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六节 增速
廖秋脸上的表情暂时打断了天浩的思绪,他控制住情绪,认真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
以罗失踪了。
按照北方蛮族的逻辑,长期失踪的人等同于死亡。
一个没了丈夫的漂亮女人总是令人浮想联翩。
至于她已经生养的两个孩子并不重要,解决方法很多:割喉、斩首、按在水里溺死、用绳索捆绑手脚扔到山里喂野兽……当然,最省事的法子莫过于把他们送给穷人,最多一天时间,他们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堆骨头。
涵中是牛伟邦的亲弟弟,也是一名千人首。
不是所有城主的亲兄弟都能成为贵族。这得看上一代老人是怎么想的。如果父亲生养了太多的儿子,十个八个,甚至更多,除了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其余的只能按照城主、千人首、百人首的职位排列下去。
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何况只是区区一族之首。
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涵中与其他千人首截然不同。他拥有一些令人羡慕的特权。比如在女人方面,只要做得不是太过火,牛伟邦通常就懒得过问。
同一件事,在不同身份与地位的人看来,性质有着极大的区别。
牛伟邦知道涵中对阿凝的垂涎,但他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错。以罗的确是自己的亲信,人死了,自己身为族长有必要照顾死者家属。涵中曾在牛伟邦面前信誓旦旦口口声声会好好对待阿凝,以他的身份和财富的确可以做到这点。然而牛伟邦忽视了涵中对这个女人是否有着真正的爱情。
那其实只是雄性生物最原始的**。
“我劝过大王,但是没用。他不听我的,认为我想多了。”廖秋的声音依然低沉,充满了自嘲:“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我不是大王的弟弟。”
“涵中……”天浩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用深邃的目光注视阿凝和两个孩子:“什么也不用说了,现在就跟我出发,去磐石城,我会给你们一个新的家。”
他彻底明白了廖秋的用意。
正面对抗涵中不是明智的选择。尤其现在正值特殊时期,雷角之王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接下来对豕族战役的整体进程。只要把阿凝带走,涵中就算再有意见也只能作罢,自己在牛伟邦那里也能有个交代以罗毕竟是为了磐石寨和族群的利益下落不明,我身为城主,自然要善待他的遗孀。
一切都安排妥当。
廖秋无拘无束地笑了,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瞬间裂开,在嘴角与耳垂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失去少许嘴唇的位置露出牙齿,从完整的一面看,是个微笑迷人的英俊男子;从残破的一面看,堪比笑意狰狞的恶魔。
“你是个好人,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廖秋认真跪了下去。
天浩没有伸手搀扶,他接受了廖秋的跪拜。
亲近下属与冷酷严肃是两回事,这是个讲究尊卑等级的时代,自己毕竟是城主,有些规矩不能废。
等到廖秋站起,天浩才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欢迎加入磐石城。”
廖秋回答的很认真:“这是我的荣幸。”
……
几天后,三万名强壮的牛族战士进驻磐石城。
山上伐木的人手增加了十倍。
巨大原木从几乎与地面齐平的位置砍断,沿着山坡凹道推下,一直滑落山脚。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们用结实的绳索将其捆绑,用牛马畜力拖拉着运出山外。
木材厂有些名不副实,这里最大也是最多的工作就是将原木锯成木板。整个过程匆忙又紧张,监工在一块块泥模板上刻下代表进度的数字,以及日期,工人们脱掉上衣,挥洒汗水,用斧头削去树皮,双人长锯在“吱吱呀呀”的摩擦与震天号子中溅起无数木屑,成堆的板材占据了空地。就像一群群从四面八方聚集的军队,再次被绳索捆紧打包,运往位于海边的船坞。
按照正常的造船工艺,这些刚从山上采伐的木材不能作为原料。造船是技术水准极高的工程项目,文明时期大航海时代,船木毕竟反复晾晒,经过多次防水防蛀处理,整体硬度达到极高的要求,确定材料能够持久浸泡不变形,才能摆上船台,建造船只。
天浩不需要耐久性产品,至少现在是这样。
造船的目的是为了得到鱼。
无论汨水城还是雷角城的援兵,都只是暂驻磐石城。从这个角度来看,能够在海上航行六十年,以及终身寿命仅为六个月的渔船,在天浩看来没有任何区别。他现在单纯只为了追求渔获产量。只要有船,有人,就不难做到这一点。
至于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说。
短短一个星期,下水的渔船数量超过五十艘。
粗制滥造赶工而成的东西谈不上什么质量。但谁都无法否认它们的确是船,能下水,能航行,满载排水量约为两百吨,只要有熟练的水手操控,这些船能航行很远,前提是不能进入深海,只能沿着大陆架前行。
这就已经够了。
浅水区域有数量惊人的鲱鱼,这种脂肪含量的经济鱼种在历史上经历了多个不同价格期。小小的荷兰正是因为“鲱鱼经济”一跃成为海上马车夫。
鲱鱼滋味肥美,导致它在文明时代几乎被捕杀一空。尤其是天浩进入休眠的时期,全世界年度鲱鱼捕捞量还不到两千吨(勿与现实联系)。据说米国当任总统曾经发出哀叹:我统治着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却无法在每天早餐的盘子里都能看到鲱鱼。
小行星毁灭了文明,也给海洋中侥幸存活的动物带来了漫长的生养期。
这段时间渔船带回来的收获大部分都是鲱鱼。这玩意儿处理起来很简单,只要用特制的钩刀插入鱼腹,拉出内脏,用净水清洗,抹上盐,装进陶罐里就能长时间保存。
更重要的是滋味很不错,有股特殊的风味。可捞出来即时生食,也可煎炸或烧烤。
鳕鱼群的位置距离磐石城有些远,它们位于北方温度较低的海域。为了追求渔获产量,天浩没有组织船队北上,因为天气很快就会变冷,到时候鳕鱼会大规模南下,未来几个月,它们会成为磐石城新的粮食储备来源。
城内仓库以惊人的速度被装满。
各种各样的腌鱼让空气里充满了腥味,整个城市仿佛被鱼干淹没。人们最初觉得很不习惯,久而久之嗅觉麻木,反而认为这才是最正确的生活之味。
从大规模赶制渔船下海到现在,前前后后出了六次事故,翻了六条船,死了三十多个人。
尽管有老水手带队,新上船的人仍然笨手笨脚。他们对此毫无经验,很多人不会游泳,一个浪头打过来,尸骨无存。
从远古祖先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他们一直与这个残酷的世界抗争,拼命挣扎,搏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死亡并不可怕,这是征服世界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损失。
两个星期后,雷角城的后续增援部队抵达,磐石城开始变得拥挤。天浩分出半数的人手上船接受训练,其余的人上山采石,继续之前被迫中断的房屋建盖工作。
廖秋对磐石城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事实再次证明,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面前,再冷酷严肃的人也会倍受冲击,瞠目结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来自社会最底层,无论见识还是经验都被别人远远甩出好几条街的傻逼。
天浩做事小心慎密,他从多个渠道对廖秋进行了解。刚典的评价较为中肯:廖秋是个好人。他对大王忠心耿耿,却不是任何命令都无条件执行的愚忠类型。为人正直,性情豪爽,喜欢打抱不平。
个人品质与他对全新事物的理解程度毫无可比性。
廖秋像一只疯狂的老鼠,在磐石城里里外外蹿上蹿下,用震惊的目光看待一切。
他从未想过警戒塔聚合成群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
他从未见过没有外墙保护的城市。
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渔获,全是肉,即便是雷角城,也足以维持所有人一整年的消耗。
一天中午,廖秋主动找到天浩,认真提出要求:“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这段时间,廖秋听过很多关于天浩的传说。
他最感兴趣的不是从小型村寨头领晋升为城主,而是天浩的管理方法和模式,以及灵活的统治手段。
天浩爽朗地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廖秋并不否认:“不瞒你说,我也想成为城主。”
“为什么?”天浩反问。
“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像涵中那样的家伙,而且他们不是一个两个。”廖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权力是一剂毒药,同时也是一种良药,就看具体怎么用。”
天浩透出令人猜不出具体含义的神秘笑容:“你确定能消除这种药里的毒性?”
“你已经做到了。”廖秋挺直胸脯,转身看着远处高耸的警戒塔,发出赞叹:“如果没有亲眼看到,我永远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刚典一直在说你的好话,他说你是个英明的城主,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还是一个体贴下属,对百姓温和的统治者。我一直认为他吹嘘的成分大于真实,现在……我必须相信。”
“既然你可以消除药里的毒性,就算我不能做的比你更好,至少也能达到你的八成效果。”他转过身,眼睛里全是热切的目光:“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我得为自己负责,还得为我的家人和朋友负责。”
天浩的神情很平静:“你和刚典是两种人。他没有你这么多的想法,至少没有你这么复杂。”
廖秋脸上透出一丝迟疑:“你想要我对你宣誓效忠?”
天浩微微点头:“当然,我不会勉强任何人。”
“你很诚实。”廖秋抬手冲着他指了一下,裂开那张有疤痕的嘴,笑了:“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城主。如果换了别人,我现在不是被砍掉脑袋,就是已经被抽了几十鞭子。我一直在尝试激怒你,但你显然没有受到影响。”
天浩也在微笑:“我明白。”
“你的眼睛让我感觉有些可怕,有好几次,我觉得脊梁骨都快被你看穿了。”廖秋耸了耸肩膀:“刚典说得没错,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你没有架子,不像那些身份尊贵的家伙高高在上。就冲这一点,你有资格成为我的朋友。”
“不胜荣幸。”天浩笑着后退了半步,以夸张的动作略微欠身。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廖秋止住笑声,他变得郑重其事:“我会帮你打赢这一仗。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会认真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效忠者与城主。”
“谢谢!”天浩伸出右手。
廖秋用力握住。
……
一个月后,宗光带领五万名牛族战士抵达了磐石城。
他对没有带来之前约定数量的军队感到抱歉:“阿浩,时间上实在错不开。地里的庄稼熟了,必须留下足够的人收麦子,汨水城和怀集城都是这样……我阿爹说了,他会尽快收麦子,只要粮食入库,立刻派兵过来,最多延误半个月。”
天浩笑着点点头。
他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倒不是说宗具对联合攻打豕族的计划另有想法,而是这个时间段刚好卡在秋收季节,无论汨水城还是雷角城,都必须留出足够的人收割庄稼。后者的情况要好一些,牛伟邦毕竟是一族之王,雷角城人手不足,可以从其它村寨调用。宗具只是一个城主,就算他对这次战争抱有信心,同样也要兼顾自己的后勤供应。
五万人不算少。以天浩最初的心理预期,首批抵达的汨水城联军能有三万左右就很不错了。
新增的房屋勉强够住,山上的石料仍在开采,铁矿石从山源寨等方向源源不断运来,磐石城变成了一个大型物资集中点。
第一百九七节 鲸
目前的关键仍然是鱼。
按照文明时期的观点,狩猎被认为是最原始获得食物的方法。捕鱼也是一种狩猎形式。在原始时代,捕鱼的工具主要是独木舟。进入文明时代,在加拿大西部和美国西北部,有人专门跟踪、捕猎海洋里的大型危险生物,包括鲸鱼和大鲨鱼。
天浩从一开始就把目标牢牢锁定了鲸鱼。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渔船安装了捕鲸炮。这些渔船经过挑选,建造时间通常为前年和去年,船身及龙骨加装了钢结构,就像一个巨大的钢筋笼子,牢牢箍紧木质龙骨,然后用特制的板材加以固定,最后成形,下水试航。
捕鲸炮是重型弩炮的改良版本。它们安装在所有特殊渔船的船首。巨大的弹簧扭力能把长达五米的金属鱼叉射出数百米远。鱼叉尾部铸有圆环,用耐泡的藤绳拴紧。元凯带着人测试过,藤绳可以承受高达上千吨的拉力。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导致绳索断裂,船上还特意准备了两大根空心漂木,只要抓紧时机拴上备用绳,就能确保海中猎物短时间内不会逃跑,多多少少能找到一些残留的痕迹。
最初修建渔村的时候,天浩无数次站在岸边的高塔上向远处眺望。这片海域表面上与文明时代没什么两样,但他可以肯定在遥远的大洋深处有火山,或者布满硫磺的群岛。
远处的海面上经常喷起水柱,深蓝色海水与白色浪花之间浮泛着巨大身躯。座头鲸、抹香鲸、也可能是逆戟鲸,或者其它的分类种属。谁也不知道海中生物究竟是怎么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巨大灾难中得以幸存,但显而易见,它们仍然保持着足够的种群数量,得以繁衍。
单独一艘渔船很难对付一头成年鲸鱼。目测结果表明,这个时代的鲸鱼无论体积还是重量均超过文明时代。天浩不止一次看到过三百吨左右的成年鲸鱼在海中嬉戏,它们是真正的巨无霸,活得如此悠闲,在长达数百年甚至更久的岁月,它们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狼群战术适合对付特定目标。每三艘渔船为一小队,两个小队为一中队,这样的六艘渔船结成一个“狼群”。其中经验最丰富的船长为狼王,主要任务是在近海捕鱼,船与船之间通过红色、白色与黑色旗帜进行联络。通常会分出两艘渔船在距离海岸较远的位置巡逻,他们的任务是寻找鱼群,一旦发现,第一时间用旗号向队长船进行报告,由各船队队长决定派出多少船只前往该海域捕捞。
文明时代的渔场有着背过度捕捞的趋势,那个时代的渔民其实没有更好的选择。最好的,也是最合理的策略,就是抢在其他竞争者进行捕捞前尽全力去捕鱼。海明威是如此盛赞这种与大自然拼搏的英勇年迈的老人冒着生命危险与暴风雨抗争,与鲨鱼搏斗,拼死捍卫自己的战利品,虽然最后只得到一副孤零零的鱼骨,但他至少能活着回来。
从渔村建立到现在,前前后后有数百名牛族人为此付出生命。不慎坠海、站在船沿被鲨鱼叼走、遭遇巨大的章鱼,以及各种不同类型的船难……他们的付出并非毫无代价,更多的熟练水手得以成长,并吸取前人的教训。他们现在知道如何对付凶猛的鲨鱼,船上最好的位置永远留给船长和最优秀的鱼叉手。女人们懂得利用自然的馈赠,在岸边的礁石区养殖牡蛎和文蛤。做法很简单,只要把这些贝类拾到一起,靠海的方向设置藤编绳网拦截,三个月左右就有收获。
在文明时代的二十世纪,世界各国的捕鱼量比历史上增加了近四十倍,总体产量高达三十亿吨。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也是令天浩眼红心跳,为之产生无数美妙联想的数字。
如果磐石城现在拥有如此之多的粮食,他有把握在短时间内统一整个北方大陆。
现在与过去的区别是如此明显。历史上“古代人”对鱼肉并不看重,他们只喜欢肉质细嫩,富含脂肪的美味鱼种。在那个时代,鱼肉被用作肥料并且当做动物(家畜)饲料的数量远远超过人们的食用量。现在,鱼肉已然成为磐石城最主要的营养物质来源。
赤鼻穿着棉布短裤,上身**,双腿分开站在平整的甲板上。粗壮的大腿就像两根铁钉牢牢钉在那里,魁梧的身躯随着船身摇晃节奏左右摆动,他保持着平衡,右手紧握钢叉,机警的双眼微微皱起,不断扫视着远处的海面。
生活能改变一个人。从外貌到心性,从思想到行动,愚蠢的人会变得越发聪明,胆怯的人会得到勇气。他们知道自己毫无选择,只有前面一条路,无法回头,也不可能转向。
赤鼻融入磐石城的时间不算长,他看到并亲身经历过一些残酷的事情。
在这个收获季开始前,城内所有的豕人步兵都改变了职业按照城主的命令,他们前往海边渔村接受训练。操舵、划船、撒网、投掷鱼叉……这些工作对豕人来说无比陌生,简直就是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行业。相比之下,他们更愿意拎着斧头在战场上杀人,砍下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挖出最坚硬的头盖骨,做成标榜自己勇敢的异类勋章。
赤鼻知道这份工作不适合自己,他本能的排斥这道命令。可是他没得选,所有豕人都一样,必须老老实实按照各人编号集结,顺序上船接受训练。
几乎所有人都吐了。清澈海水表面漂浮着大量污物,馊臭气味在很远的位置就能闻到,还有人被吓得大小便失禁,黄白色的排泄物与呕吐物混在一起,偏偏海里的鱼虾最喜欢,它们争先恐后冲过来吃得很开心,丝毫没有防备从头顶撒下的大网。
赤鼻发誓:如果早知道海里的鱼虾喜好如此特殊,他宁愿活活饿死也不吃一口鱼肉。
当然,仅仅只是想想,发发牢骚。
为了活命,他吃过比这更脏的垃圾。
一次次迎着咸涩的海水哭喊,一次次在风雨中拼命挣扎,蜕变后的赤鼻像毛毛虫那样长出了漂亮翅膀。
他现在是整个小队最优秀的鱼叉手。无论准头还是力道,远远超过其他同行。
远处的巡逻船上有红旗在飘动。
“有大家伙!”赤鼻兴奋地抬手撸了一把鼻子,长柄鱼叉在手里灵活转了个枪花。他现在可以看懂不同颜色的旗号,顺着旗语的指引,赤鼻看到远处海平面上喷出一股十多米高的水柱,蓝色海水下面漂浮着一层黑色的皮。
那是一头体型短粗肥大的海中怪物。
赤鼻没学过古代人类的生物历,他不知道这是一头成年露脊鲸。提升野蛮人的智慧需要时间,天浩只能用粗浅易懂的字句告诉他们这叫“鲸鱼”。至于哺乳动物与鱼类的区别……他觉得说了也等于白说,这些脑子里只有“食物”概念的家伙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鱼。
也许很多年以后会陆续出现更多的野蛮人学者,他们将对整个世界所有生物重新分类。也许继续沿用古老的“界门纲目科属种”,也可能是从未听过的新词儿,那已经不重要,毕竟是专属于他们的科学,全新的文明。
几个水手跑到赤鼻身边,抬手架在额前挡住刺眼阳光,朝着露脊鲸所在的方向眺望。
“好像是头公的,带把儿的那种。”
“不是吧,你什么眼睛啊,连这都能看得见?喂,城主大人说了,鲸鱼的那玩意儿长在下面,在水底下呢!”
“我觉得应该是头母的,城主说了母鲸鱼有奶(**,没办法,关键字可能被屏蔽),很黏,非常好喝。”
“你喝过?”
“没有,所以我想尝尝……”
一群思想怪异的野蛮人水手叽里咕噜议论着,丝毫没有干扰到正在目测鲸鱼距离的赤鼻。
尽管糙汉子之间的交谈很对胃口,但赤鼻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比从前,必须谨言慎行。他曲起手指,狠狠给了声音最大的人脑壳上一个爆栗,低声骂道:“小点儿声,要是把鲸鱼吓跑了,老子晚上给你开膛破肚,用你的肠子下酒。”
尖利的獠牙比任何凶器都更具威慑力。
水手们开始卖力划桨,渔船加速接近目标,很快越过了巡逻船用旗语表示的边界。赤鼻抓紧鱼叉,一直退到船尾,几秒钟的加速时间足够他向前猛冲,带着巨大惯性用力掷出鱼叉,朝着露出海面的那块巨大黑色飞驰,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头露脊鲸出现的很突然,来不及联络远处的船队,连同赤鼻所在的这艘船,还有另外两艘渔船从其它方向包抄。几乎在他掷出鱼叉的同时,两枚锋利的长柄钢制弩炮伴随沉闷的弹射声横向飞掠,划破空气,深深扎入露脊鲸脂肪肥厚的背部。
巨大的海兽在水中翻腾,叶状尾鳍掀起无尽的浪花。它在痛苦中尖叫,只是人们无法听懂凄惨哀嚎代表的意义。渔船很快冲到近处,在赤鼻带领下,三名鱼叉手排成队列,以无比凶蛮的力道再次投掷,长柄钢叉尾部有环装的焊接钩,韧性极强的藤绳牢牢拴系,醒目的漂浮物在海水中出没,它注定不可能逃脱。
另外三艘渔船问讯赶来,它们从很远的位置发射弩炮,冲击力加上可怕的惯性,鱼叉直接贯穿了鲸脑,它的身躯猛然绷直,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在水中扬起,凸出海面,然后重重摔落,溅起无数的浪花。
十几个浑身**的精壮水手欢呼着跳进海里,他们口中叼着匕首,腰上捆着绳子,仿佛一群围着猎物打转的蚂蚁,在水面以下潜泳,将绳索绕过巨大的鲸尸,尤其是尾鳍和身体最粗壮的部位,来回绕了好几圈,最后打上天浩传授的水手结。
城主的智慧就是如此令人赞叹。这种绳结是如此奇妙,越来越近,想要解开也不难。只要按照固定规律,轻轻一挑就能松开。可若是不知道其中奥秘,强行拽住绳索两边狠拽,永远只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大片飘散的血腥味引来了两条鲨鱼。
它们大概是这片海域最后的种群幸存者。
北方蛮族对海洋的理解并不深刻,很大程度停留在“鱼可以吃”的范围。从不挑食的野蛮人只知道大鱼和小鱼,他们没有“界门纲目科属种”的概念,从不计较这种鱼长得漂亮或是那种鱼外表丑陋。能吃,鲜美,肉质细嫩,刺多扎嘴……这就是他们对鱼的评价和认识。
在他们看来,鲨鱼与其它的鱼没什么两样,不外乎凶猛些,蛮横些。自从天浩带领族人干掉了盘踞海岸的那条变异皇带鱼,磐石城众多渔夫就有种谜一般的狂热自信。他们认为没有任何海洋生物能拦住自己获取食物的脚步,反正下海捕鱼就跟上山狩猎差不多,暴鬃熊有牙齿,鲨鱼也有牙齿,它们喜欢吃人,人类同样喜欢它们的肉。
三名渔夫下海钓鱼的故事在磐石城耳熟能详,甚至成为了渔民之间广泛认同的教材。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钓鱼”,而不是“捕鱼”。那是三名壮汉结伴出海,用绳子拴住其中一个人腰,到了鲨鱼出没的海域,主动跳下去担任诱饵,还要用匕首在身上划几刀,流点儿血,才能引来体量足够庞大的鲨鱼。
看见鲨鱼不要慌,只要船上与海里的三个人互相配合,长柄鱼叉朝它张开的嘴里乱捅,抓住机会扔几把刀子进去,很容易就能干掉可怕的海中猛兽。尤其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他们吃鲨鱼肉上瘾,每星期都要玩上一、两次这种刺激的勇敢者游戏。
老子们连暴鬃熊都不怕,鲨鱼算个屁!
