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节 众议
天浩的回答冷酷无比:“我是组长,我必须为那些死去的人讨还公道。”
智昆在疯狂与绝望中挣扎:“……可是,不光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啊!”
“你是最突出,也是最极端的那个。”天浩的回答富有逻辑,令人无法挑出毛病:“其他村寨头领的粮税最高缴纳额度只有百分之七十,他们的想法和要求跟你一样,却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我知道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以超过正常额度的缴纳,换取专属于个人的贵族身份。那个人成功了,是他让你们看到了希望。可那是以前,只要在我这里,在雷牛部,以后永远没有这种可能。”
他弯腰俯视着瑟瑟发抖的智昆:“百分之九十五……你可真做的出来。用两千七百多人的性命,换取你一个人的姓氏。如果放任你这种疯子继续活着,总有一天会天下大乱。”
说完,天浩转过身,围观的人群自觉分开一条路,带着说不出的畏惧和尊敬,默视着年轻族长离开。
炎齿带着两名侍卫冲过来,把瘫成烂泥的智昆从地上拎起,倒拖着带出大殿。
重新回到王座上坐下,看到台下众人战战兢兢,天浩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威严洪亮的声音再次响彻全场。
“认真阅读并理解发给你们的新订族规。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背下来,一个字也不能错。”
“本王再次重申对粮税的规定:每年最高缴纳额度不能超过百分之三十。我会每年核定一次人口,按照上一年各村寨的实际人口数字,与第二年的人数进行对比。如果两个数字持平或者略有超出,所在村寨的头领及百人首以上官员都能算是工作合格。具体的条款和规则你们自己查阅文册,我就不多说了。”
“本王要提醒你们,从明年开始,雷牛部全面实行首领负责制。从各村寨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务、耕种,以及人口增长,都将成为量化考核的评分标准。不管你们现在是否听得懂,在接下来为期半年的训练和学习过程中你们都会明白。”
“人口增长是族群发展的核心。本王现在郑重宣布:从即日起,雷牛部全面启动“私掠制度”,无论任何村寨,都可以视自身实力,首先向本王直属的军事部门报备,然后对其他非牛族的部落进行私掠。只要你们有能力,有眼光,有胆量,就能成为新的贵族。”
“不管以前是什么规矩,现在都不一样了。别跟我说什么其它部落,别人怎么做是他们的事。记住,在雷牛部,头领之位不再是永久不变。做得好你就能上,做不好你就下。本王的评判标准很简单,人口!人口!还是人口!”
凶狠的声音充满威慑力,与其说是暴虐,不如说是冷酷。天浩用看待臭虫的眼光扫过全场:“别跟我提什么权力,也永远不要用以前的规矩跟我讲道理。如果有谁觉得本王的新规过于苛刻,难以接受,只要说一声,我保证让你卸下身上的重担,永远回归普通人的身份。”
“我不是牛伟邦,我也无意对他制订的族群管理规则提出质疑。总之都过去了。诸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要珍惜,要努力,要认清你们的身份与职责。头领不是骑在广大平民身上作威作福,你得让他们吃饱,让他们在寒冷的时候有衣服穿,真正感受来自族群的关爱,让他们觉得温暖。”
“只要是人总有一死。你们是这样,本王也不例外。”天浩双手微微捏紧,又缓缓放松,轮廓线条近乎完美的脸上浮起坚毅表情:“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当你们老了,走不动路,只能躺着、坐着的时候,你们是愿意被治下的百姓当做圣人那样拥戴,每天都有无数人对你们嘘寒问暖,还是愿意守着一堆随时可能被人抢走的财富,提心吊胆的度过每一天?”
台下一片肃然,整个大厅里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不仅是各个村寨头领,就连站在四周值守的侍卫,以及侍女,每个人都在沉思。
广胜听得心潮澎湃。
坐在旁边的广涛用力握紧拳头,整个人看上去陷入强烈的激动状态,他低声自言自语:“说的真好,就该这样。”
前排的一位中年男子满面钦佩:“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族长。”
“是啊,我可不想老了以后被人用刀子指着脑袋,跟我一笔笔算清往日的旧账。”右边侧后位置,一个头发花白的头领用手抹着脸上冷汗,心有余悸,也有些庆幸,他扯了一下旁边同伴的衣服,低声道:“这趟真没白来,我早就觉得咱们不能一直超额缴纳粮税,可是大伙儿都这样做,我也不好说什么。先王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咱们身份卑微也不好问太多,现在好了……我以后再也不用被寨子里的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说我用大伙儿的粮食给自己买姓氏。”
同伴有些犹豫:“……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个姓氏啊!”
“想要姓氏还不简单?”体制全面强化后的天浩耳聪目明,即便是窃窃私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站在台上高声笑道:“努力的方向很多,只要多开垦荒地,多种粮食,何愁寨子里的婆娘们不肯生娃?”
他随即抬手指着那人:“你叫振国,是枯藤寨的狩猎队长?”
振国颇为畏惧的从椅子上站起,恭敬地行了一礼:“回禀殿下,是的。”
他很意外,可以确定这是第一次与新族长见面,却没想到天浩直接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这让振国有些隐隐的期待。
“枯藤寨有一千三百人二十八个人。这是上个月统计的数字。”天浩视线下移,然后偏转少许,看了一眼坐在振国旁边的中年男子:“你叫祖辉,是枯藤寨的头领?”
祖辉赶紧站起,忙不迭行礼道:“是的。”
天浩的声音很平静,也不高:“本王跟你们打个赌,只要你们按本王说的做,五年之类,枯藤寨的人口数量肯定能过万,到时候你们都能得到姓氏,成为贵族。”
这句话仿佛砸入水潭的巨石,立刻在大殿里激起无数反应。
“我没听错吧!五年……只要五年时间,就能得到姓氏?”
“枯藤寨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这怎么可能?”
“是啊,祖辉的寨子只有一千三百多人,就算半数以上是女人,年年都怀孕,年年都能生,五年时间也不够啊!”
议论纷纷,绝大部分参会者都表示怀疑。
天浩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他高傲地仰起头,低垂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冷漠与嘲讽。这是一种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特立独行的做法。现实是一面镜子,不是每个人都能透过反射看清自己,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透过镜像寻找自身缺陷。这是文明和经验的累积,他并非看不起这些野蛮的家伙,王者与领主最大的不同,就是需要以各种方式展示能力与威严。杀人震慑,更重要的是摆出成绩,让他们心悦诚服。
“光寿!”年轻的族长直接对山源寨头领点名:“你的感受应该比较深刻,你来说说。”
身材高大的光寿连忙站起,对着天浩拱手行礼,然后转过身,对大殿内的众人发出洪亮声音。
“我叫光寿,是山源寨的头领。有些人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有些还跟我很熟。咱不来虚的,就直话直说。我是前年才认识大王,那时候山源寨只有三千人,我和你们一样,缴纳百分之五十的粮税,每年地里收的粮食根本不够吃。”
旁边有人点头赞同:“光寿说的没错,我以前去过山源寨,跟他说的没什么区别。”
光寿转身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笑道:“是啊!可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山源寨现在有七千多号人,只要再努把力,明年……最迟后年,寨子里的人口肯定能过万。”
大殿里再次一片哗然。
“前年到现在,才三年时间,乖乖……足足翻了一倍啊!”
“不止!你没听他说吗,现在都七千多了。”
“你们别打岔,让他把话说完,好好听听人家是怎么做的。”
光寿很得意,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格:“还能怎么做?当然是跟着大王,一起种庄稼,一起挖矿石吗,一起打仗。”
他说的很简单,却很实在。
能当头领的都不是傻瓜,结合天浩此前发下的族群新规,很多人若有所思。
“我来说两句。”广胜也站了起来,他语调清晰,中气十足:“我叫广胜,是平林寨的头领。我认识大王的时间比光寿兄弟要早一些,算到现在,差不多有四年了。那时候平林寨只有两千多号人。我也想得到姓氏,成为贵族。按照族规,要么寨子里的人口过万,要么有战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贵族。我也想给子孙后代留点儿好处,可是每年缴纳的粮税至少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寨子里的人吃不饱也饿不死,就这么熬着,遇到饥荒就得杀人,要不就是把寨子里女人卖到外面……”
“那时候苦啊!寨子里到处都是死人骨头,女人根本不敢生娃,因为生了也是白生,没粮食谁也活不下去,最后就是大人孩子一块儿死。我跟寨子里的祭司和狩猎队长商量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改变,另找出路。”
说到这里,广胜忽然变得激动起来:“诸位,你们大概不知道以前的磐石寨是什么样。我问问你们,有谁认识以前的寨子头领孚松?”
零零星星有几个人举起右手。
“我认识。”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以前去过磐石寨,我和孚松一起吃过饭。”
“嗯,八年……好像是九年,磐石寨太远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听到过孚松的消息。”
广胜脸上的笑容富有深意:“那你们记不记得当时的磐石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
寥寥无几的回应者开始搜寻往日记忆。
“人不多,好像是三百左右。”
“没那么多吧,我记得只有两百。”
“是两百。孚松是个心黑的,他做梦都想成为贵族。连续好几年了,他缴纳的粮税额度都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磐石寨的人被饿死了不少。”
广胜的笑容越发欢畅:“就按照三百来算吧!诸位,你们都知道我们大王是磐石领的领主,从磐石寨发展到磐石城,他只花了不到三年时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殿下,是他带着我一起发展,后来因为对鹿族人作战有功,我得到大国师的封赏成为贵族,平林寨的人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超过八千,再有一、两年就能过万。到时候,我也可以成为城主。”
看着神情激动的广胜,天浩面露微笑,赞许地点点头。
这种场合需要有人现身说法。
事先安排好的人是光寿,没想到广胜主动站出来配合。就目前的情况看,效果比预期好得多。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沸腾。
牛族的疆域太大了,复杂多山的地形限制了彼此往来。主城之间信息勉强保持畅通,位置偏远的村寨彼此之间就很陌生。人们知道新任族长是靠着磐石城起家,却有很多人不知道磐石城前身是区区几百人的小寨子。他们对天浩的话抱有一定怀疑,却相信同为头领的其他人不会撒谎。
因为没这个必要。这不是单纯对新任族长歌功颂德,这一切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更重要的是,天浩当众与枯藤寨头领和狩猎队长立下为期五年的赌约。
他是贵族,是雷牛之王,必须一言九鼎。
天浩摊开双手,这一刻,他成为了无数灼热目光聚集的焦点。
“我,牛天浩,雷牛部代理族长。我是行巫者,也是你们的王。我将带着你们走向强大,走向幸福。”
他用强势的目光横扫全场:“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第三百零二节 代理头领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高声发出附和的竟然是长川寨头领立道。
他振臂高呼,宽阔的方脸膛因为激动变得通红:“我愿意!”
之后,整个大殿欢声如雷。
……
雷牛部领地,枯藤寨。
守义今年十八岁。在南方白人看来,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只是个孩子。然而北方蛮族不同,无论男女十岁皆为成年,尤其是男性,除了承担重体力活,还要为整个家庭负责。
虽然年轻,守义却是磐石寨出来的老人。他比天浩年纪小,说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也很亲近。因为彼此年龄相差不大,一起玩过,一起闹过,也约着做过诸如掀起小姑娘衣袍看看里面长什么样的荒唐事。
天浩对整个磐石领的行巫者群体管束极其严格。他给予了这些神灵代言人目前能给予的最优厚待遇,同时对他们从品格到个人行为做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触犯规则的行巫者都被杀了,剩下的不是老老实实服从规则框架,就是属于个人品行无可挑剔,真正高洁的那种类型。数年来,从上到下全面整顿的教育系统全面发挥作用,行巫者们在开办学校,教育孩子的同时,也按照天浩编撰的教学大纲,培养出一大批基层管理人员。
守义就是其中之一。
他一直不明白天浩为什么会选中自己成为枯藤寨的临时代管头领。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也可能是曾经亲近的关系……直到带领物资运输队抵达枯藤寨,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星期,全面了解情况,各项工作铺开以后,守义才逐渐理解新任族长的想法。
守义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胆任用年轻官员”,但他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祖辉和振国暂时回不来,他们将在雷角城接受为期半年的综合训练。这是颇为复杂且需要深刻理解的学习。从今往后,雷牛部所有的官员除了通过传统的推举方式产生,还要增加额外的学习任务。前期教育工作由天浩负责,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合格的基层官员,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要力气大,能揍人,就能得到一部分人拥护,成为村寨头领。
北方蛮族的基因记忆断层导致很多技术无法连贯,他们能造出灵活结实的马车,却在长达千百年的时间里从未想过不需要车轮就能直接滑行的雪橇。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导致了寒冷季节物资难以流通,各村寨之间也极少往来。
来自磐石城的运输队使这个偏远村寨陷入了欢乐海洋。欢天喜地的人们争相从滑撬上抗下一个个粮袋,如木柴般高高堆砌的冻鱼使他们感到惊讶,看到装在兽皮口袋里晶莹粗盐的时候,枯藤寨的村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遥远王城的温暖。
“这些都是大王派发给你们的,这是大王送给你们过冬的礼物。”
“不要慌,按顺序来,每个人都有。”
“不准插队,按照名字登记,叫到一个给一个,谁要是敢多领,或者冒名顶替,我手里的斧头可不长眼睛。”
每个人都能得到三天的口粮。按照壮劳力、女人、病患、老人、孩子的不同标准发放,怀孕妇女和幼童还可以得到少量的糖。
与大多数偏远村寨一样,枯藤寨的房屋多为木制,只有公共仓库和寨门、塔楼等重要建筑能看见石造基础。这里倒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虽是冬天,地面有积雪,寨子里却人来人往践踏得一片泥泞。蓬头垢面的野蛮人早已习惯了随地大小便,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公共卫生”,需要的时候脱下裤子就地解决。
女人在这方面要略微收敛,她们至少会找个避开大多数人眼睛的地方撒尿拉屎。不过这种事情的最大区别仍然还是年龄。年轻少女很羞涩,她们不会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但结过婚,有过男人的就不同,她们显得较为随意,尤其是四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在这方面跟男人差不多,如果蹲下大解的时候遇到熟人,甚至会主动冲着对方打招呼,毫无顾忌拉着家常。
在磐石城待久了,守义早就习惯整洁干净的生活环境。虽然大家都是野蛮人,而且还是同一个部族,可来到枯藤寨后,他深深感受到两地之间巨大的差异,对天浩的崇敬与敬佩就越发深刻。
发动所有人铲雪,在村寨中央广场上清理出足够宽敞的空地。守义带着一队士兵,从排队领取食物的村民中间揪出好几个正在小便的家伙。上千人的队伍的确很长,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破烂脏臭的皮袍,双腿分开……士兵们把他们抓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下意识觉得这是来自磐石城的代理头领故意不想让自己吃饱,于是大声嚷嚷叫喊着自己没有错,结果被如狼似虎的士兵三下两下扒掉衣服,当众狠狠抽了一顿鞭子,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脸色铁青的守义当众宣布:所有违规者在队伍中的排序都将延后,等到所有人领取完食物,才能轮到他们。
“治盛世,用重典”,这是在磐石城民政官员集训课上,天浩对所有受训者说过的话,守义将这几个字当做烙印永远刻在脑海深处。
他带来了五百名士兵。
虽是同族,这些来自磐石城的战士无论任何方面均远远超过枯藤寨守卫。他们身材高大,结实发达的肌肉诠释了什么叫做充足营养与高强度训练的完美结合;里面穿着细软舒适的棉布内衣,每个人都有一件棉袄夹衫,灰白的布料染成绿色,衣袖和裤管侧面还缝着黑色与红色条纹……这一切在枯藤寨的人看来实在很奢侈,同时也眼红心热。人们纷纷在暗地里议论,最后得出共同结论,就算是头领祖辉家里恐怕也拿不出如此奢华的一套衣裳。
均质钢的锻造技法天浩已经交给大国师,目前却只是在牛族主要城市进行量产。枯藤寨村民对磐石城士兵身上的盔甲感到羡慕,更对每个士兵都配备了小型手弩感到惊奇,配合长刀与战斧,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令人为之一振,仿佛冰寒刺骨的强劲气流,释放出狂暴的姿态,迅速清扫着笼罩在枯藤寨上空的淤腐气息。
粗面、冻鱼、盐……枯藤寨村民眼里流露出极度渴求,他们带着狂喜和震惊排队领取,喜笑颜开,低声交谈着很快就到手的美食。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再没有什么比一锅热乎乎肉汤都能让人产生幸福与舒适感的东西了。
“所有人必须按照顺序排队领取,不得以任何借口插队。违令者,杀!”
