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一节 师勇
天浩思考片刻,决定透露一点信息:“宗具城主,其实獠牙城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打。”
宗具笑了,他把身子往前挪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阿浩,听你的意思,你在那座城里也安排了内应?”
“算是吧!”天浩回答得模棱两可,现在情况不明,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透露太多。
宗具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这样看来,我们还是应该速战速决。”
黑牙城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一仗打得很轻松,宗具至今印象深刻。
“必须速战速决。”天浩不想误导他:“我得到消息,豕王病重,目前獠牙城内所有事务都由国师巫鬃主持。”
“巫鬃?”宗具从记忆深处找到关于这个人的种种画面,疑惑地问:“我记得她是个巫师,怎么她还懂军事?”
“豕族剩下的兵力不多,就像你刚才说的,獠牙城缺粮,撑不了太久。他们必须向其它部族求援,这是唯一的出路。”
这是雷角城和沅水城都不曾掌握的情报。
宗具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廖秋与刚典也变得神情冷峻。
“阿浩,你觉得谁会派兵支援他们?”宗具认真地问。
“我不知道。”天浩平静地说:“虎族、狮族、鹿族、鹰族……谁都有可能。”
他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树枝,烧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但是这些部族出兵的可能性不大。”廖秋歪裂的嘴唇说话有些漏风:“他们互相之间打过仗,有些还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他们不可能合作。”
“你说得对。”天浩把玩着一根刚拿在手里的木柴,手指轻轻摩挲着刺扎感强硬的粗糙断面:“不会有两个以上的族群同时出兵支援獠牙城,却不能排除其中一个族群出兵的可能性。”
“我们必须抢在情况变糟以前解决问题。”宗具挺直了身体:“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后天怎么样?”天浩并不独断专行。他计算过时间,给所有人多留了一天。
“那就约定后天早上出发,目标獠牙城。”廖秋回答的很坚决。
……
狮族领地,苍狮部,碎金城。
同样是走出城主府大门,巫源的心情与几天前在沅水城时截然不同,充满了阳光,被强烈的满足感和亢奋支配着,就连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事实证明,虎族人都是些没脑子的傻瓜。
事实证明,我仍然智慧超群,富有远见卓识。
豕人信使仍然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高大魁梧的队长走到近前,看着神采飞扬的巫源,不太确定地问:“这次谈得怎么样了?”
“师勇城主答应三天后出兵。”巫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伸出左手五指:“足足五万人。”
豕人队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惊喜在表情油然浮起:“真的?”
巫源点了点头:“虎族人一点儿见识都没有。他们只想得到好处,从未想过两族之间其实是一个整体。如果豕族垮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豕人队长连连点头,他现在相信这位牛族巫师是真正为了自己的族群着想,虽然巫源的做法很令人奇怪,他不是豕人,反倒与自己的族群为敌。
“我们现在去哪儿?”豕人队长认真地问。
巫源晃了晃拿在右手上的一卷兽皮:“师勇城主写了两份文书,让我帮他送给另外两位狮族城主。他现在就派出专人前往咆哮城面见狮王陛下,说明情况。”
一股说不出的激动瞬间涌上豕人队长心头:“狮王陛下会帮我们吗?”
“会,一定会!”巫源眼前仿佛晃动着天浩被高吊在木杆上的尸体,复仇的快感在身体里燃烧,就连刀子般从脸上刮过的寒风也不以为意。他用力攥紧手中的兽皮卷:“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援兵越多越好,早点儿完成任务,我们就能越早返回獠牙城。”
……
碎金城主府邸。
师勇是一个面容阴沉的男人,五官最突出的部分就是眼睛,眼眶很大,眼皮却习惯性的向下压,大多数时候略低着头,由下至上的视线让人很不舒服,就像被一头充满敌意的野兽盯着。
包括他在内,会客厅里坐着五个人————族巫,以及三名负责军事的统领。
环视四周,师勇对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情况你们都知道了,我决定出兵。”
一名统领迟疑着问:“大人,这未免太仓促了吧?是不是应该向大王请示一下?”
他所说的“大王”,指的是苍狮部族长师崇。
“我已经分别向咆哮城和狂沙城派出信使,陛下和大王那里都需要解释。”师勇雄心勃勃:“豕族人已经山穷水尽,他们迫切需要帮助,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几乎与会者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迷惑不解。
族巫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他代表大家发出疑问:“豕族很穷,他们对耕种一窍不通,族群所在的区域几乎没什么特产,土地也很贫瘠。我偶承认他们的确很能打,无论被雇佣还是主动与其它部落发生战争,对豕族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可恕我直言,我认为不该帮他们的忙。何况这次豕族人的对手是牛族,贸然出兵……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拒绝的理由,只是单纯为了好处?”师勇看着族巫。
族巫没有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正面对视:“我们的战士不能白死,尤其是这种看不到收益的战争。”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具体的好处吧!”师勇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城主,他回答得非常干脆:“以我们碎金城为例,今年春天的时候新开了很多田地,离山很近,必须挖沟引水才能灌溉。那些地方你们都去看过,只能种土豆和玉米。”
“我们缺粮吗?”师勇脸上露出几分凶狠且带有痞意的笑:“答案是否定的。感谢神灵赐予我们这两种神奇的东西,我们的族人不会受到饥饿困扰。但其它族群不同,一方面要给锁龙关按时提供给养,还要给北方禁区里的暴民送去粮食。不夸张地说,除了我们狮族,整个北方大陆上所有部落都吃不饱。”
族巫皱起眉头问:“大人,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这与出兵支援豕族有什么关系?”
师勇没有直接回答:“从我们这里买走粮食数量最多的是哪个部落?”
几名参会者互相看了看,一名统领试探着回答:“……好像是虎族人?”
“没错,就是虎族。”师勇发出毫不掩饰的冷笑:“虎族有几百万人,如果不是每年都向我们买粮,他们根本熬不下去。他们有马,我们有玉米和土豆,虎族人把马匹看得很紧,公马从不进行交易。我们也一样,只卖给他们玉米面和土豆粉,那些东西只能吃,埋在地里永远长不出来。”
“鹿族、鹰族、豹族、螭族、豕族……这些部落的规模小,远不如虎族那么庞大。虎王的野心很大,他想统一整个大陆北方,所有部族都得向他俯首称臣。呵呵,连我都知道这些事情,你们觉得陛下会视若无睹?明明知道虎族是我们狮族最大的敌人,每年还要卖那么多粮食给虎王,陛下难道傻了不成?”
族巫心中一动,连忙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师勇摆了摆手,继续刚才的话题:“小部族有其存在的意义,它们同样缺粮,同样要向我们买粮。别看它们的购买量小,可加起来的总数超过虎族很多。更重要的是,它们与虎族之间矛盾重重,纠纷不断。大规模战争打不起来,小规模战斗却很频繁。为什么大家都会雇佣豕族人打前锋?因为雇佣豕族的价格便宜,他们的战士也的确很不错。正因为有豕族存在,鹿族才敢派出军队与虎族在边境上频繁冲突,鹰族才能一再骚扰虎族村寨,还有豹族和螭族,它们与虎族之间也是打来打去,维持一种双方都在越界,但都很谨慎的平衡状态。”
“如果没有了豕族,这些部落根本不敢主动挑战虎族。哪怕其中任何一个部落偃旗息鼓,虎族就能腾出手来收拾另外几个。”
“你们觉得单凭鹿族的力量能打过的虎族吗?”
“鹰族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他们能挡得住虎族的百万大军?”
“螭族和豹族就更不用说了,就像两团烂泥巴,甩不掉,但能把你恶心死的那种。只要虎族集中力量进攻,我估计他们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
“我明白了。”族巫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这些部落人多,各自进攻的方向不同。虎王同时还要防备着我们,就必须留出足够的军队以防万一。”
师勇满意地笑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目前我们狮族对虎族还不足以形成压倒性优势,用这些小部落不断消耗虎族的力量再好不过。所以陛下愿意把粮食卖给他们,如果不是为了避免引起虎族的怀疑,对外卖出去的粮食价格会比现在便宜很多。”
族巫认真地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出兵?”
他已经完全信服。
“我已经下发了集结令,准备后勤物资大概需要两天时间。嗯,应该是三天……最多不超过四天。我们只是先头部队,陛下很快就能派出援兵。只要打赢这一仗,豕王将对我们感恩戴德,说不定还会主动投效陛下,成为我们狮族的附庸。”
……
这注定了是一个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冬天。
一只乌鸦扑腾着翅膀从枯树上飞起,带着对食物的渴望飞上天空,仔细搜索大地。
庞大的牛族军队已经抵达獠牙城外,分从东、北和西面三个不同方向进行包围。帐篷构成的营地连绵十几里,鹿砦、木墙,以及用积雪堆成的临时防护比比皆是,很多地块上挖起了泥土,獠牙城附近土壤干燥,水分不多,很难在冬天形成冻土。少水的地面很松散,只要推开雪层,不需要太费力气就能挖出大量沙土。牛族战士架起大锅,煮化积雪,把水倒在堆成墙壁的土壤表面,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极寒天气,很快就能得到极其坚固的防御工事。
乌鸦找到了一具尸体,它高兴地飞下去,站在浑身上下几乎所有肉块都被割掉,只剩下少许暗红色残留组织的森白骨头上,从死者肋骨缝隙叼起一小块冷硬的剩肉,带着说不出的愉悦和满足,坚硬的喙部张至最大,将这块又冷又硬的美味硬生生吞了下去。
天浩站在冰雪和沙土堆砌而成的高台上,眯着眼睛,久久注视这只在两军战场中间胆大包天肆意取食的鸟。
豕族人的确勇猛。
三城联军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獠牙城外围,城内的豕人不甘心于防御,双方打了两次,獠牙城总共派出五万人左右的军队。面对面的拼杀,没有偷袭的优势,牛族常用的枪阵威力远不如之前那么大。悍不畏死的豕人战士从数百米远的距离就开始加速奔跑,他们有着惊人的体能和耐力,仿佛一列列高速行进的机车,在守备严密的牛族重盾墙上狠狠撞开窟窿。
胆敢冲入枪阵的人都得死。但他们的死亡并非毫无价值。紧跟其后的豕人战士发出狂吼,成排并列朝着突破口强行压上,迅猛的进攻就连后排替补的牛族战士在第一时间完成补位也很难压制。如果不是碎齿和曲齿带着大批手下正面硬抗,牛族枪阵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豕人的确是这个大陆上最强悍的重步兵。长久以来,天浩之所以在历次与豕族的战斗中获胜且伤亡不大,一方面是他运筹帷幄,也计谋和各种利益对豕人成功诱降。另一方面,数量优势是关键,两、三千人的豕族村寨根本挡不住牛族大军,尤其是得不到增援的情况下,恐惧导致绝望,进而造成了心理崩溃。
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还是投降吧!
第二百一二节 你不是士兵
碎齿对自己身上的新铠甲很满意。
那天遇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家伙,对方轮起长刀猛砍下来,来不及闪避的碎齿觉得自己肯定完了,没想到刀锋磕在肩甲上之留下一道浅痕,尽管整块肩甲在巨大的力量压迫下朝着中间凹陷,却没有断裂,也没有破损。
碎齿觉得自己骨头都被砸快断了。幸好他反应灵活,惨叫着侧身往长枪阵里一缩,几名牛族战士立刻向前突进,四只长枪同时从不同方向捅进那人的身体,他怒不可遏,像疯子一样喷着鲜血挥刀乱砍,却被长枪如钉子般牢牢定在原地,最后流尽鲜血,再也不能动弹。
通过对比能发现很多问题。侥幸生还的碎齿对天浩的崇拜达到了顶峰。
“你一定觉得打仗是件轻松的事情。就算是素有蛮勇之名的豕人,也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你打了太多的胜仗,以前的钢牙部是这样,后来的狂牙部也是这样……呵呵……”天浩背对着碎齿,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有高大粗糙的城墙。
全副武装的碎齿站在天浩身后。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充满了对年轻城主的敬畏。碎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着被天浩威严死死压制住的沉默。
“获胜的因素很多,关键在于组织和信息。无论钢牙部还是狂牙部,再到前段时间被我们干掉的烈牙部,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我们的信息。就像你看不见对手的位置,那怕你力气再大,战技再娴熟也毫无用处。我们围住他们的寨子,集中优势兵力全面进攻,再勇敢的豕人战士也无法改变必败局面。我知道他们很勇敢,不怕死,但他们必须考虑家人的安危,再加上给予他们的各种招降条件很优厚,所以之前那些仗不难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又容易。”
“现在不同了。豕族的所有分部都被我们并吞,他们在最后时刻把消息传到了獠牙城。豕王直属领地的各个村寨有了准备,相信你从之前几次战斗中就有感受。我们的的伤亡比以前增加不少,所有干脆放慢进攻速度,给他们时间离开村寨,全部集中到獠牙城。”
碎齿感觉心脏猛然抽紧,他低声喃喃自语:“打一场大规模的决战?”
“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天浩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立在冷冽的风中:“你是豕人,但我从未有过部族差异的想法。曲齿向我推荐了你,我相信他的眼光,所以让你加入亲卫队,也给了你很高的职位,但你的表现令我失望……真的很失望。”
碎齿脸上浮起羞愧的表情,面红耳赤。
“你不是普通的战士,而是一名指挥官。”天浩仍为转身,这样做能保持足够的神秘感与绝对威严:“我知道你很能打,就算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你同样可以干掉那个看似威猛的对手。可是这又怎么样?他只是众多豕族战士的一员,像他那样的人,豕王手下有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但你不同,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已经得到我的认同,我会给予你更多的权力,如果你死了,对我,对磐石城都是极大的损失。”
“扑通!”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夹杂着刺耳的金属盔甲撞击,羞愧到极点的碎齿身体在发抖:“……大人,我错了。”
“我并非不赞同勇敢,可是与一名优秀的指挥官比较起来,我更看重后者。杀死一个敌人的方法很多:集中弓箭射击、多人协同进攻、陷阱、投枪,甚至毒药……带有强烈的仪式感的单打独斗很愚蠢,只要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是正确的。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指挥官,是统领,不是普通士兵。”
停顿了一片,碎齿听到一句令自己心潮澎湃,热血上涌的话。
“我们一起见证过磐石城的崛起,所有为之付出努力的人我都会记得名字。碎齿,你是我的兄弟。好好记住这一点,好好活着。”
天浩注视着远处那只站在骸骨上的乌鸦,平静的嘴唇略有弯曲,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
鸟、鸽子、雕……
古老的通讯方式必须得到修改,信息传递速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战争胜负走向。
野蛮人连黑嚎狼都能驯服,为什么不能驯服鸟类,用以传递情报?
值得尝试。
……
平林寨出动了六百名战士,一千六百名辅助人员,总共两千二百人。
几乎是倾巢而出。
广涛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画着,统计各种数字。
“阿爹,我们损失了一百三十三个人。”他看着站在对面的父亲广胜,小心翼翼地说。
广胜穿着一套漂亮的均质钢铠甲,越发显出魁梧的身材。战争期间无法顾及个人外表,他的胡须很久没有刮过,粗硬扎手的生长物就像一根根钢针,看起来粗豪又凶横。
“这点儿损失没什么大不了。”广胜对目前的收益很满意:“我们已经陆续押回去三千多名豕人俘虏,阿浩答应打下獠牙城之后,还会分给我们一些。我估计至少在一千左右,加起来总数不会低于五千。”
广涛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往往被情绪支配的年轻人。他扔掉手里的树枝,颇为兴奋地活动了一下胳膊,低声对父亲笑道:“照这样继续下去,咱们平林寨用不了多久就能人口过万,到时候阿爹你就是城主。”
难以掩饰的喜色从广胜眼里闪过。左右无人,一些在平时不敢说的话此时在儿子面前也就没了顾忌:“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往外传。”
“我明白。”广涛连连点头。
“还有,对阿浩要绝对尊敬。”说到这里,广胜忽然变得很严肃:“如果没有阿浩,我们这次也不可能跟着他捡了这么大便宜。你想想,这可是好几千人啊!其实磐石城战团的实力很强,他根本用不着咱们参与就能解决问题。何况这次大王派来了雷角城主力,沅水城那边也是同盟。这种级别的战争,根本轮不到我们说话。”
广涛对此深有体会。
“回头你跟下面的人交代一声,让他们破城的时候留一下。阿浩不是喜欢黄金和银子嘛,獠牙城里肯定有,到时候仔细找找,能帮忙的时候我们决不推辞。”
广涛一边点头一边问:“阿爹,你说阿浩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那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穿,族长前些年也征收过,得到的数量不多,后来也就没提了。”
“会管用的。总之你不懂得事情就不要胡乱猜测。放心吧,阿浩不是吃独食的那种人,只要我们配合,照他说的做,他就不会忘记我们。”
广胜对此非常笃定。
广涛笑了,随口道:“阿爹,那天在军事会议上阿浩说过,只要獠牙城里升起七道黑烟,就是我们进攻的信号。呵呵……这天寒地冻的,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广胜转过身,注视着远处高大的城墙,良久,慢慢地说:“耐心点儿,既然阿浩说过以黑烟为信号,我们就安安心心等着。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乱说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敷衍我们。”
……
獠牙城,王宫。
条形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年轻美貌的王妃坐在长桌上首,大国师巫鬃坐在左边,对面是神情冷肃的亲卫队统领鳄齿。
王妃端起酒杯,巫鬃和鳄齿却没有回应的意思。大国师上了年纪,她双手扶在桌子上,对摆在面前的银质餐盘似乎产生了兴趣,慢悠悠地看个不停。鳄齿满面都是冷意,他双臂交叉横在身前,靠着椅子后背,整个人坐得笔直。
“我们能谈谈吗?”王妃一改之前的跋扈,显得楚楚可怜,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哀求。
“您想谈什么?”巫鬃脸上永远都是那副客套的微笑,熟悉她的人知道这一种招牌,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王妃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即松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大国师,我只想要一个城主的位置,就像沙齿那样,可以吗?”
她的这些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巫鬃和鳄齿不由得面面相觑,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惊讶。
沙齿是狂牙部的族长,同时也是豕王的长子。他已经死了,整个狂牙部被天浩并吞,归入磐石城。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公开,一个城主的位置……这意味着王妃彻底放弃了争斗,不再专注于把她的儿子扶上王位,而是退一步求其次?
惊喜的目光在鳄齿眼眸深处一闪而过,他冷冷地注视着王妃,态度丝毫没有松动:“这种事情我们说了可不算,如果没有大王下诏,就不能进行分封。”
这段时间鳄齿一直忙于整座城市的防御与维持。牛族人来得实在太快,很多防御工事都未能建成。鳄齿派出军队进行试探性攻击,结果损失了好几千人。震惊于牛族人强大战斗力的同时,他也坚定了固守待援的想法。獠牙城现在集中了豕王直属领地内的大部分人口和粮食,配给制前提下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豕王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从上个月到现在,王妃连续邀请了很多次,鳄齿全都置之不理。他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笑,她手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牌,就是陛下。她以前很傲慢,现在却像只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可怜猫咪,失去了张扬,收起了爪子,可如果她觉得靠祈求就能让自己改变态度,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如果不是大国师巫鬃发话,鳄齿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巫鬃的想法————站在共同的利益出发点上,巫鬃同样需要得到王妃的支持。王族内乱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这会让其他王室成员看到机会,参与竞争。换在平时也就罢了,但现在是战争时期,一切以击退外敌为主。
只是过来吃顿饭,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至少现在是这样。
何况王妃的态度也有了明显改善,她退了一大步,不再奢求替儿子争得王位,只要一个城主就行。
问题是,鳄齿连区区一个城主都不想给她。
现在的局面与之前不同了,鳄齿有很大信心守住獠牙城,外出求援的信使也发回消息,碎金城的狮族城主已经发兵,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
军事力量是最大的话语权,鳄齿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就是下一任豕王。
既然距离王座无限接近,唾手可得,为什么要把即将属于我的东西分给你?