如果斯皮尔伯格电影里的大白鲨生活在这片海域,磐石城的渔夫们一定会欣喜若狂,争先恐后想要把它弄上来成为自己的战利品。
第一百九八节 群体
巨大的猎物被渔船拖到岸边。
天浩早已得到消息,站在高塔上远眺这片海。
卫兵们簇拥着他走下高塔,迎接正在登陆的勇士。
一位彪悍的船长向天浩行了一礼,抬手指了一下赤鼻,尊敬地说:“启禀大人,他是我们船上最好的鱼叉手。”
天浩用一种深奥莫测的目光看着赤鼻:“我必须奖励你。你是第一个掷出鱼叉并射中这条鲸鱼的人。你有资格从它身上选择最喜欢的一件东西。”
这是北方蛮族古老的狩猎传统。
“我要它的牙齿,最大的那颗!”赤鼻双目通红,亢奋如火焰般推动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高亢的吼声足以让周围所有人听见:“感谢神灵,感谢城主,是你们的恩赐成就了我的荣耀。”
切割鲸鱼是一项技术活儿,天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知道一条鲸鱼体内含有大量脂肪,除了满足口腹**的鲸肉,这种海中游动的胖子身上最大价值体现就是肥油。这东西甚至成为了文明时代一些国家的工业革命基础。尤其是大航海时代早期,很多捕鲸船为了节省船内空间与运输成本,猎杀鲸鱼后就近靠岸,对猎获的鲸鱼烧锅炼油,抛弃无用的尸体,只带走最有价值的部分。
野蛮人不会计较那么多。何况在天浩看来,鲸鱼全身都可以利用,没有任何一处是垃圾。
这个时代的鲸鱼体量巨大,体重至少比文明时代的同类增加了三分之一。
眼前这条露脊鲸目测重达两百吨。人们在它身上搭起木头扶梯,手脚利索地爬上去,抡起巨大的钢斧,朝着无毛光滑的鲸鱼皮肤表面狠狠劈下。
蛮族历史上出现过一种叫做“龙皮甲”的特殊护具,据说材料来自海中巨兽。因为距今时间遥远,只能参照流传下来的泥模板进行对比。古老的线条虽然模糊,仍能看出那是海里的某种鲸鱼。这表明捕鲸活动从很早就开始进行,只是一直无法形成规模,猎物也因此被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鲸类的外皮硬度极高,有着良好的韧性。揉皮制甲的工作用不着天浩操心,野蛮人有一整套迅捷高效的制作流程。
随着皮肤被分剥开来,洁白的脂肪暴露在空气中,引起所有在场的人发出阵阵惊叹。肥腻的现实在他们看来没有丝毫不适,更有人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还有人用刀子切下小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这可怕的画面让天浩一阵恶寒,他努力控制住呕吐**,走过去,问那些陶醉在油脂美味深处的家伙:“味道怎么样?”
在这种场合,再难吃的东西也必须好吃。何况野蛮人对动物油脂有着异乎寻常的喜好。天浩不止一次看到他们从割下巨角鹿和獠齿猪身上的肥肉,撒上粗盐腌制,花上两个星期自然发酵,然后把这种咸味浓重的块状油脂切成厚片,夹在面饼里,带着说不出的幸福感狠狠咬下,大口咀嚼。
很像文明时代的俄罗斯萨洛。
鲸脂切成半米见方的大块,鲸肉也是同样的做法,精赤上身的汉子们像码砖头一样将其层层叠摞,装上等候在旁边的空车,用绳索捆绑,运往城里。
它们将在那里完成后续工作流程:女人和老人会将它们切成厚片,撒上盐,用绳子串起,瘦肉挂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阴干,肥肉装坛,表层用洗干净的大块岩石压住,制成带咸味的盐腌脂肪。
天浩的确不喜欢这种粗劣的食物,但所有北方蛮族都将其视作以一种珍品。
所有软骨统统留下备用,它们能派上用场,只是暂时还不到发挥价值的时候。
最坚硬的鲸类骨骼交给铁匠们处理。野蛮人当中也有艺术家,很多人都懂得雕刻工艺,只要用在合适的地方,其价值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习惯了节俭的人们甚至连鲸血也没有放过。他们并不介意这种血是否会如兽血那样凝固,常见做法是鱼血和兽血和面,掺入各种剁碎的野菜和蔬菜、散碎的肉末、骨粉,以及各种可以算是食物的东西,捏成拳头大的团子,然后摊平,放在太阳地里晒干,就能长久保存。若是数量多,足够一家人吃上很长时间。
第一条鲸鱼是起(和谐)点。
天浩很清楚,随着磐石城对海洋索取……或者应该说是开发程度全面扩大,未来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惊喜。
比如抹香鲸,以及龙涎香。
野蛮人对香料的需求不大,至少现在是这样。
如果把眼光放远,越过重重山脉,抵达遥远的大陆南方,在那边陌生且充满敌意的白人国度,也许会掀起一场与历史上相同的腥风血雨。
人类的**总是随着物质丰富不断膨胀。
我在一个最糟糕的时代苏醒,却生活在最好的文明断层时期。
野蛮人没有大规模使用货币,这是一件好事。
否则磐石城现在的财政状况肯定会恶化到足以崩溃的程度。
感谢神灵,这里的人不喜欢钱。
……
平林寨头领广胜带着粮队抵达了磐石城。
联盟的规模不断扩大,除了平林寨和山源寨,周边地区十几个小型村寨也加入进来。天浩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主要是物资交换,铁矿石、泥炭与盐巴、粮食、布匹之间的贸易。
入秋前,天浩向联盟所有村寨派出信使,要求用鱼干和盐交换粮食。价格比平时低了两成,但他承诺明年将用更高的价格收购矿石和泥炭。年轻的城主有着良好信誉,再加上磐石城实力雄厚,联盟成员们纷纷表示赞同。
广胜有大半年时间没来过磐石城,这座城市似乎每过一天都会产生令人惊讶的变化。这次也一样到处都是人,数量多得根本数不过来。广胜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即便是那些繁华的族城也比不上这里。
广涛紧跟在父亲身边,他年轻的脸上是流露出震撼与畏惧,声音压得很小:“阿爹,好多人啊……阿浩……城主是不是又出兵打赢了哪个部落?”
广胜努力控制着内心深处的骇然,故作沉稳地轻轻摇头:“不知道,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如果有的话,阿浩应该不会瞒着我。”
广涛并不认同父亲的话:“这很难说,毕竟人心隔肚皮。阿爹你忘了,他这次不仅是找我们平林寨换粮,其它寨子也是这样。照理说,磐石寨的耕地面积足够,而且他们还能自己产布,不应该缺粮啊!”
广胜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很清楚儿子说的没有错。
“别乱说话,我们先去见阿浩,听听他是怎么说的。”考虑了很久,广胜做出决定。
……
会面与平时没什么区别,还是在城主办公室,款待同样丰盛。
微笑已经成为天浩脸上的招牌:“谢谢广胜大哥的帮忙,来,我敬你一杯。”
珍贵的苹果酒不能多喝,虽是欢迎广胜父子之宴,每人的数量也只是三杯。
广胜的心情有些焦虑,放下空杯子,他开门见山:“阿浩,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大的动作?”
天浩的笑意高深莫测:“看起来,你好像知道点儿什么。”
广胜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点点头:“磐石城的人太多了,很多都是我以前没见过生面孔。”
“他们是大王派来的军队,还有野牛部的汨水城,两边的人加起来超过十万。”这不是什么重要情报,只要走出去随便打听就能知道。
“十万人!”广涛被这个巨大的数字感到震惊。
“大王和汨水城……”广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毕竟年长,经验丰富,连忙凑到近处,认真地问:“要打仗了吗?”
天浩的态度很平静:“我们的目标是豕族。”
“豕族?”广胜联想起上次磐石城并吞整个钢牙部,下意识道:“你这次打算对付哪个部落?烈牙部,风牙部,还是黑牙部?”
天浩悠然地笑道:“我们要对付整个豕族,这也是大王的意思。”
后一句话他咬字特别重。
尴尬的笑在广涛脸上浮现,他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失落感。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
自己亲眼见证了磐石寨变成磐石城。如今,这座城市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巨人,必须仰望。与平林寨之间的差距日益拉大,久而久之,所谓的“联盟”是否还会存在?
天浩话里透出极其重要的信息:“我们”是一个意义双关的词,意味着两个以上的合作者。
更重要的是,天浩提到了大王。
长时间的冷场,房间里一片安静。广涛颇为担忧地看着父亲,发现他的眼角在微微抽搐,眼眸深处透出畏惧。
良久,广胜终于开口:“阿浩,还需要粮食吗?不够的话,我让下面的人紧一紧,想办法再给你调一批过来。”
天浩一直注视着广胜的表情变化。
他笑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磐石城目前不缺粮。呵呵……广胜大哥,平林寨现在有两千人了吧?”
广胜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转移话题说起这个。他小心翼翼点头回答:“上个月我刚点过人数,两千零四十八个人。”
天浩说话很直接:“我现在需要人手,吃完饭你们就回去,带着一千两百人到我这儿来。”
“……你的意思是,让平林寨参战?”广胜足足花了半分钟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这次打赢,你至少可以分到一千个豕人俘虏。”天浩微笑着压低声音,显得高深莫测:“这是机密,不要透露风声。如果有人问起……呵呵,我不会承认说过这些话。”
广胜连忙偏头看了一眼坐在侧面的儿子,发现广涛张着嘴,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到天浩身上,忙不迭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这才是联盟主持者该有的样子。
“整军备战吧!”天浩抬手搭上了广胜的肩,意味深长拍了两下:“这一战,将决定我们未来的命运。”
……
在过去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天浩已经进行并即将进行多次类似的私密交谈。
磐石城周边所有结为同盟的村寨都被拉进来,这是天浩送给头领们的一份礼物。
无数历史例子证明,吃独食没有好下场。
天浩从不怀疑对豕族的决定性战争会失败。他为此做了周密的安排,全方位推演过每一个细节。
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战利品分配。
计划由我制订,磐石城上上下下所有人为此忙碌了很长时间,渔场和船坞二十四小时满功率运转,整个城市里到处弥漫着鱼肉的咸腥……毫无疑问,磐石城出了大力,无论备战程度还是物资收集,都占据了总比重的百分之七十。
如果按照这个比例在战后分配俘虏,磐石城应该得到七成,汨水城与雷角城各自分享一点五。
实际上,不可能做到如此公平。
磐石城最多能得到四成战利品,汨水城与雷角城各分三成。这还是宗具与牛伟邦看在磐石城靡费巨大的份上才能接受。
一个是颇具分量的合作者。
一个是本族之王。
两边谁也不能得罪。
天浩只能从其它方面想办法增加自己这边的分配筹码。
直接张口索取更多,只会引起宗具和牛伟邦的反感。一旦合作关系因此破裂,就再没有下次,雷角之王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甚至猜忌。说不定在未来某个时间,还会给自己扣上一顶“逆谋造反”的帽子。
那就只能把磐石城周边所有加入同盟的大小村寨都拉进来。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能少。
以平林寨为例,广胜治下的人口近年来稳步增加,已经超过两千。他愿意拿出三分之一的存粮,本身就表明了态度。像这种听话知趣的人,天浩当然愿意扶持。
让他们参战,作为同盟力量,平林寨有资格分走一部分战利品。
这种事情正常又合理,无论宗具还是牛伟邦都无话可说。尤其是牛伟邦,平林寨本身就是雷牛部管辖,这其实是变相增加部族实力,他肯定乐见其成。
第一百九九节 干粮
天浩计算过,周边的同盟村寨全部加入进来,至少可以分走两万名豕人战俘。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数字。
磐石城、汨水城、雷角城三方,任何一方多拿走两万名战俘,都会引起另外两方强烈反对。
把这部分战利品给予第四方参战集团就截然不同,他们拿的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最重要的是,这些村寨头领与磐石城来往密切,在过去几年建立了贸易往来,铁矿石和泥炭这两样在他们看来用处不大的物资可以被磐石城接受,交换盐和布料。
除了天浩,没有任何统治者能接受这桩生意。
天浩不相信所谓的神灵,他更看重利益所导致的支持,至于野蛮人的誓言……天知道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两万名豕人战俘分散在各个村寨,至少能让各个头领的实力增强百分之五十。
如果能把这个分配数增加到四万,那就再好不过。
这意味着,天浩手上多了一支以正常视觉角度无法看到的隐藏军队。
……
远赴狮族领地的商队回来了。
四十匹驮马,一百多头牛,这些强壮的牲口拉着一百二十二辆不同规格的大车。去的时候满载泥炭,回来的时候车厢里全是沉甸甸的粮袋。
天浩解开其中一个口袋的系绳,看到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玉米碎粒。
把玉米棒子晒干,剥下苞米,用特殊的器具碾碎,就成了狮族对外贸易的一种商品。
玉米面也是狮族人对外交换的粮食之一,这玩意儿与玉米碎粒的共同点都是不可种植,区别在于前者粉碎程度更高,价格也贵。
苞米被剥干净的玉米芯也能吃。狮族人用大型石磨将其粉碎,掺入一定比例的玉米面,就成了棒子面(勿与现实名称联系)。这是真正的粗粮,极糙的口感使人难以下咽,必须连汤冲服,否则会卡在嗓子中间下不去,就像一把颗粒很大的砂子吞进喉咙,火辣辣的疼。
马铃薯颗粒不算新事物,但在文明时代很少出现。从粮食属性方面看,芋头和马铃薯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芋头比较油腻(口感),马铃薯虽有微毒,却可以通过高温烹煮消除。狮族人的马铃薯颗粒做法简单:他们把新鲜马铃薯切成厚片,放在太阳地里晒干。其实这种程度的制作方法已经足够,没必要进行后续的粉碎过程。然而狮王就是如此小心眼,历代王者像吝啬鬼那样小心翼翼死守这种植物的秘密,从切片晾晒到粉碎全过程均有各级官员监察,发现违规立即惩处。只有从上到下全面严防死守,狮族才能确保在粮食供应方向远远走在其它部落的前面。
“实在是小气啊……”看着摊开手心里那些浅灰色的马铃薯颗粒,天浩苦笑着摇摇头,发出无奈的叹息。
后勤保障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增加粮食储备。泥炭生意的规模不断扩大,天浩对狮王颁布的货币规则毫无兴趣。还算好,狮族内部每年都有大批粮食要消化,泥炭换粮的交易没有引起狮族人怀疑。从夏天到现在,商队源源不断运回大批粮食,全是玉米和马铃薯的散碎颗粒。
就目前来看,泥炭换粮食的生意很合算。从远处运来的玉米和马铃薯总量虽不太多,却胜在细水长流。
只有卖出去的货物才有价值,狮族自己也无法消化过多的粮食。从这点来看,狮王的确是个精明的商人。
……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宗具带着增援部队抵达了磐石城。
现在的磐石城非常热闹,里里外外都是人。所幸之前集中人力上山采足了石料,新建的房屋足够多,这才没有出现分配居住闹纠纷的问题。
同时抵达的还有后勤辎重。宗具没有食言,这些来自汨水城的牛族人拉着大车,人人都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背篓,里面装满了脱掉外壳的麦粒,还有一块块新旧程度不等的肉干。
宗具对此表示了歉意:“实在是没办法,必须留下足够的人手收割,来不及把麦子磨成面粉,不过数量还算充足,可以维持三个月左右的正常消耗。”
他指的是汨水城和怀集城的军队,整整七万五千余人。
这里所说的“消耗”,指的是吃饱。战时环境必须让士兵吃饱,饥饿会导致士气迅速下降。
“这已经很不错了。”天浩知道宗具没有撒谎,平俊的情报部门对内对外都在渗透,没有因为汨水城是盟友就将其当做例外。
“我们什么时候发起进攻?”宗具对此期待已久。
“还得等等。”天浩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宗具轻笑了一下:“感觉你对此很有把握。呵呵……雷角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你想的那样。”天浩礼貌地笑着,耐心解释:“大王前天派来信使,军队已经集结完毕,辎重正从雷角城陆续运来。冬天快到了,族里事情多,大王必须一一解决。再有就是他身份特殊,在这个时候离开雷角城,肯定会引起注意。我和大王商量好了,这次就派出他手下最得力的统领出战,就目前已经派驻雷角城的军队来看,实力已经很强。这一战,我们能赢。”
“你说的有道理。”宗具微微颔首。他抬起眼皮看着天空,意味深长地说:“太阳已经不那么热了,就算站在这里晒一整天,身上也不会出汗。”
天浩右手翘起了大拇指。这动作很隐晦,左右两侧及身后的人无法察觉,只有站在正对面的宗具才能看见。
“神灵会指引我们走向胜利。”他淡淡地笑着,一语双关:“冬天很快就要来临,我们要给伟大的冬神准备一场盛大的祭祀。”
宗具抬起双手,在胸前交叉,做了个常用的祈祷动作:“赞美神灵。”
“赞美神灵。”这同样也是天浩此刻的想法。
……
连同后续增援,超过七万人的汨水城大军得到了半天休整时间。第二天清早,他们按照事先约定的排序,分为七个万人队,分别前往木材厂、河边磨坊和渔村。
茂密的森林笼罩着整个北面山区,即便多达上万人的伐木队也只能占据山岭一小部分。无论现在的磐石城还是未来的“磐石领”,都需要大量木材。它们用途广泛,只是天浩没有对宗具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汨水城主毕竟不是穿越者,他只能看到建盖房屋和造船,惯性思维很难冒出带有创新意识的火花。
虽是第一天,来自汨水城的战士已经深切感受到磐石城居民的幸福。这里看不到传统的石磨,没有蒙上双眼被人用鞭子抽打屁股被迫围着石磨转来转去的马匹和骡驴。只要把晒干的麦粒倒进仓储斗,随着水流转动推动轮轴,外接敞口就会流淌出白花花的面粉。
“这简直是神迹。”一个矮墩墩的队长看着这一幕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喃喃自语。
“他们一定是得到了神灵的指引。”一位随军祭司觉得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听说这是那位年轻城主的主意。他很聪明,是个真正的智者。”统领的地位较高,知道的事情也多。
“磐石城的人很幸福,也许我该向城主请求留在这儿,再把我的家人带过来。”这是很多汨水城士兵的共同想法。
渔村的工作很多,人更多。
元凯感觉自己快要累死了。嗓子几乎喊哑,一口气灌下去几大杯水,这才有种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感觉。几乎所有老水手都得到晋升,不是十人首就是百人首,他们各自带着一队新来的汨水城同族,要么上船训练划桨,要么直接下海捕鱼。因为船只数量太多,近海渔场已经无法得到收获,必须将船驶出更远,才能捕捞到足够的鱼虾。
螃蟹、贝类、确定能食用的各类海藻……只要是能吃的东西,统统不能放过。
前段时间的工作成绩斐然,磐石城粮仓里装满了新近晾晒的各种鱼干。数量多得惊人,笼统估计约有上万吨。这不完全是大自然的功劳,秋天已经到了尾声,阳光远不如夏季那么炽热,腌过的鱼块只能晒至半干,剩余的水分必须通过泥炭燃烧烘烤蒸发。
好运之神显然特别眷顾赤鼻所在的那艘船。两周时间,他们连续捕杀了六条不同种类的鲸鱼。最小的约有六十吨,最大的一头目测体重超过三百吨。空气中弥漫着鲸脂特有的气味,浓烈的血腥从山林深处引来了大批野兽。它们很快发现这里没有想象中的美味大餐,只有无数锋利的战刀和钢斧,还有准头惊人的飞射箭矢。
天浩下令取消了长久以来的“渔获分级制度”。
那是一种用木头制成的特殊量具。准确地说,是一个用木条钉成的正方形框架,按照不同尺寸分为大、中、小三个类别。所有捕捞运至岸上的鱼都要以此进行分类,人们用木框套出鱼头,体量超出框架的算大鱼,其次中等,然后是小鱼。
只有符合这三种尺寸的鱼才能制成肉干,最后剩下的就是“末等”鱼虾。它们吃起来很麻烦,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挑拣,食物丰足的磐石城居民早已看不上眼,这些小鱼小虾只能沦为饲料,送到后山坡上的养鸡场。
特殊情况下,必须特事特办。
末等鱼虾如今不再作为饲料,它们与个头不等的所有螃蟹混合,全部送到河边磨坊碾碎,变成一堆无法分清本来面目的灰色糊状物。老人和孩子负责收集,他们把这些腥味浓烈的东西在竹匾上摊开,分成薄层,用燃烧的泥炭慢火烘烤,直至干燥。
