时颇为心高气傲,然而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亦是早有才名,不但处事利落,一手文章更是简洁漂亮,要言不烦。相处半月下来,顾蓓便失了锐气,心服口服:“李司监才气纵横,便是比之大学堂叶夫子等,也是不遑多让也。”
“如何能与他们几位相比。”李樊玉神色淡然,轻轻摆手,“监军署有手谕来此,调小娘子往西节堂任事。那边乃是第一等机要之处,小娘子过去之后,务必勤勉用心,诸事皆不可外传之。”
“啊?”顾蓓又惊又喜,一时怔在那里。军供司中几个主事、令史皆知其心意,都含笑道贺:“咱们都不敢往西节堂去,顾小娘子却是正中下怀!这可是喜事了。”
顾蓓喜不自禁,粉面含羞,垂下眼帘低头不语。李樊玉心知此事必定不曾经过郭继恩首肯,但是手令既下,总没有将人再赶出来的道理,他也没有明说,只是嘱咐道:“都帅对身边行走之人,甚为宽厚,只要你自己多学、多问,必有进益,只管好生去做便是。”
“是,多谢司监提点。”
散值之后,顾蓓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她撑开红伞匆匆出了西海池南大门,穿过横街吩咐披着蓑衣正蹲在那里等候的自家车夫:“先往大学堂去。”
小院之内,叶琴安听着槛外的雨声,惊讶地听着顾蓓喜不自禁的禀报,他轻轻笑了笑。
“李樊玉之诗作,不亚于苏平安。其才思敏捷,又有历练,不然,都帅何以一见其面,便点入枢府以掌要职也。”他放下手里的书卷,“其人持身端谨自律,又甚为爱才,提携后进,很是难得啊。不过,你既有此喜讯,也当报与苏先生知道才是。”
“哦。”顾蓓有些扫兴,但还是恭谨行礼,“是,弟子知道了。”
回到遇春坊顾宅,顾蓓迫不及待跑进书房,向父亲禀报此事。顾南生听了之后倒有些遗憾:“可惜了,那李樊玉才名著于海内,我孩儿若依旧在军供司中,必能一日千里也。”
“阿爹,孩儿进了枢府节堂,难道就不值得高兴么?”顾蓓嗔怪道。
“这个自然也值得高兴。”顾南生呵呵笑着起身,“今日为父得喝一点酒才成。”
“是,”顾蓓喜滋滋挽住父亲,“咱们都陪着阿爹喝一点。”
顾蘅顾芸两个,三日中倒有两日皆在娘家用饭,两个女婿却是很少登门。用饭之时,几个使女恭敬在一旁服侍,顾蘅顾芸都连声向妹妹道喜:“妹妹这也是守得云开月明,往后必定光耀门楣也。”
顾芸又小声说道:“听说郭都帅从凤鸣行院带出来一个女子,如今也在节堂里做着典书?妹妹如今在枢密院行走,想必是见过她了?”
顾夫人立即沉下脸来:“说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下次若再提起,为娘便要打嘴了!”
“是,女儿再不敢了。”顾芸慌忙说道。
“听说那位陈典书,亦颇学诗书,既是被都帅瞧中,想必才学也是过得去的。”顾南生惬意品酒,“不过,自然是不能比之我家女儿的了。”
“老爷怎么还说这个,”顾夫人皱起眉头,“那等下贱女子,如何能与我家孩儿相提并论!”
“好好,不说了。”
顾蘅、顾芸生的都是女孩,两个小丫头好奇问道:“什么是下贱女人?”
顾夫人大怒:“不许再问!”
顾蓓吐吐舌头,给父亲夹菜道:“阿爹,你吃这个鸭肉。”
翌日,顾蓓精心妆扮,一大早进了广寒宫,先往军供司,与主事书吏们道别,拎着自己的文具往西节堂去了。进了节堂,瑞凤郡主已经先至,正在与周恒说话,见到柳松领着顾蓓进来,她便站起身来。
此前顾蓓虽是远远地瞧见过郡主,却从未似今日这般靠近端详。眼见郡主大红色织锦襦裙,金色披帛,一身贵气,雪肤花貌,又带着三分娇憨,三分稚气,盈盈可爱,蓦地想起那位许令史,顾蓓倒有些气馁,连忙深深万福行礼:“奴婢顾蓓,见过郡主殿下。”
“快快起来,请坐下罢。”瑞凤示意她坐着说话,“这张书案,往后便是给你用的,若有什么不懂处,可以问我,也可以问陈典书。”
“是,奴婢知道了。”
不一会,陈巧韵也姗姗入内,见到顾蓓,不禁一愣,又见她眼中隐隐有轻蔑之色,心中更是打鼓。周恒便向她解释了一番,瞧见陈巧韵有些失落神色,他便又说道:“又不是教你辞任,待你生下孩儿之后,若想回来,只管来便是。不必担心。”
“是,奴知道了。”陈巧韵松了口气,“奴婢听说,如今织造公司等处,办起了蒙养院,专收两岁至六岁之孩儿,那些生了孩子的女工,便依旧可以回去做事。”
“这个法子是不错,”周恒点头思忖,“不过若要官府来办,恐怕却是不成的。倒是可以请那些闲得无事的贵妇们,也办一处这样的院子,则你们这些女官们,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是,”陈巧韵放下心事,又笑了起来,“不过周将军与殿下两位,想必是用不着的。宫中多少女子,定然会将小娃娃照料周全的了。”
郡主双颊绯红,周恒却认真思忖道:“若是个女孩儿,倒无不可,若是男孩,岂可留在宫中教养,定然是一身脂粉气,全无男儿气概,那是决计不成的。”
郡主急得拉着他的衣袖道:“咱们还未成婚,将军现在就说这个,岂不是太早了些?”
“说得也是。”周恒也觉得扫兴,他摆摆手,“你们两个带着顾典书,多指点她。某先出去了。”
陈巧韵抿嘴一笑,走到自己的桌案之前,整理文书,摆放笔墨。顾蓓有些惊奇地瞧着,有些想不明白陈巧韵为何能这样落落大方。却听得郡主问道:“昨日你那位郭旅监有书信来,说些什么呢,他如今是在青州还是济南呀?”
“依旧还在济南,说是常点检曾恳请都帅,让他们这师往赴青州增援。”陈巧韵轻轻笑了笑,“却被都帅给否了。”
“哦,那倒是好事。”郡主连连点头,“不用赶赴战场,也省得你担惊受怕。这也是都帅心狠,自家的弟弟,弟妹又有了身孕,其实就该教郭旅监留在京中照料你才是。”
“都帅自己便是从小小一个队官,杀贼立功直至今日,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陈巧韵苦笑,“我那夫君,也是定然不肯,如今惟有日日祈愿,教他能早日归来罢了。”
她说着转头瞧见顾蓓惊讶神色,便轻声问道:“顾妹妹可是有事?”
顾蓓眼中轻蔑之色早已不见,她打量着陈巧韵隆起的小腹,小心问道:“敢问陈家姐姐,你的夫君是?”
“不过是军中小小一个检校的旅将罢了,何值一提。”
“这般谦逊做什么,”郡主将茶具取出来,一面摆放茶炉茶盏,嘴里说道,“陈典书的夫君,便是郭继骐郭旅监,乃是咱们郭都帅的堂弟,如今随都帅出征,也在济南。”
顾蓓回过神来,连忙上前道:“殿下千金之体,烹茶之事,交与奴婢来做就好。”
第四十九章 万马赴中原
于贵宝、周恒的奏议急送至济南之时,郭继恩正在观察使衙署翻看着青州、莱芜两处送来的阵亡名册。看到顾齐元的名字,他放下名册,不胜唏嘘:“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对顾巡检,又何必那般严苛!教他们看好顾兄骨灰,将来落葬护国祠,以备四时祭奠罢。”
聂霈点头:“是,卑职这就教人传话过去。此外,从莱芜往济南,皆为山道,马车行走不便,是以只能教骆统领依旧在莱芜城中养伤。”
郭继恩无语点头,聂霈于是躬身退出。郭继恩瞧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正在愣神,伊长政手拿枢密院的急奏进了屋子。
看过急奏,听着屋外哗哗的雨声,郭继恩皱起眉头。伊长政沉声道:“恕卑职直言,以水师大将出任方面节帅,这不是太儿戏了吗。”
郭继恩扫了他一眼:“这样评论自己的老师,不太合适罢。”
“可是,刘统领在讲武堂,给我们讲的是海战!”伊长政神情严肃,“卑职仔细瞧过关内舆图,那里的地形,与海上作战,完全就是两回事。海战者,坚固,快速,大船欺小船,除此无他耳。”
“那你就未免太小瞧刘统领了。”郭继恩在急奏上署名,“钤印发回,以刘清廓为雍州军统领,兼领雍州监军处置使,速速赴任。安统领可返回燕京休养,若是路途太远,先至晋阳住些时日也可。”
“是。”伊长政接了急奏,“卑职还是想着,能够往前方去,与同袍们一道,并肩作战。”
“往后自然会差遣你往部伍中去。”郭继恩瞅着他问道,“不要以为刀术出众就可以杀贼建功,火枪会用了么?”
“会用,卑职的枪法,学堂之中,出类拔萃。”伊长政骄傲地抬起了头,接着又有些沮丧,“可是这样大雨,火枪无法使用。”
郭继恩有些惊讶地扫了他一眼,摆手道:“好,本帅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记得唤常点检来本帅处。”
“是。”
伊长政退出去之后,郭继恩拿着汴梁送来的军报,皱眉苦思。许云萝也瞧着茶炉,默默出神。
直到身形瘦高的常玉贵进来,郭继恩将汴梁军报递给他:“自谢副都监奇袭汴梁得手,附近封丘、陈留、中牟等处皆望风而降。只是谢部东进雍丘、考城之时,两次与南吴徐智勤所部交战,皆遇小挫,你以为当如何?”
“这个徐智勤,很有些本事啊。”常玉贵颇为惊讶,接过军报仔细瞧过,皱眉沉吟,“既是这等,何如东面先取守势,集兵往西,去攻打管城、荥阳?如此,则朝歌当面之敌不能不分兵救之,亦是破局之法。”
他瞧着郭继恩神色,这才恍然:“都帅的意思,是职部往赴汴梁?这,济南不用守了么?”
“只管去汴梁便是,济南无须顾虑。”郭继恩嘱咐他道,“待霍真人自青州返回,本帅也会南下。谢副都监那边,本帅已经传书过去,教他扩编吴州军第五师,你部过去之后,即以陈之翰陈巡检,为该师之检校点检。”
“是,卑职知道了。”
郭继恩觑着他笑道:“陈之翰谋勇兼备,本帅调走你一员骁将,可是觉着肉疼?”
“这个自然是有的,”常玉贵也笑了,“不过国家用人之际,常某不敢有私心。只是,济南果真不用留兵驻守么?”
“舒金海部已经自青州返回。那徐智兴,必不能在临朐久呆,只能退回临沂,则济南无须忧虑!”郭继恩说道,“不过,徐家非可小视之。咱们当先取东都,再全力应对淮南方面。”
他说着又微微皱眉:“向将军那边,在朝歌城下耽搁得太久了。”
梁佑延自汴梁城中逃出,退至荥阳,因为恼恨守将曹柯坐视不援,梁佑延进城之后就要解了他的兵权。曹柯也不愿束手待罪,遂连夜率领本部撤出荥阳,向北退至河阴县城,又遣人向东都告状。不料接到东都李垂兴回书,却是吩咐他率部北渡大河,驰援朝歌。
曹柯无可奈何,只得一边骂娘,一边率部北进至新乡,便再也不愿往前一步,任凭东都和宁宗汉两处频频催促,这支兵马却是一直呆在新乡县城,不肯动弹一步。
朝歌战场之上,宁宗汉、戴凤羽两员大将率领着八万兵马,与向祖才军五万余人对峙。两军在朝歌北面宜沟等处数次交战,互有胜负,战局一时僵持。
东都以宁宗汉为北面攻讨,总领诸军。戴凤羽却是康王梁佑延之心腹大将,两人彼此猜疑防备,皆有怨气。宁宗汉数次命戴凤羽分兵去打内黄,绕击魏县,都被戴凤羽拒绝。得知戴凤羽接到康王书信,宁宗汉又怕他率本部擅自撤走,于是更加防备。
东都军将帅失和,对面的向祖才日子也不好过。眼见兵力不足,向祖才遂停止进攻,一面依照枢密院的吩咐扩编中州军第六师,调张德元、陆况两个年轻将领分别检校点检、师监。一面接收从燕京运来的火枪、火炮,让军士们加紧操练。
青州、汴梁两处战事消息传来,燕州军第四师点检卢永汉闯进向祖才中军大营,焦躁说道:“东面连番获捷,咱们却被东都兵堵在这里!久驻不进,伙伴们的锐气都没了,不知统管还要等多久?”
向祖才知道卢永汉性情火爆,便吩咐他坐下:“谁人不想先入东都,得此首功?只是当面之敌甚多,总得等火枪火炮之物,部卒们都已精熟,才好进兵。”
“这都已经操练了大半个月了,想要十分精熟,岂非三五月工夫?到时候,谢将军倘若从汴梁先打进了东都,咱们不是成了笑话么?”
“说得也是。”向祖才拈须沉吟道,“某何尝不想夺此中州首功,只是恐怕对面兵马过多,不能一举全功。”
“先打了再说!”卢永汉果断说道,“以大炮轰其城池、营垒,敌军心必乱。朝歌既下,南面各城必无守志,咱们当可直逼于东都城下。”
向祖才终于下定决心:“好。既如此,本官明日便点起全军,强攻朝歌。”
翌日,东唐军六师兵马俱出,再次向朝歌城及城外的敌军营垒发起攻击。
宁宗汉、戴凤羽各自遣兵应战,这一回却在宜沟被杀得大败。向祖才军一路杀至朝歌城下,十门虎蹲炮齐齐怒吼,城上的宁宗汉大惊失色:“北军有此利器,这朝歌城如何能守?”