巫鬃轻轻咳嗽了一下,慢吞吞地笑了。
“殿下您能这么想就对了。我们都很担心陛下的病情,现在的局势不是很好,牛族人在城外集结大军随时准备进攻,这种时候并不合适讨论谁来继位的问题。既然殿下愿意退让,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等这次打赢了牛族人,殿下您可以带着小王子在任何一地选择建城。”
鳄齿根本没想到巫鬃会这样说,他惊愕地张开嘴看着对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看见巫鬃半侧着身子,在王妃视线无法看到的隐蔽角度微微冲自己摆了摆手……心情郁闷的锐齿只好闭上嘴,狠狠将这口闷气咽了下去。
王妃连忙离开了椅子,来到巫鬃面前,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大国师。”
巫鬃极有耐心地看着她行礼,重新站直身子,这才客套地笑笑,说:“我们是同族,不是敌人,只要殿下您通情达理,事情就会像现在这样变得非常简单。”
王妃微笑着连连点头,只有凑到很近的位置,才能看到她眼角一直在抽搐,也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愤怒。
巫鬃对此毫无察觉,她端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问:“该说的都说了,殿下,能让我和鳄齿大人单独呆会儿吗?”
这话其实有些无理,可是在巫鬃看来,自己已经掌控全局,礼节什么的已不重要。
第二百一三节 惊变
这同时也是一种试探————傲慢是一种存在与思维深处的东西,以王妃的性子,大概永远不可能割弃。巫鬃没兴趣对她进行人格改造,只要王妃愿意在这场权力斗争中认输,放低身段,巫鬃也不会赶尽杀绝。
那样做,对自己没有好处。
王妃如梦初醒,忙不迭点着头,很是仓促地对着巫鬃和鳄齿分别行礼,急急忙忙离开了房间。
巫鬃抬起布满老人斑的枯瘦双手,拿起摆在面前的餐具,用筷子点了点装在大盘子里的烤肉,示意鳄齿:“尝尝吧,宫里厨子手艺还是很不错的。那女人为了这桌菜还是很花了一番心思,不要浪费。”
当面称呼“殿下”,背后直呼“那女人”,身份转换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区别非常大,也是人之常情。
鳄齿对餐桌上的食物毫无兴趣。他其实很饿,现在正是午餐时间,菜肴也很丰盛————有新鲜的嫩肉,用考究的手法用绳索捆绑,这样做可以让肉质保持紧密,然后切片蘸料,很有嚼劲。
树叶包裹动物大脑烧烤的做法源于古代,曾经是蛮族祖先不浪费食物节俭的代表。然而大脑的鲜美嫩滑令人吃起来感到愉悦,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一道美食。
再有就是脆骨,体积约为小孩子手指那么长,油炸酥黄,脆嫩筋道,撒上一层细盐,能让人吃了就停不下来。
菜肴本身的味道暂且不论,单就食材来看,就弥足珍贵。尤其现在是特殊时期,凑齐这么一桌美味的食物,足以看出王妃的诚意。
鳄齿卷起衣服袖子,直接拿起一大块烤肉装进自己的盘子。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带着说不出的郁闷,边嚼边问:“为什么要答应给她一个城主?”
巫鬃的吃法和动作没有锐齿那么粗鲁。她用勺子舀了一些烤熟的脑子装进碗里,用筷子慢慢挑着吃:“你想杀了她?”
鳄齿被问住了,微怔片刻,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你是打算杀了她的儿子?”巫鬃换了一个问题。
“那怎么可能。”鳄齿想都不想便张口回答:“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是真正的王室成员。”
“她必须活着,她的儿子也不能死,能用一个城主就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对我们对她都是最好的结果。”巫鬃对这道菜很满意,她很快吃光碗里的那些,又舀了一大勺:“这段时间她待在宫里应该想了很多,否则她不会这么容易松口。少了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这对你很有好处。”
鳄齿低着头慢慢咀嚼,目光有些阴沉:“陛下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快不行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巫鬃轻轻发出叹息:“人老了,就身不由己,必须服从神灵的召唤。”
鳄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巫鬃这些话只能骗骗外面的人。
谁都想要权力,越多越好。
这段时间鳄齿执掌獠牙城军权,他明显感受到巫鬃对自己的态度产生了变化。想想就不会觉得奇怪,牛族人在城外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动全面进攻。掌握军权等同于掌握王权,尤其是信使已经带回狮族出兵的好消息。巫鬃对自己的支持肯定会有所保留,她毕竟是国师,一个过于强势的掌权者对她来说并非好事。中庸一些,甚至放出一部分权力,在几方争逐中掌握平衡,这才是她想要的。
王妃的儿子会长大,巫鬃想必会给予他更多的帮助……这些事永远不可能摆在台面上说,因为说了她也不会承认。
“我这是为你好。”看着神情阴霾的鳄齿,巫鬃淡淡地笑道:“你得到了军方的全力支持,但这还不够,你得顾及其他王室成员的反应。得到的太多就得分一些出去,看看陛下吧,他就是最好的榜样。一味强硬只会带来糟糕的结果,必须注意平衡,无论战争还是统治一个族群,都是这样。”
鳄齿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巫鬃争辩,事实上也不可能争过她。这个老太婆牙尖嘴利,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就暂且让一步吧!反正这种事情私下里商量做不得准,等到战争结束再说。
以后,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鳄齿悻悻然地冷笑着,伸手抓向餐盘里的烤肉。
突然,他的胳膊僵在空中,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怎么会……这样……”
他清清楚楚看见坐在餐桌对面的巫鬃同样面露震惊,却连话都来不及说,双眼一闭,重重扑倒在桌上。
这些菜有问题!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鳄齿感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房门从外面推开,王妃跟着雍齿快步走了进来。
她脸上充斥着狂喜和亢奋,激动得难以自持,一个劲儿连声催促:“把他们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一个是国师,一个是负责全族军队的统领,把他们抓起来没用。”雍齿耐心解释:“应该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王妃的双眼在充血,第一次做这种事让她感到刺激,想也不想就抓起摆在桌上的餐刀,舔着肥厚性感的嘴唇,迈着颤抖的脚步,来到昏迷不醒的巫鬃身后。
雍齿手上握着一把战刀,连声催促:“捅她的脖子,把她的头砍下来。这个老太婆不是好人,她根本不可能为你和孩子着想。杀了她,有什么事情我担着,你儿子会成为新的豕王,你必须这样做。”
在菜里掺点儿麦角菌干粉,再复杂的事情也会变得简单。何况这里是王宫,巫鬃和鳄齿的卫队都在休息区。他们掌控着整座城市,宫内留给王妃的卫兵寥寥无几,国师和统领对此非常自信,做梦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厨子敢对自己下药,一个娇弱美貌女子会像发怒的野兽那么疯狂。
她伸手抓住巫鬃花白的长发,手明显在发抖,幅度很大。
雍齿已经绕到鳄齿身后,冲着王妃鼓起胳膊上的结实肌肉:“别怕,我杀一个给你看看。”
战刀太长了,他换了一把匕首,左手按住鳄齿的头,右手握刀,对准昏迷不信的大统领侧颈大动脉狠狠捅了进去,顿时喷出一股浓密的血泉。
麦角菌干粉的致幻效果极强,鳄齿眼前晃动着无数野兽,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怪物。背景瞬间变成了红色,感觉不到痛,被麻痹的神经无法向大脑传递危险,因为服用时间太短,他仍保持着一点点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雍齿和王妃之间的对话就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天籁,期盼中的神灵没有出现,生命气息却从身体里一点点消失。
鲜血比任何东西更能刺激神经。王妃握刀的手在发抖,她看见鳄齿的脖子歪了,雍齿力量很大,一刀下去直接隔断喉骨,大部分连接肩膀与头部的肌肉组织尽断。她虽然心狠手辣,前前后后也打死过好几个侍女,但在这种场合,以这种直接凶猛的方式杀人,对她来说的确是个挑战。
“想想你的儿子。”雍齿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给这个徘徊在犹豫边缘的女人狠狠加了一剂猛药:“难道你要等着她醒过来?她不会放过你。鳄齿已经死了,还会有其他垂涎王位的人取代他成为新的统领。他们会用你儿子的人头祭祀神灵,连你也不会放过。”
王妃就像被无形巨手从后面狠狠推了一下,整个人不再迷糊,凶狠残忍的目光从眼眸深处闪现。她再无犹豫,如同疯狂的母兽,张大嘴,流着令人厌恶的口水,锋利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对准毫无反抗能力的国师侧脸猛扎进去。
一刀、两刀、三刀……
餐厅里血流成河,杯盘狼藉的餐桌上到处是血。烤肉表面溅上星星点点的血,破碎的人体组织凌乱。疯狂的王妃是如此执着,充满仇恨的大脑支配着她如机械般动作,刀锋卷刃,像操弄锯子那样在死者身上来回磨动,直到割下巫鬃苍老的头颅。
说不出的酣畅淋漓在身体里蔓延,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亢奋。
豕人本来就是战斗的种族,女人也不例外。
她站在血泊之中,獠牙外凸的嘴唇猩红无比,发出对神灵虔诚无比的祈祷:“我做到了,我向您敬奉最尊贵的祭品。请保佑我的儿子继位为王……我……我……我将继续奉上更多的祭品,一千……不,五千……不不不,一万人,我将向伟大的神灵奉上一万名奴隶!”
雍齿在旁边听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女人很疯狂,却没想到她竟然疯狂到这种程度。
一万人,相当于一座城市。
强压下心里的恐惧,雍齿扔掉手中染血的武器,大步跨过锐齿的尸体,走到如疯如痴的王妃面前,以野蛮狂暴的方式一把搂住她的肩,劈手打掉她的武器,力量巨大的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王妃正视自己。
“亲爱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大口喘息,呼出带有浓烈男性成分的热气:“我做到了,你的儿子将成为新王。”
王妃热泪盈眶,感动得不知所措:“谢谢……我真该早点儿遇到你。我……我说过,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我只要你!”雍齿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偏过头,避开王妃那对用金箔精心装饰过的獠牙,张开嘴,狠狠咬上她的唇。
不是亲吻,是撕咬。
动作很直接,力量如此之大,毫无反应的王妃沉浸在爱情光环深处,做梦也没有想到心爱的男人会撕咬自己的唇。他的牙齿尖利无比,从王妃口腔内部扯出舌头,毫不犹豫,一口咬断。
“唔……唔唔……”她惨叫着如触电般跳开,双手紧紧捂住流血的嘴,充血的双眼带着恐惧睁至最大,剧痛撕扯着大脑和心脏,感觉眼前的男人无比陌生,根本就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魔鬼。
雍齿用力吐掉嘴里的半截舌头,抬起脚,狠狠将其碾碎。
他用右手顺了一下从额前垂落的头发,冲着惊恐不已的王妃露出邪魅微笑,转身跑出了餐厅。
只有傻瓜才会陪着这个疯女人一块儿死。
她也不想想,巫鬃和鳄齿的身份极高,就算进宫吃饭,两个人都带着数量过百的卫队。碍于宫廷禁制,这些人无法进入内廷,却在王宫外围休息等候。没错,王妃这段时间的确花了大量财富买通宫廷上下,笼络了五、六十个听从她使唤的侍者和侍女。可是就战斗力来看,这些人终究不如职业士兵。
“杀人啦!王妃杀人啦!”
雍齿奔跑的速度极快,短短半分钟就冲出内廷,有两个见势不妙的侍者想要将他拦住,却被雍齿用强劲的肩膀当场撞飞。
他一直跑到卫队值守的宫廷外侧空地上,彻底收敛住凶悍的气息,脸上浮起凄苦恐惧的表情,先是故意摔了一跤,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向距离最近,同时也听到呼喊,手持武器问讯赶来的卫兵。
“救命,快救救我。王妃疯了,她在里面杀人……见人就杀啊……”一把抱住那人的脚,雍齿涕泪交加放声大哭。
那是锐齿身边的一名亲卫队长。雍齿这段时间做足了功夫,他与巫鬃和锐齿身边的一些人混得很熟,互相能叫得上名字,雍齿也利用自己皇宫御厨的身份,偷偷给他们做了些好吃的……男人之间的友谊其实很简单,有共同爱好,有酒有肉,多聚几次,反正大家都是豕人,在上层势力斗争尚未分出胜负以前,都能成为朋友。
队长看到浑身血迹斑斑的雍齿,大吃一惊,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满面惊异连声追问:“你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王妃杀了大国师,她还杀了大统领。”雍齿结结巴巴,与吓破胆的濒死者没什么两样:“她疯了,她在餐厅里拿着刀,见人就杀……”
第二百一四节 信号
(感谢无良混子的打赏,谢谢!)
这消息实在太可怕了。
队长连忙放开雍齿的双手,咆哮着对聚集过来的卫兵迅速下达命令,带领几十个人向王宫内廷拔腿飞奔。
没有人照看雍齿,与一个普通的厨子比较起来,无论国师还是大统领的身份都要尊贵得多。卫队的意义相当于保镖,一旦大人物们出了问题,上至队长,下至普通卫兵,全都难辞其咎。
看着身边瞬间走空,所有人像疯了一样朝内廷方向跑,雍齿那张沾染了大量鲜血的脸上浮起一丝感佩的笑。
“城主大人果然妙算无双,一切都被他说中了。”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间谍,雍齿在磐石城被天浩选中,前前后后接受了一系列严格训练。
人类都有思维误区。
如果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而且被捕几率很高,那就必须在此之前做点儿什么吸引警戒人员的注意力,这样才能让你得到安全。
雍齿从未爱过王妃。那女人虽然漂亮,却是一头真正的食人野兽。跟她在一起,雍齿时刻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陪着说话,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这样的生活实在太难了。
但也有乐趣存在。这在雍齿看来是一种挑战,就像驯兽师,明知狮子老虎喜欢吃肉,还要主动把脑袋塞进它们的嘴里,挑战极限。
无论大国师巫鬃还是大统领鳄齿,他们都必须死。只有这样,才能在獠牙城内制造混乱,给驻扎在城外的三城联军创造机会。
从接近并得到王妃认同,成为她情人的那一天,雍齿就从不同角度潜移默化让她感受到王位的重要性————没人规定你儿子必定会成为新王,有很多人都在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为了权力,为了未来幸福的生活,你必须做点儿什么。
所以你得杀了巫鬃和鳄齿。
目的达到了,那个漂亮女人果然很蠢。她挥舞尖刀割下巫鬃脑袋的时候,大概从未想到这其实是通往地狱深渊的台阶。
接下来,我得考虑自己的安全。
王妃不是那种能共渡难关的女人。她很自私,爱情在她眼里其实是打发时间的无聊存在。雍齿敢用脑袋的打赌,别看当时王妃被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但只要过了短暂的恐惧适应期,她会毫不犹豫把自己推出去,亲口告诉外面那些卫兵————是这个厨子杀死了大国师,干掉了大统领。
理由很简单,他是男人,他很强壮,瞧瞧他的胳膊和大腿,那么粗。
再看看我,弱女子一个,国师也就罢了,我根本不是身为统领鳄齿大人的对手。
把对方卖掉也得讲究时机。
趁着王妃脑子不是那么清楚,趁着她还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之中,合理利用我们之间剩下最后那么一点点可贵的爱情,让我最后吻你一次,搂住你的肩膀,重重给你一击,你会痛,你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就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嗯,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慢慢想,一分钟不够就五分钟,再不够就十分钟,只要我趁机逃出去,装作受害者叫来那些卫兵,一切都有了定论,我也就得到了迫切需要的安全。
思维假象已经成功制造,所有人都会认为王妃是凶手。她没有舌头,无法自辩,就像一个清白之人被封住了嘴,无法说出“冤枉”这个词。
至少当时是这样,事后说不定会有几个聪明人发现端倪,抽丝剥茧分析线索并找出雍齿这个真正的幕后主导。可是那又怎么样?最关键的逃生时间他已经得到,这就足够了。
沿着事先窥探好的路径逃出王宫,雍齿一路上不断喊叫着“国师死了,大统领被王妃杀了”之类的话。听到的人们纷纷面露惊讶,议论着转身朝王宫方向跑去。
雍齿很快溜进城东的一个院子。他一脚踢开紧锁的房门,从房间里搬出一大堆事先准备好的木柴,全都是劈成细条的松明。他转身跑进厨房,从灶膛里取出头天预埋的火种,引燃干燥的树叶,看着蓝色的小火苗不断扩大燃烧面积,变成吞噬大块木柴的红色火焰,这才慢慢添加大块的干牛粪,将其压住,迅速释放出浓烈的滚滚黑烟。
做到这一步,雍齿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看着这堆在浓烟中不断扩大燃烧的烈火,雍齿“嘿嘿嘿嘿”笑了起来,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在磐石城受训的时候,年轻城主所说“无名英雄”这个词的意义。
他转身踩着扶梯爬上屋顶,朝着四周不断张望。很快,城市的各个角落纷纷腾起一道道黑色烟柱,扶摇直上,仿佛连接天空与大地的诡异支柱。
“一、二、三、四、五……七道,哈哈哈哈,七道!”雍齿压制着狂喜的心,眺望着远处高大的城门,陷入深深的期盼。
……
城外,磐石城大军驻地。
碎齿带着两名传令兵像疯了般冲进天浩的大帐,他粗糙的面部皮肤被红色占据,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激动的声音震撼如雷鸣:“大人,城里……城里的烟升起来了。”
天浩目光微动,淡淡地问:“有几道烟?”
“七道!”碎齿努力伸展开自己的左手,汗珠在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脸上向下滚落:“我数过,的确是七道。”
天浩平静地笑了。
安排在獠牙城里的内应不止雍齿一个人,但他是最重要的。
按照约定,以雍齿所在位置升起的黑色烟雾为信号,城内其他潜伏人员同时动手。按照各自所在区域的实际情况,只要安全稳定,做好了就近夺取城门的准备,就立刻点火燃烟。只要有一道烟雾升起,就意味着獠牙城已经陷入内乱,可以进攻。两道烟雾升起,代表有两个潜伏区域在小范围内得到控制。
天浩前前后后向獠牙城内派出一百多名潜伏者,按照事先划定的各自职能,分为七个互相支援的小集团。同时升起七道黑色烟柱,意味着獠牙城内的平静与稳定被打破,所有潜伏者同时发难。
“命令快速反应部队出动,按照烟雾信号指示攻击城门。其余的部队立刻集结,向獠牙城发起总攻。”
这不是磐石城战团单独作战,上次三方指挥官共聚的时候,天浩就公布了烟雾信号的秘密。瞭望塔上每天都有士兵值守,只要发现城内有烟雾升起,宗具和廖秋会同时做出反应。
在没有电力和卫星传讯的时代,这是最快的通讯方式。
……
两千名强壮的豕人战士小跑着从鹿砦间距开阔的位置冲出。接近城墙的时候,他们纷纷取下背在身后的圆盾,挡住头顶和正上方,迅速贴近城墙底部。
在他们后面,是两千名装备精良的牛族士兵。重盾手负责掩护顶部和两侧,人们扛着沉重的工程零件,跟随冲在前面的豕人迅速接近城门。这些零件结构简单,只要配合默契,几分钟就能拼出一具悬挂式重型攻城锤。
獠牙城墙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尖叫与呼喊,很多人来回奔跑,更多的士兵眼露迷茫,不知所措。
大国师死了。
大统领也死了。
王妃发疯杀了他们。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士兵和平民对上层权力争夺毫无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安危,以及是否能吃饱肚子。
该死的牛族人,偏偏趁着这个时候发动进攻。
统领们得到消息都去了王宫,稳定局面比什么都重要,必须尽快对王妃做出处理,同时争取给自己拿到更多的好处。
中、下层军官无法统御全局,他们只能带着士兵登上城头拼命抵抗。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几乎所有城市防御面都遭到进攻,庞大的联军部队从未像今天这样凶猛。他们的弓箭手在城外列队,依靠重盾手掩护,举高弓弩朝着城头抛射,重步兵扛起架好的攻城锤,发出震天响的号子,一下又一下撞击城门。
雍齿小队已经完成了集结,十几个人左臂上绑着白色布条,这是用以区分敌我的约定标志。事前偷运进来的铠甲均为磐石城出产,他们左臂上绑着圆盾,右手持刀,背后插着一大捆投枪,在街上见人就杀,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前面就是城门。
并非所有豕族军官都是废物,一名百人首集结了周围的所有士兵,以城门为核心列队,展开防御。他很清楚,无论城内的叛乱分子还是城外的侵略者,都会把攻占城门作为首要目标。只要牢牢守住这里,哪怕城内再乱,也不会对局势造成致命威胁。
隔着两百多米的距离,雍齿看到手持长枪的士兵在城门外围警戒,一些被临时征召的平民扛着石块等重物,沿着城门内侧开始堆放,进行加固。
再强大的攻城锤也很难砸开这种障碍。
士兵们发现了这群装束明显异于普通平民的家伙,立刻调转枪口,朝着这边扑来。
“投枪准备,标尺一百米,扔!”
