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饥饿时节
天浩走进寨门的时候,刚好遇到几个村人押着一名步履蹒跚,神情漠然的老妇,朝着议事堂的方向走去。
极度瘦弱的身躯佝偻着,就像一块被砸碎且表面有着大量皱纹的干核桃碎片。白色头发在棕黑色皮肤衬托下异常显眼,数量非常少,在寒风中散乱。无神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灰白,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信号。
这已经是一周以来的第三个人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整个世界变成皑皑白色的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人们活命的希望。没有收集到足够食物的部落,只能依靠入秋以来的积蓄勉强渡日。
从上周开始,磐石寨就已经断粮。
饿得快要发疯的人们,不得不冒着大雪进山狩猎。留在家中的女人和孩子,也刨开村落四周的积雪,用简单的工具挖撬着从比铁块还坚硬的冻土,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点可以果腹的草根和野茎。可是,即便侥幸偶有收获,得到的那点吃食也无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饥饿,成了笼罩在所有村人头顶上挥之不去的可怕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头领和祭司商议之后,无奈的宣布:从村子里挑选出一定数量的老人“抛弃”。
与青壮相比,体弱多病的老人显然属于部族里的负担。他们很少生产,却要消耗相当数量的食物。与其浪费资源养活他们,不如提前解决,让那些健壮的村民能够平安渡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磐石寨临海,人们已经习惯了直接用海水煮肉,这样做出来的食物带有咸味,只是村民们舍不得丢弃猎物内脏,肉汤腥味很重,闻起来令人作呕。
就算是这种淡薄寡味的东西,分到各人手中,也仅仅只有小半碗。
食物必须优先满足青壮组成的狩猎队。至于女人和孩童,顶多只能尝到一点残羹剩饭。在村里,经常可以看到饿极的孩童拿着任何在他们看来可吃的东西磨牙。甚至就连夏天被扔掉最坚硬的大型动物骨节表面,也能看到清晰无比的牙印。
整个村子都在挨饿。尤其是寒冷的冬天,死去的人会更多。
这一切在天浩看来,和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尽管如此,他还是侧身畏缩到木栅墙边,小心翼翼地让满面饥容且神情冷肃的村民们走过后,这才小跑着溜回自家的小木屋。
如果狩猎队没有带回足够的猎物,如果这场大雪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那么,当寨子里所有的老人都被抛弃,饥饿村民们接下来将把其他人当做目标。
天浩有理由为此感到恐惧。
只要有女人,就能生孩子。
至于男人……呵呵,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缺少。
反正明天春暖花开食物丰足的时候,女人们还能生养更多。
……
和寨子里所有的建筑一样,天浩栖身的屋子,也是用粗大的原木建盖而成。粗糙、简陋,却相当结实。这也是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在记忆中,父亲曾经是村里最强壮的猎人,母亲则是公认的兽皮缝制行家。两年前,在一次外出狩猎的过程中,他们被可怕的暴熊双双啃掉了脑袋。虽说残留的尸体被同行的村民们抢了回来,却并未掩埋入土。而是被切块分成了数百份碎肉,成为了村人当日的口粮。
食物,是永远困扰磐石寨的最大难题。无论生老病死,所有村民的尸体都不会被浪费。
进屋前,他特意看了一眼放在门口的木碗。除了碗底一层薄薄的霜花,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每天早晨,村民们都会把各家的容器放在门口。“十人首”和“百人首”们则按照人口,把相应份量的食物分发下来。即便是来自死亡村民的食物分配,也是一样。
磐石寨规模不大,总共也就两百多人。寨子里地位最高的人是头领,其次是巫师。再往下,是两名相当于副头领的“百人首”。最后,就是分管各家的“十人首”。
父母死后,天浩分到的食物也断断续续。有时,甚至好几天才会得到一小块腐烂的臭肉烂骨。尤其入冬以来,他根本没有得到过任何配发的吃食。
如果父母健在,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同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在天峰、天狂两位兄长身上。他们身强力壮,是狩猎队成员,属于寨子里必须优先确保食物供应量的那种人。
“哼!”
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木碗,天浩冷笑着摇摇头,走进屋子。
木屋是北方蛮族的传统建筑模式。巨大的原木从中间锯开,分成厚达五公分左右的木板。地板与地面之间用冻土与岩石垫高,通常有四块墩基和六块墩基两种类型,在墩基之间用碎石和泥土填充,形成中空的矮墙,然后把木板铺在墩基上方,竖板与横板之间交错契合,构成圆形的屋子。屋顶覆盖着干茅草,或者是经过处理的树枝。这种建筑毫无美感可言,却很结实,可以挡住风雪。
木屋底部墩基的数量多少,与房屋主人的身份对应。正常情况下,“百人首”才有资格建造六个墩基的木屋,头领和巫师可以达到八个。如果身份更加尊贵,墩基的数量还可以多一些。
据说,大型部族的王,他们的居所墩基数量超过上百个。那样的建筑已经不能简单的用“木屋”来加以概括,应该称之为“宫殿”。
在天浩的记忆里,这种建筑与南方热带的“吊脚竹楼”颇为类似。区别在于:那时候的吊脚楼是为了隔热凉爽,现在的石墩木屋却是为了保暖。
九岁的妹妹天霜坐在火塘边捉虱子。
这个时代的蛮族身体发育速度与天浩记忆中有很大区别。天霜现在的身高与文明时代成年人差不多。她的皮肤很黑,表面沾染着大量污垢,掩盖了真正肤色的那种黑。长时间得不到充足营养,面颊两边的颧骨高高隆起,微张的嘴唇里露出颜色暗黄的牙齿。
磐石寨里从来不缺兽皮袍子这种东西。无论夏天还是冬天,这是村民们的标准化制式服装。最受欢迎的是巨角鹿皮,其次是凶狗的皮子。尤其是前者,它们吃素,只要不在发情季节招惹巨角鹿,猎人对付起来倒也不难。
皮袍必须将有毛的一面反过来穿在里面才能保暖。天霜身上的这件鹿皮袍子很旧了,破破烂烂。她从死去的母亲那里学到了针线手艺,缝缝补补,用上了很多散碎皮子,尽管如此,却是在寒冷天气里确保不被活活冻死的倚仗。
宽大的皮袍与天霜瘦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隔着五米多远的距离,天浩可以透过皮袍空荡荡的领口,看见妹妹干瘪的**,以及一根根从皮肤下面凸起的肋骨。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黄豆大小的虱子。
按照以往的经验,虱子在夏天最为猖狂,最多只能蹦到秋天。等到冬季气温骤降,这些提前在人类难以察觉角落里留下后代的吸血生物纷纷死亡,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继续重复着固定的生命延续模式。
天霜从散发出浓烈体味的裤裆里抓住一个虱子,塞进嘴里,在牙齿中间咬出清脆的“嘎嘣”声,嚼得津津有味。
虱子也是可以吃的。
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在磐石寨的村民们看来,只要是会自由活动的东西,统统可以归于“食物”的行列。
从门口走到火塘前坐下,蓬头垢面的天霜一直盯着天浩。她深陷的眼窝里散发出狼一般的暗色幽光。
“阿哥……我饿……”
天浩看了她一眼,伸手从自己的皮袍里拿出一块肉,拔出佩刀,在地板上用力切成两半。
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无法独自杀死一头成年獠齿猪。超过四百公斤的体重是这种野兽的力量来源,外凸的獠牙略微向上弯曲,更像是一对朝着正前方随时准备穿刺的利剑。
第二节 思考
很幸运,天浩遇到的是一头幼年獠齿猪。也许是它的母亲正被强壮雄性同类按在地上摩擦,也可能是它的父亲被出轨母亲从悬崖上推了下去……用刀子割断幼年獠齿猪喉咙的时候,饥饿的天浩一边大口吞服温热的血,一边在大脑里迅速估算着这头猎物的各种数据。
除去骨骼与外皮,以及体内各种无法食用的部分,剩余重量为六十至于六十二公斤。
他当时生吃了心脏与肝脏,包括左右两边的腰子。这些内脏富含大量的维生素,必须趁着新鲜食用。天浩割下几块肥厚多油的腰肉,其余的埋在雪堆里,表面做了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记号。
这个冬天很冷,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猪肉根本不会腐烂。
整个磐石寨都在饥饿。没有掌握绝对话语权,没有强大的实力为后盾,就这样扛着一头獠齿猪回家,恐怕一丝肉渣都不会落到自己嘴里。
饿极了的天霜陡然睁大双眼,喉咙里发出极度欢愉的“嗬嗬”声。她丝毫不顾解开腰带的皮袍因为猛烈动作滑落,露出尚在发育但极其瘦弱的身体暴露在兄长眼前,双手如爪子般死死抓住天浩递过来的那块肉。
她抓得很用力,肉块却纹丝不动。
天浩眼里透出凶狠冰冷的目光:“不准说出去,否则我就吃了你。”
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天霜感觉自己的胳膊在颤抖。以前从未见过三哥露出这样的神情,让她感到恐惧,就像面对着一头食人的暴鬃熊。
战栗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全身,天霜有种忍不住想要立刻逃出这间屋子的冲动,可是泛酸胃部传递出强烈的饥饿信号,手指触摸着冻硬了的肉块,熟悉的肌肉纹理瞬间压倒了所有思维。
“我,我不说……”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肮脏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神情:“阿哥,可以给我吃了吗?”
天浩慢慢松开手掌。
他看着天霜急急忙忙抱住那块肉,用最疯狂的速度不顾一切啃咬。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任何东西都会被冻结。木屋里的温度虽然比外面高一些,却还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让肉块变软。
天霜的牙齿并不整齐,尤其是左侧的犬齿已经掉了,这与她常年啃食骨头和肉类有直接关系。
拨开火塘里暗红色的余烬,添了几根干燥的木柴,很快升腾起一股明亮的火苗,逐渐变成了旺火。
冻硬的肉块放在木叉上,在火光映照下慢慢变软。天浩从屋角拎过一桶冻成冰块的海水,用匕首戳开少许碎片,他在肉块表面割出一道道缝隙,将散碎的海冰插进去,这些融化的液体混合着滚烫的油脂滴落下来,在燃烧木柴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嗤嗤”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香的味道。天浩并不担心烤肉的气味传到外面。这是一个被寒冷禁锢的世界,村民们的情况都差不多,木柴必须在秋天的时候就开始预备,在这种天气外出砍柴,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被活活冻死。
看着天浩手里那块油滋滋的烤肉,天霜呆住了。
这东西看着就很好吃,与自己手上这块冷冰冰,硬邦邦的冻肉根本就是两种概念。
香气是最好的诱惑,口水不自觉的沿着嘴角流淌。
面无表情的天浩把烤肉递过去,天霜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满面欣喜的伸出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烤肉的时候,天浩以极快的速度将肉块举高,看着满面不解的妹妹,他露出魔鬼特有的,同时具备诱惑与威胁双重成分的笑容。
“不准告诉别人。”
已经压下去的恐惧再次涌入了天霜脑海。她无法抗拒近在咫尺的食物,也从未想过“拒绝”这个词,只是惯性思维与现实区别让她有些犹豫:“……大哥,还有二哥,也不能说吗?”
“是的。”天浩加上了一句能够让天霜安心的回答:“我会告诉他们。”
……
吃完烤肉,他非常小心地火塘恢复成为原样,又在醒目的位置扔上几块已经发黑的人骨。
天浩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村人发现。
要知道,寨子里所有人,也许只有自己才有余粮。
两块肉都进了天霜的肚子。她吃得很满足,蜷缩在兽皮堆里沉沉睡去,干瘦的脸上带着微笑。
北方蛮族的建筑很有特色,不考虑美观和艺术感,一切从实用角度出发。中空的两层半壁之间填充着白绒草,这种植物夏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到了秋天成熟,剥下发黄的植物外壳,收集里面柔软的草芯,加上松软的兽毛和枯草,相当于在木屋夹层里安装了一道隔热层。
天黑了。
这里没有任何一种娱乐项目。
往火塘里加了几块木柴,黑沉沉的屋子里多了些明亮光线,摇摇晃晃,在墙壁上照出沉默的人影。
抬起手,摸到了脸上粗糙的皮肤。十六岁的天浩正处于发育期,虽然没有镜子,他还是凭着双手缓慢的触摸,感受着自己削瘦的面颊,略有些外凸,幅度却不是很大的颧骨。眉弓很高,搭配着高挺的鼻梁,符合曾经那个时代的人类审美标准。吞咽口水的时候喉结在滑动,坚硬的牙齿表明钙质吸收效果不错,舌头对食物口感的判断也符合基本味觉标准。
这具身体不属于我。
但现在,他就是我。
文明时代的我已经死了。战争毁灭了一切,基地里的幸存者寥寥无几。在最后的日子里,最后的战士被技术手段封存起来,包括天浩在内,只剩下记忆,还有基因。
培养舱是他对文明时代记忆的最后片段。洁白的椭圆形,长度为十五厘米,除了基因活化因子,其中填充了维持细胞生存的营养液。
基地毁于火山爆发,建造基因库的时候已经考虑过发生这种灾难的可能性。多达上万个培养舱的保护措施被激活,它们像一颗颗白色炮弹被弹射到空中,在自动旋翼的帮助下缓缓降落。
在那之后,天浩陷入了长时间的记忆空白,直至再次苏醒。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童话故事里的史莱姆……不,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一只史莱姆。软软的,黏黏的,一团粘在破损培养舱内壁上的烂泥。如果一定要用某种东西作为对比,变质发臭呈灰黑色却保持着足够湿度的烂鸡蛋,这个比较贴切。
天知道培养舱砸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地震?还是海啸?总之它出现在地表,而且严重受损。本能意识清清楚楚告诉他: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找到寄生对象,否则死。
天浩是属于这个男孩的名字。他碰巧的那个时候走过来,看到破损的培养舱,弯腰捡起,然后……我变成了他。
他第一次觉得选择是如此重要。在这个男孩出现以前,两只钢喙鸡从培养舱旁边走过,还来了一头凶狗。尽管距离最后时限只剩下四小时二十二分钟,他还是强忍着活下去的冲动念头,强迫自己等下去。
我进入了他的身体。一部分通过皮肤表面进行渗透,一部分直接钻进鼻孔,寄生体与宿主之间的融合时间为二十三分四十七秒。想要达到最好的效果,融合时间必须达到四十八小时。但是天浩计算过,这是宿主可以承受的时间极限。
寒冷环境下,长时间保持僵立不动非常危险。再这样下去,宿主会被活活冻死。
融合时间不足的后遗症在宿主身体开始活动后显露出来。天浩被那头幼年獠齿猪面前显得很狼狈,手忙脚乱,连续两次失手,佩刀没有准确命中目标。不过还算幸运,第三次攻击,干掉了那头猪。
无论钢喙鸡还是凶狗,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与宿主之间达到这种契合度。
毕竟,我们都是人类。
虽然我的年龄可以成为他的曾曾曾曾……祖父。
从我决定进入培养舱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少岁月?
几百年?
还是几千年?