“不得随地大小便。违令者,十鞭!”
“不准高声喧哗故意扰乱秩序,违令者,十鞭!”
守义带来了新的村寨管理规定,其实就是升级版的雷牛部法律。具体条款当然没有这么严苛,然而他初来乍到,对枯藤寨各方面事务并不了解。他需要借助分配口粮这件事树立威信,需要得到大多数村民的支持。守义牢记着天浩的叮嘱————只要你的所作所为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要求,你就能得到压倒性的支持。
至于其他持反对意见的少数人,该关就关,该杀就杀。整顿治理就是如此冷酷,没有宽容,没有怜悯,更没有所谓的各让一步,双方共存。
守义微笑着把一条冻鱼递到站在面前的老妇手里,顺手从旁边桌子上抓起一把散碎糖块(方块状的红糖)递给站在她身边的孩子。满面感激的老妇连忙拉着孩子跪下,不顾阻拦,执意磕了几个头,这才抖索着手脚站起,千恩万谢,转身离去。
一个蓬头垢面,之前因为站在队伍里小便,被狠狠抽了几鞭,当众受罚的男人走上来,他面带恐惧,畏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低着头,不敢与守义直视。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很受拘束,有种忍不住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守义用平和的目光注视对方,他接过男人在犹豫中递过来的兽皮口袋,装进足量的粗面,拿起一条冻鱼,然后用黑色陶碗从大布袋里舀出盐,手掌沿着碗口轻轻划过,将装平的盐碗倾倒在男人拿出的另一个兽皮袋里。
“这是你的。”守义说话的音量不大,听不出责备或命令的意思,略微有些温和,似乎已经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男人眼里露出欢悦的喜色,他有些不敢相信,感觉摆在面前这些食物不怎么真实。
犯了错就要受罚,最轻的惩罚通常是剥夺当天应得的口粮。鞭刑过后,他心灰意冷,觉得今天的口粮与自己无缘,可是看看一个个领到东西的人们欢天喜地从发放点走来,又实在觉得不甘心。报复是不可能的,那些来自磐石城的士兵一个个牛高马大,一看就是平时吃的很好。在这个肥胖代表着权力与威严的野蛮社会,脂肪象征着财富,肌肉意味着力量。
抱着隐隐的期待和侥幸心理,男人依序排进了队伍。彼此都是一个寨子里的熟人,谈不上什么插队,还是原来的位置。
他几乎是扑上去,张开双臂,带着说不出的狂喜,将所有东西紧紧拢在怀里。左脸紧贴着装面的口袋,闻到极其舒服,令人满足的粗面香气,右脸触到冰冷的冻鱼,却不觉得冷,甚至忍不住有种张嘴直接啃咬的冲动。
就在男人抱着这堆食物乐呵呵转身离开,走出去大约一百多米,守义从后面追上来,将他叫住。
抓住他的左手腕,将一小把糖块塞进对方的手。
守义的双眼明亮,严肃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温和:“记住,以后一定要守规矩。”
说完,他转身离开。
男人呆呆站在原地,久久望着代理头领的背影。
感动和愧疚同时从心底最深处升起。
这一刻,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
清晨,伴随着刺耳的哨声,整个枯藤寨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清理。
所有人负责各自房屋的内部打扫,公共区域由男人们负责,人口多的每家出一个。粪便、弃物、肮脏的雪堆……忙忙碌碌一直干到下午,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他们忽然发现眼前豁然开朗,看着整洁干净的村寨,心情有变得舒爽起来。
按照守义的命令,枯藤寨的人们纷纷动员起来。他抽调两百名壮劳力清理村寨周边,按照天浩在图纸上划定的路线,开始修建通往磐石城的路基。这是一项长期且艰难的工程,以天浩要求的标准,预期三年内可以完工。
一部分男人安排前往北面的山中挖掘泥炭。很多地方都能找到这种东西,枯藤寨北面的泥炭矿脉很多年前就已经探明。与磐石城附近的炭场不同,这处矿脉泥炭埋藏位置较深,采掘不易,相比之下,直接砍伐树木作为燃料要方便得多。久而久之,也就被枯藤寨的人舍弃不用。
大块的泥炭和散碎炭粉都被运回寨子,来自磐石城的教导者很快让枯藤寨村民知道了什么叫做变废为宝。蜂窝煤的制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的确很不错,比木柴管用多了。
寨子外围山岭上,开始建造三座大型塔楼。这里属于牛族领地后方,一般情况下,不会受到来自南面其它部族的攻击。可即便是最有经验的将军也无法保证枯藤寨永远安全,虽不至于像磐石城那样大量堆积工事塔楼,对整座城市进行全面武装,普通程度的警戒和武备却必不可少。守义带来了天浩亲自设计的塔楼图纸,这些建筑最迟将在明年春天完工,平时用于监视和观察,除了防备突然出现的袭击者,还可以对付成群结队的野兽。
最重要的工程核心,是修建一条通往大陆北方的路。
第三百零三节 炸开一个未来
祭司和百人首们被召集起来开会,他们得知这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大陆北方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很多地方无法通行。牛族人之所以能画出大陆北面的粗略地图,是在过去的千百年时间里付出了大量人命为代价。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无法进入被高大山脉阻挡的内陆区域,只能划着独木舟沿海岸航行。冰雪、风暴、野兽……一代又一代的探索者前赴后继,无数人踩着前人尸骨默默前行。这不是因为兴趣,想要探索未知世界,而是想要打破残酷的现实,寻找更多适合生存的区域。
早在两百多年前,牛族勇士就探明了在崇山峻岭围绕的北方有一个湖。那里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土壤肥沃,森林和草丛间奔跑着大量鹿群和野山羊。
当时,探索者带回的好消息令全族上下欢欣鼓舞,然而残酷的现实接踵而来————连绵的山脉难以翻越,探索者走过的路线有半数以上地段都是悬崖峭壁,必须借助各种辅助工具,再加上高超的个人技艺才能攀上去……总之,以牛族当时的综合实力,绝大多数人无法越过自然障碍,抵达北方丰饶的湖区。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黑角城已经初具规模,整个牛族以这里为中心,四周辐射扩散开来。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当然好,可问题是那个地方基本上去了就不可能回来,哪怕发展再好,与黑角城之间等同于从此断绝来往。这种做法相当于凭空在族群内部竖立一个新的,不受控制的权力集团。只要最高统治者不是傻瓜和白痴,任何一位牛王陛下都不会接受这种现实。
讨论会上,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们当然知道北面有湖,可那里全是山,根本过不去。”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去过那儿,他说的确是个好地方。路其实不算远,就是难走,就算真要过去也只能是年轻人,老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
“北边的山太高了,而且全是石头,根本挖不动。”
守义对这些反对意见置若罔闻。他的态度很坚决————这是新任族长亲自安排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第二天,三百多人的修路队伍离开了枯藤寨,朝着北面进发。
筑路队伍在距离寨子约三公里的地方停下,从这里开始就无路可走,高达两百米以上的山崖阻断了一切通行可能,无法绕行。只有最灵巧的猎人可以借助绳索和钢钎能顺着山石攀爬至顶峰。纵观整个枯藤寨,这样的人不超过五个。
守义让猎人们爬上山崖,寻找牢固坚硬的位置栓系绳索。在他的指挥下,人们从滑撬上搬下一个沉重的密封木桶。守义和来自磐石城的士兵们神情凝重,他们用绳索捆绑桶身,形成密而严实的网格。这时,已经攀上山顶的猎人也按照工匠指示搭好了撑杆架。那是用粗大钢筋互相组合,形成一个外挑于山崖正上方,通过金属滑轮可自行控制升降,与岩壁之间紧贴,可进行人工操作的简易装置。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守在木桶周围,他们神情严肃,仿佛正守卫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守义抬手拍了拍两名已经做好准备的工匠肩膀,认真叮嘱:“小心点儿,照图纸上画的去做,你们会成功的。”
设置的山顶的简易绞盘开始运转,用油脂浸泡过的藤绳非常结实,两名工匠的胯部和腰部被栓紧,守义拿着一面红色小旗,抬起头,望着徐徐上升的他们,看着高度上升至悬崖中部那条明显裂缝位置的时候,他举起手中的旗帜,从左向右连续挥舞了三次。
山顶的绞盘停了下来,两名悬在半空中的工匠也伸手扶住石壁,从斜挎在腰上的工具袋里拿出钢钎,插进悬崖中间的石头缝隙,抡起铁锤一下下用力砸,钉进去,直至稳固。
三百多人的筑路大队没有跟过来,他们停留在半里外,砍伐树木,从地上撬起大块的石头清理地面,拓宽并平整山崖与枯藤寨之间的这段距离,为接下来的筑路工作做着前期准备。
在悬空的山崖上进行操作非常困难,主要是没有着力点。可即便如此,工匠们还是花了两个多小时,在石壁缝隙上打入十几根钢筋,造出一个由外向内倾斜的钢架。
中午,山顶放下了新的绳索,在所有人提心吊胆且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沉重的木桶被绳网捆绑,随着绞盘转动的牵引力量,缓缓离开地面。
一名来自磐石城的士兵凑到守义近旁,惴惴不安,不太确定地问:“头儿,这样做能行吗?”
“当然能!”守义猛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脸上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狂热:“这是殿下从济州岛上找到的宝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亲自设计,只要我们认真执行,没有任何环节出错,就绝不可能失败!”
他的话仿佛一针强心剂,彻底打消了士兵的顾虑。后者脸上随即浮起坚毅神情,用力抿着嘴唇,沉着有力地微微点头。
悬在半空中的工匠神情凝重,他们伸手扶住木桶的时候,两个人的手不约而同都在发颤。来自磐石城的他们接受过严格训练,知道如何处理在类似情况下的各种突发事件。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觉得心脏和身体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着,带着说不出的期盼与冲动,在理智和冷静的束缚下,默念着新任族长亲自传授的操作步骤,将沉甸甸的木桶推进钢筋与山岩构成的斜面支撑,稳稳嵌入石壁缝隙正中。
一名工匠从随身工具袋里拿出火药包。这东西经过特殊处理,重达半公斤,厚厚的细棉布反复裹了好几层,中间留出长达数十米的导火索,乍看上去反复一条细长黑蛇盘绕在布包表面,神秘、凶狠,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威慑。
守义一直等到山顶的人下来,所有人按照指示撤离到安全区域范围,这才拿出火石和火折,用颤抖的手擦出火花,点亮火苗,带着说不出的激动,点燃了长长的导火索。
转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来路狂奔。
当山崖方向传来巨大爆炸的时候,呆在半里外的所有人都感觉地面传来震动。人们看见远处被密林掩映的山顶腾起一股黑色浓烟,无数泥土和碎石如雨点四散溅开,“扑簌簌”洒落一地。
山崩了!
枯藤寨的人们纷纷张大了嘴,他们用瞪圆的双眼清清楚楚看到了现实。存在了千百年的高大山岭从中间塌了一大块,仿佛虚空中有一把巨大的铁镐,被无形的巨人高高挥起,将这块碍事的东西用力挖去。
“……这,这是神灵的力量,是神灵的力量啊!”枯藤寨的祭司语无伦次,他在脑子里下意识找出这个最合理的解释。
几位领队的百人首们目瞪口呆,他们的耳朵里回荡着“嗡嗡”声,看着尘土漫天飞扬的远处,潜意识觉得祭司说的没错,可眼睛看到的现实却告诉他们这一切与神灵无关。
是我们的人爬上山顶。
是我们的人在悬崖峭壁上钉入钢筋。
是我们的人把那个木桶塞进石壁缝隙。
关键在于那个桶,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这是科学的力量。”守义从藏身的位置站起来,他用双手拍打着落在身上的尘土,转身环视聚集在附近的人们,大声笑道:“走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一大桶硝化甘油的威力极其可怕,尽管没有复杂精密的计算,爆炸仍然破坏了整个山体,导致山崖上半部分彻底坍塌。远远望去,仿佛某人嘴里整齐排列的门牙少了一颗,透过仍有尘土飞扬的上空,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绰绰的景物。
之所以没有直接从山脚引爆,是出于安全考虑。有两种不确定因素:一是山脉整体风化严重,爆炸力量会导致长达数百米的悬崖彻底坍塌;二来就是爆炸力量不足,无法对山体造成既定范围内的破坏,反而会破坏山崖结构,给再次爆破带来困难。
先炸开山崖上部,再缩减硝化甘油在山崖底部进行二次爆破,这就是完整的计划。
看着脚下遍地碎石,枯藤寨的祭司惊呆了。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简单虔诚的大脑无法找到任何适用的字词。
“这不是神灵的力量。”守义大声纠正他话里的错误:“这是族长殿下的智慧,是他告诉我用这种方法炸这座山。好好看看这些石头,就算是个老太婆也能把它们搬开。”
没人否认他的说法,没人对这一切提出质疑。
人们心里充满了对幸福未来的希望。
听说新任的族长殿下是一位行巫者,一定是神灵告诉他这样做,他是真正得到神灵祝福,可以使用神灵力量的地上代言人。
通往北面湖区的障碍,打开了一个缺口。
在接下来的日子,这个缺口还会继续扩大。
……
整个雷牛部开始了全面整顿。
来自磐石城和雷角城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往各个村寨,加上紧急赶制的皮袄和棉袄,人们可以在这个冬天享受久违的饱足,以及温暖。
当然,这一切并非毫无代价。
没有任何一个村寨能像过去那样在寒冬时节享受安宁,“呆在家里饿肚子”与“吃饱了就得干活”之间是一对异生双胞胎。按照新任族长的命令,所有村寨必须在明年春播季节来临前做好道路重修准备工作,清理村寨与城市之间的往来障碍。
拒不服从命令的人,杀!
偷奸耍滑的人,杀!
胆敢对新任族长命令提出质疑的人,杀!