雍齿从年轻城主那里学到了不少新词。他对“标尺”的概念很模糊,勉强知道这代表投枪与弓箭射击的距离。这在雍齿看来不是什么坏事,恰恰相反,这才能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就像文明时代的英文初学者,其实连朗读句子都不流畅,但在一群崇洋媚外却连ABC都分不清楚的家伙眼里,说话的时候随便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是多么有面子且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三棱投枪分量十足,射程虽不如弓箭,却可以在近距离造成可怕的杀伤力。
成年人(文明时代)胳膊粗细的投枪贯体直入,在对面的士兵群里带起一片惨叫。豕族缺铁,根本谈不上什么盔甲质量,他们的腹部被捅穿,胸口被粗大的投枪深插进去,口中喷吐鲜血哀嚎着倒下,被进攻者沉重的脚步从脸上和身上踩过,朝着下一批目标继续投掷杀人利器。
弓箭手都在城头,普通的豕族巡逻小队只配备了长枪。
雍齿不喜欢用弓箭,虽然他知道羽箭比投枪射程更远,但他就是无法把握精准的射术。也许正如年轻的城主大人所说:豕人的优点在于力量,投枪是最适合他们的远程武器。
突击小队每人配备了七支投枪,这是个人负载量的极限。
守卫城门的豕族百人首已经死了。雍齿掷出的投枪从他眼窝里准确扎进去,穿透大脑,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
最后的六名守卫者同样还是被投枪解决。他们的死法颇为诡异————谁也没有想到这群反叛分子竟然拿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棉布口袋,从空中扔过来,眼前顿时扬起一片白色灰尘,眼睛顿时变红充血,无比刺痛。
雍齿等人的编制是“特战小队”。他们携带的东西比正规军多得多。三角钉、油壶、带勾爪的绳索、短管吹箭,甚至还有三个装满生石灰的棉布口袋。
“作战杀人,杀死对方为第一目的。这无关荣誉,只关乎任务是否成功,还有你们的生存概率。”
这是天浩的原话。
只有死人才会在意所谓的“脸皮”。真正的强者从不顾忌这些,简单来说就是不要脸。
趁着对方双眼刺痛丧失视觉,雍齿等人再次掷出投枪,彻底清空与城门之间的最后障碍。
搬运石块的平民已经逃散。
奋力拨开挡道的石头,雍齿从地上捡起一柄重型战刀,高举过头顶,狠狠斩断横在面前的钢制大锁。
城破了。
……
狮族领地,首都,咆哮城。
从碎金城传来的消息已经送入王宫,狮王师雄对此非常重视,第一时间召集重臣进行商讨。
他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王,正值壮年,高大魁梧,有着宽厚的肩膀,肌肉发达。从外表来看,给人以强硬且必须畏惧的感觉,属于那种一旦决定了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执行到底的类型。
第二百一五节 灭族
在对待豕族的问题上,师雄和师勇看法一致————必须出兵。
整个调兵过程很繁琐,涉及到方方面面各个环节。尽管如此,师雄仍然下令派出十万名王城禁军,等待周边区域二十万部队集结后出发。同时派出信使分别前往领地北面的多座城市,命令当地城主先期派出一至数万军队,即日越过边境,支援北面的豕族人。
师雄眼光长远,他知道以豕族的实力撑不了太久。想要守住一座城市,“有没有援兵”对守卫者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心态。哪怕只是区区几千人的小规模增援,都相当于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促使他们爆发最强大的战斗力。
一切顺利的话,先头部队一周内就能抵达。何况碎金城的城主师勇极有见地,智勇双全,他早早就完成了集结,带领五万大军前往獠牙城。
耐心点,告诉豕王一定要撑下去,本王会带着三十万主力亲自驰援。到时候,我们一起杀光那些该死的牛族人。
……
潮水般的牛族战士涌入獠牙城,纵横交错的街道被黑压压人群填充。雍齿小队的每一个人都成为向导,他们冲在最前面,进攻仓库、王宫、重要的塔楼……
王妃已经死了。暴怒的卫队长砍下她的脑袋,用长枪挑着矗立在宫门前。他忠心耿耿,在哭喊与惶恐中收拾好巫鬃与锐齿的尸体,却被冲进王宫的牛族战士再次扰乱,连他自己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乱军所杀。
杀死所有的豕人贵族。
杀死所有千人首以上的官员,包括他们的家人。
这是天浩下达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破例,无可违背,必须坚决服从。
粮仓与内库在第一时间占领,尤其是内库。雍齿带着数千名强壮的战士,迅速搬空了豕族王室多年来积攒的贵重物品,尤其是黄金和白银。
雷角城和汨水城的军队从另外两个方向杀进来。三个人分赃哪里比得上一个人独吞?何况天浩从一开始就做出了很大让步,他不打算把这些重要物资让出去,这关系到下一步经济全面发展的计划与安排。
整座城市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喊杀声。
无数平民从家里被带出来,如狼似虎的侵略者肆意冲进屋里搜寻财物。女人在这种时候无法抗拒,尤其是那些相貌不错的漂亮女子。虽然天浩下令禁止磐石城士兵在这方面肆虐,却无法约束雷角城和汨水城的人。他最多只能作壁上观,下令各级军官严格约束士兵,确保军纪。
眼睁睁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上一口,这种感觉很难受。不过磐石城的士兵们也想得开————城主大人早在出发前就说过,这次带回去的俘虏(女性)随便挑选,只要愿意结婚,甚至还能得到一定数量的物质奖励。
很快,城内出现了明显的两极分化:越来越多的豕族平民自发性朝着东面逃跑,据说那里的牛族军队比其它方向要好得多。他们虽然凶悍,却不会随便杀人,更重要的是女人逃到那边很安全。
战争带来的混乱一直持续到黄昏。
三方指挥官在王宫大殿上分席而坐。
到处都是血迹,尚未清理干净的人体器官碎片随处可见。宗具对这些东西感到厌恶,他微微皱起眉头,抬手遮住鼻孔,避开那股浓烈的的血腥味,认真地问:“阿浩,我们什么时候走?”
之前出兵的时候,三方约定攻占獠牙城后不做逗留,清点完各种战利品和俘虏,第一时间撤退。
“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离开。”天浩目光冷峻,吐字发音听起来有些沉重:“我指的是从现在开始计算。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点算的太过清楚,还是以俘虏为核心,让辅助人员押着他们,编成一队就撤一队,现在就走。”
刚典有些诧异:“用不着这么急吧,豕王死了,所有王室成员不是被杀就是被抓。他们已经没人能撑起局面。”
廖秋也微微点头,带着疑惑赞同刚典的说法:“是啊,豕族已经不存在了。这段时间不停的打仗,下面的战士体力消耗很大,进城的时候我特意去仓库看了看,豕人的存粮不算少,城内城外死了很多人,多给士兵们发点儿粮食,让他们吃几顿好的,犒劳一下再走吧!”
“情况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天浩沉吟片刻,决定公开从雍齿那里得到的情报:“我得到消息,早在我们三城联军围城之前,豕王就向其它部族派出信使,请求援兵。”
“什么?”宗光惊讶得脸色涨红,一片激愤之色。
廖秋凝重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宗具一直在摇头,语气轻蔑又感慨:“豕族一直是各部落公认的雇佣兵。他们替所有部落打过仗。要说结仇,其实豕族人才是所有部落憎恨的对象。然而问题就在这儿,谁也不能把豕族人怎么样,一方面是厌恶,一方面又需要他们的力量。他们是工具,也许就连豕王也没有意识到这点。”
刚典对宗具话深以为然:“他们一直都是这个德行,我觉得没人会为了豕人出头。这可不是随便猜测,要换了是我,无论那些信使怎么说,我也不会出兵帮着往日的仇人。”
“问题是狮族已经出兵了。”天浩的语调平静,语音清晰:“两天前,一名信使从南门进入了獠牙城。他带来了狮族出兵的消息,碎金城方向,五万人。以我的推算,他们最多再过四天就能抵达。”
一片沉默,所有人脸色凝重,尤其是汨水城主宗具。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年轻的磐石城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哪怕是丰厚的战利品摆在面前,也绝不会动摇他在持续发展与短期利益之间做出愚蠢选择。
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情报。
大家一起出兵,汨水城无论历史还是底子都比磐石城厚重,偏偏在情报收集方面落于下风,天浩的口风很紧,从不透露半点……直到现在,宗具根本不明白这些情报究竟从何而来。
他由衷的感到羡慕。
“我们应该听阿浩的,现在就整编俘虏,争取今天晚上就走。”刚典的脸色严肃起来。
“看来只能暂时取消对士兵们的犒劳了。”廖秋想到的问题更贴近于实际:“那些死掉的家伙可不能浪费,把他们都带上,要不就粗放点儿,只要腿脚胳膊不要身子,这些部位很有价值。”
宗具用富含询问成分的目光看着天浩:“阿浩,说说你的计划吧!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要是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有了计划?”
天浩并不否认。他微微点头:“我派了两个游骑兵中队沿着南面的大路搜索前进,他们会不断发回消息。我们必须尽快完成对俘虏的整编工作,腾出更多的人手。”
刚典脸上全是愕然,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你……你想对付狮族?”
也难怪他会如此反应,狮族是北方大陆上综合实力最强的部落。
天浩依然微笑着,但他黑色眼睛里却流露着严肃的神色:“强大与否暂且不论,我只就事论事。我们目前总体军力超过十五万,这还只是一线作战部队的数字。我建议现在对獠牙城的俘虏进行整编,今天晚上就安排人手将他们押往后方。这样一来,我们的粮食和后勤供应压力会减少很多,留下的士兵都是精锐。”
“狮族再强大也是一个部落。狮族和虎族虽说是盟友,却是因为货币制度而产生。其实虎王对狮王的强势很不满,狮族在交易中赚取了虎族太多的利润。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养马是个漫长的过程,玉米和马铃薯就不同,每年都有大量收获。虽然两族都在相互出口,但究其贸易总量,狮族从中占据了很大份额。”
“所有虎族不可能出兵帮助狮族,甚至有可能暗中派人阻挠。至于其它部落就更不用考虑,宗具城主之前就说过,豕族与所有部落都有血仇,但狮族是个例外。考虑到领土面积和时间上的关系,我们完全可以打赢,一次性吃掉从碎金城派出的这五万先头部队。”
“这是一笔额外的收益。”天浩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我们与狮族之间很少发生冲突,这次如果不是灭掉豕族,打通了与狮族之间的领地连接,估计狮王也不会派出军队。这可是实打实的战功,还有俘虏……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好处。”
宗光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心,发出兴奋的低吼:“干了!阿浩我跟着你干他一票!管他狮族还是什么其它部族,我都跟着你干了!”
宗具偏头看了一眼儿子,有些哭笑不得……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随便撩拨几句就急不可耐。比起沉稳有魄力的磐石城主,自己的独子实在差得太多。
廖秋与刚典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天浩,认真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天浩淡淡地说:“做好安排,尽快把分配的俘虏押走。破损的盔甲和兵器抓紧时间修复,各自留下三万人,应对接下来的这一仗。”
……
獠牙城。
这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到处都是火光,只有点起房屋才能得到光线,烧毁俘虏们的希望。这意味着家园被毁,就算神灵降下神迹,迫使侵略者离开,也彻底失去了生存的根基。
谩骂与哭泣在城市上空徘徊,怜悯从这片土地上被永远驱逐。牛族战士挨家挨户的搜,战斧编制仍旧以十户为一个小队,区别在于这次的看押监管人员比以前更多,足足增加了一倍。
高大的城门被卸下,獠牙城毕竟是一族首都,重视防御的豕王花费大量物资好不容易用钢铁制成门板,现在变成了侵略者的战利品。熟练的牛族工匠将其就地熔化,冷凝成一个个上百公斤重的铁锭,装上牛车,随着浩浩荡荡的战俘大队一起运往后方。
年轻的宗光站在王宫塔楼顶部,透过做工粗糙,谈不上精细,也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巨大窗户,注视着脚下这座被尖叫与火光充斥的城市。
从这里可以看到位于城市正东方向的广场,那里点起数百根火把,四堆巨大的篝火将广场中心照得亮如白昼。上千名全副武装的牛族和豕人战士环伺周围,就在那些篝火正中央,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背对这边,做着虔诚的祈灵仪式。
那是年轻的磐石城主。
豕王死了。冲进王宫的牛族战士在寝宫找到了他的尸体。这位老迈的王当时已经僵硬,也许是中毒,也可能是生命被疾病折磨到了尽头,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他双眼紧闭,仿佛羞于看见族群终结于自己之手。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位王者。按照北方蛮族的规矩,无论通过征战还是其它什么方法,能获得一位王者的头颅(包括尸体)都是无上的荣耀。他是所有战利品中最为宝贵的一部分,三城联军所有指挥官经过商议,认为将豕王尸首献给牛族陛下这份殊荣应该归于天浩。
他是城主,也是行巫者,祭祀仪式理应由他负责。
尸体从中部被剖开,所有内脏被挖尽,用干净的水仔细清洗,内外都抹上盐,这道防腐工序必不可少,而且必须做得非常精细,确保死者五官保持原样。最后,还要在此基础上用油脂涂抹全身,为其穿上隆重的礼服。
现在是冬天,寒冷把一切东西都能牢牢冻住。珍贵的油脂不能浪费,也就省去了这道奢侈的工序。
“一切荣光都归于伟大的牛族陛下。”宗光脸上闪耀着狂热与激情,他喃喃自语,下意识握紧双拳。战功、胜利、亲自见证一位王者的陨落、充满希望的未来……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他年轻的心,如醉如痴。
第二百一六节 聪明人的选择
宗具缓缓走到儿子身后,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发出深沉的叹息。
“即便是大王也不可能比阿浩做得更好。”顺着宗光的视线,宗具注视着远处的广场:“他很聪明,没有用油脂涂抹那具尊贵的尸体,这就是阿浩与其他征服者最大的区别。”
宗光转过身,神情有些微微的惊讶:“阿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年轻,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宗具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前来:“很多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你爷爷出征鹤族。那时候的大王年富力强,鹤族人少,只有区区十万不到,陛下一战将其灭族。我们攻进鹤族首都,当时是夏天,为了把鹤王的尸体带回黑角城,陛下杀死了五百名俘虏,将他们扔进大锅,熬出大量油脂。”
这种场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宗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种油……也能用?”
“那是标准的仪式用油。”宗具的话音逐渐趋向平淡:“这是获胜者的权利,无论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这种仪式毫无意义,就算把王者的尸体带回黑角城,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是一颗头颅。最坚硬的颅骨才能做成骨碗,其余的部分则当着所有王室成员的面,扔进火里焚烧。”
说到这里,宗具微微一笑:“怎么,你以为那种油是用来吃的吗?”
宗光低着头,陷入沉默。
“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很大,你以为伸手就能触摸的东西其实很遥远。有时候,无论付出任何辛苦和努力,它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看得见,却总是抓不到。”
宗具沉吟片刻,认真地问:“阿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能打赢这次战争?”
宗光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疑惑。
这问题父子俩讨论过不止一次,该分析的都分析了,所有因素都被找全。宗光知道这父亲对自己刻意培养,传授经验。
“……您指的是什么?”宗光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到的吗?”
“我想说的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宗具今天晚餐时候喝了点酒,嗓子有些沙哑,他故意放缓了说话速度:“……粮食。”
“磐石城的战士很勇猛,无论牛族人还是豕人。算算时间,从联军出发到完成第一阶段作战任务,阿浩的军队总是冲在最前面,他甚至有能力派出一部分兵力帮助我们攻打相邻区域。远的就不说了,你看看黑齿带领的那支豕人部队,他们每个人都体格健壮,战技娴熟,这说明他们在磐石城的时候不缺粮食,甚至可以说是吃得很好。”
“只有得到充足营养才能确保战斗力。我的儿子,想想那些被我们攻陷的豕族村寨吧!那些被砍掉头颅的豕人勇士难道惧怕死亡吗?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侵略者。当家园和亲人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愿意为之放弃一切。可是这有什么用?缺粮是他们最大的问题,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小孩子长大了也发育不良。你看看獠牙城里这些豕人俘虏,再看看阿浩手下的士兵,暂且不论盔甲兵器方面的优势,就算一对一肉搏,磐石城的豕人战士也稳占上风。”
“他简化了祭祀豕王的仪式,当然也可能因为现在是冬天的缘故,尸体不容易腐烂,但不管怎么样,阿浩没有杀人熬油,让那些本该死去的豕人活下来,这才是一个统治者该做的事。”
宗光眼里闪烁着明悟,他急切地问:“阿爹,你的意思是……”
宗具抬起手,挡住了他后面的话:“阿浩从根子上解决了问题,现在磐石城的军队堪称精锐。有机会你应该到锁龙关走走,除了战斗经验,磐石城战团与常年驻守关隘的那些勇士毫无区别。”
“……我想过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我得替你做出决定。”宗具缓缓地说:“这次押回去的俘虏,额外分给阿浩两万人。”
“为什么?”宗光完全不明白父亲的思维。
“因为我们养不活那么多人。”宗具叹了口气:“汨水城不比磐石城,离海很远,周围的耕地有限,就算按照阿浩传授的方法改良种植,明年的粮食产量也很难有大幅度增收。转化俘虏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得让他们吃饱,让他们心甘情愿留下来。否则一旦缺粮,他们还是要逃。”
宗光思考片刻,苦笑着说:“这样一来,磐石城会变得很强大。”
看着有些灰心丧气的儿子,宗具淡淡地笑了:“想开点儿,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强行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本以为阿浩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需要的时候能依靠。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一座高山,能给我们遮风挡雨,甚至给予庇护。”
宗光抬起头,目光中多了一些对刚才这些话的认同:“您的意思是,跟着他一起走?”
“跟着他一起走!”宗具做出肯定的回答。
……
南方,通往獠牙城的大路上,成群结队的狮族战士小跑着前进。他们没有着甲,各人身上只带着武器,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减轻负重,提高速度。
按照蛮族的习惯,行军过程中只穿戴皮甲,沉重的金属铠甲装在车上交给牲畜拉运。轻装斥候小队距离主力很远,一旦他们遭遇危险发出信号,士兵们立刻跑到辎重车附近聚集,结队备战。
很少发生这种意外,至少在师勇带队出征的几次战斗中从未出现过。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马背上。这是花了大价钱从虎族买来的骟马。那些比吝啬鬼还要狡猾的虎族人从不对外销售公马,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冷冽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痛,师勇牢牢握住缰绳,保持上身稳定不动。他紧抿着嘴,刚硬的面部轮廓在晨光下大部分被黑暗笼罩,只是从他不断夹紧马腹的双腿可以看出很焦急,身边的传令兵也不断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陛下还是那么睿智,一眼就看出豕族的重要性。信使从咆哮城带回的陛下诏书让师勇感到欣慰,足足三十万主力即将从咆哮城出发,意味着自己这支先锋无论兵力还是后勤都有了保障。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豕王和獠牙城是否可以撑到援军抵达?