朝歌城告急,李垂兴不得不再次催促曹柯北上救援,否则,以军法论处。
曹柯无可奈何,不得不点起兵马准备出城,不料荥阳梁佑延突然又遣使来求救:汴梁之唐军,已经杀至管城城下,陈凝所部死伤甚重,在城内苦苦支撑。
曹柯听完使者急报,连声冷笑:“康王这等本事,哪里需要本将去救,想必麾下精锐定然能解管城之围。回去告诉殿下,本将这里兵少粮乏,救不得!”
那使者仓皇南去,巡检翁日新问主将:“咱们还是往朝歌去么?”
“去朝歌送死么?”曹柯眼珠转了转,“咱们移防汲县,在那里呆上两月再说。”
第五十章 大旆入大藩
郭继恩的回书至燕京枢密院,广寒宫、武成殿两处忙碌的文武官员,很快就知道了刘清廓即将替代安金重出任雍州军统领的消息。一些人困惑不解:“刘统领乃是水师大将,他去主持关内军务,真有这个本事么?”
也有人暗自替羽林军副统领薛宁感到不平:“统领一级的大将,几乎个个执掌重兵,出征在外。惟有薛副统领,日日在西苑衙署之中闲坐无事,都帅这等厚此薄彼,难免教名将寒心也。”
薛宁也隐约听见人们的议论,察觉异样的目光,心中愈发觉得苦涩。闲来无事之时,他便冒雨至燕京城北郊之方丘,观雨赏景,聊为散心。
柏树森森,雨势渐小,薛宁负手漫步于斋殿之外,却瞧见一位形貌俊秀的五品文官也在此徘徊。那人打量着薛宁,面露诧异之色:“将军雨中倘徉,这等风雅,定是胸中大有丘壑之人。下官乃是侍御史邹秀,却不知将军是如何称呼?”
“原来是邹驸马。”薛宁点头道,“某是羽林军副统领,薛宁。”
“薛将军,”邹秀忙作揖道,“早闻令名,今日偶遇,极是有缘,不如就一道同游之?”
“却是不必了,”薛宁淡淡说道,“某已尽兴,这便要返回了。”
“既如此,下官便与将军一道回城。”邹秀见薛宁转身欲走,依然跟了过来。薛宁微觉不耐,邹秀却又说道:“将军雄才,却被冷落于西苑衙署,甚是可叹也。”
“某执掌京城防务,为天子宿卫。”薛宁沉声道,“这等权柄,如何是冷落。”
邹秀轻笑一声:“既非冷落,将军可能调动一兵一卒?”
“此等大逆之语,御史岂可胡言之。”薛宁皱眉警告,“足下身为驸马,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驸马,”邹秀嗤笑一声,“在下做这个驸马,真是悔之无及,朝中处处被人冷落,空有抱负而不得伸展。实说了罢,下官与薛将军,正是同病相怜。”
“足下做这驸马,并非被人强迫,乃是自家心甘情愿,今日却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教人瞧不起。”薛宁更是嫌弃,行至自己坐骑之前,一面解开缰绳,一面斥责道,“若果有壮志,当勤勉职事,以待来日,何必出此抱怨之语!”
“在下确有为君上分忧之意。奈何如今之御史台,着实无事。”邹秀正色说道,“不知薛将军何以教之?”
薛宁正要上马,听了这话倒有些诧异,邹秀继续说道:“中书诸相,皆庸碌之辈。某虽有心为国出力,奈何无人助之,这燕京虽大,其实并无在下可施展之处也。”
“既是燕京难以容身,驸马何不自请外任?”薛宁摇头道,“便是为一县令、别驾,也总好过在京中虚耗时日。闻说驸马当年乃是省试之状元,必有大才,府县之中,岂无伸展之处?待你有了政声,身份又贵重,将来重入台省,便是应有之义。”
邹秀面露迟疑之色,薛宁轻哼一声:“到底还是舍不得京中温柔富贵。”说罢翻身上马,吁的一声,径自走了。
次日,于贵宝、周恒等都为刘清廓送行,薛宁却没有去,只在衙署之中,默默发呆。
刘清廓由一伍亲兵护卫着,加紧赶路。南行至常山府城,新任刺史潘家勋赶至驿馆与他闲话之际,颇为兴奋说道:“向统管所率大军,已经攻破朝歌城,想必东都克复,指日可待矣。”
“的确是喜讯。”刘清廓沉吟点头,“潘兄接任刺史,也是喜事,本官也当道贺才是。却不知孙太守如今转任何职了?”
“孙太守如今被调往向将军处,襄赞军务。据说,”潘家勋压低声音道,“入东都之后,孙兄便会署理河南道观察使之职。”
“哦?”刘清廓有些意外,“孙兄擢升都使,这也是喜事,却是难得。”
“是,同喜,同喜!”潘家勋很是高兴,“刘将军受任专征,节度一方,到任之后,必定震慑虏寇,咱们都等着关内再传捷报呐。”
刘清廓只是微微一笑:“那就借太守吉言了。本官欲修书一封,还要托请太守遣人急送济南才是。”
“济南?”
“是,济南,郭都帅、霍真人处。”
“哦,想必是紧急军务,这个都包在下官身上!”
“既如此,本官这就写。”
刘清廓书信至济南,此时霍启明仍在青州督战。郭继恩打开书信瞧过,皱眉思索许久,转头吩咐唐应海道:“给青州去信,催促霍真人,如今大雨已停,当速速用兵,拔下青州!”
徐智兴所部,孤军深入,眼见青州不能救,已经放弃临朐,向南退兵。青州城外,围困城池的东唐各师,终于盼得雨霁云开。霍启明遂下令,四面兵马,一齐攻打青州城。
各村各镇之百姓,皆来助战,运粮、造车,帮着运送伤患。城头之上,守军虽是各持弓弩,却是无人放箭。霍启明远远地用千里镜瞧着,不禁拊掌大笑:“敌军已经全无守志,这青州城,今日便要落入贫道之手!”
山东降将王重武率先登城,守军纷纷丢下兵器投降。眼见大势已去,马家父子自西门强行突围,试图从大龙山、双子山南逃临沂。东唐军各部奋力截杀,生擒马师俊,马世仁在逃跑途中被随扈杀死,砍下首级降于追杀过来的唐军官兵。
山东之地,除临沂一府之外,全部归降于燕京。共计九府五百余万丁口,粮草绢帛铜钱库银,更是不计其数。霍启明进入青州城后,巡视府库,见金银绢帛堆积如山,很是满意:“这一仗,打得很是划算。马家辛苦积攒三代,却是肥了咱们,哈哈。”
“是。只是马家只会积财,却不会厚待百姓。登州莱州等处,颇有荒芜之田。”跟在霍启明身边的程仲星叹息道,“许多人宁可逃难至辽东,也不愿在胶东种地。这都是官家盘剥太狠所致也。”
“荒地不用怕,那可都是宝贝。咱们清丈土地,依旧交给百姓们租种,再过得两三载,你瞧瞧又会是什么情形。”霍启明停下脚步,“各部皆在此地休整待命,看好马家妻妾家小,可是也别害了他们性命。贫道要先回济南去也。”
他出了府库,见丁孝义在外面等候,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自今日起,丁明府便是青州府刺史。”
“啊?”丁孝义张大了嘴巴,霍启明却迈步径直走了。
徐智兴军尚未退至沂水,便得知了青州城破,马家覆亡的消息。徐智兴独自在官道的长亭之内默坐良久,直到顾天鸣挤开随扈过来,徐智兴这才抬头瞧着他道:“去吩咐李神韬,寻个时机,将马师睿杀了。”
第五十一章 君臣议形势
徐宾所部退出鲁山南面之营垒,与徐智兴所部主力会合,一道退往临沂。杨运鹏随即率部从莱芜追来,紧紧咬住敌军,在大庄、夏庄两度击溃南吴殿后兵马。徐智兴怒不可遏,提刀要将李神韬斩首示众,被顾天鸣苦苦劝住。南吴军遂停止南退,在孙堰村外的河滩之上重新列阵迎敌。
铅云密布,杨运鹏所部三个师从北面杀来,见敌军列阵巍然,遂停止进军。羽林军第五师以火炮怒轰,炸得对面阵脚大乱,南吴兵卒尚能勉强维持住战阵,李神韬所部却已经无心恋战,纷纷逃散,军官们一口气砍了几十颗脑袋,才将他们赶回阵中。
师监岳宝云顶替已经阵亡的徐瑞全,出任营州军第一师检校点检。眼见敌阵已乱,他便立即下令冲阵,段克峰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徐宾、张鸿等皆身先士卒,苦苦抵挡。徐智兴几次要亲自去前阵作战,都被顾天鸣劝住。眼见战阵渐渐败退之际,东面烟尘大起,南吴援军终于赶到了。
河滩之上,一片混战,远道赶来的南吴骑兵向唐军左翼发起了凶狠的冲击,殷朝贵、卢治忠亲率健勇,拼死抵挡,连杀巡检团练数人。但是敌军十分勇猛坚决,后续赶到的步卒也投入了战斗。眼见左翼有崩溃的迹象,杨运鹏不得不下令中路停止冲阵,掉头向东面扑过去。
杀红了眼的张鸿、徐宾重新整理好自己七零八落的部伍,大声嘶喊着向北面反扑过去。
陈清怀尚在迟疑,才被擢为检校师监的杜屹已经果断下令一旅护卫着炮队全速后撤,二旅三旅分头迎敌。
他的传令兵飞速打马赶至三旅阵前,大声喝道:“师监有话,早知时巡检胆略过人,声震四方,此三军危急之际,须赖巡检本领以救之!”
时仲玉二话不说,掣出横刀,与旅监张烁一道,率部奋勇向前,从西面拉开战阵,大杀大砍,终于遏制住敌军的反扑。恶战之中,徐宾落马被乱枪刺死,张鸿负伤,徐智兴甚至不得不将自己的亲兵卫队也遣了出去,才将中路兵马顺利撤回。
战场的东面,南吴军以火油弹、抬枪继续猛攻,陈清怀遂率火枪队赶来还击,杀退敌军攻势。战至天色渐黑,这才彼此罢兵。
南吴军退至沙河村扎营,援军主将于善立赶来主帅营帐面见徐智兴。徐智兴扫他一眼,只是冷笑:“是太子遣于将军来此么?”
“回殿下,至尊得知殿下率部援青州,恐有闪失,特命职部来援。”于善立身躯伟壮,蓄有短髭,抱拳躬身回话道。
“不论是太子教令,还是至尊吩咐,总之,多亏于将军及时赶到,杀退北贼。”顾天鸣替徐智兴开口道谢,“今日大战,于将军想必也甚是劳乏,不如先下去歇息罢。”
于善立再次抱拳行礼,退了出去。徐智兴满脸怒气,抄起令箭一通乱掷:“援军这会才赶到,有什么用!替本王来守临沂么?”
“当初是殿下执意不要援军,这个其实不能责怪于将军。”顾天鸣心平气和劝道,“如今青州已失,过往不用再想了,咱们守住临沂,将来仍有反击之机。”
“损兵折将,白辛苦一场。”徐智兴欲哭无泪,“父皇那里,不会有甚么好话传来。”
“何必作此妇人之态!”顾天鸣按捺不住,拍着桌案道,“高祖尚有白登之败,魏武平生,败仗也吃得不少,殿下不要失了英雄气概。今日之战,敌我伤亡都不小,彼已无力追击,咱们可安然退返临沂,以图将来。山东战事,殿下当详为奏疏,呈报至尊处。”
“不用掩饰,只说实情便可。”他补充说道,“至尊英明之主,必有决断。”
“好,我听你的。”徐智兴平静下来,“若是父皇解了本王的兵权——”
“则不管殿下是去江都还是江宁,在下都会跟随在侧,不会离开。”
“既有卿在,本王就什么都不怕了。”徐智兴注视顾天鸣,“这就教书吏来写奏疏。”
翌日,南吴军以于善立所部殿后,徐徐撤回临沂城。东唐军果然没有再行追击,在双泉村休整两日之后,拔营北去。
返回临沂,各部分别驻扎城内和沂水沿岸村寨。李神韬所部驻于城外张家岭,副将许恒硕进了李神韬所住的庄院奏事,李神韬却满面憔悴嘱咐道:“遣人入城,将本官的小妾接出来。”
许恒硕很是不解:“如夫人在城中住得好好的,接到这里来做甚?”
“徐智兴乃是无情狠厉之辈,本官在青州的妻儿,都已落入北贼之手,生死难料。”李神韬神色有些悲凉,“俺们这些兵卒,解围不成,反倒折了近半。田忠义跟随本官多年,如今也是身首异处,也不知咱们这些人下场如何!总之,本官家眷,不能留在徐智兴眼皮之下,先弄出来再说。待往后有了身孕,便送往淮南去安顿便是。”
许恒硕也是无语,过了一会才抱拳道;“是,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南吴立国之后,也设有东西二都,西都江宁城,乃是六朝古都,丁口四十万,极是繁华。天气渐暖,城中文人仕女,皆外出游览,鸡笼山、燕雀湖等处,俱是游人如织,一派太平景象。
城中建康宫内,皇帝徐敬徽心情却不太平。这位四十五岁的皇帝接到临沂奏报兵败事,便召尚书仆射王知善进宫议事。
乾清殿内,五十出头的王知善紫袍玉带,作揖说道:“太子亲征,我师不但收复淮北三府之地,更得河南宋城、山东临沂。国家大定,此皆至尊之盛世武功,实为可贺之事,何以如此忧虑也?”