到处都有违规者,但就总量而言其实不算多,天浩派驻各个寨子的民政官忠实执行了他的全部命令,每个寨子都杀了几个人。这些在寒冷北风与冰雪中被冻成硬块,面目狰狞的人头起到了良好示范效果,没人再敢抗令不尊,也没人再对新任族长的命令提出质疑。
……
雷牛部领地,磐石城以南,靠近与鹿族接壤的边境位置。
这是一个背风的山坳,周边山岭上驻扎着数百名弓弩手,山顶建有塔楼,安装了射程极远的重型弩炮。特殊的位置决定了这里易守难攻,而且居高临下扼守着通往磐石城的道路,守军数量虽不多,却能依靠充足的粮食与箭矢储备,挡住数万敌军的进攻,一直坚持到己方援军抵达。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从南面缓缓而来。穿着服饰表明他们是鹿族人,显然是计算着时间与速度,刚走进山坳不久,太阳就落入地平线以下,虽有少许光芒照耀着天幕,大部分世界却被黑暗笼罩,很快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山坳深处隐蔽的空旷地带,早已搭建好几座木屋。这里是守军的休息区,现在被来自雷角城的族长卫队临时征用,外围到处是负责警戒的士兵,他们装备精良,盔甲表面特意涂成了浅灰与黑色条纹相间的图案,即便是白天也很难将他们从周围环境中区别开来。
鹿庆西走进木屋的时候,看到了坐在火塘对面的天浩。
“坐吧,我等你很久了。”年轻的族长笑起来很好看,他浑身上下释放出易于接触的温和,仿佛冬天里的火,让人想要亲近。
鹿庆西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任何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存在,这才迈开脚步,走到火塘边坐下。
“你还是那么小心谨慎。怎么,怕我害你吗?”天浩拿起摆在旁边桌子上的陶碗,从沸腾的锅里舀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吹开表面的热气,沿着碗边小口喝着。
“这是今天打到的山鸡,炖了一个下午,味道很不错。,想喝就自己动手。”他抬手指了一下桌上的碗筷:“我先尝尝,省的你说我在汤里下毒。”
第三百零四节 我帮你上位
鹿庆西对这种明显带有调侃意味的讥讽毫不在意。他专注地盯着天浩看了半分钟,这才伸手拿起一个碗,去盛锅里的鸡汤。
滋味儿的确不错,很鲜美,汤里除了剁成大块的鸡肉,还有一些蘑菇。他能喝出獠齿猪的味道,却没有在汤里看到这种厚皮兽的肉,想来应该只是加了些油脂调味。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在外面走了一天,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一碗滚烫鲜美的鸡汤。
“你是一个狡猾的人,跟你在一起,我不得不小心。”鹿庆西慢慢喝着汤,眼睛里流露出本能的戒备。
看着他身上那件做工精巧且绣着漂亮花纹的棉袄,天浩平静地说:“你似乎忘了,是我帮助你坐上了现在的位置。如果没有我,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牡鹿之王。”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忘记。”鹿庆西苦笑着摇摇头,他感受着面前火焰传来的温热,慢慢摇晃着端在手里的小半碗鸡汤:“我们是很好的合作者,你是个聪明人,你很清楚,我不会与你为敌。”
“合作者?”天浩笑了笑,佯装诧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是。”鹿庆西对此非常肯定。他张口欲言,却在字句脱口而出的同时犹豫了一下,然后逐字逐句斟酌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我,我现在还不能成为你的朋友。”
“为什么?”天浩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我没有你那么优秀的能力。”鹿庆西狭长的脸上浮起一丝真诚:“从磐石寨到磐石城,再到后来的领主,现在的族长,你取得的这些成绩让我眼花缭乱,自愧不如。虽然现在我们身份一样,都是族长,但牡鹿部无论实力还是人口数量都比不上雷牛部。没有对等的力量就不能成为朋友,所以我只能与你合作。”
天浩有些意外,却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
比起几年前首次见面的时候,鹿庆西无论谈吐还是表现都上了好几个台阶。身在族长高位对一个人的影响和改造效果由此可见一斑。他少了很多张狂,学会在不同场合下冷静思考,很好的控制住内心**和情绪……呵呵,他甚至不再说“我们是朋友”之类的话,而是谨慎小心的以“合作”这个词用作代替。
鹿庆西仰脖喝完碗里的汤,平稳放下,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天浩,认真地问:“说吧,为什么约我过来?”
他现在是一族之王,很难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牡鹿城。可即便如此,接到天浩密信的第一时间,鹿庆西立刻开始全面安排,他找了一个替身,带着少数精锐的卫队趁夜而行,悄然无息越过边境,抵达了牛族领地。
他对天浩有种本能的恐惧。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尤其是如何上位,从继承顺位靠后的王子一跃成为牡鹿之王,天浩的触角渗透了鹿庆西的方方面面,包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虽说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利益交换,鹿庆西事后对磐石城屡屡并吞鹿族村寨的行为视而不见,但他心里始终存在着对天浩的畏惧,觉得这个人随时监视,甚至隐隐控制了自己的灵魂。
他知道我的阴谋。
他知道我如何干掉了我的哥哥。
他知道是我杀死了父亲。
现在,他又想借着我的手,进行某种邪恶可怕的勾当?
天浩神色如常,火焰映照在英俊的脸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你是个聪明人,区区一个牡鹿之王的位置,与你的实力并不匹配。我觉得你可以更进一步,成为真正掌管整个鹿族的最高王者。”
“……你说什么?”来的路上,鹿庆西无数次想过天浩邀约会面的真正原因,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整个鹿族的王?”
“是的。”天浩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玩笑成分:“我能帮助你成为鹿族之王,一位所有鹿族部落族长必须跪拜的陛下。”
鹿庆西脸上的肌肉一直在抽搐,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微颤着。屋子外面寒风呼啸,如同鬼号,他却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鹿族之王”四个字在疯狂撞击,也野兽般狠狠撕咬。
“……你……你确定?”良久,他用发颤的声音问。
天浩轻松地摊开双手,他的笑容堪比阳光,令人丝毫感觉不到其中存在着阴谋成分:“当然,否则我也不会把你约到这儿来谈。”
“你想要什么?”虽是试探,鹿庆西却明白,这是彼此之间讨价还价的开始。
“我很高兴你能首先想到这个问题。这表明你仍有清醒的头脑,不是那种随便被一点点好处迷住双眼,以至于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很好,这是我们之间公平合作的基础。”天浩的笑容极其迷人,富有感染力:“那么,我就说说我的价码。”
“鹿族有一百五十万人。你登上王位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要三分之一。”天浩说得风轻云淡,仿佛正在谈论的话题是五十万只蚂蚁。
“……你在开玩笑吗?”
鹿庆西没有发怒,他知道现在只能苦笑,暴怒站起来走人那种做法完全不适合自己,而且会引发极其严重的后果:“五十万人……实在太多了。”
“牡鹿族只有三十万人,这还是很早以前的数字。从上次战争到现在,牡鹿族的人口只有二十来万。我知道你身上肩负着沉重的责任,你手下很多统领都在叫嚣着与我开战。然而他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嗯,朋友,我觉得还是我们之间是朋友,而不是简单的合作。我一直在帮你,只要成为鹿族之王,你可以一次性解决所有麻烦。”
天浩的笑容充满了男性魅力,他对鹿庆西的表现很满意:没有当场拒绝,也没有发怒,一切都表明他动了心。讨价还价很正常,只要不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严重抵触,就表明双方之间存在合作可能。
何况自己抛出的这枚诱饵浓香十足,鹿庆西根本无法抗拒。
“你的意思是,帮我解决麻烦的那些人,算在五十万之内?”鹿庆西听懂了天浩的潜台词。
“可以这么说。”天浩的回答模棱两可,实际肯定成分具体有多少,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还是先说说你的计划吧!”鹿庆西没那么容易上当:“八字还没有一撇,现在就谈论你从中分润的好处未免太早了。”
天浩随手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从火焰和汤锅上方递了过去:“这是上个月就制订好的计划,所有细节无懈可击,只要你愿意,签个字就行。”
签字?
这个词对鹿庆西来说有些陌生,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天浩,伸手接过文件,带着期盼与戒备掀开空白无字的封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他猛然抬起头,眼眸深处释放出极度震惊,瞳孔骤然紧缩。
“……你……你能做到这种程度?”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激动与狂放正在迅速支配他的情绪。
天浩沉着地点点头,随手拿起火钳,夹起一块蜂窝泥炭塞进火里,意味深长地说:“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你是一个真正的魔鬼。”鹿庆西从未像现在这般对天浩产生强烈的畏惧感,他喃喃自语:“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魔鬼,你一定是它们当中的佼佼者,甚至是魔王本人。”
“多谢夸奖。”天浩不为所动,他显得有些懒散:“继续往下看吧,我时间不多,你也一样,最多下半夜你就得离开。”
鹿庆西一向自认为聪慧绝顶,干掉老爹和兄长虽说是借助了外人之手,可若是没有自己苦心经营和精妙谋划,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现在的牡鹿之王。他善于分析,知道如何取舍,从中获取最大的好处……然而,在这份只有薄薄几页纸的绝密文件面前,他感觉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失去了作用,显得是那么苍白,就像孩子在耄耋智者面前耍弄小聪明,自以为得计,却早被看穿,只是对方没有戳破,抱着游戏旁观的态度漠视一切。
看着文件上那些字,鹿庆西暗暗握紧双拳,激烈的大脑思维促使血管在额头两边暴涨凸起,他亢奋得有些难以自持,却努力想要控制情绪尽量不在天浩面前表现出来。大家都是部族之王,而且一旦按照这份计划实施,自己的身份立即提升为一族陛下……这跟一步登天有什么区别?
隔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天浩送过来轻飘飘的一句话:“怎么样,五十万人不多吧?”
鹿庆西感到这话的分量极其沉重,仿佛压在心中的大山。他抬起头,用力吞了一下喉咙,艰难地说:“能不能少点儿?嗯……四十万……四十五万……你觉得怎么样?”
天浩坐直了身子,他鹰视狼顾,从眼眸深处释放出的森寒目光充满了威慑力量:“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决心,有魄力的人。没想到你竟然在这种事情上拖拖拉拉……你想清楚,这个计划有时间限制,这是目前最好的机会。呵呵,你觉得我会让步吗?你觉得以后还会有同样的机会吗?”
鹿庆西陷入了沉默,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天浩对他的表现视若无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发怒,他的语调平和,清晰且不失条理:“用三分之一的人口来交换一个王位其实很划得来。你得明白,这个世界并非一成不变。现在我能答应你的价码,就算以后还有同样的机会,也绝不是现在这个数字。”
“几年以后,我要的还会更多。六十万,七十万,甚至一百万……”天浩的语气与他的脸色一样冷淡:“你得明白,女人是很能生的,我现在只是预定她们在接下来几年内应该生养的那些孩子。”
鹿庆西抬起头,神情有些犹豫,也有些隐隐的坚决:“你太贪心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其实四十五万已经……”
“不!这不可能!我绝不答应!”天浩张口拒绝了对方建议。他用狼一样凶狠的眼睛盯着对面:“我已经说过,不要跟本王讨价还价。这是最后一次警告。顺便说一句:你没有这个资格。”
鹿庆西的心再次颤抖起来。
他注意到天浩使用了“本王”这个词。
这意味着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出现了差异。同样是部族之王,却因为实力差异导致彼此不等。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何况自己还有大量秘密掌握在对方手中。
仔细想想,其实就算交出去五十万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自己成为了鹿族的陛下,如果……鹿庆西想过种种可能,以自己的手腕和力量,应该可以很好的整合所有部族。到时候,以一百万鹿族人的强大实力,再加上来自虎族、狮族等其它部落的支援,干掉区区一个雷牛部,应该没什么难度。
这仅仅只是想法。
重点仍然在于计划本身。如果没有亲眼看过这份文件,鹿庆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天浩提出的价码。
这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成功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全面思考过每一个细节,鹿庆西双手撑住膝盖,站起来,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天浩:“你……真的把我当做朋友?”
天浩收起严肃冷漠的神情,温和善意的笑容在脸上重新释放。他从火塘前绕过,走到鹿庆西面前,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强劲有力的拥抱。
“你必须检讨你自己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坚强后盾,想想看,我帮你解决了那么多麻烦,到头来,你却质疑你我之间的友谊。”
“我们是朋友,甚至是关系亲密的兄弟。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等到他松开胳膊,鹿庆西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丝毫怀疑。他同样在微笑,笑容甚至比天浩更加甜腻。
天浩弯腰从木桌上拿起酒壶,斟满两只酒杯:“恭祝我们合作愉快,尊敬的鹿王陛下。”
第三百零五节 鹿王陛下
他一语双关。
鹿庆西对这样的奉承欣然接受。
两个人像从前那样碰杯,欢笑如常。
……
几天后,鹿族领地,王都,雄鹿城。
王宫主殿的装饰与黑角城区别很大,墙壁上悬挂着大量毛皮,多为熊皮和虎皮,还有大量的狐皮和狼皮,豹皮数量偏少。这是因为鹿族人一向喜欢白斑豹的皮,花纹很漂亮,在市场上的价格昂贵。尽管这种野兽性情凶猛,某些时候甚至比暴鬃熊更难对付,却无法阻挡贵族们的强烈爱美之心,不顾人员伤亡,一再组织针对白斑豹的围猎。
大殿里摆开了丰盛的酒宴。
参与者不多,除了现任鹿族大王鹿丰国、国师巫角、四位已经成年的王子,其余的都是各部族长,林林总总十几个人。
鹿丰国在民众之间的评价不是很好,却是一个对属下极其慷慨的大王。正因为如此,他得到贵族阶层的一致支持,权位稳固。
这是每年一度的族长盛宴。
五十八岁的鹿丰国从王座上站起,举起酒杯,笑着高声道:“感谢神灵,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台下,众位族长纷纷站起,纷纷附和:“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为来年庆!”
粮食酿的酒很贵,但在这种场合却必不可少。一杯酒下肚,整个身子顿时变得暖和起来,感受着回荡在口腔里的那股醇香,鹿丰国示意侍女给自己的空杯加满,他侧过身子,面朝坐在旁边的国师巫角低声笑道:“今天的菜不错,多吃点儿。”
他和巫角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关系亲近。
巫角乐呵呵地点头奉承了一句:“恭喜陛下,以后年年都是这样就好了。”
“会的,神灵会保佑我们鹿族连年丰收。”鹿丰国笑着随口应道,他带着颇为遗憾的表情扫了一眼台下:“要是牡鹿族的鹿庆西也在就好了。”
国师巫角知道鹿丰国喜欢热闹,他放下手里的筷子,认真地说:“其实他比其他几位族长来的都早,却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微醉的鹿丰国看了一眼巫角,用怀疑的口气问:“他真病了?”