面粉、玉米和马铃薯颗粒、少许坚果碎末,混合纯手工制成的“鱼粉”,撒上盐,掺入一定比例的油脂糅合,发酵,捏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团子,压扁团成饼状,上屉锅蒸熟,放凉以后就能长期保存。
严格来说,这种混合面饼子味道不错。吃起来有些腥,却很对野蛮人的胃口。尤其是来自汨水城和雷角城的士兵,他们亲眼看着各种材料混合制作,没有掺杂使假,都是真正的面粉和鱼。尽管食材质量不怎么样,极其粗劣,却毕竟有盐有肉,能填饱肚子。
……
秋天结束了。
蔚蓝色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以干脆利落的方式消失。仅仅只是一个灰蒙蒙的雨天,太阳彻底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令人不快的阴影统治了大地,每天要持续好几个钟头的雨水把一切都变得潮湿。泥浆黏住了鞋子,衣服穿在身上也不会干,冷空气以令人震撼的高效杀死了所有虫子。再听不到苍蝇的“嗡嗡”声,蚊子也不会趴在皮肤表面吸血,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神灵的魔力,它长着四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像缺顶少底的魔方,有不同的颜色。
宗光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令人焦灼。
上山采石与下海捕鱼的士兵被召回了一部分,总共三万人,都是磐石城与汨水城的精锐。从上周起,他们就不再参加劳动,每天接受高强度训练。负重越野、拼刺与格斗、小队突击、不同环境与情况下的战斗模拟……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给。可越是这样,宗光就越能看出磐石城军队的不同。他们对这些项目非常熟悉,尤其是小队作战配合,相互之间有着极高的默契。汨水城的战士单兵作战能力虽强,但五人以上的小队作战项目完全落于下风,连续十数十次模拟对抗,比分为零。
用天浩的话来说:“一个人敢打敢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南方白人开发火枪彻底改变了战争模式。我们虽然在身高及综合战斗力方面占据优势,武器先进程度却远远不如他们。豕族是个野蛮落后的部族,与南方白人比较起来,就像热点与冰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作战方式必须随着对手而改变,如果与队友之间无法做到娴熟的配合,哪怕再勇猛的战士也只能成为敌人集中火力攻击的目标。这样的死亡毫无价值,跟一坨狗屎没什么两样。”
第二百节 合作者
诡异的感觉就这样产生,在宗光的心目中,天浩的形象逐渐放大。这是随着一件件事情点滴汇成,最初的亲密与感激也发生改变,朝着崇拜与敬畏演化。
宗光现在已经不太敢使用“阿浩”这个称呼。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念头。我和他不一样,更卑微,更弱小,虽然彼此都是城主,但得到权力的过程有着本质区别。我来自父亲的给予,他却是依靠个人力量从社会底层爬起。就像一株幼弱的植物嫩芽,变得越来越茁壮,越发坚硬。
怀集城不是磐石城,虽是人口过万的城市,这些年来居民增长速度却很缓慢。宗光以前对此漠不关心,丝毫没有“发展”的概念。他是一个颇有雄心壮志的人,只是太年轻,没有经验,父亲宗具的保驾护航措施太过于完美到位,导致他空有理想,却只是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出的饼,没有任何现实依据。
焦灼感来自即将爆发的战争。
其实准确来说,宗光体内流动着亢奋。
来到磐石城的这段时间他学到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让宗光大开眼界。从“阿浩”到“阿浩”,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说话口气与声调产生了变化,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对方,甚至不自觉地陪着带有谄媚性质的笑脸。
很少有人会察觉自身的改变,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宗光对父亲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次出兵,父亲从一开始就抱着有限的合作态度。他老谋深算,表面赞同,实际上对整个计划有所保留。
汨水城粮食供应情况远没有宗具说的那么糟糕,派出的军队并非全部精锐,至少留下了三千人。
宗光有种感觉,天浩好像什么都知道,这些秘密他似乎了然于心。
宗光知道磐石城强大的产粮能力对父亲产生了震撼效果,那并非是嫉妒,而是羡慕。父子俩就这件事私下聊过,宗具对磐石城良好的周边环境为之赞叹,但他很冷静,用沉稳的语调告诉宗光: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担任磐石城主,东面大海的资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开发到这种程度。
这需要果断坚决的魄力,需要远见卓识的目光,还需要在一定时间内忍受种种不便,甚至是底层民众的质疑和反对。
宗具毕竟是过来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很特别。
“阿光,好好跟着阿浩干吧!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父亲的话语充满了敬佩。
宗光沉默着缓缓点头。
“阿浩是个性子坚韧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而且对他自己也很苛刻。”宗具的目光悠远,有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成分。
“阿爹,你指的是什么?”宗光全神贯注思考着问题,有些疑惑。
“阿依,他是阿浩身边唯一的女人。”宗具在“唯一”这个词上咬得特别清楚。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似笑非笑,透出一个中年男人对时间沉淀的理解:“阿依实在太丑了,那么难看的女人,阿浩竟然把她当做妻子一样爱护……换了是你,行吗?”
长久以来,这是知道阿依与天浩关系所有人的共同想法。
她实在太丑了。
细瘦的腰肢就像树枝嫩芽,一掐就断。胸部和臀部的尺寸倒也勉强过得去,却并不符合北方蛮族的审美观点。她没有粗壮的胳膊,细长的大腿看上去就没几两肉,这种女人下地干活耕不了几亩田,上山一整天也带不回多少柴火,搬不起重物,扛不起岩石,简直丑到令人头皮发麻,光是看看就觉得恶心想吐,任何思维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想要要与她发生超友谊关系。
阿浩显然不是傻瓜,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城主。
可他的身边偏偏只有阿依这一个女人。
非常诡异,令人无法理解,完全不符合逻辑。
看着儿子充满疑问的双眼,宗具发出极其佩服的叹息:“统治并管理一座城市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那记得那句老话吗?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阿浩在这方面给磐石城所有人做出了榜样。阿依是全城最丑的女人,阿浩把好的东西让出来,除了权力,他什么也不要。”
“他可不是装模作样,阿依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长子。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觉得以阿浩的身份没有更好的选择吗?磐石城那么多人,漂亮女人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绝色就有好几个。呵呵……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些漂亮女人属于他手下那些最忠诚的跟随者。好手段啊!光是这份坚韧和耐性,没几个人能做到,至少我就不行。”
“阿光,你信不信只要阿浩今天随便露口口风,说是不要阿依,主动贴上来的女人立刻就能从他的卧室一直排到磐石城大门口,还得围着这座城绕上好几个圈?”
宗光当然相信。
“你觉得阿浩是在自虐吗?”宗具用拷问的目光盯着儿子。
宗光抬起头,目光与父亲的视线接触,点了一下头:“不是,但从某种方面来说……也应该算是。”
宗具欣慰地笑了:“能明白就好,看来这段时间你没在磐石城浪费时间,的确跟着阿浩学了不少东西。”
宗光仰起头,注视着房屋斜上方的墙壁与天花板形成的夹角,发出缓慢的呻吟:“是啊,他连阿依这种丑陋的女人都可以接受,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
“真正有雄心壮志的人,对自己的态度非常狠辣。他们把折磨看做对心性与身体的磨练。想想那些牛族历史上伟大的英雄,去找祭司和巫师多看看记载他们事迹的泥模板,你会发现阿浩跟他们很像,他们身上都有着能成就伟大事业的共同特征。”
父亲的话令宗光感到惊讶,仔细想想又觉得顺理成章。他疑惑地问:“阿爹,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跟着阿浩一起走?”
“先跟着走上一段看看。”宗具一直保持着冷静,之前的感慨只是有感而发:“不是所有英雄都能成为领袖。这种事情得看能力,更重要的还是运气。就目前的状况来说,阿浩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我已经派人回去传令,把留守的汨水城的三千精锐和部分粮食都调过来。阿浩是个精明的人,必须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
“我们以后会分道扬镳?”宗光从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得看阿浩自己的表现。”宗具抚摸着自己皮肤粗糙的左手,目光宁定:“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就跟着他走下去。毕竟他帮过我们很大的忙,我们欠他一个人情。儿子,你得注意其中的尺度,有时候是合作,也要视情况无条件给他最强有力支援。阿浩是一个讲究付出与收获之间平衡的人,跟着他不会吃亏。”
宗光犹豫了一下:“如果他没有成为帝王的运气呢?”
宗具安静地做着,注视着儿子逐渐成长的面孔。
“我已经老了,肯定会死在你的前面。在那以后,所有事情都得由你自己判断,做出决定。锦上添花永远不如雪中送炭令人感激,不顾局势毫无保留的帮助非常愚蠢。你得学着变聪明,通过眼睛和耳朵观察这个世界。”
停顿了一下,宗具发出低沉缓慢的声音:“保持与阿浩之间的亲密关系。如果他成为帝王,你就是他身边最忠诚的拥护者。如果他失败了,就砍下他的头颅,保住你拥有的一切。”
沉默了很久,宗光认真地问:“阿爹,你觉得这一仗我们能赢吗?”
宗具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对阿浩的信心来自他制订的计划,来自雷角之王,更来自于我们的整个部族。”
“牛族有三百万人,豕族连续遭到削弱,现在的人口连四十万都不到。”
“牛伟邦的看法应该和我差不多,所以他派出了十万名战士。”
“最后,是阿浩的计划。非常周密,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如果连这样都不能打赢,那我们以后只能老老实实呆在汨水城,永远不提对外扩张之类的事情。”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情况有变,打了败仗,那就按照我刚才对你说的做杀了他,用他的人头保住我们。这无关于卑鄙或正义,死人永远不会跟你计较这些。”
……
廖秋回来了。
两周前,他带着卫队离开磐石城,前往雷角城复命。
现在,他带来了多达四万人的增援部队。
天浩及一干亲信站在高达上百米的塔楼顶端,看着从地平线上出现,在视野中不断扩大的黑点、黑线、黑色团块。
这是雷角城派来的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军队。连同之前派出的两批,总数高达十万人。
他们带着辎重和给养,为了便于远距离行军,加之又在领地内部,沉重的盔甲和兵器放在车上缓缓随行,只有轻装护卫人员配备了武装。大量的牛和骡马夹杂在队伍里,远远就能望见飞扬的尘土。等到距离更近,沉重的脚步令大地震颤,各种杂乱的声音混合,先是仿佛蚊蝇般“嗡嗡”,很快就迅速扩大,演变为震耳欲聋的噪音。
天浩侧过身,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天狂,后者会意地点点头,带着在场的大部分人转身走下楼梯。四万人不是一个小数字,他们的食宿必须尽快得到安排。从整编分队到分配休息区,各种事情又多又乱,都必须处理。
脚步声在塔楼下层回荡,没有下楼顺势的轻快,夹杂着一丝急躁的冲动。
天浩对这走路登梯的节奏很熟悉,强化过的大脑能抓住所以细节并同时加以判断。
他知道来人是廖秋。
大约过了二十秒,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他正努力调匀节奏,嘲讽的口吻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已经形成固定习惯,一种风格。
“我还以为你会在城门那里迎接我……看来是我错了。”廖秋的语音有些自嘲:“不过想想也对,您可是尊贵的城主大人。”
天浩转过身,严肃与凝重在他身上构成了特殊的威严气质:“怎么是你带队?大王不来吗?”
他一直观望着塔下正在进入城市的军队,没有找到雷角之王的身影。
廖秋收起玩笑的表情,凝重地叹了口气:“雷角城出了点儿事,大王必须留下处理。这是军队签领认证的文书,你自己看吧!”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捆成卷筒状的小型兽皮,递到天浩面前,后者徐徐展开,看到了用黑色墨水写成的文字。内容很简单,注明了这支军队统领的名字、人数、辎重和装备情况、约定的交接时间……在兽皮的右下方,留下了牛伟邦的签名,加盖了雷角部族特有的专属印记。
天浩默默注视着页末的红色印记,仿佛纹章学家正做着研究:“雷角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阿凝?”
天气寒冷,廖秋拢了拢身上的无袖皮袍:“算是吧!涵中知道阿凝和两个孩子跑了,但他不知道你把她们带到磐石城。目前消息暂时封锁,大王知道轻重,短时间内涵中玩不出什么花样,可如果打完这一仗……那就不好说了。”
天浩莞尔一笑:“就因为这个,所以大王不来?”
“不!不是这样。”廖秋摇摇头:“雷角城出现了一些谣言,大王很震怒,他下令追查谣言的散布源头。”
天浩的察觉力很敏锐:“跟我有关?”
廖秋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脸上的疤痕:“有人说你意图谋反。”
天浩没有追问下去。
他转过身,站在之前的位置,低头注视着脚下混乱拥挤的城市。
牛伟邦如约派来最后一批军队,同时还有足够维持十万大军三个月的粮草供应,这本身就表明了态度。
如果不是绝对信任,谁会在这种时候给逆谋造反的野心家提供便利?
“看来我必须尽快打赢这一仗。”天浩长长呼出浊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一团白雾。
第二百零一节 拯救
廖秋的问题更直接:“什么时候能出兵?”
天浩扬起头,望着被浓密云层牢牢遮挡的天空,感受着触及皮肤的寒意,黑色眸子里荡漾着令人宁定的纯净:“差不多了,就这几天。”
……
豕族领地,烈牙部,合山寨。
三千战兵进攻一座两千居民的村寨,战斗结果毫无悬念。
豕人能征善战,合山寨的豕人也不例外。可上至村寨头领,下至普通平民,他们发誓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牛族军队。
进攻步调整齐划一,令人头皮发麻的长枪阵无懈可击,密集得就像一片移动森林。他们装备精良,厚重的铠甲覆盖全身,就连头部防护面积也超过百分之九十,除了眼睛和鼻孔,找不到一丝缝隙。
可怕的盾牌厚度令所有豕人弓箭手感到绝望。人人都知道牛族善于冶炼和锻造,却从未想过他们拥有如此之多的钢铁。即便是杀伤力最强的三棱箭头,仍然无法射穿牛族战士排成横队步行前进的手持重盾。这种盾牌高大坚硬,表面呈弧状。豕族弓箭手不知道数学,更不明白斜面防护比垂直防护坚固的道理。他们站在高塔和寨墙上,发出凶狠张狂的咆哮,将手里的长弓拉到极致,却看到飞射的箭矢撞上盾墙,要么当场弹开,要么擦着半圆形拱面滑开,顶多在盾牌表面留下一个小浅坑或划痕,无法对步步进逼的攻击阵列构成威胁。
沉重的撞木轻而易举破开了寨门,顶盔贯甲的牛族战士如潮水般涌入。直到面对面肉搏的时候,合山寨的豕族人才愕然发现:手持屠刀利刃的对手竟然与自己一模一样,都是獠牙外凸的同族。
“这不可能!”
“你们是谁?”
“住手,自己人,我们都是豕人啊!”
这个世界太大,北方蛮族村寨城市之间很少进行信息交流。除了商队和每年运往族城缴纳粮税的队伍,彼此之间很少来往。合山寨的人们听说过獠牙城被牛族攻陷,也听说过狂牙部被并吞,可那些事情距离自己实在太远,惯性思维虽将牛族人看作对手,潜意识却不认为被俘的同胞会成为敌人。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带队进攻的天狂抓住了村寨头领。尽管这个男人在战斗中失去了右臂,但他血性仍在,咬紧牙关坚持掩护老幼和女人逃亡。只是运气不好,被搜索部队从死人堆里找出,外逃的村民也没能走远,被游走在外线的散兵小队堵住,一个不少全部抓获。
战兵属于绝对精锐,合山寨最多能挑出不到一百名与其战力对等的勇士。
天狂处理问题的方式简单粗暴,从未变过。他左手抓住断臂头领的长发,右手握着匕首,发出令人心悸的狞笑:“老老实实投降,这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失去一条胳膊的村寨头领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的双眼饱含恨意:“你们杀了我儿子,他死了……他死了!”
他最初语调平淡,却拼尽全力吼出最后几个字。
天狂用刀柄挠了挠发痒的头皮,皱起眉头问:“如果你儿子还活着,你就投降?”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令人难以选择的问题。
虽然答案只有两个。
奄奄一息的断臂头领双目通红,悲愤交加摇头低吼:“已经不可能了,他……他死了。”
“那你狗日的还说这么多废话!”
天狂猛然一刀捅出,刀尖深深扎入断臂头领的心脏。看着他怒目圆睁缓缓倒下,天狂骂骂咧咧拔出刀子:“想死早说啊,真他玛浪费老子的时间。”
……
距离合山寨北面二十多公里的一处山坳,成为了磐石城大军的临时驻扎地。
这是一个位置绝佳的盆地,四面环山,有好几个出口。天浩下令在四周山头上设置观察哨,外围山坡设有游动哨和暗哨。任何想要接近的陌生人都被挡在山梁外围,若是打不出事先约定的暗号,警戒人员毫不留情立刻将其斩杀。
全面总动员对磐石城来说还是第一次。战兵加上辅助人员,总兵力高达八万人。除了两万后备部队,天浩只留下三千战兵,其余力量全部派出,以这个临时驻扎点为核心,分别攻击烈牙部除族城外的所有城寨。
在规模化的军队面前,守住小型村寨的几率很低。
曲齿和碎齿各自率领六千战兵,加上已经攻占周边村寨汇合的一万八千名精锐,分别攻打烈牙部所辖的另外两座城市。
豕人数量少,他们的城市居民就更少,除了族城,各个城市的平均人口约为一万一,最多的一座不超过一万三。
合山寨位置偏远,天狂率队押着豕人战俘抵达山坳的时候,曲齿和碎齿已经完成了任务,这里聚集了来自狂牙部各村寨的大量俘虏,总数高达四万以上。
巨大的帐篷顶部用木头撑起,厚实的棉布为内衬,妇人们用针线将兽皮缝合,制成帐篷外层。尽管外面天寒地冻,烧起炭火的帐篷里却暖意融融。卫兵从粮袋里掏出一块块肉干扔进大锅,融化的雪水很快沸腾,朝着肉汤的方向缓慢转变。
天狂从天浩手里接过一块干面饼,用手捏着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饼边,在通红的炭火上开始烘烤,空气中逐渐弥漫开一股麦面加热后散发的浓香。
“这该死的天气,真踏马冷!”天狂左手轻轻揉捏着耳垂,那个部位几乎冻僵了,感觉麻木,仿佛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来的路上冻死了二十几个,都是老人和孩子,我实在是没办法。”
天浩显然对此并不在意:“你损失了多少人?”