头戴金丝幞头的徐敬徽微微叹息一声,将临沂奏疏递给丞相:“兴儿救青州不得,反而折损逾万。中州那边,北唐大军已破朝歌,前锋已至共城、获嘉,眼见就要渡过大河,直驱东都。我军虽收复旧地,比之燕京郭家,则黯然失色矣。”
“陛下勿忧之。”王知善接过奏章,并不打开,沉声说道,“梁逆自从北征大败,便失了争天下的底气,覆亡不过是旦暮间事。夫燕京郭氏,也是励精图治之辈,其兵自河北席卷而来,占有地利,是以功业易成,非我不如人也。”
“此言虽有些道理,只是青州大战,眼见北敌之强,恐怕犹胜于我也。”徐敬徽双眉紧皱,“如今河南、山东俱入郭家之手,这天下,南北对峙之局已成。那郭继恩龙骧虎步,威震天下,中州既得,必定又有南征之事,我徐家鼎业,料必危矣。”
“陛下且将心放宽!”王知善连忙拱手道,“臣实为陛下贺之。”
“嗯?此事有何可贺?”
“陛下心忧天下,足见抱负,非是那荒嬉之主。太子又是仁智并全,江都王、中州徐副使皆名将之辈。我江南之地,政事清明,富足天下,只要咱们积粮筑城,秣马厉兵以备之,北兵若来,亦无惧也!”王知善就在案前拿起茶盏比划着,“太子亲镇淮东,咱们再西和呼家,助以兵甲钱粮,以为藩屏,那郭继恩便有通天本事,又能如何?况且,燕京尚有北狄之忧,西北兵事,极耗钱粮,长此以往,其财力必虚。只消得两三载,则我之北伐大业,必可成也。”
“守江守淮,我以重兵布防两淮,料能当敌一战。只是北兵新式火器,十分厉害。两淮健儿,虽说骁勇能战,血肉之躯毕竟难挡。”
“火枪火炮,咱们也能造。”王知善信心十足,“多募工匠,日夜赶工,这火炮很快就能造出来,发付前方。打仗,拼的是国家之财赋,以我江南之富,何惧久战耶!”
徐敬徽盯着案上的茶盅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国家兴亡,全赖诸卿也。”
第五十二章 愤怒以兴师
徐智兴败回临沂之际,盘踞在宋城的南吴中州统军副使徐智勤,率部自考城县向北,突袭山东曹州府城。
才降于东唐不久的曹州刺史被杀,府城之中积粮、库银被抢掠一空。急报很快被送入济南城,加上追歼敌军的杨运鹏所部退回的消息,才返回济南城的霍启明不禁勃然大怒:“吾还未兴义师讨之,彼倒屡次来犯!南吴徐家,想必是活腻味了?”
他站起身来,厉声吩咐聂霈、伊长政:“以燕州军第三师谭宗延部移防济南,吴州军第一师张庚部驻守青州,其余各师,皆南进新泰,悉归杨总管节度,全力攻打临沂!克复临沂之后,即南进下邳、徐州。贫道倒要瞧瞧,徐家这几兄弟,究竟有多少本事!”
聂霈无语点头,伊长政却抱拳道:“卑职愿随大军往新泰去,恳请元帅大人、参政大人允准。”
“你还是依旧留在行营。”郭继恩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将刘清廓的手书递给霍启明:“这是刘统领写给咱们两个的,你先瞧瞧。”
“先取守势,不打两淮?”霍启明瞧过书信之后将信笺放下,“以恢复中州为要——虽说有些道理,只是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徐智勤亦知曹州不能守,是以袭取之后立即撤走。”郭继恩站起身来,示意许云萝展开舆图,“南吴视两淮为要害,以重兵镇之。若要攻取,必须汴梁、临沂两处进兵。如今文谦兄所部已经西进荥阳,杨运鹏节制所部,不过七万,兵力未必占优——当初徐州大战,梁忠顺费了多少心力,若非马家出兵助之,依然不能成功。你可不能重蹈覆辙。”
“我得山东,粮草无忧,就算徐州难打,临沂也必须拿下。”霍启明不服辩解道,“不然,待徐智兴恢复过来,北进兖州、郓州,截断山东河南。徐智勤再复取曹州,这形势就太难看了。”
郭继恩摸着下颌,瞧着舆图微微摇头:“临沂没有这么容易拿下。”
“容不容易,这一战都要打。”霍启明依然坚持,“不然从兖州直至密州,处处布防,哪有这么多兵力。”
“因怒兴师,你是要吃苦头的。”
“我这不是因怒兴师,临沂不克,便如一把尖刀抵在咱们咽喉之上。太被动了。”
见劝说不动,郭继恩微微叹了口气:“也罢,催促向、谢两军,加快动作,早日拿下东都为要。”
他转头吩咐唐应海:“去给聂师监传话,谭部自青州返回之后不必入城,直接去郓州驻防。本帅也跟随一道前往。”
“是。”唐应海躬身应命。
“你这就打算去东都了?”霍启明觑着郭继恩问道。
“有你坐镇山东就够了。”郭继恩松松筋骨,“我要带着云萝,重返东都。”
“未必有这么快,梁佑续必定会从南阳调雷文厚部来援。”
“就是来十个雷文厚,也是无济于事。”郭继恩笑了笑,“区区半州之地,梁佑续又能如何?”
向祖才、谢文谦两军分别从北面、东面同时进兵,北路大军攻破朝歌之后,势如破竹,连克黎阳、卫县、共城。戴凤羽拒绝听从宁宗汉将令,率本部南渡大河,去救荥阳。曹柯则在汲县按兵不动。宁宗汉独力难支,只得也退至大河南岸,死守武德、河阴两城。
眼见宁宗汉退走,曹柯这才慌了手脚,他问翁日新:“东都、荥阳两处都不待见咱们,如今却去哪里为好?”
翁日新不知如何回答,另一名巡检于怀义却大声说道:“事到如今,点检还瞧不出来么,梁家迟早覆亡,东都、荥阳两处都必定守不住。点检不论去哪,咱们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于兄此言极是!”翁日新连连点头。曹柯愁眉苦脸:“依于兄弟之言,难道咱们去投奔南吴徐家么?”
“东面皆是唐军,如何冲得过去?”身形壮硕的于怀安诧异道,“曹点检,如今除了归降燕京,咱们哪里还有别的去处?那秦存贵、时仲玉降了郭家,如今都得重用,点检若降了,想必同样信重,又何必迟疑。”
曹柯依然面露犹豫:“某听说燕京的官不好当,甚是清苦,时仲玉为人持重,自然得用。似某这等的,可就未必了。”
“此时归义,还是功臣。若待北面大军合围,那就是降虏,性命都未必能保,两相权衡,点检以为当如何定夺?”于怀安继续劝道,“若要咱们替梁家尽节,于某可没有这份忠心,下面的部卒们,也定然不会愿意。”
曹柯双手捂面,闷声说道:“某再想想,再想想!”
于怀安无可奈何,正要再劝,门外亲兵闯了进来,惊惶说道:“报——北军大部,已经杀至城外!”
“啊?”曹柯慌忙站起,瞧瞧翁日新,又瞧瞧于怀安,“还愣着做甚,快快遣人出城,说咱们降了!”
曹柯所部近六千兵马利落归降,至此,大河以北各府县,已经全部落入唐军之手。向祖才便将这六千兵俱都打散,编入各师。曹柯则留在中军帅营,以为随扈。两日之后,北路大军渡过大河,阳武、原武两城皆降。
北路军与谢文谦所率东路军,在大河南面会师,东路军攻克管城,于荥阳城下大破戴凤羽所部,斩敌逾万,俘七千余。戴凤羽狼狈败退,护卫着梁佑延等逃出荥阳,退至偃师。谢文谦接着分兵北上,助向祖才军击破河阴守军。自己则在荥阳城内整顿部伍,操练降卒。
曹柯被遣来担任吴州军第五师之副点检,谢文谦温言安慰了他几句,便教他退了出去。常玉贵不解道:“此地距东都不过三百里地,眼见大功在前,副都监何以顿兵不进?”
“嗯,咱们休整这几日,便南取密县、登封。雷文厚军必定来援东都,咱们就将他挡在南面。”
见常玉贵面露不解,他笑着解释道:“先入东都者为首功,向将军念之已久。谢某不好去与他抢功。常兄可以去问问几位点检,若是有心中不满的,都可率部转去与向将军会合。谢某并不会责怪之。”
“原来如此。”常玉贵也笑了,眼角全是鱼尾纹,“常某并无争功之想。至于唐、张、陈几位,常某替副都监去问问他们。”
几个点检自然都说情愿依旧跟着副都监,谢文谦遂遣唐成义、张季振两部南进密县、登封,以阻截匆忙北来的雷文厚所部。
范长清所部转隶向祖才军,攻破河阴之后继续西进巩县,再克之。宁宗汉军退守偃师,此时,这支兵已经是退无可退——在他们身后,东都几乎已成一座孤城。潼关以西的雍州军黄寿所部,已经杀出潼关,陕州、峡石、渑池等处,皆望风而降。
梁魏的覆灭,已经是指日可待。
东都城内,宰相李垂兴束手无策,全无当初的骄横之色,日日只与妻妾垂泪以对。六神无主的梁佑续亲至鲍文敬宅邸求教,前任执笔中书流涕哀恸道:“臣跟随先帝多年,草创艰难,遂有此基业。哪里会料到今日之局面!郎君既已无力扭转乾坤,则老臣只能先走一步,不忍见楚囚对泣之事也。”
梁佑续大哭返回洛阳宫,当日夜里,鲍文敬在自家宅邸之中悬梁自尽。
第五十三章 大厦之将倾
梁魏之南阳守将雷文厚,乃是伍卒出身。因为一身武艺,得到梁忠顺喜爱,一路升迁至三品护将军,率领着两万余精锐,镇守南阳城,与南面盘踞荆湖的呼元通对峙。接到东都连番急报之后,他便分兵一万,留长子雷元和继续驻防,自己则与次子雷元庆一道,率一万四千余人,途经龙兴、梁县,奔赴东都救援。
中州军第一师唐成义部进据登封之后,察知雷文厚军已经北来,便迅速向东,急进至西沟、南寨的平原之上,预备将这支敌兵拦截住。
雷文厚满脸虬须,次子雷元庆则是豹头环眼,虎背熊腰,十分健壮。得知前面有唐军拦路,雷元庆便手持大枪,率前部骑兵强行冲阵。
平展展的大地之上烟尘滚滚,梁魏骑兵疾奔而来,雷元庆手执兵器,一马当先。唐成义所部靳春保、韩聚才二旅虽严阵以待,依然遮拦不住,被敌军冲破防线,直奔颍阳而去。
三旅旅监文根胜打马回来向唐成义禀报:“这支敌兵极是悍勇,职部无能,教他们冲过去了!”
被唐成义留做后军的冯廷相奋然道:“卑职愿率本部,追过去!”
“不急,敌已进了颍阳城,”唐成义很是镇静,“咱们去颍阳北面,接着拦截便是。”
张季振部随后赶到,便跟着唐成义师一道,越过杨营村、彭镇,两师在梁村沟东面扎下营垒,继续等待敌军。
雷文厚部进驻颍阳,搜集了些粮食,休整一日之后继续北进。清晨,薄雾冥冥,原野之上黄绿相间,一片宁静之色。忽然,杀声大起,无数东唐官兵从东面涌了过来。
雷元庆依旧身先士卒,一杆大枪左冲右突,冯廷相所部却是人人奋勇争先,无人后退。副点检夏云野不禁喟叹道:“听说对面这个乃是降将,这等勇武,咱们当初未免也太小觑了山东兵!”
雷文厚面沉如水,心情阴郁:“此地距东都不过百里,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夏副点检替本官掠阵!”
南阳兵的中军主力掩杀过来,冯廷相接唐成义急令,向东北方向退却。雷文厚下令兵马继续向北,就听得一声炮响,靳春保、韩聚才的两个旅又在北面列开了战阵。
东唐军且战且退,雷文厚率部艰难向北推进,眼见已过午时,士卒皆疲累不堪之际,梁村沟北面的田野之上,张季振所部一万精兵,刀枪林立,战旗招展。
张季振掣刀在手,轻轻打个手势,他身后的传令兵吹响了声音低沉的画角,凄厉,而压抑。
以逸待劳的中州军第五师终于拦住了已经筋疲力尽的敌军,唐成义重整部伍,再次从东面杀来。精锐的南阳骑兵几乎被全数歼灭,雷元庆也被打落马下,几个伍长领着兵卒们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雷文厚、夏云野仅仅带着不足六千人向西面撤出,辎重、粮草都丢了个干净,他们不敢停留,仓皇向北,终于从长夏门进了东都城。
得知南阳兵马赶到,喜出望外的梁佑续连忙出了端门,于天津桥南面相迎。见到雷文厚、夏云野,他尚未开口,雷文厚已经先开口问道:“东都城内,如今有多少兵马?”
梁佑续身后的金吾卫总管龚长捷告诉他:“殿前军主力都被宁统领带了出去,如今城中守军,不足万人。”
雷文厚双眉紧皱,龚长捷觑着他面色问道:“雷将军带来了多少兵马?”
雷文厚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夏云野替他说道:“咱们沿途一路被敌军围堵截杀,折损不少。如今入城的不过六千来人,粮草、辎重都没了,士卒们已经饿了一整日。能否请至尊遣人安排饭食,也好教大伙解了劳乏?”