巫角连忙回答:“真的病了。我昨天晚上去驿馆看过,受了风寒,整个人缩在杯子里哆嗦,脑袋烫得吓人。如果是装病,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还专门问过驿馆的人,都说鹿庆西抵达雄鹿城当天就病了,从那时候起,一直在吃药,从未断过。”
“那看来是的确是真的。”鹿丰国有些失望:“我还打算明天带着所有人一起外出打猎,让大伙儿好好高兴一下。”
巫角笑着恭维道:“我们都知道陛下宅心仁厚,就算鹿庆西明天去不了,到时候陛下赐给他一些猎物,相信他一样会感激涕零。”
“哈哈哈哈!你说得对。”鹿丰国高兴地大笑起来:“就这么办。”
……
清晨,多达数百人的骑队离开了雄鹿城,沿着不算宽敞的土路,朝着北面密集的山林而行。
冬季狩猎是所有北方蛮族的传统项目。一方面是与残酷的自然环境做斗争,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野兽数量远远超过人类。另一方面是为了食物,尤其是动物在冬季来临前必须大量进食,它们膘肥体壮,滋味儿比其它季节更美。
四个儿子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鹿丰国,他心里充满了快慰。
长子在治理部族方面有着不错的天赋,一些由他制订的政令在实施后产生了良好效果。这并非浮夸,而是众位大臣和国师亲自验证。鹿丰国甚至打算再观察几年,如果一切如常,就提前退位,让长子成为新的鹿王。
二子和三子是一对双胞胎,得益于他们母亲的悉心教导,这两个英俊的青年在品格方面无可挑剔。五年前,鹿丰国分别给了他们一个三百人的小寨子,现在,两寨居民均超过两千,尤其是富足程度,更是让周边的村寨为之羡慕。
已经成年的老四很能打,他从小就是块统兵的料。鹿丰国干脆把他踢进军队,直接掌控一个千人队。据下面的人反馈,四王子深受士兵们爱戴,他统管的千人队在军内比斗中成绩名列前茅,得到众位统领的一致夸赞。
鹿丰国很清楚,这四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各有天赋,他们取得的成绩离不开身边亲信的教导。其实这种事情不难理解,只要身为朝臣,每个人都要下注。大头重注肯定是落在长子身上,可作为表现同样优秀的另外三个儿子,自然也会引起朝臣们的注意。只不过,最后的决定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鹿丰国不希望在多年后看到一个四分五裂的鹿族,他想要寿终正寝,带着毫无遗憾的安详,在所有儿女不舍的哭泣中离开这个世界。
足足十六个女儿……她们的数量太多了,是儿子群体的四倍。鹿丰国对此很是无奈,却必须谨守着来自神灵的“馈赠”。说起来,早年妻子和妃嫔们接连生下女儿的时候,鹿丰国实在是哭笑不得,甚至产生了“难道我注定了只能有四个儿子”的怀疑。现在看来这种猜测并非毫无道理,只能感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八十名士兵的卫队数量不多,可加上白鹿、玄鹿、炎鹿、和青鹿这四个族长及其卫队,总人数就突破了两百。说起来,鹿丰国多少存了点炫耀的心思,马匹是虎族的特殊贸易品,尤其是公马,更被列入严禁交易的货品清单。马匹的价格是如此昂贵,即便身为部族之王,也无法组建规模庞大的骑兵。
鹿丰国与四个儿子胯下的骏马极其雄壮,八十名骑兵的坐骑更是油光水滑。看着其他四位族长及其卫队胯下毛色不一,甚至偏于瘦弱的马,鹿丰国心中的骄傲与自豪油然而生……是的,这是**裸的炫耀,是身为王者在下属面前必不可少,意味着身份等级的物质区别。
“驾!都给我快点儿,要是晚了找不到猎物,晚上回城可没饭吃。哈哈哈哈……”
鹿丰国大笑着发出豪言壮语,双腿用力狠夹了一下马腹,催动胯下的畜生吃痛,如离弦之箭,骤然加速向前狂奔。
很多部落都有类似的狩猎规矩,等候在家里的人不会准备饭菜,如果没有得到猎物,双手空空的猎人回家只能饿肚子。据说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流传至今,逐渐演变为冬季狩猎活动的默认规则,即便是王族也不例外。
北山的猎场属于历代鹿王。这是一片广袤的森林,从遥远的大陆北面连绵至此,高大的黑针松养育了无数动物,尤其是靠近雄鹿城,距离城市六公里的这批片林地,因为地形特殊,刚好有一段丘陵从中间横过,将两侧平原与雄鹿城断开,加上从山梁底部流过的河,形成一片自然阻隔带。为了防备来自山林的野兽,前代鹿王特意在丘陵西南面设置了一个村寨,这里的军事防卫力量比其它同规模村寨强大得多。长矛、弓箭,加上塔楼,每年都要杀死多达数百头野兽。久而久之,来自山中的掠食者们知道这里是人类禁地,也就逐渐远离。
无论熊、狮、虎、豹,它们都有着专属于自己的智慧。野鹿和獐子虽然跑得快,却没人管。人类饲养的猪羊虽然好吃,却在掠食过程中充满了危险。落单的猎人在猛兽看来是食物,区区十几个人的狩猎队也不难对付,可是带有墙壁的村寨就不同,那里守卫森严,人多势众,即便是强悍的暴鬃熊也扛不住重型弩炮的冲击……人肉虽然美味,却不值得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按照鹿族皇家资料库里泥模板上的记载,北山猎场已经七十多年没有出现过成规模的大型肉食兽。这里所说的“规模”,专指五十头以上的兽群。兽类之间有其特殊的信息传递与交流方式,它们也许有着与人类同样的基因遗传记忆。总之,北山猎场一直是野鹿和野猪的栖息地,偶尔有几头不长眼睛的暴鬃熊或黑嚎狼闯进来,但它们很守规矩,只要弄到猎物,就会带着收获转身离开,很少在此久居。
这是因为历代鹿王每年冬天都会组织王室成员外出狩猎。这些自以为幸运的野兽永远不可能活到第二年春天。无论人员还是装备,王室成员及其卫队绝非普通村寨猎人可比,在锋利的长刀和弓箭面前,再凶横的暴鬃熊也只能落荒而逃,若是跑的慢了,肥厚的熊掌就会摆在餐桌上,成为令人垂涎的美食。
今天天气不错,乌云难得散开,太阳露出了久违的颜面。马匹也似乎被人们高涨的情绪感染,跑得比平时更快。时近中午,鹿丰国射了几箭,得到了一头半大不小的鹿,几只野兔。
他左手挽住猎弓,双脚踩住马镫,极不满意地看着正在收拾猎物的士兵,皱起眉头:“太少了,才这么点儿……”
去年的这个时候,狩猎成绩堪称辉煌,总共得到了三十多头大鹿,十几头獠齿猪,甚至还有两头毛皮漂亮的白斑豹。
深知他心意的长子连忙策马上前,凑近鹿丰国身边,劝慰地笑道:“阿爹,不要急,现在还早,咱们再往前走走,鹿群应该就在林子里面。”
非正式场合,女儿们都光鹿丰国叫“阿爹”,而不是“父王”。他本人也很喜欢,觉得这样做更具亲情。
“好,听你的,再往前走走看。”鹿丰国笑着点头,拉动缰绳,催动跑马匹向前。
同样是王室狩猎,北方蛮族与南方白人有着很大区别。野蛮人不像白人那样会派出骑兵前哨在附近寻找并驱赶兽群供贵族射杀。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野蛮人都看重个人能力,只有自己找到并杀死的猎物才能算是收获。
地上覆盖着一层不算厚的积雪,深度刚好没过马蹄,这点障碍对马来说不算什么。骑队跟随着兴致很高的鹿王继续向前,朝着森林深处而去。
即便是习惯了寒冷的黑针松也必须服从自然规律,它们的枝叶在这个季节比平时稀疏,因为数量太多,交替生长的树枝挡住了阳光,金黄色光斑透过枝叶间隙洒落在地上,在阴暗灰白的林间雪地照出一片片光晕。
这里的积雪比外面更深,很快就超过马的小腿,抵近马膝。
密林内部气温较低,不像林外那样被阳光直射,积雪表层融化。这里的雪层松软,行走不便,继续前行了数百米,马匹已经无法奔跑,只能吃力地缓步慢行。
鹿丰国再次皱起眉头。
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身为鹿王,他对北山猎场非常熟悉。他每年都会来这片林地狩猎,每次的收获都很丰富。必须承认,有时候的确要深入密林才能找到成群结队的猎物,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入林地四、五公里,连一只野兔都见不到。
看了一眼胯下不断喷吐白雾的马,他叹了口气,翻身跳下,沉重的身体立刻压下积雪,一直没到鹿丰国的膝盖。
马已经走不动了,更别说背上还驮着人。再这样下去只会把这头可怜的畜生活活累死。反正目前这种环境,步行与骑行的速度区别不大,不如下来走走,活动一下身体。
鹿王尚且如此,在他身后,族长和士兵们纷纷下马。
大王子踩着深深的积雪走上前来,他有些犹豫,试探着问:“阿爹,要不咱们先回去,我让下面的人继续在附近找找,看看情况,咱们改天再来?”
他话说得很隐晦,丝毫没有提到“猎物”两个字。
鹿丰国心中一暖,下意识的想张口答应,只是身为鹿王的尊严使他有些迟疑,缓缓点头,却没有立刻认同儿子的提议:“……嗯……再往前面走一段吧,说不定……”
突然,他感到握在手中的缰绳瞬间绷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反方向拽动胳膊,将自己整个向后狠拉,差点儿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第三百零六节 狼群
力量来源是他的马。
这匹雌性畜生似乎是感受到来自雄性的召唤,压抑已久的荷尔蒙催动大脑,释放出惊人的狂暴之力,丝毫不顾缰绳仍在主人手上的事实,嘶吼着原地转身。如果不是站在附近的两名卫兵眼疾手快,死死抓住它的鬃毛和马鞍,猝不及防的鹿丰国肯定会在雪地上被倒拖出几十米远。
“混账!”愤怒的鹿王连声骂着,他松开缰绳,解下挂在腰间的马鞭,打算给这头不知好歹的畜生点厉害看看。
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仿佛鹿王坐骑的疯病瞬间感染了所有的马,它们纷纷开始咆哮,发出意义莫名的嘶吼,乱蹬马蹄,焦躁不安原地打转,挣扎着想要从各自主人手里摆脱束缚。
“它们怎么了?”
“这些马到底怎么回事?”
“拉住它,快拉住它们……”
到处都是惊异不定的声音,士兵们下意识握紧了武器。虽然不明就里,鹿丰国却不糊涂,他很清楚,动物在预知危险方面有着超越人类的神秘本能。来不及多想,他连声大喊:“上马,都上马,快离开这儿。”
几乎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正前方密林深处突然涌出一大片黑色潮水。
那是多达数百头黑嚎狼。
天知道它们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就像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海潮,悄无声息自水面下接近滩头,在无人察觉的时候猛然推高水面,以狂暴的力量淹没一切。
这些凶猛的野兽动作敏捷,粗大多毛的四足脚爪支撑着身体在在雪地表面高速奔跑,不会像人类那样因为体重与足底受立点之间不平衡深陷下去。它们在林地上空激起漫天飞雪,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群体咆哮。
包括鹿丰国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狼群来的是如此突然,它们顺着山势从高处冲出,也许早就隐蔽在那里,也可能是被王室狩猎队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谈笑声所吸引。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残酷的环境能迫使它们做任何事,把任何活动的生物当做点心。
鹿丰国感觉脑子瞬间变得僵硬,手脚在不受控制的发抖。他本能的想要弯弓搭箭射向其中某一只狼,发颤的腿脚却忍不住有种踩住马镫拨转马头立刻逃跑的冲动。
几个反应较快的士兵已经射出了箭矢,他们同样惊慌失措,慌乱中没有任何准确性可言,射出的羽箭也明显力量不足,与平时训练的时候判若两人。
密林中的积雪很深,此前大部分人已经下马,他们现在胡乱叫骂着拉住缰绳,连声催促着马匹从雪地上调转方向。马匹对危险的感觉比人类更加深刻,它们在雪地上乱跳,挣扎着从积雪深处拔出马蹄,却在慌乱和恐惧中再次踩了下去,同时还要忍受主人手里挥舞的皮鞭……嘶吼、谩骂、尖叫、兵器擦碰的金属声,这一切使密林上空的气氛越发沉闷,几乎将所有氧气彻底驱赶,令人窒息。
“……跑,快跑……”这是鹿丰国此时此刻能找到的唯一一句话。
狼群前锋已经冲到近处,这些凶猛的野兽没有急于进攻。它们保持着高速奔跑的态势,分成左、右两队,绕过仓皇拥挤的人群。
直到这时,人们才忽然发现狼群规模远远超过想象,根本不是此前乍看上去的几百只,而是超过上千。
哪儿来的这么多狼?
所有人脑子里都有着共同疑问,却无法通过询问找到答案。
狼群开始了进攻。
三头黑嚎狼同时扑向位于人群前列的鹿丰国。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待在这个位置,但外出狩猎不同,何况北山猎场距离雄鹿城很近,安全方面应该没有问题。惯性思维引发了可怕的灾难,距离太近了,无法使用弓箭,年迈的鹿王扔掉手中的猎弓,拔出佩刀,正准备举高的瞬间,领头攻击的黑狼从雪地上突然跃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蹿过半空,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鹿丰国持刀的右手腕。
鹿王双眼陡然睁大,他如疯了般狠命甩着胳膊,想要从这头该死的野兽嘴里挣脱开来。它的牙齿是如此锋利,硬度堪比钢钳,它用残忍且毫无理性可言的眼睛盯着自己,酱红色的血从它多毛且散发着腥臭的唇角渗出,喉咙深处更是发出莫名的“呜呜”声。这一头真正的巨狼,身高体量与鹿丰国的爱马差不多。它扬起爪子,另外两头黑嚎狼一拥而上,分别咬住鹿王双腿,彼此之间配合默契。
鹿丰国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咬断了,紧接着是身体下方传来剧痛。他惨叫着低头,看见左腿上侧靠近腹部的位置衣服和裤子均被撕烂,长达半米的肌肉层被撕开。狼牙不是刀,没有横向切割效果,饥饿的野兽张口咬住,连皮带血倒拖着向后扯开,嫩黄色的脂肪在寒冷空气中颤抖,鲜红的肌肉下面露出粗壮森白的骨头。
“……救……救命……”鹿丰国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发出恐惧到极点的惨号。
这声音只持续了两秒钟,一头从后面赶上来的黑嚎狼加入了血食盛宴,它以强劲有力的脚爪按住鹿王胸口,掠过他溅满鲜血,在恐惧和绝望作用下彻底扭曲的面孔,对准脆弱且毫无防护的脖子,张口咬了下去。
大王子被一头巨狼咬住左手,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可是身边的侍卫自顾不暇,都在忙于招架进攻的狼群。眼看着另外两头黑嚎狼朝着自己重来,大王子把心一横,强忍剧痛拔出佩刀,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他死死咬住牙关,带着体内猛然爆发出的凶悍,挥刀刺向叼住自己断手的浪头,刀尖戳进狼的眼睛,强大的力量推动金属利刃切碎了骨骼,深深捅进狼的头部。
从这头野兽体内拔出刀的时候,大王子感觉整个人如虚脱般冷汗淋漓,他转身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跑,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老二、老三,快走啊!”