“死了十六个,受伤二十二个。”天狂现在对数字尤其敏感,这得益于连续两年天浩派出专人盯着他强背九九乘法表,甚至用饿饭的残酷手段逼迫他学会了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在学习方面,除了真正有自我觉醒意识天赋的学霸,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
说着,天狂忽然来了兴趣,他盘起腿朝天浩的方向挪了挪位置,连声嚷嚷:“老三,同彪他们这次打造的盔甲质量棒极了,那些豕人傻大个用斧子都砍不烂。”
天浩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深黑色眼眸透出一抹超越时代,只有他自己深知明悟的沉静。
牛族工匠有着极高的锻造技艺,他们能造出质量极好的铬合金钢板,却不知道将这种钢板以高温加热,在油或水中淬火进行硬化处理。经过此道程序处理的钢板既硬又脆,还需要在四百至于六百五十度的火炉中进行数小时的回火,最后产品才能具有合适的适韧性度和刚性的均匀微结构。
这就是文明时代的均质钢。这种钢材可塑性非常好,可以阻止外来力量导致装甲的裂纹延伸,表面硬度超过普通钢材,能够抵挡高速飞矢的冲击。
豕族人自造的战斧体积巨大,分量十足,质量却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粗劣。经过天浩指导改良的钢板无论硬度还是张力均远超其上,尤其是盔甲,单纯以人力冲击、劈砍、直刺产生的力量很难将其破坏,穿戴者战场生存概率自然成倍提升。
唯一的短板是产量。均质钢对制造工艺要求非常严苛,尽管集中了磐石城所有技艺高超的铁匠,仍只能在这次开战前凑足八千套全身甲(牛族专用六千套,豕人专用两千套)。考虑到与汨水城之间亲密的合作关系,同时也要兼顾雷角之王的想法,天浩将这些盔甲分成三份,三支大军各取其一。
磐石城八万,雷角城十万,汨水城差不多也是八万。如此庞大的军队,区区几千套盔甲当然不够分。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其特点,冲杀在第一排的战士必须拥有最好的装备。虽然三座城市军队各自攻打的目标不同,却都是袭击,几乎不可能遭遇开阔地带的对阵,如此一来,可以确保一线士兵的装备数量,只要首次冲锋不败,保持压倒性的攻击优势,战斗结果基本没有什么悬念,伤亡率也很低。
烤热的面饼微微有些变软,天狂对站在侧面的侍卫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地走上前来,从锅里盛了一碗汤给他。天狂掰下一块饼浸在汤里,看着干燥的食物吸饱了汤汁,这才用短粗的手指捞起,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吸呵着烫嘴的热气。
“老三,你弄的那个极其真厉害。”天狂舔了舔大拇指,顺手冲着坐在对面的天浩将手指高高翘起:“如果没有那玩意儿,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新铠甲。”
河水流动产生的能量源源不断,除了带动磨坊,同时还连接着新设的锻造厂。机械往复运动的原理很简单,至少在天浩看来没有任何技术难度。一套完整的均质钢全身甲大部分工作交给锻造厂完成。尤其是胸部、双臂、双腿、前下腹与后臀等部位的护甲均可冲压成型。流水线工作非常快捷,铠甲关节与软质连接部位就交给铁匠铺处理,效率自然成倍提升。
“照这样打下去,我们会赢得很轻松。”天狂大口嚼着食物,黑色眼睛里放着光:“至少拿下烈牙部不成问题。”
“对了,你打算怎么收拾那些抓来的豕族人?”咽下嘴里的饼,略微停顿,他认真地问:“老三,你真要给他们吃饱?咱们的粮食可不多。再说了,等我们攻下豕族的王城,到时候几十万俘虏,养活他们可不容易。”
天浩和蔼地拍了拍天狂的肩膀:“我是来拯救他们,当然要对他们好点儿。”
拯救?
这个词儿钻进耳朵,就像一只冰冷的爪子狠狠扼住天狂的脖子,引起神经骤然收缩,他被噎得一下子喘不过气,脸膛憋得通红,连忙抓起摆在面前地上的碗,慌慌张张灌了一大口热汤下去,冲走卡住食道的面饼,气息通畅,手抚着胸脯上下摸顺了好几遍,这才心有余悸地看着天浩,发出极其古怪的声调。
“……老三,你管这种事情叫拯救?”
这明明是战争,是抢劫,是掠夺人口。
“当然是拯救。”天浩回应着淡淡一笑:“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有其理由。人活着是为了什么?除了极少数思维极端的家伙,绝大部分都是为了过得更好。咱们接触过的豕人很多,黑齿、曲齿、碎齿,还有干掉鲸鱼的赤鼻……如果他们没跟我们走到一块儿,仍然呆在他们原先的村寨和城里,生活近况会像现在这样吗?”
天狂对此并不否认:“这倒是。他们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说不定现在已经饿死了。”
天浩笑着拿起摆在面前用作割肉的匕首,凝神注视着锋利的刀刃:“手持刀斧,就意味着有了杀人之心。无论砍掉对手的人头,还是挖出他的心脏,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肮脏的手段。因为有血,水可以冲刷红色,却无法彻底消除血腥。可如果我不杀了他们,死的就一定是我,还要拉上磐石城所有的人。”
天狂从干硬的面饼边沿掰下拇指大小的一块,没有塞进嘴里,只是捏在手里缓慢滚动着,仿佛那是一个玩具。他若有所思:“类似的话你以前说过,战争与杀人,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
天浩“啪啪啪啪”拍起手掌,发出满意的赞叹:“你已经想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什么深奥的秘密,只是逻辑概念的转换。二哥,你现在有资格当一名城主,而不仅仅只是带着军队冲杀的统领。”
天狂是一个容易受外界影响导致情绪变化的人。他被天浩两三句话说的兴致勃勃,满足又兴奋,可随着脑海里最初的亢奋思维渐渐退去,他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老三,你刚才说到拯救……可是那些拒绝投降的豕族人已经死了啊!”
“这就是站在不同位置看到同一件事情带来的差异。”天浩脸上荡漾着迷人微笑:“他们是榜样,用他们的脑袋才给别人以警示,同时还可以拯救他们的灵魂。”
第二百零二节 深入表演
天狂是一个典型的北方蛮族,堪称代表。
对于复杂的问题思考会给他带来困扰,天浩并非心血来潮突然对他谈起杀人与正义之间的牵连。对十万人的城市控制不可能像从前对待几百人村寨那么简单。天狂身份特殊,性情耿直,难保不会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目标。
平俊的情报部不可能像篦子那样把城里所有人从外表到心灵彻底清理。谁也无法保证磐石城里每一个人都会心怀忠诚。
我可以向其它部族派出潜伏人员,同样的事情自然也会发生在我的领地。
天浩知道天狂不会背叛自己。无论从亲情还是利益角度来看,这方面的绝大部分假设都不成立。然而人类思维的变化就像宇宙膨胀那样神秘,无法捉摸。让一个单纯耿直的汉子学会搞阴谋耍手段,就像女人不通过丈夫的帮助独自怀孕生产那么困难。当然,她还有其它选择,丈夫以外的男人。
正义是一面辉煌的旗帜,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眼球的金字招牌。很多时候,邪恶与正义的区别不大,甚至相互混合产生重叠。以后来人的眼光,天浩能看懂白色与黑色混合而成的灰色,但天狂没有这种能力。他简单的头脑只懂得跟随,必须从现阶段开始加以引导。
吃饱喝足,天狂躺在温暖的火堆旁边沉沉睡去,很快发出如雷的鼾声。
天浩给他盖上妇人们巧手缝合的大块兽皮,往火里加了几块泥炭,站起来,转身走出帐篷。这里预留了通风口,不断有新鲜空气进来,泥炭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不会导致危险。
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远处和近处被黑暗笼罩,无数火堆在燃烧,释放出热度与光线。
那是多达数万名豕人俘虏聚集在一起,围着火堆取暖就食。
还是老办法,庞大的战俘集团化整为零,五十至百人为一队,全副武装的磐石城战士保护着政治委员与他们接触,挨家挨户嘘寒问暖,从女人和老人身上寻找突破口,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族群没了不是问题,等这一仗打完,世上就再没有“豕族”的概念,你们必须改换观念敬奉新王。
家没了也不要紧,只要肯花力气,老老实实干活不偷懒,磐石城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目前最大的困难不外乎两种,寒冷与饥饿。
从磐石城随军调运的大批棉衣派上了用场。天浩早年改良纺纱技术并在磐石城全面推广的做法,如今收到了令人瞩目的非凡效应磐石城所有出战人员都配发了棉衣,考虑到今后的合作,天浩对汨水城和雷角城的友军同样慷慨,各自赠送了一万件。至于实际的分配问题,已经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俘虏被区分开来,老人和孩子可以得到棉衣,身强力壮的豕人男女比较抗冻,破城破寨的时候搜罗一下,各种兽皮衣服虽然破旧,用于保暖倒也勉强。
战俘口粮供应比例虽然只相当于正常幅度(对照磐石城作战人员)的百分之七十,实际算来却不少。混合鱼虾、蟹粉、麦麸制成的杂合面饼干燥得没有丝毫水分,坚硬程度堪比岩石。尽管如此,它很受豕人俘虏们喜欢,尤其是随便扔进几根骨头熬成的热汤泡着,牙口不好的老人和孩子都能接受,连汤带水吃了很暖和,有很强的饱腹感。
浓密的云层挡住了星星,黑暗天幕下上闪耀着无数篝火,豕人俘虏用树枝和积雪砌成简单的墙壁挡住寒风,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围着火堆取暖。他们刚经历过血火摧残,恐惧的心随着下发棉衣和食物一点点淡去,但内心深处仍有疑虑和敌意存在,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邪恶的君王,他用残暴的手段统治全族,欺男霸女……”
绝大部分磐石城的政治委员都是女人。男性俘虏面对她们的时候会消除大部分戒心,思维意识上也更易接受。旁边虽有卫兵环伺,女性温和柔软的声音却能深入人心,缓解紧张,消解敌意,让听者在战败现实与未来迷茫中悄然完成初步洗脑,至少在理念上接受“所有部落都是蛮族兄弟”的基础逻辑。
只要有了共同点,拉拢就不成问题。
政治委员衣服口袋里都装着苹果干和面饼。遇到小孩子就给几块甜的,孩子们无法抵挡甜味的魔力,他们簇拥在和善的女人身边,尽管吃完了还想要,却必须忍住馋意,按照对方的要求,跟着分发甜蜜美味的政治委员一起,大声朗诵。
“热爱牛族,热爱人民,热爱我们伟大的城主……”
关键字词有所改动,核心意思却没有区别。
老人的牙口都很糟糕,他们当中有些人无法吞咽粗糙的杂合面饼子,主要是嚼不烂。柔软的白面饼在这种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尤其是那些牙齿几乎掉光的年迈长者,他们蠕动着干瘪的嘴唇,浑浊的眼里流着泪,紧紧握住送来软饼政治委员的双手不放。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麦饼了。”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身上穿着暖和的棉衣,食物也不缺,甚至可以说是精美,这样的生活换在从前连想想都觉得奢侈,如今却变成了现实。
有老人规劝,看着孩子们也扬起了笑脸,壮年男女战俘内心抵触也渐渐消失,他们安静地围坐在火堆旁边,听着政治委员讲故事。
豕王是个坏蛋。
他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搜刮整个豕族的财富供他自己享用。
仅仅只是揭发最高级统治者肮脏邪恶的嘴脸当然不够,还必须深挖灵魂深处的卑鄙,让这些可怜的豕人战俘明白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耕田种地做苦工卖命打仗接受雇佣,到头来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日子过得凄凄惨惨。
“你们缴纳了太多的粮税。”
“你们没有从中得到应得的东西。”
“豕王抢走了一切,没给你们留下半点好处。这不公平!”
究其根底,磐石城其实也在剥削。区别在于,天浩懂得整体分配利益的诀窍,知道如何带动经济发展。他愿意让出一部分好处,把更多的人拉进来。
美好的故事统统都是童话,虽有成人版和少儿版之分,但概念与含义都一样。
寒风从人们头顶吹过,仿佛邪恶精灵在燃烧的火焰中飞舞,拖拽起无数火星飞散,在夜空中迅速烧尽。
一个身上长满浓密黑毛的豕人男子坐在火堆前,低头盯着通红的泥炭喃喃自语:“那年收成不好,只收了相当于往年的七成麦子。族长专门从烈牙城派了军队过来,说是必须按照同样的分例征粮。无论我们怎么哀求都没有用,他们带走了寨子里几乎所有的粮食。寒冬腊月啊,比现在还冷,撒出去的尿在雪地上一下子就结成了冰。实在没办法,头领带着我们离开寨子,主动找到附近的鹰族人请他们雇佣,不要钱,只要一天三顿管饱就行。”
说到这里,坐在火堆对面的一个老妇抬头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说:“管饱?鹰族人都是吝啬鬼,他们根本不可能让你吃饱。”
“……你说得没错。”豕人汉子粗糙的脸上浮起惨笑与悲意:“他们给的粮食不多,只能吃个半饥半饱。即便是这样,还要省下一些带回去。鹰族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往死里用,派我们打头阵。”
老妇发出沙哑的叹息:“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那次跟我一起被雇佣的人死了很多,我算是幸运的。”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眶也微微发红:“后来打完仗,我带着省下的粮食回家……我娘死了,儿子也死了,老婆被卖到别的寨子。头领和祭司说这不是他们的错,寨子里缺粮,老人和娃娃们活着很浪费,养不活的女人留在寨子里就是负担,卖掉还能换点儿吃的回来。”
低沉的声音在所有豕人听众耳边回荡,雪墙阻隔了外来音波,小范围内说话让悲惨的故事产生了共鸣。
他们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遭遇,就算没能与这个故事全部吻合,至少与其中一段相同。
烈牙部有好几万人,这片山坳聚集了来自各个村寨多达四万的豕人俘虏。打散混编让他们相互间失去了联络基础,没人知道讲述悲惨故事的豕人男子其实来自磐石城,也没人知道与他一应一答的豕人老妇也是这样。他们之间是如此默契,这种行为在文明时代叫做“托”,只要加以演练,戏剧表演与生活区别不大,现实场景比舞台更令人倍感亲切,而且真实。
豕人男子一直在哭,低声抽泣。
“呜呜……找到我娘和儿子的时候,他们只剩下一堆骨头。”
“我老婆也死了。她被卖到烈牙城,听说是被城主手下的一个统领买走,那家的女主人看她长得漂亮,趁着统领不在家,把她活活打死,尸体扔给城里的穷人。”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抡起粗大的拳头,一下接一下狠狠砸着满是积雪的地面,冰冷的碎屑四散飞扬。
一个真正的豕人战俘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扶着他颤抖的后背,叹息着劝道:“别哭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
一个女人从战俘群里走出,来到近前,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黑灰色帕子,默默替他擦去眼泪。
“我儿子也死了。”参加表演的豕人老妇颤颤巍巍地发出声音,她老泪纵横:“他战死了,那年帮着虎族人打鹿族人。当初离开寨子的时候,头领和祭司说好了每个被雇佣的男人至少能有五百公斤粮食,结果他们把我儿子的人头送回来,粮食一颗也没有见到。他们说……都被我儿子吃了。”
这种事情在豕族当中很常见。死者没有话语权,他们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与活人争抢好处。只有活人才能说话,偏偏这部分还掌握着权力,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劝解的豕人战俘用力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他沉声低语:“这次我们被牛族人打败,说不定是件好事。”
“为什么?”旁边拿出帕子的豕族女人不解地看着他。
“我听说过磐石城那个地方,据说那里的城主不错,是个好人。”男性战俘晦暗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亮光,锐利的獠牙随着话语在面部肌肉牵引下不断活动:“我打过仗,见过很多俘虏。无论狮族还是虎族,很少给俘虏食物,吃饱就更不可能。我们现在有这样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更别说老人和孩子还能有衣服。”
政治委员讲完故事就离开了这群人。一来还有别的工作,二来要把舞台留给其它演员,同时给予观众们广阔的思考和讨论空间。
半跪在地上的壮汉停止了抽泣,他用力吸着鼻子,抬起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发出异常坚定的低吼:“我是想通了,就算找到机会逃回烈牙城,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永远不会给我想要的东西。他们只会从我身上吸血。反正都是卖命,凭什么我不能给自己找个出价最高的买家?牛族人也是蛮族,除了这对牙齿,他们跟我没什么两样。我要去磐石城看看,说不定会在那里找到未来。”
豕人老妇缓缓点头,目光异常坚定:“他们给了我一件新衣服,还给了我一个软和的饼子……很多年了,我从未享受过这些。就连寨子里的头领和祭司也对我不闻不问,我原本以为熬不过今年冬天,现在看来是神灵赐予我的机会。牛族人……那些卫兵不坏,没打我也没骂我,给我饼的那个女人很善良。他们是这个样子,磐石城的城主估计也是个好人。”
火堆周围沉闷的气氛逐渐活跃,豕人俘虏开始低声交谈。失落与愁苦从他们脸上消失,被更多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取代。
第二百零三节 对忠诚的理解
天亮了,醒来的人们吃过简单的早餐,按照各自编号排队站列,在少量卫兵与政治委员的带领下,朝着磐石城方向缓缓而去。
庞大的山坳营地逐渐变得空旷起来,武装人员防护圈开始收缩,负责分发后勤物资的司库们也松了一口气。
人数多达两万以上的战团开始集结,队长们吹着哨子传达命令,架设在营地内部的高塔上红旗招展,那是信号兵在发布旗号,简单的旗语不难辨认,所有战团成员都必须学会并熟知其中代表的含义。
休息了一整晚的天狂精神抖擞,队长们清点人数集中报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信步走到天浩面前,从衣袋里拿出棉制手套戴上,用力踩了几下脚,大声笑道:“老三,还是你有办法,这种时候打仗,连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边。”
棉衣、手套,所有战团成员还额外发放了擦抹面部皮肤和双手的动物油脂,野蛮人本来就体质强健,寒冷的天气对他们毫无影响,这也是轻松拿下一座座豕族村寨的重要原因。
天浩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天狂,认真叮嘱:“不要擅自改变行军路线。平俊派人仔细勘测过这条路,提前设置了观察哨,安全方面没有问题。”
“我知道。”天狂咧开大嘴发出笑声,摩拳擦掌:“我保证三天之内一定拿下烈牙城。”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的实力。”说着,天浩侧过身子,抬手指着正在不远处集结排列的战团:“我要的不仅是胜利,你得尽量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严肃的表情在天狂脸上浮起,他点点头:“我明白。”
微笑再次随着天浩上扬的嘴角出现,他往前迈了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天狂的肩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后者不知所措,为之诧异,不知道该怎么办,面部肌肉与整个身体一起变得僵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耳边传来天浩温情的话语:“你是磐石城最强的战士,这个家不能少了你。”
这无关于阴谋,亲情牌很重要,天浩需要来自血脉亲族毫无保留的支持,尽管他很清楚,自己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我会的。”天狂感受到来自天浩身上的体温:“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会看着你成为大城主、领主,甚至是皇帝。”
……
豕族领地,风牙部,石兰寨。
寨门已经攻破,身穿厚甲的牛族重盾手掩护步兵前进,在破碎的寨门两边构起双层盾墙。狭窄的空间最多容纳三个人,手持钢斧的轻步兵狠命劈砍寨墙边缘,以最野蛮的方式扩大入口。
刚典站在十多米高的土台上,眯着双眼注视前方战况,对站在旁边神情冷峻的廖秋发出轻笑声:“其实你没必要派人在寨墙大门两边浪费力气。长枪阵已经冲进去了,豕族人不是我们的对手。”
廖秋沉着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我知道,但还是把稳些好。打仗可不比做别的,不到最后一刻,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你太谨慎了。”刚典的声音很粗:“我们兵力占优,粮食占优,兵器质量占优。尤其是盔甲,啧啧啧啧……真不知道阿浩究竟是怎么弄的,那是我见过最好的盔甲。”
廖秋抬起头,视线集中在已经突破寨门的长枪小队上。
豕族人身材高大,寨门宽度超过其它部族一倍还多,足够容纳五名牛族战士并行通过。长枪阵讲究配合,正面五人为主力,他们双手持盾组成防御,另外十名士兵分为两组,枪尖从盾牌右侧探出,前后间隔为半米,确保十支长枪以高、低位置同时刺出,就像一头发怒的豪猪,推进速度缓慢,却非常沉稳,每突进一段距离,紧跟在后的其它长枪分队立刻补上两侧间隙,保持稳固的进攻态势。
所有北方蛮族都很熟悉这种枪阵,也有各自不同的应对方法。可无论是骑兵远距离抛射,还是重甲步兵以敢死队强行冲阵,都不适用于目前的局面。
敢死队冲阵需要的不仅仅是勇士,还需要精良的装备,以及队友的配合。如果是开阔地带,多达上百名豕族勇士集体冲锋,后方弓箭手抛射配合,至少可以在长达数百米的阵列横队上冲开好几个口子。一旦后方长枪手没有及时替补,进攻方后续步兵趁机扩大战果,没有攻击能力的重盾手只能束手待毙,无法发挥长枪距离优势,整个枪阵将在短时间内彻底崩溃。
廖秋紧盯着对面的豕族战士,尤其身材高大,长相最凶恶的那个家伙。他身上至少披着两层皮甲,外面罩着一件无袖半身金属甲。锻造方面丝毫谈不上什么技术的豕人无法造出金属关节,这种半身甲虽厚,却无法罩住整条胳膊,只能将上臂和前臂分开,佩戴两段圆筒状的钢板作为防护。
他双手高举两米多长的重型战刀过头,带着刚猛的力道与惯性破空直下,重重砍在正面的钢盾上,压迫着双手持盾的牛族战士连退两步,在后面枪手的肩膀侧顶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两支长枪立刻偏移方向,朝着这名悍不畏死的豕人战士胸口刺去。坚硬的金属防护面使者枪尖一滑,偏离刺入重心,抵上他左肩盔甲的缝隙,深深扎入其中,大片鲜血立刻从盔甲连接部位涌出,染红了整个盔甲下方。
勇往直前的长枪阵就像一头发怒的蛮牛,硬生生从寨门内侧冲进去十几米远,尾随其后的刀盾兵抓住时机从两侧涌入,他们发出令人战栗的怒吼,抡起战刀朝对手乱砍,掩护更多的同伴冲进寨子。
那名凶猛的豕人勇士惨叫着单手抓住枪杆,以惊人的力气和忍耐力强行脱出枪尖。他杀红了眼,丝毫不顾受伤的左臂,右手握紧刀柄,抡起战刀向一名从侧面袭来的牛族战士猛砍,后者猝不及防,被一刀劈中胸口,只听见“当”的一身闷响,牛族战士被这股力量击得身子一歪,连忙举起左手圆盾将战刀格开,朝着侧面灵活跳开,站稳后立刻抬起脚,狠狠踹向豕人战士的膝盖骨上方。
角度抓得非常准,人体这个部位很难低于来自刚好是这个方向的强烈外力,股四头肌瞬间瘫软,膝关节韧带和髌骨肌腱也随之失去力量。
豕人勇士惨叫着倒在地上,双手一松,完全出于下意识抱住膝盖,疼得满地乱滚。
这一脚的力量太大了,整个膝盖骨当场移位。牛族战士抓住机会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尖狠狠捅进豕人勇士侧颈,以娴熟的格斗技巧将刀口用力横别进去,隔断了他的气管。
濒死者双手离开膝盖,紧紧捂住脖子,无比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他嘴巴长得老大,却怎么也无法呼吸,大量自咽喉伤口涌出的鲜血浸没了双手,可怕的温热使他感觉倍加惊恐。
这注定了无力又无用的最后挣扎。
廖秋清清楚楚看到了每一个细节。
“我跟豕人交过手,他们很强。”廖秋喃喃自语,凝重的神情就像正在进行祭祀仪式。
刚典偏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脸上那道疤就是豕人留下的。”
廖秋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摸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垂的疤痕:“如果换了是以前的铠甲,那个人刚才已经死了。他现在还活着,反过来干掉了那个豕人勇士。他比我幸运……参加这场战斗的人,他们都比我幸运。”
刚典终于听懂了他的话,下意识低头看了看穿在身上的新铠甲:“你说得对,多亏了阿浩,否则这仗打下来,我们会死很多人。”
“不仅是盔甲那么简单。”廖秋冷酷的模样令人心生畏惧:“他还给了我们衣服和手套。在这样的天气不会觉得冷,双手保持温度。豕人就不同了,他们什么也没有,甚至还饿着肚子。”
刚典张握了一下右手,感觉被棉质手套拢在里面的手指很舒服。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阿浩是我们的人,他是我们的同族。”
廖秋转过身,沙哑的语音透出一股别样内容:“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有人质疑他所做的一切,认为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刚典变得严肃起来:“阿秋,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知道你在监视他。”廖秋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这是大王交给你的任务。”
刚典目光变得有些锐利:“牛族只有一个王。同样的道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雷角之王。”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对于这个问题,我和你的看法一样。”
远处,大队士兵冲进寨子,乱七八糟的喊杀与求救声混在一起,嘈杂得令耳膜“嗡嗡”作响。
“我们赢得很轻松。不光是现在这一仗,包括接下来进攻风牙城,我认为也是稳赢不输。”廖秋舔了一下嘴唇,感受着唾液浸润干燥皮肤之后被寒风迅速抹去温热的丝丝凉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背后散布谣言,口口声声说阿浩谋反?”
