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北逐驱獯虏
德静县城西面,是绵延起伏的契吴山,当年林木茂盛,广布沼泽、水泉。五胡乱华之时,枭雄赫连勃勃曾经到此,慨叹不已:“美哉,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领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然而历近千年,当年的美景早已不在,只剩下低矮的碛地植物。风沙大起之时,整个夏州之地,都被尘沙肆掠。
当唐军遣出的三队斥候先后返回之时,大风已经停住,天空碧蓝无云,令人心醉。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也令将领们喜出望外:雍州军的同袍正在攻打银州,郁力弗已经率万余主力东出夏州驰援。如今城池之内,不过千余兵马。
粟清海立即下令全军开拔,直扑夏州。
夏州方长不过六里,唐军一举夺下,粟清海顾不得休整,立即下令秦云龙、黄云樵两部东进银州助战。
郁力弗正率军在横山怀远堡与阻截的梁义川部死战,得知后路被抄,不禁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银州城内苦守待援的朱兴,当即率部向北面撤走,直奔真乡县城而去。
梁义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胜负未定,为何虏敌突然向北面撤走?师监丁时山遂提议,留一旅继续把守怀远堡,二旅三旅则从东面跟着敌军向北,以防其渡过无定河之后再次奔往银州。
梁义川点头赞同,于是分兵,在风沙草滩远远地跟随着这支敌兵,眼见他们涉过浑浊的河水之后,头也不回向北面疾撤,这才掉头向东,在银州城的北面扎下营垒。
直到第二天,梁、丁二将才知道夏州竟然被粟清海夺了。丁时山甚喜,而梁义川颇怒:“咱们打得好好的,要他们并州军来抢功?”
“他们远来相助,这是好事,点检何必动气?早日打下银州,咱们护得住关中一片锦绣江山,岂不是好。”
梁义川不肯听劝,丁时山只得自往无定河南岸的桑熠大营去见秦云龙、黄云樵。将领们相见,彼此抱拳寒暄,秦云龙率先说道:“俺们既率部来此,粟统领早有吩咐,悉听桑统领调遣便是。”
“多谢两位点检千里来援。”桑熠沉声抱拳,于是吩咐各部,来日分头攻打四面城墙。
银州城方长不足四里,缘河傍沟,地势险要,历来都是夷汉必争之地。朱兴等不来援军,唐军官兵在城外不停喊话招降,新附军中许多兵卒都是被强掳而来,全无战意。待到唐军鼓勇登城之际,许多人丢下兵器就跑。不过一个时辰工夫,两路唐军就夺下了城池。
朱兴率领残部从北门杀出重围,却又遭到梁义川部的截杀,唐军前后夹击之下,这最后三千多敌人也迅速溃灭了。走投无路的朱兴跳入无定河,却被梁义川所部季广茂旅的官兵们追着跳下,活活地在水中生擒。
衣甲在水中湿透的敌将,十分沉重,官兵们将朱兴拖上岸来,吐着嘴里的泥沙骂道:“跳河又死不了,何必作此惺惺之态!”
季广茂一时火起,抽出横刀就要将这个垂头丧气的敌将砍下脑袋。身边的伍长哨长慌忙拦住他道:“使不得!这颗脑袋可是要换军功的。”
粟清海转战千里,刘清廓果断出击,两路唐军旬月之间连下银、夏二城。郁力弗北逃至真乡不敢停留,又退至银城,遣人急报胜州。
得知胡洛盐池、夏州银州皆落入唐军之手,乌伦布台半晌无语。达贺乌低声说道:“先将南面消息瞒住,咱们引兵往西,先夺回中城、盐池。如此,则军心可定也。”
乌伦布台只是摇头:“中城定然有汉军死守,南面之敌,想必很快就来。那粟清海转了这么一个大圈,不就是要将咱们逐走么?就算夺回了中城,那里荒芜已久,咱们上万兵马吃什么?”
他深深吸一口气,万分不甘,还是下令道:“咱们连夜撤兵,回单于台!”
“不等郁力弗过来么?”
“等他做什么,糊里糊涂就将两座城池都丢了。当初这人守不住晋阳,我便知道他是个不中用的。”乌伦布台十分气恨,“不用管他死活!”
唐军连下三城,收复银、夏,乌伦布台军仓皇北撤。大捷的消息传回燕京,枢密院文武诸人,都是喜上眉梢。粟清海千里奇袭,一举扭转战局,大伙儿都是啧啧称奇。
瑞凤郡主神色激动,问周恒道:“北患扫除,咱们得马上急报济南,教都帅和参政两位,也知道这个好消息。”
“不急,”周恒抑住内心激动,神色依旧沉稳,“回书平城、晋阳两处,转往银州。教刘统领守住银、夏,小心朔方之敌反扑。粟将军所部,要全速北上,早日进入胜州城。万万不可功亏一篑。”
“是。”郡主也冷静了下来,她拿起笔,想了想又问道,“东都指日即下,咱们可要往河南去?”
周恒瞧着未婚妻,沉吟一会才轻声安慰道:“向将军会替殿下将事情办妥的。咱们,不必急于这一时。你在燕京,过得很好,豫王殿下泉下有知,也会心安。”
“嗯,妾知道了。”郡主垂下了眼帘。节堂之内,气氛颇为压抑,顾蓓便小声问道:“周将军,塞北大捷之时,可要告知报社么?”
“当然要告知,请他们好好做一篇文章,这是安定人心的大喜事。”周恒点点头,“教各处百姓们,俱都知闻。”
彼时燕镇各处,水患才过,官员们都松了一口气。燕京城中,首次春闱也十分顺利,金榜张出,头名状元乃是一个名为言若久的士子。其人此前名声不著,乃是去岁才入大学堂就读。礼部一查籍贯,此人竟是江南海陵府人氏!
担任主考官的王行严犹豫不定,便与宋鼎臣商议。宋鼎臣思忖道:“此人既有这等文采,又是远道而来,便给他这个状元也是无妨。也教天下人都瞧瞧,朝廷的确是有诚心求才之意。”
韩煦也点头赞同:“江南文士,才学出众,天下皆知。其人能夺状元,可见是有真本事的。咱们只论文章,不论籍贯,下官也觉得,这个言若久,实至名归。”
“既是这等,这金榜,就定下来了。”王行严拈须点头。
金榜一出,坊间大哗,纷纷打听这言若久是何方人物。燕地才子吴俊,原本信心百倍,张榜之后,他吩咐家仆去皇城察看,得知自己只得了个探花,不禁气恼道:“岂有此理!”
“这等轻狂,岂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吴庭文身为河北道提学使,回避了这次科考,他对儿子中榜很是满意,但还是严厉斥责道,“须知学海无涯,人外有人。你如今才多大,侥幸得中,不过是许多江南士子未能赶来参试罢了。不然,哪里轮得到你!饱学之士,天下多有,往后不可如此目中无人。”
“是,爹爹的教训,孩儿记住了。”吴俊不得不低头认错。
“既中进士,依制度,先入翰林院,你要跟着庄学士好生用心,不可荒疏了学问。”吴庭文继续嘱咐道,“为官之道,非如你想的那般容易,务必要潜下心来,接着用功才是。”
“可是,儿子想进枢密院。”吴俊小声嘀咕道。
吴庭文双眼一瞪,吴俊哧溜一下跑了。
于紫萱从户部银行散值回来,先给夫君道贺,又觑着他神色笑道:“想必是又被爹爹给训斥了?”
第六十四章 太子赴临沂
终于得到北地的消息,郭继恩也松了口气。他手拿军报急递,在舆图之上比划着,反复琢磨,又连连点头。却见凌轩匆匆进了花厅,拱手作揖道:“适才小可在门外,已经听得唐队正几个议论,知道北面得了大捷,特向都帅道贺。”
郭继恩瞅着凌轩,轻轻点头:“瞧你神色,想必是临沂那边消息来了?”
凌轩略一迟疑,还是点头道:“是,杨总管已经退兵。”
“拿来我瞧瞧。”
杨运鹏所部七万兵马,分路齐进至临沂城下,先与城外扎营的李神韬所部激战,将山东军余部彻底杀溃,然后围困城池。李神韬残部胆气俱失,不敢逗留,一直退至沭水岸边扎营。杨运鹏也知道临沂城不能急切攻打,遂遣白占春、程仲星两部,从临沂南面楔入卞庄,以拦截徐州、下邳方向可能赶来的援军。
徐智玄得知临沂危急,与大将路士瞻商议之后,决计分兵救之。路士瞻遂率万余兵马,自下邳北来,直往临沂,在卞庄之南设营,与白、程所部对峙。徐智玄则亲率骁勇,自徐州过承县,绕行尼山南麓,昼夜兼行,一路赶至临沂城西面数十里之外的马庄。
南吴军远道而来,徐智玄却不顾军士疲累,严令立即向临沂城外的唐军发起攻击。杨运鹏得知南吴太子亲自引兵来战,于是留陈清怀、林文胜两部看守营垒,余部皆向西而进,两军在一个叫做道庄的村寨爆发了激战。
道庄位于一处小山脊的北面,两军为了争夺这处高地,厮杀得十分惨烈。双方火枪对射,士卒冒着枪弹拼死向前,前仆后继。弓弦响动,火枪喷烟,双方抛掷的弹药轰然炸响,官兵的鲜血渗入了原野大地。
张庚、王重武、岳宝云等点检一级的高级将官无不负伤,依然不能阻止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南吴士卒。眼见敌军终于踏着尸体登上了小山丘,杨运鹏不得不下令后撤。
临沂城内,于善立、朱和兴果断率部杀出,试图攻破唐军营垒。陈清怀以火炮还击,守军的三次冲击都被杀退,林文胜便提议自领本部,出营接应主力。
羽林军第五师点检陈清怀有些迟疑:“敌军虽退,犹未入城,火炮弹丸眼看用尽,若敌再来,某这里一师人马,料难抵挡也。”
师监杜屹却道:“若我主力退却,南面白、程两部则危矣。若陈点检放心不下,便由某率时旅出营接应罢!”
林文胜、陈清怀都点头,杜屹遂率领第三旅出营,全速向西,在战场的北面列开阵势。骑兵们羽箭连发,阻住南吴军推进势头,主力则终于在寿村的西面,依托村寨,重新站稳了脚跟。
天空之中,大块的白云缓缓移动,注视着两军在原野之上来往冲杀。南面,白占春、程仲星两部接到急令,果断退出卞庄,程部殿后,白占春的营州二师则加速赶来,在主力大军的南面列开新的阵线,一面戒备城中守军西出接应,一面向徐智玄所部的右翼发起猛攻。
在寿村的南面,路士瞻军也追了过来,与程仲星部杀作一团。
双方主将都见识到了对手的勇猛、顽强,这场激战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才不得不各自罢兵。
双方伤亡都超过四千人,援军眼下还未能杀透重围。但是杨运鹏依然果断下令,全军连夜拔营,撤往费县。
唐军第一次攻打临沂之战,宣告失败。
费县休整之后,杨运鹏将兵马分别退往兖州、泗水和新泰一线布防,并将战事情形详细写下,报与济南。聂霈接到前方军报不敢迟疑,又速速遣人送至汴梁。
郭继恩面色无喜无怒,凌轩小心说道:“杨总管这般部署,弃密州而守兖州、新泰,实则弃胶东而全力护卫济南、淄青——”
“这正是杨总管果决之处。”郭继恩点头赞同,“临沂不克,则山东防线,从西至东,长近千里。若是处处布防,其实也不过是处处漏洞,只能守住济南、淄青等要害之处。以图来日反击。”
“给杨总管回信,就依他这般处置,本帅并无异议。”郭继恩摆摆手,“临沂未克,这不是他的过失。只要守住了兖、济、淄、青便可。”
“是。都帅的意思,小可已经知道了。”凌轩起身拱手,“却不知都帅何时从北面调兵入中州?”
“胜州虽得,那边也要重作部署。”郭继恩思忖道,“可修书一封过去,教粟统领分兵南下。雍州那边,仍以固守为要,毋须再调师出潼关。嗯,刘统领那边,如今可以再行扩编两个师!”
“是。不过敢问都帅,那徐氏兄弟,如今都在临沂,万一南吴兵马北出密州,咱们果真就弃胶东不守么?”
“密州或许会落入南吴之手。不过莱州登州,徐智玄未必会取。”郭继恩轻笑一声,“他一定不会在临沂呆上许久。毕竟,这位太子也怕我东都大军,席卷两淮。若失了徐州,哪怕南吴夺了淄、青,也是动摇根本,得不偿失。徐州,只有徐州,才是天下之腰眼。”
徐智玄入临沂城之时,因为唐军围困时日未久,城中情形瞧来还过得去。只是这徐家兄弟每次相见,将领们都觉得心中老不自在,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南吴太子徐智玄,与郭继恩年纪相若,也是一样的气度从容,双目有神。他身着戎装,在路士瞻等人的护卫下,从西门入城。徐智兴硬着头皮前来相迎,躬身作揖道:“臣,山东统军使徐智兴,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拘礼。”徐智玄打量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微微点头。又示意他身后的于善立、朱和兴,跟随自己一道登上城楼,远眺蒙山。正是昊天白云,青山云雾,和风拂面,徐智玄负手观景,突然说道:“孤打算以于护军为临沂镇守,分兵三万为其部属。江都王以为如何?”