这是一个很难找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天浩只知道:培养舱虽然加装了多臂式机械足,却无法像其它交通工具那样,拥有长距离移动能力。大部分储存能量都供给了舱内物质,它的极限移动距离最多不会超过五十公里。
基地建造的位置在温带。历史资料表明,此前没有任何一年的气温会下降到这种程度。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天浩,也就是自己寄生的这个宿主,通过读取他的大脑记忆,目前所在的位置距大海不远。
基地的位置应该在内陆才对。
首要迫切解决的问题,就是营养。
在天浩的脑海当中,原本属于宿主的思维里,“食物”两个字占据了最多的思维成份。不仅是他,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少有真正吃饱过的感觉。附近山林里的动物虽多,却很难捕捉,其中更有凶残嗜血的猛兽。
他目前需要少量,多次的进食,而不是像传说中的饕餮那样,一次性把所有食物吃个精光。
第三节 回来的狩猎队
对面,熟睡的天霜翻了个身,发出含糊不清的梦中讫语。
天浩在沉默中注视了她很久,确定目标的确是陷入沉睡状态,这才舒展了一下腿脚,从皮袍里拿出另一块肉。
那是他现在的妹妹,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冻肉已经在袍子里变得软化,却依然冰冷。天浩张开嘴,用强劲的咬肌将肉撕开,慢慢咀嚼。
他可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但目前的身体状况需要大量营养。融合就是这样,初次融合时间不足,就必须花费成倍的时间和营养进行补充。天浩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不考虑身体吸收与口感、味觉等因素的情况下,生肉中含有的能量与营养比熟肉要多得多。
生活也是一种融合。
虽然这是一个让天浩完全陌生的时代。
尽管淋上了少许海水,生肉的味道还是很糟糕。天浩不挑食,他觉得这顿快餐也还过得去。从皮袍里拿出带回来的最后一块肉塞进柴堆,他拢了拢放在屋角的干草,靠上去,说不出的轻松与舒服感从背部传来,很快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忽明忽暗的火苗映照着天霜熟睡的侧脸。她的皮肤虽然沾染着污垢,却可以看出是黄种人,黑色的头发,同样颜色的眼睛,这一切都让天浩悸动跳跃的神经缓缓变得安定下来。
我选择的寄生对象不是白皮,也不是黑鬼,他的身体的确很瘦弱,但就目前来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夜,渐渐深了。
屋外刮过的风,发出令人心悸的狂吼。仿佛在黑夜中寻找食物,肆意剥夺灵魂的魔鬼。
远处,传来阵阵低沉的呜咽,还有金属劈砍硬物的碰撞,以及某人临死前发出的惨嚎。
已经无法考证以老人作为粮食补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遗留下来的习俗。通过被自己强行夺取了身体的宿主记忆,天浩知道每年冬天寨子里的总有一些村民会一这样的方式被消耗。作为必不可少的补充,来年春暖雪化的时候,就必须从邻近的其它村寨里抢劫更多的人口。
在村口看见的那名老妇,想必已经被杀。
明天,寨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能分到一些。
虽然味道肯定很淡,却毕竟是食物。
……
半夜,厚木板做成的门从外面被推开。裹挟着寒冷的狂风呼啸直入,吹散了覆盖在尚未燃尽木柴表面的灰,冷风带来了更多的氧气,晦暗余烬立刻变得明亮起来,火红色光线清清楚楚照出了闯入者的面孔。
超过一米九左右的个头,在人均身高超过两米的北方蛮族部落里只能算是矮子。从未洗过的鹿皮袍子与磐石寨里其他人一样肮脏不堪。四十多岁的闯入者很精壮,从短皮袍前摆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结实,偏偏佝偻着背,丝毫没有男人应有的雄壮威武,尤其是那双在蓬乱头发下面不断转动的眼睛,充满了森冷与怨怒,还有毫不掩饰的失望。
他看到了几乎是立刻醒来的天浩,还有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睛,在兽皮堆上扭动身体的天霜。
宿主记忆告诉天浩,来人名叫平俊,是自己的直接管理者,寨子里的一位“十人首”。
北方蛮族的各个部落管理模式都差不多,“十人首”的职责与文明时代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或者是户籍警颇为相似。通常是三户产生一位十人首,若是人数不足,就以更多的户数补足。四户,甚至五户都有可能。在管辖范围内,所有大小事务都必须经过十人首。他们直接对更上一级的“百人首”负责,相当于部族内部的基层官员。
平俊用凶狠的目光迅速在两兄妹身上扫过,他死盯着天浩看了足足五秒钟,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嘭”地一下用力摔砸着房门。
“码的,居然还没把这两个小杂种饿死!”
咒骂的声音很低,在这个寒冷到极点的深夜,平俊刻意压制的骂声很快被风雪吞没。
他不认为自己的愤怒发泄能被屋里的两兄妹听见。
正常情况下,的确如此。
天浩的融合程度虽然低,听觉和视觉却尤其敏锐。
嘴角慢慢向上弯曲,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
懵懂的天霜被冷风和巨响惊醒,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皮袍。她满面茫然地看着天浩:“阿哥,出什么事了?”
天浩躺在那里没有动,平静地回答:“没什么,睡吧!”
他想起了白天时候放在木屋外面那只的木碗。除了落雪,里面什么也没有。
寨子里的老人被杀了,或多或少,自己和妹妹都应该得到一口食物。
平俊这个“十人首”是打算把自己和天霜活活饿死。
缺粮的时候,部落里的分配原则就谈不上什么平均公平。优先保障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其次是被巫师认定有着“高频率生育”能力的女人。在确保部族血统延续的前提下,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排在被消耗掉的第一序列,其次就是瘦弱的孩子,以及女人。
既然随时可能被放弃,也就用不着在可能当做食物的弱者身上浪费更多的肉。作为十人首,在拒不分配给两兄妹食物这件事情上,平俊有着充分的借口和理由。
文明时代的逻辑让天浩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利益,就会产生纷争。人类之所以用最凶残的手段对付同类,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取专属于他们个体的好处。
如果自己和天霜死了,收益最大的人,就是平俊。
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肉。
……
太阳像往常一样,从地平线东方升起。
厚厚的云层遮挡了阳光,在天空中形成令人畏惧且厌恶的阴霾。从夜晚带来的寒冷无法被驱散,只能停留在冰封雪锁的地面上,深深钻进地下,把原本松软的泥土死死冻结,变成堪比金属的最坚硬物体。
“来了……他们,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
一个十六岁左右,身材高瘦,正处于发育却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腰间裹着几块兽皮的青年男子神情亢奋地喊叫着,从村口的望塔方向飞快跑来。
喊叫声带有明显的惊讶成份,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更多的,则是恐慌和紧张。男子飞快穿过村寨中央的大路,以最快速度冲进头领居住的木屋。沿途,一座座屋子的房门和窗户被推开,露出一张张被刺耳叫声从睡梦中惊醒,彷徨带着几分茫然的面孔。短暂的观望过后,人们开始从各自居所里走出,相互低声交谈着,朝村口方向不断汇聚。
用粗大原木钉成的寨门已经敞开,一支从远处山脉里缓缓走来的队伍,慢慢进入村民们的视线。
四十三个人,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女青壮年。兽皮缝制的衣服使他们看上去显得强壮粗豪,超过两米的黑灰色身影在雪原显得异常高大,产生了强烈的视觉震慑。他们背着硬木制成的巨弓,扛着粗木长矛,脸上的表情疲惫困顿,仿佛从雪地里拔出脚来向前迈步都觉得困难,身上也带着发黑冻结的血痕。
队伍走得更近了,可以清楚看到队伍里有几副用树枝做成的担架。虽然还不清楚躺在上面被抬回来的究竟是谁?但村民们只觉得心脏如同被无形巨手紧紧抓住,揪得很紧。
身材高大,满头粗硬乱发和胡须的孚松站在寨门前空地上,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焦虑和烦闷。
身为磐石寨的头领,他接到消息后就立即赶了过来。
那是上周派出去的狩猎队。出发的时候,一共有五十七个人,都是寨子里最强壮,也是经验最丰富的猎手,可是现在回来的人数明显对不上号。
至于担架……孚松很清楚,如果不是受了无法支撑的重伤,磐石寨的猎手根本不会用到这种东西。
半小时后,狩猎队终于走进了寨子。
“阿华呢?阿华在哪儿?”
“怎么连天峰也受伤了?”
“天哪!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哪儿?”
从旧木桩杂乱堆成的村口,瞬间被男男女女上百名族人围得水泄不通。
走进寨子里的猎手们神情木然,脸上一片灰败。他们顺序将担架倾覆,几具僵硬尸体在冰冷的积雪地面上堆着,像一根根颜色诡异的木头。
两具担架平放在望台屋檐下没有落雪的位置。天峰和旭平躺在上面,奄奄一息。前者的左臂从肩部开始扭曲,显然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拽脱。后者的伤势也极其严重,只是他们身上都盖着厚厚的兽皮,看不出具体状况。但他们都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寒冷,或者是伤口被扯动带来的痛苦。
孚松用粗壮有力的胳膊分开黑压压的人群,走近担架的时候,他感觉脚步有些虚浮。掀开厚重的兽皮,他看到天峰左胸还有一道狰狞的裂伤,整个肌肉层已被撕开,露出两根从中部断开的肋骨。
旭平的伤势更严重:他的腹部几乎被彻底撕裂,从中部分开的伤口朝着周边方向延伸出多达六处缺口,中间位置缺失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皮肉,露出表面粘膜已经干硬的青灰色肠子。
第四节 伤亡惨重
狩猎队长永钢的年纪已经超过四十,满脸都是粗硬的胡茬,皮肤颜色灰暗,也很粗糙。他推开嘈杂的人群,大步走到头领孚松面前,长长呼了戴着白色热雾的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低沉:“这一趟很不顺利,我们遇到了暴鬃熊,损失了十二个人,天峰和旭平重伤。没有弄到什么猎物……这个季节的暴鬃熊实在太强了,我们没办法把所有尸体都带回来。”
顺着他的指引,磐石寨头领孚松把目光集中到狩猎队伍之前放下猎物的那个位置横七竖八堆着几具冻硬的死尸。那些已经冻成冰块,被霜花覆盖的死白面孔,都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就在尸体旁边,还有十几只用绳索串起的雪鸡和野兔。
不知道为什么,孚松忽然想起寨子中央那间厚实圆木搭建而成的粗陋房屋。那是族里平时用作储备猎物的仓库。屋子的空间极大,摆放恰当的话,足够装下几百头野牛。然而,用粗木制成的猎物架上,现在只零乱地挂着几只晾干的雪蛙、数十条表面已经变黑的大泥鳅、以及两头被冻得**的野狍。
这些,就是全族两百多人仅剩的粮食。
今年冬天来的特别早。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整个世界变成皑皑白色的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人们活命的希望。
原本以为,在积雪封闭道路前,狩猎队能够从山里带回足够多的猎物。现在,却足足搭上了十二个猎手的性命。
损失很大。对饥饿的村民来说,死掉的猎手也是食物。
“头领……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明显经过压抑,带有几分失落和悲观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慢慢传来。
不用回头看,孚松也知道,那是族中掌管巫祭的长老巫行。
不仅是磐石寨,整个北方蛮族所有的部落,所有巫师都以“巫”为姓氏,身份地位堪比贵族,比没有姓氏的普通族人高了很多。
孚松虽然身为头领,没有得到族长的赐予,不能拥有姓氏。
他无奈地摇头叹息:“……明天,带上几个女人,到南边走一趟吧……”
南面的山梁背后,有一个人口近千的大寨,其中成员多为男子。他们彪悍、健壮,对于女人的需求也更多一些。平常时节,一个女人在那里可以换到一头野牛,或者几只野羊。
一头牛的肉比一个人的肉多。只是为了吃饱,交易倒也划得来。
“这……”苍老的巫行迟疑着,半天也没有答腔。
他并非不明白头领孚松的意思。只是今年冬天猎物稀少,就算南面的大族人多势众,严寒之下,恐怕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储备。到时候,只怕以人易货不成,反倒连自己的女人也会被对方抢走。说不定,还会被当作过冬的食物全部宰杀。
可是,不换又能怎么办?
狩猎队带回来的东西不多,仓库里只有一点点存粮,还有昨天刚刚杀掉的老妇,掺上一些草根和树皮,勉强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若是这几天再没有任何收获,全族人只得活活饿死。
或者,以抽签的方式相互而食。直至明年天暖雪化。
想到这里,年近七旬的巫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枯皱干瘪的面颊上,萎缩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搐着。如果当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过冬,到了明年春天,族里能够活下来的人,恐怕也剩不下十之一、二。
冬天才刚刚开始,就必须靠吃人度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年,该怎么办?
孚松眼里满是苦涩和无奈,他走近被人群围住的担架,大声发号施令:“快让开,把天峰和旭平抬进屋,他们需要休息。”
……
警戒者从寨子入口发出第一声喊叫的时候,天浩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木屋。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看到了所有的事,狩猎队长永钢、头领孚松,以及祭司巫行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走过去,与二哥天狂一起从地上抬起起担架,将受伤的大哥天峰带回了木屋。
按照文明时代的标准,身高达到两米三的天狂就是一个巨人。他没有像其他狩猎队员那样穿着厚皮袍子,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袖皮背心。小麦色的皮肤紧绷,胳膊上分布着钢铁般坚硬的肌肉。身体素质虽然强悍,却无法抵御寒冷。走进屋里刚把担架放下,他立刻跑到火塘前坐下,伸展开抖抖索索的双臂,带着脸上被逐渐化开的舒服表情,享受着久违的温暖。
他的皮袍盖在天峰身上。如果不这样做,重伤无法活动的天峰早已被活活冻死。
睡眼惺忪的天霜从兽皮堆上站起,跌跌撞撞走过来,看到人事不省的天峰,眼里透出一丝惊恐,双膝一曲在担架旁边跪下,“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哥,你怎么了?”
刚放松下来的天狂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他猛然从火塘前转身,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不准哭!再哭老子就把你扔出去!”
吼声很大,吓住了正摸着眼泪的天霜,也把昏迷中的天峰唤醒,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浩走到天霜身边,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毫无感情:“去,找平俊把我们今天份额的肉要回来。”
父母都死了。他们的头骨就插在门外的木桩上。狩猎队刚回来,同样身为“十人首”的大哥天峰又受了重伤,寨子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天霜很安全,平俊就算想要对她下手,也不会傻乎乎的选择现在这个时候。
看着天霜推门出去,灌进来的寒冷气流使天狂越发凑近了火塘。他看了一眼坐在担架前的弟弟天浩,皱起眉头,瓮声瓮气地问:“家里有吃的吗?”