他看见鹿丰国被数头黑嚎狼分食,已经没救了。大王子想要以吼叫对其他人预警,只有足够大声音才能迫使他支持下去,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强忍着正在流血断臂的伤痛,刚喊了两声,被后面飞蹿过来的一头巨狼扑倒,咬断脖子,头颅当场失去脊骨支撑,从肩膀上垂落下来。
二王子和三王子位置靠后,他们被一群侍卫簇拥着,尽管如此,二王子的后背仍然被狼爪撕裂,一道长达六十多公分的伤痕触目惊心。他死命护着受伤的弟弟,扶着三王子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却失去平衡,从马鞍的另外一端摔下来,重重跌落。
“二哥……我……我不行了……你,快走吧!”三王子瘫坐在地上,他脸色惨白,泡肿的嘴唇翕张,双手死死捂住肚子。他在混乱中被一头巨狼咬住侧腹,连皮带肉扯开一个洞,肠子流出十多公分长的一截,在寒冷的环境很快失去了温度,变得青紫。三王子尝试着塞回去好几次,又流出来,上马的时候双手必须抱住马鞍,失去阻挡的肠管从体内流出了更多……他现在彻底放弃,双手虽然捂住伤口,只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安慰。拖在身体外面的肠子摇摇晃晃,仿佛从不应该的部位长出了男人的第二根雄性象征物。
二王子单手杵着佩刀,摇摇晃晃从地上挣扎着站起,希冀迫切的目光越过混在一起的人群和狼群,望向数十米外鹿王猎旗所在的位置。他看见旗杆歪斜着,那里被多达五十头黑嚎狼淹没,远处还有更多的狼朝着这边狂奔。
“父王……”二王子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双手持刀狠命劈向距离最近的一头巨狼。落刀的位置极准,当场砍飞整颗头颅,那张狰狞凶残的野兽之脸在空中翻滚,掉在远处的雪地上。
“……二哥……帮帮我……”奄奄一息的三王子声音微弱,他紧捂着伤口,因为失血太多导致浑身发冷,冻得直打哆嗦,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杀了我……不想……成为它们的……食物……”
二王子怒吼着挥刀劈向另一头冲过来的黑嚎狼,他其实很想帮助弟弟完成心愿,拖拖拉拉不是北方蛮族的习惯,见惯生死之间的男人做事情很干脆,何况老三伤势严重,已经无药可救。与其留在这里成为累赘,不如一刀下去,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巨狼带着强大的冲击力高高跃起,它有着专属于野兽的智慧,张开血盆大口迎向二王子手中向后挥舞的刀锋,丝毫没有避让。它知道必须这样做才能让压制长刀的攻击力度,迫使挥刀者改变动作运势,锋利的狼爪同时攻向二王子肩膀,迫不得已,他只能将刀锋自上而下横过来,同时拖着踉跄的步子躲开狼爪,从横面劈向这头凶猛的野兽。
这头黑嚎狼实在太大了,体量与重量成正比,意味着力量成倍增加,它们常年在山林间游走,是极其高明的猎手。
冬天是野兽狂性大发的季节,因为缺少食物,饥饿的它们比平时更疯、更狂、更残忍。
二王子脑海里一直徘徊着两个问题。
这么多黑嚎狼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它们的体量为什么如此之大,远远超过此前见过的同类野兽?
北山猎场是鹿族的王室领地,这里没有人烟,但每年冬季狩猎活动开始前,都会派出部分士兵和猎人沿着东、西两侧山脊进行搜索,探明是否有数量足够的猎物出没,同时标注有威胁的猛兽位置,为接下来的王室狩猎活动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预警。
历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是二王子负责,今年也不例外。上个星期,也就是两天前,他看过下面送上来的最新巡猎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北山猎场及外围区域没有发现猛兽,除了总数约为三百头的巨角鹿,还有差不多等同于这个数字的獠齿猪。
如此庞大的狼群,光是能看见的部分,至少有一千五百头黑嚎狼。
它们太大了,体量至少超过二王子见过的黑嚎狼三分之一。
他感觉自己根本不是这头凶猛巨狼的对手。
旁边蹿过一道黑影,速度飞快,受伤极重的二王子慌忙避开,等到他双手握住长刀,好不容易在雪地上稳住身形的时候,发现三王子已经被一头巨狼按在地上,他的头颅被锋利狼牙啃碎,在强大的肉食性野兽咬合力作用下彻底变形。“咔哧咔哧”的咀嚼无比清晰,仿佛那是一颗美味的超大号香脆炒豆。
一头毛色介于黑色与棕色之间的巨狼正在不远处奔跑。它是个捕猎技艺远远超过同类的高手,嘴里叼着一个人,奔跑速度丝毫未减,这头黑嚎狼显然不愿意与其它同伴分享猎物,它啃断了目标的喉咙,一边狂吞鲜血,一边极有耐心的在周围寻找合适的进食场所。
二王子看得双眼发直,他再也忍不住了,脑海中急剧增幅的恐惧彻底压倒了勇气,扔掉手中的长刀,转身朝着十多米外仍在积雪中挣扎的一匹马拔足狂奔。
那是老四,他已经死了。
六头狼从不同方向朝着二王子发起进攻。它们轻盈灵活的身体在雪地上丝毫不受束缚,一头狼绕到正面,跳起来,张嘴咬住马的脖子,鲜血四溅。一头从马的侧面袭击,在马腹上咬开一个洞,直接将狼爪伸进去,掏出热气腾腾的肠子。可怜的马发出濒死悲鸣,侧到在地上,失去平衡的二王子摔下来,另外几头黑嚎狼一拥而上,停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画面,是一颗无比巨大的狰狞狼头,以及令人胆寒的锋利獠牙。
白鹿部族长被两头黑嚎狼咬住双腿,朝着不同方向死命地拉,硬生生被撕成两半。
玄鹿、炎鹿和青鹿三位族长跟随狩猎队行进的位置较为靠后,鹿丰国在前面遭遇狼群的时候,三位族长及时作出反应,他们带着卫兵结成防御圈。
第三百零七节 迅猛龙
反应速度不慢,却也无济于事。狼群来得太快了,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绕过狩猎队两侧,将所有退路彻底封死。
三位族长只能带着卫队边杀边撤。
“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
“杀啊!干掉这些该死的畜生!”
“神灵在上,我从未亏欠过你,每年都按时祭祀,祭品也很丰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临时集结起来的几十个人结成圆阵,仿佛一只受伤的刺猬,努力蜷缩着身体,挺起身上的每一根硬刺,与想要吃掉自己的野兽正面对峙。
他们的存在是一个希望,给了那些挣扎反抗的人一丝期盼。惨叫、哀嚎,夹杂着痛苦呻吟与绝命呼救,没人愿意成为狼口下的食物,他们拼命挥动武器,朝着这边跌跌撞撞跑过来。就算失去双腿,伤势极重,也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往这边爬。
很多人看见鹿丰国倒下。
这种时候大家的身份都一样,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族长还是卫兵,谁也不愿意落在后面。
北方蛮族骨子里流淌着战斗基因,他们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不用三位族长安排,残存的士兵们很快形成防御,身强力壮的手持兵器站在外面,与虎视眈眈黑嚎狼对峙。他们用盾牌挡住扑过来的野兽,挥舞佩刀和战斧一次次反击。站在内圈的人用弓箭给予支援,恐惧是最大的力量来源,箭矢划破空气的刺耳呼啸一次次响起,看着中箭倒地发出凶狠嚎叫的野兽,人们心底的惶恐和混乱也逐渐散去。
“用不着害怕它们,这是一群狼。”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有足够的箭,只要稳住外围防线,哪怕它们数量再多也不是问题。”
“听我指挥,所有人分成两队,外面的杀累了就换进来休息。不要慌,一个一个来。”
“把马鞍解下来,赶快点火,野兽就怕这个。”
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三位族长口中有条不紊发出一道道命令。虽然他们神情紧张,语音颤抖,却能指引卫兵们迅速明白各自的位置。
不到三分钟,数十头黑嚎狼被羽箭射中,它们惨叫着摔在地上扭曲翻滚,更多的同类从它们身上越过,以更加凶猛的姿势扑向目标。
防御阵列内部点起了火。兽皮制成的马鞍燃烧,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玄鹿族长双手举起一块燃烧的兽皮,在防御圈内部快步助跑,将这块割裂的马鞍从防御者头顶用力掷出,扔在数十米外的空地上。
密集如潮水的狼群立刻以火焰为中心,出现了一块空白。
它们对火焰有着显而易见的畏惧,却不像其它野兽那样远远避开。十米、五米,甚至三米,狼群绕过火焰,继续向防御者发起进攻。
“见鬼,我敢用神灵的脑袋发誓,它们绝对不是普通的黑嚎狼!”炎鹿族长绷紧长弓射出一箭,又惊又怒连声狂吼:“我从没见过不怕火的野兽。”
玄鹿族长挥舞长刀砍翻一头巨狼,他用手背迅速擦抹着溅在脸上的血,气喘吁吁,不太确定地说:“也许它们以前见过火?”
青鹿族长从箭筒里拿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他思维慎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出疑惑:“我觉得今天这事不太对劲儿……不管了,总之先杀出去再说。各位,一定要坚持下去,这里距离雄鹿城不远,援兵会来的。”
话音刚落,他忽然听到一阵尖厉的哨音。
随即,正前方密林深处蹿出一群可怕的怪物。
它们体型高达八米,即便是最雄壮的骏马也远远不及。粗大且强劲有力的双腿交替前行,膝弯如禽类般向后弯折,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敏捷。它的上肢非常短,像是一种无用的摆设,前端却生长着锐利的勾爪。细长的脖子非常灵活,能支撑头部全角度旋转,观察到周边每一个地方,没有死角。
玄鹿族长看得两眼发直:“……那是什么?”
青鹿族长持弓的左手有些发颤:“好像是一种蜥蜴……我没见过……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在皇家资料库的泥模板上见过,它们是一种野兽,喜欢吃人。”
炎鹿族长注重实际,他屏息凝神,张弓搭箭,瞄准冲在最前面的一头怪兽射了过去。
“铛!”
所有人清清楚楚听到了清脆的金属碰撞,看到飞掠箭矢射中那头怪物胸口,却没有如想象中撕裂皮肤,深深扎入肌肉层,却带着擦拭产生的火花,箭头偏移,斜飞着落在雪地上。
难道这些怪物的皮肤比金属还硬?
可怕的念头如瘟疫般在众人脑海里迅速蔓延开来,他们在恐惧和不安中眼睁睁看着那些怪物迅速接近。数量太多了,至少超过两百头。密集的狼群分开一条条通道,似乎是畏惧,或者是不同野兽之间因为力量和掠食等级产生的地位落差,如果把狼群看做普通士兵,它们就是综合战力强大的老兵,甚至军官。
“我想起来了,我听巫师说过这种怪物。”炎鹿族长一边用力拉开弓弦,一边恶狠狠地说:“它们是迅猛龙,是大陆北面,山那边的野兽。”
“山那边”是一个概念性范围,通常指牛族领地,甚至同一方向更远的地方。但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北山猎场。
简单的一句话,让所有幸存者明白————这不是鹿族领地上的怪物。
迅猛龙的冲击力量非常大,它们就像一辆辆高速行驶的汽车,轰然撞开围成圆形的防御阵列。无论长刀还是钢斧在它们面前都失去了作用,直到现在,人们才忽然发现,这些迅猛龙体表罩着一层厚厚的钢甲。胸前、腹部、大腿、小腿……大块钢甲和链甲以相互组合的方式保护着它们,尤其是上肢,还套着坚硬锋利的钢爪。
这绝对不是天生天养形成的产物,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野兽。
一直无法攻破圆阵的狼群冲进防线缺口,争先恐后撕咬着各自选定的目标。
炎鹿族长的左臂从身体上撕开,连带着两根肋骨,被一头迅猛龙仰脖抛向空中,准确叼住,张口咽下。他剩下的残躯被四头黑嚎狼迅速瓜分,各自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跑开。
青鹿族长被十几头狼争抢着,所有内脏从体内掏出,粉碎的肺部挂在枯死的灌木从中,被冷空气迅速凝结,变成一团团粉色硬块。
玄鹿族长双手捂住流血的裤裆,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发出痛苦到极点的惨叫,在雪地和野兽中拔足狂奔。黑嚎狼攻击从不挑拣部位,优先攻击咽喉却无法命中的时候,它们往往会选择易于得手的位置……一头巨狼叼着刚刚到口疑似香肠的战利品,强忍剧痛的玄鹿族长刚冲出十几米远就耗尽力气,向前扑倒。一头雄壮的迅猛龙飞跃过来,从后面咬住他的头,咬合力惊人的上下颚狠狠挤压他的头颅,他在临死前听到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眼球失去束缚从眼眶里飞出,划出晶莹的直线,不偏不倚落入对面张开的狼口。
惨叫与求救声此起彼伏,却伴随着一道道撕裂声戛然而止。
远处的山梁上,身穿浅灰色皮袍的平俊神情严肃,他手里拿着一具单筒望远镜,朝着这边凝神注视。
玻璃是磐石城今年夏天烧制成功的新产品。按照天浩提供的图纸,六名工匠精心打磨,造出了两具单筒望远镜。
第一次试制极其困难,必须在摸索与尝试中积累经验。镜片的损耗率非常高,足足消耗了三十多片,才得到这两具成品。然而好处也很明显,工匠们已经知道具体的做法和步骤,知道如何在打磨过程中避开危险环节。接下来,他们的工作将更具效率,缩短时间。
平俊很有耐心,一直等到整个林地里的求救声彻底消失。
接下来,是长达半小时的进食期。
无论黑嚎狼还是迅猛龙都喜欢这种遍地血肉的环境。为了这次任务,饲养者从四天前就不再对它们喂食。作为特殊骑兵载体培养的迅猛龙数量稀少,天浩这些年不断往来于北方山脉与磐石城之间,好不容易积攒下四百多头迅猛龙。按照新任代理族长的想法,等到长子囚牛成年,就能卸下这副重担,将捕捉、驯养、训练特殊骑兵的所有工作转交给他。
早在天浩接掌磐石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对黑嚎狼的驯养。这种理念来源于文明时代,人类对狼犬和动物的利用贯穿了整个文明社会,尤其是战争,动物一直是较为特殊的参与者。黑嚎狼有着敏锐的嗅觉,它们可以在战斗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按照天浩最初的构想,黑嚎狼将作为狼犬的代替品,随同军队一起作战。尤其是以南方白人为假想敌的未来战争,黑嚎狼能在其中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正常情况下的黑嚎狼体量没有这么大。
遭到小行星撞击后的地球表面出现了大面积辐射区,海洋也不例外。也许是因为基因变异,磐石城船队捕捞的渔获弃物饲料(小鱼、小虾、鱼骨)对这些驯化后的黑嚎狼产生了特殊效果。
幼狼生长速度更快,它们的体量普遍超过野生化同类五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常年在山林里捕猎的野蛮人对此有着深刻理解,对比之下,它们的确可以算是巨狼。
一千五百头黑嚎狼,两百四十头配备了防具的迅猛龙,这是专属于磐石领,专属于天浩,专门用于此次行动的秘密攻击力量。
以哨声为引导,狼群负责助主攻。它们很聪明,在团结协作方面做的尤其出色。只要将整个鹿族王室狩猎队团团围住,最后的攻坚战斗交给迅猛龙负责。
它们浑身披挂钢甲,这种防御经过磐石城工匠多达数百次检验,无论牢固程度还是甲片之间的栓附都没有问题。敏捷的动作,凌厉的攻势,锋利的爪牙,足以撕裂狩猎队防御圈,杀光所有在场的鹿族王位继承人。
鹿族王室每年冬天都要举办狩猎活动,人数通常为三百左右。只要稍微花点儿心思,从不同方面着手,就能得到参加狩猎的人员名单,以及卫队配置情况。
一份准确的情报,一群掐着时间点翻山越岭来到北山猎场的野兽,结合在一起,就是一场漂亮的伏击。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整个林地一片狼藉,遍地尸骸。无论黑嚎狼还是迅猛龙,都接受过严格训练,它们知道在战场上首选攻击活人,死者可以放在一边,等待战斗结束后在慢慢进食……三十分钟的进餐时间结束了,就算平俊没有前往现场查看,也有足够的依据相信那里没有幸存者。
“撤吧!”他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边侍从下达命令。
奇特的哨声再次吹响,远处的兽群纷纷仰起头,尽管鲜红的眼睛里带有不舍,饥饿已久的肚子也没有完全吃饱,它们仍然调转方向朝着来路小跑过来,按照牢牢刻在脑子里的训练内容,分为一个个小队,在各自训导员的带领下,迅速离开这片死亡林地。
杂乱的兽群掩盖了人类脚印,平俊历来注重细节,从不在这方面留下蛛丝马迹。
……
雄鹿城,王宫偏殿。
鹿庆西与国师巫角隔着木桌对坐,慢慢喝着热茶。
尽管裹着厚厚三件皮袍,鹿庆西仍然觉得浑身发冷。头痛是如此难忍,哪怕一点点身体触碰都会引起无法言喻的难受。
看着神情困顿的他,巫角笑道:“好点儿了吗?”