徐智兴微微一愣,按捺住气恼,沉声道:“太子既有吩咐,职下们必定遵从。只是卑职这个山东统军司,座下仅有临沂一城,如今归了于将军,却不知太子要将职遣发往何处去也?”
他语含揶揄,然而太子说出的话却再次令他愣住:“下邳、海州,都给你。暂都划入山东统军司便是。”
“是,谨遵太子教令。”身躯健硕的于善立抱拳恭声应命。徐智兴却忍不住有些不屑:“太子殿下这是何意,施舍么?”
第六十五章 兄弟论国事
“人和地,都已经划与你。”徐智玄并不理会这个弟弟的揶揄,自顾说道,“你也可往东,攻取密州。哪怕你要去打莱州登州,也不是不可。为兄只是怕你吞不下。”
徐智兴这回没有顶撞太子,他认真思忖道:“密州必取,登、莱则力有不逮。”
他想了想又咬牙道:“臣得了密州之后,便再次去打青州!”
“也不是不可,只是务必要思虑周祥。”徐智玄神色淡然,“只要沂、密安定,北面无虞,这就是你的大功。孤也不会在此逗留许久,过得两日便会返回徐州。”
“殿下何不在此多住些时日。”徐智兴言不由衷,“反正西面,还有徐智勤把守,都说其人最为知兵,想必徐州无忧也。”
“徐智勤把雍丘给丢了,折兵七千,司马承道也生死未知。”徐智玄神色还是很平静,“郭继恩的中州大军,迟早会杀过来。孤要早些赶回徐州,以为部署。”
“哦,先败于汴梁,后丢了雍丘。咱们这个堂弟,”徐智兴面露讥诮,“瞧来有些盛名不副啊。”
“郭继恩、霍启明,我之劲敌,岂可小视。”徐智玄淡淡一笑,“贤弟不也在霍启明手里吃了大苦头么。”
“着实是山东兵太不济事。”徐智兴有些狼狈,“与北贼交战,一触即溃,全然派不上用场。”
“那就奇怪了,霍启明帐下,降官降卒也是不少,为何人人奋勇?”
徐智兴终于无话可说了,徐智玄心情愉快地扫他一眼:“老卒新卒,都是你的兵,当视同一体,不可内外有别。不然,纵有十万部伍,亦不堪一战也。”
“太子殿下的教诲,臣弟记住了。”
徐智玄满意地点点头,瞥见在远处等候的顾天鸣,他忍不住流露厌恶之色,只是瞧着他那条已经废掉的右臂,终于没有发作,轻轻点头,负手下了城墙。
于善立等军将都跟着下去了,顾天鸣这才走到徐智兴身边:“哪怕只是为了哄着至尊高兴,殿下也该纳个王妃,收两个媵妾才是。”
“光有女人还不成,得生下儿女,父皇才会高兴。再者,两都之中,我的名声,早已在外。”徐智兴只是冷笑,“谁家会愿意把女儿给我?”
“平民之女,定然都是愿意的。”
“就算纳了王妃,没有子嗣,父皇一样会失望。”徐智兴定定瞧着顾天鸣,“若有了子嗣,太子殿下与我,还会有今日这般兄友弟恭?”
“殿下虑得也是。”顾天鸣轻轻笑了起来,“既是这等,太子在临沂这几日,在下就避居别处,不教他瞧见罢了。”
“何必在意他!”徐智兴恼怒起来,“哪怕将来他做了天子,也管不到我的家事。咱们下去,怕他怎地?”
顾天鸣无奈,只得跟着徐智兴一道下了城墙,返回府衙。却见李神韬、许恒硕也已经赶来参见太子。徐智兴冷笑道:“一战退出百里,你也有脸入城来?”
张鸿面露不屑,李神韬老脸微红,愤懑难言。端坐于书案之后的徐智玄扫了弟弟一眼,平静说道:“李将军所部,自归义之后,再无补兵,连番苦战,折损极多。这也不能苛责于他。”
“谢太子殿下宽宏!”李神韬简直要老泪纵横,“卑职所部,如今不足万人,伤患又多。还请两位殿下,允准卑职往各处村寨,再募些兵来。”
“李将军可随孤一道回徐州,你的兵,可交与许都尉节制。”徐智玄思忖道,“募兵之事,便由江都王来处置。”
“是。”李神韬有些不甘,却也不敢违抗,只能躬身应命。
与诸将一道用过晚宴之后,徐智玄将弟弟召入自己所居的西路上房,见顾天鸣没有跟着进来,他神色稍霁。两个心腹内侍退下去之后,徐智玄注视弟弟,沉声说道:“孤知道,青州之败,你引为恨事。其实不必如此在意,郭家志在吞并天下,霍启明手握雄兵,早有防备,你吃这一败,也是应有之义。如今只要贤弟守住临沂,孤与智勤守住徐州。郭家久攻不下,自然退兵。”
“那郭继恩号令群雄,虎视天下。长兄万万不可大意轻敌。”徐智兴神色郑重起来,“某在郭、霍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又曾亲身潜入燕地查探。以某观之,这二人实为当世英杰,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孤就是要在徐州,斩断郭继恩的称雄之手。”徐智玄双目炯炯,“只需这一回挡住北军进犯,假以时日,咱们也大造火炮火枪,以江南之财赋,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然后北取燕京,以荡平天下!”
徐智兴先是点头,回想起燕地所见情形,又轻轻摇头。“贤弟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一道参详?”徐智玄觑着他面上神色,从容问道。
“燕镇之强,乃在煤铁,大兴工商,是以财用充足,连年兴兵而无穷竭。”徐智兴皱着眉头,“以臣弟观之,我师若要彻底平定北边,则国中工商百业,亦需大力扶助。”
“我徐州也是煤铁重镇,击退北军之后,自然会再行扩建。不就是官办工坊么,郭继恩能办,咱们自然也能办。我江南之地,原本就富于天下,商贾众多,三五载之后,孰强孰弱,一望可知。”
“是。殿下雄谟远略,臣弟不及也。”徐智兴拱手道,“还请殿下放心,这临沂城,臣弟一定给至尊,给殿下守住了。”
“嗯,”徐智玄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一事,如今你也是年已三九,妻室之事,也该多多想着了罢。”
“这事,就不劳殿下关心了罢。”徐智兴微微一笑,“臣弟心中,自有主张。”
徐智玄无奈地瞅着他,微微叹息,摆手示意他退下。徐智兴便恭敬叩首,低头退了出去。
两日之后,徐智玄便带着路士瞻、朱和玉、李神韬诸将离开临沂,沿沂水南下,经下邳返回徐州。留守大将郑德威、行军长史潘文佑出城相迎,又向太子禀报了陈贯恩潜入汴梁,刺杀许云萝未果之事。
徐智玄微微皱眉:“刺杀之事,未免下作,况且是对一个弱质女流,实非仁义之举,往后不可再为之。那郭继恩吃了这一吓,却没有发怒兴师,来攻打宋城?”
“不曾。”潘文佑小心奏道,“陈司马逃出汴梁之后,绕行尉氏回了宋城徐副使处。据宋城斥候查探,那郭继恩已经带着宠姬,离了汴梁往东都去了。”
“想必是行刺之事,令其恐惧,不敢在汴梁逗留。”徐智玄身后的路士瞻插言道,“殿下,如今汴梁驻兵不多,咱们可要前去攻打?”
“我取主动,先攻汴梁?”徐智玄停下脚步,沉吟良久。
第六十六章 太刀与火枪
从五岳观拜访清德道长回来,郭继恩便召新署理的燕州军第三师点检程万吉,询问他道:“如今徐智勤占据着宋城,对眼下战局,你有何见解?”
程万吉三十七岁年纪,面庞方正,下颌粗壮,听得主帅询问,挺直身体道:“若徐家引兵来攻汴梁,末将誓与城共存亡!”
“本帅不是教你立誓。”郭继恩无语摇头,他想了想盯着程万吉下令道,“你既有此决心,那本帅就遣燕州第三师,往赴雍丘,替下韩景和所部。吴州第六师,撤回陈留,接着操练。你可敢么?”
“回都帅的话,末将和第三师的同袍们,都不怕死!”
郭继恩摆摆手,程万吉正要退下,想了想又问道:“郭继骐郭营监,卑职要将他留在汴梁么?”
“你方才都说了,燕州三师的同袍,没有一个怕死的。”郭继恩冷冷说道。
“是,卑职明白了。”
程万吉退下去之后,行营参军凌轩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他一眼:“你不用多说了。程点检指挥一个师,还是足以胜任的。”
翌日,郭继恩得知向祖才已遣范长清所部吴州军第二师赶赴汴梁,便吩咐许云萝:“咱们启程,也去东都。”
“是。”
凌轩被郭继恩留在了汴梁,仅有飞鸟进辉跟着亲卫营甲队一道出发。许云萝给他找来了一件摘掉了臂章的蓝灰色军袍,让他在队伍之中不至于显得过于碍眼。沿途的驿站尚未全部恢复,他们当夜不得不借宿于村寨之中。士卒们打火做饭喂马之时,这个身形瘦高的东倭武士却负手瞧着,什么事也不干,惹得大伙儿都对他怒目而视。
暮色四合之中,陆祥顺眼见村中百姓对这个倭人点头哈腰,十分恭敬,不禁气恼道:“都帅和小夫人,都与咱们一道干活。你又是什么身份,居然就这样瞧着?”
“他是元帅,你们的大头领,本来不用干活。是他自己要干,而我,知道自己身份贵重,所以我不会去干。”飞鸟进辉神色淡然。
陆祥顺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能有甚么身份,不过是都帅的一个扈卫罢了。与咱们能有甚么分别?”
“我是都帅和令史的扈卫,但我一直没忘了自己身份。”飞鸟进辉高傲抬头,“打草喂马,洗衣做饭,那都是下等人干的活。”
“那,那往后你的坐骑,你自家去喂草料,休想使唤咱们!”
“可,我去请这里的乡民来替我喂马就是。”
陆祥顺气得说不出话来,唐应海走过来按住了他,沉声对飞鸟进辉说道:“飞鸟君,你整日抱着自己那把刀,其实什么活计都没教你干。请你跟着许令史,你还把人给跟丢了。若说护卫,纵然你是刀法大家,可是咱们这些伙伴,精战阵,懂火枪,岂不强于你百倍?你既不愿从军,不妨先就这么跟着,可是待到回燕京之后,还请足下另寻个去处罢。”
飞鸟进辉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好,回燕京之后,我会离开。”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依然高昂着头,身姿笔挺。
晚饭很简单,粟米饭、大酱、腌菜腌肉。官兵们席地而坐,痛快吃喝的时候,许云萝察觉飞鸟进辉并没有凑过来。她想了想,起身去找这个沉默寡言的倭国武士。
一灯如豆,飞鸟进辉独自坐在屋内,专心致志地刻着一个小木雕。直到茅屋主人领着许云萝进来,他连忙将小木雕收起。许云萝注视着他,轻声问道:“飞鸟君,为何不去用晚饭?”
“多谢令史特来相唤,不过在下不饿。”飞鸟进辉抽出太刀,轻轻擦拭着,眼神之中流露出无比珍爱之色。
“赶了一天的路,想必早就没有气力了,好歹也要吃一点。”
“在敝国,无论贵族还是贱民,一天都只吃两顿饭。在下,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少吃一顿也没有什么。”
许云萝很是无语,她退至门口,想了想转头说道:“出来,吃饭去。”
飞鸟进辉觑着她,终于收刀入鞘,长身而起。
郭继恩一边用饭,一边与士卒们闲话,眼见飞鸟进辉过来,自己盛了饭菜,慢慢地吃着,他便走过去蹲下来问道:“你果真就不想,学着用火枪?”
“刀道无止境。在下的刀术,其实仍未精熟,尚需苦练。”
郭继恩微微眯起眼睛,就着不远处的篝火注视着飞鸟进辉:“你回倭国之后,想必也是日日苦练,为何仍然只与本帅打个平手?”
飞鸟进辉停下了筷子,想了想道:“元帅的刀术,非常地奇怪。而且,对敝国的技击之术,似乎颇有研习。”
“谁要研习你们的古怪玩意。”郭继恩轻笑一声,“这几日你也瞧见了伙伴们操练火枪,我且问你,再快的刀,能快过枪弹?”
飞鸟进辉依然摇头,十分固执:“不能,可是在下并非是武将,只是一个刀客。”
郭继恩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起身振衣,转头大步走了。
队伍晓行夜宿,过官渡、中牟,在管城县城遇见了东去的吴州军第二师。该师点检范长清、副点检田实礼都往县衙来参见郭继恩。郭继恩便将一纸手令递与范长清:“向将军率主力大部赶至汴梁之前,燕州三师、四师和吴州军第六师,都暂归你节制。”
“这,卑职非是燕州军将出身——”范长清迟疑起来。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甚?”郭继恩微微不耐,“本帅的手令在此,谁敢不服!”
“是!”