“等等吧!会有的。”天浩低头注视着被自己寄生的宿主长兄天峰。
他一直在呻吟,被拽脱的手臂完全翻转,伤口部位的皮肤和肌肉一片黑紫,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柔软。这种痛苦难以忍受,尤其是撕裂与扭伤。只是看见天浩的时候,天峰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
“……阿弟……我们遇到了暴鬃熊。那些家伙块头很大,有好几只。阿生他们当场被拍死,连脑袋都被碎了。我被了一巴掌,要不是永钢叔拼死护着……恐怕也是回不来。”
天狂听见说话,连忙从火塘前转过身,很是关切地跪在天峰旁边:“大哥,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很暖和……回到家里,就好多了。”二十岁的天峰安慰着弟弟,他有着远超实际年龄的成熟。
天霜带回来小半条肉。她用化开的雪水洗刷,然后架在火上略微烘烤,烧掉表面的毛发,用小刀从软化的手指上剜出脏污,换大刀将整条胳膊剁成碎块,装进一口被烟火熏黑的阔口锅里,放水熬煮。
磐石寨虽然距离海洋不远,却因为气候与附近地形的缘故,很难得到盐。寨子里家家户户的调味料都一样,无论任何食材炖煮,都会放上一点海水。
天浩在担架前坐下,安静地注视着天峰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他的瞳孔深处隐约闪动着思索光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惊讶的感觉在脑海里浮起。带着疑惑,天浩站起来,走过去。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老祭司巫行与他的长子巫且站在外面。
“敲门”这样的行为……搜索宿主的记忆,整个磐石寨,大概只有祭司谨守着这般礼仪。
看着天浩,老祭司脸上一沉,他毫不掩饰眼睛里透出的厌恶,没有说话,直接从天浩面前走过,径直来到担架前。
天狂和天霜恭恭敬敬跪坐着行礼。祭司是寨子里身份最尊贵的人,甚至超过了头领孚松。能够与神灵沟通的人充满了神秘感,必须敬畏。
巫行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液体,看上去像是汤药。他把碗摆在靠近天峰头部的地板上,带着几分怜悯与无奈,叹了口气:“把这个喝了,它会让你变得舒服些。”
天峰说话很困难,只能虚弱地微微点头。
身材魁梧的天狂眼睛里充满崇敬,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脸上全是激动与说不出的期盼:“大祭司,帮帮我大哥,请您一定要救活他。”
苍老的巫行注视了奄奄一息的天峰片刻,站起来,在沉默中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天浩一直站在那个位置没有动。巫行父子离开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老祭司的眼睛。除了厌恶,那双眼眸里还有深深的失望。
锅里的肉汤已经沸腾。天霜小跑过去,用木勺盛了一碗。肉虽未烂,汤却可以喝了。她觉得,受伤的长兄天峰现在更需要一碗热乎乎的肉汤,而不是大祭司送来的药。
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人,才会明白那种煎熬的折磨。即便是强壮的天狂也面有菜色,他一直在用力吸着鼻子,仿佛空气中那些香味具有实质,可以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胃。看着妹妹把肉汤送到长兄面前,小心翼翼用木勺喂进嘴里,天狂觉得肚子一直在叫,却必须强忍着诱惑,不断吞咽着口水。
如果这锅肉汤可以让长兄活过来,伤势痊愈,就算自己活活饿死,强悍如巨人的天狂也觉得很值。
第五节 我可以救你
天浩伸手把放在地板上的那碗药端到一边。他控制着手臂力度,动作幅度非常小心。看上去,就像是为了不妨碍天霜给天峰喂汤,故意把药碗挪开,给她腾出足够宽敞的空间。
谁也没有注意到天浩将中指探入药碗,指尖飞快蘸了一下黑色药液,然后塞进嘴里,迅速吮了一下。
能够在文明世界最后时刻被选中成为继承者,有资格以细胞形式进入培养舱休眠的人,都经过异常严格的挑选。他们必须是强大的战士,必须拥有丰富的知识,僵局艺术与慎密的逻辑思维……用那个已经毁灭时代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人类精英”。
一丝苦味在舌尖上蔓延,麻木感随即在口腔里弥漫。品尝的药液不多,天浩精确控制着数量,这足以让他判断出构成这碗药的具体功效。
对神经反射具有强烈压制作用的麻醉剂。用文明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改良版本的“麻沸散”。
天浩微不可察地微皱了一下眉。
天峰的伤势很严重,目前最为迫切的就是灭菌消炎。很幸运,现在是冬天,如果换了是炎热的夏季,他根本不可能撑到现在,早已死在了路上。
在北方蛮族这个特殊的群体里,“祭司”相当于巫师,也等同于萨满,甚至可以理解为三者的集合体。他们负责日常祭祀,负责与神灵沟通,也负责族人的身体健康。其地位与职能有相当一部分与文明时代的医生重叠。
如果说寨子里有谁能救活天峰,除了老祭司巫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他偏偏送来一碗麻醉剂。
天浩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医术实在太落后了。老祭司之所以这样做,显然已经束手无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伤者的痛苦,让天峰在舒服的睡梦中死去。
天峰喝了小半碗肉汤,就不再张口。他把头扭到一边,闭着眼睛,躲开了天霜送到嘴边盛汤的木勺。
天狂用力按住肚子,这样可以略微减少肉味香气对饥饿身体的诱惑力。他嘴角不断流出饥馋的口水,急急忙忙连声劝道:“大哥,你得吃啊!多吃才能好得快,你把这锅肉全都吃了,一定会好起来。”
天峰苍白疲惫的面皮微微有些抽搐,唇部肌肉收缩与扩张幅度非常小,执拗偏向一侧的脖子丝毫没有变化,随着口水吞咽动作上下耸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的此刻思维,正在饥饿与理智之间激烈碰撞。
天浩走到距离天峰头部很近的位置,盘腿坐下,俯低上身。木柴在火塘里熊熊燃烧,天浩盯着长兄天峰那条已经肿胀变黑的胳膊:“哥,你想用自杀,把食物留给我们?”
天霜呆住了,端在手里的汤碗差点儿松滑掉落。
天峰脸上神情明显一僵。他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坐在面前的“弟弟”。
性情粗豪的天狂眉毛拧在一起,抬手指着天浩张口骂道:“你这是在咒大哥死吗?信不信老子……”
“你给我闭嘴!”
天浩猛然转身,眼眸深处透出凶悍到极点的冷光:“耐心点儿,听我把话说完。”
凶猛的天狂愣住了。
记忆中,三弟是个性子温吞,平日里总是沉默,看上去很是懦弱的人。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正面顶撞自己,尤其是那双一贯恭顺的眼睛,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释放出森冷的目光。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大哥和二哥你们出去打猎的这段时间,平俊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村里连续杀了好几个老人,按照头领和祭司定下的规矩,每个人都应该分到一些。但是四天了,我和阿妹一块肉也没有得到。”
胳膊上肌肉虬结的天狂微怔片刻,怒意仿佛引爆的炸弹瞬间在脸上弥漫,粗线条的他理解方式简单直接,解决办法也一样:“平俊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重伤的天峰被剧痛折磨着,却没有失去理智。他强忍剧痛,吸着冷气,用精明的目光在天浩与天霜两个人身上扫过,疑惑地问:“四天?你们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天浩在宿主大脑里搜索着之前的记忆:“秋天装粮食的袋子里能抖出来一小把糠皮,阿妹饿得实在受不了,她一直拔自己的头发吃,还有虱子,指甲也被她啃得很厉害。我把之前剩下的骨头熬了一下,没多少油水。很幸运,我昨天打到一头獠齿猪,这才坚持到你们今天回来。”
天峰与天狂同时露出极其震撼的神情。
“獠齿猪?你居然能对付那种野兽?”
“老三,肉呢?回来的时候我没看见啊?”
天浩简单地解释:“那是一头小猪,我把肉藏在外面,每次带回来几块,不会被人发现。”
说着,他解开皮袍,从衣兜里拿出几块硬邦邦的冻肉,放在木屋地板上,就像一块块颜色怪异的石头。
“平俊是十人首,食物具体怎么分配,他一个人说了算。这种事情就算闹到头领那儿去也没用。他敢这么做,肯定事先找好了证人。何况大哥二哥你们不在家,光是我和阿妹两个人,就算事情闹开,估计没有多少人相信,还会觉得是我和阿妹故意生事,想从平俊那里骗到更多的肉。”
天浩说话的语速不快,字句清晰,逻辑分明。他小心谨守着宿主原有的各种习惯,在适当的时候做出少许因为环境产生的改变。
“寨子里缺粮,老人杀光了就杀孩子,孩子杀光了就杀女人。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你们也听头领说了,他让巫老带着女人去南边的寨子换粮食。暂且不论这件事成不成,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已经非常危险。如果哪天平俊带着一帮人闯进来,把我们一刀一个宰了,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再次低下头,天浩幽暗色眸子深处闪烁着令人信服的微光:“所以大哥你必须活着。因为你和平俊一样,都是十人首。”
这是他昨天思考了一整夜得出的结论。
与宿主身体融合需要时间,还需要大量的营养。文明时代毁灭太早,基因融合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理论阶段。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基地也不会在最后时刻将所有成员转为基因形态,在培养舱内进行封存。关于融合,天浩没有任何前人的经验可循,也没有任何可堪参照的例子。
他只知道融合就是进化,需要逐渐不断的积累。
北方蛮族在文明历史上从未有过记载,这片冰寒荒凉的土地对天浩来说无限陌生。很幸运,选择的宿主体质健康,虽然在他的同类当中属于弱者,却并非没有改变的可能。
第一个融合点很容易产生。在“体能”与“大脑”两条选择线上,天浩谨慎地将其投入了“大脑”。
他迫切需要获取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强大敏锐的思维反应和处理能力,在陌生环境里比强壮身体管用得多。
只要天峰这个名义上的“兄长”活着,自己就有了喘息的时间。
不断摇曳的火光在天峰脸上照出凄苦和无奈,他发出长长的叹息。
在磐石寨,健壮的男人才有得到食物的资格。断肢造成的残废,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死亡。因为伤者没有行动能力,无法耕种,更谈不上什么狩猎,还需要其他人的照顾。没有任何寨子会收养残疾村民。如果短时间内他的伤势无法恢复,一样会被村人当做过冬的食物吃掉。
在严峻的生存面前,亲情和友情就像空气一样透明。
“我恐怕好不了了。”来自肩膀与胸口的剧痛,使天峰说话觉得很困难:“杀了我吧!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多瞒几天。你们哪儿也别去,就呆在家里,能吃尽量吃,多吃才能长得壮。如果平俊再来,天狂就出去应付,随便找个借口把他赶走。天浩和天霜你们多吃点儿……三天,或者四天,等到头领和巫老来了,你们也应该把我吃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算故意隐瞒我的死讯,看在你们吃了那么多的份上,他们也不会对你们下狠手。毕竟寨子里需要人,你们吃饱了,就不用分其他人的粮食。”
天霜被吓得不轻,她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哥你不要死,我不吃了,我……我一点儿也不饿。”
凶暴天狂眼睛有些发红,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浑身上下释放出类似野兽发狂的气息。脑子里不断出现兄长因为残疾无法行动,被村人拖走宰杀的可怕画面。这让他忍不住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连手指也开始颤抖。
旁边土灶里摇曳升腾的火焰,映出天浩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宁定:“大哥,我可以救你。”
三个人同时把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救……救我?”天峰强忍着来自伤口的痛苦,疑惑地望着他,显然没有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
“我可以让你的这只手复原,还有你胸口的伤,也可以治好。”天浩加重了说话语气,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
第六节 悲哀的对策
在已经毁灭的文明时代,天浩虽然不是医生,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疗护理训练,但他对人体骨骼、肌肉和血管的分布理解,却有着非常清楚的认识。何况,北方蛮族与前代人类身体结构区别不大。
这其实是磐石寨里大多数村民都明白的常识。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每一户村民的汤锅里,都煮过自己同类的肉。体验次数多了,看也看得明白。
天峰胳膊的伤势算不上严重。他只是肩肘脱臼,只要切开皮肉,让骨头复位,再辅以外物固定和伤药包扎,很快就能痊愈。
胸部的伤口关键在于断骨处理。接上骨头,对外皮和肌肉层进行缝合,以天峰强悍的体质,加上细菌活动处于低潮期的寒冬,辅以足够的食物和营养,很快就能康复。
自身没有强大到可以对抗一切的时候,天峰这个“十人首”必须活着。
他是宿主的长兄。
“……这怎么可能,就连大巫师也做不到……”
天峰虚弱地且本能地摇了摇头。惯性思维在脑海里延续,就像顺流直下的泉水冲撞在突兀出现的岩石上,瞬间飞散四溅。他忽然醒悟过来,陡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天浩,腮边肌肉微微有些抽搐:“等等!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可以治你的伤。”
天浩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肯定:“虽然没有绝对把握。但不管怎么样,除了我,没人可以帮你。”
……
头领木屋。
孚松和巫行坐在火塘边,陷入沉默。
相比寨子里的其它建筑,头领的木屋只是体积略大,风格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装饰上也与磐石寨里普通人家一样,只有插在门口木桩上的人类或者动物头骨。
“……你和永钢明天就出发吧!带上二十个女人,到南边的部落走一趟。”孚松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沙漠中长途跋涉缺水濒死,奄奄一息的待亡者。
脸上满是皱纹的巫行沉默着点了点头。苍老的他伸手从旁边柴堆里抽出一根,想要添进火塘,重新拨活那堆半死不活的余烬,却只能在松散的火灰里来回徒劳。
过了近半分钟,孚松成又说了一句:“另外,把阿玫也带去。”
巫行面色一僵,忽然如被冰封了一样,完全不敢稍有动作,甚至于连呼吸都在极度的恐惧中凝止。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阿……阿玫?卖掉阿玫?你,你确定?”
孚松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你疯了吗?她可是你的妻子。还……还有,她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祭司巫行顿时怒火上冲,咆哮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孚松面有菜色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寨子里已经没有食物。这个季节在山上活动的野物只有凶狼和暴熊。海边全是冰,我们弄不到鱼。没有吃的,到时候阿玫一样会饿死。到了南边,她也许还能活下去。用一个女人换一头野牛,寨子里的人也能吃得更久。野牛的肉……比女人身上的肉多。”
巫行愤怒地瞪着他,没有继续争辩,脖颈上粗大的血管不住跳动着,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切诉诸暴力的想法。当粗重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也耗尽了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颓然坐下,脸上满是无法抹去的悲哀。
阿玫是寨子里最和善的妇人。性子温和,长相也不错,吃苦耐劳。现在,却必须被当做货物交换出去。
凭心而论,头领做的没有错。只要最强壮的男人和女人能熬过这个冬天,磐石寨就依然存在。如果连他们都无法支撑,寨子只能像其它被冰雪吞没的村落一样,被人们永远遗忘。
孚松并不自私。在换人这个问题上,他首先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女人。
“天峰和旭平怎么办?要不要去请大巫师?”停顿了一会儿,巫行继续着未完的谈话。虽然他已经知道孚松的答案,可是作为对寨子头领的尊敬,仍然要保持必不可少的礼仪。
“请大巫师至少要一头牛,仓库里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我看过他们的伤,天峰肯定是残废了,旭平恐怕连今天晚上也撑不过去。”孚松用呆滞暗淡的目光看着火塘:“你已经给天峰送了药。这样吧!再给他们双份的汤,尽量稠一些,让他们好好吃一顿。反正是活不了,他们吃了,不算浪费。”
听着屋子外面如同鬼哭般的“呼呼”风声,巫行堆积着皱纹的脸上全是痛苦:“往后该怎么办?”
“老规矩:孩子和老人先抽签,然后是女人,最后是男人。作为头领,我加入到老人和孩子的第一组。”孚松端起摆在旁边的木碗,一口喝干碗里的水。胃里发酸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用这种方式解决饥饿。
巫行脸上酥松的浮肉微微颤抖,皱纹也被挤压得刀刻般深邃。
他并不怕死,只是对未来感到绝望。
孚松沉默着,麻木的眼神空洞无物,仿佛无生命的雕塑。
突然,屋子外面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还有慌乱恐惧的喊叫。
两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停下,只听见“咣当”一声响,沉重的木制房门从外面被人猛然撞开,冲进一个满面惊惶的中年村妇。
“阿研,你怎么了?”
孚松和巫行同时认出,这是被派去照顾天峰的女人。对于在狩猎中受伤的男人,寨子里都比较照顾,派人过去帮着做点儿吃的,口头上安慰一下,仅此而已。
阿研看上去慌张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恐慌和奔跑耗尽了力气,她身子一软,瘫倒在敞开的木门前,呼吸粗重,与不成句地连声尖叫。
“头领,巫老……你们,你们赶快过去看看。阿浩疯了,阿浩拿着刀,要杀了阿峰!”