刚典目光低垂,他在短暂沉默中释放与廖秋相同的认知:“大王不会相信这种事。否则他不会派出主力与磐石城协同作战。”
“阿浩不是叛徒。”
廖秋发出森冷的低语:“上个月我回雷角城调兵的时候,他把新式铠甲的整套制造工艺写在兽皮上,让我交给大王。”
“一个意图谋反的人不会这样做。”刚典深深吸了口气,话语透出深深的痛恨与杀意:“之前是鹿族,然后是獠牙部,现在是整个豕族……阿浩立下太多的战功,有人嫉妒他。”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脑仿佛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伴随着惊恐与骇然开始颤抖:“……阿秋,大王这次没有亲自带兵,一直呆在雷角城……难道大王怀疑阿浩?”
廖秋脸上掠过一抹茫然,表情很快变得无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和你一样,都忠于大王。但你我都很清楚,阿浩不是如谣言所说的那种人。”
刚典身体颤抖的幅度更大了。他极力压低声音,充满了连他自己感到恐惧的成分:“如果大王要我们对阿浩动手……那该怎么办?”
“我会杀了他。”廖秋回答的不假思索。
“你……”刚典的眼角在抽搐。
“不过,在那之前,我会拼命劝说大王打消这个念头。”廖秋长长呼出一口浓浊的白气:“如果磐石城主是叛逆,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值得大王相信的人。”
“如果你无法说动大王,那怎么办?”刚典觉得必须提前考虑这种可能。
“我已经说了我会杀了他。大王的命令必须服从,这绝对不容商量。”
廖秋的侧脸像岩石一样冰冷坚硬:“然后……我会自杀,用我的人头向阿浩在天之灵谢罪。”
远处,寨子破了。
……
牛族领地,雷角城。
无论在任何时代,监狱都是令人畏惧的阴冷禁锢之地。
石头砌成的旋转式台阶深入地下,就像隐藏在地表之下的怪兽,张开令人厌恶的畸形大嘴。往下走,空气中的水分变得愈发浓厚,地面和墙壁湿漉漉的,常年浸水的位置长出了青苔,墙壁表面出现了一层粘稠物质,看着像鼻涕,摸起来像屎,散发出刺鼻的霉味。
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牛伟邦很快走到了监狱最底层。
牛族对金属的锻造和使用达到任何族群无法想象的程度。牢门、栅栏、网格、包括嵌入墙壁的通风口……这座监狱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用金属打造,反观其它部族,全部都是木头。
构成栅栏的钢筋很粗,与成年人的胳膊没什么区别。除非关在这里的犯人懂得缩骨之术,否则不可能穿过障碍逃出生天。透过牢门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二十多米外的对面,那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再往里走就是水牢。一潭死水,发黑发臭,无数蚊虫把这里当做黑暗天堂,每当有重刑犯关押进来,都是它们为之欢欣鼓舞的快乐时间。那意味着有血喝,有新鲜的肉撕咬,如果犯人熬不过去死在牢里就再好不过,尸体会腐烂,只要时间足够长,会变成粘稠如浆糊般的半凝固体。
第二百零四节 制造谣言
到那个时候,有资格参与肉食盛宴的就不仅仅是老鼠和蟑螂,更多的小虫子能分享大餐。肮脏是它们最好的调味品,恶臭是它们最喜欢的味道,死者骨头也不能放过,这种坚固的物质能保存很长时间,足以让丑陋恶心的生物群趴伏在上面久久回味,啃骨吸髓。
四名侍卫手持火把,照亮了阴暗无光的牢房。
牛伟邦双脚分得很开,沉静中的他目光低垂,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如古典雕塑般线条流畅,只是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感情,冷漠占据了绝大部分,正朝着凶狠与愤怒的爆发边缘转变。
牢房内部空间不大,只能摆下一张床。
一个女人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
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干瘦的身躯也许是因为饥饿,也可能是因为疾病。衣服很单薄,破破烂烂。无论穿着还是身体,都表明她不是个有钱人。
躺在地上的妇人已经没有呼吸。她睁着眼睛,舌头从微张的嘴唇中间伸出,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肿胀。残留在嘴角的血迹已经发黑,表明死亡时间至少是好几个钟头以前。裸露在外的大腿和胳膊上布满伤痕,深紫色,也有黑色,有钝器殴打留下的淤伤,也有尚未结疤的新鲜烙印。
愤怒和无奈像两条野狗在牛伟邦身体里疯狂撕咬,凶狠狂吠,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大约是两个月前,也就是第一批援军派往磐石城之后,雷角城开始流传着关于天浩的谣言。
“磐石城主其实是雷角之王的亲弟弟。当年老王有好几个儿子,现任大王用了很多手段才得到第一顺位继承人的位置,很多王族都被他杀了。磐石城主很幸运,他被人悄悄收养,得到了其它部族首领的帮助,这才从村寨头领晋升为城主。现在磐石城的地位已经稳固,大王被逼得没办法,这才公开承认磐石城主的身份。”
“我以前去过磐石寨,那是个只有几百人的小寨子。你看看这才过了多久,那里突然变为城市,听说去年人口就超过十万,这里面要是没点儿猫腻我才不相信。要我说,磐石城的城主一定是得到其它部落支持,跟咱们大王对着干。”
“磐石城主要造反了,我用脑袋担保这是真的。他每天都在练兵,打造武器。那人是个疯子,他杀光了城里所有的反对者,包括祭司。他们已经不相信神灵,从不举行祭祀仪式,尤其是那个城主,他是亵渎者,是神灵的敌人。”
牛伟邦一直在查找这些谣言的源头。
雷角城不大,只要有决心,从区区几万人里筛查目标其实很简单。亲卫队前前后后抓了一百多人,严刑拷打,绝不放过,一个带一个,就像文明时代从传销集团最底层往上逆推,三角形顶端最终定格在一个叫做“阿芬”的女人身上。
阿芬老了,抗不住刑讯,扎了几次竹签,烫了几次烙铁,结结实实挨了几十鞭子,哀求告饶之下,她承认一切都是自己在背后主使,在泥模板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牛伟邦根本不相信她的供词。
阿芬的确是流言散布源头,却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一个穷酸潦倒的老妇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她怎么会冒着杀头危险前后奔忙?
牛伟邦是个认真严肃的统治者。他亲自旁听了对阿芬的审讯,看到竹签深深扎入她的手指,看着她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也看着她在一次次殴打后被冷水浇醒,死去活来。
“让她休息几天,给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这是牛伟邦当时亲口下达的命令。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她实在熬不过去。死人跟垃圾没什么区别,雷角之王需要真正的口供,抓住真正的幕后主使。
可是现在,阿芬死了。
种种迹象表明她身中剧毒。
牛伟邦脸上笼罩了一层冰冷寒霜。
他是一个对权力有着深刻理解的部族之王。无论任何时候都必须牢牢掌握军队,这是身为王者的基础。由此延伸,监狱、监察机构、各种不同形式的暴力机关,都是构成并巩固自身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牛伟邦从不假手于人,所有相关权力机构统领都由身边的亲信担任。
雷角城监狱的重要性仅次于军队,可偏偏在这里出了问题。
如果随身带着毒药那种东西,阿芬在刑讯之前早就一口吞下。她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不是死扛到底的硬汉。
那些像臭虫一样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已经把手伸进我的禁区了吗?
想到这里牛伟邦就觉得不寒而栗,心中怒火燃烧越旺,眼眸深处充斥着杀意。
流言本身并不重要。
他还没有昏聩到偏听偏信的程度。
如果天浩意图谋反,就不会向自己坦白整个对豕族的进攻计划,不会主动向雷角城军队提供棉衣和手套,包括粮食在内的大量补给,更不会让廖秋带回全新的盔甲制造工艺流程。
究竟是谁在背后扰乱我的视线?
他的目的是什么?
“给我查!”良久,牛伟邦咬牙切齿,发出毫无情感可言的森冷语音:“整个监狱,从上到下,一个一个的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给了她毒药,究竟是谁在跟本王作对?”
亲卫队的执行效率极高。一个多钟头以后,离开监狱返回城主府的牛伟邦收到消息昨天夜里负责值守的两名狱卒死了,亲卫在他们家里发现了尸体,同时还有死者的家人,全部横死,一个不剩。
可怕的感觉瞬间涌入大脑,牛伟邦觉得手足冰凉,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潜藏在暗处的对手显然控制了局势,拥有比自己想象中更强大的力量。已经不仅仅是谣言那么简单,他们谋求的东西应该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多。
也许是整个磐石城,或者雷角城,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这个部族之王。
无数念头在恐惧支配下蔓延开来,就像沿着主神经脉络急剧分叉的神经末梢,所有末端都结出了猜忌的黑色果实。牛伟邦忽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早早派出族中主力,也许根本就不该打这一仗。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话。如果连雷角城的安宁与稳定度无法维持,打再多的胜仗有什么用?我要那么多的豕人俘虏做什么?
整整一个下午,牛伟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直到晚上。
他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眼前一片迷茫,仿佛被大雾笼罩,混沌不辨方向。
……
巫源的私宅位于雷角城西面,这里是城内的富人区,周围邻居不是祭司,就是统领。
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很宽敞,六个燃烧正旺的炭盆分别放在屋角与墙边。这座建筑设计精巧,有特殊的供热空心层,虽然外面天寒地冻,房间内部却温暖如春。
巫源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拿起摆在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
这段时间他一直呆在雷角城,没有像从前那样以赤蹄城为家。
族巫的身份很重要。尽管牛伟邦不喜欢巫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但每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临之际,雷角之王不得不拉下面子,下令召回巫源,主持各种祭祀仪式。
巫师和祭司是神灵在人间的代言人,他们的身份无可辩驳。
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巫源感到心情畅快。无论节奏还是结果,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亢奋。肾上腺素激增效果导致大脑运转速度加快了许多,思维也变得更加清晰,就连酒精也无法产生阻碍作用,纯粹只是兴奋的增效剂。
谣言释放的很成功。
巫源知道牛伟邦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智慧超群的部族之王。像他这种人不会随便被几句谣言改变内心想法,更不会轻易怀疑并改变手下重臣的身份地位。达到一定高度的统治者需要辅佐者,甚至是一个庞大的辅佐集团。其中偶有个人犯错,降下的责罚必须考虑各种因素,而不是简单的杀头、抄家、灭门。
磐石城主意图谋反。
这是构成谣言的核心,却不是巫源想要引起牛伟邦重视,达到根本目的的核心。
他知道牛伟邦不会相信这种攀诬。
那个叫做天浩的年轻人实在太聪明了,种种行为举动与他的年龄毫不相配。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私心,前后几次大战随随便便就把功劳让了出去。磐石寨附近与其交好的村寨头领一个个鸡犬升天,不是得到姓氏赏赐,就是得到更多的人口,甚至连距离遥远的汨水城也加入这张关系网,形成一个庞大的联盟。
很多贵族对天浩得到的好处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天浩的姓氏很卑贱,因为“牛”这个姓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按照各人身份尊贵程度,分为简单与复杂两种。主要体现在书写方面:像天浩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新晋城主,他的姓氏书写模式笔画简单,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牛”字。如果是身份尊崇,祖上有着悠久历史的高级贵族,书写模式会很复杂,是一个笔画很多的象形文“牛”字。
其实这些事情天浩早已知道,宗光与他无话不谈,然而贵族的小把戏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他们绞尽脑汁努力抬高自己,与旁边的人分出等级,却不知道这种做法实在令人讨厌,甚至有很大几率转化为憎恨。
天浩得到的好处是人口。前后几次大战,磐石城人口数量急剧攀升。从普通村寨到万人城市,他花了两年时间。现在,只要打赢豕族,泌水城和雷角城都能分到大量战俘,磐石城的人口更更超过十万以上,成为毫无悬念,真正意义的大城。
诬陷他造反是最好的做法。
话传得广,听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不信。
当然,牛伟邦可能是个例外,他相信并作出反应的几率很低。
所以巫源必须从其它方面给予牛伟邦更大的困扰,搅乱他的思维,然后在适当的时候露出少许“痕迹”,引导他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巫源从一开始就没对阿芬抱有太大希望。雷角之王是个铁腕统治者,他想要做的事情必须毫无折扣执行。追查流言源头很快就会找到阿芬那里,她根本逃不掉。
只要她在审讯阶段死死咬住没有幕后主使,在巫源看来也就够了。
这其实就是事实真相没人指使阿芬,她只是在家里发现一个装满腌肉和棉布的口袋。里面有一块泥模板,刻在上面的文字告诉她:只要把留言下方的话说出来,讲给更多人听,你就能得到更加丰厚的报酬。
半信半疑的阿芬尝试着做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里找到一个更大的口袋,里面同样装满了腌肉和棉布。
前前后后,她得到了很多奖励。
但她从未见过留下这些东西的人。
阿芬真的没有撒谎,她在审讯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可是没人相信,即便是自认为英明的雷角之王也认为她在撒谎,有所隐瞒。
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
巫源熟悉牛伟邦的很多生活习惯,知道他的弱点。英明的王者总会给下层民众更多的机会,哪怕是杀人重犯,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机遇,也能得到伟大的王下令赦免。
事情发展与巫源预料中完全一样:阿芬没有死,她奄奄一息被送回牢房,牛伟邦给了她更多时间考虑,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巫源接下来的动作是买通狱卒毒死阿芬。
紧接着,狱卒也死了。
整件事情到这里彻底中止,硬生生被人掐断了线头。
这让牛伟邦感觉很糟糕,就像一把沙子牢牢攥在手心里,却从指间缝隙里缓缓流下,一点点缩小可控的范围。
现实是击垮信心的最佳武器。
当一个人发现熟悉的生活环境突然出现了碎片,扎破自己的皮肤,流出鲜血。尽管这种扎伤不致命,甚至连微恙都算不上,但他总会心存芥蒂,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
第二百零五节 指责
牛伟邦会杀了天浩吗?
答案是否认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还能向从前一样信任天浩。
雷角之王肯定知道关于磐石城主逆谋造反的谣言统统都是谎话,但他无法拔出种在心里的那根刺监狱里出现了叛徒,谁能保证这种疏漏不会蔓延到身边的亲卫队?如果连发誓效忠的人都不能相信,那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天浩表示忠诚的各种行为举动,在牛伟邦看来都有可能是故意伪装。
这就是巫源想要的结果。
他没有足够的权力控制一切,但他是神灵的代言人,知道如何利用手上的资源。有些时候杀人不需要用刀,一两句话,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但这还不够。
酒壶很小,巫源数着数,总共喝了六杯。
磐石城的苹果酒味道不错,很甜。
略微庆祝一下,并非放纵。带着一点点微醺的感觉最好,这重程度的酒精摄入量刚好可以刺激大脑,保持兴奋状态,却不会丧失冷静。
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巫源知道那是身边的亲信。身为族巫,他不缺跟随者,杀了一个有两个,多杀几个还有更多。
神灵是一面旗帜,比王更高级。
站起来,走过去,拉开房门。亲信跪在外面,额头紧贴着地面,卑微的声音里透出绝对尊崇:“大人,马车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走吧!”巫源淡淡一下,随手在亲信躬起的后背顶端轻触了一下:“神灵已经看到了你的努力,你会得到通往天国幸福之门的阶梯。”
有人求现世,有人求往生,还有人希望死后进入天国,虽然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感谢神灵,感谢大人。”他的腰比刚才更加弯曲,几乎整张脸贴在了地上。
该去赤蹄城了。
这是巫源两天前就对外界释放的信号。他是族巫,雷角城这边的祭祀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族中各出城寨的相关祭典。这是一个漫长辛苦的历程,如果老老实实按部就班一个个城寨顺序做完,明年春天也就到了。事实上,无论任何族群的巫师都不会这样做,顶多是挑着主要城市进行祭祀。小型村寨有自己的做法,当地祭司就能胜任。
这借口很充分,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没人知道巫源此行的目的地是獠牙城。
“磐石城一定会在战争中崩溃。年轻人,你会摔得很惨,粉身碎骨。”
……
豕族领地,黑牙部,常丰寨。
这座寨子遭到毁灭性破坏,周边寨墙有四处破口,寨门几乎被粉碎,两侧木质围墙被推倒,入口宽度扩大了三倍以上,整体长度超过上百米。
战斗已经结束。
手持战刀的牛族士兵以小队为单位,在一个个房间依序搜索。没能来得及逃走的人纷纷从藏身处被拖出,枪尖和长刀威胁着他们在中央空地上集中,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稍有异动,警惕的士兵立刻冲过来狂扇耳光,打得嘴角流血,面部肿胀。
老人和女人混在一起,儿童也在其中。想要逃走是不可能的,所有俘虏按照人头编号,每十个人为一组,壮年男女与老弱一起混编,任何人只要有异动逃走的行为,所有人一起受罚,当众处死。
这绝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广场四周已经竖起五十多根木杆,上面插着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不管有罪无罪,发现有人逃跑却不及时报告并加以阻止,冷酷无情的连坐制度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现实。
杀戮仍在继续。
受伤的常丰寨豕人被一个个带出来,由牛族十人首这一级别的队长和统领进行甄别。伤势较轻的可以留下,加入战俘团。重伤者必须死,他们的手脚在战斗中被砍断,无法行动,就算侥幸活下来也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何况他们不是牛族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这是北方蛮族所有部落在战争结束后的必须环节。死者是对活人的犒赏,据说在遥远的古代,蛮族祖先在获胜后还会大规模杀俘,以满足麾下军队所有人的要求。
宗具对常丰寨宽敞的议事厅很满意。他坐在临时安置的椅子上,笑呵呵看着双手被反绑站在面前的寨子头领:“考虑得怎么样?投降吧!”