鹿庆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吃了药,比昨天好多了,只是感觉没有力气。”
“受了风寒就是这样。”巫角拿起茶壶把他的杯子加满,微笑着劝道:“陛下一大早就外出打猎,差不多该回来了。你上次没有参加宴会,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陛下喜欢热闹,牡鹿部也是大族,这种场合再难受也得撑着。我让下面的人熬了药,等会儿你喝一碗,呵呵……很快就能好起来。”
第三百零八节 是你做的
鹿庆西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微微点头。
巫角略微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皱起眉头。
现在是下午,往年这个时候,陛下早就带着狩猎队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巫角从中午就觉得心神不定,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两小时前,他派出巡逻队前往北山猎场,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多达五百名精锐战士应该可以控制局面。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几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冲进来,为首者是此前派出的巡逻队长,他脸上全是汗,紧张惊恐的表情随着粗重呼吸越发显得骇人。
巫角脸色骤变,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与此同时巡逻队长也单膝跪倒,发出惊恐到极点的喊叫。
“大国师……陛下……陛下……”他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怎么了?”巫角脸上全是急色。
“陛下死了。”队长好不容易调均呼吸节奏,喘息着说:“所有人……都死了。”
“你说什么?”鹿庆西和巫角同时发出惊呼。
尽管牡鹿之王心底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脸色一片煞白。
陛下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国师巫角张大嘴,呆呆站在原地,仿佛灵魂飘离了身体,只剩下一具无用的皮囊。
“……大国师……大国师?”
巡逻队长用颤抖的声音将他从惊愕深处拉了回来。
脖子很僵硬,年迈的巫角艰难扭转,用失神的眼睛看着队长,发出沙哑的疑问:“……都死了……你……什么意思?”
“我们在北山猎场发现了大量死者,经过仔细辨认,找到了陛下和四位王子,以及各位族长,包括卫队,没有一个人活着。”巡逻队长知道这种时候一个字也不能乱说,他控制着狂跳的心脏,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
“传我的命令,让所有统领立刻过来议事。”
“派出两千卫队前往北山猎场,严密守护事发现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违令者杀!”
“全城戒严,封门。”
清醒过来的巫角释放出强大气场,迅速发布三道命令,身边的侍卫纷纷依令执行。他盯着巡逻队长,认真急促地问:“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禀国师,现场没有发现军队袭击的痕迹。”队长抹了一把冷汗淋漓的额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的足迹,据我的分析,陛下他们应该是遭遇了狼群。”
“狼?”巫角难以置信地叫起来:“这里是雄鹿城,北山猎场又不是什么荒僻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狼群出没?”
队长没有争论,他低声道:“还请国师亲自过去看看。”
“先等等!”
巫角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他转身看了一眼桌子对面,抬手指着坐在椅子上的鹿庆西,冷冷地说:“把他抓起来。”
几名卫兵立刻冲过去,分别扣住鹿庆西的肩膀,将他按在桌上。
实在太意外了,毫无防备的鹿庆西顿时懵了,他挣扎着仰起头,怒视着巫角连声尖叫:“大国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犯了什么错?”
“别那么用力,我是让你们抓住他,不是让你们把他弄死!”巫角连忙阻止卫兵们的粗鲁动作:“把他绑起来,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与他接近。违令者杀!”
说完这番话,巫角用深沉的目光盯着鹿庆西,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活生生看穿。
“你没有参加之前的宴会。”
“你来到雄鹿城就病了。”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狩猎,没有跟随陛下外出的族长。”
“按照法律,如果陛下殡天,在没有指定王位继承人的情况下,由所有王子共同执政一年,从中选出新的继任者。如果没有直系血统的王子,就由各部族长共同执政,第二年公开推选新王。”
“他们都死了,你却活着。毫无疑问,你将成为最大的获利者,甚至有可能是新的鹿王。”
鹿庆西浑身剧颤,他脸色苍白,望着巫角的眼睛仿佛看见了鬼:“你……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没有证据,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巫角沉声道:“但你必须承认,你的嫌疑最大。”
鹿庆西用力挣扎着,他恶狠狠地发出咆哮,声嘶力竭:“不是我!我以神灵的名义发誓,不是我!”
巫角足足看了他半分钟。
“也许我是错的,我也真心希望不是你。说实话,我不想看到整个族群因此四分五裂。我现在就去查明情况。至于你……老老实实呆着,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清白。”
临走的时候,巫角忽然停下脚步,再次转身,用森冷凶狠到极点的目光死死盯住鹿庆西。
“这件事情最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否则……我以神灵的名义起誓,你会死得很惨。”
……
寒风呼啸,席卷着带血的红色冰渣从地面飞起,飘向远方。
先后调集了四批军队,总共七千余名鹿族战士,将整个北山猎场团团围住。
神色冷峻的巫角带着一群统领和议政大臣走进密林,这里的外围已经被士兵清空,建立了警戒线,搜索范围正在扩大,延伸到北面十多公里之外。
遍地都是尸骸,散碎的血肉早已冻结,以僵硬的冰块形式暴露在空气中。不同形状的碎骨、断肢、衣服破片随处可见,染血的兵器和箭矢遍布林间。
巫角脸色铁青,他在一名统领的指引下,来到一具残破的尸体前,缓缓蹲下。
死者腹部被撕开,两排肋骨已不整齐,大部分被啃断,胸腔和腹腔所有内脏被掏空,残留的肠子一直拖到十多米外,暗黄色的粪便与黑血混在一起。
几名士兵从附近围过来,将他们从各处找到的残肢碎片聚拢,与这具尸骸拼合。只是身体残片太少也太乱,只能按照死者服装衣料勉强拼接,士兵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看出一部分残肢不属于死者。
巫角弯下腰,捡起摆在尸骸肩膀上方的头颅。
只剩下一半,一颗眼珠已经没了,骨头从肌肉和脂肪内部暴露出来,颅腔内的浆状物质已经冻硬,不再松散。
残剩的头颅侧面有一块黑斑,还有一道发白的刀疤。凭着这两个特征,巫角辨认出这就是鹿丰国。
“陛下……陛下啊……”他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四位王子都死了,所有伤口证明他们并非死于谋杀,而是真正的野兽撕咬。
族长们都死了,现场没有兵器拼斗留下的痕迹,只有无数的野兽爪印。
只有黑嚎狼的撕咬才会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害,如果是人类谋害根本用不着如此麻烦,一支箭就能把人射死,一刀捅进身体就能致命,只有野兽才会把猎物撕咬成块,它们最喜欢柔软的内脏,因为没有骨头,食肉兽尤其喜欢来自猎物体内的腥臭,就像花椒、八角、生姜、大蒜对菜肴的味觉提升效果,它们觉得这是一种美味,比普通的肉更好吃。
与死者比较起来,死狼的数量不算多,只有四十三头。残留在地面的大量动物脚印表明狼群朝着北面离开。它们已经吃饱,这种具有高度协作性的野兽从不在陌生环境里久待,它们打了就走,除非找到老巢,否则很难判断具体行踪。
“这里为什么有狼?而且还是数量如此之多的狼群?”国师巫角哭得很伤心,哽咽着问。
周围一片沉默,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出于对王室成员的安全考虑,北山猎场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清理,一旦发现掠食性兽群,军队立刻出动,将其就地围杀。偶尔有落单的猛兽进入,也无法对多达百人以上的狩猎者构成威胁。
“把之前负责寻找猎物和勘察的人抓起来。”巫角抹掉泪水,用力抽着鼻子,恶狠狠地说:“全城搜捕,如果他们其中有任何一个逃跑,哪怕天涯海角,也要给我抓回来。”
这道命令早在三小时前就已经下达,人已经抓住了,一个不少。王室卫队负责监管,任何人不得插手。
巫角很精明,是鹿族的第一智者。他总能在事发时想到最佳处理方法,找出隐藏的漏洞。
可是这一次,面对遍地遗骸,他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所有痕迹都表明这不是一场阴谋,而是真正的意外。
如果想要谋害陛下,办法实在太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连同几位王子和族长一起杀。何况所有现场证据都表明这是狼群所为,就算策划阴谋的家伙有心图谋王位,试问谁能操控如此之多的野兽?
难道他有堪比神灵的特殊能力?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之前已经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个规模庞大的狼群,可能是以某种方式引诱狼群进入北山猎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所有负责巡检猎场的人都有嫌疑。
哪怕其中有一个人逃跑,巫角都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是一场阴谋。
很遗憾,卫兵按照名单抓住了所有猎场巡检者,他们在抓捕过程中无人反抗,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鹿族高层有某人与这件事有牵连。
巫角做事,一向雷厉风行。
他派出的人已经完成了初步审讯,结果令人失望,没有任何人供认,他们愿意咬断手指,以刀子插进身体,立下最严酷的血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北方蛮族看来,誓言,尤其是这种程度的血誓,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任何形式的利益诱惑,“祖先和神灵会注视着你”绝非毫无意义的空话。
巫角很失望,同时也感到无比的庆幸。
平心而论,他真的很希望这是一次意外。
阴谋是如此肮脏,如果真是针对鹿族高层而为,对于整个族群,简直就是不亚于天崩地裂的灭顶之灾。
所有成年的王室成员都死了,族长也死了,剩下有资格的血脉继承人过于年幼,如果强行扶上王位,只会引来更多人的觊觎。到时候,族群分裂,新一轮的内战爆发……那种情形,光是想想就令人恐惧。
一名统领走近巫角身边,压低声音问:“大国师,事情已经弄清楚了,陛下遇难的确是狼群所为。现在牡鹿之王还关在城里,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除了鹿庆西,有资格参与王位竞争的人都死了。
他是个真正的幸运儿。
巫角从地上缓缓站起,他抬头望着远处阴暗的密林深处,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难道这真是神灵的安排?”
国师有些意动,在族群稳定与四分五裂全面战争这道选择题面前,他只会选择前者。
平心而论,他不是很喜欢鹿庆西。
这个年轻的牡鹿之王令他有种难以接近的陌生感,甚至应该说是潜在的敌意。
巫角认识鹿庆元,知道鹿庆西是上一任牡鹿之王最小的儿子。
巫角还认识鹿庆东,他对那个性子有些腼腆,踏实肯干,做事远多于说话的年轻人颇为欣赏。身为国师,巫角知道鹿庆元不喜欢长子,他一直从中劝说,希望年迈的牡鹿之王能改变主意。
只有团结,才是族群强大的基础。
很意外,鹿庆西越过了排在前面的两位兄长,成为了新的牡鹿之王。
鹿庆元死了。
这其中是否存在阴谋?
巫角没心思管那么多。人已经死了,就算鹿庆西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牡鹿之王,就算杀了他也无济于事。反过来看,就算有证据表明他杀兄弑父,巫角也只能装作看不见————谁能保证把鹿庆西弄下去,然后换上来的新牡鹿族长会比他做得更好?至少他很聪明,至少没人能有分量的罪证对他进行指控。
对家人,他可能有罪。
可换个角度来看,对于族群的稳定和发展,的确需要一个聪明且极富心计的领导者。
这次鹿族王室全体遇难,应该不是鹿庆西做的。
他早早就受了风寒。
生病很难伪装。巫角是国师,精通医术,只要伸手摸下脉搏,看看对方面相就能知道是否在“生病”这个问题上撒谎。
第三百零九节 幸运儿
另外就是王室狩猎队的出行时间。
冬季狩猎是族内的法律,具体什么时候出猎由鹿王决定。也许这个星期,也可能是下个月,一方面看天气,一方面看上位者的心情。如果是针对鹿族王室的阴谋,的确有可能把攻击时间固定在一至两周内,可如果想要继续精确到某一天……说实话,即便是巫角也没有这个把握。
他记得很清楚,王室酒宴结束后,鹿丰国亲口告诉自己:明天我们去打猎。
当时鹿王已经喝得半醉,他是个谨慎的人,即便是那种时候,他仍然只信任巫角,由国师将自己的意图传达给每一个人。
从当天夜里到第二天早晨,如此短的时间,想要布置周密的计划何其困难。
如果是安排擅长暗杀的精锐也就罢了,偏偏袭击王室狩猎队的是一群黑嚎狼,一群无法用人类语言控制的野兽。
见识与经验决定了思维方式,巫角从未想过捕捉黑嚎狼幼崽进行驯化,在训练过程中给人偶穿上衣服,撒上一种特殊的香料,诱使黑嚎狼将此当做优先攻击目标。
他没有见过“大毒蛇号”,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大型海船,更不知道两艘大毒蛇级能装下庞大的狼群,以及两百多头迅猛龙。
冬季寒冷,这种天气在野外露宿根本不可想象,但在船上就不同。雄鹿城里有平俊的人,渗透工作从几年前就全面展开。情报部在王宫内廷安排了很多侍从,巫角按照鹿王的意思发布狩猎令,这些表面身份是鹿族人,实际上是牛族情报员的家伙分头行动,他们精心服侍各位王族成员休息,在他们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上偷偷洒下香料。
第一批驯化的白头鹰有二十二只,城内的暗间将其放飞,停靠在东北偏僻海角的船队立刻开始行动。人们打开牢笼,解开锁扣,成群结队的黑嚎狼离开船舱,它们与迅猛龙一起,在饲料和哨声的引导下,越过四十多公里的山岭,早早来到北山猎场潜伏,等待目标主动送上门。
巫角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这一切,他只能将鹿丰国的悲剧归结为神灵。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鹿族王室命中注定必将遭受这次劫难。尽管巫角感觉敏锐,明白“最终受益人嫌疑最大”这个道理,被局限的目光却使他无法找出凶手。
狼群……这是兽神的意志。
一切都清楚了,这些事情与鹿庆西无关。
他病了,受了风寒,前后几天值守在他房间外面的鹿族卫兵就是证人。
他的确是个幸运的家伙。
唯一的王位继承人,没有第二个竞争者。
巫角叹了口气,弯腰从地上捡起残破的鹿王头颅,带着说不出痛苦和惋惜,用衣角落仔细擦去表面的污血,收拢在怀里,转身朝着人群深处走去。
族群不可一日无王,回去准备一下,就该迎接新王即位了。
……
牛族领地,雷牛部,雷角城。
整个城市全面肃清的工作已经结束,对城内居民的划分与户籍整理也基本完成。按照天浩最新颁布的法令,雷牛部所有成员分为多个户口等级,对应享受不同的物质供应。优先满足有军功的人群,无论残疾还是在籍官兵,均可确保最顶级的食物。
“他们吃最白的馒头,最香的大米,最肥的肉,最大的鱼。”
这句宣传标语比任何解释都管用。
卫生与环境部门首次出现在雷角城行政机构名单上。尽管天浩进入休眠舱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代苏醒,但他毫无选择,只能尽最大力量改造目前的居住环境。脏、乱、差在他看来无法容忍,磐石领在城市清洁方面已经走在前列,对雷角城的全面整治也开始进行。
按照规划图纸,全城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建造了多个公共厕所,然而想要底层民众改变固定思维,抛弃随地大小便的习惯仍需要时间。对此,天浩的做法粗暴又简单————以那些在战场上受伤致残的老兵为基础,组建卫生监督部门。发现一起处理一起,当场抓捕违规者,当众鞭笞,同时辅以连坐,削减甚至暂停供应违规者全家当日口粮。
只是撒泡尿,拉泡屎而已,多走两步路去公共厕所就这么难吗?为什么一定要在你家后面的墙根地下解决?一堆臭气熏天的污物能让你家外墙看起来高上大?还是那里是你家的囤肥场?