“六千?”梁佑续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是,雷将军之公子,亦在激战之中被敌贼掳走了。”
众人皆沉默无言,梁佑续木然说道:“龚总管,教人给南阳来的同袍们安排饭食罢。”
“是。”
梁佑续又对雷文厚道:“将军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就请随朕一道入宫,同明殿已经备下筵席,特为两位将军洗尘。”
雷文厚只是摇头:“谢陛下厚意,只是末将还得与龚总管一道,商议守城之事,这饭,却是不用了。”想起被唐军生擒的儿子,他心下黯然,神色愈见沉重。
梁村沟之战,唐、张二师虽然未能将敌军彻底拦住,但是歼敌逾半,算是一场大捷。那雷元庆被俘之后双目紧闭,一声不吭。张季振、唐成义一齐过来瞧着,唐成义问道:“为救东都,你们也算是尽了全力了。天意如此,你也不必这等固执,不如就降了,如何?”
雷元庆睁开眼,咬牙说道:“东都城池坚固,你们攻不下的。”
“这话你自己能信?”张季振嗤笑道,“若东都能守,梁佑续用得着调南阳兵马来援?”
雷元庆并不答话,又闭上了眼睛:“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你也算是个骁将,且又年少,咱们先不杀你。”新任中州军第一师检校师监葛有昌道,“待到东都城破,教你们父子相见,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将领们离开俘虏营,张季振麾下巡检许绍荣忍不住说道:“葛师监,这个敌将,可是某的部属给擒住的。”
“小哉相,”葛有昌觑着他道,“若非咱们师两番截杀,轮得到你们捡这便宜?”
“不必计较这个,”唐成义开口道,“便是给他,也是无妨。”
许绍荣大喜:“多谢唐点检!”
唐成义欲言又止,想了想对葛有昌道:“遣人往荥阳报信,顺便打听一下,偃师那边战事如何了?”
小小的偃师城内,如今聚集了宁宗汉、戴凤羽、陈凝、于赞四部近五万兵马,互不统属,每日为了吃食争执撕打。甚至闯入民宅杀人抢劫之事也时有发生,将领们只做不见,终日只管自己饮酒吃肉。县令则早就趁乱逃走,如今县衙之内,住着康王梁佑延及其妻妾幼子,使女内侍,不许闲人靠近。几个将领都只能另择民房,作为自己的中军营帐。
宁宗汉召集诸将一道商议守城之事,他提议分兵于城外筑垒,陈凝、于赞皆不愿出城,戴凤羽则直截了当说道:“末将的兵,紧要护住康王,绝不可出城。”
“若是城破,康王又能再去哪里?”宁宗汉心力交瘁,胡子拉碴,涌起深深的绝望之感,“事到如今,咱们还彼此推诿,于事何益耶?”
陈凝、于赞皆低头不语,就是不接这话,戴凤羽却起身道:“康王殿下有诏,吩咐某去县衙议事,先告辞了。”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宁宗汉气得浑身发颤,陈凝、于赞见不是事,也都托故起身告辞。宁宗汉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良久不发一语。随扈小声说道:“那姓戴的,一直跟着康王,全然不把统领放在眼中。依小的瞧来,他就是舍不得手里那点兵权!”
“随他去罢,”宁宗汉长叹一声,“某深受先帝之恩,说不得在此尽忠罢了。”
偃师城中,一派末世景象。而城外,向祖才所部七万兵马,连同前来助阵的数万民伕,已经开始四面筑垒,将座小小的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第五十四章 泛舟巨野泽
郭继恩率谭宗延部离开济南,进至郓州城。新任刺史张云柏至北门恭迎,又小意问道:“如今春光正好,都帅可欲往大湖游览?”
“游湖却不急。”郭继恩微微一笑,“太守既是有暇,不如随本帅一道往田间地头去瞧瞧?”
“啊?”张云柏错愕不解。
郭继恩但笑不语。
田实礼已经率吴州军第二师驻防此地的一旅赶赴汴梁,谭宗延分遣麾下三旅,程万吉旅驻于城内,费伦图、周忠河二旅则驻于城外村寨。郭继恩入城之后,叫上郭继蛟,由张云柏陪同着,往阳谷、寿张等县察看农事,与百姓闲话。
其时正是暮春初夏之时,俗语所谓青黄不接。各村各寨,口粮都颇为紧缺。百姓们生活依旧艰难,一些半大孩子光着屁股晒日头,便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也有不少是衣不蔽体。见此情形,许云萝很是不忍,恳请几位县令设法向富户们收集旧衣旧裳,分与贫苦百姓们。
郭继恩瞧在眼里,对官员们说道:“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毕竟咱们不可能一村一寨地仔细瞧过去。那些没去过的地方,情形料想也是如此。天下百姓,士农工商,四业之中,农人最多,是以农事、土地,关乎国家根本,乃是最最紧要之事。”
“是,”张云柏点头道,“某是从巨鹿转迁来此,河北那边,减租减息,已经推行多年,各村寨之情形,就比这边要好上许多。”
“好上许多?”郭继恩苦笑一声摇头,“也不过是将就能看得过去罢了,遇上大灾之年,咱们谁能担保,一个都不饿死?百姓们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可耕种,孩儿们有书可读。就是这么一点点心愿,咱们现在都还不能全都做到。”
“是,都帅的训诫,咱们都记住了。”阳谷知县陈肃连忙说道,“朝廷的政令,咱们会一丝不苟,俱都着实办理之。”
“众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郭继恩郑重抱拳,“何谓君子?修道立德。乃与诸君共勉之。”
回到郓城,郭继恩又前往巨野泽,在渔船之上,他远眺梁山,久久不发一语。许云萝依偎在他的身边,轻声问道:“都帅似乎心情不佳?”
“霍真人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某朝某代,官府盘剥极重,百姓无有活路,遂有一群英雄好汉,聚啸于巨野泽岸之梁山……”
同乘一船的郭继蛟听得入迷,就连摇橹的渔夫也渐渐慢了动作。郭继蛟忍不住道:“这样好故事,真人为何不写成书,以传之后世?”
郭继恩轻笑一声,问他道:“你怎么看?”
“书中这天子,还有什么太尉、殿帅,统统都该砍了。”
郭继恩摇摇头,转头望着湖光山色:“就算将他们都砍了,又会有新的天子、太尉、殿帅,百姓们,一样还是活不下去。”
“都帅老爷,若你做了天子,则百姓们就有活路了。”那渔夫斗胆插嘴道。
“谁来做天子都没有用,”郭继恩依旧摇头,“这世道,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有什么天子。要过上好日子,得靠你们自己。”
“大哥这话,小弟就不明白了。”郭继蛟困惑不解,“天子自然是有好坏之分,又岂能没有天子?”
“如今之燕京,有没有天子,还有甚么分别么?”
“这——”
郭继恩哈哈一笑,舒适地靠在许云萝身上,转头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那个被逼着上了梁山的教头,太可怜了。”许云萝低声说道,“还有他家娘子,更是可怜。”
“嗯。”郭继恩沉默一会,低声哼唱起来,“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天呀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这曲子虽是好听,却也太苍凉了些。”郭继蛟小声嘀咕道。
眼见午时已过,渔夫盛情相邀他们往渔村之中去用饭:“新鲜大鱼,保管老爷们会喜欢。”
于是两条渔船一前一后,靠在岸边,两个渔夫连忙吩咐家中婆娘烹鱼做饭。饭席就摆在场院之中,后面船上的张云柏也过来跟他们凑了一桌,村里许多人都围过来与郭继恩等叙话,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男女都忍不住偷瞄许云萝。张云柏则一边品着浑酒,一边忍不住去瞧不远处的茅房,因为那边始终有隐隐的异味传来。郭继恩心中失笑,也不点破,只与渔夫们闲话家常。
酒足饭饱,虽然两个渔夫一再推辞,郭继恩还是吩咐弟弟给了四个银元。渔夫们一直将他们送出村口老远,这才挥手道别。
他们入城之后,谭宗延拿着荥阳等处的军报过来禀事。郭继恩瞧过军书,微微皱眉:“文谦兄这番差遣,却是大意了。既要打援,当全力扑之,仅遣两个师南去,未能全歼——这是主将之失!”
他吩咐谭宗延:“马上回书谢副都监,这天下就没有让军功的道理。荥阳各师,速速转进偃师,将梁逆最后一支能战之兵,彻底殄灭,然后全军俱发,围逼东都!”
“是。”谭宗延抱拳应命,又问道,“咱们何时去汴梁?”
“明日就拔营!”
郭继恩军令至荥阳,此时向祖才军已经开始围打偃师城。谢文谦接到军令之后不敢怠慢,于是也率领着本部人马向北,唐成义、张季振两师插入偃师、东都之间,以断其归路,陈之翰、常玉贵两师则进至偃师城下,与向祖才军一道猛轰城墙。
外无援军,向祖才命令在北面邙山伐树大造投石车,又以火炮轮番轰之。见到谢文谦,他很是不乐:“谢兄何以来此?”
“接都帅手谕,命在下协助向将军破贼。”谢文谦抱拳微笑。
向祖才这才松一口气,又引着谢文谦去见在军营之中襄赞军务的孙光祖等人。谢文谦微觉诧异,私下里问向祖才道:“孙刺史右迁河南道观察使,此事想必是中书省的主意,并未报与都帅知晓?”
“是,”向祖才瞧着屋子里孙祖才肥胖而忙碌的身躯,也低声说道,“不过孙都使才至军营,向某便遣人急报济南,都帅已经知道了这事。”
“哦,都帅怎么说?”
“都帅回书道,”向祖才声音更低了,“孙光祖胆小怕事,却还算是手脚干净。教向某小心留意,若有不法之举,就立即将他拿了。不过据向某观之,这位孙都使升了职事,很是高兴,做事也很尽心,其实还算是过得去了。”
谢文谦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将军家中二公子,似乎也要从讲武堂别庠,出来任事了?”
“也不知会遣到哪个师,这个就看他自己造化了。说来也是不省心。”向祖才嘴上谦逊,面上神色却很是满意,“到得那时,想必东都早已克复。往后天下太平,这些个后生小子,都是坐享其成的。”
“说的也是,敢问向兄,偃师城中,敌之粮草可足?”
“问过了俘虏,粮草虽是有一些,奈何城中兵卒太多,又有跟随梁佑延等逃来的富户不少,哪里够吃许久!”
“如此甚好,”谢文谦连连点头,“既是粮少,军心必乱,想必不用几日,这偃师城,也就拿下了!”
两日之后,东唐军炸开北面城墙,大举杀入偃师城。
第五十五章 王师取东都
偃师城破,城中陈凝、于赞二将皆不能约束部伍,眼见兵卒无心抵抗,四散奔逃,这两个也混在其中,试图逃出城去。结果陈凝被生擒,于赞毙命于乱军之中,二将一万多部伍,大部分成为俘虏。
戴凤羽率部,护卫着康王及其家小,从西面出城,试图逃回东都。临行之前,王府长史凌轩跪下流涕道:“唐国必有伏兵,殿下往赴东都,实乃九死一生。不若出城之后,即乔装为百姓,南走南阳,或是隐姓埋名,万不可自入虎口也。”
“多谢卿之良言。”梁佑延也是不胜唏嘘,“此番出城,路途凶险,长史就不用跟着了。你我主臣一场,就此道别,自求多福罢。”
凌轩大哭叩首不止,戴凤羽生怕耽搁,连连催促梁佑延赶紧出城。大队人马赶至西门,许多跟着康王从汴梁、荥阳等处逃来的富户等都要一道出城,将个城门挤得水泄不通。戴凤羽一时性起,喝令士卒们,只管杀出一条路来!
顿时鲜血飞溅,哭号之声大起,人们四面奔逃,这支兵才顺利出了城,仓皇向东都方向奔去。沿途虽有小股唐军阻截,皆被杀退。眼见赶到了杨庄,已是暮色四合,东面偃师城中大火早已经在视线之外,戴凤羽这才长松口气。
梁佑延遣一个内侍过来恳求暂时停下来歇息,说是家小们都饿得狠了。戴凤羽见士卒也已经十分疲累,于是点头应允,吩咐兵马抢入村庄,预备晚饭。
他才吩咐下去,就听得一声炮响,一支唐军从杨庄之中杀了出来,接着,四面杀声大起,南北两面麦田之中,涌出上万敌军。
唐成义、张季振两师没有参加围城战,却在这里候个正着。戴凤羽所部虽然还有万余兵马,奔逃了半日,早已人马皆乏,哪里抵挡得住这支虎狼之师?除后军两千多人见势不妙迅速逃走,余部俱被杀溃。戴凤羽见不是事,撇下康王家小,自领亲兵左冲右突,却始终不能突围,跟随他的士卒都被杀散,他自己也被拽下马来,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梁佑延连同其妻妾家小、内侍、使女,包括十余车金珠财宝,全部落入唐军之手。他们被押入杨庄之后,百姓们顾不得天色已黑,纷纷举着火把来瞧热闹,梁佑延自觉无颜见人,低声恳请看押他的队官将自己的脸蒙住,那队官冷笑一声,直接就是一个巴掌招呼过来。
梁佑延满面红肿,十分屈辱道:“孤也曾贵为亲王,岂能吃这等屈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想死是罢?”那队正面露不屑,指指农舍的土砖墙壁,“请,随便撞,保管了结!”
梁佑延缩缩脖子,再也不吭声了。跟在他身后一直啜泣的康王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两个抱着孩子的媵妾也跟着哭,康王的两个幼子也被吓哭,顿时嚎啕一片。
一个形貌黑瘦的老农愤恨地瞧着这一切,狠狠地啐了一口,掉头走了。
偃师城内,东唐军从北、东、南三面一齐杀入,一面追歼顽敌,一面维护城内秩序。还在负隅顽抗的仅剩下宁宗汉所部主力万余人,这支兵人数越战越少,最后全部聚于南城粮仓处,做着最后的抵抗。向祖才、谢文谦都亲自赶来,向粮仓之内喊话,宁宗汉始终不做回应,卢永汉怒道:“以为咱们舍不得放火烧仓么,这就调大炮过来,轰他个粉碎!”