这是一个勇敢的豕人,也是一个看似可以争取过来的豕人头领。
他在战斗中表现很出色,非常英勇:腹部被刺了一枪,肩膀侧面被射中两箭,尽管如此仍不愿意后退,连续带领所剩不多的豕族战士打了个反冲锋,差点儿把已经冲进寨子的牛族军队杀了出去。要不是宗具手下的统领及时增援,想要攻下常丰寨还得花费更多时间,付出更多伤亡。
受伤的头领腹部裹着绷带,尽管很厚,仍被大量渗出的鲜血染红。因为流血过多,他看上去很虚弱,一直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很冷,有种控制不住随时可能被冻死的感觉。
外面本来就下着雪。
他没有直接回答宗具的问题,摇晃着身子,睁大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对面的一个豕人。
“我……我认识你。”他大口喘着粗气,愤怒和恐惧早已随着时间变淡,内心深处的震惊逐渐平复,变成了困扰思维的不解:“十多年前,在獠牙城……大王的生辰,所有部落……所有寨子头领带着礼物前往庆祝,我和你坐在一起,你……你的名字……让我想想你叫什么……你……”
身材魁梧的豕人右手杵着长刀,安静地注视着他,沉默片刻,略点了点头:“你的记性不错,我叫黑齿。”
“对……没错……就是,就是这个名字。”受伤的头领用力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发出凶狠愤怒的低吼:“为什么你会站在他们那边?牛族人……你什么时候投靠了他们?你……你是叛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黑齿活动了一下被盔甲束缚过紧的左臂,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微闷响:“我不想死。我也是头领。我得让下面的人吃饱肚子。我以前是钢牙部的人,地里种的庄稼不够吃,每年还要交给族长一大批麦子。我知道投降是一种耻辱,可是我能怎么办?就为了区区一点儿所谓的忠诚,眼睁睁看着全寨人饿死?”
受伤的豕人头领眼眶里血色更浓,他发出愤恨到极点的颤音:“如果不是你们带路,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这儿。你们还冲在最前面,帮着牛族人杀害自己的同胞。你……这是背叛!”
黑齿淡淡一笑。在磐石城呆了这么久,见过无数新鲜事,被天浩委派的政治委员连续多次洗脑,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莽撞冲动的村寨头领:“随便你怎么说,那是你的自由。如果我死了能让崮山寨其余的人吃上饱饭,那么我也认了。”
“大王从未亏待过你。”受伤的头领脸上浮起悲痛:“他邀请我们参加生辰寿宴,那是……那是我感觉最辉煌的时刻。”
“那是你的想法。”黑齿的声音没有欺负,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种事情他见多了,也曾被很多豕人指责,他此刻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感觉就是一台机器,只知道执行命令。
他不会帮着劝降。
磐石城、雷角城、汨水城三支大军各有统帅,为了方便作战,天浩向另外两支友军各派出了一千名豕人战士。黑齿牢记着出发前天浩的再三叮嘱除了作战之外的任何事务都不要参与,哪怕宗具或宗光要求你这样做也必须拒绝。你只是一名战士,不要参与你不熟悉,甚至是完全陌生的政治斗争。
黑齿不知道什么叫做“政治”,他的思维很单纯天浩把自己从豕族这个烂摊子里解救出来,他给了崮山寨所有人吃饱并活下去的机会,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无法赢得好感,让自己产生追随的意愿,那他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领袖。
年轻的宗光没什么耐心,他对这种看似没有效果的劝降已经失去了兴趣。拔出佩刀,用力架在受伤头领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一句话,你到底投不投降?”
豕人头领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神情随之变得呆滞,带着深深的悲伤和无奈缓缓抬起头,偏转了一下身子,看着站在对面的宗具:“……你保证放过被你们抓住的所有人?”
“当然。”宗具笑意温和:“我从不对放下武器的人动手。”
“你得给我们粮食。”豕人头领显然失去了反抗到底的决心,与其说是被黑齿一番话说动,不如说是他自己对生活和未来产生了新的想法:“还有衣服,这个冬天太冷了,你们要带着我们离开,就必须给老人和孩子足够的衣服,否则他们会在路上冻死。”
“没问题。”宗具缓步上前,面带微笑:“看来我们之间已经达成共识。接下来,就该轮到你去说服外面那些人。”
战斗已经结束,所有被抓住的豕人集中在空地上。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举手投降,很多人不太情愿,他们目光凶狠,如果不是顾忌牛族士兵迁怒于自己的家人,还有那种该死的连坐制度,很多人都会寻找机会逃跑。
受伤头领从屋子里走出的时候,聚集在空地上的豕人纷纷发出惊呼,平静的状态被打破,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没人说话,所有豕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宗具站在受伤头领身后,双手交叉握在身前,他淡淡地笑着,低沉的声音只有站在旁边的宗光才能听见。
“这是一个挺有威望的家伙。”
宗光下意识抓住插在鞘中,斜跨在后腰上的战刀握柄,疑惑的声音不并高于父亲:“那您还留着他?”
“他对我们很有用。”宗具慢吞吞地回应着,往旁边迈了半步。这时候天空中的云层没有之前那么厚,一缕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大地,豕人头领高大的身体挡住了这点在寒冷冬日里极其珍贵的温暖,宗具不想让他独自尽享。
宗光没有问下去。
受伤头领开始对站在台阶下的豕人讲话。
内容很简单,不外乎是说明目前的情况,让大家放下武器投降。
宗光紧张的心情逐渐松缓下来。父亲说得没错,劝降这名头领是一步好棋。只有让他活着,豕人俘虏们才能安心。
无论是否愿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毫无悬念。接受事实的豕人俘虏们情绪虽然低落,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满面激愤。宗具笑着对守候在旁边的亲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快步走下台阶,对下面的十人首和百人首低声交代命令。
一个个豕人小队很快排成行列,按照顺序,接受牛族人分发的食物。
每人两块杂合面饼。
汤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士兵们正在归拢各种战利品,战死者也被集中到一处堆放。北方蛮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厨师,肉汤很简单,剁碎切块,扔进大锅里加水熬煮,有条件就放点儿盐,否则就是一锅泛着白腻泡沫的腥味开水。
食物能安抚情绪,何况这种杂合面饼子味道很不错,有肉有盐,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豕人俘虏的紧张和不安。
宗具一直在微笑,当着所有俘虏的面,他握住了受伤头领的手,像多年未见老友那样轻轻摇晃,左手顺势攀上对方肩膀,亲热地拍了几下。
豕人头领表情不太自然,他很不适应这种场合,嘴唇张开好几次,却没能发出声音,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
“我们是朋友。对于愿意合作并服从的人,我不会亏待他。”
宗具笑道:“来吧,先吃点儿东西,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所有豕人俘虏都看见头领转身随着宗具走进房间。
投降了也好,至少能保住性命。
牛族人的伙食不错,没准跟着他们能比现在过得更好。
第二百零六节 政治
走进房间的时候,豕人头领感觉身后光线忽然变暗,他本能地转身看了一眼,发现一名强壮的牛族士兵关上了门。
紧贴在身边的牛族亲卫队长迅速转身,灵活的左臂从受伤头领身前绕过,仿佛一条牢固的钢索,反向以臂弯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同时抬起左腿,曲起膝盖,狠狠顶住他的后腰。
两名牛族战士配合非常默契,分别抓住受伤头领的双手,以强劲的力量锁死手腕,像拧螺丝那样旋转近一百八十度,向上反推。绷紧到极致的韧带没有丝毫松缓缝隙,臂骨和腕骨当场错位。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毫无预兆,受伤的豕人头领睁大双眼,被死死卡住的喉咙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是发出声音。他只能拼命扭动身体,从鼻孔深处发出痛苦恐惧的闷哼,音量是如此之小,连周围的人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说是被厚重房门阻隔,距离超过三十多米的豕人俘虏。
挣扎中,豕人头领看到宗具缓步走到自己正面,他仍在微笑,只是笑容深处多了一些讥讽的意味。
他想杀了我,他们要我的命!
这念头牢牢占据了大脑,可怕的想法正在演变成现实一名牛族战士拔出匕首,一把扯开裹在豕人头领腹部的绷带,朝着肌肉外翻的三角形伤口中间狠狠捅入,控刀的右手迅速朝着左右两边摇晃,灵活地转了几圈。
豕人头领感觉自己的肠子被割断了,肝脏也被可怕的锐利固形物搅得粉碎。神经抽搐是如此剧烈,直插体内的刀尖甚至碰到了脊椎,他拼死挣扎,却被力气很大的亲卫队长死死扣住咽喉,最后的回光返照只持续了不到三十秒,他先是身体猛然一僵,随即如沸腾的开水高速升腾泡沫那样急速乱颤。窒息与致命伤同时发挥作用,抖动停止的同时,他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气息。
宗具低头注视着侧躺在地板上的死者,叹了口气:“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黑齿站在旁边,感觉这话很怪异,就像犯了错的人对神灵做着忏悔,语调口吻之间却带着一丝调侃。
“给他包装一下,至少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宗具慢慢搓着双手,那模样活像浸淫赌道多年的老人摸着麻将牌:“动作轻一点儿,仔细点儿,把地上的血擦干净,不能被外面那些家伙看出问题。”
宗光有些发怔。
从走进房间事情突变到现在,他一直努力控制情绪,没有说话,没有动手。
他不傻,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的安排,只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很糟糕,而且宗光找不到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他抬起头问:“阿爹……他……他已经投降,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不是我要的那种人。”宗具后退了一步,避开地板上蜿蜒流淌过来的暗色鲜血:“其实我对他没什么兴趣,我要的是外面那些俘虏。”
“……直接招降他们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宗光还是不太明白。
宗具笑了。
面对儿子,他的笑容没有讥讽和虚伪,只有来自父亲的慈祥与关爱:“这人是个勇士,他死战不退。我们攻进来的时候,他带着几十个人拼死反抗,给其他人争取时间逃出去……这种人身上有真正的领袖特质,容易受人拥戴。”
宗光一点就透,他恍然明悟:“所以他必须活着?”
“暂时活着。”宗具表示赞同,补充道:“两千多豕人俘虏不是一个小数字,他们能派上大用场,战争的意义就在于此,获胜者通过掠夺强大自身,态度强硬拒绝投降的失败者当然要死。只是在此之前,他得发挥应有的价值。”
“这家伙说话很管用。”宗具低头看了一眼地板上逐渐变冷的尸体:“他给我们省了很多麻烦,否则外面那些俘虏不会这么容易服从,就算连坐斩杀,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怨怒。”
“既然这样,为什么阿爹你要杀了他?”绕了一圈,宗光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
“打动人心最直接的做法是给予好处,要么给他权力,要么给他好处。如果是普通平民,他们索取的利益不会太多,十人首,或者百人首就行。但他不同,他本身就是这个寨子的头领,真正的千人首。本身的起(和谐)点很高,往上走的空间就很有限。我承认他的确能力出众,这样一来他要的东西会更多。比千人首更高的职位是万人首,我们辛辛苦苦打下一个寨子,得到两千多豕人俘虏,结果还得再填进去八千人,凑够一万,让出一个城主的位置,就为了得到他模棱两可,也许连血誓也不愿意发下的所谓效忠……呵呵,这样做,有意思吗?”宗具用看小孩子的表情看着宗光。
“所以他必须死。”宗光觉得大脑里被打开一扇门,很多此前想不通的症结豁然开朗。
“就算死了也不能让外面那些俘虏知道是我们干的。接下来要对他进行伪装,制造出伤势过重致死的假象。反正他已经完成了我们需要的工作,无论任何一种原因,只要接受了投降的现实,反抗战斗的想法也就随之消减。俘虏都知道他受了伤,以这个为借口谁也无话可说……呵呵,这就是政治。”宗具笑着抬起右手,冲着儿子翘了一下大拇指:“你还年轻,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黑齿在旁边从头到尾看到了一切。
他一直没有说话,嘴唇闭得很紧,就连呼吸节奏也刻意压制,没有发出声音。
不寒而栗。
阿浩说得对,这种事情太过于深奥,前后转换令人猝不及防,难以接受。
我还是老老实实干我的本行,一个重步兵统领。
……
巫源没有进入赤蹄城。他带着卫队日夜兼程,很快离开了牛族领地边界,前往豕族首都獠牙城。
前后两天的功夫,巫源深刻理解到“世事无常”这四个字的真正意义。
这是一个野蛮蒙昧的时代,在原始的基础上,很多事情不会以你想象中应该的模样进行。
磐石、雷角、汨水三城联盟对豕族展开军事行动是一个秘密。虽然参与者众多,数十万军队集中、行进、展开及后勤支援规模庞大,很难像文明时代战争那样做到全方位保密,天浩仍然尽全力保持平静的态势,至少在全面出兵以前,磐石城上上下下恪守保密原则,哨兵对每天出城的人仔细检查,尽量不透露消息,让对手察觉。
宗具和牛伟邦在这方面也做的很不错。尤其是牛伟邦,前后两次发兵均以“冬季整训”为由,除了身边的亲信,谁也不知道雷角部主力军队在什么地方,究竟在做什么。
从雷角城一路行来,巫源敏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沿途经过的村寨人数太少了。他特意走进几个寨子仔细询问,得到的答案都一样大王下令集中军队整训,听说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整训很正常,为了保持战斗力,牛族战士常年都会进行类似的大规模训练。巫源性格多疑,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他立刻派出身边的心腹,前往附近的其它村寨进行打探,得到的回复都一样,毫无区别。
可怕的猜想从脑海深处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
牛伟邦要对付谁?
他的目标在哪儿?
所有这一切会不会与豕族有关?
这个世界没有网络,没有电报电话。
现在是冬天,地面积雪深厚,减缓了移动速度,就算带着马也快不了多少。
凭着自己的直觉,巫源改变了最初的目标,转而前往獠牙城。
进入豕族领地,打探到的消息更多了。
战争已经爆发,雷角之王的大军先后攻破了多个村寨,大批战俘被押往后方,获胜的军队正在短暂休整,集中力量对付下一个目标。
巫源感到深深的懊悔如果自己没有与牛伟邦翻脸,仍然留在雷角部权力中枢,这些消息对自己来说根本不算秘密。
他竟然躲着我,避开我的眼睛和耳朵,独自进行这么大的动作。
强烈的怒意如电流般贯穿全身,很快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这意味着牛伟邦不再相信我,甚至将我从权力中心一脚踢开。
他竟敢攻打豕族?
这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整个雷角部才十几万人,豕人的战斗力众所周知,鸡蛋碰石头的对比并不贴切,核桃砸榔头的说法勉强合适。
对了,还必须加上磐石城,那位年轻的城主心高气傲,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少得了他?
说不定,就是他的主意!
巫源感到事情正在失去控制,他懊悔在雷角城呆得太久了。散布谣言的计划在他看来是一步好棋,能在牛伟邦心里种下一根刺,对年轻的磐石城主产生忌惮。可是这样做的弊端同样明显,那相当于自我封闭,白白在雷角城浪费了好几个月,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巫源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座下的马。
“该死的畜生,跑快点儿!”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愤怒,被欺骗的心理像爪子一样在大脑深处撕出血痕。我本该掌控一切,整个计划必须按照我的意志展开,可现在都被打乱了,就连豕族这个在巫源计划中占有重要比例的倚仗,也陷于深深的危险之中。
老天爷从来都很青睐执著顽强的人,哪怕他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豕族领地广大,三城联军在战争初期各自进攻的目标不同,再加上相互间原始落后的联络方式,不可避免出现了无法控制的行进间隙,就像电脑模拟游戏屏蔽对方所在的战场迷雾,笼罩着只有数十人的巫源团队,成功避开了侦查哨,进入了獠牙城。
……
国师府邸。
见到巫源的时候,豕族国师巫鬃吃了一惊。
原本那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不见了。眼前的巫源披头散发,又脏又臭,天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浓烈的汗味被衣服吸收,形成一股令人掩鼻的恶心气味。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甚至还有明显的擦伤。衣服又脏又破,尤其是腿胯之间的部位有大量磨损,甚至透出少许肤色。
巫鬃没有窥(和)阴(谐)癖。
巫源从进来以后一直保持双脚分开的姿势。
连续几天骑马没有休息,他感觉自己快要活活颠散了架。不顾一切保持速度,再好的马也受不了,巫源不得不抛下一半的人,让他们步行赶来,自己带着护卫来回换马,尽管如此,仍有好几匹活活累死,扔在路上。
两条腿只能张开,无法合拢,否则皮肤接触,火辣辣的疼。
“大国师,豕族有危险,您必须立刻出兵,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巫源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紧张到极点。
巫鬃眼皮跳了一下,缓缓皱起眉,很不高兴地问:“到底怎么了?”
巫源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反问:“怎么……您没收到消息吗?”
“什么消息?”巫鬃开始对巫源产生了一丝反感。
“牛伟邦发兵攻打豕族,他派出了雷角部的主力,倾巢而出……难道,难道您真的不知道吗?”巫源立刻想通了其中关键。
过于广大的领地导致消息很难在短时间内传递。现在是冬天,到处都是积雪,不要说是人类,就算凶猛的野兽也很少在这种时候外出猎食。秋天的收获能维持一段时间,豕人的体量比其它部族高大,粮食需求也更多。为了减少消耗,他们在整个冬天都是能不动就不动,尽可能少吃,就像蜷缩在窝里的冬眠物种。
巫源不知道牛伟邦到底派出多少军队,但推测下来应该不少于八万,再加上磐石城的力量,总体实力至少在十二万以上。
以有备打不备,倾巢出动,豕族领地内部区区几千人的村寨根本不是对手。他们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就像孤零零的礁石,被涨潮的海水迅速吞没。
第二百零七节 烈牙城
天浩上次对付钢牙部就是这么干的。
先对付外围的小型村寨,封闭消息,然后集中力量攻击核心城市。战斗时间持续不长,攻势迅猛,猝不及防的豕人抵挡不住,瞬间崩溃。
这招很管用,所以这次又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巫鬃面色阴沉,她侧过脸,避开从对面直接冲进鼻子的那股臭味:“你大老远赶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有机密告诉我,就是这件事?”
“国师您一定要相信我,牛伟邦已经出兵,我来的路上差点儿遇到他们。”巫源急不可耐,音量不由自主提高。
“他们攻打的是哪个部落?”巫鬃问得很直接,透出浓浓的怀疑。
“烈牙部。”巫源对此非常笃定,手下亲信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烈牙部?”年迈的巫鬃发出冷笑,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讽:“我没收到烈牙部的求援,”
巫源很精明,他立刻明白了巫鬃的想法,急忙辩解:“大国师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您必须马上出兵,否则就来不及了。”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如果您不相信,现在就派出哨探前往烈牙部,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把消息带回来。”
巫鬃认真地想了很久,饱含阅历的眼睛有些浑浊,仔细观察着巫源。
“你是牛族人。”良久,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巫源的反应很快:“您不相信我?”