“为将者,最忌犹豫迟疑。”郭继恩嘱咐道,“你年已不惑,二十年的老军汉了,确有统兵之才。只是有时未免谨慎过了头,记住,当断则断!”
“是,卑职知道了。”
“听说,你娶了一位姓方的寡妇?”郭继恩突然笑着问他。
“是,哦,不是强娶民女。”范长清连忙解释道,“她前几年没了丈夫,无儿无女,卑职见她颇有姿色,未免心动,是以——”
“不用害怕,这是好事。待到战事平定,你们便好生过日子罢。”郭继恩笑着摆摆手,“眼下么,汴梁那边,吴军随时会来攻打,你们要加紧赶路。”
“是,职等,至多后日,便可抵达汴梁。”
“嗯,”郭继恩又转头问田实礼,“副点检,你的伤,已经痊愈了么?”
“何敢惊动都帅,小人的伤,已经都好了。”田实礼慌忙抱拳躬身道。
“你坐下,坐着说话。”郭继恩温言笑道,“田兄率部来归,实于国家有大功也。你也不必惭愧,哪怕只来了你一人,也值得咱们倒履相迎!只是咱们与南吴之间,料想连番大战,在所难免。战场无情,还请田兄小心在意才是。”
田实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好一会才说道:“卑职才投效过来,未立寸功,便得擢升,心中着实惶愧。往后必定奋先效死,为中原百姓,杀出一个太平天下。”
第六十七章 出师必应捷
闰四月初五,霍启明入东都之时,向祖才领着诸将都到上东门外相迎。霍启明皱眉道:“弄这么大阵仗做什么,诸君各有职事在身,都散了罢。”
向祖才躬身抱拳陪笑道:“参政亲来,职等来迎,乃是应有之义。”
“向都督,你只管坐镇皇城便好,迎来送往这种事,往后就别弄了。”霍启明跳下马来,与十余个点检、师监一一寒暄,又吩咐他们各自回营。只是在乔定忠面前,他停下了脚步,与这位身形瘦高的点检说笑了许久,才继续向前。
常玉贵与乔定忠个头相仿,却还要瘦一些,他望着霍启明,欲言又止。霍启明觑着他道:“玉贵兄,你有话不妨直说。”
“是,讲武堂的两个学生,陈启义和尤太全,从学堂里偷跑出来,跟着运粮队到了中州。”常玉贵告诉他,“后来这两个遇着元焘元主簿,遂将他们都带至东都。”
霍启明轻抚额头:“陈启义,这个是启泰、启志家的三郎,尤太全,乃是尤忠道的独子。咦,陈启泰不是你麾下巡检么?”
“是,陈巡检已经将这个惹事的弟弟臭揍了一顿。”常玉贵苦笑,“眼下这两个后生,都在卑职的中军帐里。”
“都送太微宫守行真人处,贫道会下榻在那边。”
“是,卑职知道了。”
霍启明点点头,突然又问道:“为何不见谢制军?”
“南阳雷元和请降,谢副都监挑选了百来个军官,跟着他一道往南阳去了。”
“不会有诈罢?这般轻易前往,万一有个闪失,却不是小事。”霍启明微微变色。
“真人只管放心,那雷文厚临死之时有吩咐,教他两个儿子归降。”向祖才连忙过来说道,“如今雷文厚之次子雷元庆,亦已归降。”
“嗯,早闻其勇名。既是这等,教他也到太微宫来见我。”霍启明沉吟道,“南阳降部,可编为中州军第七师,就地甄别拣选。谁来做这个师监为好?”
“夏振发夏都尉,已经跟随谢副都监一道去了南阳。”
“嗯,那就先这样罢。”霍启明大步往上东门而去。
霍启明不住皇城,却住进道德坊太微宫,观主守行真人很是恼火:“你堂堂的副相,不去住宫殿,挤到我这里来,扰我道门清净,是什么意思?”
“什么副相,不过是在政事堂挂名行走罢了。师兄勿要动怒,小道又不会在你这里坐衙理政,不过是借宿几晚,有什么要紧?”
“几晚?你先说清楚。”守行真人依然嫌弃。
“大概,三五个月罢。”霍启明吞吞吐吐。眼见这位师兄又要发怒,他连忙抢先说道:“还要烦请师兄,替小可做一场法事。”一面说着,一面就吩咐耿冲,取出一把银元,哗啦啦都倒在桌上。
守行真人发作的话又憋了回去,想了想点头道:“这个却是正事,回头我便吩咐弟子们,预备起来。”
“是,多谢师兄。”
守行真人又瞪他一眼,也不拿桌上的银钱,负手转身出去了。霍启明神色黯然,呆立一会,才吩咐耿冲:“随道爷往同德寺去一趟。”
霍启明心中不乐,城中缙绅贤达、降官等一律不见。郑元纪见过孙光祖,各领其事,崔万海则往各师营寨之中巡视,洛阳宫北面圆壁城、东面的含嘉仓城和东城皆有驻军,城西的上阳宫等处也成了大军营垒。谭宗延与向祖才商议之后,决定由关孝田所部中州军第二师驻屯东都,唐成义的第一师和张德元的第六师参与疏浚通济渠之事。雷元和所部依旧驻守南阳,以提防南面荆湖军袭扰。中州军其余三个师,连同常玉贵的羽林四师、卢永汉的燕州军第五师、史广兴的燕州军第六师、陈之翰的吴州军第五师,合计七万兵马,携火炮二十门,火枪数百支,二十日之内,齐赴汴梁。
向祖才挑选了皇城之中的右监门卫衙作为自己的行台衙署,他向谭宗延抱怨道:“东都这等阔大,官廨无数,哪怕是将燕京城中三省六部俱都搬来,也都绰绰有余。为何参政执意要将行台治所迁往汴梁?
“卑职也问过真人,他说,汴梁当天下之要,具舟车之繁,控河朔咽喉,通淮湖运漕。乃是如今中州最为要害之处。”谭宗延解释道,“是以弃东都而立汴梁,势在必然。”
他抱拳对向祖才道:“如今各师俱往东进,卑职愿再返回汴梁,以处置宋城战事。”
向祖才暗自盘算一回,摇头道:“加上如今驻屯汴梁等处的四个师,计有十余万大军。说是此战关乎国家存亡,亦不为过。向某要与谭护军一道东往,你可在管城设立将台,以为策应,并掌粮秣支应之事。”
“非是职要争功,卑职自东面过来,对汴梁等处地形,已有察看。”谭宗延解释道,“是以卑职还是与向督一道,驻节于汴梁为好。”
“谢副都监远在南阳,尚不能赶回。再者,万一南面有事,你也好从河边遣兵。”向祖才摇头,“本官听说那呼元通骄横狂妄,未必不会趁机大举北进,咱们不可轻视之。至于东面,我天兵十万,料徐吴宵小之辈,岂敢应战哉。”
“是,卑职谨遵都督吩咐。”谭宗延无奈抱拳应命。
霍启明并没有在太微宫待上许久,受不住守行真人天天催促,他只好住进了东都皇城的殿中署。雷元庆、陈启义和尤太全也都跟着一块住了过来。霍启明打量着雷元庆,对他高大壮硕的身躯很是赞赏:“见面胜过闻名。贫道平生所遇,这么多军官,惟有营州段克峰,可与尔相提并论。”
雷元庆只是躬身抱拳,并没有答话。霍启明又嫌弃地转头对耿冲道:“瞧瞧人家,一般的年纪,一样的身胚,你全是一身肥肉。”
耿冲嘻嘻直笑:“所以小的做不了军官,只能做个亲随罢了。”
“实在是道爷当初瞎了眼,挑中了你这么个憨货。”霍启明只是摇头,又觑着垂头丧气的陈启义,“骂也被骂了,打也被打了,你再哭丧着脸,能济得甚么事?给道爷我挺直了!”
“是!”二十岁的陈启义挺直身体,目视前方。霍启明再瞅他身后的尤太全,“几年不见,你怎地胖成这样了?”
“阿娘总是教小的多吃些,多吃些。没留神就胖了。”尤太全一张脸圆滚滚的,带着几分憨气回话道。
霍启明叹气:“你才十八岁,入讲武堂不过旬月,就闯下这等祸事——不要以为自家还是个学生,入了讲武堂,虽未授实职,已经是个武将了!军纪军法,没有背过么?!嗯!”
他神色突然变得严厉,陈启义、尤太全两个都有些着慌:“教头领着咱们都背过的。”
“既是这等,过几日就将你们遣回燕京去。”霍启明负手点头,“回了讲武堂,记得自己去认罪,领军棍。这个没有甚么可讲情面的。都是忠烈之门,尤其不可饶恕!”
“还有你,”霍启明又转头吩咐雷元庆,“你也去讲武堂,好好读一年书再说!”
第六十八章 都督意气粗
郭继恩自上东门入东都城的时候,无人来迎,初夏的小雨细细洒落,高大的城墙在阴郁的天空之下,呈现出青黑之色。这座方长近六十里的大城,带着往昔的荣耀,在细雨之中沉默无言。
城门当值的军士们神色激动,郭继恩只是轻轻摆手,领着队伍进了城池。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向西,直至宣仁门,进了皇城东面的东城。
一条笔直的街道,从南面永福门直至北面含嘉门,将东城分为东西两部。军器监和医护院都设在街道东面,西面则是长方形的校场。这里还驻扎着一支兵马,乃是以段吉谦为首的数千降卒,以及从中州军第五师转迁过来的监军官许绍荣等原燕镇武官。
段吉谦、许绍荣将郭继恩等引入军营,抱拳参见之后,许绍荣便抱怨道:“听说大军很快就将开拔,卑职却被转到了这里,不能与伙伴们一道杀敌。都帅,俺这个监军官儿,能换给别人来做么?”
许绍荣三十四五岁年纪,相貌英武,却带着委屈神色。郭继恩觑着他笑道:“你来本帅这里抱怨,无济于事。军令既下,断无更改之可能。你还是安心带兵罢。”
“还有那个雷元庆,本是职部所擒,本该留在职这里使唤才是。真人却将他遣往燕京讲武堂去了。回头还请都帅给讲武堂言语一声,这个雷元庆,回头定要调给职部才好。”
“得寸进尺。”郭继恩佯怒,“事事都要由着你的心意,不如各师之中武官,全都给你去挑个遍?”
“那个卑职却是不敢。只盼着都帅早日吩咐下来,咱们这支兵,也往汴梁去参战为好。”许绍荣也是乖觉,立即转了口风。
“打仗这事,将来少不了你的,稍安勿躁。”郭继恩靠在椅子上,转头瞧着段吉谦,“段都尉,你可敢往汴梁去?”
段吉谦与许绍荣年纪相若,却是面容白皙俊俏,有似书生,见主帅询问,他不敢迟疑,躬身抱拳:“末将惟元帅将令是听!绝无怯战之意。只是末将这里,许多都是医护院中伤患,尚未痊愈,一时还不能出征。待他们重回部伍,则末将必来向元帅请战也。”
“好,咱们这就去医护院瞧瞧。”郭继恩站起身来,“前面带路。”
医护院仿照燕都医院,设有病房病床,每座病房都设有火炉、厕所。并隔日安排伤兵沐浴。院中十分整洁,医官、医护兵来往忙碌。“外创和骨折者为多,咱们还从城中召请了医生、杂役。”为首的医官告诉郭继恩,“东都如今还没有自来水,咱们这里只有一口井,用水不便,这事,卑职已经告诉许监军了。”
“已经遣人打井了,且再忍耐几日就好。”许绍荣连忙说道。
医护院分成五区,第一区皆是作战之中断手废脚的残疾士卒。郭继恩坐在床边,与他们闲聊许久,一个断了左臂的哨长问道:“都帅,听说如今燕京那边医院,能给人装上木手木腿?”
“能,回头会将你们都送回燕京去。”郭继恩告诉他,“不过即便装了木手木腿,也只是形似,不能如往常一般行动自如。”
“可是朝廷会一直养着咱们,俺再寻个活计,下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哨长瞅着郭继恩,笃定说道。
“这是国家亏欠了你们,奉养送终,乃是应有之义。大伙儿都不用担心,军中早有制度,往日同袍,返乡之后,大抵都还过得不错。倘若有不如意处,只管往各处科房去递申状。不然,就去监军司,定然会给大伙一个公道。”郭继恩加重语气,“保管人人都有一口饭吃!”
伤兵们一直将郭继恩送至医护院门口,郭继恩再三抱拳,教他们回去安心养伤,这才离去。许云萝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要是每处城市,都似燕京一般,就好了。”
“会有那一天的。”郭继恩沉声说道,“咱们舍生忘死,除旧布新,为的就是这个。”
“果真到了那日,卑职就去工厂里,也做个管事,多收几个除役老兵,差遣些松快的活计。”许绍荣在后面插嘴道。
郭继恩扫他一眼:“听说你家中颇为富足,有好大的产业,为何不打算回去做个富家翁?”
“卑职可是个逆子,”许绍荣只是摇头,“这家业,卑职也瞧不上,就留给家中两个弟弟便了。”
“当初你投军之时,是如何念头?”