……
孚松与巫行冲进木屋的时候,天浩正用一把小刀割开天峰的肩肘。
北方蛮族在锻造方面有着与他们野蛮文明毫不对称的精良技艺。十厘米长的小刀很薄,也很锋利,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光泽。
按照记忆中的急救方法,天浩把手术刀在旺火上烧烫,对准天峰肿胀扭曲的胳膊,狠狠刺了下去。尽管天峰已经喝下那碗汤药,嘴里也紧紧咬住一根树枝,可是从他咽喉深处爆发出来的惨叫,仍然把呆在火塘前煨汤的阿研生生吓跑。
“快住手!你,你在干什么?”
满面暴怒的孚松发出怒吼,以最快速度伸手抓住天浩的衣服后领,粗暴地将他从天峰身边扔开。
“我可以救他。”天浩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又重新跑回原来的位置,仰起头,冷冷注视着远比自己高大强壮的部族头领。
“你狗日的怕是饿疯了,竟敢对自己人下手。他可是你亲生的哥哥!他……他还没死。”孚松显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想听天浩的解释,直接将一切归罪为饥饿。
阿研没有撒谎,他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天浩正在用刀子割天峰胳膊上的肉。
“你懂个屁!我在救他!我在救他!”忽然,天浩仿佛疯了一眼声嘶力竭拼命嚎叫起来:“我哥的骨头没断,只要切开肌肉复位就能变得正常。他们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你要是再拦着我,他这只手就废了。”
“你懂个即把,你又不是大巫!”暴怒中的头领孚松再次抡起右手,狠狠甩了天浩一个巴掌:“滚!你给老子滚出去!”
“等等!”
忽然,进门以后一直守在天峰旁边的老祭司巫行拦住头领,认真地看了看面颊已被打肿的天浩,阴沉着脸,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是在帮天峰治伤?”
天浩紧紧捂住火辣发痛的脸,用力抽了抽鼻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我还没饿到吃自己人的地步!”
巫行眉头微微一挑,眼神随即变得十分凌厉,也多了几份期待的成份,随即追问:“你有多大把握?”
天浩瞪了一眼被长老拦住的头领,摇着头,用力咽了咽喉咙:“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试试。”
其实成功的几率很大,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说。以老祭司的精明,必然会在时候反复追问。与其早早说明给自己带来麻烦,不如先把人救活,以后再看情况发展进行解释。
岁月,是人类积累智慧和经验必须付出的代价。
巫行并不见得要比孚松聪明,他也从未听说过“外科手术”这种事情。甚至就连走进木屋的一刹那,他也同样觉得天浩是在杀人,想要割下亲哥哥天峰胳膊上的肉来果腹。但是巫行与磐石寨头领孚松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比对方多活了近三十年。
在寨子里,巫行是年纪最大的老人。因此,他猎杀过的动物,宰杀过的人类都要比其他人多得多,吃过的肉也多。顺理成章,对于人体生理构造也更加熟悉。
第七节 思想者
孚松把天浩从天峰面前推开的时候,老祭司就觉得很奇怪天峰胳膊上那条被手术刀切开的伤口长达二十多厘米,流出来的血却很少。
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很快,巫行注意到:天峰肩膀上侧与颈部连通的位置,被一根结实的绳索束缚着。尤其是绳结,系得很紧。
如果是杀人割肉,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老祭司当然不会明白,这东西在远古时代的名字叫做“止血带”。
他只知道寨子里没人能治天峰的伤。说不定大巫师对此也无能为力。与其眼睁睁看着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变成残废,然后成为村民的食物,不如就让天浩试试。
……
从肌肉深处显露出来的骨头,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森白。
天浩脸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静。他仿佛忘记了周围环境,全身心沉浸在对伤口的处理过程中,而脑子里却在回想着《外科手术临床范例》当中最为关键性的字句。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肃穆,甚至就连旁人看了,都不由自主产生出本能的敬畏。
他的动作其实非常笨拙,完全是用最野蛮的方式,将脱臼的骨头重新复位。他没有伤及韧带,从肌肉内部摸到骨头,再用力回转的过程,产生了难以言语的巨大痛苦。与其说是那碗麻醉药产生了效果,不如说是天峰已经疼得昏死过去,只有身体在神经的牵引下,偶尔还会微微抽动。
这是天浩必不可少的伪装。在这种时候显露出熟练且精细化的手术技巧无异于找死。他仔细搜索过宿主的记忆,没有发现与文明时代有关联的任何信息。粗野、笨拙,甚至是故意在不重要的操作步骤上出错,都将对自己接下来对头领和老祭司的解释上产生完美掩饰效果。
天狂与天霜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大约两小时后,满头大汗的天浩,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首次手术摸索。他拿起天霜按照自己要求事先准备好,经过沸水清洗,穿进骨针针孔的一根长发,硬着心肠,照准天峰肩膀上刀伤边缘用力戳进,小心翼翼地缝合。
天峰的身体素质非常强壮,否则长达两个多钟头的血管束缚,完全可能造成肢体坏死。
手术本身也并不值得称道。他撕裂了好几条肌肉,复位手法粗暴无比,就像一个三岁孩子得到变形金刚玩具,只会在手里来回乱扭。却非常侥幸的没有当场掰散,或者拧飞某个零件,而是恰巧扳回原位。
一切都控制在可以被接受的范围内。
望着陷入昏迷,脸色一片苍白的天峰,天浩忽然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愧疚。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尽力,天峰复原的伤势也不会致残,但他仍然觉得,是自己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痛。
胸部伤口处理起来比胳膊上要困难。天浩用最简单的方法将断骨连接,用之前同样的手法缝合肌肉。整个过程,昏睡中的天峰没有发出声音,仿佛任由他操作的玩具。
一切都结束了。
转过身,长长地呼了口气,天浩忽然发现:头领孚松和老祭司都在盯着自己。
手术的整个过程,两个在磐石寨里地位最高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偶尔有几次下意识的对视,他们都能从彼此目光中看到震惊的成份。
“你居然懂这个……你,你是医者?”头领孚松的表情极为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寨子里多了一个能够治疗病人的医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其中的意义。
天浩摇了摇头,他已经猜到头领接下来要说的话,也非常直接地摇了摇头:“我只能治我大哥,却救不了旭平。”
“为什么?”孚松的声音陡然变大,也多几分惊怒。
“那不一样。我大哥只是伤了骨头,旭平的情况要严重得多。我……无能为力。”
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就连守候在火塘前的村妇阿研也听得出来,天浩没有撒谎。
伤及内脏与伤及骨头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木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老祭司缓缓开口,他的目光深邃而富有智慧,声音沙哑却带有不可置疑的肯定:“寨子里的孩子长大了,至少天峰不用死,他可以活下去。阿浩……你做的很好。”
他微笑着,伸出干枯皴皱的手,把天浩拉近身边,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眼里丝毫看不到之前送汤药过来时候的厌恶。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让天浩感觉心底有股缓缓移动的暖流。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眼眶里有某种温热液体正来回滚动。
这是专属于宿主的思维情感。融合程度很低,当这具身体原主因为外来刺激爆发出强烈情绪的时候,天浩就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控制。愤怒、高兴、悲哀、痛苦……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产生改变,直到彻底融合。
宿主恨过头领和长老,因为他们经常克扣自己的食物。
后来,他逐渐明白,那不是克扣,而是自己本来就只能分到这些磐石寨不养懒鬼。当自己躲在屋子里仰望屋顶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为了食物而忙碌着。其中,也包括那些比自己年龄更小,甚至只有四、五岁大的孩子。
其实,磐石寨的人很团结。
其实,磐石寨的人很公平。
他们一直没有变过,只是自己没有发现,没有察觉。
过错应该都在自己身上。
其他人外出狩猎、劳动的时候,我就坐在树下沉思。
这是一个喜欢思考,善于观察的青年。
树叶为什么夏天变绿,为什么秋天变黄,往后掉落下来?
海里为什么有鱼?
为什么会下雨,冬天则是下雪?
在文明时代,喜欢学习善于思考的人往往倍受尊敬。如果不是苹果砸到正在树下思考的牛顿,物理定律也许很多年以后才会出现。没人会要求爱因斯坦像钢铁工人那样站在高温车间里操劳,他的大脑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玩意儿。再看看研究原子弹的那些人,尽管他们在侍弄庄稼方面连个最普通的农夫都不如,却彻底改变了战争格局,改变了整个世界。
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永远被视作异端。
一个常年在家很少干活儿,经常坐在外面对着一只虫子、一只鸟、一棵树,或者阳光空气发呆的年轻人,能够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活到现在,除了有着来自父母兄长的庇护,当然也少不了来自部族首领的宽容。
如果不是在“大脑”方面投入了那个珍贵的初始融合点,天浩也不会进入更深层次的宿主思维,知道这些事情。
说真的,他有些哭笑不得。
……
夜深了。
天浩站起来,裹紧身上的皮袍,走到外面小解。
呼号的寒风已经停息,没有下雪,黑沉沉的夜幕依稀可以看到星星。在极低温度环境下小便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情。把脱开裤子重新系拢的时候,天浩感受到小腹下方传来一阵温暖,雄性生殖器也在想象僵硬、低温坏死、冻结成冰等众多复杂可怕的幻想画面中恢复正常。
回到屋里的时候,熟睡的天狂被响动扰醒,坐了起来。天浩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发出均匀呼吸的天峰身边,手背轻轻落在额头上,感觉没有发热。他侧过身子,对着满面警惕的天狂轻笑道:“大哥没事,睡吧!”
性子粗野的天狂“哦”地答应了一声,再次躺下去的时候,天浩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把猎刀。
按照猎人的习惯,在野外过夜的时候,武器总会摆在旁边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有些过于谨慎的还会把手掌与武器握柄绑在一起。
看着熟睡中的三位“亲人”,对于这个世界的残酷与生存压力,天浩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基地肯定是不存在了,否则培养舱也不会出现在野外。
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皮肤粗糙,骨节粗大。
天浩本能地抬手轻轻抚摸着面颊,指尖触到了毛发,唇边与下巴上的胡须已显得粗硬,只是数量不多,稀稀拉拉。
有了“医者”这个特殊身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应该不会饿死。
搜索着宿主的记忆碎片,天浩苦笑着,在沉默中发出叹息。
他发现,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全,就必须依托磐石寨。否则即便是有了足够的食物安然渡过寒冬,也有极大的概率死于明年春天的部族争斗。
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
无论原始时代还是文明世界,脱离社会独自生存的个体,不是被遗忘,就是在无法与外界沟通、交流的情况下,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变成怪物。
第八节 关于交换
天亮了。
尽管天浩说过不用担心天峰的情况,天狂还是没有休息。他坐在昏睡的长兄旁边,不断给火塘里添柴。
天浩昨天就注意到,这种木柴的纹理非常致密,比文明时代自己熟悉的树木要坚硬得多。同样都是碳素物质,却更耐烧。
“老三,你做的很好。”天狂是个性情直爽的人,如同钢铁巨人般的他此刻眼睛里丝毫看不到以往对懒惰弟弟的轻蔑,只有无限的欣赏与狂热,以及肯定。
天霜揉着眼睛从兽皮堆里爬出,视线与天浩接触的时候,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眼睛里掺杂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留下天霜照顾天峰,两兄弟推开房门,走出自己的木屋。
天浩仍然记得昨天晚上头领和老祭司对自己说过的话。
“有你这个医者,往后寨子里就再也不用请大巫师了。”
这是对他的肯定。只是天浩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者,明白理论和实际操作之间,仍然存在着差距。
老祭司懂得一些粗浅的医术,但他对“外科手术”绝对是束手无策。人口数量密集的大型部落里才有大巫师,据说他们有着与神灵沟通的特殊能力,可以把死者唤醒,请求神灵放过重伤之人的灵魂,让他们痊愈。
摆在小屋门口的木碗里,放着一块肉。颜色很红,应该是今天早晨刚刚分配下来的新鲜货。从外形、骨头和肉的纹理判断,应该是来自野狍前腿上的某一部位。肉很厚,骨头极少,带着一层淡黄色的油脂。通常只有寨子里最强壮的男劳力,才有资格享用。
在缺粮必须以特殊物品充当食物的季节,兽肉很珍贵。
这是对自己的奖励,也意味着磐石寨的人把自己当做壮年劳力看待。
天浩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医者。天峰的手臂虽已经复位,却谁也不敢保证就一定能恢复如初。幸运的是,现在天气寒冷,伤口发炎的几率远远要比夏天低得多。
想到这里,他与天狂一起朝着远处的大型木屋快步走去。
……
议事堂是磐石寨里最高大的建筑。厚重的原木排成墙壁和屋顶,大块未经打磨的石料堆成地基,没有细腻的雕琢刻画,却充满令人震撼且畏惧的粗犷。
这座大屋极其宽敞,足以容纳五百多人。也许,最初建造它的时候,磐石寨的人口数量的确需要如此规模的建筑。不过,从天浩记事的时候起,寨子里的人就越来越少。现在,包括病弱的孩子和老人全部加起来,还无法坐满议事堂的半数木凳。
路过,高台旁边的土灶上架着大锅,里面是煮沸的雪水。几个瘦弱的村人正将一些肉块洗净。一颗头颅放在旁边的木柴火堆上,已经冻成了冰块。
死者应该是旭平。
他的伤势很重,昨天狩猎队回来的时候,旭平就已经进入弥留状态。
一路过来,每一个人都在微笑和对天浩打招呼昨天在木屋里发生的事情传得很快。只要是因为阿研,女性在八卦方面的特殊驱动因子与文明时代区别不大。人们都知道寨子里多了一名医者。虽然天峰的伤势还未痊愈,但很多人已经去看过:那条原本脱臼朝后弯曲的胳膊,已经复原到正常的角度,原本裂开的胸口也在针线缝合下恢复了完整。如果换在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奇迹。
几个年轻女孩一直注视着天浩,笑容很是灿烂。不仅是磐石寨,荒民蛮族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通常看得很开,女人青睐的对象,都是强壮或者拥有权力的男人。何况十六岁的天浩早已成年。
懂得医术非常了不起。说不定年轻的天浩在未来某个时候被大部族首领看中,赐予姓氏,就像老祭司巫行那样。
在这个时代,有姓氏的人,都是贵族。
顾不上搭理这些女孩,天浩与天狂径直朝着议事堂方向加快速度。远远的,天浩看见:老祭司巫行和狩猎队长永钢站在堂前正商议着什么。在他们旁边,还站着十几个双手被绳索捆绑,神情麻木,被几个手持长矛男人围拢在一起的村妇。
天浩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女人显然是从寨子各家挑选出来,年轻、漂亮、健壮的那一类。部落之间的人口买卖司空见惯,前些年磐石寨食物充足的时候,也曾用山上猎得的巨角鹿、黄獐和獠齿猪,向其它寨子买过女人。
如果换在以前,天浩根本不会过问这种事情。
然而,他在队伍里看到了阿玫。
阿玫是六年前从其它寨子抢回来的战利品。三十多岁的她很能吃苦,有着这个年纪妇人特有的耐心和健壮。也许是因为原来丈夫被杀死的缘故,她心甘情愿成为头领的妻子。磐石寨里的孩子都喜欢阿玫,她经常从山上带回酸甜的果子,很和善,无论对任何人,脸上都带着微笑。
有好几次,天浩隔着门缝,都看见阿玫往自己摆在家门前的木碗里,偷偷放上几块带肉的骨头。很多人都说这女人心善,做事情也很公平。按照正常辈分,她应该算是天浩的“姨娘”,可天浩总是调不好与阿玫之间的身份关系。他觉得这个女人有时候像自己的姐姐,有时候是婶娘,还有些时候甚至是姑母……怎么说呢?在父母死后那些寒冷孤寂的夜晚,天浩心里总会出现这个妇人带有暖意的身影。
没有迟疑,天浩大步走到老祭司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你来了。呵呵!阿研刚刚来过,她说你大哥的胳膊已经可以稍微活动。你……做的很好。”
老祭司微笑着,这种热情的态度甚至感染了站在旁边的永钢。魁梧强壮的狩猎队长异常高大,浑身上下都充满令人畏惧的爆炸性肌肉,他那张仿佛永远被冰雪封冻的坚硬脸庞,竟也微微出现了一丝笑意。
返回磐石寨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查看过天峰的伤势。以永钢的经验,天峰的胳膊其实已经废了。然而仅仅只过了一夜,眼睛看到的现实,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惯性思维。
就算长老和头领不说,永钢也会提议把天浩当做磐石寨最重要的男人,公平分配食物。
有医者,就意味着受伤之后可以活下来。
虽然医者的地位不如大巫,但在很多时候,医者的确要比大巫实用。与神灵沟通带有强烈神秘色彩,相比之下,医者更容易与普通人交流,也更容易被接受。
天浩没有浪费时间,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抬手指了一下那些捆住的女人,直截了当地对巫行说:“长老,能不能不要卖掉她们?”