“我们都是巫师。如果是别的事情,我会倾向于你那边。可是说到战争……呵呵,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情过于儿戏了吗?你是雷角部的族巫,偏偏是你来报告牛伟邦正在攻打我们的领地……换了是你,会相信吗?”巫鬃眼神中的嘲讽意味更浓了。
“我不喜欢牛伟邦,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他的人头做成骨碗。”巫源已经平静下来。
他说得很直接,巫鬃眼里的怀疑正在消失,却没有散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那句话:你毕竟是牛族人……好吧,你说烈牙部有危险,你们的人打到哪儿了?我当然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总得有个大体的方向吧!”
“你们”这个词在巫源听来颇为怪异。他没有计较,略微思索,沿途经过的行进路线在脑海里出现。
“他们在西北方的……”
话未说完,一阵混乱的脚步和嘈杂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静。房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巫鬃身边的近侍拖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跑进来。
“怎么了?他是什么人?”巫鬃脸色骤变,从椅子上站起来。
为首的侍卫队长神色严峻,恭敬地行了一礼:“启禀国师,他是烈牙部派来的信使。”
前后几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巫鬃心里再无怀疑。她连忙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脚步轻快,根本不像是几十岁上了年纪的老妇。他凑近长途跋涉明显已经脱力的信使,又惊又怒连声追问:“快说说,烈牙城现在情况怎么样?”
信使胸口急剧起伏,颤抖的声音难以连贯:“……烈牙城……被牛族围攻,大王派我……向大国师求援……尽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
烈牙城战斗比想象中结束得更快。
豕人特殊的相貌决定了他们无法被任何外族模仿。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基因传递,相互之间的认同感就此产生,哪怕不是同一个分部的豕人,仍会产生“他是我同族”的想法。
来自文明时代的天浩深知封锁消息的重要性。他宁愿分薄兵力,也要派出大量哨兵在战线外围游走。祖木在虎族领地经营的生意很不错,前前后后送回来六百多匹马。天浩从中挑出一半用于繁殖,另外一半组建游骑兵。
几千人的村寨,几万人的军队强推过去,顷刻之间被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会剩下。
后备部队展现出极高的工作效率。在前一阶段的战斗中,总共俘虏了多达四万余豕人,经过初步思想改造,他们很快接受现实,在少量牛族战士押解下,离开世世代代的居住地,缓缓朝着北面的磐石城而去。
古代军事史上有过无数次战俘暴动的的例子。在天浩看来,这些可怕的案例无法成为这个特殊时代的危险依据。从某种方面来看,北方蛮族是一个整体,所有族群都会派遣最优秀的战士共同扼守锁龙关,相互之间的争斗虽由各部落上层贵族主导,对底层平民却影响不大。无论谁胜谁败,只是交换利益,反正王座上那个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替换,牛族、虎族、狮族、豕族、鹿族……只要老百姓能吃饱肚子,他们从不计较。
唯一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盘踞在大陆南方的白皮,以及黑鬼。
当了俘虏还能吃饱,这种事情在豕人看来难以想象,甚至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当然,吃到满饱是不可能的,最多八成,或者七成。关键在于牛族人提供的食品味道很不错,有油盐,还有肉。
对一些生活穷困的豕人来说,这已经是年节时候才能吃上的美味。
天浩做在烈牙城王宫高大的王座上,看着几名士兵分别抓住烈牙王的两只手,踩住他的背,将他紧紧按在地上,天狂将长柄战斧高举过头顶,带着无可阻挡的狂暴力量劈下,头颅离开身体,带着喷洒而出的热血,远远滚落。
平时对民众闭锁的王宫大门敞开着,集中在广场上的所有豕人俘虏都能看到这一幕。
杀人是一种必要的统治手段,只有残酷的刑罚,加上死者的尸体,才能慑服活人的大脑。
攻陷狂牙城同样的方法适用于烈牙城,区别在于混进城市的磐石城豕人数量没那么多。财帛动人心,只要给出足够的好处,城卫军厨子的位置不难得到。大把的麦角菌干粉洒下去,坚固的城门形同虚设。
王宫内外到处都是士兵,强壮的牛族战士与豕人战士混编成小队,监视着上万名战俘聚集的广场。弓箭手占领了制高点,张弓搭箭,警惕寻找潜藏的危险份子。
大殿和台阶上到处是血,更有面积大到上百平米的暗红,醒目的血痕从远处一直拖到近处,附近还有几具尚未处理的尸体。他们的头颅被砍下,光秃秃脖颈端口露出森白色骨头,负责行刑的牛族战士肩扛战斧,漫不经心用脚踢开散乱的骨头碎渣,几个强壮的豕人战士脱掉盔甲,高挽衣袖,抓住尸体胳膊或腿脚,费力地拉往广场右侧。
那里堆起很多临时土灶,大锅里烧着水,已经沸腾。
大殿外的平台上,四十多个豕人俘虏并排站在那里。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不等,甚至还有尚未成年的孩子。所有人反绑着双手,全服武装的士兵在旁边看管。
碎齿迈着沉稳矫健的步伐,穿过大殿,径直来到王座前站定。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对着天浩行了一礼。
“尊敬的城主,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吗?”
天浩看了一眼被侍卫从地上捡起,装在银质托盘里,送到自己面前的烈牙之王头颅。
这家伙究竟叫什么名字?
凝神思考片刻,天浩决定放弃这种无用的烧脑行为。没必要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何况这家伙的身体已经被卫兵拖走,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区区一颗人头……外表狰狞,外表凄惨,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毫无意义。
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挥动了一下,天浩淡淡地发布命令:“开始吧!”
碎齿略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出殿外,站在那四十多个豕人排成的队首,发出洪亮威严且令人畏惧的狂吼。
“城主有令,行刑!”
被绳索捆绑的战俘们立刻脸上变色,他们挣扎着大声哭喊。
“求求你,不要杀我。”
“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烈牙部的万人首,是真正的贵族。”
“饶了我吧,我是烈牙之王的弟弟,我是下一任王位继承人,我愿意跟你们合作,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会服从。”
“我要见你们的城主,我要见你们的王。”
“我愿意侍奉任何男人,无论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发发慈悲吧……”
碎齿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宽容,寒冷天气仿佛冻结了他的面部肌肉,紧闭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眼眸深处释放出不屑一顾的傲慢。
他发过誓,磐石城主是唯一的效忠对象。主人的命令已经下达,这些人的命运已经决定。
锋利的钢斧一次次挥起,一次次落下。金属劈碎人骨的声音是如此惊悚,无论哭泣、哀求、谩骂、呆滞……一颗颗人头滚落,各种各样的表情在死者脸上凝固,旁边有卫兵将他们收拢聚在一起,堆成一座三角形的山。
天浩坦然坐在王座上,双手摆开,庄重的目光越过大殿外侧的刑场,注视着远处灰暗的天空,以及天幕下密密麻麻,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俘虏。
烈牙之王以下,整个王族所有的血裔、万人首、千人首、身份尊贵的族巫,包括王后及其家人,无一例外,全部处决。
只有平民才能成为战利品。
投降的贵族在天浩看来毫无意义。想要得到千人首的效忠,就必须让他成为万人首。想要的万人首的效忠,就必须给他更高的位置。这是一笔怎么看都不划算的交易,磐石城养不起这么多的大人物,这些人不会因为保住一条命就对天浩感激涕零。只要他们活着,就是最大的不稳定根源。
小孩子也留不得,尤其是烈牙之王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悯其幼代其养之”的确是文明时代令人称颂的高洁行为,然而狼就是狼,它的本性是吃肉喝血,等到主人年老力衰,畏伏多年的野兽就会露出獠牙,报仇雪恨。
磐石城的军事编制有“战狼”这个特殊单位。被驯化的黑嚎狼很听话,它们成群结队,数量多达六百多头。烈牙之王的儿女皮肉细嫩,它们很喜欢,吃得很开心,不断发出“呜呜”的欢快嚎叫,很快就把主人赏赐的美味争抢一空,连残留在地上的血也没有放过,舔得干干净净。
该死的人都死了,周围一片死寂。
天浩按住王座扶手,缓缓站起,迈着方正的步子,离开王宫,走出殿外。
风像野兽一样呼号,吹起大片雪花,在烈牙城上空形成翻滚的白色狂浪,上下飞舞。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主人。”
“服从我的,必将得到食物和衣服。你们已经看到逆谋者的下场,他们的尸体属于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你们喜欢任何一种方式,那都是你们的自由。”
“没有豕族和牛族之分,你们都是我的子民。”
“神灵在上,它见证了我的胜利,见证了我的辉煌。你们将跟着我走向明天,走向幸福。”
台阶正前方安装着几十个铁皮喇叭,形成特殊的扩音效应。这是天浩从多次实验中得出的结论:只要位置合适,体量够大,话筒拿在手里与摆在脚下没什么区别。尤其是十几只铁皮喇叭围成环状,站在圈子中央说话,扩大的音量足以让整个广场所有人听见。
无论他们是否理解。
无论他们是否明白。
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
接下来,把一切交给时间,慢慢等待。
下一个目标是豕族首都,獠牙城。
……
信使拼命赶路抵达獠牙城,冲进国师府邸报信的时候,狂牙城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巫鬃对这可怕的消息感到难以置信,然而信使的身份经过确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整个獠牙城陷入了混乱。
巫鬃顾不上与巫源多说,急急忙忙带着一群手下进宫,面见豕王。
老迈的王者风烛残年,噩耗对他造成的打击比巫鬃想象中更可怕。听完巫鬃的禀报,豕王当场中风,双眼瞪直,张开的嘴唇无法合拢,喉咙深处不断发出颤抖的“赫赫”声,流着口水,仿佛一个失去五感的活死人。
第二百零八节 对策
整个王宫彻底乱了。
美丽的王妃惊慌失措,她跪在豕王的病榻前哀声祈祷。虽然是冬天,她却穿得很薄,细滑的棉布开领衫几乎让整个肩膀袒露,肥胖的腰肢将整件衣服塞得鼓鼓囊囊。野蛮人没有“紧身衣”的概念,但女人们对魅力与诱惑理解显然超越了时空格局,她们知道如何展示自己身体最具吸引力的一面,尽管现实中没有高弹力尼龙,也没有化纤织品。
“大王,求你醒醒,说句话啊……”
她重复着这句话,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如此。
兼职宫廷御医的巫鬃已经来看过,开了一张在她看来应该管用的药方。瑾树果实榨出来的汁、翘翅甲虫的壳、黑芝麻、三岁小公羊的左眼、乌鸦右爪的第二根脚趾、一个体重九十九公斤成年男子雄性象征物卵形物质,只要左边那一枚,切分的时候必须精确,只要四分之一,多一点儿都不行。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煮半小时,再加入十毫升两岁女婴的尿液,让大王混合服下,会有很好的效果。
王妃像疯了一样派人把王宫内外扰得鸡飞狗跳,乌鸦遭了秧,前前后后有数百只可怜的鸟被弓箭射落。小公羊的眼睛装在精致昂贵的银盘里,洗净血水,看着像是堆在一起的怪异葡萄。如狼似虎的王宫卫队在城内设置了几十个临时称量点,不由分说,把所有从附近经过的成年男子统统抓起来过磅,一口气带回来两百多个体重符合标准的倒霉蛋。
王需要你们的蛋!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公开,只能把他们暂时关押在王宫内部,按照大国师的要求,逐一杀死,取出他们体内合用的东西。
喝了很多可怕的粘稠药液,中风瘫痪的豕王丝毫没有好转。他仍然张着嘴,像失能的傻子流着口水,唯一的变化是眼睛终于能够转动,只是看上去很疲倦,无法说话。
整个晚上,王妃都趴在病榻上,满面愁容陪着豕王。
这一幕让很多亲眼目睹的人为之感动,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年轻美丽的王妃比已经发疯的王后更爱豕王。
王妃把所有人赶出屋子,她凑到距离豕王很近的地方,低声抽泣,咬牙切齿,激动狂放如精神病患者,继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视线集中于某个角落久久发呆。
“求求你说句话吧!”
“把王位让给阿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阿年是我们的孩子,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
牛族人发动了战争,继烈牙部之后,风牙部和黑牙部派出的信使也接连赶到獠牙城,向豕王和国师求援。
这些事情在王妃看来实在太遥远了,就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
她只要王位。自己的儿子如果不能成为新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虎视眈眈的贵族和皇室亲族会把自己剁成肉酱,或者被某个强大的家伙据为己有,终日蹂躏。这是失败者的下场,无人例外。
王妃很后悔没能在豕王清醒的时候让他提前写下传位诏书。都怪自己过于谨慎,觉得已经搞垮了王后,不能在短时间内继续向豕王和贵族们施加压力。可这不是我的错啊!上次用了大国师巫鬃进献的那种灵药,豕王的病情明显好转,苍白的脸颊也变得红润,一切都朝着健康方向发展。
仅仅只是一道从烈牙部传来的消息,就彻底击垮了这个老人。
我该怎么办?
我得守着他。
哪怕这个老杂种能保持五秒钟的清醒也足够了。
我只要传位诏书。
我要让我的儿子成为新王。
牛族人、战争、烈牙部……关我屁事?
……
巫鬃给豕王开出的药方并非毫无根据。巫术的神秘在于能够与神灵沟通,得到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启示。在这个巫师兼职医生的时代,对生命的理解没有形成系统学科,构成药方的配料增减取决于患者发病症状瑾树果实汁液对感冒有奇效,乌鸦爪子磨成的干粉能刺激神经(《巫术起源》,特定区域的鸟类有啄食鱼虾的习惯,爪子与一种矿物质含量很高的岩石接触,总之是病理与药物之间的歪打误撞),还有羊眼睛和诡异的人体器官,这些是祭祀仪式上奉献给神灵的礼物,巫源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它们混合在一起,这样做不能说是有错,也绝非故意放毒想要弄死豕王,最多只能算是愚昧。
手忙脚乱的巫鬃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掌控”这个词的理解,其实非常肤浅。
从烈牙部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感到震惊,更令他们感到惊恐的是风牙部和黑牙部,前后三个部族同时求救,意味着战争规模不仅限于一个分部,而是规模更加庞大的族战。
办公地点设在王宫,她第一时间召集城内的所有军事统领。商议的结果并不乐观,几乎所有统领都反对出兵增援那些求救的分部。
“牛族人肯定派出了极其庞大的军队,否则烈牙、风牙、黑牙三个部落不可能同时求援。”
“必须立刻派人与他们取得联系,让他们放弃现有的领地,集中所有军队和剩余人口,全部向獠牙城方向集中。”
“你疯了!决不能这样做。三个部落加起来至少有二十万人。他们是求援,他们遇到了危险,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从容收拾一切。你知不知道二十万涌入獠牙城是什么概念?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到时候牛族大军尾随掩杀,我们会不战自乱。”
“那你说该怎么办?”
“让他们就地死守,等待增援。”
“我们自己都很困难,哪儿来的援兵?”
“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他们必须守住,才能给我们争取时间。”
乱哄哄的会场,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
巫鬃坐在条形长桌首位,看着左右两边不断争吵的统领心乱如麻。她知道自己地位尊贵,这些人也愿意服从自己的命令,关键在于自己对军事方面不是很了解。
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都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可为什么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法相互冲突?
“都给我住嘴!”突然,她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发出暴怒至极点的狂吼:“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成这样,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死寂。
坐在最近位置的万人首鳄齿犹豫片刻,站起来,侧身转向巫鬃,右手按在胸前行了一礼,认真地说:“大国师,目前情况不明,我们应该派出哨探,同时派人向周边各城寨传讯,让他们带着粮食和军队向獠牙城集中。”
鳄齿是现任豕王的族弟,也是王宫亲卫队的统领。他以万人首之位掌控军队,不是普通的城主。
巫鬃的怒意略有消减,她缓缓点了下头:“烈牙部那边该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们没有力量支援他们。”鳄齿眉头紧锁:“城内有三万人,整个亲卫队只有五千人。王城守军的补给来自周边城寨每年缴纳的粮税。大王的直属领地还有两座城市,再加上各个村寨的常备军,只要下达全面动员令,粗略估计总兵力会超过八万人。可问题是,各个村寨之间的距离太远,派人传达命令和全面动员需要时间,他们还要带着粮食赶过来,等到各地军队集中,獠牙城形成防御态势,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巫鬃面露愕然:“这么久?”
鳄齿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我们的军队都摆在王城外围,这种配置其实没有错。如果连外部都守不住,内部防御只是一句空话。但这次牛族人的军事行动出乎意料之外,三个分部派出的求援信使几乎是同时抵达,这意味着牛族人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协调性也很高。他们应该是分成三支军队,同时对烈牙、风牙和黑牙发起进攻。”
“你的意思是……放弃他们?”巫鬃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保住獠牙城唯一的办法。”鳄齿脸上的肌肉扭曲,看起来有些狰狞:“如果我没猜错,牛族这次肯定派出不少于五十万大军,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巫鬃下意识地摇摇头:“据我所知,这次战争只有雷牛部参与,他们的实际兵力没有你说的那么多,在八万至十二万之间。”
“您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鳄齿觉得很意外。
“雷牛族的族巫。”巫鬃瘦骨嶙峋的右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尽可能让表情和声音保持理智:“他亲自送来的消息,比烈牙部求援信使来得更早。”
“这会不会是牛族人的阴谋?”一位千人首统领对此表示怀疑:“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无从判断?”
巫鬃与鳄齿都没有说话。
情况不明……虽然已经派出数百名哨探,短时间内却无法传回消息。目前一切都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令人抓狂。
“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很难打赢这一仗。”沉默良久,巫鬃做出了众人看来最明智的决定:“向其它部族派出信使,请求得到他们的帮助。”
鳄齿再次变得犹豫。他迟疑着说:“大国师,我们无法同时向两个部族派出信使,他们不会答应我们的请求。”
巫鬃没往深处多想,被太多事情搅扰烦闷的她感觉很疲惫,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和睿智,随口问:“为什么?”
“我们帮着虎族打过狮族,帮着狮族打过鹰族,帮着鹰族打过鹿族……所有部族都雇佣过我们的军队,这是一个很难打破的死结。”强壮的鳄齿对此很无奈:“我们是雇佣兵,注定了只能找到一个帮手。”
巫鬃低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派出一个信使,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如果对方拒绝,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消息传回再派出第二个……所以不能等,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就传我的命令,向所有部族派出信使求援,尤其是狮族和虎族,他们实力最强。”
鳄齿想了想,向巫鬃欠身行礼:“如您所愿。”
会议到此结束,参会者纷纷离开,鳄齿一直等到最后,这才压低声音,认真地问:“大国师,陛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巫鬃慢慢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回答:“很糟糕,估计撑不了多久。”
鳄齿淡棕色的面部皮肤大部分被阴影笼罩:“陛下有没有确定王位继承人?”
巫鬃皱紧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鳄齿此时提起这件事倒是让她想起了什么,流露出少许凝重:“怎么,你也想参与王位的竞争?”
“我是王室成员,有这个资格。”鳄齿回答的理所当然:“只要打赢这一仗,一切都不是问题。”
巫鬃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眼睛透出疲倦,还有深深的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这些……”
“那个女人的儿子没资格坐上王座。”鳄齿忽然变得很激动:“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所有的一切都由那女人说了算。”
巫鬃提醒道:“我们现在的敌人是牛族,你不能……”
鳄齿再次打断她的话:“牛族只是外患,如果不解决内部问题,那才会酿成灾祸。大国师,您确定那女人执掌大权后不会对您下手?她可以换个更听话的人担任国师。但我不同,你我知根知底,我需要像您这么有威望的人辅理朝政。”
说着,他再次压低音量:“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巫鬃再次陷入沉默。
不得不承认,鳄齿说得有道理。
“让我考虑考虑。过几天,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
……
巫源带着一队豕族骑兵离开了獠牙城,快马加鞭,往虎族领地而去。
巫师之间的信任不同于友谊,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身份,巫鬃对他再无怀疑,因为人手不足,再加上巫源能说会道,干脆将其委任信使,帮忙做事。
正前方,沅水城已然在望。
第二百零九节 我的,你的
冬天的大地一片苍茫,落雪掩盖了一切,同时也让新的痕迹无从隐藏,以最显眼的方式在白色表面曝光。
天浩没有摧毁烈牙城。
这里成为了磐石城战团的临时基地。
大量弓箭从后方运来,城内设置了多个铁匠铺,破损的铠甲得到修理,忙碌的工匠很少有休息时间。相比之下,兵器磨损不是很严重,战刀与钢斧的日常维护工作士兵们自己就能进行。尽管油脂很珍贵,却没人会在这方面节省,尤其是现在这种寒冷的天气,想要保持武器刃口锋利,涂抹油脂必不可少。
缺少马匹再次成为困扰天浩的最大难题。他手下有优秀的战士,虽然这些人的骑术谈不上精湛,最多算是“骑马步兵”,但不可否认,速度优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信息传达也要快得多,尤其是后勤运输,公牛虽然矫健强壮,拉运货物数量更多,却远不如马匹那么快捷。
这问题目前无解,天浩只能把合用的马匹尽量配给游骑兵,再从战团精锐中拨出一些,组成三千人规模的快速部队。
侦查、与友军之间传递消息、猎杀敌方渗透小队、骚扰……他们承担的任务很多,意义重大。
所有俘虏押往磐石城,从时间上判断,第一批战俘已经抵达。老祭司和永钢负责后方调度,兄长天峰也从章浦寨临时抽调至磐石城负责对豕人战俘进行安置工作。为了确保前线兵力,磐石城内的军事力量只剩下六千人,唯一让天浩感到心安的是那些政治委员,他们尽心尽责,最大限度发挥了稳定作用。
“诉苦大会”是来自文明时代的经验。天浩没有杀光所有被俘的豕人高层,而是留下一部分与战俘随行。按照他的命令,各分队政治委员每天都会归程的夜间宿营地召集人们开会。议题很明确谁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既然是议论,就肯定有正反两方。大部分豕人平民日子过得很艰难,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这个特殊时代真不好说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剥削群体,豕人平民对此也毫无概念,但他们需要一个承受愤怒的攻击目标,还需要解决问题的方法。
豕族百人首有好有坏,倚仗权力欺男霸女抢占米粮的事情时有发生。各队队长和委员们私下调查过,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会上摆出来的攻击目标非常准确,不会冤枉好人。
“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一切。”
“他们是我们的同族,却根本没把我们当做同胞。”
“我们一年到头拼死拼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再看看他们,长得那么壮,那么肥,走了这么多天路连膘都不会掉……这都是我们的血汗啊!”