“自然是投笔从戎,边关之上,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封妻荫子。”许绍荣笑了笑,“如今抱负却又不同了,想跟着都帅,打下江山,教这天下,变一副模样。”
郭继恩只拍拍他的肩膀,伸出大拇指,点头道:“一定要活着,亲眼瞧见那一日。”
“是,一定。”
向祖才、谭宗延、孙光祖、郑元纪等都从皇城赶来相迎,郭继恩便领着他们又回到皇城之中殿中署,四下打量一番:“本帅就与霍参政一道,在这里挤一挤便好。”
霍启明正在与从寿安赶来的河南名士许伯英闲话,皱着眉头道:“贫道要理会疏浚河道之事,不会在东都城中待上许久。”
他吩咐孙光祖、郑元纪:“东都安定下来,则衙署搬迁之事,你们要尽早议定妥当。”
孙光祖作揖道:“是,待王师克复徐州,咱们这里就都往汴梁去。”
郭继恩坐下来,想了想道:“观察使衙可先往管城去,郑宪使这边,要甄选旧官,可以在东都多留些时日。总之,往后东都便不再是河南首府矣。”
他见霍启明瞅着自己,便问道:“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没有,此议深中我心——观察使衙若移管城,就不用再迁汴梁了。”霍启明想了想道,“当初管城曾有郑州之名,往后就恢复旧名,设为府治,辖阳武、原武、荥阳、中牟、新郑五县。”
他接下来的话让众人都大吃一惊:“往后,终究会有以郑州为河南首府的那一日。”
“管城不过小小一县,”郑元纪忍不住说道,“升为府治可,然论及河道便利,控制南北,则远不如汴梁也。参政,此事当慎重!”
“都说了是往后,如今还议不到这地步。”霍启明摆摆手,“先取了两淮再说。”
郭继恩觑着向祖才问道:“你去主持徐州战事?要怎么打,先与本帅说说。”
“自汴梁向东,一马平川,河道密集。”向祖才诧异道,“这还能如何打,自然是先夺回宋城,然后直趋徐州。徐州既下,则两淮必入我手。”
“徐智玄没那么好对付,回头你召集众位师将,务必议定一个详尽的方案。”
“是,都帅只管放心,我大军令行禁止,兵器精锐,民心所向。料那徐逆,定不能当之。”向祖才信心百倍,“三月之内,中州锐师,必与杨总管所部,会于淮东!”
第六十九章 不复有天子
郭继恩、霍启明领着文武百官、亲卫军士,还有白马寺住持浩云方丈、太微宫观主守行真人等,自东面提象门进入已经荒废的上阳宫。依照当初被俘的柳文灿,和破东都城时擒获的龚长捷之供词,两相比照,在麟趾殿西面的松柏林中,起出雍平帝、何皇后、皇子妃嫔,还有豫王夫妇等人的骨殖。细雨濛濛之中,僧道们各做法事,军士们将骨殖聚薪焚化,盛入骨灰罐中,预备来日送回燕京,重新下葬。
燕镇诸人不以为怪,郑元纪、许伯英、阎德仁等则神色各异,心中暗自揣测。许伯英悄声问郑元纪道:“自古君王无火葬者,都帅如此行事,莫非另有打算?”
孙光祖听见这话,便插言道:“火葬之事,在燕镇广为行之,不必大惊小怪。”
“是,多谢孙都使指点。这是在下想岔了。”许伯英连忙作揖,孙光祖拈须笑道:“当初孙某也是不以为然,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军士们捧着宝宫,由向祖才等军将开道,文官、内侍们簇拥在后,走在最后面的霍启明则与守行真人、浩云方丈一路低语。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离开了上阳宫。他们预备将宝宫先存放于紫微城三大殿之贞观殿内,待日后再送往燕京。郭继恩却拉了许云萝的手,两人由唐应海陆祥顺等人跟着,转道向南,往丽春殿方向去了。
故地重游,又非比当日摸黑夜行。细雨之中,野树杂草,皆苍翠欲滴,两人携手同行,一路无语,进了丽春殿院内,彼此小声指点着当年行迹。然后又至仙洛门,静静望着南面流淌的洛水。岸边是绿草红花,细雨之中轻轻摇曳,河对岸,远远可见熊耳山,绵延起伏。
跟着他们一路过来的阎德仁小心凑过来,恭敬说道:“都帅、小夫人,如今紫微城中各处宫殿,俱已洒扫干净。若是二位要住进宫中,不拘哪一处都可,都帅只管吩咐老奴便是。”
“某又不是天子,住进皇宫做什么。”郭继恩轻笑一声,“不过某听说紫微城之壮丽,为诸皇宫之首,待会倒要好好瞧瞧才是。云萝,回头再去瞧瞧你当初的住处。”
“不过是凝华殿中小小一处阁子,才住了两月,便跟着都帅往燕京去了。其实没有什么可瞧的。”
阎德仁闻言,头伏得更低了:“凝华殿中,一切如旧,并无变动。便如夫人当日居住之时,”
他们掉头回去,自提象门出了上阳宫,陆祥顺感叹道:“好大一处宫苑,如今竟荒废成这样了。都帅,往后可要加以修缮?”
“还修什么,就让它荒着罢。”郭继恩牵着许云萝的手,漫不经心说道。
他们自右掖门进了皇城,又自应天门进入洛阳宫,穿过乾元门,面对着重檐庑殿顶的乾元殿,比燕京皇宫之中的皇极殿更为雄壮阔大。青瓦、鸱吻、红柱、白墙,汉白玉的巨大台基。细雨之中,地面映着巨大宫室的倒影,似幻似真。郭继恩负手打量着,久久无语。
唐应海走到飞鸟进辉身边,低声问道:“觉得这洛阳宫如何?”
飞鸟进辉想了想,说出的话令唐应海大吃一惊:“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这样的宫室,只有元帅和许令史,才配拥有。”
许云萝闻言,微微皱眉,郭继恩转头扫他一眼:“那么将来我百年之后,又该交与何人?”
许云萝一惊,却听得飞鸟进辉毫不迟疑道:“元帅做天子,令史为皇后,这个自然是由元帅和令史的儿子来继承大宝。”
“若我们生的是个女儿?就一个女儿,又当如何?”
“既然元帅并无纳妃之意,那么两位的女儿,就做天下的女皇!”
唐应海陆祥顺都乐了,阎德仁心惊胆战,许云萝又羞又恼,郭继恩不禁摇头大笑:“你倒是会想!”
他握住许云萝的手,敛了笑意:“说笑也就罢了,从今往后,这座乾元殿内,不会再有天子。”
阎德仁惊愕抬头。
霍启明领着众人已经从贞观殿过来,听见郭继恩正低声对许云萝道:“此前这里修造的乃是三重檐大殿,前代未有。后来毁于兵火,于旧址之上,又重造了这座殿,其占地,为天下殿宇之首。”
霍启明停下脚步笑道:“莫非你也想一把火将它烧了?”
“非也,自项王火烧阿旁宫始,焚毁宫殿之事,便不绝于书。”郭继恩摇头道,“此等事往后不可再有之。洛阳宫中所有大小物件,俱着人清点入册,妥善看管,不教走失一样。”
他转头注视阎德仁:“往后洛阳宫归河南道提学使衙掌管,尔等内侍,暂为宫城留守,宫中奇珍异宝,若丢了一样,本帅便砍了你的脑袋。”
阎德仁吓得慌忙跪下:“此事干系重大,老奴不敢以项上人头担之!况且,宫中尚有贵人居住,宫女内监,多有出入,万一有人起了贪念,非老奴所能料知,还望都帅明察。”
“贵人?”郭继恩皱起眉头。
“他说的是安康公主。”霍启明解释道,“景云公主被咱们带去了燕京,蓝田公主出降之后薨逝,这位安康公主却被梁忠顺掳为内宠,是以一直居留宫中。城破之时,梁佑续将其父妃嫔俱都杀死,安康公主侥幸活了下来,因为伤重,是以不曾将她移出仙居院。”
“移出洛阳宫,”郭继恩毫不容情,“教她先居住在皇城之中尚辇局。挑几个宫人接着服侍便是。其余宫女,全部遣放出宫,宫中内侍,想走的,也都遣出去。这事,今日就办。”
“既是这等,”霍启明转身对许伯英拱手道,“贫道原本就打算以许兄为河南道之提学使,则许兄今日就将这事担起来!贫道再拔几个人与你,务必将这座皇宫护得周全,将来,咱们还有大用场。”
许伯英微微愣神:“真人之意,往后朝廷果真不会迁都于此了?”
“不会,国都定于燕京,往后不再更改。洛阳宫往后,也会如沈阳东虏王宫、西京太极宫、汴梁伪康王府一般,都设为博物院、藏书馆。”霍启明在细雨之中侃侃而谈,“天下的百姓,都可以来游览、读书,这便是它最好的用处。”
军官们都大声叫好,郑元纪、许伯英、阎德仁等都面面相觑,孙光祖却问道:“敢问参政,将来南吴平定,那江宁城中建康宫,也照此法处置么?”
“对,一应照此制度!”
许伯英瞧瞧霍启明、郭继恩,又转头瞧着壮丽的乾元殿,忍不住长叹一声:“从今往后,帝王威仪,荡然无存矣。”
“如今那位安放于贞观殿中的先皇,”郭继恩遥指北面,“从太极宫被挟裹至洛阳宫,又被赶去上阳宫,死于非命,许学使可以去问问他,什么叫做帝王威仪?”
“所谓帝王威仪,不过是因为人心敬畏。”中州军第一师点检唐成义突然说道,“若人人都不以为帝权至高无上,则无人能居于此万万人之上也。”
“说得好!”郭继恩拊掌,大声喝彩,又招手道,“咱们出宫去,将那疏浚河道之事,这就议定下来。”
第七十章 坐视而不救
军将们哄的一声,都跟着郭继恩大步出了乾元门。霍启明负手瞧着阎德仁道:“挑几个忠厚本分的内使,与你一道,都听许学使使唤。这是一件大事,务必小心在意。还有,方才都帅已经吩咐,教那安康公主,移出洛阳宫,今日就办。”
阎德仁不敢迟疑,深深作揖道:“是,老奴都知道了。”
霍启明又转头对许伯英道:“皇城之中,官廨极多,许学使可任选一处,以为衙署,署官可由你自为征辟,郑宪使也助你选人。清点皇宫之事,极为繁浩,不可马虎大意。小道这里,就委托于许兄了。”
“也罢,听说燕京那边,春闱已经结束,我河南学政之事,也只好往后放一放。先将宫城之事办妥。”许伯英拱手道,“只是在下心中依然迷惑,都帅这等处置,显然无意还政于燕京天子,他又无自立之意,则将来之事,参政与都帅两位,可是留有什么后手?”
“将来之事,也不用多虑。”霍启明示意孙光祖,“许兄可以问问孙都使,如今之燕地,是如何情形。说句犯上的话,有没有天子,都不妨碍咱们做事。”
“是极,”孙光祖连连点头,“定策有中书省,封驳有议政院,兵事则有枢密院,各司其事,颇为顺畅,决无推诿拖延。”
“在下亦有耳闻。”许伯英点头沉吟,想了想又道,“不过中书省掌政令,议政院掌驳正,若天子不驭实权,则还需有一机构,居于台省之上才可。”
“许兄这话是说到要害之上了。”霍启明点头赞同,他觑着许伯英道,“不过这事眼下还不能办,且待将来罢。”
“那位安康公主,痊愈之后,还教她留居于皇城之中么?”孙光祖小心问道。
“回头去瞧瞧,问问她自己的意思罢。”霍启明沉吟一会才说道。
郭继恩接连数日,都与唐成义、葛有昌、张德元、陆况凑在舆图之旁,商议疏浚通济渠之事,又请来老河工仔细询问,两万官兵,连同上万民伕、俘虏等都将陆续赶赴汴河沿岸。自郑州板渚直至汴梁,挖淤清泥,计画在两月之内完工。
东都大军尚未开拔,汴梁已有军报传来:徐智玄率军自临沂返回徐州之后,南吴皇帝便颁下诏令,仍以江都王徐智兴为山东统军司使,于善立为副使,徐智勤为河南统军司使,路士瞻为副使,以太子为行辕都部署,统摄三军。又遣御营军副指挥使谢承运率军三万,北上徐州增援,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决战。
徐智玄得到江南援军,遂遣路士瞻率军三万赶赴宋城,悉归徐智勤节制。徐智勤于是吩咐路士瞻率部攻打雍丘,再给新卒一万,自己则领兵二万,再次越过考城,潜于雍丘北面的村寨原野,等待着汴梁援军。
雍丘城下,两军激战五日五夜,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伤亡。程万吉、许树和屡次遣人向汴梁告急,范长清却始终按兵不动。温贵河前来质问,范长清神色淡然:“程、许二位,都是百战老将,我燕州三师,精锐无匹。那路士瞻便是再攻打十日十夜,亦不能破城,无需担忧也。”
“范点检,你这可是见死不救。将来监军署追问起来,须吃罪不小。”与温贵河一道前来的燕州军第四师师监何文晟神情严肃,厉声警告。
一旁的田实礼心下不安,抱拳请令道:“不如就由卑职领两旅人马,去助程点检守城?”