向祖才、谢文谦彼此对视,最后谢文谦无奈叹气:“火攻罢。”
军士们仰天放箭,带着火舌的羽箭从天空坠入粮仓,眼见熊熊大火迅速窜起,关孝田亲率死士向粮仓大门发起了冲击。
无路可走的宁宗汉自刎身亡,最后残余的千余名梁魏军卒放下了武器。谢文谦连忙吩咐大家灭火,随后赶来的孙光祖急得跳脚:“这可都是粮食,能救多少性命!”
向祖才懒得理会他,吩咐亲兵们跟着自己立即往县衙去。
县衙之内,悬梁自尽的凌轩已经被东唐官兵们救了下来,神情委顿地坐在地上,一语不发。向祖才大步进来,斜眼觑着他:“梁家得国,原本就不正,你白白献了性命,又是何苦?”
“康王虽是庸懦,待在下却是甚好。”凌轩低头说道,“在下无能,以致殿下国破家亡,是以无颜苟活于世也。”
“糊涂。”跟着向祖才进来的中州军第六师检校师监陆况斥道,“自梁家兴兵以来,中原几时太平过?如今眼见天下将定,不思为黎庶出一分力,却效那妇人自寻短见之举,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轩只是低头不答,向祖才知道死过一次的人,便不会再有死志,便吩咐军士们好好看住,回头遣送至汴梁去。自己带着陆况等人,转身出了屋子,往四下察看。
逾十万大军,在偃师城仅仅休整两日,收葬了宁宗汉及双方阵亡将士尸骨,便分头齐进,开赴东都。
东都城内兵力太少,无力布防外围据点,东唐大军逼至城下,四面合围。范长清所部甚至西进新安,与潼关之内杀出来的黄寿所部会师。天罗地网撒下来,东都城内,便是一只狗也休想逃得出去。军士们向城墙之上射出劝降书,又将装着梁佑延、戴凤羽等人的槛车推至城下示众,以散城内军心。
雷文厚在建春门城头瞧着槛车之内面如死灰的梁佑延,不禁涕泪横流:“先帝纵横海内,何等英武,孰料驾崩不过半载,便落至亡国之地步,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左右皆惶惧无语,城头之上,一片穷途末路的气息。
大军攻克偃师之时,郭继恩率部恰好赶至汴梁。当初谢文谦军在城外与南吴徐智勤部大战,战况甚为激烈。但是攻城之时,战斗却很是轻松,城内并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如今的汴梁大城,又初初恢复了往日繁华,大街小巷,商肄云集,行人众多。城外大河码头之上,舟楫云集,一船船的军粮逆流向西,供应前方大军。
入城之后,郭继恩、许云萝在汴梁刺史郑元纪的陪同之下,巡视城市正中心的康王府。
王府占地阔大,装饰奢华富丽,阳光之下,碧绿的琉璃瓦被映射得闪闪发光。只是那些内侍、使女都跟着梁佑延西逃,王府之内空荡荡的,一派静谧。
郭继恩转了一大圈,在银安殿外停下脚步,低头思索。形貌儒雅的郑元纪小心说道:“都帅今日就入住这王府么?”
“不住这里。”郭继恩摇摇头,瞧着许云萝道,“咱们去府衙,教那边腾出一路院子便是。本帅的随扈不多,用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是,那这王府——将来是要拆掉么?”
“拆掉做什么,这都是民脂民膏啊。”郭继恩诧异地扫郑元纪一眼,“留着,将来用作博物院,还有——”
他转头问许云萝:“就是拉巴迪亚所说的,叫什么?”
“图书馆?”
“对,将来留做博物院、图书馆。”郭继恩点点头,又问郑元纪,“本帅欲设中州行台,治理河南、山东两处地方。以太守之见,这行台衙署,设在哪里为好?”
“这,不该是东都么?”见都帅出言询问,郑元纪微觉诧异,又有些激动,“东都城池既大,官廨又多,足可安置行台诸官。”
“东都虽大,只是未免偏了些。”郭继恩犹自沉吟。
郑元纪更觉奇怪:“偏?东都居天下之中,如何能说是偏?想必都帅觉着汴梁有水运之便,不过南吴在侧,离汴梁着实太近,将来必有兵事。还请都帅慎思之。”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唐应海:“致书济南,问问霍真人的意思罢。”
第五十六章 雨中观汴水
郭继恩等人出了王府,与围在外面的百姓们闲话了几句,这才抱拳告辞,一路南行至汴梁府衙。燕州军第四师点检许树和已经在此恭候,郭继恩便吩咐他与谭宗延一道往议事厅去。
进了议事厅,郭继恩坐下问道:“前些时日,徐智勤遣兵袭扰高阳镇,你遣兵去救,结果吃了败仗?”
“是。”许树和脸型方正,面带惭色,“职部于孟庄遭了伏击,不得不小退之。待重整部伍之后,敌兵已经退走。”
“折损了四百多人?”
“是。高阳镇民房被毁百余间,百姓家中财物、米粮,俱被劫走。”许树和老老实实答道。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沉吟良久,才注视着许树和道:“你虽以资历擢至点检,但是临机处变,非你所长。张庚、范长清皆是谋勇兼备,却又被本帅调走,这个,其实也不能怪你,是本帅料事不周。”
“孟庄之败,实是卑职之罪,并无可推托处。”许树和忙抱拳道,“请都帅责罚,卑职,不敢有怨!”
“为将者,吃败仗乃是在所难免,世间能有几个常胜将军。你也不必苛责自己。”郭继恩想了想道,“谭点检的第三师,一直缺一员师监官,你就转至三师,出任该师师监罢。”
“是,卑职悉听都帅差遣。”
“嗯,”郭继恩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聂师监远在济南,就不回四师了,往后另有任用。燕州四师,暂以温贵河、何文晟检校点检、师监。叫他们都来见我,还有,程山虎也叫来。”
温贵河面相粗犷,身躯壮实,何文晟则显得颇为沉稳。两个旅将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温贵河抱拳道:“职这就领着人马,杀向雍丘。俺们四师,绝不能白吃了这个闷亏!”
“不要这么急躁,都坐下说话。”郭继恩打量着两个将领,仔细询问部伍情形,又嘱咐道,“仗,肯定要打,不然同袍们都憋着这口气。但是要怎么打,咱们得从长计议。两位先回去,约束大伙,接着操练。你们突遇伏击,还能打得不慌不乱,这就很见本领。那徐智勤也不是三头六臂,迟早会被咱们灭掉!”
两个将领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唐应海这才领着程山虎进来。郭继恩站起身来,将程山虎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越发壮实了,孟庄遇伏,你率先阻敌,很是勇猛。不错,没有给本帅,给亲卫营丢人。”
“小的自从离开燕京,无日不思念都帅。”程山虎神色也很是激动,“就是其他师的伙伴们都杀往东都去了,咱们这部,却只能驻守在此,大伙都有些嘀咕。还有,如今亲卫营的兄弟们都配上火枪了,小的却还不曾摸过呢。”
谭宗延、许云萝都笑了,郭继恩便示意唐应海:“将你那支短火枪,先给程正尉玩玩。”
唐应海有些肉痛,依依不舍地将火枪、装弹丸的佩囊都交与程山虎:“这个很好使,就是得多多练习才成。”
程山虎小心翼翼接过那支短枪,仔细摩挲,许云萝便上前,轻声指点他该如何使用。郭继恩笑了笑:“这样指点是不成的,你们领着他去箭道,打几枪就好了。”
许云萝、唐应海领着程山虎出去了,郭继恩敛了笑容,对一直坐在一旁的郑元纪道:“河南之地,久苦兵火,百姓们的日子比山东更难。如今重定田亩,减租减息,贫户们可以缓上一口气,可是官府用度,又是一桩麻烦事。”
“是,都帅这话,正是下官日夜所思。”郑元纪显然心有戚戚,“一是大军支应,片刻迟缓不得,二是百废待兴,处处都要用钱。如今都靠着往日积余支撑,却是难以持久。”
“中书省会拔银下来,山东那边,尚能自保,朝廷会事事先想到河南。”郭继恩沉吟一会,抬头注视郑元纪,“郑使君,本帅打算擢你来检校河南道之巡查使,你意下如何?”
“啊?”郑元纪大觉意外,“下官,下官归降不久——”
“谢副都监书信中说,你为人清廉自持,能替百姓做事。他的话,本帅信得过。”郭继恩慢慢说道,“河南诸官,你也多少知道他们的情形。出任宪使,本帅觉得可。”
“都帅这等信重,下官自当竭诚尽忠。”郑元纪神色有些激动,“只是,如今汴梁这边——”
“本帅会先致书济南霍参政和燕京中书省几位相国,你暂时先留汴梁。”郭继恩吩咐道,“待替任之人前来,你便往东都去。”
他想了想又说道:“本帅以为,中州行台还是设在汴梁为好。你到了东都,可与向、谢两位将军,燕京遣来的孙都使再商议这事,大家一块计议。”
“是,下官记住了。”
“嗯,”郭继恩点点头,又对谭宗延、许树和笑道,“偃师既下,河南全境平复,指日可待。今日咱们一块用饭,喝一点酒!”
得知郭继恩亲至汴梁,徐智勤便从宁陵赶至考城,仔细询问过斥候之后,他摸着下颌,眼神之中精芒闪烁。司马承道心知这位统军副使向来胆大,便小心谏道:“郭家小儿亲至汴梁,戒备必定森严,咱们只有二万余兵马,未可轻易取之也。”
“我知道,”徐智勤轻轻笑了笑,“汴梁城池高大坚固,未可轻与,咱们引他出城,才可乘隙取之。”
于是南吴军再次出动,掳掠葛镇、单寨等处,杀人夺粮,十分凶恶。郭继恩却不为所动,只下令燕州军第三师程万吉旅依旧驻守汴梁。其余五个旅,全部移驻陈留,日夜操演,却绝不向东面遣兵出战,任凭徐家兵马来去。甚至一支敌骑冲到了县城城墙之下,唐军也不予理会。
百姓们怨声载道:“都以为郭都帅来了汴梁,咱们日子会好过些,如今却是更加艰难。这多兵马都躲在城里,莫非是被南贼给打怕了?”这些言语传到军营之中,军官们都是心中不忿,纷纷前往县衙请战,却被谭宗延全部挡回:“都帅自有处分,无须尔等前来聒噪,都给本官回去!”
程山虎急得私底下找到许云萝:“大家都十分失望,埋怨之语,监军们都喝止不住。小夫人替咱们劝劝都帅罢,都说养兵千日,如今正是用兵之时,一直躲在这县城里,只怕百姓们会冲进来大骂咱们不中用也。”
“奴婢也问过都帅了,”许云萝也很苦恼,“都帅却教奴不必理会,只说,要等老天相助。”
“老天相助?”程山虎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日,天降大雨,郭继恩突然说要给许云萝过十六岁生日,领着诸将一道往汴水欣赏雨景。将领们更加困惑不解,只得陪同一道出城,但见大雨之中,两岸郁郁葱葱,石桥之上,却是少有行人。郭继恩撑着红伞,与许云萝漫行雨中,许树和有些担心,跟在后面说道:“此处离敌太近,万一贼部突袭而来,不堪设想。都帅和令史还是早些回城罢。”
许云萝连连点头,一双大眼恳求地瞧着郭继恩。
“偏是你会扫兴。”郭继恩笑了笑,“也罢,咱们这就回城去罢。”
雍丘城内,徐智勤一直密切注意陈留唐军动向,接斥候回报,他也有些诧异:“闻说郭继恩身边一个小道姑,姿容无双,极得宠爱,行军打仗,都一直带在身边。似这等说来,传言都是真的了。”
“是,听说当初燕镇兵远征新卢,若非那个小道姑拼死相救,那郭继恩早已殒命异国矣。”司马承道点头道,“如今大雨既下,唐军火枪不能使用,更加不会进兵了。徐州那边,太子已经来信催促,咱们不如早日撤兵回宋城为好。”
徐智勤也有些扫兴:“这郭继恩这等沉得住性子,实有些出我意料。也罢,明日先将主力撤回宋城再说。”
入夜之后,雨下得愈发大了。四更时分,考城城头突发异响,唐军精骑五千余人,冒着大雨急行军八十里,杀至雍丘城下,程山虎等以飞索登城,冒雨攀上,巡检周忠河等则以霹雳弹捆成大包,一举炸开西面镇安门,郭继恩手执横刀,亲率健儿杀入城中。
第五十七章 袭城与防寇
郭继恩带上全部骑兵,皆一人双马,冒雨夜行,一路之上被废掉的战马就有八百多匹。许多官兵都心疼得哭了起来,郭继恩却面色如铁,连声催促加速前行。破城之后,他一声喝令,将士们化悲愤为杀意,一路大砍大杀过去。
小小的雍丘县城已经全乱了,城中百姓紧闭门户,从门缝中心惊胆战地瞧着,南吴兵卒慌忙从铺上爬起应战,许多人甚至来不及披甲,刚冲出来就被雪亮的横刀削成了两半。
司马承道催促着徐智勤速速从东面寅旭门撤走,徐智勤衣衫不整,气急败坏道:“本官不走,本官要领着儿郎将北贼赶出城去!”司马承道二话不说,将手一挥,几个亲兵扑过来,架起徐智勤就走。
司马承道自己则组织起牙兵,在县衙之外拼死抵抗,双方弓弩对射,彼此都死战不退。直到谭宗延率领步军大部随后赶到,眼见大势已去,司马承道这才带着残部试图从寅旭门突围出城。但是费伦图旅已经将他们的退路完全堵死,这位来自营州室韦部的骁将身先士卒,箭无虚发。两面夹击之下,这支精锐牙兵几乎全部被杀死,手臂中箭的司马承道无力举刀自尽,对着扑过来的唐军官兵大声道:“来呀,速速杀我!”