处死,是大会最重要的程序。这个权力交给会议公选出来的豕人代表。按照北方蛮族的规矩,行刑者可以得到死者的头颅,做成骨碗,世世代代对其诅咒。
烦心事解决了,接下来当然要对给予豕人战俘们幸福美好生活的年轻城主歌功颂德,赞美一切。
磐石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你们将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一个充满新奇与诱惑的话题。
战俘们没去过磐石城,好奇心强烈的他们向身边熟悉的押送者探听消息。尤其是那些与自己外貌相同,来自其他部落,已经投靠牛族的豕人战士,从他们嘴里说出的事情最令人信服。
更重要的还是食物。
路上吃的都是杂合面饼,没变过,更没有糊弄人的汤汤水水,很实在。
也许投降是个正确的选择。
以烈牙城为核心,天浩在这里集中了八万大军,其中有多达三万人的辅助力量,大部分是女人。
打完这一仗,磐石城战团就能升格为军团。
平俊情报部的重要性再次得到体现与雷角城和汨水城两支友军比较起来,天浩对豕族各城寨的情况非常了解。距离远近、位置、军队数量与装备……依靠这些详细的情报,他把五万士兵分为一个个数量不等的战团,对豕王直属领地发动精准攻击。
烈牙部已经不存在了。
前天得到消息:廖秋和刚典攻陷了风牙城,目前正在收拢军队,安排大批战俘后撤。
宗具占领黑牙城的时间与廖秋差不多,他依靠灵活的政治手腕掌控人心,很快稳定了城内局势,只是押运俘虏往汨水城方向而去的武装人员数量多了些,目前宗具手上可用的战斗力量只有四万,辅助人员暂且不计。
三方不断派出骑兵相互联络,约定一个月后在南面约定位置集结,向獠牙城发起总攻。
……
虎族领地,沅水城。
脸色铁青的巫源快步走出城主府大门,一言不发。
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助豕族渡过难关,尽最大限度消耗磐石城的军事力量。
虎族首都血耀城距离这里很远,就算骑马也得走上两个星期。一来一回,就算虎王陛下通情达理,愿意派出援兵,但獠牙城的局势如此紧张,能否坚持到那个时候还真不好说。
巫源决定在沅水城耽误半天功夫,劝说这里的城主先派出一部分援兵,缓解豕族的困难。
很遗憾,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出兵帮助豕族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们是雇佣兵,只要花钱就能让他们卖命。我承认,他们的确很能打,但我从未拖欠过承诺给他们的好处。呵呵,你大概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存在某种误解,这只是一种交易。”
“豕族的问题必须由他们自己解决,至少我现在看不到出兵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以前跟豕王打过交道,他是个吝啬鬼,很贪婪的那种。而且豕人很能吃,饭量大,说不定我还得为此搭进去很多粮食,何必呢?”
“我不明白,你一个牛族人干嘛要掺和这种事?既然你是雷牛部的族巫,为什么帮着豕族人说话?”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别去血耀城了。陛下不会见你,何况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就算你买通下面的人,陛下也不会因为你说的这些改变主意。豕族人是消耗品,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冲在战阵前面,为雇佣他们的主人开道。”
很残酷的现实。
很充分的理由。
巫源站在城主府邸外面的空地上,仰望着灰色天空,身体僵硬,仿佛一具无生命的雕塑。
他对这个该死的时节充满了恨意。
没有一件事顺自己的心。
我做错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骨子里透出的高傲是如此深重,何况帮助狮王陛下推行货币制度与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关。我也想要权力,我也想要财富,为什么有的人什么也不用做,随随便便就能走的很远,站的很高?
巫源对磐石城如何崛起毫无兴趣。他只知道那位年轻城主挡了自己的道,是必须砸烂,彻底碾碎的绊脚石。
他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妙了。
豕人随从们站在对面,牵着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不明白巫源究竟要站到什么时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豕人队长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大人,可以走了吗?”
离开獠牙城的时候大国师再三叮嘱:一定要尊敬这个牛族巫师。但尊敬并非无条件服从,信使小队的任务是向其它部族求援,不是站在这里发呆。
巫源缓缓放低视线,揉了揉眼睛,因为一直盯着阴霾的天空而发痛:“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去碎金城。”
“碎金城?”豕人队长对这回答感到诧异:“那不是狮族人的领地吗?”
心态已经平复的巫源微微点头,他目光阴沉,脸部肌肉僵硬:“沅水城主拒绝提供帮助,就算我们赶到王城,估计虎王陛下的态度也跟他差不多。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我们直接从这里前往狮族领地,说不定能碰碰运气。”
豕人队长有些怀疑:“你确定?”
他没有用上敬语。
巫源瞥了他一眼,身为一族族巫的威严开始展现出来:“在对待豕族的问题上,狮族与虎族有很大区别。”
“什么区别?”豕人队长的好奇心很重。
巫源冷笑着,恢复了自信:“这不是普通人能探听的秘密。你还达不到知晓一切的程度。”
豕人队长不自在的脸红了,他本能的想要发作,却被看破心思的巫源用一句简单的话封住了嘴。
“别忘了,我是巫师。”
如果没有大国师的命令,豕人队长很想现在就拔出佩刀,砍下这个讨厌狡猾牛族人的脑袋。
“好吧,我们现在去碎金城。”他悻悻地说:“希望你的猜测是对的。”
……
豕族王都,獠牙城。
城市气氛变得紧张。
大街上很少看到行人,武装巡逻小队的出勤率比以前增加了三倍。仓库和粮库附近开始修建高塔,弓箭手每天轮换。多达数千的平民在军官和士兵带领下出城伐木,大量泥土运入城内,以豕人特有的方法加固城门。
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工作协调程度却远不如磐石城。巫鬃压下了来自城外的消息,但种种不寻常的做法早已暴露了一切。惊慌和恐惧在民众之间蔓延,人们像疯了一样囤积各种物资。贵族和统领们对此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叫骂和鞭打催促,强行压制。
王妃的寝宫。
宽敞的房间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从死者身上的服饰判断,这是一名侍女。
王妃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像疯了一样往死者身上狠命抽打。她脸上丝毫没有笑容,扭曲的肌肉和皮肤令人不寒而栗,浓密黑长的头发随着每一次挥动胳膊在空中飞扬,汗水从头皮下面渗出,浸透发根,沿着她肥胖的面颊缓缓流淌。
“该死的贱人!”
“你竟敢顶撞我?”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我作对?”
她打了很久,仿佛要把满腔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因为用力过猛,抽打次数过多,木棍顶端已经开裂,尸体背部和臀部也变得血肉模糊,可怜的侍女脑袋歪朝一边,嘴唇被打得走形移位,血泊里浸着几颗牙齿,断裂的獠牙飞到几米外的桌子下面,孤零零地躺着。
王妃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死者永远不会回应,任由她肆虐。
雍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王妃对一具尸体发泄愤怒。
按照北方蛮族的审美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粗壮的大腿表面暴起一根根青色血管,两侧浑圆的肩膀与头部半径差不多,肚子上没有肥膘,漂亮的腹肌整齐排列。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脱掉上衣和长裤,只穿着贴身短裤的时候,整个人释放出健美的力量,属于那种让女人看了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上几口的类型。
雍齿不是专业厨师,尤其是按照文明时代的观点,他甚至连最蹩脚的厨师也算不上。然而时代不同,蛮族对美味的理解远不如古时候那么精细。主要是熟食、能吃、口感和味道还过得去,任何人都能配得上“厨师”这个称号。
他的目光有些忧郁,英剧的面孔沉静如水,獠牙给人以坚强感,就像宽厚温和的兄长。
长时间反复练习才能做出这些表情和动作,非常微妙。天浩在教授间谍方面很有天赋,他很喜欢《如何成为一名伟大的推销员》这本书。书中主人公是从社会底层成功逆袭的范例,在网络尚未普及的年代,他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对着镜子刻苦练习微笑,只为了按下门铃的时候,对陌生的家庭主妇施展笑颜……他成功了,那张微笑的面孔的确很值钱,他的经历也被那个时代无数人传颂,成为榜样。
勾引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哪怕她是王妃。
可怕的疯女人终于耗尽了力气,她扔掉沾满血肉的木棍,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披头散发,大口喘着粗气。
雍齿站起来,迈着轻快无声的步伐,走到她的身边坐下,以最温柔的动作张开双臂,将她缓缓搂入怀中。
第二百一十节 相爱的人
“亲爱的,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富有男性魅力的声音是如此悦耳,令人无法抵挡。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王妃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情人温暖的怀抱并未让她从疯狂与憎恨中冷静下来。她死死盯着地板上那堆难以分辨本来面目的烂肉,下意识抬起胳膊,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表面渗出的汗珠,却没注意手上沾满了血,顿时在脸上抹开一片鲜红。
雍齿加大手上的力气,把她搂得更紧,露出成熟男子极其诱惑力的微笑。
昨天下午,王妃请大国师进宫议事。这个满脑子都是权力**的女人很直接,她丝毫没有遮掩,当场摆明态度,希望得到巫鬃支持,让她的儿子成为豕族新王。
求人做事,需要付出代价。
王妃承诺事成之后国师仍将保持现在的位置,每年得到的供奉加倍。
巫鬃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连客套化的微笑都没有,仿佛一块石头,耐心听完王妃的话,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雍齿当时藏在隔壁,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笑……神灵果然是公平的,它给予这个女人美貌容颜与曼妙身材的同时,也收走了她的智慧,甚至苛刻到连最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都不肯释放半分。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婆娘?想要得到国师的支持,就该投入大量赌注。要换了是雍齿,他肯定眼睛都不眨张口就答应给国师一座……不,三座城市的主控权。
无论是否可以办到,先画个漂亮的大饼再说。至于事成之后的兑现……反正那时候大事已定,当初答应过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
今天传来消息:因为情况特殊,豕王病重,大国师与獠牙城内的卫队统领鳄齿共同签发临时法令,对獠牙城全面实施军事管制。所有军队由鳄齿掌控,同时对城内物资实施统一调度。
鳄齿是现任豕王的族弟。这意味着他与国师之间已经结为同盟,在豕王没有公开宣布王位继承人的前提下,如果豕王在这时候意外身故,鳄齿将成为新王的最强有力竞争者,无论整体控制能力还是来自方方面面的支持,占据了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王妃简直不敢想象,一旦锐齿继位,自己和儿子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他们会杀了我,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做成碗。”暴怒与肆虐几乎把她的体能消耗一空,这种如火焰依靠汽油燃烧的能量迅速挥发过后,王妃整个人变得极其虚弱。她瘫软在情人怀里,恐惧刺激着身体剧烈颤抖:“他们不会放过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雍齿用下巴轻轻压在王妃头顶,粗糙头发刺激着皮肤有些发痒。他翘起右手中指,在王妃裸露的肩部位置缓缓滑过。这动作他练习过无数遍,只要控制住力度,女人会非常喜欢,有种介于酥痒和冰冷水珠骤然滴落皮肤表面的轻微刺激。略有不适,却有种倾向于受虐方向的期待感。
简单来说,就是挑逗。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情人并不容易,这碗饭真他玛难吃,是真正的技术路线。
在磐石城的时候,雍齿牢记着年轻头领给自己上课时说过的一段话。
“牛(和谐)郎绝不是你想象中单纯依靠美色就能站在巅峰的职业。想要得到一张令大多数男人垂涎不已的长期饭票,需要勤学苦练,需要灵感,还需要针对不同目标制订各种计划。最后,时刻不忘自虐。放弃关于爱情与生活的幻想,为了成功和胜利,你必须放弃一些美好的东西。这是一种交换,当你老了以后,回望过去的人生,你会觉得骄傲,你会因此而自豪。无论人们是否知道你的名字,你都能毫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
雍齿不知道什么是牛(和谐)郎。从字面上理解,估计是养牛的男人……嗯,应该是一份高上大的好职业。
思维麻醉、催眠、忽悠……必须承认,在磐石城下级民众心目当中,天浩有着极高的人格魅力。
“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良久,轻轻抚弄情人的雍齿张开嘴唇,在深沉的忧郁中低语。
王妃趴在他的怀中,用同样沉闷的语调反问:“你怎么帮我?”
其中夹杂着少许讥讽成分。
鳄齿是手握兵权的贵族,万人首,他还得到大国师巫鬃的支持。
雍齿只是一个厨子。
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杀了他。”只有成熟的男人才能发出这种沉吟,嗓音沙哑,带着一抹难以抗拒的诱惑,却冰冷又机械,能听出他毫不迟疑的决心。
王妃猛然从他的怀里挣开,如突遭电击般弹开,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她看见这个男人笑颜依旧,只是那中熟悉的忧郁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感慨,充满着对自己的无限留恋。
“把他们都杀了,包括大国师。我会帮你解决所有的麻烦。”
他站起来,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面前,爱怜地把王妃再次搂进怀里,亲吻着她散乱染血的长发:“你的儿子会成为新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爱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谎言想要成为真实需要在特殊环境才能发挥作用。
其实雍齿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可否认她的确很美(豕人观点),但她的脾气性格实在令人厌恶。搂着一头食人猛兽,这就是雍齿的感觉。
王妃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狂喜和震撼,面孔有些扭曲。她颤声问:“……真的吗?”
雍齿笑了,充满令人信服的诚实:“我从未欺骗过你。从前是这样,现在如此,以后也不会变。”
撒谎不眨眼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技巧,需要反复多次练习。
王妃一头扎进情人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虽在流泪,她心里却乐开了花。
什么疯狂啊,叫骂啊,甚至把贴身侍女活活打死,都是为了在雍齿面前演戏。
她其实早就想杀掉鳄齿和巫鬃,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找不到愿意帮忙下手的人。
鳄齿也就罢了,只要给予足够的好处,多少能找到几个悍不畏死的勇士。
可是巫鬃不同,她是国师,血统高贵,身份特殊,放眼獠牙城上下,哪怕开出极高的赏格,也没人敢亵渎神灵的代言人。
思来想去,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雍齿。
他是厨师。
王妃的身份目前还管用,以商议继承人的名义诓他们进宫,顺便邀请锐齿和巫鬃共进晚餐,他们应该不会拒绝。只要在饭菜里动点儿手脚,老娘保证这两个混蛋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雍齿的想法要复杂些他上个月就通过秘密渠道得到来自磐石城的指令,天浩给了他一个时间段,要求在这个范围内尽可能在獠牙城内制造混乱。具体该怎么做,没有准确的计划,总之见机行事,把水搅浑,越乱越好。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是这几天。
各怀心思的男女抱在一起,做出各种少儿不宜的举动。
“亲爱的,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真正爱我的男人。”
“我愿意为你而死。”
“杀了那些碍事的家伙,以后我们共同掌控豕族。我要给你生个儿子,让他见证我们之间的爱情。”
“你真好。”
“往旁边让着点儿,你的牙戳到我的嘴了……”
多么伟大的爱情。
……
豕族领地,豕王直属区域,平丘寨。
一个月时间过的很快。磐石、雷角、沅水三城联军都完成了各自的目标。烈牙部、风牙部、黑牙部均被消灭,区域内所有城寨攻陷,第一、第二阶段作战任务圆满完成。
寨子彻底清空,所有豕人俘虏已经押往后方。弓箭手站在破坏程度不算严重的塔楼上警戒,三千名重步兵依托寨墙建立纺线,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游骑兵在外围巡逻,侦查半径超过五公里,他们事先准备好干燥的木柴堆,都是富含油脂易于燃烧的松木,遇到情况立刻点燃,撒上一些晒干的马粪和牛粪就会腾起滚滚浓烟。
议事大厅打扫得很干净,熊熊燃烧的炭火煮沸了雪水,叶茶是北方大陆的特产,很多蛮族都靠喝这玩意儿补充维生素。味道很苦,茶水颜色极深,闻起来很香,喝过后口腔里会弥漫开淡淡的回甜。
刚典、廖秋、宗具父子,加上天浩,五个人围着火塘席地而坐。精锐的侍卫守候在外面,没有得到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神灵保佑,这次作战很顺利,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宗具乐呵呵地笑道:“这都是托了阿浩的福,要不是你提出我们三城合力共战,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收获。”
廖秋坐在旁边微微点头。
雷角城部队的主攻方向是风牙部,第一作战阶段得到了五万余名豕人俘虏,第二阶段主要是扫清豕王直属领地,大大小小几十仗打下来,又抓获了两万左右。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结果令人满意,收获巨大。
最重要是己方士兵伤亡不大,主要有两方面原因:首先是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从出兵到逐一攻陷豕族城寨,因为兵力在进攻面占据绝对优势,对每个寨子都能做到严密封锁,偶尔有人侥幸逃出,也躲不过事先布置在外围路口的巡逻队,加上游骑兵反复拉网式警戒,第一阶段几乎没有走漏消息。
其次就是铠甲。磐石城出产的均质钢非常坚固,虽然数量不多,却在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冷兵器时代的战斗,防护力至关重要。只要对手一刀下来没能破开防御,反手迎上的战士当场就能要他的命。
廖秋端起摆在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冲着天浩翘起大拇指,发自内心地赞叹:“我佩服的人不错,你算一个。”
宗光插进话来,很感慨:“我从未想过仗还能这么打。进攻黑牙城的时候,我觉得可能要付出很大伤亡,不死个几千人根本攻不进去。阿爹告诉我城里有内应,不用慌,让下面的人好好休息,吃饱喝足,睡一觉,等到天亮了再动手。结果城门开了,我带着人冲进去,那些豕族人吃坏了肚子,一个个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我亲手砍掉了黑牙之王的脑袋,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杀死一个王啊!”
刚典笑着附和道:“宗具城主说得对,这都是阿浩的功劳。”
天浩笑着摆了摆手:“仗还没打完,现在说这些早了点。”
宗具对此深以为然:“豕王很狡猾,反应也很迅速。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平丘寨应该算是我们与豕族决战的出发点。豕族剩余的人口和兵力都在朝着獠牙城收缩,那里现在至少集中了十万人。”
“呵呵,那你的看法是?”天浩认真地提出问题。现在是三方在决战前最后一次会议,因为三支军队驻扎区域不同,集中起来很费时间,所以城主和统领们在此聚会相商,有了结果就各自返回。独断专行不是一个好习惯,尤其汨水城和雷角城都需要拉拢,天浩愿意听听宗具的看法,同时也是了解对方的灰。
“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宗具隐约可以猜到天浩的想法,他对此并不在意:“没必要把豕人像兔子一样撵得到处乱跑,集中起来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何况他们走得很仓促,很多村寨连存粮都来不及带上。以我的经验,獠牙城的存粮养不活这么多人,他们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我们大可以稳步推进,在獠牙城外围展开防线,等到城里的粮食耗尽,就能不战而胜。”
廖秋对此并不赞同:“我觉得应该主动进攻,速战速决。拖延下去对我们没好处。”
宗具对廖秋不是很熟,他不想破坏这种融洽的谈话气氛,微笑着轻轻摇头:“打仗嘛,总要死人的。不过有时候还是要讲究方法,尽量减少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