“加快速度,再快点儿。天黑之前必须到达前哨营地。”
从碎金城到獠牙城,这条路师勇走过几次。他对沿途经过的地方了然于心,早早派出数十名骑兵连同哨探一起先发前进,一方面为了警戒,另一方面则是替主力部队寻找并安排合适的临时驻地。
天快黑了,走了一天路的狮族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尽管途中休息了好几次,他们仍然觉得脚酸腿软,只想躺下来好好歇息一阵子。
师勇考虑的问题更多————如果今天晚上不能按时抵达预定位置,就无法赶在明天太阳下山前抵达獠牙城。
夜间行军危险性很高,师勇不确定围攻獠牙城的牛族人是否得到自己出兵的消息。豕族的确很重要,可如果为了帮助他们把碎金城主力部队搭进去,那就真正是得不偿失。
太阳距离地平线越来越近,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能掉下去。用北方蛮族粗俗不堪的玩笑话来说,“那就是个憋了好几天没拉屎的倒霉蛋,突然一下子来了感觉恨不得立刻脱裤子就地解决。”
暮色近了,越来越多的黑色占据天空,地上几乎看不到士兵们奔跑的影子。焦急的师勇心里如同点燃烈火,他知道这种急躁不能流露在脸上,毕竟自己是统军大将。他在心里狠狠咒骂着该死的时间,该死的太阳,还有这条无比漫长看似走不到尽头的路。
正前方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看到不远处外向扩大的喇叭形谷口,师勇紧绷的心脏终于缓缓松开,他长长呼了口气,因为紧张导致长时间直视四周的眼睛也有了酸涩感,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用平缓的语调对身边卫兵下达命令:“加快速度,穿过这条山谷。”
虽然同样都是“加快速度”,但前后两次命令所代表的意义截然不同。
这条山谷不长,约为一里。在这条通道的尽头,就是前哨营地。
无法支撑悬浮状态的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以下,四周一片黑暗,狮族士兵们进入山谷后明显放缓了行进速度————不是他们不想快,而是遍地碎石,灌木丛生,尤其是积雪在这种半封闭环境下融化速度比其它地方更慢,一脚踩下去,连足面都看不见。
师勇骑在马上,被士兵们簇拥着走在队伍中间。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危险预兆。
队伍前后都点起了火把,数量不多,几十个人合用一根,前后两根火把之间距离超过三十米远。望着前面已经走远,如同星星般在寒风中摇曳闪烁的那些微弱光亮,师勇忽然明白心里那种诡异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他用力勒住缰绳,让人从前面叫来一名传令兵,很是焦躁地问:“你最后一次收到前方哨探传来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传令兵对此记得很清楚,连忙回答:“启禀大人,是今天下午。”
师勇需要更精确的答案:“距离现在过了多久?”
“大约五个小时。”传令兵思索片刻,做出回答。
“那么久?”师勇的脸色在黑暗中陡然剧变,他有些不甘心的急速追问:“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消息?”
“是的。”传令兵的反应很快,他的思维在这一瞬间与师勇产生了重叠,面露震惊:“大人,您的意思是……”
“传我的命令,所有人向后转,马上离开这条山谷!”师勇几乎是咆哮着下达命令。
在黑暗环境传递命令很困难,需要从发令点开始,前后顺着人头,依次喊叫着让远处的人听见。师勇拨转马头,他不担心已经深入山谷的前队,那部分士兵不多,充其量不过几千人,真正重要的是后队,传令速度缓慢,完成整个转向动作要花费大量时间。这种感觉就像文明时代在高速公路上遇到塞车,等到队伍末端的最后一辆车得到消息开始掉头,足以让最前面迫切想要离开这条该死公路的司机消磨所有耐性,等到怀疑人生。
十分钟过去了。
原地等候的队伍仍然没能移动。所有人都朝着自己的来路翘首企盼,师勇再急也没有办法。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进入山谷,应该首先派人与前哨营地取得联系。当然,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毕竟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任何状况。也许是自己疑神疑鬼,根本没有所谓的危险。
突然,远处传来阵阵骚乱。
那是一种嘈杂的声音,就像无数虫子从沙地表面爬过,足肢接触砂砾发出的轻微响动。它们数量密集,微小的声音形成规模,逐渐放大为各种可怕的颤音。
有求救,有喊杀,有尖叫,还有无数脚步踩踏地面发出的撞击。
远处的火光乱了,很多火把在黑暗中胡乱移动,毫无章法,彻底失去了秩序。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后边好像乱了起来。”
“是我们在山谷外面的人,他们怎么了?”
簇拥在师勇身边的士兵们低声议论着,他们面露惊讶,纷纷拿好各自的兵器。
师勇骑在马上,他的位置高,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他刚健的面容因为惊骇而扭曲。
“所有人结队,防御阵形……不,冲出去,所有人向外冲,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后队中了埋伏。
有人在夜间偷袭。
千算万算,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这个时候下手。他们甚至没有等到狮族军队全部进入山谷就发动进攻。
所有士兵乱哄哄地冲向山谷入口,原本就很拥挤的道路瞬间堵死。
师勇的心猛然下沉。
第二百一七节 围杀
曲齿带领数千名彪悍的豕人战士排成直线,朝着离开大路向这边冲过来的狮族士兵掷出投枪。杀伤力强大的武器在空中形成密集死亡刺林,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破空袭来,穿透人类的胸脯,扎进肩膀与脖子之间的连接部位,撕裂腹部,带起一片凄厉的惨叫。
“标尺两百米,扔!”曲齿发出极其威严的吼声,以标准的投掷姿势,持枪的右手大幅度向后倾斜,肌肉产生可怕的瞬间爆发力,投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准确命中一名狮族士兵左胸,贯穿身体,将整个人牢牢钉在地面。
旭坤带领一万名弓箭手在曲齿后方五十多米远的位置列阵。真正的弓箭手只有六千,其余的都是临时性替补,大部分是受过射击训练的豕人。他们手持重型弩,以抛射的方式对狮族军队形成覆盖,数百米的射程至少超过投枪三倍,两队之间互相配合,形成中距离和远距离两道死亡拦截网。
“前后交替,后队上前三十步……预备,放!”
黑暗中不需要传递命令,整个作战计划早已下达到负责领军的百人首和十人首那里。无论曲齿统领的投枪队,还是旭坤统领的弓箭队,均以三十步为一个阶段,攻击一轮就前进一次,射击队列正前方还有一排刀盾兵。他们形成坚固的防线,负责砍杀那些越过弓箭,从投枪密林中侥幸生还的幸运儿。“运气”这种事情本来就虚无缥缈,神灵永远不可能特别眷顾某个家伙。他们以为自己是冲破重重障碍,想要以悍勇和敌人鲜血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勇士,却没想到黑暗中隐藏着锋利刀刃,斩断自己的手脚,捅穿心肺,砍下头颅。
如果太阳仍在天空中释放光线,就能看到这种配合默契的中、远程压制攻击队列以狮族军队为核心,分为左、右两排。就像一块三明治,狮族军队是夹在中间的那块肉饼,磐石城军队早已在队伍两边列阵,不断向前挤压,以干脆利落的高效屠杀方法进一步缩小对方活动空间。
这的确是一场屠杀,对交战双方来说,黑暗的环境很公平,区别在于是否可以做到合理利用。
所有军队都必须排成长队行进,这在天浩看来是最大的弱点。
来自两侧攻击位置的磐石城军队在半小时后合并,同时掩杀过来的还有雷角城步兵。廖秋负责指挥,他们像一块狠狠砸入溪流的石头,直接嵌入重新整队的磐石城弓箭手与狮族士兵中间,朝着山谷方向砍杀过去。
宗光带领汨水城主力负责解决狮族后队。他的主要攻击目标是辎重,用不着点火烧毁,只要杀光狮族押运人员,牢牢控制住那些牛马牲畜拉运的大车,这一仗就再无悬念。
冷兵器时代最大的装备特征就是防护,无论皮甲还是金属铠甲,都是必不可少的护具。师勇急于赶路,辎重部队与前队之间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尽管士兵们随身携带武器,却必须脱掉铠甲轻装步行。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这样做当然没有错,现在却演变成袭击者单方面屠杀的灾难。
你砍不死我,我却能轮起刀子把你宰了。
这就是狮族士兵面临的可怕现实。
杀戮持续了整个夜晚。
天浩没有下令扩大战果,无论曲齿还是天狂,都没有带领各自队伍莽撞行事。他们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战果,以投枪和弓箭进行威慑,将其余的狮族士兵分割为一块块互不相连的小集团。如果对方胆敢冒死冲杀,就直接将其射杀。如果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不动,就能暂时获得安全。
天色终于亮了。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这句简单的话从数万人口中同时喊出,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在恐惧和惊骇中高度戒备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狮族士兵再也撑不住了。他们绝望的发现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遍地都是同伴的尸体。插在他们身上的弓箭和投枪密密麻麻,数都数不过来。更重要的是敌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装备精良,身上穿着厚厚的铠甲。
第一个放下武器的投降者只是开始。
师勇从山谷里走出来的时候,碎齿带着几名豕人士兵迎上去,把他从马上狠狠拽下来,解除武装。做完这些事,确定碎金城主身上没有隐藏武器,碎齿带着他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来到被上百名卫兵围伺的天浩面前。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狮人贵族。”天浩注视着这名与自己身份对等的城主,微笑着伸出右手。
师勇脸色一片铁青,他对这种礼仪视而不见,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山谷两端都被牛族人封死,无法进退。僵持了一整夜,等到天明,师勇这才骇然发现,左右两边的山头上全是牛族人,他们手持弓箭,只要带队军官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这时候从山上射下一份箭书,按照兽皮卷上的说法,敌军指挥官要求与自己会面,就投降事宜进行商谈。
这相当于最后通牒。
师勇考虑再三,决定接受邀请。
“投降吧!你毫无选择。”对方的无礼天浩并不在意,他依然面带微笑,用宁定沉稳的语调述说事实:“你的粮食和装备都被我们缴获,只要我愿意,现在就能杀光你们。”
师勇目光变得阴沉下来,他努力压制着抡起拳头砸烂眼前这个年轻人脑袋的想法,恶狠狠地问:“你们占领了獠牙城?”
天浩微微点头:“我已经把豕王的尸体送回了黑角城,这是敬献给牛王陛下最好的礼物。”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师勇忽然感觉眼前有些眩晕,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贯穿整个身体。他退了半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发出用做掩饰自己内心震撼的无用冷笑:“狮王陛下会替我报仇的。我是城主,我永远不会为了卑微苟且的活命向你下跪。”
“我知道你不会,你是一个有着强烈尊严感的人,一个真正的贵族。”天浩笑着抛出一堆好听的奉承话。他抬起右手,指着远处已经投降,正按照牛族战士命令排列整队的那些狮族士兵,认真地说:“但他们不同,很多人都不愿意死。想想你留在山谷里的那些士兵,想想他们的家人。是你把他们从碎金城带到这个地方,你得为他们负责。”
师勇眼里闪烁着森冷凶光:“你竟敢威胁我?”
“我只是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天浩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拒绝投降,我就把他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你不会这样做。”师勇根本不相信这种话,他不断摇着头:“战俘是重要的战利品,他们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天浩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
他转过身,对碎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闪身离开。这番动作让师勇感到不解,目光紧紧追随着碎齿,看着他走到最近的战俘聚集区,随便揪出一名放下武器投降的狮族士兵,拽着他,一直拖到天浩面前。
可怜的俘虏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哆嗦着身体,惊恐不已,畏惧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打转,脸上充满了哀求。
碎齿拔出匕首,当着师勇的面,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天浩低头看了一眼尚在抽搐的濒死者,抬起头,对师勇平静地说:“他们活着就得吃东西,我可没有多余的马铃薯和玉米养活他们。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
师勇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他双眼一片赤红,艰难的将一个个音节从喉咙深处发出:“……你……你确定?”
“你是所有俘虏当中最具价值的战利品。”天浩冷漠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我需要一个听话的奴隶,而且是一个颇具身份的贵族。”
奴隶!
无数可怕的画面随着这个词涌进师勇大脑,他被刺激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强烈的屈辱感支配着,想要自杀,却发现通向死亡的道路被高墙铁壁彻底阻断。
他低着头,什么伟大的理想,英明的领主,为族群做出贡献等等一系列光辉的念头统统不在。师勇曾经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传说中令人瞩目的英雄。他忽然发现现实跟自己开了个玩笑,身份尊贵的城主一下子变成了奴隶,而且还是必须接受,毫无选择的那种。
他的眼角在抽搐,说话语调就像换了慢性哮喘的病人:“……你保证……他们的安全?”
衡量的天平已经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倾斜,没必要再给下坠的一方添加砝码。天浩点点头,沉着地说:“当然。”
师勇猛然抬起头,眼眶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他发出野兽般的不甘咆哮:“如果你欺骗我,我会把你……”
“没那个必要。”天浩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也是城主,诚实是一种美德,撒谎欺骗是一种罪,必将受到神灵的惩罚。”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
师勇颓然地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此战,碎金城主力全军覆没。
三城联军阵斩一万两千名狮族战士,自碎金城城主师勇以下,降者超过三万五千。
……
豕族领地,獠牙城西南方向约五公里。
巫源趴在深深的雪堆里,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白色冰原上那条缓缓移动的黑线。
这里位置很高,正好夹在两座山峰之间,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獠牙城,以及斜下方的广阔平原。
那座熟悉的豕人城市已不是巫源熟悉的模样。城中有大片焦黑,一些标志性建筑也不见了。尤其是距离这个方向最近的两座高塔,都只剩下残垣断壁,整个塔基被浓重的黑色裹住,上下全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现在的巫源很狼狈,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无法认出这是曾经英俊潇洒的雷牛部族巫。平时最喜欢的白色棉袍又脏又破,很多地方布满了污渍,蓄养多年的长发被剪掉,只为了行动方便。没有专业的理发师,所有动作都是巫源自己用剪刀完成,搞得头发长短不一,看上去与撒泼失败在泥灰地里打滚后站起来的腌臜婆娘没什么区别。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最恶毒的字句诅咒天浩。
虽然同样的事情巫源此前干过不止一次,但他发誓这次的诅咒最恶毒,最可怕,最具从幻想变为现实的可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做梦也不会相信獠牙城被攻破了。
天浩显然取得了重大战果————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大队战俘离开獠牙城,他们穿过冰原,一直向北。
豕人队长趴在巫源旁边,他怒目圆睁,被恐惧和愤怒支配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握住两大团积雪,攥得很紧,从指缝深处流出融化的冰水。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他压低声音,脑子里全是复仇的念头。
从轻蔑到接受,再到后来的尊敬,豕人队长经历了很多在他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谁能相信一为牛族族巫居然会为了豕族安危到处奔走?
谁能相信一个陌生人会为了争取援兵差点儿鹰王陛下吵起来?
巫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豕人队长相信,“他是我们的人”。
他是值得尊敬的,所以必须称呼他为“大人”。
到处奔波忙碌,只有狮族派出了援兵。在巫源看来,这已经足够了。
需要联络的族群很多,信使小队被迫分散行动。说起来也是侥幸,巫源带着豕人队长从鹰族领地返回獠牙城的时候,经验丰富的后者发现情况不对,于是两人离开大路,来到距城市最近的山上观察。
“他竟然打赢了这场战争?”巫源仿佛没听见豕人队长的问话,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自语。
第二百一八节 你死我活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獠牙城有那么多军队,光是豕王陛下的精锐亲军就有五千人,加上从领地收拢的平民,至少能整备出十万大军。可是……可为什么就输了?”
这是豕人队长想弄明白的问题。
巫源感觉浑身冰凉,他其实穿得很厚,以北方蛮族强壮的体质,趴在雪地上也不会觉得冷。他从未想过现实会如此残忍,哪怕自己做了这么多,竟没有对战局产生哪怕一点点推动作用。
豕人不是号称北方大陆上最强的重步兵吗?
豕人不是都很能打,是天生的勇士吗?
豕人被各个部落雇佣,不是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吗?
他们竟然败了!
巫源想破头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啊!”旁边再次传来豕人队长焦急的催促,他不善于思考,是一台真正的命令执行机器。
胆战心惊的巫源把探出去观察的上半身缩回来,背靠着临时堆砌用作挡风的雪墙,他皱眉苦思了好几分钟。豕人队长虽然焦躁不安,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扰,就这样耐着性子等候。
良久,沉默的巫源终于张开了嘴:“我们去找狮王陛下,他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太好了。”得到答复的豕人队长重重一拳砸在雪地上,他浑身上下鼓起干劲:“那我们现在就走。”
巫源脸色阴沉,咬着牙,缓缓点头。
“大人您稍等,我下去牵马。”对于真正能拿出主意的聪明人,豕人队长一直都很佩服。他边说边转身,迈开脚步。
突然,沉默的巫源朝着背对自己的豕人队长猛扑过去。他拔出插在身后刀鞘中的匕首,对准目标右侧腹位置狠捅进去,灵活的手掌顺势握着刀柄转了一圈,随即松开。
这一切毫无预兆。
剧痛在惊愕中爆发,猝不及防的豕人队长下意识反手朝着身后挥拳,却砸了个空。他右手捂住中刀的部位,艰难地缓慢转身,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张着嘴,眼角和嘴唇都在颤抖。
“……你……你……要杀……我?”
这问题已经不需要答案,显得多余。
痛悔中的豕人队长猛然爆发出震耳咆哮,他再也压抑不住仇恨与愤怒,右手离开伤口,仿佛一头从睡眠中被惊醒的暴鬃熊,张牙舞爪,双手握拳,朝着距离不远的巫源狠命砸下。
这样的攻击注定了不可能有结果。早有准备的巫源侧身一个翻滚避开,丝毫没有想与对方正面接战的意思。这越发激起豕人队长的愤怒,他双目欲裂,以重拳砸碎挡在前面的雪墙,细碎的冰冷白屑纷飞,却无法伤及巫源,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为什么要杀我?”
“我一直在保护你,我把所有粮食都省下来给你吃,我忠实执行大国师的命令,我们……我们应该是一路人啊!”
“我知道你不是奸细,否则……否则你就不会帮着我们豕族说话,向狮族城主求取援兵。”
“可是为什么你要杀我……我……我没得罪你啊……”
他的狂吼逐渐变成了低吼,大量鲜血从伤口涌出,每一次动作都会引发剧烈疼痛感。插在身体里的刀又冷又硬,被破坏的内脏无法提供新的体能。
最后,他重重向前扑倒,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瞪着永远无法相信这个世界的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灰头土脸的巫源从地上缓缓站起。
他非常小心,没有靠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试探着扔向毫无动静的豕人队长。
又等了几分钟,巫源捡起一根很长的树枝,带着十二分的戒备,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他用树枝尖梢捅了几下豕人队长的脸,然后是鼻子,继而眼睛……这种确定对方生死的动作很管用,对一切都充满戒心的巫源从不轻易涉险。他几乎把豕人队长的右眼硬生生捅烂了,树枝梢头全是血,亮晶晶的眼球液体在低温环境下冻结成冰,他这才放下心来,走过去,从尚有余温的尸体腰部拔出匕首,用力握紧,重重切向死者脖颈。
天浩既然获胜,就意味着整个豕族领地已被荡平。现在这种时候无论去哪儿都很危险,前往其它部落求取援兵已变得毫无意义。就算狮族主力能按时抵达,也无法改变豕族被灭的事实。
巫源必须为了自己的安全,以及今后的事情考虑。
他毕竟是牛族人,是雷牛部的族巫。所有阴谋诡计都在暗中进行,牛伟邦不知道他做过这些,天浩就更不可能知晓。至于那些分散求援的豕人信使,巫源已经无力顾及,他必须杀了身边的这个豕人队长,这样才能确保安全。
何况带着一颗豕人的头颅在身上,相当于一道护身符。
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双方交战地带?