一千名城卫军转隶为警察,退伍老兵成为各个街区的巡警队长。他们配备轻便的皮甲,常规武器增加了小型弩箭,整座城市以街道划分,各个街区设置派出所,配合片区办事处对当地居民进行管理。
整套方案来自文明时代,时间早已证明这一切行之有效。
贵族是最大的反抗力量,所以他们都死了。
天浩撤换了城卫军的大部分军官,这部分人区别对待:态度死硬且拒绝服从者格杀勿论,中间派视具体情况发往磐石城接受思想改造,剩下的全部送往训练营,接受为期三个月的集中整训。他们必须牢记全新的军制条令,熟悉全新的军事制度,从其中挑选佼佼者派往济州岛再次受训。在那里,他们会见识到改变这个时代战争格局的热兵器。
炸药的使用被严格限定在偏远村寨,主要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天浩没想过彻底隐瞒消息,他只能在事情小范围传播,与打通北面广阔湖区之间做出选择。
全面掌控雷牛部之后,他对这个时代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北方蛮族目前不可能谈论所谓的冥煮籽油,那样做只会带来灾难。高度集权加上暴力统治是最佳方案,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有人死去,甚至可能是整整一个群体的消亡。但由此产生的将是来自底层平民绝对服从,因为他们要求的不多,只是最简单的食物和衣服。
光有土豆还不够,如果打通北面山脉,进入那片被崇山峻岭封闭的湖区,雷牛部将获得广阔的新天地。
根据老嬷嬷提供的卫星监控数据,那里虽然位置偏北,却因为四周多山的地貌形成盆地,导致气候常年温暖潮湿,即便是冬天也不会受到影响。以水稻为例,粗略计算,正常情况下,年度产量可满足两千万人消耗。
这是一个真正的,被隐藏的粮仓。
牛族祖先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却苦于山脉阻挡,无法进行大规模移民。
诺贝尔的伟大不在于炸药运用在军事方面,他的确用一种工业化物质改变了世界。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北方蛮族强大的生育力能让整个世界为之颤抖。
以枯藤寨为界,天浩让守义在村寨外围建立了两道警戒线。另外,与枯藤寨距离较近的三个村寨已经完成整备,将于下个月暂时并入枯藤寨进行共同管理。壮劳力转为筑路人员,老弱妇孺负责后勤工作。开山炸石需要有足够的人手进行清理,一旦打开通往湖区的缺口,首批五个完成前期准备的村寨立刻迁移。
总计两万余人,牛族人口比例为三分之二,其余的都是豕人。
对雷角城的改造方案与磐石城区别不大。城区整体建设仍以塔楼为主,石造建筑同时兼顾军民两用。天浩下令在现有城墙的基础上增建塔楼,进而通过墙壁隔绝,将现有城区列为内城,城外的林地、丘陵、缓坡,以及荒地全面纳入管理,鼓励民众到更远的位置拓荒。
在天浩看来,雷角城实在太小了。这里至少要有过百万的人口,才符合一族王城的地位。他不担心来自南面的战争威胁,只要守住磐石城和赤蹄城,雷角城就稳如泰山。反过来看,如果连这两座城市都无法挡住外敌入侵,就意味着局面彻底崩溃,到那时,哪怕雷角城拥有强大的防御能力,也无法扭转必败的战局。
所以没必要把磐石城每一寸土地全面军事化的做法在雷角城进行复制。那样做除了消耗物资,浪费人力,不会有任何好处。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四天,终于停了。
天浩带着卫队离开雷角城,前往磐石城渔村。
最初监禁伊丽莎白和“黑曜石号”船员的时候,天浩只是在渔村划出一块区域,对这些来自南方的白人进行隔离。从锁龙关回来后,他下令对这个地方全面重修,加盖了围墙和内部建筑,只留下一个出入口,派驻重兵把守。
他给这里起了个非正式的名字————动物园。
佩里亚斯在卫兵的押解下走进议事厅,面对王座上的年轻族长,他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从被俘虏的那天起,佩里亚斯认为自己完蛋了。
他觉得会成为野蛮人的奴隶,或者是他们的“开心果”。请注意,这是一个在南方白人贵族当中较为流行的词。人与人之间总会发生一些超乎友谊的亲密行为,就像一个坚硬的椰果,想要品尝到里面甜美的汁水,吃到香甜的椰肉,就必须用刀捅穿果壳……想要在人体表面找一条缝,一个入口,然后完成彼此都能开心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传说,北方巨人很喜欢这类游戏。
现实让佩里亚斯明白了传说有多么荒诞。他与天浩接触的时间不长,见面机会也不多,但每次都能让佩里亚斯有种拨开云雾见明月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北方巨人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粗鲁野蛮,其中也有令人敬佩的科学家与高等贵族。
天浩很有耐心,他一直等到佩里亚斯完成了整套礼仪,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抬手指了一下摆在侧面的椅子,淡淡地说:“坐吧!”
身穿黑袍的佩里亚斯小心翼翼坐下,动作幅度非常小,只有小半边屁股挨着椅子面,他很清楚这位年轻族长……用白人的话来说,相当于公爵,或者亲王,总之是地位和权力颇具分量的实力型贵族。这个年轻人很好说话,态度温和,前提是必须老老实实服从他制订的规则,绝对不容出错。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那种快乐粉末已经研制成功了。”佩里亚斯张口就忙着报功。
天浩微微颔首,露出微笑。
锁龙关之战大胜,包括佩里亚斯在内的所有教士,以及向统帅虎勇先额外讨要的三百多名白人,成为了他的战利品。
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动物园。
入冬前,济州岛上的罂1粟完成了收割。大毒蛇级海船从岛上运回大量经过初步处理的黑色凝浆块。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以此为原料进行提炼。
从商业层面来看,这种在历史上被称之为“福寿1膏”的东西已经可以作为商品,运往南方,交给伊丽莎白。
天浩很清楚,黑乎乎的膏状物效果终究差了点,他需要浓缩化的产品,也就是精炼后的白色粉末。
这件事情做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之所以没让手下的野蛮人行巫者进行首次提炼,是考虑到此后的世界文明进程。很多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逝公布在世人面前,战争总有一天会终结,很多肮脏邪恶的东西将被后人唾弃,无论它们最初的使用缘由是因为什么……一个白人发现了忘忧粉,一个白人从黑色膏块里将它提炼出来,佩里亚斯的名字从此永远载入史册,没人会记得他是一个战俘,后人只会把他的骨头从坟墓里挖出来,撒尿拉屎,极尽侮辱之能,狠狠发泄。
“非常好,本王看到了你的忠诚。”天浩满意地笑着:“接下来,本王要交给你更重要的任务。”
佩里亚斯喜笑颜开,深深弯下了腰:“请殿下吩咐。”
站在旁边的侍卫送过去一份文件,佩里亚斯接过翻开,他惊讶的发现,上面罗列了几十个研究项目,均与“药水”有关。
有能治病的药水,叫做“青霉素”。
有喝了能让人感觉到快乐与兴奋的药水,叫做“可口可乐”。
有专门给女人使用的药水,分为上下两种。上面用的叫“卸妆水”,下面用的叫“洁尔阴”。
第三百一十节 忘忧粉
佩里亚斯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他确定自己没有做梦,脑子也没有发昏,罗列在纸面上的这些东西统统都是药水,只是名字很奇怪,从未听过。
“这是你接下来的研究项目。”天浩沉稳的语调充满威严:“你可以提出任何物质方面的要求,我会派人确保你研究的材料供应。人手不够你自己挑,那些教士任由你驱使。”
说着,天浩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这里,你就是他们的王。”
佩里亚斯慌忙从椅子上站起,奉承兼表白:“尊敬的殿下,您才是唯一的王。”
他与很多贵族都打过交道,很清楚这种场面话绝对不能当真。在这方面,巨人和白人应该没有区别。
“你是他们的管理者。”天浩的英文发音很准,文明时代跟随外籍教师学习的经历使他带有明显的牛津腔:“本王会给你提供更多的药膏,我希望你把他们都用起来,忘忧粉的产量必须增加,如果短期产量没有变化……神父,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佩里亚斯连忙点头,他脸上随即浮起一丝难色:“尊敬的殿下,我无意质疑您的决定。可是这件事……的确有些困难。”
天浩深邃的目光足以探明一切:“你指的是人手?”
“是的,人不够。”佩里亚斯点头直言:“您从锁龙关带回来的战俘数量很少,前期研究忘忧粉的实验用掉了一些,现在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说到这里,佩里亚斯掀起黑色教士袍,从内层的衣袋里拿出一块黑色药膏。
这是一块罂1粟汁液经过初级炮制后的产物。差不多有拳头那么大,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它散发出一股类似氨水的气味,有些呛鼻,闻起来令人感觉不太舒服。
“按照殿下您当初的要求,我对这东西进行了两种不同方式的提炼。我把它放进锅里加热,然后发酵,于是得到了这个。”
佩里亚斯一边说,一边从黑袍内部拿出一块手指大小,表面呈金黄色的条形膏状物。这是生鸦片的熟制品,已经没有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外观看起来也不错。
“我用了五十个人进行试验。最初,他们对这种全新的“烟雾进食法”非常抗拒,但几天下来就觉得很不错,一周后再没人拒绝吸食药膏。他们甚至主动要求增加每天配给的试验药膏数量。两周以后,上瘾者最大需求增加了六倍,最少的也增加了三倍。”
佩里亚斯再次掀起教士袍,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兽皮袋子,他解开封口系绳,露出装在里面的白色粉末,神情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忘忧粉……精炼,我喜欢这个词。提取精华,摒弃杂质,一大块生药膏经过提炼才能得到一丁点儿这种白色粉末。但必须承认,这玩意儿效果非凡,它有着良好的镇痛效果,而且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吸食者感受到身在天堂的快乐。”
天浩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佩里亚斯:“你吸过?”
佩里亚斯摇摇头,他的表情介于犹豫和畏惧之间:“殿下您再三叮嘱,让我绝对不能吸食,平时试验的时候也必须戴上口罩,还有那种用棉布和野猪尿泡制成的手套……我知道这东西有很强的致瘾效果……谢谢您的提醒。”
天浩淡淡地笑了。他居高临下注视着站在面前的神父,神情温和又友善:“虽然本王和你属于不同种族,曾经是敌人,分属于不同立场。但现在不同,我们是朋友,是合作者。”
佩里亚斯仰望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天浩,为他庞大的身形体量所震慑,同时也畏惧于雷牛之王的权力。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个年轻巨人与南方贵族之间的区别————态度更加和蔼,更容易打交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是朋友”,既是管理者,同时也是合作伙伴。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为了……为了进行忘忧粉的实验,我又用了五十个人。”佩里亚斯特别强调了“五十”这个数字:“它有着比福寿膏更好的致瘾效果,不同于前者需要多次吸食才能产生作用,忘忧粉只需要一次就能让吸食者产生依赖性,同时还能治疗多种疾病……比如哮喘、咳嗽、感冒……尤其是抑郁症。”
佩里亚斯略微迟疑了几秒钟:“他们,那些试验者……很快乐……非常快乐……忘忧粉有着持久的镇定效果,甚至可以缓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关键在于……他们一旦吸食,就再也无法摆脱。”
神父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端坐在上的年轻族长:“他们很依赖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必需。我尝试过缩减每天的药粉供应量,按照殿下您提供的吸食方法,我在最初的药粉成品当中添加了面粉、糖粉、干枯的树叶粉末,还有一些特定的岩石粉末。所有接受试验的人都表示他们需要纯度更高的忘忧粉,经过反复测试,我最终把标准药粉含量确定为百分之三十。”
天浩微微点头:“看来你的研究效果很不错,达到了我的预期。”
看着他温和的面孔,佩里亚斯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他鼓起勇气,试探着问:“殿下,您打算把这种药粉用于疾病治疗方面吗?”