老祭司和永钢相互对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都显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渐渐变换为无奈。
“寨子里的食物已经不多了。下一场雪,很可能就会封住山路。我们没办法养活那么多人,没有吃的,用不了多久就必须抽签。与其让这些女人当做食物,不如把她们送去南边的寨子。那里比我们要富裕一些,她们不会死,如果明年光景好的话……还能再赎回来。”
上了年纪,巫行说话速度很慢,解释也很耐心。经过了昨天那件事,他显然已经把天浩当做寨子里具有身份的壮年男子。
“我们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去过南面。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们遭受的雪灾比我们还要严重?他们今年的庄稼也可能歉收,也可能正在与某个寨子打仗。路上的积雪很深,没有食物,女人走不了那么远。您也知道:在这种季节交易,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收获。”
天浩的声音很平淡,他没有故意加重语气,只是阐述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实。每多说一句话,巫行和永钢的脸色就要灰暗几分。
平俊从旁边走过来,对着巫行和永钢行了一礼。他面色阴郁,对着天浩语气不善地发出讥讽:“照你这么说,就该把女人留下,然后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
他尽全力压制着愤怒与不满。
平俊根本没有想到情况会在一夜之间反转。他原本计算着,按照以往的经验,狩猎队至少应该还要一个多星期才能回来,只要没有食物,天浩和天霜将在接下来在这几天被饿死。头领孚松虽然做事公平,分配食物这种事情却是交给下面的“十人首”负责。寨子里人人都知道天浩懒惰的性子,以这个作为借口拒绝分配食物毫无问题。
他每天半夜都会去木屋里看看这两兄妹。第一时间发现尸体,就能掌握主动,将他们偷偷藏起来。
平俊自己也没有把握渡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他知道寨子里的食物不多,也并不看好狩猎队是能带回来足够的猎物。他不想死,前思后想,寨子里只有天浩和天霜最合适下手。只要他们死了,两具藏起来的尸体足够自己全家撑到明年春天。
第九节 没有伤口的熊
老祭司与狩猎队长没有在意平俊的冷嘲热讽。
“连一个娃娃都明白这些……这个冬天,看来我们真的很难熬过去。”年迈的巫行喃喃着,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苍老,充满悲怆。
永钢沉默片刻,说:“还是让我带着剩下的男人再出去一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弄到不少猎物。”
巫行苦笑着,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这个季节,山里的野物只有凶狼和暴鬃熊,去再多的人也没用。何况寨子里连确保你们狩猎外出必须的食物都没有。”
外出打猎的男人一定吃饱。没有力气,自然谈不上什么捕猎。折算下来,其实远比呆在寨子里靠肉汤度日的村民消耗更大。
天浩没有参与老祭司与狩猎队长之间的谈论。他一直默默注视着那些被捆住的女人。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能弄到足够的食物,让寨子里的人过完这个冬天。”
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巫行和永钢骤然终止交谈,同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平俊猛然抬起头,佝偻的腰身被刺激着挺直了一些。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眼睛里渐渐透出不相信的目光,夹杂着讥讽。
“我不会平白无故说这种话。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看。”天浩平静地看着对面,当双方目光接触的瞬间,他又补充了一句:“给我一天时间,在我回来以前,不要卖掉这些女人。”
……
阴霾的天幕笼罩群山,随着太阳从头顶渐渐沉落,暮色与黑暗也即将统治整个大地。
“你们就不该让他们走。只有两个人,在这种时候进山……唉……”
头领的木屋里,老祭司巫行与狩猎队长永钢神情呆滞地坐着。对面,是愤恨不已的寨子头领孚松。
“我们也没有想到阿浩和阿狂会离开寨子。长老和我都以为阿浩只是嘴上说说,等寨门前放哨的人传来消息,才知道他们竟然真的走了。”
永钢的眼眸里隐隐有些后悔与涩意:“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我现在就去。”
“已经来不及了!”
老祭司巫行显得比平时更为苍老、虚弱。他苦笑着连连摇头:“天快黑了,现在出寨,外面全是野兽,只能白白送死……还是等到明天天亮吧,我和你一起去。”
头领孚松长叹一声:“我一直以为阿浩是个没用的懒鬼。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把时间都花在了研究医理方面……一个医者,一个医者啊!”
医者的宝贵不言而喻。
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充斥着悔恨和沉闷的气氛。火焰吞噬着木柴燃烧,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突然,屋子外面传来几声带有强烈亢奋情绪的喊叫。
头领孚松疑惑地站起身,走到门前,拉开。只见守候在寨门望台上的哨兵正从远处狂奔过来。
“头,头领……咳……咳咳……”
也许是因为跑得太快,冲到近前的哨兵喘吁吁地咳了一阵。缓过气后,这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声嚷道:“熊,熊……阿浩,还有阿狂……他们……呼呼……他们猎回来一头熊,一整头暴鬃熊啊!”
……
天已经黑了,寨门入口的空地上点起了火把,被闻讯赶来的数十名村人围得水泄不通。中央一辆白桦木制成的滑撬上,用柔韧的藤条紧捆着一头双眼紧闭的暴熊。从那耷拉着半伸出嘴边的熊舌来看,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不过,透过那坚硬扎手的熊毛摸上去,仍然还能隐隐感受到一丝这头死兽体内尚未完全消去的余温。
老祭司眼光独到,视线直接略过负载上面的巨大熊尸,用意外与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那几根压在下面的白桦木。
他不知道这东西叫做“滑撬”,只是觉得很神奇:几根看似随意钉起来的木头,竟然可以被两个年轻人随手拉动?
天浩蹲在滑撬前,他与二哥天狂招呼着旁边围观的村民一起,把巨大的死熊拖进村中的空地。楞角分明的眉宇在古铜色皮肤的衬托下,使得这个刚刚十六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竟有几分同龄人无法比及的冷静和沉稳。
寨子里其他人赶来的时候,暴鬃熊已经从滑撬上被抬下,正仰面朝天瘫放在地面。几个男性村民正和两兄弟一起,熟练地剥解着厚实的熊皮。
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老祭司、头领、狩猎队长三人,同时看到了彼此内心蕴含的震惊和喜悦。
一头成年暴熊,足有半吨多重。若是搀上一定数量的草茎树皮,足够全族人吃上几天。对于磐石寨目前极度缺粮的现状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天浩究竟是怎么猎到这头熊的?
暴鬃熊是山林间最凶猛残暴的野兽之一。不仅力大无比,而且动作敏捷,爪牙锋利。平时偶然遇见,即便是族里多达二十余人的狩猎队也避之不及。何况还是两个势单力薄的年轻人?
孚松注意到:熊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破损的伤口。即便熊口乃至后部的肛门,也仍然保持完整。
也就是说,阿浩并非依靠肉搏杀死这头熊。而是另有蹊跷。
“头领!”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陷入沉思的孚松猛然惊醒。抬头看时,却见天浩站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地递过一把锋利精巧的剔骨刀。
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分肉必须由头领执刀。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所有猎物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存活。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同获取食物,才是生存的唯一法则。
头领不必将所有猎物逐一分解,只需切开每一头猎物咽喉部位即可。一方面是为了确保猎物毛皮完整,更重要的还是彰显自己的身份与权力。
孚松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刀。他郑重其事地伸手拿起无锋的刀背,将剔骨刀握柄返还递给了天浩,脸上展现出温和的笑容:“今天的肉,你来分!”
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惊讶。磐石寨虽说是部族当中的“下等寨子”,孚松也属于那种没有姓氏的低等头领。可是对于“分肉”这种事,孚松极少假手于人。记忆中,老祭司帮着分过两次,身为“百人首”的狩猎队长永钢也分过一次。
直接把刀递给一个年轻人,这在寨子里,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天浩感觉有些意外,他搜索过宿主的记忆碎片,知道分肉看似简单,其实代表着一个仪式过程。
若是普通猎物也就罢了,但这是暴鬃熊,是寒冷大陆上位于食物链高端位置的存在。
天浩手握刀子犹豫了很久,他注意到老祭司和狩猎队长眼睛里同样释放出赞同目光,这才缓步上钱,用刀锋切开巨熊咽喉的毛皮,轻轻划开嫩黄色的厚厚熊膘。
分肉,以“户”为单位。
他分得很小心,很细致。数十份等量相同的肉块里,最好的脂肪和内脏,都被分给有男人和孩子的家庭。至于他自己,只取了一份搀杂有大量骨头的零散碎肉。
没有人表示出任何异议。再也没有比这分得更公平的了。就连身为头领的孚松成,也不住地微笑着暗暗颌首。
族中存粮不多,连日来,磐石寨一直处于半饥半饱之间。如此之多的新鲜熊肉对于人们来说,无疑是一顿丰盛的美餐。当下,欢天喜地的他们从地上捡起肉块,纷纷回到各自的棚屋里。很快,村落上空呼啸而过的风雪之中,也隐隐飘荡起一股令人垂涎的肉香。
……
已经是下半夜,头领木屋里的火仍然烧得很旺。
“你们都看到了,阿浩没有撒谎。他和天狂的确猎到一头熊。”
孚松用力嗅了嗅汤锅里飘散出来的香气,连说话声都微微有些变调。听得出来,他兴致很高,很喜悦。
永钢用藤绳将头发扎起,一直皱着眉头,他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焰,低沉而缓慢地说:“……我没有看到伤口。”
磐石寨外的这片山脉,叫做幽茫。
暴鬃熊是幽茫山中最令人畏惧的野兽之一。它的外皮非常坚硬,即便是力气最大的投矛手也很难将其透穿。唯一的弱点,就是胸口那抹“v”字形状的白毛,也是全身上下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想要在无伤状态下猎杀暴鬃熊,只能将它的喉骨强行拧碎。永钢是磐石寨公认最强壮的男人,可即便他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何况,天浩与天狂带回来的是一头公熊,体格远比普通暴鬃熊强悍。尤其是冬天,在缺乏食物的状态下,这类野兽比平常时节更具攻击性。
永钢不明白,天浩究竟是用什么方法猎杀了这头暴鬃熊?
这也是寨子头领孚松和老祭司巫行正在思考的问题。
“不是天狂干的。”永钢盘腿坐着,用力掰断一根脆硬的树枝,塞进火堆里,注视火焰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疑惑:“如果天狂真有本事干掉一头暴鬃熊,这次出去狩猎,天峰和旭平也不会受伤。”
第十节 清晨
火塘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三个围坐在塘边的人却陷入沉默。过了很久,老祭司巫行才绽开脸上紧密的皱纹,慢吞吞地说:“阿浩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猎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孚松和永钢已经听明白话里隐藏的意思既然是猎人,总有对付野兽的某种绝招。也许这就是天浩从其父亲那里继承遗产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说,阿浩都是磐石寨的人。他昨天的表现完全配得上“男人”这两个字。虽然没有治好阿平,却救回了天峰,光凭这一点,就能得上是一名医者。尤其是今天的事情,阿浩已经主动承担起对寨子的职责。所以除了足够的食物配额,我们还必须给予他应有的尊敬。我承认他的“医者”身份。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还要为他建造一间更大,更结实的木屋。”
孚松一锤定音,结束了谈话。
永钢抬起头,深色皮肤被火光映照,显出北方蛮族特有的干练与强悍:“我在想,阿浩之所以能杀死那头暴鬃熊,会不会是用了毒药?”
老祭司摇摇头:“分肉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毒死的野兽内脏颜色变化很大。何况阿浩自己也分了肉,他还当场吃了一小块熊肝。”
“要不要派几个人盯着他?”说完这句话,永钢立刻对此作出解释:“我的意思是,看看阿浩究竟是怎么打猎的。”
头领孚松思考了几秒钟:“没那个必要。如果阿浩觉得可以说,他会主动找到咱们公开。如果那是他的秘密,就算逼他说出来,肯定也会有所隐瞒。”
老祭司的态度与孚松一样:“阿浩现在是寨子里的医者。以前我一直错看了这孩子,认为他是个懒惰的性子。现在看来,他是在潜心学习。我老了,撑不了几年。说不定以后阿浩会接我的班,成为寨子里的祭司。”
停顿了一下,巫行皱纹密集的脸上显出带有一丝神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阿浩他们把巨熊运回来的那种东西。结构很简单,两根木头搭在在一起,前面削成向上的圆形。那么重的暴鬃熊,被两个孩子拖回来……永钢,换了是你,能做到吗?”
巨人般的狩猎队长陷入了沉思。
……
木屋里,天浩把那口煮肉的锅用沸水反复清洗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丝毫油污或骨肉颗粒之后,这才放入一块块切成小块的肥肉,在旺火煎熬下逐渐变成汪集在锅底的液体油脂,以及漂浮在上面的棕黄色油渣。
捞起来的油渣装在木碗里,顺手递给旁边满脸馋相的天霜。她像宝贝一样紧紧抱住,迫不及待伸手朝着碗里抓去,立刻被尚未降下温度如针刺般烫得缩回来,忙不迭将手指头凑近嘴唇拼命吹着。
“别用手,用筷子。”天浩笑着递过去一双筷子,那其实就是两根削法粗糙的树枝。
身材巨大的天狂一边咧开嘴笑,一边在木桶里搅动着肉块。分到的熊肉很碎,佐料除了海水,只有一种味道与花椒类似的枯树叶。那是天浩从宿主记忆中找到的东西,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夏天的时候收集了一些,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天狂不明白为什么三弟要求自己用热水连洗很多次手后才能做这份工作?如果换在以前,他对老三天浩的话根本置若罔闻,甚至是嗤之以鼻。可是今天跟着天浩到寨子外面走一趟,遇到了那头暴鬃熊……现在,天狂感觉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弟弟,惊喜之余,不自觉的产生了一丝敬畏。
天峰的伤势需要卧床调养。他侧着头,看着天浩从天狂手中接过那桶肉,倒进热油滚烫的锅里,用木勺飞快地来回翻炒,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
天霜捧着木碗跑到天峰旁边,用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块油渣送进他的嘴里,脸上全是快乐:“大哥,你尝尝,很好吃。”
虽然没有盐,可是酥脆油渣味道的确很不错。炸得恰到好处,并不油腻。
肉块翻炒过后,天浩给锅里加上水,合上树皮与稻草编成的锅盖,给火塘里添了些柴。
所谓熬汤,就是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时间,耐心等待。
他并不反对吃人。只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不去吃人。
看着坐到近旁的天浩,胳膊被固定的天峰眼里透出欣慰的笑意:“阿爸活着的时候,就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
天浩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符合宿主习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大哥。”
天狂用热水洗掉手上的油污,坐过来,好奇且崇拜地看着天浩:“老三,你是怎么想到用那种方法捕猎的?”