这问题其实也好回答————我是巫师,是能与神灵沟通的代言人。我觉得神灵可能会在这里降下神迹,所以我来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有撒谎,也不屑于做那种不诚实的行为。
仔细搜索全身,扔掉所有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豕族物件,巫源把割下的人头拴在腰上,俯身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双手用力搓了几下,然后揉在脸上。顿时,杀人引发的燥热立刻从脸上消退,刺骨的冰冷从体内带出了清醒。
“没想到连这种实力对比悬殊的仗你都能打赢。看来是我疏忽了……”
望着远处冰原上那条向北而去的黑线,巫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还好,我提前准备了后手。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别怪我,这都是你找的。”
……
回城之路漫长又艰难。
多达十数万名俘虏无论吃喝拉撒都是大问题。幸好天浩提前做好了后勤保障,一路上没有因为缺粮导致哗变,偶有几次小波动,也被负责监管的士兵当场弹压,用鲜血淋漓的人头再次昭示获胜者权力。
一路上不断有人死去。
主要是伤者,以及瘦弱的老人和孩子。这些损失不可避免,但比较下来,还是归属于磐石城的战俘大队损失最小。
宗具第一次对“政治委员”制度产生了兴趣。
廖秋也开始思考这样做是否管用。
刚典是个直性子,简单来说就是不会往深处想的粗人。他从不考虑这些,只知道俘虏不听话就用鞭子抽,反抗就杀头。反正只要把不听话人统统杀光,剩下的自然都是顺从良民。
庞大的行军队伍终于进入了牛族领地。
广胜带着儿子广涛找到天浩,向他辞行。
礼节非常隆重,广胜不顾天浩的阻拦,执意双膝跪地,完成整套礼仪。站起来的时候,他紧紧握住天浩的手,真心实意说了声:“谢谢!”
平林寨这一仗收获颇丰,分到五千多名豕人俘虏。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最能表达广胜的感恩之心。
山源寨的头领光寿也向天浩辞行。他很后悔,因为犹豫不决,兼之对战争本身没有信心,只出动了少数辅助人员,没有派出作战部队,导致分派战俘的时候数量比平林寨少了很多,只得到两千多个豕人。
“阿浩,这次是我有眼无珠。要是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记得叫上我。别的本事我没有,帮着一起打仗,出把力气还是可以的。”光寿拍着胸脯发誓赌咒。
川前寨是个小寨子,只有八百多人。头领凌悦继承父业得到了这个位置。也许是因为冲动,也可能是想要搏一把,凌悦带着全寨人一起出动,换来了足足一千五百名豕人战俘。
这个年轻的头领割破手掌,流出鲜血,公开对天浩宣誓效忠。
类似的小型村寨还有很多,总计分出去近三万名豕人战俘。天浩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大队继续向前,在通往磐石城的岔路口,宗具带着儿子找到天浩,向他辞行。
从这里往北,就是野牛部的领地。
“阿浩,我必须向你说声对不起。”宗具紧紧握住天浩的手,感慨又诚恳:“我怀疑过你发动这次战争的动机,但事实证明不是我想的那样。你没有藏私,尤其是在分配俘虏的问题上,你做得很公平。请收下我的道歉。”
说着,宗具双手平举至胸前,神情异常庄重,不顾天浩的阻拦,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一礼。
其实天浩很早就注意到宗具态度上的变化,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种公开场合把话说开,着表明双方合作比以往更加密切,所以他微笑着说:“我们是朋友,而且是利益相关的盟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以后也会的。”宗具代替他把后半句话说完,随即拉过站在身边的宗光,推到前面:“我想过了,阿光还是跟着你比较好。他还年轻,有很多东西要学。虽然我是的他的父亲,有时候却狠不下心来让他接受真正的考验,你得多教教他。”
天浩笑着点头答应。
宗具的态度让他感到心安,只要宗光一直呆在磐石城,长期潜移默化,他会成为天浩身边有力的支持者。
廖秋带着刚典走过来,他的表情与依然冷漠,脸上那道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令人感觉狰狞。廖秋耐心等待着宗具把话说完,这才走上前,握住天浩的手。
“你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廖秋感觉天浩的手很温暖,而且坚定有力:“我从未怀疑过你对大王的忠诚,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文明时代的经历让天浩对这种场合对彼此关系处理自如。他直视着廖秋,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们是同族,我必须为磐石城的人负责,你也一样,必须对大王负责。这是我们的共同点,永远不会改变。”
廖秋冷硬的面孔略微有些缓和:“如果大王下令,我会杀了你。”
天浩神秘地笑了笑:“应该不会有这种机会。”
廖秋缓缓咧开嘴,虽是微笑,看起来却很惊悚。
他张开双臂,用抱住天浩的胸膛,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
廖秋凑到天浩耳边,发出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语:“我会帮你在雷角城找出谣言的源头。诬陷者必须死,我会把那个家伙的脑袋砍下来,做成骨碗送给你。”
他的臂膀是如此有力,而且温暖。自从苏醒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除了家人,天浩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找到这种感觉。
“磐石城永远是你的家。如果你在雷角城待不下去,尽管来找我。如果你遇到无法解决掉麻烦,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求助者就是我,而不是别人。”天浩狠狠抓了一把廖秋的后肩:“你可以相信我,倚靠我,就像靠着最坚硬的石头墙。”
庞大的队伍开始分流。
一部分往北,一部分向西。
天浩站在路边一块位置很高的岩石上,看着宗具和廖秋分别远去,对他们逐渐模糊的背影久久招手,直至不见。
曲齿带着一群军官走到近前,仰起头,发出尊敬崇拜的声音。
“大人,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天浩低下头,面带微笑,重重挥动的胳膊强劲有力:“走吧,我们回家。”
……
太阳越过天空正中的时候,胜利凯旋的人们远远看见了高塔,还是与之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很熟悉,振奋人心。
很快就要到家了。
成群结队的豕人俘虏无法理解这种欢乐。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被毁,被迫跟着征服者来到这片陌生之地。必须承认,这些牛族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凶恶,也不是食人魔,尤其是那些十人首,脸上经常挂着微笑,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食物递给老人和孩子。
时候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经过强化的视觉非常敏锐,天浩远远看见兄长天峰带着几名卫兵骑着马朝这边过来。
刚见面,第一句话说得很匆忙:“阿浩,你准备一下,跟我去见大国师。”
第二百一九节 合理解释
巫彭坐在城主办公室的高背椅上,聚精会神看着拿在手里的一张纸。
那的确是一张纸,颜色不是很白,偏于暗黄,表面很粗糙,手指摸上去有轻微的刺扎感。
近乎固定的坐姿他保持了近两个小时。房间里很安静,侍从都守在外面,冬天快要结束,太阳出现在天空的时间也越来越久。老人、光线、静默……共同构成一张具有沉淀质感的画面。
外面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速度很快却并非奔跑。巫彭将手中的纸缓缓放在茶几上,眼皮低垂,右手举高,轻轻揉着眼角,这时候房门从外面推开,年轻的磐石城主走了进来。
“大国师。”天浩在距离巫彭三米的位置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
巫彭放下右手,指了一下摆在对面的椅子,淡淡地说:“坐吧。”
天浩依言坐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那张纸上。
“我昨天就到了。从黑角城过来这一路上差点儿被把我累坏了。牛伟邦派人给我送去消息,说是算算时间你应该这几天就回来。呵呵……挺巧的不是吗?”巫彭斜靠在椅子上,苍老的脸上显出疲惫表情。人上了年纪都这样,很多时候坐着就会犯困,但他毕竟是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随意交谈,也会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威严。
天浩没有说话,保持着足够的恭敬。他很清楚,国师从遥远的黑角城而来,肯定不是为了与自己拉家常那么简单。
“告诉我,这是什么?”巫彭用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那张纸。他语气平和,目光中深藏探究。
“这是纸。”天浩很坦然,纯净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污垢。
“纸?”年迈的国师微微皱起眉头。他听过这个词,知道正确的发音,此前却没有见过实物。
“上次在黑角城,我去过皇家资料库,看了很多泥模板。上面记载过一种叫做“纸”的东西,据说可以用来写字,就像我们现在用的兽皮卷。纸比兽皮更薄、更轻,制作方法也很简单,竹子、木屑、破碎的衣服、干草……把它们捣烂掺水煮成浆,在透气的竹匾上摊开,晾干以后就能用。”
天浩没有撒谎,他是个老实人。
在黑角城的时候他的确去过皇家资料库。那地方的概念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巨大的建筑专门为储藏知识服务,那里有不计其数的泥模板,多达一百五十名专业维护人员。泥模板上记载的内容很多,其中就包括纸张的传说,以及粗略的制作方法。
“老嬷嬷”说过,北方蛮族与已经毁灭的文明时代刚好处于历史断层。小行星撞击导致人类灭绝,智能电脑与游弋在太空的卫星联网,对探测到的各种环境指数进行分析,确定地球自然界从大灾难中开始复苏,辐射浓度与尘埃降低,这才启动了新人类再造程序。
北方蛮族没有见过纸,但他们的祖先可以讲述关于纸的故事。这是遗传基因对新人类大脑直接产生作用的神奇表现,直接把历史记忆形成生物本能,就像马生下来会跑,老虎拒绝吃草,只会吃肉。
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的。在最初生下来的短时间内,如果小马驹无法站起,那它永远都是马族中的废物。老虎也一样,如果睁开眼睛的幼虎被一只食素动物带走,它这辈子恐怕都与肉食无缘,虽然很纳闷青草和树叶的味道为何如此古怪,却根本不会想去尝试捕捉其它活物,更换食谱。
本能会因为各种原因变得淡化,甚至彻底消失。
北方蛮族的祖先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具有远见卓识,把很多知识通过泥模板保留下来。他们其实不知道这些知识具体有什么用,但潜意识告诉他们必须这样做。以纸张为例,他们知道“纸”这个字的正确发音,知道大概的制作方法,可无论前人还是现在,都没有尝试着造出实物。
不就是写写画画吗?兽皮卷已经够用了,何必那么麻烦?
这是一种障碍性思维。不能因此说野蛮人固执或愚昧,而是他们自身所处的环境与社会造成了这种思维局限性。改变环境与接受新事物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何况他们当中大部分人还饿着肚子,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
造纸术之所以在北方蛮族祖先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存在,可能因为它是灿烂辉煌的四大发明之一。“所有荣光都归于先祖”这句话经常用于祭典仪式,它的真实含义正随着时间流逝与后人难以理解而淡忘。
天浩一直在尝试着造纸。
失败了很多次,也有明显的技术突破。他毕竟不是专业的造纸行业工程师,就像文明时代的人类大多知道“蔡伦”这个名字,但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造纸术发明人,而是将诸多类似技术归纳集中,合百为一。
身为城主,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天浩不可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造纸方面,他开了个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阿依负责。“城主夫人”这个名头很响亮,也有足够的权力。只是连天浩自己都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带兵外出征战的这段时间,阿依竟然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纸。
虽然它质地粗糙,却是一张可以用炭笔书写,能够折叠,具有相当柔韧性的纸。
巫彭脸上看不道微笑,严肃的神情被众多皱纹禁锢,他身上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气息,威严,或者应该说因为权势而产生,居高临下,让人不得不仰望。
“你为什么想到做这个?”国师眼睛里充满令人无法忽视的巨大压力。
天浩挺直脊梁端坐。
这不是自己预想中的剧本。
国师应该呆在黑角城,而不是磐石城。
阴暗与烈火在心中交织,曾经想过无数次与大国师的再次会面,首先谈论的话题难道不该是这次战争?灭掉一个完整的部落,俘虏了几十万人口,杀死了一位部族之王,带回了他尊贵的尸体……这些才是天浩真正擅长且预制的剧本,而不是此前反复试验多次,一直处于失败状态,迫不得已把基础方法交给下面的人继续尝试,直到现在才算勉强有了成果,轻飘飘的一张纸。
大国师为什么会出现在磐石城,为什么见面就问起这张纸?
“所有的往来信息都用兽皮,实在太浪费了。”天浩平静地抬起眼皮,目光从平等的位置与国师对视,他的眼睛清澈如水,释放出一种夹杂欢快的优越感和自信:“这种叫做“纸”的东西可以代替兽皮,它很轻,材料简单,只要试制成功,就能大规模普及。”
说着,天浩站起来,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根条状木炭,信手在那张纸上写了几个字。
他总会随身带着一些炭条,或者熟石灰制成的粉笔,身为城主随时会发布命令,尤其是一个来自文明时代的“古人”,奇怪的想法和构思很难用语言表述清楚,必须在黑板或白板上以图形表示。
阴郁沉闷的气氛不适合这种场合,其实环境可以被人为控制,对双方思维与逻辑变化能起到很大作用。
大国师目光落在天浩递到面前的那张纸上,随即被吸引住。他眯缝着双眼,透出睿智与思考,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俘虏二十万。”巫彭缓缓念出纸上的字,意味深长地问:“……大获全胜?”
天浩保持着对情绪的强大控制力,沉稳回答:“豕族已经不存在了。”
巫彭接下来的问题令人难以捉摸:“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豕人俘虏?”
“全凭大国师做主。”天浩的态度很坦诚。
巫彭站起来,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足足过了两分钟,他在茶几前停住,凝视着正用目光追随自己的天浩,认真地说:“我们对于祖先遗留知识的敬奉和理解,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他们在这片蛮荒大地上开辟了适合生存的庇护所。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
天浩以同样认真的态度点了点头。这是北方蛮族所有族群共同认可的历史,他在黑角城皇家资料库看过记载类似内容的泥模板,留下了深刻印象。
巫彭苍老但极具力量感的声音在房间里继续回荡:“我们崇拜神灵,不仅是因为它们的强大,更在于神灵对我们的指引。在某种程度上,“祖先”这个词与“神灵”之间可以划上等号。”
惊讶在天浩脑海里展开,他微微有些动容,不需要控制情绪,这才是正确、应有的反应。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尝试过造纸。我的老师,我老师的老师,还有之前好几位故去的陛下,都极力推动纸的研发与制造。这是泥模板上最重要的记载内容,遗憾的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
“你成功了。”
天浩听得出这句话用的是叙述语气,而不是提问,因此不需要回答。
他点了点头。
“你比之前那些人幸运?还是因为你比他们懂得更多?”巫彭缓缓地笑了,这两个问题同样不需要回答:“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至少在有些人看来是这样。”
“我认为你是个被幸运之神眷顾的小家伙。我看过泥模板上记载的内容,大致做法跟你差不多,区别在于某些环节的处理。其实无论之前那几位陛下,包括我的老师,他们欠缺的只是耐心和运气。在你回来之前,我问过你手下负责造纸的千人首,他告诉我,试制试验前前后后进行了一百多次,这张是最好的成品。而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再来谈谈那种品质优秀的新铠甲。”巫彭弹了一下指甲,露出老谋深算的微笑:“我去河边看过磨坊,非常精妙,利用河水推动机械的想法很不错。这不是新东西,皇家资料库的泥模板上有过记载,但包括我在内,没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如果我问你均质钢配方的来源,你一定会告诉我同样也是皇家资料库的泥模板。”巫彭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扬了扬,这话虽是陈述语气,却是问句。
“是的。”天浩平静地点点头:“第三十三储藏室,第八十四列,第七个架子,第九排……后面的具体位置我记不清了。”
上次黑角城之行,天浩在皇家资料库逗留了很久。强化过的大脑发挥了非凡作用,他记下了泥模板上那些模棱两可的文字内容。就方法而言其实没有错,但实际操作难度极大。
他甚至看到了“歼20”战机残破的结构图,相关资料和数据记载在两百多块一米见方的泥模板上,仅此而已。
这当然不可能是一份完整的战机资料。不要说是厚度一指左右的泥模板,就算写画在文明时代韧性最好的纸上,全套技术资料至少可以装满好几个房间。
野蛮人经常在梦里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天浩对此深有体会。
阿依说过,她梦见很多人把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拿在手里,靠在耳朵与脸颊很近的位置,像白痴一样对着那块金属自言自语。
天浩知道那块所谓的“金属”其实是智能手机。
天狂梦见一只奇怪的巨型铁鸟,很多人走进它的肚子,然后铁鸟发出难听的怪叫飞起来……还有一种体型较小的铁鸟,它的屁股会喷火,还会像母鸡那样在天上下蛋。
妹妹天霜梦见一群丑陋的女人,她们的腰很细,干瘦的身体跟皮包骨头没什么两样。这些丑八怪穿着短至屁股的裙子,脚上鞋子后面有很高的木棍支撑,估计她们都是矮个儿,必须用这种办法把脚后跟垫起来增高。她们在一个“T”字型的平台上搔首弄姿,走来走去,扭着屁股,露着大腿,嘴唇红得像涂了血。无数男人站在台下,手里拿着一个镶有圆形粗管的黑色匣子,冲着平台上那些丑女发出刺眼闪光。
第二百二十节 陛下的态度
很多事情无法从神灵那里得到解释,但一些奇怪的梦可以在现实生活当中找到出处。比如某个野蛮人按照梦境,尝试着将铁矿石熔炼,得到金属,然后再按照其他人的梦境掺入炭粉,锻打之后得到钢材。
这就是通过基因方式残留的古老记忆。数量庞大,分类复杂,以野蛮人目前的文明水准绝大部分都无法理解,可历经数千年,他们仍然从中找出一些技术加以利用,不断缩短与“古人”之间的差距。
至于那些无法理解的部分,只能以泥模板的形式保存下来,留待后人解读。
这是行巫者才有资格知道的秘密。
老祭司告诉天浩,黑角城储存着整个牛族从创立至今所有的泥模板。对照当时还是磐石寨内存放的同种物件,天浩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陌生时代文明进化的某种依据。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
大国师一脸严肃:“我在皇家资料库查过记录,你说的那个位置的确能找到均质钢制作方法。不过,比起你交给牛伟邦的配方,泥模板上的内容实在是差太多了。”
“这是必不可少的技术改造。”天浩回答得从容不迫:“我用泥土做过实验。”
“泥土?”巫彭皱纹密布的脸上浮起一丝不解:“这与均质钢有什么关系?”
天浩笑了。
从走进房间到现在,他终于找回了主场的感觉。
用力拍了拍手掌,房门从外面被推开,身穿做工精良全身钢铠的碎齿大步走进,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山,令人怀疑脆弱地板难以承受可怕的重量,随时可能断裂,被他一脚踩出极深的窟窿。
“去弄点儿泥巴,别太干,要湿的那种。”天浩的语气平淡,字正腔圆,确保巫彭听得清清楚楚。
碎齿很快带来了一桶泥。他是个耿直的性子,对城主的命令理解透彻。木桶很大,里面装满了刚从地上挖出的泥土。“湿泥”和“冻土”是两种概念,碎齿带着人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桶里的泥土虽冷,却很柔软。
天浩弯下腰,伸手从桶里拿起一块泥巴,凑到巫彭面前,恭敬地说:“您看,这一块普通的泥。”
巫彭对此没有表示异议。碎齿拎着桶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些泥土没有做过手脚。于是他点点头,不置可否地从鼻腔深处发出“唔”的轻声。
天浩把泥块握在手中,用力掰开。
黑色泥土断面与巫彭记忆中的画面没有区别,还是那股熟悉的气味,土腥夹杂着少许陈腐,可以看到细小的植物根茎,还有大部分呈灰白色的不规则小石子,以及砂砾。
巫彭还是不明白这块泥土与均质钢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抬起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天浩。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耐心并不意味着能包容一切,尤其是以种种借口扰乱视线,搪塞主要问题,巫彭不会容忍,一旦伪装被揭露,他必定降下雷霆般的震怒。
“这块泥土结构很松散。”天浩指着左手的那块泥土断面,认真地说:“它有很多缝隙,有大量的杂质,砂子和石头,植物的根……如果用钢铁来进行对比,这块泥土相当于矿石,必须经过提炼,去除其中的杂质,才能成为一块金属。”
巫彭很精明,他立刻察觉到天浩话里的提点和启示:“等等,你刚才说到缝隙……”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天浩笑着抛出底牌,狠狠将手里的泥块砸在地上,然后弯腰捡起,用力揉捏着:“反复对钢材进行锻打是消除缝隙最好的办法,使结构变得紧密,从根本上使它变得强固。单纯对一块钢铁进行这道工序只会产生个体优良产品,只有全面规模化、系统化,乃至整个牛族所有工匠都按照这个标准对钢铁进行锻造,才能批量产出世界上最好的铠甲。”
巫彭的双眼骤然放亮。天浩的解释通俗易懂,身为执掌牛族多年的上位者,巫彭对特殊技术的理解远远超过普通人。
何况天浩没有撒谎。皇家资料库的泥模板上的确记载过均质钢制造法,区别在于泥版上古老的文字生涩难懂,天浩说的这些就很简单,不要说是巫彭,任何一位牛族工匠都能明白其中含义。
“皇家资料库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也是整个牛族力量与技术的源泉。无论我们是否理解祖先遗留下来的这些知识,它们都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也许是现在,或者未来的某个时候。其实我对均质钢的理解很片面,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蚂蚁在沙地上来回搬运东西,一时好奇,挖开它们的巢穴,看到松散的结构,才豁然解开大脑里的困惑。”
巫彭抬手轻轻抚摸着胡须,低沉地笑了笑:“这就是你把均质钢制造法交给牛伟邦的原因?”