费伦图二话不说,抄起盾牌将他砸得昏死过去。
天亮的时候,战事已经全部结束,徐智勤所部被歼灭七千余人,从各处掳掠来的粮食、驮畜全部落入唐军之手。徐智勤连夜逃出雍丘,聚拢逃卒,准备再反杀回去,身上带伤的巡检林铁劝阻道:“北贼为此突袭,精心预备多时,咱们便是反杀回去,也难夺回城池,徒增死伤而已。”
徐智勤大怒,抄起鞭子要抽,被另外两个巡检死死拉住劝道:“林巡检非是怯战,他殿后负伤,若非职等拖着退出来,早已阵亡在城中矣。”
“是,副使请三思,此时非是反攻良机,当速回宋城,以为后计。”
徐智勤这才忍住怒气,悻悻吩咐道:“先退至睢县再说。”
大雨已停,郭继恩与官兵们一样,浑身衣甲全都湿透,黏在身上,感觉很是难受。他立在寅旭门城头之上,向东面远眺。清晨的薄雾弥漫着大地,显出黄绿色的原野。蜿蜒的汴水从县城的北面流过,河道之旁,乌桕与桑树夹杂,河道南面的村庄之中,却全无炊烟升起。
跟随步军随后赶到的许云萝走到了他的身边,郭继恩转头瞧去,女孩那张好看的小脸上还有泥污,瞅着他轻声说道:“元帅雨夜袭城,又添一笔传奇,妾如今却成了祸国殃民之人。”
“教你受委屈了。”郭继恩笑着替她拭去面上的泥污,抚摸着光滑细嫩的小脸,“不过,从今日之后,那些闲言闲语,也就不会有啦。”
“嗯,都帅要在这里分兵布防么?”
“先问问诸将。”郭继恩招手教躲在远处的唐应海、陆祥顺过来,“请点检、师监都过来,还有四师二旅的巡检韩景和、旅监朱其贵,也一块过来。”
“是。”
许树和与程万吉一道留守汴梁城,谭宗延、温贵河、何文晟都匆匆赶来,还有韩景和、朱其贵两个旅将。几个将领也都跟士卒们一样,雨水汗水泥水,浑身湿透,满脸脏污。
韩景和个头不高,一张圆脸,朱其贵则是长方脸型,两个人都是三十三四岁模样。郭继恩将二人打量一番,问韩景和:“雍丘城,当不当守?”
“自然要守。”韩景和毫不犹豫回话道,“此地离汴梁不过百里,若咱们不守,南贼复取,则往后汴梁必无宁日也。”
“嗯,”郭继恩锐利眼神扫过来,“孟庄之战,你为何不在?”
“禀都帅,那时韩巡检染疾未愈,是以不曾出战。”朱其贵连忙抱拳道。
郭继恩轻轻点头,转头瞧着谭宗延,谭宗延遂慨然道:“卑职,愿守此城。”
“以燕州四师二旅为枝干,扩编吴州军第六师,暂驻雍丘。”郭继恩断然下令,“以韩景和、朱其贵检校该师点检、师监。就地点征青壮,俘兵,也尽你们先挑。不愿继续从军的,每人给银元一枚,遣返回家去。被俘军官,一个都不要,全部槛回汴梁!”
“是!”韩景和、朱其贵皆大声应命。谭宗延却道:“徐智勤狡诈难制,韩点检一师之兵,新卒又多,若其复来,恐难胜之也。”
“联村互保。”韩景和出声道,“各村各寨,皆设保户,俱出保丁,农隙之时,则教习战阵,巡查值夜。如此,则我有备,敌来敢战,不至措手不及也。”
郭继恩将韩景和瞧了又瞧,点头道:“可!”
雍丘县城,方长不足八里。城中富户所居,朱扉重楼,贫户则不过茅茨土垣,商铺瞧着也颇为简陋。只是城中百姓见唐军入城之后军纪森严,并无抢劫杀人之举,这才安下心来,依旧做着买卖,照常过日子。郭继恩等人在县衙之中歇了一晚,次日点兵返回汴梁,将五万多斛储粮分一半留下,其余则与驮畜辎重等全部带走。
返回路途之中,百姓皆欢喜鼓舞,陈留名士陈子豫也特地从自家庄院出来,谒见郭继恩,向其称贺。
大军继续高歌前行,郭继恩翻身下马,打量着陈子豫笑道:“先生县令做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辞了官?”
“若梁家父子也如都帅这般雄才,令百姓苏息,则陈某岂不愿为官哉?”陈子豫坦然作揖,“饱读诗书,所为何事。不过扶世济民四字而已,道既不同,陈某自然要挂冠归去矣。”
“此论极妙,”郭继恩拊掌笑道,“既是这等,先生可愿与某同返汴梁?”
“求之不得。”陈子豫颇觉意外,他却是爽利之人,当即转头吩咐跟随自己前来的家僮,“你自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某跟着郭都帅进城去了。”说罢便翻身上了那匹骡子。
他们赶至汴梁城下,郑元纪出城相迎,瞧见郭继恩身边陈子豫,大觉惊讶:“子豫今日为何舍得离家来此?”
“奉都帅所召,与使君一道为朝廷、为百姓出力。”一路与许云萝闲话诗书的陈子豫跳下骡子,坦然作揖道。
“你来得倒巧,今日有一位盖世英豪,恰巧从山东来此。”郑元纪拈须笑道。
陈子豫一怔,郭继恩也诧异:“霍真人来了?”
“是,参政才入城不久,如今正在王府游览。”郑元纪笑容满面,“还有一事要向都帅贺之,西面向、谢二位将军急报,东都,已经克复!”
郭继恩闻言,长松一口气:“终于是拿下了。”
向祖才、谢文谦逾十万大军,围住东都之后,便以大炮轰城,守军全无战意,上东门守将、殿前军巡检段吉谦开门投降,东唐大军遂一拥而入。
龚长捷气得破口大骂,然而已经无济于事,跟随他前去堵截的兵马半路就被杀溃,龚长捷自己也成了俘虏。接着,建春门、长夏门皆告被破,各路唐军长驱入城,沿途扫荡。城中殿前军、南阳军不是弃甲降之,就是装成百姓,四处躲藏。
雷文厚、夏云野领着最后千余人马,死守天津桥。
第五十八章 君臣皆自戕
方长七十里的东都大城,其最繁华之时,人口逾八十万,如今已经不足四十万人。唐军进城之后,城市南北两端各坊之中的贫户纷纷出迎,而洛水两岸的达官贵人宅邸,则是一片死寂。
唐军自西向东,逐坊逐街扫荡过去。关孝田和秦存贵的中州军二师、三师杀上定鼎门大街之后,立即向北,无数人马奔向天津桥去。
阳光早就被乌云遮住,天津桥上,和桥的南岸,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梁魏军依托拒马、沙袋和门板构成的简易壁垒依旧在苦苦支撑。唐成义、葛有昌等领着中州一师的官兵,乘坐着百姓们提供的大小船只,逆洛水而来。葛有昌迎着稀疏射来的羽箭,大声劝降雷文厚:“雷家二郎被咱们生擒,如今吃得好睡得好。梁家覆亡,只在眼前,雷将军又何必执迷不悟耶!”
雷文厚身边,十几个受伤倒地、站立不起的士卒都瞧着自家主将,夏云野欲言又止,雷文厚却是一声不吭。他虽然因为作战太久,双臂已经酸软无力,却还是咬着牙端起角弓,搭上羽箭,深吸一口气,预备瞄准那个挺身直立船头的敌将射去。
便在这时,一个年长的内侍跌跌撞撞冲出端门,一面奔跑,一面恸哭道:“至尊,至尊已经自戕宾天矣!”
一些士卒放下了兵器,雷文厚双手颤抖,终于扔下角弓,低声吩咐夏云野:“教伙伴们都降了罢。”
“是,将军也不必难过,咱们勤王来此,战至最后,也算是对得起先帝了。”夏云野长叹一声,也抛下了手里的横刀。
“回头夏兄替某转告二郎,已到了这地步,当降就降了罢。”雷文厚面色灰败,手里翻出一柄解腕尖刀,“还有尚在南阳的大郎,教他也降了,这天下,终究还是归了郭家。”
“雷兄,你——”夏云野大惊失色,正要阻止,雷文厚已经自行抹了脖子。
军士们搬开拒马、沙袋、门板等物,秦存贵尚在迟疑,关孝田已经催促道:“秦兄还愣着做甚,还不赶紧领着人马进宫?这些降卒,关某看住他们,一一清点便是。”
“好。”秦存贵不再迟疑,立即与师监孙汝林一道领着中州军第三师的官兵们冲上天津桥,向端门扑去。
向祖才和谢文谦由亲兵护卫着,匆匆赶到天津桥,眼见降卒降将都已经在洛水南岸,黑压压跪了一地。向祖才瞅着关孝田,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怎么就教三师先入宫了呢!”
关孝田黑瘦的面容之上神色很是沉静,从容抱拳道:“职部成军日久,老卒甚多,留守此处,若有异常,处置起来,也是方便。”
“你——”向祖才只是摇头,谢文谦忙道:“这正是关点检识大体处,实乃军将楷模!咱们也不必耽搁,进宫去瞧瞧。”
梁佑续在东都城破之后,便吩咐依然跟在身边的金吾卫士将自己的妃嫔、幼子全部杀死,又命他们将依旧居于洛阳宫内的梁忠顺妃嫔也杀死,最后,教他们将自己勒死在仪鸾殿。至此,立国不过二载的梁魏皇朝,就此覆灭。
秦存贵、孙汝林等率部冲入洛阳宫,见到这血淋淋的场面,都有些愣神。孙汝林瞅着成片跪在地上的内侍、宫女,皱眉问道:“怎么都死了?”
洛阳宫内侍署都管阎德仁战战兢兢将梁佑续杀死妃嫔,又命人杀死自己之情形都说了。秦、孙二将瞅着跪在远处低声哭泣的那几个金吾卫士,一时也是默然无语。
旅监夏振发匆匆赶来仪鸾殿禀报:“仙居院那边,还有一个没死的。卑职已经教医官替她救治,说不定能活下来。”
待到向祖才、谢文谦进宫,两人经过巍峨壮丽的前朝三大殿,一面忍不住啧啧赞叹,一面却是脚步不停。待他们赶到仪鸾殿,听着秦存贵等人禀报宫内情形,也是眉头大皱。谢文谦沉吟说道:“依旧教这些人看住宫殿,咱们奏报汴梁,大事皆由都帅定夺便是。”
“嗯。”向祖才皱眉扫了一眼模样敦厚的秦存贵,愈觉心中不乐,他转身负手出了仪鸾殿,想了想又回来问那阎德仁:“仙居院内,都是那梁忠顺用过的女人?”
“是,那边住着几位太妃,听说有一个还活着。”
“带本官过去瞧瞧!”
“是,将军请随老奴这边来。”
阎德仁领着向祖才一直行至洛阳宫西北角的仙居院,进去之后,他瞧见那个气息奄奄的美貌女子,微微变色。向祖才觑着阎德仁的脸色,皱眉道:“这个还未死的,叫什么?”
“启禀将军,这个,乃是安康公主。”阎德仁吞吞吐吐道。
“啊?”向祖才也变了神色,连忙转身,厉声吩咐亲兵,“将此处严加看管,留医官日夜值守,务必要保全这个女子性命!”
“是!”
向祖才慢慢返回仪鸾殿,见到谢文谦出来,便上前低声问道:“譬如这洛阳宫,峥嵘气象,闻说西京城中太极宫,也是一般的富丽堂皇。怪道是都想做天子,何等威福!副都监,你在宣化之时就已经跟随都帅,定然深知他的性情——你且说,咱们都帅,如何就忍得住?”
“这个?”谢文谦先是一愣,想了想笑道,“此前都帅倒是说过,若做了天子,则将来必定也会有似今日之事。”
“哦——”向祖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那也说得是。都帅的念头,总是出人意表,想得深远!”
中书省任命的检校河南道观察使孙光祖进入东都城的时候,战事已经完全平息,降卒们都被安置皇城东面的东城等处。含嘉仓城的储粮,向、谢两位制将军也已经差遣军士看守、清点。城中以李垂兴为首的一批文官,都往皇城去谒见新来的统治者。
孙光祖正觉入城之后棘手之事极多,头昏脑涨之际,得知降官们来拜,心下倒松了口气。跟随运送粮草辎重的民伕队伍赶来东都的枢密院主簿元焘却提醒他道:“别人倒也罢了,这个李垂兴,都使不能见他。”
孙光祖困惑问道:“这却是为何?”
“此人乃是梁忠顺心腹谋士,伪魏之宰相。”元焘提醒他,“枢密院和中书省,都将其人列为要犯。都使可直接拒见,回头,都使可吩咐军士们前往其宅,将他锁拿入京便是。”
“啊?哦,好。”孙光祖连连点头,“多亏主簿提醒,不然本官又犯糊涂了。多谢多谢,唉,本官离开常山之时,就该再多带两个帮手来才好。”
他觑着元焘道:“要请主簿在此多留些时日,帮着本官一道理事才好!”
“国事为先,元某焉敢辞耶。”元焘正色拱手,“都使只管吩咐便是。”
第五十九章 参政遣职官
为避免节外生枝,梁佑延及其家小被擒之后,谢文谦便吩咐将他们全部带上,随大军开赴东都城下。东都克复之后,又迅速下令将这些人全部遣回燕京,待中书省发落。而曾经的康王府长史凌轩,却被送回了汴梁。
霍启明赶到汴梁,先去游览康王府,他依旧是纶巾鹤氅,手持麈尾,觑着凌轩笑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不过是成王败寇。”凌轩瞅着霍启明身后那个身形健壮、沉默不语的东倭刀客,神色很是沉静,“在下得魏王信重,又托付以辅佐康王之任,是以自当尽心竭力。他要做天子,此事亦非在下能止之事。”
“也罢,过往之事,贫道不会追究。”霍启明摆摆手,“不过你说成王败寇,贫道与郭都帅,却与前代那些枭雄不大一样。往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凌轩没有答话,只是躬身长揖。霍启明又转头问那个东倭武士:“飞鸟君,觉得这王府如何?”