“都不许出城。”范长清不为所动,“传令陈留韩点检、朱师监,亦不可妄动。我师出援,徐智勤必有后手截之。若我等不能冲至雍丘城下,城中军心必失。是以眼下,便是咱们与徐智勤比拼耐心之时。”
“范点检这般怯战,若雍丘城破,某倒想知道,你如何向都帅交代!”温贵河冷哼一声,与何文晟一道出了府衙。
陈子豫从议事厅过来西路院子,向范长清提议道:“多遣斥候,察出徐智勤所部藏匿之处,集汴梁、陈留两处之兵掩杀过去。徐智勤若败退,则雍丘之围自解,如何?”
“路士瞻围打雍丘,必定留有余力,只等着汴梁这边出兵,便会往助徐智勤。”范长清摇头道,“雍丘城中粮草充足,一万兵马,多为老卒,何惧敌之围攻!援助之事,当待机而动,万不可急躁。”
陈子豫在椅子上坐下,摸着短髭沉吟道,“若东都大军赶到,徐智勤又会如何?”
“会果断退兵。”范长清再次打开舆图,思忖道,“此所谓以静制动也。”
徐智勤所部二万兵马,分驻于雍丘北面柿元村、胡楼村、东庄等处,一连数日,汴梁城中全无动静。他在东庄的中军帅帐之中皱眉苦思:“这个范长清,竟是这等畏战,迟迟不出,眼见雍丘城下伤亡日多,倒是棘手得很。”
“袭援既不可行,咱们索性直接进往雍丘西面。”部将林铁过来在舆图之上指点道,“葛岗,咱们据此再立营寨。则陈留之敌不能不应战也。若那范长清果真是无胆之辈,便教路将军使出全力攻打雍丘。守军见援军始终不来,必无斗志,雍丘必可破之。”
“你倒是个知兵的,”徐智勤赞赏地扫他一眼,“先前败出雍丘之时,本官气头之上,待你甚为凶恶,还请勿要在意。”
“不敢,事不宜迟,请将军这就下令罢。”
不料南吴军才从三处营垒之中出来,汇聚一处,就得斥候急报,他们在燕寨等处遭遇唐军斥候,双方对射羽箭之后,各自撤走。恐怕唐军已经察觉动静。
徐智勤轻笑一声:“来得正好,就怕他们不来。此番正是咱们雪前耻之机也。”于是吩咐兵马依旧往葛岗行进。林铁却有些放心不下,又接连遣出四队斥候,分别往西面、北面,再行查探。
徐智勤有些不以为然:“你这也未免小心过了头。”不料兵马才行出十里地,北面斥候接连打马赶回急报,前寨村等处,发现大股敌军,人数不下万人。徐智勤闻言,勒住马头诧异道:“怎么会是在前寨村,敌军岂非绕道?”
他话音才落,西面斥候也赶了回来,报知陈留、汴梁两处之敌,已经出城合作一处,瞧着旗号,足有近三万人马,竟是倾巢而出。
林铁面色凝重:“前寨村那里,定然是敌东都援军到了汴梁。将军,为今之计,当速速退往雍丘,在城外列阵迎敌!”
“来得真是时候。”徐智勤低声咒骂,他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之后,下令道:“全军撤回,教路士瞻也不用再攻打雍丘了,往东面撤走。告诉他,连睢县也不必守,直接退往宋城!”
“直接退往宋城?”林铁诧异不已,“为何咱们不据睢县以拒敌?”
“就是要让北军以为咱们仓皇逃窜,无心应战。”徐智勤冷笑一声,“咱们不去宋城,直接退往楚丘!”
第七十一章 战意动星芒
先于主力大军赶至汴梁的是羽林军第四师和吴州军第五师。得知南吴军正在攻打雍丘,常玉贵迅速进城接防,陈之翰则领着本部人马,直接从汴梁北面赶至前寨村,预备迎敌。
出乎范长清和陈之翰的预料,徐智勤、路士瞻两军竟然毫不迟疑退走。两员点检会兵一处之后,依旧留韩景和的吴州军第六师驻屯陈留,其余各部,皆赶至雍丘。两位点检于申时赶到,眼见城墙之外堆积的大片尸体,都是大吃一惊。
血战八日,程万吉和许树和都是身上带伤。问起战事情形,程万吉沉默不语,许树和苦笑道:“吴军甚为勇悍,数次杀上城头。还好咱们预先留了第三旅为应急之兵,复又将他们杀退下去。”
范长清眉头紧皱,程万吉这才说道:“敌携抬枪、火油弹极多,显是志在必得。敌将路士瞻,戒备严整,某数次试图出城袭扰,皆无所获。”
“不管如何,程点检、许师监守住了雍丘城,这便是大功一件!”陈之翰轻按两人的肩膀,连声称赞道,“清扫战场之事,就交与咱们罢。”
他想了想又问道:“郭家六郎,记得是在贵部?”
许树和点头道:“不错,他也与同袍们一道,在城头拼死抗敌,侥幸并未受伤。”
陈之翰松口气:“甚好!”
黄昏时分,温贵河、何文晟等也赶到了,同样被眼前的情形惊住。官兵们遂强忍着恶臭清理尸体,打扫战场,城中百姓也来帮忙。不时有人跑开一旁,呕吐不已。
南吴军退走之际,留下了近六千具尸体。守城的燕州军第三师伤亡也有近三千人,伤兵们都将被送回汴梁继续医治。陈之翰悄悄将范长清拉到僻静处:“幸好程点检守住了城池,幸好郭家六郎平安无事。不然,范点检这回,过失不小。”
“不过守城八日,竟折了两千余人。虽说是守住了,程点检的指挥,实有可商榷处。”范长清很是不解,“某非畏战,乃待援军来后,一举击之,此乃万全之计。若贸然遣师相援,徐智勤定然于中道截杀,则城中军心必乱。某这般处置,实不觉有何失当也。”
陈之翰苦笑:“道理是这般没错,只怕向都督不会这么想。”
范长清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还是坚定说道:“某,没有做错什么。”
“也罢,待向督到了汴梁再说罢。”
数日之后,向祖才率五万兵马赶至汴梁,下令以温贵河所部燕州军第四师替下三师,驻守雍丘。程万吉等遂率部一道返回汴梁。
诸将往府衙之中参见,范长清果然被向祖才严厉训斥。心中有怨的程万吉也没有替他求情,范长清辩解了几句,却被向祖才呵斥道:“畏敌怯战,坐视同袍陷于危局。我燕镇健儿,没有你这样怕死的,你下去,好好反省罢!往后再与这厮理会。”
范长清憋得满面通红,忍气退下,田实礼跟了出来,小意说道:“点检不如将此间情形,修书往东都去,详细分说?”
“罢了,些许小事,何至惊动元帅。”范长清面露苦笑,“终究咱们不是燕镇出身,要吃这顿排遣。燕州三师的同袍们,对某有怨气,这个也是在所难免,只是大战在即,终究不可因为这个,坏了元帅大计,且忍着罢。”
向祖才探望过伤兵,翌日得知南吴军弃了睢县,踞守宋城,便召集诸将下令:以燕州军第三师留守汴梁,其余各师,分道俱发,前往攻打宋城。以陈之翰、乔定忠、张季振三师为前锋,常玉贵、秦存贵、卢永汉、史广兴所部为中军,范长清、韩景和两师殿后。
他才吩咐下去,范长清就连忙闪身出来,抱拳禀道:“那徐智勤乃是精熟战阵之人,我师人马虽众,亦不可大意。以卑职愚见,当分一支兵往楚丘、单县,直进至沛县,以防敌部突入北面,隔断山东,又可牵制徐州之敌,与杨总管所部相呼应。如此,则进兵宋城,亦万无一失也。”
“我只要杨总管敌住临沂当面便可,要他接应甚么?”向祖才怒视范长清,“贼部连退百里,不敢接战,正当一鼓作气克复宋城,直捣徐州,要你这厮来乱我军心!”
常玉贵、陈之翰皆出列抱拳道:“都督息怒,范点检所言,实有道理。咱们虽是兵多将广,亦未可轻敌也。分兵往北,乃是老成之举,都督当采纳之。”
乔定忠也闪身出列,大声附和道:“卑职赞成,都帅屡次曾言,料敌以宽,又道是遇大敌须怯。某愿和范点检一道,率部先踞楚丘。”
“你是一员虎将,如何竟自愿为偏师。”向祖才很是不悦道,“那南吴徐智勤,先败于谢副都监,后又败于都帅之手,有何可畏!敌胆气已丧,所谓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当倾尽全力,以锻击刃,一举摧之!”
于是大军遂发,鼓勇而东,星夜兼程。经雍丘而至睢县,入城安民,贴出告示招募民伕。城中富户,在徐智勤恫吓之下,逃走了大半,贫户无处可去,只能坐等东唐大军前来,好在兵马入城之后,秋毫无犯,还给米给粮,以收揽人心。不少人都纷纷前往县衙应募,为大军推车运粮,出工出力。
范长清、陈之翰数次提议分兵往北,向祖才只是不听。唐军克宁陵,逼至宋城城下,陈之翰师进据虞城,以防备徐州援军,主力大部则将宋城四面围住,赶造云梯、投石车,预备攻城。
守将路士瞻在城头张起徐智勤旗号,他深知唐军火炮厉害,于城头密叠沙袋,严阵待之。南吴太子徐智玄乃与御营军副指挥使谢承运一道,率部三万来援,向祖才以乔定忠、张季振两部赶往虞城增援陈之翰,三师人马,悉由乔定忠节制,拦截住敌援军。
豫东大地,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乔定忠率部与谢承运在虞城东面爆发血战,战况十分惨烈。从午至暮,唐军九个巡检竟然阵亡了三个,中州四师师监许治永也身上带伤,犹自奋战不退。御营军顶着唐军的炮火枪弹,连续六次冲阵未果,南吴骁将华全忠也被张季振麾下童蛟斩杀,一时士气大泄。谢承运只好向东面退却,于汪楼村扎营,以期再战。
初夏的阳光之下,宋城城墙之外的护城河,极为宽阔,倒映着天上白云。眼见不利攻打,向祖才下令军士、民伕以土填河,火炮、投石车轰击城墙,昼夜不止。唐军在西面、南面填出两道长堤,直抵城下,运用云梯冲车迫近,与城上守军短兵相接。
第七十二章 暮云随月魄
汪楼村中一处员外庄园,如今被设为两淮行辕所在。一脸横肉的谢承运匆匆闯进正屋,面上骄横之色已经荡然无存:“先前是卑职小觑了北寇,委实厉害!”
徐智勤身穿明黄色织锦蟒袍,正在提笔写字,神色淡然:“郭继恩麾下百战精兵,岂能被尔轻易摧破之!初战不力,理所应当,无须心疼你手底兵卒,来日再战便是。”
“这个,卑职实无把握能击退当面之敌,不如,”谢承运吞吞吐吐,“不如殿下发一道教令与郑将军——”
“郑德威驻守徐州,不可轻动。”徐智玄打断了谢承运,不容置疑道,“那怕你这三万御营军都拼光了,也要给孤趟过去。”
谢承运面露难色,徐智玄身边的潘文佑小意说道:“敌我兵力相当,其又是兵杖精锐,火枪、火炮,十分厉害。若咱们无有增兵,料想宋城,难以久撑也。”
“孤信得过路士瞻,他守得住宋城。再者,还有陈贯恩辅佐,你们怕什么?”徐智玄笔走龙蛇,“咱们这边,声势愈大愈好。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潘长史,你瞧孤这两句,写得如何?”
得知徐州援军被打退,向祖才甚为满意,又催促城下各师,加紧攻打。此时宋城之中守军不足二万,但却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唐军各处营垒之内,全是因为使用过频而损毁的投石车,民伕和工辎营的官兵们一道,点起火把,挑灯夜战,赶修不停。
向祖才亲往前敌大营巡视,瞧见这热火朝天情形,很是满意:“军心可恃,民心可恃,哪怕他固若金汤,咱们也迟早破之。”
跟随在侧的中州军第三师点检秦存贵忧虑道:“这两日攻城,伤亡不小。如今宋城已经四面围住,攻城不急于一时。可否先缓一缓,集兵先往虞城,一举殄灭徐州援军,则宋城守敌,士气定然瓦解,岂非事半功倍。还请都督详虑之。”
“慈不掌兵。”向祖才神色坚硬,丝毫不为所动,“如今我兵马虽多,其中降卒却是不少,这些人,军纪未熟,战意不坚,正需这样的硬仗,好好打磨打磨才成。夫勋功伟业,无不以鲜血流淌而成,愈是紧要关头,愈要咬牙挺住。虞城那边,我有三万骁锐,便如铜墙铁壁,徐智玄亲来又如何,依然不能撼我分毫!”
秦存贵闻言,惶愧抱拳道:“卑职自归义后,虽有寸功,实无足道也。如今大军酣战正急,某作壁上观,岂非坐享其成!这就向都督请战,来日,某愿率全师同袍,为三军之前驱!”