天浩笑得很坦然,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污垢:“这是属于整个牛族的秘密,我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找到了一点诀窍。”
“你可以把它留下,在特殊的时候用做交换。”巫彭锐利的目光仿佛可以直入心脏:“很多人都会这样做。”
“我已经说了这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天浩脸上一片宁定,态度异常坚决:“磐石城太小了。十万人,加上这次征服豕族的收获,充其量不过二十万,但整个牛族有好几百万。打造一副铠甲需要大量时间,磐石城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匠。把均质钢配方交给大王是最好的做法,只有整个牛族都变得强大,磐石城才能得到安全。虎族有马,狮族有粮食,我们牛族必须在武器装备制造方面长期占据优势,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必须统合整个族群的技术优势,发挥集体性力量。”
巫彭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动着,但内心却在不断颤抖。很多从未有过的念头从脑海深处涌出,刺激着从多年前就麻木的思维神经。那并非寻常逻辑概念的疾病,而是经历太多以后,对事物本身产生的漠视。
他眼睛里闪烁着夺目光芒,带着无比的信仰与崇拜,更多的还是感慨与期待。
良久,巫彭恢复严肃的神情:“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豕人俘虏?”
天浩的反应很迅速:“全凭大国师做主,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磐石城的豕族人实在太多了,已经超过正常比例。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下,向其它内部族领和城市进行人口置换。”巫彭的语气平淡,他看了一眼天浩,抬手指着摆在对面的椅子:“别站着,坐下说。”
天浩依言坐下,发出爽朗的笑声:“太好了,多谢大国师。”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
豕族是北方蛮族的特殊个例,身形体量特殊的他们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怪物。其实在蛮族内部,一直都存在拒绝承认豕人为“部落同胞”的声音。这种意见之所以没能成为意识主流,是因为豕人数量少,族群规模不大,与整个北方蛮族总量超过数千万的规模比较下来,区区几十万豕人几乎可以不计。
此前并吞狂牙部,磐石城内的豕人已经超过牛族原住民。这次三城联军灭掉豕族,又分到十万余名豕人俘虏。从整体来看,豕人群体占据了绝对优势,很难在短时间内被牛族同化。
巫彭苍老的脸上笑颜舒展:“用不着谢我,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
天浩闻言,顿时感到惊讶:“陛下?”
巫彭认真地点点头:“你以为三城联盟这么大的事情能瞒过陛下?如果没有陛下的许可,牛伟邦也不可能尽起全族之兵征讨豕族。就连雷角城发往前线的粮食,有很大一部分也是来自周边部族的调拨。但你得明白,这些事情都是相辅相成,并不独立。”
“上次你在黑角城帮助宗光通过烙印仪式,陛下就对你很看重。互相帮助使我们牛族从古至今的传统,但有些人觉得时过境迁,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利益,对同族兄弟的困难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陛下也不会对你特别关注,充其量只是一个普通的城主。”
“你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赢了狂牙部,牛族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么辉煌的战功。陛下虽然上了年纪,却不糊涂。他压下了一些本该赐给你的奖励。你太年轻了,一下子得到太多,会有很多人嫉妒,甚至招人怨恨。”
“雷角城一直流传着关于你逆谋造反的谣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现在扩散到了黑角城,陛下也有所耳闻。你把均质钢制作方法分别抄送给牛伟邦和陛下的做法很及时,就凭这一点,你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就变得稳定。”
“另外就是这次的战功。豕王身份尊贵,你带回来一位真正的部族之王,如此显赫贵重的战利品,在整个牛族历史上都很罕见。用他人头做成的骨碗可以进入皇家珍宝馆,留给后世子孙。”
意外的表情在天浩脸上凝固。这并非做作,而是真实的内心写照。
巫彭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了:“做好准备吧!最迟后天,从其它城市过来的置换平民就能抵达磐石城。”
天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么快?”
“豕王尸体送到黑角城的当天,陛下就下发了人口置换令。总共八万人。如果你觉得置换的数量不够,还可以增加一些。”
天浩笑道:“足够了,陛下帮我解决了很大的麻烦。”
他的笑容很真诚,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
巫彭的确没有恶意。
他当众公布了牛王陛下对天浩的赏赐————从城主晋升为大城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领主。
只有治下人口超过十万的城主才有资格成为大城主,这意味着统治区域不局限于一座城,而是囊括城市周边大大小小所有的居民点。按照北方蛮族的规矩,城与城之间的边界由区域相邻的统治者互相议定,只要达成共识,将在双方祭司和巫师的见证下形成边界协议,刻印在泥模板上,同时加盖协议城主各自的印章。
磐石城的位置很特殊,按照部落族属,目前的城市边界分为内、外两部分。
内部,与磐石城邻接的只有赤蹄城。牛铜虽有性格上的缺陷,却对天浩没什么恶意。何况长久以来赤蹄城外围一直没有进行开发,而且距离磐石城颇远,双方对边界问题应该不会有太大矛盾。
外部,与磐石城接壤的部落很多。鹿族、虎族、狮族、鹰族……部族之间的领土和边界问题很少以谈判方式解决,要么战争,要么以局势进行压制。总之领地大小完全看双方实力强弱,谁也不会永远遵守泥模板上的固定框架。
大领主是一个颇为特殊的身份。按照南方白人帝国实行的爵位制,天好现在的身份相当于公爵,雷牛族长牛伟邦相当于大公或国王。
磐石城北面有大片处于蛮荒形态的无人区。其实这里自然条件很不错,各种物产也很丰富,只是牛族人口稀少,对定居点的选择首先考虑水源和耕地,所以没有对这些区域进行开发。
消灭一个完整的部族,带回一具尊贵的王者尸体。如此显赫的功绩在牛族历史上极其罕见,牛王陛下也不吝于赏赐————除了之前已有的十个村寨,天浩还得到二十个村寨的新设权,前提同样是不能与牛族内部其它城市产生区域纠纷,自给自足。
大国师在时间上一向把握得很准。两天后,第一批置换人员抵达了磐石城。他们来自凶牛部落,多达两万余人。
天浩对置换战俘这件事很重视。他早早做好了安排,从人员休息到食物方面全都做得无可挑剔,就连大国师巫彭看了也暗自点头。
凶牛部的人浩浩荡荡从北方而来,在磐石城外的空地上集结。
天浩默默注视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同族,眼中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很快变得冰冷,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愤怒。
第二百二一节 交换数目
新建的磐石城外墙高大坚固,城外一片空旷,站在城墙顶部,可以将城下所有的一切收入眼底。
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带着少许暖意的风从地上带起少许沙土,伴随着人们杂乱的脚步在空中飞舞。正在融化的积雪被肆意践踏,城外的白色大地瞬间变成了泥浆场。就像一大群骡马冲进汪集积水的洼地,乱七八糟,溅起无数泥浆,死死压制住略有起色的风,将那些离开地面的沙土拽下来,拧死了它们想要飞上高空的美丽梦想,永远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半数以上都是女人。按照北方蛮族的观点,她们长得都很丑。无论腰肢还是肚皮上都看不到脂肪,很多人瘦得厉害,皮肤又灰又黑,本色被大量污垢盖住。她们几乎都没穿裤子,身上只裹着一件破皮袍,朝前迈出的腿脚骨节很大,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
第二群体是老人,他们同样瘦弱,整体情况看上去比女人更糟。很多人一直在喘气,长途跋涉对他们来说是个挑战。来到磐石城下,终于得到了休息命令,他们不管不顾就这样直接坐在泥泞之中,目光呆滞,大口喘息着。
孩子的数量太多了,目测至少超过三千。他们没有单独成队,跟随在亲人身旁。很多女人纷纷用自己单薄的皮袍将孩子罩住。这一幕看起来很滑稽,又黑又脏的皮袍顿时变得异常宽大,罩着两双粗细不均的脚或走或停。表面上看似同裹着一件衣服抱团取暖,其实是为了把孩子藏起来,让站在城墙上的大人物只看到成年人。
小孩子没有价值,无论缺粮时节交换人口还是耕种劳动,都远不如成年人管用。处于发育阶段的他们胃口很大,比成年人吃得更多。
天峰站在天浩左边,不由自主张大了嘴,他用力搓着手,眼眸深处流露出震惊与疑惑,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说好了是人口置换……为什么送来的全是女人和孩子?”
随时背着尺寸惊人的巨大钢斧,已经成为天狂身上的最醒目标志。他一直跟在天浩身边,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那些人,狠狠冲着地上啐了口浓痰:“老三,咱们是不是被人家当冤大头给耍了?”
说着,天狂转过头,下意识往远处巫彭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沉地问:“大国师该不是骗你的吧?凶牛部的人这样做,明摆了是要占咱们的便宜。”
天浩脸上一片平静。
他很有耐心,看着城外领队的凶牛部统领带着卫兵进了城门,估算着对方行进速度与时间,过了十多分钟,才一言不发,转身朝着国师巫彭所在的位置走去。
时间拿捏得很准,一个身穿皮袄的壮实男子刚好沿着台阶走上城墙,面对巫彭行礼。
巫彭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保持着应有的礼仪。远远看到天浩朝这边走来,老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大国师。”走到近前,天浩认认真真行了个礼。
巫彭略一点头,“呵呵”笑了起来,抬手指了一下站在侧面的中年男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俞铮,凶牛部的统领。”
俞铮长得不错,按照蛮族的观点是个美男子。他发出爽朗的笑声,站在巫彭与天浩中间,神情态度也随着目光指引不断变化。对前者,他随时保持恭敬与谄媚,对后者,“傲慢”两个字随时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那是凝固在他脸上,是肌肉与皮肤的共同组成部分。
“见过城主阁下。”用的虽是敬语,却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我们大王非常重视这次人口置换,特派我全权负责。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进行人**割。”
天浩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他转过头,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巫彭。在如此近的距离,他清清楚楚看见巫彭眉头紧皱,额头上皱纹密布,双手交握在身前绞得很紧,枯瘦干瘪的面颊上肌肉在缓缓抽了几下,这表明大国师正在用力咬牙,内心深处应该涌动着被刻意压制的怒意。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天浩将视线从那张苍老的脸上移开,注视着站在对面的俞铮:“没问题,只要点算好数量,随时可以进行交接。”
他随即发出清亮的语音:“你们凶牛部打算交换多少人?”
俞铮眼里流露出一丝贪婪。
城墙位置很高,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城内很远的地方。就在百米开外的一处工地上,很多豕人男女正在建造房屋。他们很强壮,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棉布衣服。无论夯实地基还是搬运建筑材料,他们的速度都很快,没人偷懒。
这些人的身体素质看起来不错,是强壮的农户,也是极好的战士。
“凶牛之王让我带来了他的祝贺。城主阁下此次大胜,战功卓著,不愧是我牛族年青一代的翘楚。作为贺礼,大王让我带来了一千名奴隶。”
俞铮很会说话,这一千名作为礼物的奴隶身强力壮,绝非城外那些老弱可比。在蛮族字典里,“奴隶”专指失去生产资料和家庭的独立人口,大部分是战俘,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债务产生。
“我这次带来了三万六千六百七十二个人。”俞铮笑容可掬,语气也变得比刚才恭敬,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傲慢:“交换方式当然是一对一,一个豕人,换一个牛族人。”
天浩宁定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有交换文书吗?”
俞铮忙不迭点头:“有,当然有。”
说着,他掀起衣服下摆,拿出两张裹紧的兽皮卷。
天浩接过对方递来的兽皮卷,没有急于解开系绳,他把玩着尚带有俞铮体温的兽皮卷,仍像刚才那样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巫彭,后者仍然一言不发,以动作和沉默表明了置身事外的态度。
天浩收回目光,直视着俞铮,扬起拿在手中的两卷兽皮,颇具玩味地问:“怎么有两份文书?”
“写第一份文书的时候,大王搞错了数字,所以后来又补充了一份。”俞铮笑着回答,字正腔圆,条理清楚。
天浩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他随手捏了个清脆的响指,跟在身边的两名祭司连忙上前,天浩把两份文书分别递给他们,认真地说:“按规矩来,先验封印,再验内容。”
敬奉神灵的祭司永远不会撒谎。所以每当遇到重要事务的时候,必须有祭司或巫师在场,他们以神灵之名证实自己的高洁品行,确保中立与公允的身份,是所有野蛮人公认的裁决者。
俞铮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下意识探了一下右手,又很快缩回,手掌低垂着,在众人视线无法看到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握紧。
“这一卷文书加盖了火漆印章,是真正的凶牛之王印记。”
“这一卷文书没有印章,只有封绳。”
面对这样的检验结果,天浩只字未提。他点点头:“都打开,宣读内容。”
“等等!”俞铮快步走到天浩面前,急急忙忙止住已准备当众宣读的两名祭司,他凑到天浩近处,声音压得很低,露出比刚才更加深厚的谄媚表情:“大人,只是一份人口置换协议,没必要搞得这么隆重吧?”
天浩久久注视着俞铮,纯净如水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别样意识。如水晶般坚硬,如冰块般寒冷,英俊的面孔在这两种特殊气质烘托下变得令人不敢直视,散发出油然而生的强烈威严。
他忽然笑了,邪魅的表情犹如野兽口中獠牙,锋利又嗜血:“为什么不呢?三万六千多人,这不是一个小数字。”
俞铮张了张嘴,内心仍然充满了想要也必须阻止的念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适于目前场合的字句。
两位祭司算术不错,两张兽皮文书上的数字相加,很快得出了验证结果。
“凶牛部向磐石城求换人口,三万六千六百七十二人。”
俞铮表情明显变得不太自然,眼底甚至闪烁着森冷的恨意。
天浩对此毫不在意,他注视着站在对面的这位凶牛部万人首级别统领,以威严的语气发布命令:“清点城外的人。”
等后许久的天狂等人立刻转身离开。几分钟后,数十队早有准备的磐石城战团成员进入城外移民大队,依序清点。
点算工作整整持续了两小时。等到天狂把各队数据汇总,累计相加得出结果,送到天浩面前的时候,俞铮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他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却摄于这里是磐石城,四周卫兵林立,只得压住内心怨气,一言不发。
天浩看了一眼天狂写在纸上的数字,不由得笑了。
“一万八千零四个人。”他扬起手中的纸,平静前额带有嘲讽的语气是正在酝酿风暴的前奏:“尊敬的俞铮统领,这数字未免差得太多了吧?”
说着,他把两份兽皮文书扔在俞铮脚下,发出冰冷的声音:“加盖了你们族长印鉴的那份文书上的确是一万八千零四个人。这是怎么回事?”
俞铮沉默了几秒,凶狠暴怒的目光在眼睛里不断闪过,他脸上丝毫看不到尊敬,骄横与懊恼从身体里不断释放开来:“大王告诉我的交换数字就这么多,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他顿了一下:“当然了,从凶角城走到磐石城,这么冷的天,总会死几个人。反正我话已经带到,文书你也验过,零头我就不算了,总数三万六,你尽快把人交给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大国师巫彭一直没有说话,他现在干脆转过身,背对天浩,看着城外密密麻麻拥挤的人群,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天浩盯着俞铮那张充满戾气的脸,冷冷地笑了:“你们凶牛部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没有任何兴趣。但你们的王也未免太蠢了,居然被你这么个混蛋玩弄于股掌之上……算了,这不是重点。我问你,为什么这次用于置换的人全是老弱病残?为什么连一个强壮的男人都没有?”
“这是大王的安排。”俞铮目光阴沉,说话底气却很足,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如果不是陛下的命令,你以为我们愿意换那么多豕人回去?他们吃得多,难养活,看在他们有点儿力气,还能用得着的份上,勉为其难帮衬着换点儿,这已经很给你面子。别以为叫一声“城主”就得巴结你,你还达不到成为贵族的资格。”
天浩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在自己领军外出征战的这段时间,牛族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就廖秋和宗具的态度来看,他们应该跟自己一样毫无所知。大国师的态度很诡异,按理说他应该是自己的支持者,却提前来到磐石城,在此之前,更对凶牛部人口置换可能引发的问题只字未提。
而且看巫彭现在的态度,摆明了不想插手。
良久,天浩发出冰冷的声音:“把你的人带走吧,我不换了。”
“这不可能。”俞铮说话的速度比刚才慢了些,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天浩听得更加清楚:“我已经把人带来,就必须带着足够的豕人回去。”
天浩盯着俞铮的眼睛,目光充满了疑问:“这是你们大王的原话?”
他只是区区一名统领,如果没有得到位置更高的上位者示意,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做。
这是俞铮手里最大的底牌。尽管被天浩当面说破感觉有些意外,他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点点头,凶狠的眼睛里尽是威胁,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你说对了。”
天浩眼中迅速聚集着杀人的凶意:“要换也可以,但得照我的标准。”
“你的标准?”俞铮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轻蔑又满足。
“你的人太瘦了,而且全是老人和孩子。”天浩竖起右手食指:“三个换一个,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第二百二二节 狼的点心
三换一,这是天浩刚想到的临时方案。
“你觉得这可能吗?”俞铮笑得很张狂:“你好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天浩盯着他,保持沉默。
“置换人口是陛下的意思,是来自黑角城的命令。”这句话俞铮反复说了两遍。
他没有撒谎。
从凶牛之王那里接到命令的时候,俞铮也觉得很惊讶,他觉得这道命令根本就是向雷角部宣战————一万多老弱病残,交换同等数量的豕人,只有白痴才会答应这种滑稽如玩笑般的置换条款。
俞铮的身份很特殊,他姐姐是凶牛之王的宠妃。因为这层关系,提心吊胆的俞铮从姐姐那里得到了重要提示,以及在他这个身份层次无法知道的秘密。
磐石城主很年轻,他崛起的速度太快,几乎毫无根基。
这里所说的“根基”,专指是贵族圈内的人脉。无论城主还是领主,乃至部族之王,都需要来自方方面面的支持。族群内部也有勾心斗角,利益交换和重叠是贵族之间保持友好关系的常见方法。老牌家族与新晋小贵族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此,大家族互相联姻,利益层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荣共损。新晋贵族想要融入这个圈子就必须付出代价。人口、财富、领地……这是所有人必须经历的过程,无论北方蛮族还是南方白人,都没有区别。
即便是在雷角一族内部,同样流传着磐石城这位年轻城主的谣言。据说他以下犯上,企图逆谋造反。看在他在军事方面颇有能力,雷角之王暂时没有发作。等到这次与豕人的战争结束,雷角之王应该不会放过他,要么贬谪,要么收回权力和人口,早晚的事情。
谣言同样传到了黑角城,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你以为陛下的人口置换令是出于好心?你以为陛下就没有任何约束动作?在此之前,磐石城接连并吞钢牙、狂牙两个部落,收编的豕人超过十万以上,很多城主和族长都动了心。谁不想要好处?关键在于合理的借口与做法。陛下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只要把磐石城的豕人分散,往那座边境城市掺沙子,就能从根本上确保控制。时间一长,再以“开发牛族北方”的名义下令磐石城大规模移民,哪怕再有二心的城主也会偃旗息鼓,老老实实遵从王命。
当然,事情真相也许不是这样,可是从贵族的逻辑思维来看,就算不全对,至少也有八成以上是真实。
俞铮对这次出使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知道这是姐姐从凶牛之王那里为自己争取到的肥差,整个人的心情也不一样了。
天浩的目光逐渐转冷,他冷笑着问:“陛下的意思……伪造文书,把一万多人的置换量增加到三万六千,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表情凝固在俞铮脸上,骤然反应过来的他随即发出怒吼:“我没有伪造,你血口喷人。”
他的手在发抖。
这是一次绝好的发财机会。
俞铮一直觉得自己万人首的身份与现实无法对应。真正的万人首都是城主,自己只是一个统领。当然,俞铮也有自己的领地,一个居民两千左右的小寨子。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姐姐的上下打点,长时间给凶牛之王吹枕头风,俞铮根本不可能得到万人首的职位。
拥有过万的领民,把村寨真正升格为城市,这是俞铮长久以来的愿望。
在大王置换文件的基础上增加一份附件,这是最合理,也是受益最大的做法。
正确的解读上意很重要,既然陛下不愿意看到磐石城做大做强,我们就应该帮助陛下解决问题。磐石城的人太多了,只要不是里通外族,勾结叛乱,陛下肯定不会责怪我把磐石城的豕人多换走一些。
这样做其实皆大欢喜————陛下无忧,磐石城主也抹消了反叛可能,我从中得到实惠,晋升为城主。
三万六这个数字其实可以商量,俞铮的底线是三万人。如果磐石城的年轻城主够聪明,应该不难看出这其中的端倪。要知道,我可是在帮你!