天浩笑着抬起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时候,头脑的力量会超过身体的力量。”
他并不指望天狂能理解这句话。转过身,冲着正端着油渣碗吃得不亦乐乎的天霜比了个手势,后者连忙跑到对面的屋角,从木箱里翻出一把锈渍斑斑的剪刀。
天浩接过来,右手操握,左手在头顶慢慢摸索,在不断的“咔嚓”声中,剪掉一把把已被污垢凝成绺状的黑色头发。
北方蛮族没有“留发”的古老习俗。但是长时间为了温饱挣扎的人们几乎不会想到与“美容”相关的事情。他们很少修建头发,除非是头发长至已经干扰到正常生活的程度。
剪掉过长的头发,用事先准备好的热水酣畅淋漓洗了个头,望着陶土盆里与泥浆没什么区别的污水,天浩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再次有了呼吸空气的动力。
头发扫进火塘的时候,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炸响,可以看到几只肥胖的虱子慌里慌张跳出来,却被眼明手快的天霜一把捉住。她本能的把手放到嘴边,想要像从前那样把虱子当做零食吃掉。可是看着三哥天浩严肃的目光,天霜只能把手放下,带着几分不情愿,将那些虱子在地板上用力摁死。
三哥说了:以后要是再吃虱子,就不给你肉吃。
还有,要是被我发现偷偷摸摸继续吃虱子,我就吃了你。
拿起剪刀,天浩走到天峰旁边,认真地说;“大哥,你的头发也长了,我来给你剪。”
因为长时间的不良生活习惯,导致宿主体内有太多的寄生虫。其实不止是天浩,全家,包括整个磐石寨里的人都是这样。
清洁卫生首先从自己做起,才能影响到更多的人。
如果是从前那个懒惰的天浩,说话根本没有人听。
但现在不同,他是这个寨子里的医者。
……
清晨,天浩与天狂走出木屋的时候,整个磐石寨仍在沉睡。
寨墙设置的很巧妙,那是依托岩石基础,用巨大原木插入地面的做法,碎石混合泥浆填充了缝隙。无论胶泥还是石灰石,质地都很特殊,用它们混合而成的泥灰干燥后硬度极高,与文明时代的混凝土区别不大。
望塔架设在寨门内部,距离地面大约十五米。三角形的塔楼结构稳定,顶部是一座用厚木板围成的屋子。正常情况下,塔楼里会安排两个人轮流值守,夜晚取暖用的木柴由寨子里供应,值夜者还能额外得到一份食物。
身材魁梧的天狂拖着滑撬走到望塔前,松开肩膀上拖拽的藤绳,用力敲了敲塔基侧面的一根细长木条。这是一根中空的管子,与塔顶连通,能够产生特殊共鸣效果,从某种程度上看,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门铃”。
一颗黑乎乎脑袋从塔顶窗户里探出来,天浩认出那是寨子里的值夜者木拓。他揉着惺忪睡眼,足足花了好几秒钟才看清楚塔下惊扰自己睡梦的人,原本想要发怒的心思仿佛如寒冷冰水迎头泼下,瞬间消退。他连忙用双手在脸上揉了几下,脑子变得更加清醒,说话也带上了几分和善与笑意:“是你们啊!怎么,大清早的要去哪儿?”
天狂用力挥舞了一下握在右手上的锋利投枪,很是张扬地大声炫耀:“我们去杀熊,晚上回来有肉吃。”
“杀熊?”
“这么早就出去打猎?”
另外一个守夜人阿杰也从窗户里探出上半身,他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羡慕,以及崇拜:“阿狂,昨天你打回来的熊肉真好吃,谢谢!”
巨人般的天狂伸手拉过站在旁边的天浩,用力搂住他的肩膀,仰起头,很是得意地放声大笑:“那是我们家老三的功劳,要谢得话,你得谢他。”
木拓与阿杰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在他们看来,只有天狂这般强大的战士才能对付暴鬃熊。
至于天浩……
天狂从来就不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昨天的成功让他对今天的狩猎充满了期待。看着塔楼里的两个守夜人陷入了呆滞,天狂拽紧了滑撬上的绳索,很不高兴地吼了一句:“快开门,我们赶着出去。”
第十一节 巫术狩猎?
天浩默默注视着沉重的寨门在“嘎嘎吱吱”的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升起。
联排的原木从根部用钢筋贯穿,两端固定后与绞盘链接。内嵌式门栓决定了这种大门只能朝着外侧推开,却无法进行反向推动。大门设计得非常巧妙,内部有一个牢牢箍紧在原木门壁上的金属框架。若是遇到外敌入侵,预先设置在大门两侧的石块就会落下,加重门壁分量,即便是力气再大的勇猛战士,也无法突破这道坚固障碍。
很多事情都表明这就是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
寨子里的人说中文,很纯正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虽然没有激光,没有能量反应堆,甚至可能连火枪和蒸汽机都没有出现,但是这些所谓的“野蛮人”却懂得使用滑轮,懂得杠杆原理,精通基本的算术知识。
天浩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人猿星球》里的情节,莫名其妙穿越时空虫洞,来到了文明毁灭,人类被另外一种智慧生命统治的世界。
现在看来,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极小,几乎为零。
毫无疑问这就是地球,磐石寨村民有着与我相同的血脉基因。
天浩再次觉得自己把珍贵的融合点投入到“大脑”是正确选择。他计算过,即便是融合阶段从一阶至二阶所有力量点数全开,也只能达到与天狂实力对等,或者略强的程度。这样的力量不可能单独干掉一头暴鬃熊,想要正面对付这种野兽,至少也要超越“融合形态”,达到更高级别的“平衡形态”。
两兄弟拉着粗糙的滑撬,走出寨子,在雪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拖痕。
沉重的寨门一直没有落下。
在他们离开后大约六分钟,两条黑影也离开了寨子,沿着地面残留的痕迹,悄然跟去。
……
风刮起来了。
天浩与天狂顶着肆虐的寒风,沿着崎岖不平的山石,从深度掩过足踝的积雪里拔出脚,艰难地向北方缓慢行进着。
他裹着兽皮缝制的袍子,虽然粗糙,却足够暖和。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树龄百年以上的针松,它们密密麻麻堆叠着,遍布山脉的每一个角落,填充着被白色雪堆占领的每一处空间。
微微弓着身体拖拽滑撬,在原本布满乱石,被雪层完全覆盖,无法看穿本来面貌,复杂而且难以通行的地面上小跑前进。大脑迅速回放着春天时间这一带的地形画面,裂隙、山涧、石缝……每当遇到这些被积雪掩没的危险地段,天浩都会催促着天狂提前加速,然后借助大腿反蹬的力量悠然弹起,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再收缩蜷曲,轻盈地越过足以致命,却无法被肉眼看到的陷阱,如羽毛般轻轻飘落在地上,再继续向前奔跑。
这是他在沉眠前训练过的奔跑方式。省力、轻巧,能够把人类身体优势发挥到极限。
区区一头暴鬃熊当然不可能满足磐石寨数百人整个冬天的食物需求。既然当着寨子头领与老祭司的面做出承诺,就必须完成应允过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个人力量是如此渺小。
他得留下那些女人,得到在寨子里的第一批拥护者。
天狂松了一下肩膀上的绳索,微微侧过身子,低声道:“老三,有人在后面跟着咱们。”
天浩不以为意地轻笑道:“那是他们的自由。”
常年风吹日晒,天狂的皮肤粗糙程度堪比某些兽类。看似粗鲁的他也有精细的一面:“应该是寨子里的人。我昨天就说要在那头熊身上弄几处伤口,你偏说没那个必要。这种事情瞒不过头领和祭司的眼睛,永钢那里也不好糊弄。我估计他们肯定知道了。”
天浩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
磐石寨的人都知道附近这群暴鬃熊的巢穴位置,也划出了大体上的野兽出没范围。对村民们来说,这里属于禁区。
放下滑撬,选了一个上风位置,天浩从怀里取出满满一皮口袋血,泼洒在地上。
这是昨天晚上预先接下的熊血,放在怀里不会被冻冰。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下,洒出来不过几秒钟就凝成冰块,但血腥味已经散发出去,以暴鬃熊敏锐的嗅觉很快就能发现。
远远的,雪地上出现了两个黑影,朝着这里迅速接近。
天狂有些跃跃欲试,也有些担忧:“老三,怎么一下子来了两头?”
天浩解下背在肩上的包,取出几个体积约莫缩小版排球那么大的肉丸,递给天狂:“来得再多也一样。拿着,就像昨天那样,用力扔吧!”
天狂的力气在这时候必不可少。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肉丸扔出,在天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准确落到了急匆匆朝着这里接近的黑影附近。
天浩靠着一颗针松,以悠闲的姿势看着天狂表演。这种力气活很简单,他自己也能做。只是有人代劳他就不想动,倒也符合宿主懒惰的性子。
这个世界的暴鬃熊不会冬眠。
它们显然没有想过这些从天而降的肉丸究竟来自何方。看到食物。立刻放弃了对血腥气味的追逐。硬邦邦的冷硬肉丸对它们粗壮的胃部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就这样争争抢抢地吃着,一口一个吞了下去。
凝成冰块的熊血被天狂用雪盖住。天浩盯着失去了气味来源却不愿意离开,仍在原地徘徊寻找的暴鬃熊,面无表情地默默发出感慨。
被自己寄生的这名宿主也许的确是个懒汉,但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理解,远远超过磐石寨里的任何一位村民。如果没有宿主长久以来对暴鬃熊进行细致观察,自己的计划也就缺少必要信息,至少不会现在就产生效果。
时间在缓缓流逝。
在心中默默计算的天浩抬手捏了个响指:“差不多了。”
他昨天也是这样说的。有了之前的经验,天狂对自己弟弟增添了更多的信服。他拔出佩刀,用投枪尖端用力砸了几下,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两头听觉敏锐的暴鬃熊立刻找到了声音来源,朝着这边拔足狂奔。
在距离两兄弟六十多米的位置,它们的速度明显变慢。两头巨熊仰面朝天,发出令人惊悚的狂吼,鲜血从它们口鼻喷出,巨大的熊掌在胸前乱抓,扑倒在地上来回翻滚。脑袋撞在树上,落下大团的积雪。锐利的熊牙在树皮上疯狂乱啃,咆哮音量随着体能迅速流失变弱,听不出其中的愤怒,更多的还是哀嚎。
折腾了十多分钟,等到两头暴鬃熊彻底死透,天浩与天狂才慢慢走过去,两人分别抓住巨大猎物毛茸茸的足掌,很是费劲儿地将它们抬上滑撬。
……
磐石寨爆发出比昨天更加热烈的狂喜。
猎杀了两头暴鬃熊,这在磐石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猎手只是两个年轻人。
成年暴鬃熊身长超过四米,体重超过半吨。加上昨天分下去的那些肉,足够整个寨子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吃人,也不需要用女人去其它寨子交换粮食。
孚松和巫行没有像昨天那样出来迎接。狩猎队长永钢挤进人群,把正被村民们欢呼簇拥的他拉出来,走到僻静角落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我来一下,头领要见你。”
大木屋的火塘里仍在燃烧,火烟有些呛鼻,却驱走了刺骨的寒冷。头领孚松与祭祀巫行端坐在火塘对面,永钢坐在天浩旁边,三个人就像一个无形牢笼,将他死死禁锢其中。
屋门紧闭着。天浩听出外面至少有四个人的呼吸,都是强壮的成年男子。
头领孚松清咳了一下,认真地问:“阿浩,你和天狂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猎到那些暴鬃熊?”
年迈的老祭司脸上全是严肃:“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们,是不是用了邪恶巫术?”
狩猎队长永钢在旁边补充:“今天早上你和天狂出去的时候,思宇和阿力就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你们打猎的整个过程。先是用血,然后扔了几个东西给那些熊吃,接着熊就死了。”
北方蛮族有着一些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邪恶巫术就是其中之一。通过神秘仪式让目标变得虚弱,这是南方联合王国诸多教派中盛行的方法。尤其是势力最大的“神主教会”,据说就是邪恶巫术的源头。北方与南方之所以成为永世仇敌,邪恶巫术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无论任何一个蛮族部落,都不可能接受使用邪恶巫术的成员。一旦发现,当场处死。
天浩在昨天就已经料到寨子首领们对自己有这样的盘问。他削瘦的脸上全是严肃与坚决:“我憎恨邪恶巫术,我永远不可能接触,更不可能使用那种肮脏的东西。”
铿锵有力的声音本身就具有说服力。三名寨子首领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跟踪者比天浩和天狂回来的更早,这样的狩猎方式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邪恶巫术,就意味着事情不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第十二节 软骨
天浩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轻轻摆在地板上:“我用的是这个。”
狩猎队长永钢距离最近,伸手拿起,凑近眼前仔细端详,经验丰富的他认出着手中物件:“这是巨角鹿的附属肋骨。”
夏天和秋天都是捕猎巨角鹿的季节,植食动物对捕猎的威胁比肉食动物小得多,尽管巨角鹿善跑,速度极快,却总有一些会落入猎人设下的陷阱。这种鹿角庞大的动物与前代祖先区别很大,生长着两层肋骨。外层是坚硬的钙质集合体,内层就较为柔软,具有很强的韧性。
天浩从永钢手里拿过那根巨角鹿附肋。正常情况下,这种附属肋骨呈浅月牙形状,略有些弯曲。天浩扬起附肋,将削尖的两端分别转向头领孚松与老祭司巫行,让他们看得更清楚。
“它有着极强的韧性,就算对折也不会断开。”天浩解释道:“我把两头削尖,淋上水,用力按着使它弯曲,来回掰上几次,就能控制它的长度。用切碎的肉把这根巨角鹿附肋裹在里面,现在这种天气,很快就能冻起来。暴鬃熊不挑食,它们从不放过任何一种能吃的东西。冻肉丸子很硬,而且很冷,它们不会在嘴里嚼碎,就这样直接吞下去。体内热量融化了冰块,巨角鹿的附肋会重新绷紧,回到原来的状态,刺穿暴鬃熊的胃。只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它们总会死的。”
在文明时代,这是因纽特人对付大型食肉动物的方法。
(考证党就不要深究了,尤其是杀伤力和动物死亡时间。)
狩猎队长永钢彻底呆住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猎人,在寨子里拥有极高的威望,却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如此简单便捷的狩猎方法。
头领孚松眼里泛起一丝苦涩,以及羞愧,他被深深的失落感笼罩着:如此聪慧有见识的年轻人,为什么自己从未发现,也从未看到过天浩身上的优点?
老祭司察觉到屋子里的沉闷气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天浩,宽慰地笑道:“阿浩,你先出去吧!就按照昨天的规矩,你把那两头熊分了。”
天浩没有直接答应。他在头领孚松眼里看到了肯定的目光,狩猎队长永钢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站起身,对着三名寨子首领分别行礼,走了出去。
永钢一直捏着那根巨角鹿的附属肋骨看个不停,黑色粗大手指与半透明状的软骨形成鲜明对比,口中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我以前就怎么没想到过这个?太简单了,这东西实在太简单了。”
孚松很是感慨的发出叹息:“如果早点儿让天浩跟着狩猎队出去,寨子里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但是他以前很拒绝,也从不参加寨子里的这些活动。”
老祭司在苍老酥浮的皮肤之间显出思考神情,不太确定地说:“那时候阿浩应该正做着研究,他大概还没想到该怎么利用。”
永钢点点头,对此赞同:“他昨天分肉很公平,而且他和阿狂出去猎熊的时候就说了,让我们不要卖掉寨子里的女人。”
孚松的说话口气不是很肯定,带着明显的商量成分:“旭平死了。寨子里空出来一个“十人首”的位置,让天浩补上去,你们觉得怎么样?”