“中州第三师,转战南北,战力有目共睹,秦点检不必如此。”向祖才拈须微笑,胸有成竹道:“如今你部是本官的中军,压阵的兵马,将来自然有用得着处,何必急于一时。要知道,咱们拿下了宋城,稍作休整,便会直趋徐州,彻底荡平淮东!”
他们返回苏庄的中军营垒,秦存贵告退之后回到自己住处,却见检校师监孙汝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便问道:“时辰已经不早,孙师监为何还不去歇息?”
孙汝林头发剃得极短,露着青色的头皮,瞧着象个和尚,神色却有些凝重:“方才范点检来访,极言北面很可能藏有南吴奇兵,教咱们务必多遣斥候,仔细查探。还有——”
“还有什么?”
“范点检再三提醒,中军不可前移,千万小心戒备。”个头不高的孙汝林挺直身体也只到秦存贵的肩膀,“范点检可是在讲武堂做过教头的,他的话定然有道理。告辞的时候,范点检还说,他已经遣人将此处情形,急递东都。”
“孙师监,某是个降将,”秦存贵面露苦笑,“这些事情,某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不过,今日向督有言,咱们这师人马,暂不轻动,如此,想必你也可安心些了。”
俯瞰豫东的原野,多路大军、民伕集向宋城,浩荡的队伍,迎风招展的战旗,演绎着波澜壮阔的史诗。而向东都报信的军使,却与大军背道而驰,快马加鞭,驿站换骑,要将前方的军情报与郭、霍等人。
皇城之内,许云萝跟着霍启明往尚辇局去探看安康公主。郭继恩却不愿去,只在此前的右监门卫衙,如今的中州行台衙署,等着匆匆从南阳赶来的谢文谦、雷元和入衙参见。
尚辇局位于东都皇城之中靠东面的位置,是一处空置多年的衙署。内侍们将这里清扫干净,安康公主乘一辆辂车,由几名贴身宫女跟随,搬出了洛阳宫,移居在此。
飞鸟进辉跟着许云萝、霍启明一道进了尚辇局,这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陈旧气息。许云萝微微皱眉,轻声说道:“瞧瞧这里可有熏炉,若有,便教人来点上熏香才好。”
霍启明摆动麈尾笑道:“还是你们女孩儿细心,贫道就不曾想到这些,既如此,耿冲现在就去找阎德仁,将此事办了。”
耿冲答应着退了出去,这尚辇局只有东西两路院子,四层进深,占地并不宽阔,他们沿着西路院子一直向南,直到上房,就有一个宫女慌忙出来行礼,引着他们进了屋子。
屋子里还有三名宫女,都跪在地上深深低头。安康公主斜倚在榻上,妆容素净,明眸皓齿,容色动人,只是面色惨白,精神甚是萎靡。飞鸟进辉定睛瞧去,这位公主年未花信,依然还是青春之时。她觑着身穿军袍的许云萝,微微变色:“你,你是景云身边的那个小侍卫。”
“是。”许云萝微微蹲身行礼,“殿下还记得奴婢。殿下伤在何处,如今是怎样情形?”
“一刀刺穿了胸口,幸好医官救得及时。”安康公主神色复杂,面露苦笑:“当初多亏有你,保住了景云清白。我却是没有这样好命,断梗浮萍,不由自主。我听宫女议论,说是燕京郭元帅身边有个小女官,姿容倾国,乃是北地最有权势的女子,想必就是你了?还听说,景云在燕京,已经出降?”
许云萝轻轻摇头:“权势说不上,奴只是都帅身边一个小小侍卫,担任着令史之职。景云长公主,的确已经出降,尚主的,乃是前科之状元公。”
“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好命。”安康笑容愈发苦涩,“而我,拖着一具死不死活不活的身子,全不能自主。”
“景云殿下好不好命,贫道不清楚。不过云萝妹子是郭都帅的未婚妻,你要说她是燕京最有权势的女子,也不算错。”霍启明摆弄着麈尾,打量屋内陈设,“贫道瞧殿下这模样,伤势好了许多,性命已是无碍矣。不知殿下,从今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安康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我舍不得去死,做出了辱没先皇的事情,原本没有脸面再活着。只是——”
“只是蝼蚁尚且贪生,为人惜命,也是常情。”霍启明打断她的话,自己扯了张椅子大喇喇坐下,“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贫道这番前来,便是想问公主殿下,往后有何打算,是继续留居东都,还是去燕京,又或,殿下愿意回西京去?只是有一样,不论是这里洛阳宫,还是西京太极宫,都不可再住了。”
安康沉吟一会,轻声说道:“奴待伤愈之后,想遁入空门,天师可允准么?”
“可以,为尼为道,这个都凭殿下心意。”霍启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他们告辞出来,天色已黑,薄云当空,掩映着一轮凸月。清亮的月光照耀着没有路灯的皇城横街。霍启明迈步走在最前面,又转头问飞鸟进辉:“你以为如何?”
“回参政大人的话,敝国之命妇,皆无可能自主择婿,俱由主家,或是父亲指定婚配。”飞鸟进辉慢慢答道,“她们最终之结局,往往也是遁入空门。”
许云萝只是裹紧身上的军袍,沉默地走着。
第七十三章 烟尘起东北
雷元和跟着谢文谦返回东都,怀着忐忑又沉痛的心情,往父亲的坟前祭拜。唐军妥善处置了雷文厚的后事,还做了法事,教雷元庆披麻戴孝,恭送其父下葬于北邙山。对于一位宁死不降的敌将,可说是做得十分厚道了。
雷元庆已经被霍启明遣往燕京,往讲武堂入学,雷元和没能见着弟弟。他跟着谢文谦一道步入行台衙署,议事厅外唐应海、陆祥顺等笑着向谢文谦抱拳见礼,却并不通禀,谢文谦便示意雷元和,只管跟着自己进去。
桌案之后那个青年男子,黑色幞头,蓝灰色军袍,佩戴着元帅臂章,中等个头,相貌英俊,双目清亮,正在与身边的少女低声说话。那少女也穿着军袍,戴着幞头,肌肤胜雪,见到谢文谦进来,便敛容蹲身,恭敬行礼。
雷元和觑着少女面容,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当真是人间难见之丽色。心下揣测,想必这女孩便是传说中的那位许令史。见她又对着自己行礼,连忙躬身抱拳,口称不敢。就听得谢文谦笑道:“弟妹不必多礼。如今跟着都帅重返东都,想必是感慨甚多?”
“其实并没有。”许云萝微微一笑,“当初奴在东都,待的时日甚短,只在宫中,也没有去什么地方。”
郭继恩已经笑着起身过来,拍着谢文谦的肩膀,将他上下打量,连道辛苦。谢文谦只是憨笑:“卑职可没做什么,东都是向都督打下来的。雷点检也是奉了文厚将军之遗命,归义而来。卑职不过是坐享其功罢了。”
“何必这般过谦,你做的事情,我心中都是有数的。”郭继恩摆摆手,又瞧着雷元和,见他三十出头模样,长方脸庞,颇显局促不安,便笑着问道,“雷点检被召来东都,想必心中还是有些害怕?”
“卑职绝无二心。”雷元和恭敬抱拳,“此番离开南阳,职对部伍,并无留恋之意。都帅若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雷点检归义易帜,于国家实有大功。南阳那边,原本都是你的兵,自然会教你回去,不必多想。”郭继恩笑了笑,示意他们坐下,又询问南阳驻兵和当地百姓情形,末了对谢文谦说道,“如今我师逾四十万之众,军资军需,日渐浩大。中州新复之地,民力不堪,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一是取之于己,各部要与百姓一道,垦荒营田,割苇、捕鱼、采藕、养猪养鸡养鸭。二是取之于民,帮着各府县一块开设被服厂、织造厂、竹器木器厂、牙刷厂、牙膏厂、煤厂。先富民而后足兵——民生之事才是最为紧要,百姓日子过得好了,军需之事,自然也就好办了。”郭继恩数着手指,与谢文谦侃侃而谈,“其三者,取之于商。咱们与南吴虽然在打仗,荆湖之呼元通也是敌非友,可是通商之事,并无妨碍。如今通济渠正在疏浚,河道畅通,则货物畅通,运来的,可都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哪。”
“都帅的意思,卑职明白了,这是要帮着都使衙署将民政之事都办起来。无非是四样:减租减税,垦荒兴农,扶助工商,大修水利。”谢文谦点头,接过亲兵奉来的茶盏,又忍不住问道,“只是听闻都帅言下之意,这徐州战事,尚不能猝克?”
“绝非一日之功。”郭继恩轻轻摇头,“向都督信心百倍,本帅却有些担忧。东面军报一直未至,也不知究竟是如何情形。”
雷元和正听得心潮澎湃,见两人又议论起东面战事,忍不住说道:“依卑职愚见,南吴徐家,这几个兄弟都颇知兵,两淮战卒,又是老于军阵,的确是小觑不得——”
正说着,唐应海手捏急报,匆匆进来,附在郭继恩耳边轻声低语。郭继恩接过急报,神色不变:“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谢文谦见状起身,雷元和也连忙跟着站起,郭继恩便教谢文谦领着雷元和前往东城,去观看那边士卒操演,又嘱咐道:“段吉谦、许绍荣所部,本帅打算暂定名为雍州军第七师,依旧于东城之中练习。这事,便由谢副都监钤令罢。”
“编入雍州军?这支兵不往汴梁去么?则何时调入关中?”谢文谦一连三问。
“暂时不用往赴汴梁,接着在东城操练便是。至于往后么,咱们迟早用兵朔方,不但是这支兵,好几路人马都会入关。”
“明白了。”两人遂抱拳离去。
郭继恩神色阴沉下来,沉吟一会,见许云萝眼神关切,便吩咐她跟着自己往殿中省去。
殿中省议事厅内,霍启明正手指舆图,与孙光祖、郑元纪、元焘等人说话。眼见郭继恩进来,眼神示意,便撇下众人,引着郭继恩至自己居住的西花厅内:“什么机密事情?”
“安东道,粟末部乞仲武成起兵自立,号称忽汗王。”郭继恩将急报递给霍启明,“你自己瞧罢。”
“这是趁着咱们主力在南,想要趁机造反啊。”霍启明大觉有趣,接过急报细瞧,“这么一弄,乞仲武成是想教自己父亲、弟弟都死在燕京?我说,你将乞仲烈雄调回燕镇,以王仲扬为安东道观察使,移治所于扶余,又建东河新城。处心积虑,不就是等着这个什么乞仲武成起事么。”
“乞仲烈雄约束不住他这个长子,迟早会有今日之祸。”郭继恩坐下解释道,“至于移治所,忽汗州虽然建城日久,却是太过偏远,不适合为观察使留驻之地。另建新城,乃是应有之义,非是我故意要引他造反。”
“既然他存了这个心思,如今正是起事之机。”霍启明合上急报,“想必你早已留了后手?”
“不错,毕文和会下令黑水道豆莫归、达莫部西齐里贵等,召部落壮勇出征,营州军第三师则自哥勿州往北,越过黑林岭,直趋忽汗州。”
“既是这等,那你还担心什么?”霍启明笑了起来,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怕燕京出事。这样罢,你带着云萝妹子,先回京城。中州这边,有贫道坐镇,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汴梁战事,至今未有军报传来。”郭继恩捏着眉心道,“我担心向都督这回,会吃一个大亏。”
“走,去议事厅,再瞧瞧舆图。”
他们复又往议事厅去,才进院子,就见陆祥顺匆匆进来,喘着气道:“宋城急递,是范长清范点检遣人送来。”
“拿给我瞧!”
郭继恩接过军报,仔细读过,又转交给霍启明:“启明兄弟,你以为如何?”
霍启明连忙接过来,瞧过之后眉头深皱,来回踱步,又忽然顿住,转头对许云萝道:“许令史,烦你记下军令,然后五百里急递发往宋城,教向都督,火速退兵!”
第七十四章 王师败宋城
郭、霍的急令才从东都发出,宋城东面的虞城,突然有一支南吴兵马,从北面越过孟诸泽,猛扑过来。
唐军才进入虞城之时,陈之翰便向北面数次遣出斥候,却并未发现吴军踪迹。眼下虞城三师唐军与谢承运所部南吴御营军激战正酣之时,这支敌兵却从天而降,绕是乔定忠、陈之翰等人身经百战,也不得不佩服敌将手段不凡。
其时两军正在虞城东面王集村来往冲阵,血流成河之际,得知北面突然出现敌军,奔袭县城,乔定忠立即吩咐陈之翰率领本部,撤出战场,守住虞城。
县城之内只有不到一个旅的守军,徐智勤所部四万余人,次第从北面杀来,直冲至城墙之下,冒死攻城,以巨木撞击城门,飞梯援墙而上,人人奋勇争先。留守城池的主将乃是陈之翰麾下校尉杜景旺、赵振江,数日之前才因为一旅巡检、旅监都战死而被检校为旅将。两人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敌人,全无惧色,一个率部顶在城门,另一个在城头指挥作战。羽箭密集如雨,来往对射之际,陈之翰的另外两个旅,终于赶了回来。
早有防备的徐智勤立即调出兵马予以拦截,田野之上,两军选锋张盾举刀,撞在一处,喘息声,呐喊声,和受伤之后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密集的云层遮住了阳光,陈之翰的面色也如天色一般阴沉,他这师兵马有一半都是中原战事里的降卒,斗志、武技都不能与燕镇老卒相提并论。眼见无法冲垮敌阵,副点检曹柯急得亲自打马领着骑兵向前,试图从战场北面绕行过去,赶至县城。
然后他们就被一支南吴骑兵截住,又是一番艰苦而残酷的厮杀。
直到乔定忠的中州四师也从东面退过来,仓猝以火炮轰击,才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唐军冲至虞城县城城墙之下,第三队阻截的人马又拦住了去路。
林铁亲率死士,终于打破了城门,士卒们发出狂暴的呐喊,一拥而入。混战之中,坚守不退的赵振江壮烈捐躯。
杜景旺不得不从城墙之上后退,率领残部从东城门出城。此时两军犹在城墙之外激战,而谢承运的御营军,也从东面追杀了过来。
张季振浑身浴血,接连手刃数敌,但是御营军的抬枪也是不少,弓弩手和长枪兵护住抬枪手,接连射击,步步紧逼过来,两面遇敌,唐军已经乱了阵脚,全靠旅将团将们竭力维持住战阵,拼死抵抗。
形貌粗犷的乔定忠额角流血,却保持住了一个大将的冷静,他连声催促,遣传令兵招呼陈、张二人,立即纠合兵马,且战且退,南走避敌!