偏偏天浩是个愣头青,张口就把俞铮心里的秘密说破,搞得他下不了台。
大国师还在旁边……他一直保持沉默,在俞铮看来这就是最好的信号,相当于默许。
“你……”他抬手怒视天浩,指向对面的手指气得不断发抖:“……不识抬举……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的是你。”天浩的声音依旧平和,其中却暗藏着无限杀机:“胆敢某算我,你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深深刺痛了俞铮,他猛然抬脚向前垮了一步,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盯住这个态度强硬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发出低吼:“这是凶牛之王的命令,你必须服从。”
天浩淡淡地笑了,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凶牛之王的文书只有一份,我只认他的专属印鉴,至于另外一份……”
说着,他捏了个响指,在旁边伺立多时的天狂连忙将那份没有印鉴的文书递到面前,天浩随手拿住,肌肉强劲的双手爆发出惊人力量,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将整张兽皮撕成碎片。
“你算什么东西?”英俊的面孔依旧平静,冷淡且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嘲笑。
“你……你……”无数血丝刹那间布满俞铮的眼眶,一片通红。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抡起拳头砸烂天浩的脑袋。他毕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多多少少保持着一点理智,控制住情绪,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俞铮狠狠掌握了一下左手,他忽然怒极反笑:“很好……非常好……你竟敢违背陛下的命令。”
这样的威胁对天浩毫无效果,他笑颜依旧:“怎么,不按照你说的数字交换俘虏,我就成了叛逆?”
俞铮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明白对方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所以不敢在这方面继续强硬。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事不可为就必须放手的道理,问题是,这次交换豕人产生的利益实在太大,远远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俞铮很清楚,也许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像磐石城主这样显赫的军功。这需要实力,需要精明的头脑和战略眼光,更需要运气。
除了运气,自己什么也不具备。如果不是姐姐被凶牛之王看中选为妃子,连现在的万人首统领之职都无法得到。
机会摆在面前,相当于一条通往天国的楼梯。无论任何人拦在前面,俞铮都要把他从楼梯上狠狠推下,看着对方惨叫着活活摔死,我必须爬到最高点……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胆小退让,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三万人,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俞铮感觉自己已经退到悬崖边缘,支持他疯狂与强硬的基石是大国师。听起来有些令人不解,但俞铮很清楚:巫彭一直背对自己站立,与天浩争执到现在,大国师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这本身就表明了态度。
“否则……”他用力咽下一大口唾沫,像饿狼一样盯着天浩那张英俊到令人憎恨的脸,寒声道:“否则,凶牛之王将对你宣战。”
毫无预兆,从正前方砸来的巨大拳头占据了俞铮全部视线,毫无防备的他惨叫着倒飞出好几米远。浑身散发出冰冷与杀意的天浩根本不给对手机会,他几乎跟着俞铮的飞行轨迹同时猛冲,右手以优雅的动作拔出佩刀,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干脆利落斩断了一条胳膊。
重重摔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俞铮看到断臂从空中掉下来,衣袖切口光滑整齐,鲜血从断臂伤口位置喷出,溅在脸上,热度瞬间被空气吸收,浓烈的血腥气味笼罩着鼻子,很痒,很冷,断开的神经感觉不到痛,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死死扼住心脏。
“……我的手,我的手啊!”大脑陷入呆滞状态时间不长,前后不过几秒钟。回过神来的俞铮猛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惨烈的剧痛立刻贯穿全身,他用右手死死抱住断臂伤口,在血泊中痛得死去活来,不断翻滚。
血丝充斥了整个眼眶,透过这片令人心悸的鲜红,俞铮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豕人冲到天浩身边,他们魁梧彪悍,身穿战斗盔甲,每人手里拉着一条粗大铁链,这种金属环扣连接物另一端拴着一条黑嚎狼。它们距离自己只有半米,凶猛的野兽嘴巴张到极致,能看见锋利的獠牙,闻到从它们喉咙深处发出的恶臭。
“不……救命……”俞铮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吓飞了。他拼命发出惨叫,强忍剧痛用腿脚撑着身子向后移动。凶猛的黑嚎狼被豕人卫兵牢牢拉住,它们用极其不甘心的饥饿眼光盯着俞铮,明白这家伙暂时还不能成为午餐,立刻把争抢目标对准了那条断臂,大口撕咬,粗壮的骨头被它们嚼碎,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
天浩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安然站在原地,以缓慢的动作将佩刀插回刀鞘,伸出右手,一名豕人卫兵会意地走上前,将一支长矛恭恭敬敬递过来。天浩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背对这边的大国师,巫彭仍然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周围的事情对他毫无影响,视若无睹。
反手持矛,天浩迈着轻盈的步子一直向前,半躺在地上的俞铮吓得半死,他张口发出一声凄厉怪叫,天浩不为所动,单手握住长矛,把锋利的枪尖对准俞铮右腿,用力刺了下去。
“陛下没有下过让我向你交接三万名豕人俘虏的命令。我们可以去黑角城走一趟,当着陛下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宣战?呵呵……你有那个资格吗?”
“区区一个统领,连城主都不是,竟敢站在我面前大声喧哗,为所欲为。”
“伪造凶牛之王的命令,就凭这一点,你根本走不出磐石城。”
一句句话说得很诛心,俞铮被吓破了胆。他用尽浑身力气惨叫着,却无法从深深扎透大腿,将自己牢牢钉在地面的枪尖下挣脱出来。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与天浩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人家也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其实这道理不难懂————上过战场,灭杀数万人,并吞了整整一个族群的上位者,岂能被区区一个虎假狐威的家伙随便几句话吓退?
“饶……饶了我吧……”俞铮嘴里喷吐着鲜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气息以可怕的速度从身体里流失,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我……现在就走……求……你……”
天浩用明亮残酷的目光盯着他,缓缓低语:“你是个骗子,凶牛之王根本没有你这种废物手下。”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用力拔出插在地上的长矛,转身返回,留下一句令俞铮心胆俱裂的话。
“放开那些狼,把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一群野兽蜂拥而上,惨叫声从凄厉到微弱,前后只花了不到半分钟。这些黑嚎狼经过特殊训练,撕咬目标讲究顺序:先是手脚四肢,再到身体内脏,最后才是脖颈和人头。这样能最大限度让目标感到痛苦,面对死亡却无法挣扎的恐惧深深印入脑海,永远与灵魂紧密捆绑。
碎齿带着一个牛族男子从城墙下方走上来。那是俞铮的副手。按照惯例,带领上万平民大规模行动,必须配备正、副统领各一位。
他在城下的时候就被吓坏了,本以为是简单的人**换,没想到被凶悍的磐石城士兵团团围住,从上至下,所有凶牛部的人被解除武装,等到碎齿让副使跟着自己上城墙面见城主的时候,轻飘飘扔过来一句话,差点儿把他当场吓得大小便失禁。
“俞铮被我们城主杀了喂狼,现在轮到你了。”
第二百二三节 交换概念
从城下到城墙顶端这段路不长,轻轻松松就能走到。副使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力气,他脸色惨白,牙齿不受控制剧烈打战。看着他瘫在地上如烂泥般的模样,碎齿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后领,像成年人拉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连拖带拽将其带到天浩面前。
一群黑嚎狼围着尸体进餐的场景极其血腥,富有震撼力的画面在副使眼睛里永久定格。他张着嘴,呆呆看着那些大快朵颐连头都不抬的野兽,从它们互相拥挤产生的缝隙之间,不时露出一颗若隐若现的人头。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豕人战士环伺周围,他们身穿黑色重甲,加装了防撞层的两侧肩膀上全是钢刺,非常锐利,一看就不单纯是为了防御用途。武器虽是长柄战刀,尺寸和重量均不是普通式样,长度超两米,宽厚刀背释放出令人心悸的沉重。
周围一片肃杀,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
碎齿从身后发出凶狠的怒喝:“跪下,向城主大人叩头!”
天浩对这套彰显自己身份的威压性礼仪毫无兴趣,但现在不是文明时代,破坏野蛮时代的行为规则并不理智。他注视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对自己行过大礼的副使,淡淡地说:“俞铮是个骗子,回去告诉你们大王,让他以后把眼睛放亮点儿,不要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派出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骗子?
堂堂王妃的亲弟弟,居然被人说成是骗子!
这事太滑稽了,彻底超出了副使的正常逻辑范围。他觉得脑子不够用,呆呆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直到目光瞟见散落在旁边的兽皮卷碎片,还有上面那些零星的文字,整件事情才被他在脑海里串联起来,恍然大悟。
副使知道俞铮想要趁此机会中饱私囊,借着凶牛之王的名义,从磐石城强行换走更多的豕人俘虏。这种事情必须得到整个使节团中、上层人员的同意,至少是默许,才能进行。俞铮为此买通了包括副使在内的好几个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王妃是凶牛之王身边的红人,没必要为了一个私心膨胀的家伙得罪王妃,何况俞铮答应事成之后会给大家送上一份重礼。虽然没说具体是什么,但大家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没想到他死了,被一群凶残的野兽撕成碎片,一点点吞进它们的肚子。
磐石城主掀开了所有伪装,直接指明俞铮是个骗子。
副使很想否认,可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俞铮的下场尚且如此,自己又何必为了一具尸体触怒这个满面冷酷的年轻人?
“置换人口是陛下的命令,只要公平合理,我从不拒绝正常的要求。”天浩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威严与冷酷:“看看城外这些人,如果不是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我现在就下令把你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副使早已吓破了胆,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他丝毫没有反驳抗拒的勇气,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天浩脚下,连声哀求:“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天浩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发出讥讽:“我的狼已经吃饱了,我对你这种没用的废物毫无兴趣。留下那一千名礼物,还有城外所有的老人、女人、孩子。至于你,还有你身边的卫兵,现在就离开我的领地。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想占我的便宜就得拿出相应的实力,这些人我留下了,就当做是他派了一个骗子冒犯我威严必须付出的赔偿。磐石城欢迎每一个真诚相待的朋友,心怀叵测的家伙在这里没有容身之处。如果你们的王想要交换俘虏,就必须拿出诚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期满哄骗。否则,我不介意用他的脑袋做成骨碗,成为我收藏的一部分。”
副使觉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
虽说是老弱病残,可这毕竟是一万多平民,被年轻的城主张嘴一说直接定性为“赔偿”,这……这……这种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彻底颠覆了副使的逻辑观。
然而拒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俞铮已经死了,难道我要大着胆子触怒磐石城主,落得与他同样的下场?
副使灰溜溜地走了。
这是大人物之间的较量,只有凶牛之王才能对付这位年轻城主。无论回到凶角城要面对来自大王何等震怒的惩罚,都是唯一的,必须的选择。
……
上万人拥挤在城外被圈定的区域里,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安静。尽管如此,在寒冷天气里相互依偎着取暖的老弱妇孺们仍然感到地面传来震动。
数千名全副武装的豕人战士排着整齐队列从城门内侧出现。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所过之处碎石纷飞,尘泥四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看着这些彪悍的战士从身边绕过,一直跑到远处圈子边缘站定,将所有来自凶牛部移民团团包围的时候,无法抑制的寒意瞬间冲上所有老弱心头。他们拥挤得比刚才更加紧密,无论女人还是老人,纷纷把孩子往身后推,尽可能展开自己破烂褴褛的衣服,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
女人脸上显出凄苦绝望的神情,老人浑浊的眼睛不再有亮光闪现,队伍里为数不多的瘦弱男人表情呆滞……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非常熟悉。
弱者在部落里没有生存权。老人和残疾人属于被抛弃的第一队列,其次是营养不良活不过冬天的孩子。相比之下,女人的价值略高,因为无论如何她们毕竟是女人,在被**控制大脑的男人面前,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计较外观长相。
他们从自己的家里被赶出,同样的遭遇很多次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没有力量就意味着没有话语权,上至城主,下至十人首,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命。别想着什么“这屋子是我建的”之类的话,在拥有权力的觊觎者面前你只能无条件双手奉上,而且对方牢牢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大王有令,你现在必须去磐石城,从今以后,你就是雷牛部的人。
雷牛部和凶牛部有区别吗?
似乎没有。
一个瘦弱孩子挣扎着从母亲挡住自己的破皮袄里探出头来,用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他大概六岁左右,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头身比例严重失调。硕大的头颅被很细的脖颈撑住,仿佛随时可能从上面掉下来。孩子用力咽了一下喉咙,用畏惧的目光看着远处那些豕人战士,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杀人在部落里不是什么新鲜事。祭神的时候要杀人,打了胜仗要杀人,打了败仗也要杀人,就连平时遇到各种乱七八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还是要杀人。家家户户都用死人脑袋和骨头装点房屋,就像文明时代的墙纸、工艺花装饰、璀璨漂亮的吊顶挂灯、名家所做的书画艺术品……
他的母亲同样瘦弱,可怜的妇人用力按住孩子肩膀,颤抖着再次用破皮袍将他盖住。这是来自多年前的经验,死人太多的时候,只要小孩子能屏住呼吸,被厚重宽大的衣服盖住,就有机会从屠杀者手里逃过一劫。
这样的理解不能说是有错。
押送自己的凶牛部官员已经走了……不,应该用“逃”比较合适。很多人都看到强壮的豕人战士抓住副使的胳膊,像垃圾一样把他扔出城外,觉得不过瘾,还特意追上去狠狠冲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难道凶牛部与雷牛部要开战?
想象中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一群和颜悦色的牛族人出现了。他们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棍棒和刀剑,从人群外围开始,基本上每十个人为一个小队开始整编。随着一个个小队被他们带入城内,徘徊在城外上空的恐惧气氛也逐渐消散,移民们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再受到威胁,他们开始低声交谈,猜测并思考自己未来的去路。
城墙上,天浩缓缓走到巫彭旁边,并排站在一起,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大国师的语气平平淡淡,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杀了一个假传凶牛之王命令的骗子。”天浩平静又安详,貌似在考虑,思维却在全面扩散:“我是陛下任命的大城主兼领主,我有这个权利。”
巫彭的目光逐渐飘远,他注视着那些进入城内,按照小队编排暂时安置的广场上的凶牛族人:“陛下的命令是让你置换俘虏,你没有做到这一点。”
天浩抬起头,看着大国师有几缕白发飘飞的侧脸,宁定地说:“交换的前提是公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得到一个豕人。”
巫彭发出轻轻的叹息:“你这样做,很容易被人当做把柄。这次我之所以来到磐石城,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那些谣言传得很快,你要让大王相信你的忠诚。”
“忠诚从来不需要挂在嘴边。”天浩的态度依然强硬:“我灭掉了整个豕族,我给陛下带回了一颗真正的王者头颅,我从未想过要依靠战功爬到更高的位置,我为了养活这座城里的人殚精竭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巫彭侧转身子,眼底流露出一丝温和:“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那些人,他们做了什么?”
天浩突然变得暴怒,发出炸雷般的咆哮:“几十年来他们不思进取,从未主动向外进攻,族群里每年冬天都要死人,粮食永远都不够吃,为什么不从根子上想想办法?皇家资料库有那么多祖先留下的知识,有谁想过要去主动翻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远的就不提了,就说我这次出兵,战争初期为了保密封锁消息,到了后期领地内部很多城寨都知道我和豕人在打仗。有谁想过要出动出兵帮我一把?有谁来问过需不需要支援?”
“没有!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他们对族群荣誉漠不关心,也没人看好战争结果。他们只想着坐享其成,无论我们胜利还是战败,他们都能从中分一杯羹,得到最多的好处。”
“打赢了,就有凶牛之王这样的家伙跳出来,随便扔出几个老弱病残,嚷嚷着必须换走身强力壮的豕人俘虏。他以为他是谁?这种不要脸的话张口就来,甚至还专门发出加盖他个人印鉴的文书。哈哈哈哈……他可不是什么小人物,是一个真正的部族之王啊!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这种做法跟乞丐有什么两样?”