永钢回答的很快:“我没有意见。”
老祭司沉吟片刻:“让我和他谈谈,我想听听阿浩的想法。”
……
走进老祭司木屋的时候,堆放在屋角的几块黑色石碑引起了天浩注意。
认识这个世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眼睛。宿主的记忆碎片对天浩来说是一笔丰厚财产,他藉此理解那些未知的,也从未接触过的部分。毕竟他对这里很陌生,在培养舱里具体沉睡了多久,连天浩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走过去,看着刻在石碑上的那些字,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故意做出好奇的表情:“这是什么?”
老祭司并不在意天浩的失礼。没有得到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这间屋子。既然来了,就意味着默许:“那是上古神灵的名字。”
这解释出乎天浩意料之外。他知道石碑上刻着人名,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排成行列。区别在于,即便是这具身体的宿主此前也从未见过这些石碑,从未听过碑上任何一个名字。
老祭司在天浩旁边缓缓坐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他们有姓氏,他们都是神灵。他们给我们留下了文字,留下了记载一切的方法。我们的名字都来自他们,唯独姓氏……必须通过你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取,绝对不能自封。”
这些话打开了天浩脑子里封闭已久的思维窗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寨子里的人名字会如此特别。其来源,应该就是这些古老的黑色石碑。
“石头会烂掉,金属会变得腐朽,这上面的内容一代传一代,永远就这样刻下去。”老祭司微笑着,轻拍了一下天浩的手背:“孚松提议你接替旭平成为寨子里新的“十人首”,我和永钢都没有意见。我很好奇,除了巨角鹿附属肋骨这种新的狩猎方法,你还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天浩思考了几秒钟,这是表示对巫者尊重必不可少的礼仪:“我会让寨子里的每一个人吃饱,平平安安渡过这个冬天。”
……
死去的旭平名下有三户人家,因为人口数量不足,孚松让平俊将目前掌管的村民分出一户,补足天浩这位年轻的“十人首”。
平俊对此很愤怒,可是面对寨子头领、狩猎队长、大祭司共同构成的最高权力三人组,饱满怒火的抗议没有任何效果。极其不情愿的他耍了个花招,将统管之下人口最少,家户实力最弱的让了出去。
在自家的小木屋里,天浩第一次使用“十人首”的权力,召集统管之下所有青壮聚会。
旭平的弟弟叫旭坤。也许是因为家中遭遇丧事,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脸上带有化不开的悲意,进来以后对着天浩行了个礼,就默默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长林和长峰是两兄弟,二十多岁的他们年龄差距不大,面相生得很老实,只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吃饱,显得有些疲倦,神情麻木。
天狂被编入了天浩这个“十人组”。他对此毫无异议,眼睛里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亢奋。
阿依走进木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她今年十二岁,按照文明时代的标准,只能算是小女孩。
重生的天浩无法知道在过去这段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宿主的记忆告诉他,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与过去不同。以北方蛮族女子为例,十岁即可视作成年,应该出嫁,为丈夫操持家务的同时,更重要的就是怀孕与生产。
阿依至今也没有出嫁,她在磐石寨是一个特殊的女人,平时跟着其他成年女子外出劳作,毫无怨言。
平俊让出来的“人户”,就是阿依一家三口。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死于外出狩猎,四十多岁的阿娘虽说正值壮年,却在前些年在外来部族战斗中被砍瞎了一只眼睛。像她那样的残疾人在寨子里地位很低,每逢粮食不足的时候,宰杀顺位就排在老人后面。
阿依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
按照文明时代的审美标准,阿依属于综合分值在八十左右的漂亮女子。她有着代表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黑色长发用藤绳扎紧在脑后盘绕。黑色兽皮袍子对她来说过于宽大了,应该是从死去的某位家中长辈那里继承。站在天浩的位置,很容易就能透过开得过大的领口看到几乎整个胸部。她的锁骨轮廓分明,这是文明时代身材上佳的重要标志。可是按照北方蛮族现在的审美观,阿依太瘦,肉少,除了皮肤全是骨头……在这个某种程度上把女人当做“罐头”的特殊环境,喜欢阿依的男人几乎为零。
天浩属于那种用强硬实力摆事实、讲道理的人。他冲着站在旁边的二哥天狂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转身离开,等到几分钟后回来的时候,天狂肩膀上多了大半条被冻得硬邦邦的熊腿。
“头领和祭司已经承认我接替旭平成为新的“十人首”。在这里,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天浩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微笑:“把这条熊腿分了。今天晚上,你们好好吃一顿。”
旭坤脸上显出一抹惊讶。
长林和长峰两兄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睛里都看到了意外。
阿依黑长的睫毛晃动了一下,她仰起头疑惑地问:“这是你的食物份额?”
“这是我的猎物。”天浩释放出专属于上位者的威严:“按照部族里的规矩,打到猎物的人,可以得到份额最多的部分。我是你们的“十人首”,在食物方面就必须为你们负责。”
长峰用力咽了一下喉咙,注意力完全被粗壮的熊腿吸引住了。熊皮已被剥掉,鲜红的冻肉表面白色经络纵横,表明这块肉质极紧,是真正的“上等食品”。
“我们已经分过一次肉了。”长林的话语中带着感谢。
“那是寨子里给你的份额。”天浩抬起手拍了拍那条熊腿,他的声音夹杂着威严,也带有令人舒服的微笑:“这不一样,是我给你们的福利。”
第十三节 我要与你决斗
(感谢唯青衫的万赏,感谢所有打赏的书友,我爱你们)
十二岁的阿依有着与她年龄并不对称的精明:“为什么?”
天浩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明天你们要跟我外出,所以今天必须吃饱。另外,准备一些吃的带在身上。”
阿依几乎是立刻提出问题:“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磐石寨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在宿主脑海中以记忆碎片的模式出现。天浩很快找到并读取了这部分记忆。他给了满面戒备的阿依一个安慰眼神:“放心吧!我不会像平俊那样偷偷摸摸把你带出去卖掉。”
他随即转过身,环视周围:“我会让你们吃饱。不止是今天,也不仅仅是这个冬天。”
……
人类从原始时代就开始观测星象,对天气的预测也同时产生。术士、预言家、通灵者……神秘学总是可以在不同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但谁也不能否认,在那些光怪陆离虚无缥缈的所谓“预言”当中,总有一部分是真实可信的内容。
老祭司巫行两天前就宣称“最近不会下雪”。这种预言应该来自他观测天空多年的经验,也可能是前人留下的智慧。
天浩花了三天时间,在磐石寨周围走了一遍。厚厚的积雪严重阻碍了速度,如果换在其它季节,探查时间至少可以缩短三分之一。
北方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密集的针松林层层叠叠。那片原始森林深处不时传来野兽咆哮的声音,却无法判断具体位置。
西北方有一条崎岖小路,据说通往“燃烧的群山”。老祭司翻出以前用于记录事务的干硬泥板,天浩仔细看过,他认为那里可能是一座活火山。
南面,在地图上垂直距离十公里左右,同样也是一道连绵的山脉。与北方山脉一起,南北两边就像一双从腕部合拢,朝着左右两边斜斜分开的手掌。磐石寨恰好位于“八”字形状底部,正对着“八”字尚未闭合的开口正中。
东面是大海,海面上飘着巨大的浮冰。
有些地方可以通过读取宿主记忆探究,有些地方宿主本人没有去过,必须亲自走一趟。这项工作只能在白天进行,黑色夜晚对居住在磐石寨的蛮人来说意味着危险,必须赶在日落之前返回。
天浩小队回到寨子里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平俊。
他皮肤粗糙的脸上清清楚楚写满了憎恨与嫉妒:“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啧啧啧啧……咱们寨子里最年轻的“十人首”,独自就能干掉一头暴鬃熊的英雄。让我看看你们带回来什么猎物……咦……什么也没有?连一只雪鸡,一只野兔也没有抓到?呵呵,看来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随时可以在山上捡到冻死的熊。”
是的,冻死的熊,这就是平俊对天浩前两次外出狩猎的理解。他根本不相信那是天浩的功劳,头领和老祭司也没有公开巨角鹿附肋的秘密。
平俊恶狠狠地盯着阿依。没有下雪的时候,他经常去南边的寨子,知道某些特殊女人在那里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去的次数多了,在那边就认识了几个熟人。平俊对他们描述过阿依的身材和相貌,对方答应:如果阿依真是如平俊所说,可以给他两头野牛。
这相当于正常女人交易价格的一倍。
天寒地冻自然比不得温暖时节,平俊估计就算是现在带着阿依过去交易,价格肯定要比之前低,甚至低很多。毕竟南边寨子的人也要吃饭,漂亮女人的价值只能在肚子吃饱的季节才能体现出来。在必须宰杀女人才能维持的日子里,身高和体重也就取代了容貌与身材,成为衡量交换价值的最直接标准。
旭平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要把我统管的人口分给天浩这个小杂种?
如果是在其它季节,平俊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阿依一家交出去。
但现在是冬天,情况不同。
看着平俊那张在愤怒与嫉妒中扭曲的脸,天浩淡淡地问:“你想跟我决斗?”
这是北方蛮族用于解决个人恩怨的公认法则之一。只要双方认可,在长者或身份更高者的裁判下就能进行,直到一方死亡,或者认输为止。
平俊狞笑着,慢慢活动了一下肩膀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就算我想也没用,你敢吗?”
怒火瞬间冲上彪悍的天狂头顶,他想也不想就横跨脚步站在两个人中间,像山一样居高临下注视着平俊:“你想找死?”
平俊压下眼里的部分凶狠,慌乱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不甘心的惊怒。他往旁边侧移两步,确保可以看到被天狂挡住的天浩,愤愤不平地发出叫嚣:“我找的是他,不是你。”
“阿浩是我弟弟!”暴怒的天狂伸手抓向平俊肩膀,早有准备的后者连忙后缩,退到足够安全的位置。
叫嚷与争执很快成为了焦点,越来越多的村民围拢过来。
天浩一把抓住正准备扑过去的天狂,低声劝阻:“不要冲动,他是故意的。”
这是寨子里的交通要道。天浩刚才仔细观察过平俊之前站立的位置,发现周围有一部分与其足迹相同的鞋印。这意味着平俊在这里呆了很久,就为了等着自己出现。
通过决斗杀死憎恨的人,是解决矛盾的一种合法方式。这样做有一个前提,被挑衅的一方必须确定接受决斗。
有大量围观者的情况下,愤怒也会成倍增加。即便是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很难在嘈杂议论环境下保持清醒。天浩不得不承认平俊的确挑了个决斗的好时候,自己目前只是融合形态第一阶段,而且偏重点是大脑。如果自己的融合程度更高,在体能方面投入一个融合点,至少能与平俊打个平手。
平俊避开了愤怒的天狂,他站在人群里不断发出高声挑衅。
“我就是要与你决斗。阿浩,你敢吗?”
“你这只缩头乌龟,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十人首?”
“不服气就来啊!我就站在这儿,来跟我决斗!”
天浩宁定了看了他一眼,脸上显出诡异且轻蔑的冷笑。
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实力。聪明人从不与野蛮人较量力气,何况头领与老祭司都看重自己,狩猎队长也站在自己这边。
嘈杂产生了巨大音量,头领孚松从木屋里走出,皱起眉头,很不高兴地站在高处对着这边大声发问:“你们都站在那边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天浩连忙走过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头领,我有事情向您禀报。”
孚松神情略有缓和:“说吧,什么事?”
天浩压低了声音:“是关于狩猎,我找到了很多猎物。”
孚松不由得精神一振,一边招呼着天浩一边转身:“走,进屋里说。”
跟着头领走进去的时候,天浩故意侧身朝着平俊看了一眼。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讥讽成分,以及深深的杀意。
很多时候,杀人不需要自己动手。来自文明时代的天浩见过太多次只需要上位者一道命令,就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场景。只要打开密码箱,轻轻按下电钮,如死亡使者的核弹就会喷吐着火焰与浓烟,毁灭一座座城市。
决斗?
呵呵,那是傻瓜才喜欢的无聊游戏。
……
接下来的两天,无论男女老少,磐石寨所有人都在进行相同的工作。
在拳头大小的木块上用刀子挖出孔洞,用一根手指粗细的横木嵌进去,中间串着一片薄薄的三角形木翼。精心削出来的木翼很是精巧,只要用手轻轻拨弄就会旋转,发出“呼呼”的风声。如果直接凑近用嘴吹气,木翼旋转速度加快,声音就会变得更加清楚,带有一种特殊旋律。
制作这种木头风哨是个技术活儿。头领和老祭司把寨子里所有人聚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天浩做了一个。他不断改进,用小刀挖空木哨内部,直到风哨转动发出的鸣音符合要求。
这种事情不难,只要看过一遍都会。原料也很简单,家家户户入冬前都备好了足够的燃料,只需要从木柴上砍下一块就行。
按照头领孚松的命令,天亮的时候,整个磐石寨动了起来。
老人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除了身体瘦弱的孩子,所有村民都集中在寨子中央的广场上。在各自分管的十人首带领下,分成三拨,分别由头领孚松、狩猎队长永钢、新晋升的十人首天浩带领,浩浩荡荡走出了寨门。
老祭司推开木屋房门,走进天浩家中。正用勺子给天峰喂着肉汤的天霜连忙站起来,老祭司温和地看看她手里的汤碗,慈祥地笑道:“别管我,忙你的。”
热乎乎的肉汤下肚,天峰整个人都觉得舒服起来。他仰起头,望向老祭司的目光中充满了尊敬,也有几分惴惴不安:“巫者,我阿弟……你觉得他们这次出去会顺利吗?”
老祭司缓缓点头,皱纹密集的脸上显出一丝庄重:“阿浩是我们寨子里最聪明的人。”
第十四节 鹿群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老祭司巫行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
天浩使用的狩猎方法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如此。
就在前天,头领孚松召集狩猎队长与自己过去,听到天浩说出狩猎计划的时候,老祭司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愕然。
不光是自己,孚松与永钢当时的表情也一样。
那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听起来就像是神灵当众显露神迹那么不靠谱。可即便是巫行也不得不承认,天浩的计划充满了诱惑力,令人难以抵挡。
天峰感觉肩膀与胸口没有前几天那么疼。他坚毅的脸上露出满足微笑:“我就知道阿浩不是普通人,他从小就善于思考。”
天霜已经喂完一碗汤,老祭司把兽皮盖在天峰身上,慢慢用手掌轻拍了几下,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
厚厚的云层中间透出一丝缝隙,冬日里珍贵的金色阳光洒落下来,虽然只是那么一缕,虽然距离磐石寨很远,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块幸运的地方被笼罩,但这样的场景看了就让人心生暖意。
我要给他们祈福,为所有出去狩猎的人祈福。
这样想着,老祭司回到了自己的木屋。
木头雕刻的神像立在墙边。准确的说,只是神像的头部。那是一个左右对称的长方形,简单利落的刀法在木质部分雕出轮廓。方形的眼睛,方形的鼻子,方形的嘴唇……乍看上去,就是很多小心长方体在一个大型长方体表面堆积、凹陷,互相搭配形成的粗糙头部。
“伟大的守护神,请保佑你虔诚的信徒吧!我们用黑色血液与红色火焰向你祭祀,献给你最珍贵的紫色宝石。你驱走了黑夜,只要有你存在的时间,天地将亮如白昼。”
……
长林把一个木头风哨绑在树枝上,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里面充作簧片的三角形木翼,略带疲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他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站在旁边的天狂:“阿狂,你觉得阿浩让我们做的这个东西,真的管用吗?”