日暮时分,唐军退至虞城南面十余里之外的刘店村、姚家村,依村据守,重新扎下营垒。虞城连同城内万斛粮草、还有马车、驮畜等,皆落入南吴军之手。
夜幕降临,两万多唐军官兵,连同伤患,缺医少粮,挤在狭窄的营垒之中,人人神色沮丧。乔定忠顾不得疲累,与师监许治永一道,四处查看,温言劝慰大家,以鼓舞士气。
此前尚在燕镇之时,乔定忠有个习惯,就是巡视各团之时,总喜欢往猪栏去瞧,若是猪喂得不好,必定会发火骂人。他因此而得了个猪栏点检的绰号,却是不以为意:“同袍们吃得好,才有气力操练打仗,猪栏点检,这是在夸某呢。”
他这般行事做派,下面的士卒们自然都甚为拥戴。眼见他四处走动,鼓动士气,便有哨长好意提醒道:“点检,好歹将额角包一下,血淋淋的,瞧着也是不好看。”
“某是个丑人,包扎起来未必就俊俏了?”乔定忠横着眼睛,“回头咱们打赢了这一战,某要请郭都帅,颁一个大勋章,就挂在额角之上,教天下人都知道。”
众人都轰笑起来,有人壮起胆子问道:“四面都是敌军,咱们果真能打赢?”
“能!”乔定忠斩钉截铁,“宋城那边,咱们多少人马,明日会兵一处,反杀出去,你瞧敌兵逃是不逃?”
陈之翰的中军帐设于刘店村一处农舍之内,好心的主人将屋子让给他们,自己往灶台去烧火做饭。陈之翰虽然疲累,却也全无胃口,只吩咐将曹柯叫来:“主人家做了点粟米粥,副点检,你将就着吃些儿。”
“多谢点检看顾。”曹柯抱拳致谢,心神不宁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陈之翰就着陶灯觑他神色,欲言又止,想了想转身出去了。
杜景旺在另一处院子里,躺在麦秸杆堆里,听着士卒们议论,沉默不语。直到陈之翰过来,叫他起身,跟着自己一道去察看。
二旅巡检季恩培、三旅巡检黄中善,都是从降将之中擢选出来。两人凑在一处,正在小声说话,瞧见有士卒举着火把,护卫着陈之翰、杜景旺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抱拳相迎。
陈之翰扫视他们一眼:“都用过饭了么?”
黄中善咽了口唾沫,季恩培连忙道:“回点检,咱们都用过了。”
陈之翰知道他在撒谎,也没有点破,只是嘱咐道:“夜里要遣出人马值守,小心敌袭。其余人等,要抓紧时辰好好歇息。”
两人连连称是,陈之翰又问:“侯世俊、张广泽两个呢?”
“都在伤患营里,守着医护官们。”
陈之翰点点头,依旧和颜悦色:“打仗,有胜有败,这个,没有什么要紧。咱们虽有折损,元气未伤,来日不说反败为胜,待援军赶来,突围还是能成的。”
他叫上杜景旺,继续巡视,一面低声说道:“季、黄两位,这几日作战,还是很瞧得过,称得上是勇将,可以信重。只是那位曹副点检,心思颇深,我怕他战意不坚,另起了别样心思——”
他转头瞧去,却见杜景旺虎目含泪,不禁诧异道:“你哭什么,可是身上有伤?快去找医官来瞧瞧。”
“赵旅监的尸身,卑职没能抢出来——”
“糊涂,这有甚么好哭的,大丈夫捐躯疆场,死得其所。”陈之翰心下也难守,却还是板起脸斥责道,“休要做此妇人之相,来日咱们杀退敌军,自然有替他报仇的一日。将你的眼泪擦了!”
天色才亮,营垒之外便画角之声大起。向祖才得知虞城丢失,大惊失色,他随即让自己镇定下来,连夜下令常玉贵、卢永汉两部从宋城南面营垒向东,解救被围的乔定忠等人。
激战在村寨之外爆发,双方的火枪、弓弩来往对射。营垒之内,乔定忠当机立断,三个师残部全部向西面突围,已经没有了弹丸的八门火炮,全部用霹雳弹塞入炮膛将其炸毁。伤兵则全部带上,鼓起余勇,向西面敌军杀去。
第七十五章 流血野无尘
身形壮硕的谢承运顶盔掼甲,手持马槊,率领御营军锐卒从东面猛扑过来,试图彻底围歼这支被困的唐军。乔定忠则自率中州军第四师殿后,张季振、陈之翰两部则向西面掩杀过去,要与常玉贵等人会合。
姚家村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刘店村中百姓见势不好,也纷纷从村中逃出,跟着唐军一块往西逃。
张季振暗暗叫苦,只得吩咐童蛟领着骑兵,护卫住百姓老幼,跟在二旅三旅之后。陈之翰则以杜景旺在北面拉开阵势护住侧翼,季恩培、黄中善两部突前为选锋,与徐智勤的主力杀得难解难分。
曹柯深恐不能突围,主动要求去往前军。陈之翰皱起眉头觑着他,曹柯急道:“某是降过一次的人,岂可再降!点检只管放心,某只想着杀出敌围,平安撤回汴梁就好。”
陈之翰哈哈大笑起来,又正色说道:“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副点检在后面压阵便是,某去前军。”说罢一夹马肚,直奔前阵而去。
徐智勤以马庙村为据点,同时抵挡着东西两面唐军的夹攻。常玉贵将虞城之下的十二门虎蹲炮全部拉了过来,一顿轰击之后,羽林军第四师步骑协同,向敌阵直冲过去。被炸得七荤八素的南吴弓弩手们从废墟里爬出来,再次以羽箭还击。
在羽林四师的北面,燕州五师也在卢永汉、邢有贵的率领之下,以三千骑兵为前部,顶着敌军的抬枪猛打猛冲。徐智勤神色不乱,调兵遣将,沉着应对。战况一时胶着。
宋城之内,守将路士瞻在陈贯恩的提议之下,拣选五千精卒,从南门突然杀出来,以增援徐智勤军。燕州六师也迅速拉出营垒予以拦截,护城河南岸,又是一场厮杀。
范长清、韩景和两师已经连夜从宁陵赶来,向祖才当即下令,两师人马在宋城西南列阵,以防城中还有敌军杀出。自己则亲率秦存贵的中州三师,驰援马庙村方面。
羽林四师付出惨痛代价,终于杀透敌围,夺下马庙村。一旅团监西齐度手执横刀,直冲至陈之翰马前,眼见这位点检小腿已被羽箭射穿,大声喝道:“还请点检撑住!往西走,咱们替你掠阵。”
“不妨事。”陈之翰咬牙说道,连声催促季、黄二将,领着人马速速向西,曹柯从后面打马过来,焦灼喊道:“杜景旺部还在北面,撤不下来!”
“你先走,某在这里等着。”陈之翰勒住嘶鸣不已的坐骑,“速走!”
常玉贵、梅士岩都进了处处瓦砾的马庙村,眼见地上都是士卒和平民百姓的尸体,常玉贵深深皱眉,对陈之翰抱拳道:“陈点检负了伤,不必在此停留。向都督就在西面不远,你可速去与他们会合。”
“某还有半旅人马在北面,火炮带不出来,全都炸毁了。”
“人出来了就什么都好说!某让梅师监去接应你的部属便是。”
梅士岩二话不说,一夹马肚,率先向北面赶去。陈之翰这才由一伍骑兵护卫着,离开了马庙村。
张季振所部也带着百姓冲出了敌阵,他们在赵庄遇上中州三师之后,张季振复又点起半师人马,反杀回去。
阴沉的天空之下,豫东大地血流成河。乔定忠部且战且退,他们赶到马庙村时,全师已经不足七千人。眼见陈启泰、郭继骐率部赶来接应,乔定忠连忙拽住郭继骐的马头:“郭旅监,不可再往东!”
“乔点检,松手。”郭继骐低声喝道,用力将乔定忠的手拉开,打马向东面赶去。
羽林四师一旅,替下乔定忠的兵马,再次截住御营军,陈启泰一马当先,敌住谢承运。两人枪来朔往,竟是难分高下,心下都是暗赞对手了得。
孙汝林、张季振等人的援军也赶了过来,眼见北面徐智勤部被卢永汉师敌住,亲自赶到刘店村的徐智玄不得不给谢承运下令,退兵返回。
大战从清晨直至黄昏,东唐军成功解救出被围困的同袍,全军退回路河、田营。大营之中的民伕们瞧见成群结队的伤兵回来,都流露出担忧恐惧之色。
各师清点人数,此战之中阵亡九千,负伤的也有四千来人,此外走散的士卒也有不少。围困宋城的战斗,显然已经不能再打下去,陈之翰坐在一块石头上,瞧着医官给自己包扎小腿,提议道:“咱们不妨先退至宁陵据守。敌军虽是解了宋城之围,伤亡也是不小,一时间,并无反攻之力。”
向祖才负手瞧着医官包扎伤口,已经恢复了冷静神色:“咱们不守宁陵,直接退回去,守住雍丘、考城便是。”
向祖才身边的卢永汉诧异道:“连睢县也不要了么?”
“不要了,睢县、宁陵等处,人心未定。”向祖才吐一口气,“雍丘那边,咱们已经联村互保,重定田亩,老百姓都信得过咱们。这一仗,咱们认输便是,来年,再与敌战!”
几个点检心有不甘,都低下头来。向祖才深吸一口气,迈步往自己的中军帐而去,却又半道停下,招手示意范长清过来,沉吟说道:“此战失利,是本官的过失,要向你赔个不是。”
“都督言重了,我师虽败,主力犹在,局面未必没有转机。”范长清低头抱拳。
向祖才摇头:“本官一直以为徐智勤在宋城,料敌大意了啊。此人机变百出,非可小觑。来日,你部便往曹州去,再传信与杨总管,你部,便暂归杨总管节制——教他务必遣兵守住任城。我师虽败,汴梁尚集有重兵,徐家要与咱们争天下,必定是先打山东,你们万万不可再轻敌失手。”
“是,都督的意思,卑职已经明白了。”
徐智玄、徐智勤击退向祖才大军,南吴军也付出了伤亡近七千人的代价,俘虏近千人,还得到了一些火枪和几门被损毁的大炮。谢承运嘟嘟囔囔,一直埋怨徐智勤部未尽全力,徐智玄摆手制止道:“敌军被围之后,战阵不乱,秩序井然,突围之时,这几个敌将,处置也是十分老到,咱们能得此大胜,实属不易。智勤不是未尽全力,而是只能做到这地步,谢副使不必再说了。”
“多谢太子主持公道。”徐智勤神色稍霁,又皱起眉头,“这几门炮,都被毁得不成样子,着实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毁了咱们也一样能仿造出来。”徐智玄胸有成竹,微微一笑,“来日都运回徐州,教江都江宁两处,多遣工匠过来。往后咱们也有了火炮之利,对付北贼,岂非更有胜算?”
“太子殿下说得好。”谢承运咧嘴笑了,“北唐之火枪,这等精致细巧,咱们得每日赶造,多多发付士卒才成。”
第七十六章 番将署点检
唐军果断西撤,弃宁陵、睢县,而据守雍丘、考城,然后又分兵北往曹州。斥候报来消息,徐智勤颇觉意外:“向祖才这回怎么这般老成起来了?”
“彼亦为身经百战之将,有此决断,不足为奇。”宋城府衙之内,徐智玄提笔写字,神色从容,“北贼如今也能料知,吾欲北征,必定先取山东。是以曹、兖、济等处,将来必为百战之地也——听说,如今燕京皇宫之中那位傀儡天子,书画俱佳,贤弟可曾见过其笔墨?”
“没有,卑职又不曾潜入过北地。”徐智勤不感兴趣,也不凑过来瞧太子练字,“既是要打山东,太子殿下为何还淹留于此也?”