“如果我打输了,他们同样不会放过我。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磐石城,他们会以各种理由要求我让出这座城,或者用其它方法将城内的平民瓜分。这种事情我以前遇到很多次,那时候还是磐石寨,不是磐石城。人心的贪婪永远没有止境,也不会随着身份高低有所区别。”
巫彭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露出无奈的苦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态度。”
天浩没有否认:“所以我杀了俞铮,他必须死。”
大国师脸上笑容变得有些不可捉摸,颇为遗憾地轻轻摇头:“我不反对你杀俞铮,正如你刚才说得,他打着凶牛之王的名字招摇撞骗。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该强行留下这一万多凶牛部的人,交换俘虏是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我没说不换。”天浩耸了耸肩膀,冷笑中夹杂着说不出的邪恶:“必须在公平公正的基础上才能交换,只要凶牛之王拿出诚意,我双手赞成。”
“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巫彭抬手指了一下远处熙熙攘攘人群密集的广场。
“他们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加入磐石城。”天浩微微一笑:“从凶牛部走到这里并不容易,如果不想死在路上,就只有第二种选择。与其在路上留下一堆尸体,不如暂且让我来负责他们这段时间的生活所需。”
第二百二四节 权力的解释
“凶牛之王应该很清楚这其中的区别,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他给了我一千个强壮的成年男子做礼物,我当然要回敬他同样规格的回礼。但我不会主动派人送过去,想要的话,他得自己来拿。”
……
两小时后,巫彭离开了磐石城,他带着卫队北向而去。
天浩站在磐石城最高的塔楼顶端,默默注视着远去的那一行背影。
尽管这次会面出乎意料之外,他仍能感受到来自大国师的关切。这个老人为了族群长期操劳,他担心自己迷失在卓著战功与海量的战利品面前。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因为自己太年轻,年龄与经验之间的差距往往导致自信膨胀,进而发展为目空一切的骄横。
大国师同样不喜欢陛下的命令,可他无法反对。
陛下虽老,却很精明。作为最高统治者,他很清楚必须让手下相互之间存在矛盾,只要不是动摇帝国基础的决死性仇杀,任何矛盾都能在最高权力介入下轻易化解。实力强大的地方性势力令人担忧,种种复杂的可能性都会导致局势恶化。有时候,谋反其实是来自中、下层力量的逆向推动效应,但在这之前,最高统治者可以用各种手段调控,进而预防。
天浩是个例外,他来自早已消亡的文明时代。
磐石城同样是个例外。天浩的经营手段与任何蛮族高层都有区别。无论粮食生产还是物资调拨,对财富的理解和运用,包括对底层平民的主观能动性开发,他远远走在这个时代的最前面。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应对随时到来的战争,整座城市无论进攻还是防御能力都被开发至最大限度。其实天浩的很多做法用“穷兵黩武”来形容并不过分,磐石城百姓几乎没有娱乐项目,没有私人空间,没有个人财产,所有人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打赢下一次战争。
这是一台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一个被城市名义所掩盖的超大号军营。
宗具是个眼光独到的城主,他看到了磐石城强大的战争运营能力,以自己的所有身家押注了未来。这其中固然有天浩的个人魅力所致,更重要的还是北方蛮族整个社会框架极其原始,个人自由思维尚未达到全面觉醒。
很多人都惊讶于磐石寨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升格为城市的奇迹,但他们并不了解天浩以“经营城市”为借口暗中进行的种种努力。放眼整个北方大陆,没有任何村寨、城市、部落对情报重要性的理解如他这般深刻;没有任何中、高层统治者能像他这样注重与底层民众沟通交流,同时将控制触角无限延伸,如八爪鱼般牢牢吸附在每一个平民身上。
听起来很可怕,实际效果却很好。他知道底层平民需要什么,愿意用什么样的代价作为交换。这不仅仅是吃饱肚子就有力气打仗那么简单,谁也无法确保治下的每个人都能心甘情愿奉献牺牲,这种时候就需要引导,长期、多次、从单独到群体化不断改进,反复接触,亲力亲为的引导。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挑起民众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产生“我是城市(部族)主人”的想法,而不是被动受到统治者驱使,被迫服从多于主动。
在天浩的管理下,磐石城已经达到令人瞩目的高度。北方蛮族号称“全民皆兵”,但不是随便什么部族或城市都能做到这一点。以汨水城为例,如果没有得到磐石城在粮食方面全力支援,宗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派出数万人参战,其中辅助兵比例超过百分之八十,而不是像磐石城这样,一线作战力量超过整体参战部队百分之五十以上。
天浩的眼光并不局限于磐石城。他的胃口很大,目前阶段囊括了城市北面的所有宜居区。上次从大国师巫彭那里得到的十个村寨早已建成,平均规模在千人左右,其中最大的当属漳浦寨。天峰接替建平成为头领,天浩多次向那里增拨移民,加上这次战争分拨过去的豕人俘虏,漳浦寨目前的民众数量已经突破六千。
维持并强化一个区域的统治,不能光注重核心城市发展,同时还要兼顾周边村寨的存在和影响力。
大国师一行已经走远,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央。
天峰缓缓走到天浩身旁,眯着眼睛注视远方,低声劝道:“想开点儿,其实大国师没有恶意,他一直在帮助我们。”
“我知道。”天浩平静地缓缓点头:“他是个有想法,真正想要做事的人,但现实和理想之间永远存在着差距。”
“阿浩,你指的是什么?”天峰有些奇怪,偏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我可以让俞铮活着,或者结结实实揍他一顿再撵出磐石城。总之应对方法很多,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大国师一直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在试探我们,他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甚至摸不准我是否真如谣言所说产生了叛意。”天浩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笑容带有一丝浮华的嘲讽。
天峰没有天浩那种超越时代的思维,他足足想了半分钟,不太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大国师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杀了俞铮?”
天浩摇摇头:“他不知道。但无论我做什么,大国师都不会阻止。”
“为什么?”天峰瞠目结舌,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因为我是城主,我有这个权利。”天浩扬起头,注视着头顶淡薄云层与阳光同在的灿烂天空:“就算有陛下的命令,凶牛之王也无法强迫我按照服从他的意志。我们不是一个部族,他的想法对我没用。俞铮就更不用说了,扯着虎皮做大旗,假公济私。既然他主动把脑袋伸过来让我砍,我当然不会拒绝这种要求。总之一句话,让他活,或者死,全凭我的心情。可是大国师在场,俞铮就非死不可。”
“我必须用这种方式向大国师表明态度。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强硬有强硬的处理方法,软弱就必须承担更多的分量。如果今天我不杀了俞铮,大国师会要求我服从凶牛之王的意志,按照那份该死文书上的数字交换俘虏,一个也不能少。因为我不是大国师想象中强硬不肯退让的那种人。虽然我打了胜仗,骨子里却充满对权力贵族的畏惧,这样一来磐石城就失去了培育价值,就算我成为领主,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牛族内部任何人都能从我身上挖走一块肉,年年如此,永远不会消停。”
“所以光杀了俞铮还不够,还必须用最强硬的态度把师团撵走。凶牛之王不要想要交换吗?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反正这批老弱已经来了,就老老实实呆在磐石城。凶牛之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他会带着军队过来。可那又怎么样?撒泼耍赖谁不会?我直接告诉他这些人都死了,他能把我怎么样?”
天峰听得眼角一阵抽搐:“阿浩,这……这恐怕不行吧!”
“为什么不行?”天浩耸了耸肩膀:“他又没给这些人留下粮食,就说他们被饿死了,他能有什么说的?”
天峰终于明白了自家兄弟的意图:“你这是铁了心要对抗到底?”
“是他们先挑起了矛盾。”天浩扬天大笑,眼里闪烁着森冷的光:“想打就尽管来,磐石城可不是任人捏弄的软柿子。”
在寒冷的风中静立良久,天峰发出深长的叹息:“我终于明白大国师为什么要走了。他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阿浩你很强,磐石城什么也不怕。”
天浩将高扬的头颅缓缓放低,坚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还不够,我们还要做得更好。”
……
新一轮的人口安置工作全面展开。
多达六万名豕人被分配前往各个新建村寨。以环车寨和庆元寨为例,这两个寨子在战争中被毁,天浩下令以三千人规模分别在原址基础上重建。
大量物资和粮食被分散,沿着新修的道路运往远方。所有村寨头领都是天浩亲自认可,他在这些人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和时间,亲自传授各种知识和技能,他们在忠诚度方面也无可挑剔。
连同大国师巫彭上次批准的十个村寨名额,加上这次战功的奖励,天浩目前拥有四十个村寨的建设权。
目前的局势不适合全面铺开,能控制的区域也无法容纳这么多村寨。经过反复测算,以及区域内水源区和实际容纳人口估量,最终确定以甲四十三为最北端,中间狭长型区域散布设置,包括天峰执掌的漳浦寨,所有隶属于磐石城管辖的大小村寨多达二十八个。
经过一系列分流、转化、迁移,磐石城平民数量最终稳定为十五万人。
这座城市的设计容量为二十万,必须留出一定空间持续发展。天浩定下的基调准确又直接:因为所在区域的缘故,磐石城定位为要塞。这里不适合成为人口密集型城市,虽然周边资源种类繁多,却没有足够的耕地。想要打造一座集文化、经济等方面为核心的中央城市,必须另选位置。
何况以蛮族的眼光来看,短时间内出现人口过二十万的大城实在骇人听闻,对正处于上升期的磐石领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引起来自上层的猜忌,甚至**裸的实力剥夺。
来自凶牛部的万余妇孺在天浩看来是一份大礼。这些人失去了生活资源,是真正的无产者。磐石城当然不会白白养活他们,但他们向新主人效忠的心情是如此迫切,一顿面饼加鱼汤,一套干净的棉布衣服,再加上温暖坚固漂亮干净的屋子,就算用鞭子抽打屁股也无法将其撵走。
天浩的统治逻辑丝毫没有改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废人,只有懒人。只要安排妥当,无论老人还是孩子,都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军事编制从即日起全面升格。磐石城战团改编为磐石领军团,定员两万人。各兵种根据实际需要分编,主力为重步兵和弓箭手。
领内二十八个村寨分别设置战团,定员从三百至一千不等。所有村寨都分派有一定数量的马,村寨之间视具体情况建设烽火信号台。平时以骑手传讯,遇到紧急情况就点火传烟。
对鸟类的捕捉驯化工作同时进行。天浩为此专门拨付了一批粮食和专用器械,对外名称暂定为“禽蛋加工物资处”。名字本身没有特别意义,完全出于他个人喜好。
白头雕是北方大陆有名的猛禽,处于食物链高端。这种动物与文明时代的白头海雕区别很大,应该是金雕在大灭绝时代侥幸存活的变异品种。
天浩的态度很明确,不管能不能用,先捕捉训练再说。
他实在无法忍受目前落后迟缓的信息传递速度,必须从根本上改变。
纸张研发工作此前一直交给巫且负责,他做得很不错,大国师看到那张具有突破性意义的纸,正是巫且的杰作。只是因为时间上不凑巧,天浩恰好带领大军在外征战,没有及时得到消息。
新的纸张技术要求再次更新:颜色必须更白,纸面更光滑,柔韧性更好,同时注重吸水性和触写舒适程度,可以在现有基础上尝试开发不同种类的产品。
从休眠状态苏醒并成功寄生以来,天浩对这个陌生世界最大的不适应莫过于上厕所。吃法拉屎睡觉,人生无法无视的三大基本活动。夏天的时候,野蛮人可以选择较厚的树叶擦屁股。讲究些的会大量收集野草,晒干后用木板之类的重物反复按压、搓揉,这样做能让干草变得柔软,每次使用就抽出一些捏成团状,反手对准光秃秃的屁股中央用力揩去。
很多贵族都喜欢这种“软草清洁法”,事实上这样做仍有风险。
第二百二五节 新城规划
以野蛮人的工作习惯,不可能把干草里的所有杂质彻底清除,总会混着少许小石子、小木棍、叫不上名硌人小物件什么的。如果软草团里混进一、两颗苍耳、鬼针刺、荨麻种子之类的东西,独特的酸爽感能让你在流血与括约肌抽搐过程中对人生产生强烈怀疑。
平民的解决办法要简单些:他们大多使用二指宽度的木片,将两头削圆,用粗糙的沙子打磨光滑,用刮蹭的方法清除污物。还有人从野外捡来光滑溜圆的石头,大小必须合适,体积以成年人拳头相似最佳。无论石头还是木片,用过之后都要冲洗干净,以便下次再用。
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野蛮人都会在家里专门留出一块地方用于摆放。所以在某人家中看到一堆石头前往不要觉得意外,也不要按照你独特的逻辑,认为他是一个有着收藏癖的奇石爱好者。
从茅房里出来的时候,天浩忍不住抬头仰望天空,发出神清气爽的长长叹息。
好几年了,第一次让他有了重新回归文明时代的感觉。
就像少年时代倾慕某个女孩,两个人有过牵手拥抱的经历,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分开。多年以后,她老了,我也老了,各自膝下儿孙成群,她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满是皱纹苍老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感慨的思维发散性如此强烈,同样是回味,同样是在记忆中令人沉醉。
造这种纸其实不难,产量也令天浩满意。他让巫且新造了一批黄纸,分发给磐石城千人首以上的统领和官员。
这是试用品。
光是天浩一个人觉得舒适方便可不行,必须让更多的人参与体验。对野蛮人来说,厕纸是个新东西。
两天后,各人体验纷纷反馈回来。
以老祭司和永钢为首的大部分牛族人都说好用。尤其是老祭司,也许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思维转化,朝着不可描述的方面发展。他居然描述厕纸擦屁股这过程“就像轻轻抚摸妙龄少女肥胖光滑的皮肤……”,包括天浩在内,所有人听了一阵恶寒。
黑齿、碎齿、赤鼻这些豕人统领对厕纸的感觉很糟糕,他们纷纷表示这玩意儿不可靠,尽管叠加厚度达到四层,厕纸还是无法抵挡他们强壮手指的力道,不是被捅破,就是被撕裂,总之那过程极其肮脏,体验感极不舒服,还是用以前的老办法,石头和木片最好。
天浩对此不置可否。豕人本来就是个例外,不用急,慢慢来。
天峰不明白自家兄弟为什么会如此关注厕纸,投入如此多的精力?他疑惑地问:“老三,这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穿,你干嘛要花这么大的劲儿来捣鼓?”
天浩脸上洋溢着神秘的微笑:“它可以改变世界。从高端文明的角度看,它能成为兽皮卷的最佳代替品。”
这种说法天峰很是赞同,他点点头,深以为然:“你说得对,有了纸,我们的确可以不用兽皮写字。但是厕纸……仅仅只是为了解决擦屁股的问题,有这个必要吗?”
天浩的表情高深莫测:“厕纸能帮我们换回很多东西。粮食、马匹、棉布……应有尽有。”
天峰对此表示怀疑:“这怎么可能?老三,你在开玩笑吧?”
天浩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很多事情口头上说了不算,等到事实降临的那一天,所有的怀疑猜测都会不攻自破。
……
元凯从渔村赶到磐石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主宅邸沿用了文明时代的建筑风格,三层小楼建造起来并不困难,大块基石堆砌出粗犷与厚重,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雕塑之类的精细刻画,可无论从任何角度望过去,都给人以强烈的雄伟触目感。
房间里很宽敞,阿依带着两名侍女在火塘边忙碌,做着晚餐。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元凯是过来人,看看就知道她起码有了三个月身孕,不由得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天浩,笑着问:“再有几个月,阿依该生了吧?”
天浩笑着微微点头。
这孩子是对豕族全面开战前怀上的。阿依大概属于受孕几率很高的那种女人,天浩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二个孩子来的如此迅速,虽说有些意外,他却对这个即将来到世界上的孩子持欢迎态度。
囚牛跑到元凯面前,先是冲着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双脚并拢,对他行了个礼。小孩子都这样,人嫌狗不爱的年龄,顽劣淘气是天性,他对父亲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平时闹归闹,只要不闹出格,天浩也不会计较。但严肃正式的场合就必须收敛性子,按照辈分,囚牛得叫元凯一声“叔叔”。元凯很喜欢这个孩子,每次从渔村回城,都会带给他一点儿礼物。
从随身皮囊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白色海螺,递过去,笑着摸摸囚牛的头:“拿去玩吧!”
阿依知道今天的晚餐很重要,她带着侍女从中午就开始忙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女人们开始把各种精美菜肴端上桌,分别在天浩和元凯面前摆上碗筷,倒上酒……做完这一切,阿依笑着对元凯欠了欠身,转身走到天浩面前,俯身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后者温和地按了一下她的手背,阿依转身带着囚牛走出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
天浩端起酒杯,认真地说:“敬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
这是北方蛮族在宴会上常用的祝酒辞。这里的死者专指野蛮人,不包括大陆南方的其它人种。死者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与祖先对等,甚至比神灵重要。
元凯连忙端起杯子,与天浩隔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天浩拿起筷子,点了一下摆在餐桌正中装在大盆里的鸡,笑着说:“这是阿依的手艺,味道很不错,快趁热尝尝。”
黄油蒸鸡是文明时代的做法,只要保持火候和温度,蒸出来的鸡肉口感爽滑,带有浓郁的甜香。在天浩熟悉的文明历史上,米国国务卿对这道菜大为赞赏。(基辛格鸡。)
甜味,奶制品特有的香味,这是两种被北方蛮族认为极其珍贵,充满了幸福感的味道。人类味蕾在进化过程中大概永远不会遗忘从祖先时代保留下来的特殊存在。元凯也不例外,他对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鸡肉赞不绝口,风卷残云般干掉了一整只。
野蛮人胃口很大,正常情况下,招待客人的宴席上至少会用到四只鸡,这还只是一道菜的耗用量。
天浩耐心地看着元凯吃完一只鸡,尤为不舍地忙着舔手指,他微笑着问:“水手们对那艘新船都有些什么评价?说来听听。”
一直赶路的元凯早就饿了,他知道天浩从不在这种场合看重规矩,于是用刀子切下一大片烤肉,又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将那片烤肉蘸着酱汁塞进馒头,张嘴咬了一大口,混合着食物的美味发出赞叹:“简直棒极了,所有人都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船。”
大规模高强度的量产渔船工作已经结束,工匠们船只的理解与经验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对比天浩之前留下的图纸,很多技术难点被逐一克服,在进一步细化水密舱和船内配重的基础上,人们终于造出了第一艘能正常航行的盖伦帆船。
四天前船坞方面就送来了消息,天浩正好也在酝酿新的计划,于是派人召回元凯。
“他们在海上呆了整整四天,这是目前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航行记录。这种船的内舱很大,能装很多东西。下水试航的时候稳定性很不错,船上所有水手都保证不会像前几次那样发生意外。其实我也在赌,就给了他们足够的粮食和水,让他们自己选择航线,沿着海岸来来回回一直走。”
骄傲与自豪在元凯脸上浮现,他大口嚼着馒头,眼睛里闪烁着亢奋:“大人,我们能比以前走得更远,我们能离开大陆去别的地方。我一直留着您给我的那张海图,我们能跨过这片海域抵达那些岛屿。这不是梦,我们真的做到了!”
天浩一直在微笑,他鼓励元凯为此付出的一切努力:“你的名字会刻在石碑上,像祖先和英雄那样,永远流传下去。”
这句话真的很意外,元凯不由得张开嘴,手里半块尚未吃完的馒头掉在桌上,他用激动且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天浩,颤抖着问:“……这……您说的是真的?”
天浩肯定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你为此做过的一切,永远不会。”
一股热流瞬间贯穿元凯全身,他感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在脑海里闪现,并且拥挤。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肾上腺素,只是忍不住想要欢呼,想要离开椅子,以最狂放的姿态奔跑长啸。
“我会造更多的船,我……我要把这片海里所有的鱼捞上来,让我们的人吃饱……永远不饿。”元凯很激动,思维活跃的大脑产生了很多想法,口齿笨拙的他无法逐一说明,只能以简单质朴的方式表明决心。
吃饱,多么幸福的词。
天浩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的元凯坐下:“今天之所以叫你过来,是有事情想跟你谈谈。”
元凯按捺住激烈跳动的心脏,抿着嘴,用力咬了一下牙齿,随即张开,连连点头:“您说。”
“我打算让你换个位置。”天浩的声音很沉稳,透出不容置疑的严肃:“你准备一下,明天带着三千人出发,去北面建造一座新的城市。”
元凯确定自己听到了“城市”这个词,而不是“村寨”。虽有些意外,他还是定了定神,认真地问:“您的意思是,在北面建城?”
天浩拿起摆在手边的酒壶,给自己的空杯倒满:“那地方你很熟悉,去年就带着人去过。”
元凯恍然大悟。
去年四月,按照天浩的命令,元凯带着四艘渔船,沿着海岸往北航行,目的是为了计算与甲四十三之间的航程。途中,元凯发现了两处较大的河流入海口,尤其是位置偏南靠近磐石城的一处,是天然的深水良港。
“渔村太小了,磐石城周边的地形限制了发展,这里注定了不可能有大的变化。北面的河流出海口不同,地势开阔,有大片耕地,在那里建城有天然优势,等到后期道路连通,就能与磐石城形成一个整体。”天浩抿了一口酒:“旭坤会跟着你一块儿去,所有建设要求和资料我会单独给你一份。我想过了,这座新城的名字就叫“连都”。人口方面你不用担心,目前暂定的数量是三万人。”
元凯彻底呆住了。
天浩完全理解他此时此刻的想法,笑了笑,再次将酒杯倒满,举起杯子:“让我敬你一杯,未来的连都城主。”
元凯感到呼吸急促,他彻底忘记了在这种事情应该同样举杯回礼。强烈的激动与幸福感几乎让他死去,那是一种在甜蜜与感慨中活活被溺毙的感觉。他觉得脑子有些晕,几乎是挪着离开椅子,面对天浩,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上,毫不犹豫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右手掌心。
被信任的感觉真好。
我永远不会背叛。
……
天明时分,元凯带着移民团和辎重队离开了磐石城。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红色。
天浩同样起得很早,他站在城主府邸的楼顶,看着人们在广场上集合,排列成队,转向朝着北面的城门走去。
阿依缓缓走到身后,给他披上一件厚厚的皮袍。虽然距离春天不远,天气却还颇冷,地上覆盖着一层霜,再过几个小时它们才会化掉。
天浩看了一眼面带卑微神情站在旁边的阿依,温和地笑笑,脱下皮袍,反手给她披上,细心地收拢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