“上国王府之轩敞壮丽,敝国不及,然论及精细工巧,效法自然,则有过之。”飞鸟进辉不紧不慢答道,声音抑扬顿挫。
“这话也有些道理。”霍启明笑了笑,又对凌轩说道,“贫道没有住进来的打算,既然已经瞧过,咱们这就去府衙议事。”
“是。”
他们出了康王府,来到汴梁府衙,郭继恩也恰好赶到,谭宗延、温贵河、何文晟,连同留守的许树和,都毕恭毕敬向着霍启明行礼。霍启明摆手笑道:“暂且用不着你们,都各自散了罢。”
郭继恩却皱眉盯着霍启明身后的飞鸟进辉,许云萝也流露出诧异神色:“你怎么来了?”
“跟着倭国遣唐使团来的,听说咱们两个不在京中,他又去找到周统领,恳请给他关防,一路赶到了济南。”霍启明解释道,“咱们进去说话。咦,这位是?”
“在下陈子豫。”
“早闻大名,你今日来得倒巧。”霍启明拊掌笑道,“你也一块进去说话。”
郭继恩依然盯着飞鸟进辉,这个东倭武士于是躬身行礼:“藤泽老师已经过世,在下便向太政大人恳请,随使团前来上国。此事已经得到太政大人允准。在下,希望可以成为元帅大人的侍从。”
许云萝轻轻拉着郭继恩的衣袖,郭继恩忍住怒气道:“将你的肩衣袴换掉,往后不许再穿倭服。还有,发式也给我改了。”
飞鸟进辉摸了摸自己的总发:“关于衣裳,在下听从大人吩咐。可是发式,恕在下不能。大仓君和赤羽君,不也留着当初的发式么。”
“行了,他爱留什么发式,这个都随他罢。”霍启明打圆场道,“咱们都进去说话。”
众人一道进了府衙,许云萝停下脚步,小声问飞鸟进辉:“你到了济南,想必见着了伊校尉?”
“回令史的话,在下的确见着了伊校尉。”飞鸟进辉微微躬身,“如今他已经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军官。不过,在下并没有从军的念头。”
“哦。”许云萝有些奇怪,轻轻点头。唐应海却不满道:“都帅身边,有咱们几个,时时护卫,又用得着你来做什么?”
“就是,如今咱们都有火枪了。”陆祥顺也附和道,“你刀术再出众,能挡得住咱们一枪?”
飞鸟进辉嘴唇紧闭,并不回答。
郑元纪、陈子豫、凌轩等都跟郭、霍二人进了议事厅。霍启明从郑元纪那里接过东都急报,仔细瞧过,沉吟良久才吩咐许云萝:“许令史,我说,你记。”
“是。”
“设中州行台,辖河南、山东二道之地。以向祖才为行台都督,兼领中州军统领。谭宗延署理中州军副统领,兼守检校监军使。燕州军第三师,暂以程万吉为检校点检。”
郭继恩微觉诧异,抬头扫了霍启明一眼,却听得他继续吩咐道:“郑元纪郑刺史,转擢河南道检校巡查使,即日赶赴东都。民政诸事,要请向都督、孙都使、郑宪使三位,合议计定。贫道要请陈明府来做这个汴梁别驾,暂理府事。大战才过,中原未定,还请诸位同心戮力,以期大治。”
郑元纪、陈子豫都悚然起身,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震动不已。凌轩瞅着霍启明,也是若有所思。郑元纪迟疑问道:“参政既有吩咐,下官回头就与陈别驾办理交割事宜。另外,中州行台,可是依旧设立于东都?”
“不设东都。”霍启明果断说道,“待东都事了,则行台与河南观察使衙、巡查使衙,俱移汴梁。往后,暂以汴梁为河南道治所。”
“是,下官明白了。”郑元纪恭声作揖。陈子豫则微微点头,霍启明瞅着他笑道:“陈别驾既留汴梁,往后咱们择日再详谈便是。”
陈子豫哈哈一笑,也拱手道:“参政胸中自有丘壑,既如此,下官回头再来请教。”
郑元纪、陈子豫两个都退了出去,往三堂去办理交割事宜。陈子豫这才对郑元纪道:“霍参政这般年轻,却是潇洒倜傥,挥斥八极,实非寻常人物也。”
郑元纪点点头,又低声道:“彼以副相身份,就能独断大事,足见燕京城中,大权只在都帅、参政二位之手中。”
“不错,在下也瞧出来了。”陈子豫也点头,他笑了起来,“先前路上,与都帅闲谈,知道青州大战,便是由霍参政指挥。他两位都是这等文武雄才,麾下又是名臣良将无数,郑都使既得信重,无复忧也!”
郑元纪稍觉心安,还是有些忧虑:“他两个都在汴梁——”
“放心,燕京城内,必有心腹大将镇之。在下听说那周恒周将军,也是年少雄才,此番并未南征,定然是坐镇燕京矣。”陈子豫摆手说道。
议事厅内,郭继恩顾不得凌轩、飞鸟进辉还在,皱眉对霍启明道:“燕京委了孙光祖来这个观察使,朱仆射、韩吏部两个,是怎么想的?其实照我的心意,是想从河南本地挑选一个来做观察使。”
“韩侍郎有密信到济南,详述此事。”霍启明撩衣坐下,“苏崇远给吏部发文,以孙光祖为河南道观察使,赵广年为山东道观察使,此外,又以殷忠甫为通商银行总办。这后面两桩,都被韩侍郎给拒了。孙光祖是庸才不假,可是好歹还算是本分之人。三桩俱驳,苏相的面皮,那可就真是无处可放了。韩侍郎也提及,要咱们在这边物色一位巡查之官,以掌纠劾。”
“苏相倒是会想,”郭继恩闻言冷笑,“咱们在前面打江山,他就在后面顺手摘桃子!”
“毕竟他如今是文臣之首嘛。”霍启明意味深长地瞅着他,“设立总统府,总揽军民大政,也该是时候了。”
“破了南吴再说,此事仍然火候未至。”郭继恩摆摆手,“临沂那边,战事如何?”
第六十章 死士袭娇女
“运鹏兄已遣两个师,赶至临沂之南、承县东北之处,截断其援军。”霍启明得意地笑道,“主力则逼至临沂城下。这个时候,想必李神韬所部,已被彻底击溃矣。”
郭继恩轻轻笑了笑,突然问道:“你不打算去东都么?”
“东都?”霍启明敛了笑意,“为何不是你去?”
两人彼此对视,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说道:“东都——是我初见云萝的地方,可也是季云锦为你而死的地方。”
“你不要再说了,”霍启明咬着牙道,“贫道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一直默坐着的凌轩突然起身拱手道:“敢问真人,围打临沂之兵,计有多少?”
“我燕州军统领、行营总管杨运鹏杨将军,率部七万,攻打临沂。”霍启明瞅着他慢慢说道,“你有何见解?”
“兵力不足。”凌轩思忖道,“徐州之敌,必定大举北援。区区两师人马,难以阻截。坐镇徐州的乃是南吴太子徐智玄,其人才干卓著,深知兵事。临沂战事,恐怕非如真人料想的那般顺利。再者,若敌北进腾县、兖州,则山东、河南两处,有被割断之虞。以南吴军之战力,真人不可大意轻敌。”
郭继恩饶有兴味地瞧着凌轩:“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临沂不可急攻,当请杨将军所部先行退返。”凌轩说道,“然后从东都调大军来汴梁,休整、操练,两月之后,我师可从宋城、临沂两处,同时发兵攻打。”
“两月之后?”
“是。王师南征多日,士马俱疲,此时咱们当取守势。”凌轩继续说道,“我大军集于汴梁,则徐智勤亦不敢来,徐智玄定然也不会全力增援临沂。毕竟,对南吴来说,两淮才是要害。”
郭继恩流露赞赏神色,霍启明却心有不甘:“临沂不克,山东形势实在太难看,从兖州至密州一线布防,至少需要十万兵马。且等杨将军那边消息再说罢。”
“既是这等,那么启明兄弟还是留在汴梁罢。”郭继恩站起身来,“我去管城。”
“重修通济渠?”霍启明瞅着他问道。
“不错,疏浚河道,这个才是眼下第一要紧事。”郭继恩瞧着凌轩,“你留在这里,以行营参军之衔,辅佐真人,主持大局。”
“要不,还是我先去东都罢,然后去管城。”霍启明又改了主意,“你就留在汴梁好了。”
郭继恩终于生气了:“军政大事,你当是儿戏?”
“不是啊,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往东都去一回才是。”霍启明赔笑,“你刚打了一场奇袭战,想必辛苦,就留在汴梁,多住些时日罢。”
郭继恩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于是霍启明数日之后启程,率郑元纪等人往东都去了。郭继恩只在城内军营观看军士们操练,许云萝却在市集之中闲逛,街道繁华热闹,又不似燕京那般井然规整,让人觉得别有趣味。
她逛得有些累了,便转至五岳观,在金鲤池边坐下,默默瞧着湖中数十尾红鱼摇动着尾巴,游来游去。
一个青衣文士走到了离她不远处:“小娘子花容月貌,为何却穿着军袍,又为何独自在此伤神也?”
许云萝神色淡然:“你跟了奴这许久,难道还不知奴的身份么。”
那文士微微一怔:“许令史这等从容,不知有何凭峙?”他神情警觉,轻轻向后退去。
许云萝擎住短剑,转身注视着这个形貌儒雅的男子,凝神静气,却并没有出手。果然,竹林之后突然闪出两个蒙面彪形大汉,皆是身着短衣,手执利刃。
文士约莫四十出头年纪,气度不凡,深深注视许云萝,微微叹息道:“倾国之色,又是身怀绝技,实乃世间第一等的女子,可惜,可惜。”
他转头吩咐两个大汉:“不要留下活口。”说罢便转身施施然退走。
许云萝全无惧色,掣出短剑上前一步,两柄雪亮的手刀立即带着风声,迎面劈来。许云萝抿住嘴唇,欺身而上,堪堪从两柄刀之间避过,短剑刷地刺出。
左边那壮汉立即回刀横挡,叮的一声,她身后另一柄刀已经搠来。许云萝闪身避开,回刺一剑,接着向左面又是唰唰两剑,全是抢攻,速度极快。但是手刀乃是比唐军横刀略短的兵器,讲究的也是欺身近战,这两个壮汉配合娴熟,狠辣无比,眼中满是杀意,显然是定然取走她的性命。
僻静的池畔,刀光飞舞,两个壮汉彼此掩护,一进一退,一攻一守。许云萝剑法虽快,终究对手势大力沉,难寻破绽。她也并不慌乱,依旧快剑疾刺,叮叮当当,刀光剑影之间,森森竹叶,萧萧而落。
三人来回斗了近半刻工夫,许云萝气息渐沉,暗自也有些后悔自己孤身出游。但她仍然面色沉静,丝毫不慌,稍稍后退,一把剑依旧舞得水泼不进。那两个刺客心知她气力难以久撑,眼见时机已到,一个轻喝一声,向一旁跃开,抡起手刀抢攻,打算速速结果了她的性命。
恰在这时,一柄四尺太刀倏地从竹林之中刺出!
那壮汉大出意外,躲避不及,瞬间就被刺了个对穿。雪亮细长的太刀从他身体里穿出,带着殷红的鲜血。一身玄色袍衫的飞鸟进辉面色冷酷,双目如电,顿住身形,又将太刀从刺客身体里抽回!
在凄厉的哀嗥声中,另一个刺客不敢恋战,迅速后退试图撤走。然而许云萝轻叱一声,那柄湛蓝色的短剑如影随形,死死盯住他的咽喉,令他无法转身。情急之下,刺客一声暴喝,连撩带挂,手刀呼呼作响,试图迫退眼前的两个对手,赢得逃生的时机。
飞鸟进辉撇下倒在地上抽搐的第一个刺客,大步抢上,长刀直刺,顺着对手的刀势破入。两人双刀相碰,刺客的手刀便立即被荡开,他心道不好,便在这时,许云萝短剑已经从他胸口刺入。
刺客胸前剧痛,一身劲气顿时泄尽,他低声嘶吼,情知今天已经无可逃脱,右手一翻,手刀直刺入自己的腹部。
飞鸟进辉、许云萝都停下了脚步,瞧着刺客蜷缩在地,鲜血汩汩流淌,身子渐渐僵硬。听见动静的道士们这时才纷纷赶来,瞧见满地竹枝竹叶和两具尸体,无不骇然失色。
为首的观主张开双臂,将弟子们都拦在身后,声音有些颤抖:“两位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闯入小观,又在此杀人?”
许云萝已经收剑入鞘,见观主询问,便双手结太极印,躬身行礼:“弟子乃是西京玉真观许云萝,见过师兄。”
“你——福生无量天尊,你便是许令史!”观主瞅着形貌娇弱,却身穿军袍的许云萝,恍然明白过来,“不知许师妹何以到此也?”
第六十一章 风沙受降城
郭继恩得到消息,立即亲率锐卒赶来,杀气腾腾将座五岳观围得水泄不通。他手按横刀,领着费伦图等冲进观内,观主清德道人连忙迎上来,将众人引至金鲤池边。郭继恩见到许云萝,大步上前将她双手紧紧握住。
“妾没有受伤。”许云萝小声说道,又将事情细述一遍。郭继恩稍松口气,又转头怒视侍立一旁的飞鸟进辉:“你怎么就把许令史给跟丢了?”