天狂的外表完全符合北方蛮族审美标准。他宽阔的肩膀就像一块岩石,低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力量,没有丝毫迟缓,坚定得绝对不容别人怀疑:“当然管用。”
长林有些疑惑:“为什么?你以前用过?”
“没用过。”天狂摇摇头,他对这件事有着专属于自己的理解方式:“这是我弟弟做的,他很聪明。”
对于一个饿得半死的人,再没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美食更有说服力了。
天狂从未见过先把熊肉炒过再慢火炖煮的做法。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在肉汤里撒上一点干燥树叶能让汤味变香。对于食物的记忆,更多是来自死去的阿娘。家里那口锅日复一日都在煮汤,这项工作后来交给了妹妹天霜。海水是唯一的调料,盐巴倒也不是绝对没有,只是数量少得可怜。可即便就是这样简单、粗糙的食物,也不能每顿都让人吃饱。
阿爹活着的时候,每逢吃饭,他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差不多就行了,留到下顿再吃。”
粮食很金贵,每年产量都很少,如果没有狩猎所得,根本维持不到来年春天。在“饥饿”这个问题上,磐石寨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头领和祭司也一样。
天狂从未想过能用那种简单便捷的方法对付暴鬃熊。
也许以前也吃过几顿饱饭,只是时间太久了,记忆已经模糊。阿弟那晚煮了很多熊肉,家里的三口大铁锅全都用上,吃饱的天狂第一次感觉到幸福,很撑。
以前让自己看不起的懒惰兄弟,现在变成了让天狂为之崇信的智者,以及医者。
在附近另一棵树上绑好风哨的长峰走过来,他脸上同样充满了困惑神情:“按照阿浩的说法,这次如果顺利的话,整个冬天我们都不会挨饿,是真的吗?”
天狂的铜黑色皮肤泛着一层油光:“我们必须相信阿浩。要知道,即便是头领和祭司也不敢说这种话。寨子里的老人差不多杀光了,再这样下去,就算真能熬到明年春天,寨子里也剩下不几个人。”
……
高大的雪堆后面,天浩微弓着身体,默默注视着远处被皑皑积雪与黑色森林覆盖的山顶。
第一个融合点投入大脑的效果已经开始体现。通过对宿主记忆碎片的印证,他知道自己目前的综合视觉能力超过宿主百分之五。听觉提升幅度约为百分之四,皮肤触感更加敏锐,中枢神经也在得到优化的同时趋于全方位平衡。
从皮袍口袋里摸出几片干枯的黑色树叶,塞进嘴里,一股淡淡的苦涩顿时在舌尖表面弥漫开来。
很多北方蛮人都喜欢嚼食针桦树的叶片。这种树的树干与天浩记忆中的白桦树没什么区别,叶片却呈尖锐的粗针状。也许是为了适应环境被迫自我进化形成的变种,无法考证北方蛮族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将针桦叶片纳入常备食谱。他们通常在夏季和秋季收集树叶,晒干以后就能长时间保存。有些人将其用来泡水,就像文明时代泡茶。有些则直接塞进嘴里含服,等到干燥的叶片被唾液浸透,变软,再慢慢咀嚼,然后吞下。
人类的每一种生活习惯都不是凭空出现。天浩感受着来自舌尖表面的微苦,融合细胞默默缝隙其中成分,很快找到了几种人体必需维生素的存在。
没有新鲜蔬菜和水果的漫长冬季,磐石寨的人就是依靠这个活下来。
狩猎队长永钢趴在天浩旁边,他手里紧握着两支投枪,同样注视着对面山顶的眼睛里全是紧张。
“阿浩,它们真会来吗?”永钢压低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怀疑。
天浩缓慢却不失肯定地点点头:“会的。只要有风,就能把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
起风了。
上千只绑在树上的风哨同时发出“嗡嗡”的鸣音。三角形翼片在高速旋转,在结构特殊的风哨内部产生了特殊旋律。气流撞击着这片被人为设定的树林,哨声压倒了风声,冲上天空,飞到遥远的地方。
十分钟,半个钟头,一个小时……
天浩看了一眼等得快要失去耐心的狩猎队长,年轻的脸上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就会把头发剪了,再换上一件干净的袍子。”
这话题与正在进行的事情明显没有联系,何况永钢在寨子里身份尊贵,极少有人用这种调侃的口气对他说话。永钢用古怪的目光望向天浩:“为什么?”
“你长时间没有洗澡,体味太大了。”天浩用手指从永钢皮袍上抠掉一块板结的污垢:“动物的嗅觉很灵敏,它们能通过气味判断出太多的秘密。”
永钢面色一僵,他知道天浩不是毫无根据的乱说,只是现实当中有太多无法改变的事情。他低下头,用抬手挠着发根痒处的动作掩饰尴尬,却在头发深处摸到了一片油腻,甚至还有一只被冻死在那里的虱子。
天浩从旁边地上抓了一把雪,用力在面颊上搓了几把,冰冷瞬间驱走了困顿:“这次的狩猎会成功的。到时候,我们就有新袍子穿了。”
话音未落,永钢突然瞪圆双眼,嘴里发出因为激动而颤抖的低音:“你看……那边……它们来了,真的来了!”
对面的山脊线上,出现了成群结队密密麻麻的黑影。
这个世界的很多动物习性都让天浩感到陌生。
按照文明时代动物学家的说法,鹿是一种智商很低的动物,甚至还有“蠢如鹿豕”这个成语。只不过,很多研究都表明,猪要比鹿聪明得多。
寒冷迫使巨角鹿缩减了活动范围,它们在北面有一块栖息地。这在磐石寨是公开的秘密,猎人们很多次都从那里经过,也无数次萌生了想要围捕的念头。可是鹿群太大了,这些性情温顺的动物依靠数量变成了强大整体。健壮且拥有巨大鹿角的雄鹿在外围防守,它们把雌鹿和小鹿围在中间,遇到突发情况,总量多达六万以上的庞大鹿群会跟随雄鹿一起行动,在苍茫山林之间形成足以碾压一切的可怕洪流。
区区两百多人的磐石寨在鹿群面前根本不是对手。多年来,付出了数十名猎人的代价之后,无论寨子头领孚松,还是狩猎队长永钢,彻底打消了猎鹿的想法。
这些巨角鹿很聪明,已经产生了最基本的社会框架。即便是最强壮的暴鬃熊也不愿意招惹它们。
无数的弱者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起来,会形成无比强大的力量。
天浩很清楚,想要打破这种强大,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击破,在鹿群内部引发矛盾。
这是他从文明时代动物学家那里得到的经验。
第十五节 山谷
无论磐石寨还是附近的其他蛮族寨子,都对这个庞大的鹿群垂涎三尺。猎人们在漫长的时间里小心翼翼接近鹿群,收集关于鹿群的所有情报。从数量到个体性别,甚至这些巨角鹿在不同季节里最喜欢的食谱,详细得令人叹为观止。
通过这些信息,天浩发现了鹿群内部可供利用的最大破绽雄鹿与雌鹿的比例差实在太大了,足足超过一比六十。
入冬前,巨角鹿会拼命进食,然后在背部和腹部形成厚厚的脂肪层。依靠这些储存,就算整个冬天找不到食物,它们也可以靠着舔舐雪水撑到来年温暖时节。
一群吃饱的动物,聚在温暖的山谷里无所事事,等待着春天降临……这本身就令人浮想联翩。如果是机器也就罢了,巨角鹿却是真正的哺乳动物。六十头雌鹿与一头雄鹿,如果换做人类,这绝对是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香艳待遇。
用木头风哨模拟雄鹿求偶的声音,只要风哨数量够多,就能传递到巨角鹿群的栖息地。这与文明时代男人勾引深闺怨妇的伎俩没什么区别。但是必须承认,这很管用。
正常情况下,雌鹿肯定是摄于雄鹿的威严。但是现在不同了,外面有无数“野男人”发出动情的声音呼唤自己,从秋天吃饱以后就积攒于体内的荷尔蒙也在蠢蠢欲动。六十对一的比例实在太可怕,就算雄鹿是变形金刚也被会活活榨干。何况这些家伙很矜持,几天下来恐怕也不一定能把所有雌鹿轮上一遍。在无所事事需求强烈的情况下,即便是雄鹿眼中的愤怒火焰,以及它们高高扬起的惩罚蹄子,也挡不住春心荡漾雌鹿追求自由的勇敢与疯狂。
颤抖从永钢的嘴唇急剧蔓延到整个身体,他的手脚四肢都在发抖,激动得几乎连投枪都握不住:“这么多……八千……至少有八千头巨角鹿。”
冷静的天浩从嘴唇中间吐出一个更加准确的数字:“八千五,基本上都是雌鹿。”
投入大脑的一个融合点非常关键,他现在看到距离比普通人更远。
任何男人都不会允许身边的女人变心离开。高大健壮的雄鹿咆哮着,夹杂在鹿群中间进行阻拦,可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少,与笼罩着整个山林的风哨声比较起来,就像飘荡在海啸浪潮中的小树叶那么不起眼。
这个数字与天浩预计中差不多。他从未想过要把整个鹿群全都吸引过来。带头雄鹿早已在众多雌鹿脑海里留下了权威烙印,它们只是不能管束鹿群当中那些需求旺盛的部分。这就是后宫过于庞大的恶果,当自己无法身体力行满足所有个体需要的时候,红杏出墙这种事情总是无法避免。
数千头巨角鹿在山林间奔腾,从地面上扬起漫天飞舞的雪花,传来了令人心悸如山呼海啸般的的震动。
这是一个喇叭形状的山口,风哨捆绑在位于“八”字形顶部的树林里。按照计划,磐石寨的人分为两拨,一批由头领孚松带着埋伏在东面,天浩与狩猎队长永钢带着另一半人埋伏在西面。一旦庞大的鹿群冲进喇叭口,两边立刻合拢。
天浩侧过身子,看着聚集在身后的那些村民。一张张皮肤黝黑的脸上全是亢奋,一双双眼睛里放着光,所有人的胳膊都在颤抖,无论是从任何方向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充满了尊敬与佩服。
粗豪的天狂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大声说话,满面激动的他凑近天浩耳边,从嘴里喷出热乎乎的臭气:“阿弟,你是对的,那些鹿来了,它们真的来了。”
天浩微笑着点头,露出一口虽然暗黄,颜色却比大多数村民显白的牙齿。
狩猎队长永钢突然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音变得很是急促:“阿浩,你看那边,头领他们动了。”
闻言,天浩连忙扬起头,看到对面山梁上陆陆续续掷出几十支投枪。
“现在动手太早了。”他皱起眉头,暗自叹了口气。
两边约定围攻的时机是鹿群全部进入喇叭口之后。密集的鹿群根本不需要瞄准,长矛深深扎进猎物的身体。这些早早掷出的投枪让鹿群感到了危险,一部分尾随的巨角鹿立刻停下,用机警的目光打量四周,它们明显闻到了空气中的潜在威胁,当即转身朝着来路逃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天浩没有一秒钟迟疑:“我们也只能跟着一起动了。否则鹿群会被压着朝这边跑,必须让它们往山谷里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居高临下投掷标枪不需要太大力气,高度与投枪自身重量结合,让简单的动作充满了杀戮意味。随着狩猎队长永钢发令,数十支投枪形成一片死亡雨点,在密集奔腾的鹿群中间溅开血花。倒下的身体在悲鸣中无数同类践踏而过,冲在前面的巨角鹿对此充耳不闻,后面的跟随者闻到血腥,看到了死亡,它们迅速掉头,鹿群一分为二,在短短几秒钟内,前后鹿群之间出现了宽度超过五十米的空白地带。
三米多高的雌性巨角鹿无疑是一种巨物,加上头顶庞大的鹿角,整体高度超过四米。尤其是雄鹿,甚至可以达到五米。饥饿的潜伏者们纷纷从藏身处出现,他们不断朝着被隔断的前方鹿群投掷标枪,从死去的鹿尸身上拔出武器,发出聚合在一起的咆哮,驱赶着已经冲进喇叭口的鹿群向前狂奔。
从高空俯瞰,庞大的鹿群就像突发的泥石流,形成一片棕黄色的潮水,在极短的时间里疯狂涌入了喇叭口。
前面,是越来越响亮的风哨声。
后面,是口中发出怪异号子,发疯般掷出投枪的野蛮人。
“咯啦!”
突然,庞大鹿群奔腾的雪地上出现一道可怕裂缝,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难以言状的黑色随着裂缝迅速延伸而扩大。白色积雪变成无数碎片飞散在空中,一头头巨角鹿在无法理解的惊恐与绝望笼罩下急剧坠落。失去平衡的身体在空中碰撞,无法改变奔跑方向,无法改变动作,只能在翻滚与碰撞中发出最后的悲鸣。
大地仿佛一头怪物,对这些美味猎物张开了血盆大口。积雪飞扬,漫天都是散溅的冰渣与泥土,彻底淹没了鹿群。
距离自己做过记号那棵黑针松半米的时候,天浩就停下脚步。他看着高大魁梧的天狂奋力掷出投枪,准确射中一头在巨坑边缘迅速转身想要逃跑的巨角鹿。这是一头聪明的动物,反应敏锐,但它的幸运指数显然不够,无法躲过最后的劫难。
头领孚松冲得太猛了,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坑边缘。狂喜瞬间被可怕的死亡阴影笼罩,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本能的反过身子,双手在地上拼命乱抓,眼看着就要滑下去。
“救命!救救我!”吓得半死的孚松连声惨叫。
天浩连忙扔出一直拿在手上的绳索,他眼疾手快,绳圈不偏不倚正好套中孚松胸口,当即收紧。绳索在强劲的胳膊上迅速反绕两圈,侧身滑步绕过身边高大的黑针松,使出吃奶的力气,迎面朝着正前方的巨坑大步冲去。
宿主的体质相对瘦弱,力气也许不够,天浩急中生智采取了聪明的做法,以黑针松为支撑点,有效缓解了来自绳索的拖坠力量。片刻,周围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帮着他一起,七手八脚将孚松拉回安全的地方。
鲜活的教训摆在面前,谁也不敢轻易冒险。猎人们簇拥着刚从地上爬起的头领纷纷后退,已经回到安全位置的天浩迅速瞥了一眼那棵黑针松,脸上很自然的流露出紧张与兴奋。
这种时候没必要表现出鹤立鸡群,与其他人相同的情绪外放就是最佳伪装。
永钢搀扶着心有余悸的头领孚松,后者踩着坚实的地面,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高吊心脏终于落了下来。他感觉双脚发软,失去力气的身体在冷汗与恐惧攻击下变得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颤抖中发出粗重喘息。过了几秒钟,一抹笑意缓缓爬上回过神来的孚松嘴边,弯曲弧度越来越大,很快变成了“哈哈哈哈”的酣畅大笑。
“这么多……哈哈哈哈,这么多的鹿啊!足够咱们吃到明年春天。”头领坐在地上,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捶打着面前的积雪,吼声中带着笑意,从眼角流出的泪水迅速在脸颊上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