“你这是要下逐客令?”徐智玄失笑,他放下笔,瞅着徐智勤道,“北军既退,粮食辎重,丢弃无数,年内想必是不会复来矣。既有闲暇,你何不与孤一道返回徐州,收两个女子,过些快活日子?又或,孤遣你回江宁去,见见妻儿?”
“内子将宅院料理得甚好,不用某回去瞧。”徐智勤依旧兴致缺缺,“既然敌据曹州,卑职愿再领兵往楚丘、单县去,可见机行事也。”
“孤也知道你善用兵,只是连番作战,士卒们都甚是疲累,老卒折损也是不少。”徐智玄摇头道,“你也歇息几日罢,先跟着孤去徐州玩耍几日。”
“不去,卑职依旧留驻宋城便是,在此募兵操练,等着殿下运火炮火枪过来。来日殿下北征,卑职愿为前部。”
徐智玄无奈摇头:“既是这等,孤明日就回徐州去也。山东那边,你有什么提议?”
“让江都王先夺了密州,那边地势开阔平坦,将来攻打青州,也是便捷。”
“这个不用你嘱咐,江都王自然明白。”
徐智勤冷笑一声:“就怕他心中不忿,又擅自动兵。那个顾天鸣自诩文武双全,也不知道规劝一二。”
“若换了是你,能咽下这口气?”徐智玄也笑了,“江都王与顾天鸣之事,孤也拿他们无法。倒是你这边,如今局势平定下来,不可因怒兴兵。总之,万事以稳妥为要。”
“是,卑职记住了。”
唐军陆续返回雍丘、陈留等处,汴梁城中知道大军吃了败仗,折损颇多,百姓们都是心下不安,这几日街市之中,都是早早歇业,一下子清冷起来。陈子豫遂在城中贴出告示,预备在康王府南面扩建官廨,招募民伕,尽早开工。
这道告示迅速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陈子豫又往府衙西路院中去见向祖才。进了节堂,向祖才正在给东都起草宋城战事的详细军报,见陈子豫进来,便点头道:“陈使君来了,你只管坐,某正在写军报,正是头痛得很呐。”
陈子豫叉手行礼,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道:“这军报,说难却也不难。都帅、参政二位,皆英睿神武,都督只管如实呈禀即可,料想他二位,自有决断。”
“话虽不错,只是本官踌躇满志而来,却是白白折损了这多同袍,”向祖才搁笔叹息,“述及战事情形,尤觉难受。”
“一胜一负,兵家常势。况且我师未伤根本,都督是百战名将,何必如此萦怀!”陈子豫正色说道,“都督麾众南下,克复东都,勋功独高,天下瞩目。又旌旗蔽空,鞭指两淮,当此之时,岂不闻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其实还是都督过于心急,夫人者,愈是得意之时,愈须谨慎才是。”
向祖才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才拿起东都发来的军令,喟然道:“恨当日未听此言语也。若非向某贪心不足,何至有此之败。这个是都帅的钧令,若某不是这般急于进兵,早接此令,必定会详虑周全,步步为营,则宋城之战,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无妨,卑职瞧都督弃睢县不守,便知都督方寸未乱,”陈子豫提醒他道,“下官听说军中火炮火枪者,亦有折损,南吴能工巧匠甚多,必能仿造。这事,须大意不得,务必要提醒都帅、参政两位,及时应对。”
向祖才放下军令,长叹一声:“某最为担忧者,便是为此!”
宋城败报送入东都之时,河南大地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惧。霍启明来找郭继恩商议道:“自你我燕京掌兵至今,从未有过这等败仗。虽说未伤元气,到底震动人心,贫道原本就打算往郑州去的,眼下瞧来,还是及早动身为好。”
“我和你一道去郑州。”
“不,你还是回燕京,中州有我在,就决计不会出乱子。”霍启明神色果决,“东北那边,未知形势如何,你我二人,必须有一个回燕京去。我则带着孙光祖元焘等人先往郑州,然后再去汴梁。”
“南吴必定会仿造火炮火枪,燕京那边,得加紧赶出新式兵器,不然,往后战事,愈为艰难。”郭继恩提醒他,“这些事情,恐怕还得由你去主持才成。”
“我写封信,由你捎给方石崖方先生便是。”霍启明摆摆手,依旧信心十足,“如今南吴,处处学着咱们,可惜,只学得皮毛,未及根本,就算火炮火枪仿得再多,也不济事!”
“愿闻其详?”
“咱们是另起炉灶,重定制度,抑官绅,分田地,兴工业,开民智。”霍启明板起手指细数,“此为千年未有之大变革,徐家父子,凭着区区几个官办工坊,不足为惧!”
他摆动麈尾,加重语气道:“小道已经在筹备,要在洛阳新办一处军械厂,造新式大炮!”
“好,要钱要人,我都从燕京划派过来。”郭继恩点点头,“事到如今,有些人,也可以见一见了。”
翌日,官府露布,鲍文敬、李垂兴此前效职伪魏之时所得之家产,全部籍没入官,但其家人皆得赦免,自寻生计,官家不问。又告示,河工、农政诸事,一如前令,皆不更改。霍参政将亲往郑州,巡视河道,再往汴梁,总揽河南、山东两处军民大政。
雷元和告辞离开东都,谢文谦却被郭继恩留了下来,与他们一道往郑州去。到了郑州,霍启明等召集谭宗延、唐成义、葛有昌、张德元、陆况等高级将官议事。郭继恩一直听着大家议论,未发一语,直到结束之时,他才下令道:“乔定忠擢为吴州军检校统领,张季振为副统领兼领监军处置使,率部分驻曹州、成武、考城。调董霆接任中州军第四师检校点检,答里赤为中州军第五师检校点检!”
“啊?”谭宗延大吃一惊,“答里赤虽说立功不少,毕竟是个番将,如何做得点检之职!还望都帅收回成命。”
“费伦图如何?”
“费伦图作战骁勇,可是资历未免不足——”
“那就是了,费伦图做得,答里赤为何做不得?”郭继恩摆手道,“同样是降将,秦存贵、黄云樵等皆可信重,答里赤亦可。这事,就这么定了!”
谭宗延无可奈何:“是,都帅既然已经决定,卑职虽是不服,却也不会去为难于他。”
“答里赤么,练兵、打仗都很是瞧得过。这几年下来,的确忠心耿耿。”谢文谦点头,“卑职这就钤令下去。”
第七十七章 移师巨野城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眼见战事平息,各村各寨之百姓,都在加紧赶收麦子。汴梁、陈留、雍丘各城池,驻守的官兵们值守巡查,操练队列、战阵。巡检答里赤这一旅人马驻屯于陈留西面一处古寺附近,他自己却被点检卢永汉召唤,听候吩咐。
卢永汉的点检官衙设于聚仙镇关帝庙内,庙门之外是几个算命先生的摊子。答里赤只扫他们一眼,匆匆下马进庙,往配殿去参见点检、师监。
点检卢永汉、师监邢有贵都上下打量着这个东胡汉子,脸型狭长,面色微黄,蓄着八字胡须,这副模样实在说不上好看。卢永汉皱起眉头道:“到底是一等勋臣,生得这副模样,也能入了都帅的法眼。”
“卑职,不知道点检在说什么?”答里赤困惑问道。
“你在西京城外那一战,枪挑新附军大将,得了个一等勋章。”邢有贵慢条斯理,“如今又有好事找上门了,先给新点检道喜。”
他说着将命令状递过去:“接令罢。”
答里赤懵懵然离了点检署,懵懵然回到营地收拾物品,与部属们道别,前往中州军第五师的营垒。张季振没有等他来就已经先进了汴梁城。只有检校师监于松林拿着全师名册在临时官署之中等着他。
巡检、旅监们都来参见新任点检,答里赤面对着疑惑和不服的眼神,想了想说道:“某不是汉人,可是用都帅的话说,如今咱们在一只锅里搅饭吃,那便是如亲兄弟一般。往后有什么事,某会领着众位袍泽,行在头里。若是某干得不好,都帅自然也会罢了某的职。众位就算有不服,如今,也得听令行事。”
于松林也是从别部转来不久,他扫视着这几个旅将,沉声说道:“点检的话,几位都听清了罢。操练、垦田,本官与答里点检,会与众位一道去做,上阵杀敌,咱们也不会躲在人后。军纪,想必都是背熟了的,若有违犯,本官须顾不得昔日情面,不管你出身如何,咱们五师,只以答里点检为尊,可都明白?”
“是,职等明白,若有吩咐,必定遵从!”
张季振离了营垒,进入汴梁城,往府衙之中与乔定忠会合。向祖才先与两人道贺,又说道:“都帅点了孟元朋孟参军来做吴州军司马,他会领着几个参谋官从燕京赶来。却不知乔兄弟预备将衙署设在哪里?”
“某一个粗人,来做这统领,都帅岂不是强按牛头。”乔定忠一手拿着幞头,一手摸着寸短的头发,转头问张季振,“季振兄弟以为设在何处为好?”
张季振想了想,简洁说道:“郓州。”
“那咱们就去郓州。”乔定忠起身戴好幞头,“如今范点检所部已经移驻曹州,韩景和师,便依旧留在汴梁,听候都督差遣。”
“韩部你也带走。”向祖才摇头道,“如今曹州兖州都已驻兵布防,你在巨野还得再留一支兵。不然,那徐智勤狡计多出,必定会窥见这一缺口,不可不防。”
“都督提醒得是,那卑职就将韩部也带走了。”
于是唐军近二十万兵马,从汴梁、雍丘、曹州、巨野、兖州、新泰直至青州,布防于千余里长的战线之上。霍启明仔细看过舆图之后,决定提前赶赴汴梁,总率大军。临行之前,郭、霍二人皆往通济渠去察看。河面之上,军民逾万,行船拖淤,绳系拖具,爪耙扬泥,滑车绞拖。清理出来的淤泥则填入田亩之中,以肥土地,赤日之下,一派热火朝天情形。
唐成义赤着上身,英俊瘦削的面庞晒得黝黑,与官兵们一道卖力干活。他擦掉身上的汗珠,对凑过来的唐应海说道:“你随都帅回燕京,可替为兄捎上一封信,给你嫂子。”
当初是霍启明、白吟霜夫妇做媒,唐成义娶了白家乐班的胡琴女窦宝烟,这女孩性情柔婉,孝敬公婆,对弟弟也是极好,四邻无不夸赞。只是唐成义军务繁忙,夫妻俩至今未有孩儿。唐应海听得兄长吩咐,连忙点头应道:“是,哥哥也要当心身子,可别落下伤病才好。”
“哪有那么娇贵,这都是打小做惯了的。”唐成义笑了笑,将汗巾别在腰上,“待清淤事了,某也要去汴梁,一路杀到江南去,也瞧瞧那边的好风光。”
“嗯,”唐应海点点头,有点想哭,“我这个做弟弟的,跟在都帅身边,十分轻松,吃苦受累,一直都是哥哥。”
“我是长子,吃苦不是该当的么,你如今也长大了,别轻易掉眼泪。”唐成义向远处示意,“都帅那边,叫你过去呢。”
瞧着唐应海沿着河堤慢慢走来,霍启明低声说道:“唐成义、伍中柏、张德元这几个年轻将官,如今都已能独当一面,也不枉咱们苦心栽培。”
郭继恩点点头,思忖问道:“中州一师和六师,都会调往东都?”
“如今咱们取守势,要屯那么兵做什么。”霍启明不以为然,“贫道此去,只要挡住南吴攻势便可。待到新式火枪火炮发付各师,再与敌一决雌雄。”
“新枪新炮,”郭继恩沉吟道,“到得那时,各师都要设立幕府,配备参谋。讲武堂,要扩编了。”
“嗯,你回燕京之后,这些事情都要去督办。”霍启明叮嘱他,“尤其是那蒸汽炉,可要放在心上。”
他出神憧憬道:“到得那时,烟囱,汽笛,声声叫唤,这天下,才是真正大变模样矣。”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出神,想象着将来情形。
数日之后,郭继恩携许云萝,自河阴乘船,沿黄河一路向东,又经汲县转入永济渠,向北往燕京而去。
沿途他接见地方官员,询问民情,察觉宋城之败令各处都颇为惶惧,不禁深深皱眉。
愈是往北,愈见百舸争流,千帆竞航,斯为盛景,郭继恩的心情才略为好些。船至德州,船社首领白运广亲自来迎,郭继恩便吩咐他:“日夜不停,本帅要速速赶回燕京。”
船社如今已经更名为燕都船运公司,白运广出任总办,他慨然抱拳:“十日之内,必定将都帅送到!”
船至海津府地界,燕州都督楚信章赶来河边谒见。白运广停船靠岸,郭继恩上岸与楚信章一道漫步,询问东北情形。楚信章摇头道:“沈阳那边还未有消息过来,燕京城中,乞仲烈雄、乞仲文艺父子,皆已下狱。”
郭继恩闻言一怔:“下狱?这也未免做得太过了。”
“下官也觉得太过。尤其是,那乞仲文艺还是今科的进士。”楚信章也摇头,“因为这事,庄院长很是生气,只是政事堂三位,执意拿人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