“是妾察觉有人跟随,便设法甩掉了飞鸟君。结果发现尾随的另有其人,这事其实不能怪他。”许云萝低声道,“这两个刺客使的是南吴手刀,想必是徐家遣来之人。”
“在下也发觉有人尾随,开始还以为是市井毛贼,一时不察,跟丢了令史。晚来一步,险铸大错。”飞鸟进辉微微躬身,“这,的确是在下的过失。”
郭继恩冷哼一声,他扫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吩咐唐应海:“都带走,彻查此事。”说罢牵了许云萝的手便走。
汴梁府衙监牢之内,被俘的大小南吴军官都被关押在此,轮番被提堂过审。这里的牢房还算是干净,又无打骂之事,俘官们倒也不甚害怕。正在闲聊,却见差役恭敬领着军官、士卒冲了进来。
为首的副尉正是亲卫营甲队队正唐应海,他冲进囚房,满面煞气,二话不说,抄起鞭子对着南吴军副点检司马承道,劈头盖脸一顿乱抽。
司马承道身着单衣,被抽打得满地乱滚,剧痛入骨,忍不住哀嚎道:“都说唐军不杀俘虏,今日为何却要将某打杀?”
“打杀还是轻的,今日要将你五马分尸!”唐应海停下抽打,将手一挥,几个军士立即将司马承道给拖了出去。囚房里另外十来个俘官面面相觑,都流露出恐惧神色。
司马承道也不识得那两个刺客,但是拷打之下,他推测那个青衣文士乃是徐智玄身边的谋士陈贯恩。得知这个消息,凌轩忙赶往西路院子去见郭继恩。
西路花厅之内,许云萝蹲在面色铁青的郭继恩身边,小声说道:“都帅,且请忍耐,不可一时意气,因怒兴兵。”
陈子豫也在这里,听得此语点头赞同:“令史深识大体。这回竟是徐智玄之谋士潜入汴梁,未知彼处下一步会有何举动,咱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门口的陆祥顺插言道:“唐队正已经转告程点检,城中四处搜拿,又遣人给陈留、雍丘两处传话,教他们严查过往行客。”
从门口进来的凌轩摇头道:“若果真是陈贯恩入城刺探,定然不会走陈留,而是从西面或是南面出城,潜行尉氏,再间道返回宋城。”
陆祥顺有些泄气:“凌参军该早些提醒咱们才是。”
“早提醒也未必能拿住他,此人既敢潜入城中,必定有万全的脱身之法。”
陈子豫瞅着凌轩:“那陈贯恩乃是智谋之士,想必会就此留在宋城,为徐智勤出谋划策。咱们这边一旦兴师,宋城之敌定有应对。”
听着两个文士对话,许云萝又一直捏着自己的手,郭继恩终于冷静了下来:“咱们按兵不动,不必催促东都那边急着调兵马过来。吩咐程万吉,汴梁城内,要严加戒备,可疑人等,都不要轻易放过。”
“是。”凌轩拱手,又问道,“敢问都帅,临沂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那边的消息要先送至济南才能转到此处,太费时日,只能由杨将军自行决断。”郭继恩皱起眉头,“云萝,现在就给济南写信,教聂霈转告杨运鹏,不可急躁。若事不可为,则速速退兵。”
“是,妾知道了。”
郭继恩踱步至墙边,瞧着挂在那里的舆图,沉吟说道:“还是兵力不足,总要等东都那边,将兵马都调遣过来才成。若本帅所料不差,徐州之敌,必定已经往北增援临沂。”
“都帅,”陆祥顺忍不住问道,“咱们还能从燕州再调兵过来么?”
“不能,”郭继恩只是摇头,“如今四十万大军,四处战场,燕京、沈阳等处,兵力已经极为空虚矣。”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知粟清海在晋北,究竟是什么情形。周恒为何也不遣人送信过来?”
许云萝见郭继恩面色烦恼,上前挽住他轻声说道:“咱们再去一趟五岳观罢,妾一时处置不当,清德观主定然惊吓不小,妾当去赔罪才是。”
“嗯,”郭继恩勉强点头,却还是转头吩咐凌轩,“若燕京有晋北军报来,就马上知会本帅。”
此时的晋北,自大河东岸直至朔州、平城等处,已经建起了许许多多的军堡、烽燧,在干旱的黄土地上,它们成为村寨自保的重要据点,也成为敌情传递的一条条消息通道。这是粟清海赶到晋北之后,与府县官员们一起发动军民,经冬历春赶建而成。若图鞑骑兵越过冰封的大河而来,则一处被袭,四方来救,一时间,乌伦布台与达贺乌、述律支等虏将,所获甚微。不得已之下,乌伦布台只好率兵冒着风雪往云中,袭扰青山南麓之游牧部落。
武周城内,粟清海又从云中牧民处得知消息,同罗部首领库罗与乌伦布台积怨,遂率本部千余人离开胜州,北徙单于台。并州军第三师点检黄云樵眼见粟清海自从来晋北接掌兵权之后,一直采取固守之策,心中颇有不满。他觑着粟清海面露笑容,忍不住道:“不过是走了一支千人队,粟统领何以这般高兴也?”
“一千兵是不多,不过敌军既然各部彼此生隙,则我师远袭之时,单于台之兵,必定不会来救。咱们的战机来了。”
黄云樵精神一振:“统领决定出兵了么?”
“不错。”粟清海长身而起,果断吩咐道,“马上遣人给盛乐崔点检传信,命他率部南进,至紫河北岸,与本官会合。”
并州军主力,俱都驻屯于静边军城、武周城等处。粟清海一声令下,羽林军一师秦云龙部、并州军一师赵石保部、并州军三师黄云樵部皆出军寨,仅留丁孟秋、杜文实两部留守。
三万兵马赶至紫河北岸,与崔万海带来的董霆、豆莫真二旅会合。紫河河水宽浅,河岸草木丰茂,暮春时分,满眼碧绿,天空湛蓝,野花竞放,令人忘忧。
得知唐军突然大举出动,胜州城内的乌伦布台、达贺乌也是大为戒备,临时又遣官兵工匠,再垒一道土城,以护卫城池水源金河泊,赶造弓矢,以待敌至。
唐军却在紫河北岸驻扎了十余日没有动静,乌伦布台等正疑惑之际,这日风沙大起,粟清海突然下令秦云龙、黄云樵、崔万海三部约二万六千人,离开河畔营垒,顶着风沙向西面前进。
唐军顶着风沙进行了极为艰苦的强行军,他们越过沙碛、草滩,赶到了胜州以西四百里处的中受降城。这座方长仅三里余的土城驻兵不过千余,唐军发起攻击,一鼓而下之。
第六十二章 南抵无定河
当日刘清廓被任命为雍州军统领之后,才行至晋阳,便托请并州行军长史陈光义,遣人传书同官安金重处,提议调潼关守军入中州参战。陈光义答应下来,又小心提醒他:“各处都嫌兵力不足,刘统领这般慷慨果决,万一陕北大兴兵事,则愈加为难矣。”
“潼关守军,原本就是为防备梁逆兵马西来攻打。”刘清廓神色很是沉静,“如今我大军南征,彼已无力西攻,潼关之兵自然要打出去才是。再者,中原定则北方定,北方定则必天下定。早日结束河南战事,枢密院那边,调动兵马也就不会如今日这般费力也。”
“统领见解得彻,只是陕北战事久拖不决,文官和百姓们,物议难止。”陈光义叹息道。
刘清廓放下鸡子醪糟,神色不变:“中原既定,边患也就不会拖上许久。可惜粟将军不在晋阳,请长史转告于他,若并州军有出征之事,务必告知延安这边。”
“下官省得,”陈光义正色拱手,“此事必定知会粟统领。”
“多谢,”刘清廓起身告辞,“本官今日就动身,告辞。”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何必言谢也。”
“非也,”刘清廓笑了笑,“本官谢的是陈长史所款待之鸡子醪糟。”
于是粟清海军北进紫河之际,晋阳的信使也将军情急递送过大河,直至延安城内。
安金重向刘清廓交出兵权之后就离开了关内道,刘清廓则将统领衙署直接搬到了延安,与桑熠一道,领着官兵们营田垦荒,操练战阵。得知粟清海决意率部深入大漠,刘清廓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此时黄寿所部雍州军第四师尚未返回潼关,行军司马陈疆达提议道:“咱们是否当往庆阳方面,摆出进攻姿态,以为疑兵?”
“庆阳难打,除非咱们果真杀至庆阳城下。”徐珪摸着胡子拉碴的下颌,“再者,就算赶到庆阳,也是无功而返,徒累部伍。何如趁此时机,一举拿下夏州?”
桑熠吃了一惊,瞅着徐珪不说话。刘清廓却很感兴趣:“为何是夏州,不是银州?”
“银州之敌,乃是新附军之朱兴所部。”徐珪来到舆图之前比划道,“咱们都知道新附军战力不济,则郁力弗必定来救。若攻夏州,朱兴却不敢来救,要么死踞银州,要么,就是北逃至连谷、胜州。”
“夏州至中受降城,七百里路,几乎全是沙碛地。”桑熠思索道,“粟统领奇兵突袭,未必会震动郁力弗所部。”
“可是咱们若打银州,则夏州之敌必定来援也。”陈疆达说道,“朱兴也会死守待援。两相比较,还是夏州好打一些。”
几人都瞧着刘清廓,等他作出决断。刘清廓负手踱步,沉吟良久,“晋北、云中两处,皆苦于乌伦布台占着那胜州城。粟将军险出奇策,自然也是因为要拔除胜州之敌。是以咱们出兵银州,对并州军的同袍们,最有助力。”
他停下脚步,沉声下令:“刘元洲、梁义川两师,速速赶来延安会合。教李续根、沈望所部,小心戒备,以待西面之敌。命武铭所部,自凤翔返回西京驻防。还有,给黄寿下令,教第四师加速,十日之内,务必赶回西京待命。”
陈疆达连声答应,刘清廓扫视众人,语气平和:“胜州之敌若退,不但晋北,实是整个西北,局势都会大为好转。咱们不可存了替人做嫁的心思,各部都要奋勇争先,早日拿下银州。”
“是!”
粟清海率部突袭中受降城,接着,以骑兵扑向西南面之胡洛盐池。这里每年出盐万斛,是朔方一处极要紧的食盐产地,盐湖长逾三十里,湖边还留有当年唐军所建的故垒。苍烟落照,沙碛万里,破败的营垒,瞧来让人觉得格外苍凉。
南俊龙驻马湖畔,正在暗自感慨,旅监贺亮才驱马过来:“南兄弟在这里发什么呆呢,那些盐包,都已装车,咱们要回粟统领处啦。”
“好,这盐湖,咱们不分兵把守么?”
“我已经吩咐史连春,率一团镇守此地,看住盐工,教他们接着干活。”贺亮才黝黑发亮的面孔笑嘻嘻的,“放心,一团人马,已经足够!”
“好,那咱们就走。”
中受降城失陷,胡洛盐池被夺,丰州、胜州两处皆为震动。乌伦布台犹在迟疑之际,南面银州守将朱兴又遣人求援:雍州军三万人马,已经破抚宁,逼至银州城下。
乌伦布台大怒,声色俱厉道:“唐军断我后路,又进逼银州,无非是想把我从胜州赶走!你家朱点检坐踞雄城,又有夏州之兵可助,做什么向我求援!回去告诉朱兴,若是银州丢了,我这里是不会开城接纳的!”
求援使者狼狈离去,达贺乌提醒乌伦布台:“咱们既然不往南,就该向西去打粟清海才是。不然,敌军三面围来,这胜州,迟早也会守不住。”
“粟清海绕到咱们西面,可不就是要咱们赶过去与他决战么?”乌伦布台蹲下来在沙地上画着,“咱们按兵不动,他能奈咱们何?”
“按兵不动,那个粟清海的所谓奇兵,于是也就成了一个笑话。”达贺乌点点头,觉得甚有道理,“可是朱兴能守住银州么?”
“银州距夏州,不过一百六十里。”乌伦布台显然仔细钻研过山川地形,他冷笑道,“郁力弗要是连这一百六十里也杀不过去,则咱们也无须再守着这胜州了。”
斥候飞报粟清海,胜州城内的虏兵,全无出城动静。粟清海在城中心的神祠来回踱步,然后断然下令,只留一个旅守城,看住粮草、盐包。主力大部则再次长途疾进,直奔夏州!
七百里沙碛地,缺水少粮。然而唐军顶着风沙列日,十日十夜,艰难跋涉,终于出现在现在城北八十里处的德静县城。
两万官兵,包括主将粟清海在内,人人面色枯槁,几乎站立不稳,战马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是,他们终究是走出了沙碛地。在夯土筑成的县城城墙之内,他们终于能够好好地歇一口气。
夏州地界,曾经有民六千余户,如今只有全盛时期的一半。德静县城之中,亦不过数百户居民,低矮的夯土平屋,人们沉默地躲在家中,直到军士们上前敲门,买水买粮。
风卷平沙,带着呜呜之声。百姓们终于走出了屋子,眼瞧着这些从远处赶来的军汉们,将买来的羊一一宰杀、烹煮,享受着一道最为粗粝的午餐。
筋疲力尽的粟清海,拄着一杆长枪,咬牙登上了土城,眯着眼睛向南边眺望。比他先上城墙的羽林一师师监李仁徽,将千里镜还给了粟清海:“统领,咱们这是围着那胜州城,生生转了一个大圈呐。”
“能瞧见无定河么?”粟清海接过千里镜问道。
“风沙太大,瞧不见。只能等斥候回来再说啦。”李仁徽在呜呜作响的风中扯着嗓门喊道,“听说,这里以前绿树成林,这些树,如今都去哪了?”
粟清海摇摇头,他对这个并不关心:“你遣出了多少斥候,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