天浩脸上笑意不变,只是比之前显得僵硬了许多:“神父,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我得提醒你,这里不是莱茵王国,也不是金雀花王国。我们崇拜的神灵不是圣主,你们认为神圣的米字架在这里属于异端,是象征邪恶的符号。”
教廷的符号仍然沿用了文明时代的十字架,然而基础外形已经发生了变化。上宽下窄的“十”字中间多了一个交叉,幅度略短,就像一个变体的“米”字,朝着四面分开的交叉被截短,长度只有左右上下的三分之一。
即便是在教廷内部,对这个宗教符号也有不同见解。它同时拥有“十字架”和“米字架”两个名字。
相比之下,天浩更习惯称其为“米字架”。
他的目光比之前更显锐利。
佩里亚斯连忙低下头,将脑子里刚刚冒头的疑问苗条死死按进泥土深处,语气也变得更加谦卑:“殿下,您……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福寿膏和忘忧粉的研制消耗了太多试验者,现在您又给了我这么多的研究项目……人手实在不够用。”
“这方面你用不着担心。”天浩清澈的目光足以看穿人心。他平静地说:“最迟后天,你能得到两百人,以后每两周还可以得到一次新的人员补充。本王不管你对这些人具体是怎么安排,我只要结果,尤其是忘忧粉的产量。”
尽管脑子里的疑问没能得到解释,佩里亚斯仍然跪下去,他用嘴唇亲吻着距离天浩脚尖大约半米的地面,发出恭敬到极致的声音。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
……
撒克逊王国,多塞特郡,蒙特市,艾尔普索庄园。
伊丽莎白走进接见室的时候,尤高正房间里的豪华装饰为之惊叹。
建筑模式很古老,应该是沿用了古王国时期特有的建造手法。壁炉与通风管道之间用高大的楼座连接,墙下放着一排排软垫座椅。落地窗非常大,拱形宽度超过十米,厚重的木门上镶嵌着玻璃。超乎寻常的长宽距离决定了这些玻璃价格昂贵,绝非小尺寸同类物件所能比拟。橘红色帷幔从墙顶落下,里面是一层半透明的白色薄纱,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建筑两边的窗户位置相对,形成光线相互交叉的特殊环境。
无论摆设还是装修格调,都表明这一切是金钱堆积的效果,是穷人几辈子也无法接触到的高贵层面。
这种特殊华贵感在伊丽莎白身上体现的更加明显————她穿着一件精致的丝质长裙,“莫尔帕”是撒克逊王国首都贵族圈近期流行的款式,做工精细,必须使用上好的白丝面料,长裙与衬衫分开,带有漂亮精致的轮状皱褶,衣领和袖口的透明滚边本身就是金币代名词,光是这套衣裙,至少价值两百个金镑。
尤高的观察力一向仔细,敏锐眼光是奴隶贩子这个行当必不可少的基础。他的眼睛一直追随走进接见室的伊丽莎白,看着她束在腰间的宽边紫色缎带,以及镶嵌在纽扣上的那些蓝宝石……尽管颗粒很小,其实就是细小碎钻被精巧工匠以高超手法粘聚在一起,但谁也无法否认其价值。
她真的很美。
尤高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高压端庄,仪态万方的女人。
伊丽莎白走到主位上坐下来的时候,尤高忽然发现她身上这条长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莫尔帕”款式,区别在于长裙左侧开了一条缝,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上二十多公分的位置。光洁修长的腿随着走动在裙间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尤高暗自咽了一下喉咙,他再次推翻了之前对这位年轻女伯爵的定义————这是一个妖精,一个绽放着鲜花般娇艳容颜,令所有男人拜倒在其脚下的妖精。
见鬼,从她走进这个房间,这已经是我第六次改变对她的印象。
“尤高先生,你这次给我带来了多少货物?”伊丽莎白省去了毫无必要的客套,她在微笑,虽是询问语气,却有种令人无法抗拒,必须做出回答的强烈诱惑。
身材瘦小不是尤高的错,幼年时代长期吃不饱导致营养不良,他从那时候就注定了不可能拥有高大健壮的身材。不过这样也好,矮个子总会让人轻视,再加上卑微谦恭的态度,人们只会觉得矮子很卑微,特别是尤高这种从事“特殊行业”的家伙,比起那些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更喜欢藏在阴影里,被别人看做一只毫无威胁的老鼠。只有这样,才能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得到专属于自己的好处。
他弯腰朝着伊丽莎白行了一礼,恭敬的回答:“总共四百三十三个。按照您的吩咐,其中有六十一个工匠,他们来自不同行业。”
“我想看看清单。”伊丽莎白的嗓音悦耳动听。
尤高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对折过两次的纸,皱巴巴的,甚至有些脏,表面有些意义不明的污渍,看起来似乎使用过。尤高很清楚,越是这种看起来不显眼的东西,越不容易引起注意,也更符合自己卑微的下等人省份。
伊丽莎白并不在意纸张本身,她更关心记载的内容。
“看来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良好的合作基础。”她很快看完,把手中的纸放在茶几上,翘起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住嘴唇,“格格格格”轻笑着说:“我在海外的庄园一直缺乏人手,你帮了我的大忙。”
尤高敏锐的神经再次捕捉到这些话里的关键词。
海外。
庄园。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能力在海外寻找新的土地。这需要雄厚的财力,需要经验丰富的航海人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运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陌生之地,谁也不敢保证驾船出海一定能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声望。在航海探索与成功发现新大陆这两件事上,成功率小得几乎可以不计。
这位美貌的女伯爵竟然拥有海外庄园?
这在尤高看来就是最好的身份兼财富证明,也难怪女伯爵要从自己手上订购大量“货物”。
生活和收入稳定的自由民不会离开大陆,前往无法预知未来的海外。虽然五大王国长久以来绞尽脑汁想要把平民迁往新发现的海外陆地,却一直没有成功,响应者寥寥无几。由国王下令强制迁移是不可行的,那样做只会激起大规模的民变。到头来,国内统治基础被彻底扰乱,得不偿失。
为了诱使平民前往海外,教皇和国王们煞费苦心,放开了对海外领地的控制,让更多的贵族参与进来。
想要开发土地就必须有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奴隶贩子这个特殊职业应运而生。
第三百一一节 人口生意
南方大陆上活跃着大大小小的奴隶贩子,尤高是其中之一,只是他的实力不算强,每年过手交易的奴隶约为一千两百人。比起那些动辄上万的大规模人口生意,他算是一只生命力旺盛,很能折腾的小蚂蚱。
奴隶的来源广泛,其中最主要的是“失踪人口”。南方白人太多了,几十个亿的庞大基数决定了统治者无法对每一个人进行有效监管。疾病、赌债、斗殴、群体仇杀、渎神者……很多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他们都是贱民,生活穷困到极点的那种。国王从他们身上收不到几个便士,自然不会关心这些人的具体去向。地区警察也懒得过问,每天维护贵族老爷们的权益都忙不过来,谁会把时间浪费在一群脏里吧唧的穷鬼身上?
也许他们灌多了酒,正躺在臭水沟里打呼噜;也可能在赌桌上输了钱正藏在某个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担心被仇家找到;再不就是不守妇道胡乱勾引男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敢说,只好藏在僻静的角落里苦熬时间,等着把孩子生下来。
所有这些人都会成为奴隶贩子的最佳捕捉目标。以尤高为例,他很清楚在什么地方能抓到质量最好的货物。他手下养着一批人,专门在附近几座城市的贫民窟里出没。病鬼、贱货、私生子、被逐出教会的堕落修士……别管什么罪恶,如果非要用固定的道德框架对这些人加以衡量,那么你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他们是货物,是一个个暂时储备在尤高“人口仓库”里的存货。他们并不清楚尤高对自己的定义,只是为了几个便士就帮着尤高作恶。
抢劫、绑架、在赌场设局故意坑骗想要发财的傻瓜,设局陷害看中的目标,让对方遭遇变乱,被迫变卖家产,到头来一无所有只能沦为奴隶……还有更可怕,就连魔鬼也为之厌憎的做法:他们从各地掳来生育能力旺盛的女人,用肮脏的方法强迫她们怀孕,小孩子生下来首先进行筛选,长相较好的卖给有钱人,剩下的全部交给孤儿院,院方与这些家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表面上看是在做慈善,悲天悯人养育没有父母的孤儿长大,实际上是对婴幼儿进行规模化喂养,从而降低分摊在每个孩子身上的养育费用。
这是一门充满了学问的大生意。
无论各国王室还是教廷,都是要脸的。国王和教皇必须在民众面前表现出公正善良的一面,多多少少都会拿出钱来投入到公共基础建设方面,尤其是公益与慈善……如此一来,孤儿院、养老院、抚残院之类的机构纷纷冒出来,为了争抢那点不多的拨款份额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但不管怎么样,来自国王的拨款同样是收益的一部分,综合计算下来,大规模圈禁妇女,强迫怀孕生育,进而买卖人口的生意的确很有赚头。几百年下来,从“货物”捕捉到生养,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循环链,奴隶贩子们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不亦乐乎。
国王与高等贵族们不是傻瓜,教皇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昏庸。他们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只是从不说穿。
奴隶贩子总会变老,他们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也经历了岁月。人老了**就会变淡,会对曾经犯下的罪孽感到后悔,尤其南方白人思维深处永远是圣主为尊,地狱和天堂的故事到处流传,在人们心里根深蒂固……为了求得一个死后上天堂的名额,老迈的奴隶贩子们愿意拿出钱来做些善事,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其实国王和高等贵族已经盯了自己很久,就像养了很长时间的大肥猪,到了该宰杀吃肉的时候。
国王不会从事肮脏的生意,但他不会拒绝金币。脏事当然该由脏人来做,只要把猪皮一剥,里面全是厚厚的肥膘红肉。底层百姓还会对国王的英明睿智欢呼雀跃,认为他是为解救民众于苦难,惩恶扬善的杰出代表。
尤高不知道其中内情,至少他现在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他只知道贩卖人口收益很大,比如现在,漂亮的艾尔普索女伯爵让侍女送过来一个很大的钱袋,尤高解开封口的系绳,在托盘上倒出闪闪发亮的一大堆金镑。
“我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合作。”伊丽莎白的微笑是如此迷人,尤高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女人的重要性远远超过金镑,令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短暂失神。
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五秒钟,尤高从美妙且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他自嘲地低头笑笑,身份差距太大了,奴隶贩子与女伯爵之间永远不可能划上等号,但这并不妨碍尤高永远保留脑海深处这副美好的画面。
“我会尽快为您弄到更多的货物。”握着沉甸甸的钱袋,尤高弯腰行礼。就算不能染指,能多看看这个漂亮的女人也不错。何况她还是目前为止自己遇到的最优质客户之一,账目清楚,一次性结清货款,也没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附加条件。
看着神情恭敬的尤高,伊丽莎白轻笑着问:“你结婚了?”
尤高不明白她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略一点头:“我有两个孩子。”
伊丽莎白随手捏了个响指,一名侍女从内堂出来,径直走到尤高面前。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着一个精致的细麻布口袋。疑惑的尤高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满了白色砂糖。
“这是我送给你妻子和孩子的礼物。”伊丽莎白举止高雅,声音悦耳。
“这……这太贵重了。”尤高忽然感觉心跳加速,他并非没有见识过大场面,只是这份礼物令他感觉很突然,也产生了一些特殊想法,导致短时间内思维变得有些混乱,说话也结结巴巴:“阁下……大人……您太客气了。”
大陆南方从很早就种植甘蔗,严格来说不缺糖。五大王国从中发现了商机,国王与教皇联手控制了所有糖类商品的贸易。几百年来,糖价一直居高不下,尤其是精炼后的白色砂糖,无论外观还是口感均超过粗制糖块,价格更是翻倍上涨。一般情况下,只有富裕家庭才能享用,底层平民大多使用粗制红糖。
民间甚至以白色砂糖当做评价某人身家的标准————他每天都能用糖浆涂抹面包,白色,而不是红色,他是真正的有钱人。
尤高不缺糖,可是他很清楚这么大一包白色砂糖的价值……按照市价,相当于两个成年健壮的奴隶。
“这是礼物。”伊丽莎白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之间的话,她的语调充满了诱惑:“我期待着下一次合作。”
……
几天后,爱普镇北面的海面上。
现在是深夜,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星星和月亮,漆黑一片的海面上很难看到远处。所幸没有风,海面平静,没人看到高大如山的巨型海船静静停泊在近岸位置,一艘外形相似,外形却足足缩小了好几倍的大船缓缓从南方驶近。
这艘船沿用了以前的名字,同样叫做“黑曜石”。
不是伊丽莎白懒得更换船名,而是以旧船的名字登记,无论新造还是购买,手续都要比注册一艘新船简便得多。按照撒克逊王国的法律,同一个贵族名下可以拥有多艘同名海船。以“黑曜石号”为例,艾尔普索女伯爵最多能拥有五艘,分别以一至五号命名。
这是一艘新船,命名为“黑曜石二号”。
头戴三角形船长帽的斯图尔特站在甲板上,双脚分得很开,这样能保持身形稳定,不会在颠簸中失去平衡。
他保持着戒备,双手自然下垂。裤子经过改装,双腿侧面各有一个枪袋,插在里面的两只手枪已经上膛。斯图尔特在拔枪射击方面刻苦训练,二十米的距离,他可以在一秒钟内打爆两个目标的脑袋。
五名水手如临大敌,他们手里紧握着带钩的缆绳,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畏惧。
距离斯图尔特最近的水手抹了一把汗,低声道:“船长,他们……是北方的巨人?”
斯图尔特看了他一样,右手中指在不经意间触碰着手枪握柄。他在黑暗中平静地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出发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次任务很特殊,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在与巨人做生意。”
“黑曜石二号”是一艘快速帆船,连同斯图尔特在内,只有六名船员。
因为是顺风,从多赛特郡到这里只需要四天。奴隶们从上船的时候就被灌入一种特殊药剂,他们将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浑身酥软,有气无力。这可不是教廷的秘密发明,而是奴隶贩子们在漫长的生意经营期内独闯。只有最听话的奴隶才是好奴隶,尤其是在长途贩运过程中,只要他们老老实实保持安静,不哭不闹,贩卖者们其实很愿意提供足量的饮水和食物。如此一来,大家都很方便。
与北方巨人交易是一种罪恶,但不是所有白人都这样想。
花费重金雇佣这五名经过挑选的水手,驾船出海,这在斯图尔特看来是保密性最高的做法。
金镑是如此闪光耀阳,它能让崇信者改变信仰,能让穷人心甘情愿投向恶魔,出卖自己的灵魂。
用力将缆绳抛过船舷,看着两艘船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对面船帮上伸过来好几道铁钩,然后架上可折叠的木板,搭起简易船桥……夜幕下,一个个魁梧如铁塔,彪悍无比的巨人纷纷越过船舷来到“黑曜石二号”甲板上。
二十多个人,他们精赤上身,膨胀结实的肌肉如岩石般坚硬。兽皮制成的带子斜挎在肩上,束缚着长刀与钢斧。他们有些光着头,有些长发捆扎在脑后,还有的像白种男人那样剃着短发,除了身高与肤色方面的差异,没有任何区别。
豕人是个例外,他们的獠牙看起来很可怕,活像传说中的食人怪物。
五名水手战战兢兢一步步后缩,以斯图尔特为核心聚在一起。虽说是为了金镑才咬牙接受这份工作,可是看到北方巨人的时候,他们多少有些后悔,同时被强烈的恐惧心理死死压制,几乎连气都穿不过来。
身材高大赤鼻走到斯图尔特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这是彼此都认为最合适,最能代表亲密感的问候方式。因为身高方面的落差,握手和拥抱都不太方便。
“好久不见。”赤鼻的问候很正式。
“你比过去更帅了。”斯图尔特抬手指了一下赤鼻的獠牙,半开玩笑地说:“尤其是这颗牙。”
赤鼻愣了几秒钟,随即仰头爆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
“你这家伙……”他用力拍了一下斯图尔特的肩膀:“还是先做正事,让我看看你这次带来的货。”
斯图尔特转过身,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水手,冲着他们晃了下头:“打开船舱,把所有人押上甲板。”
第一个被贩卖者走出船舱的时候,几乎被吓晕了。
“天啊!是……是北方的巨人!”
“他们会吃了我们。”
“不,不,让我离开这儿,我死也不要跟巨人在一起,他们会吞掉我的灵魂。”
“圣主在上,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嘈杂的议论很快变成了尖叫,数百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乱哄哄的让人听了就感觉头皮发麻。
“都给我闭嘴!”赤鼻用凌乱的目光横扫全场,发出清晰的英文咆哮,他同时拔出明晃晃的佩刀:“谁再敢乱说话,老子就剁了他的人头!”
“他会说我们的语言?”
“太神奇了,一头会说人话的怪物?”
“他一定是被恶魔附体了,我听教会里的神父说过这种情况,只有被魔鬼控制的巨人才会这样,他会吃了我们,挖出我们的心脏献给魔鬼。”
威胁恐吓没有产生效果,赤鼻也不擅长用语言进行沟通。
他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
第三百一二节 交货
从人群里抓住一个瘦弱的女人,像对待牲口那样抓住肩膀,用力按在甲板上,抬脚将其踩住,挥舞长刀,剁掉她的一条胳膊。
赤鼻用巨大的左手按住正剧烈颤抖,浑身抽搐的女人头顶,强迫着她的下巴顶住甲板,上下颌无法张开,只能从鼻孔发出痛苦到极点的“呜呜”声。
“你们听不懂我的话是吗?还是觉得我这个人很面善,只要随便嚷嚷几句就能把你们放了?”赤鼻扬起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冲着所有白人奴隶发出狂吼:“认清现实,摆正你们的态度,别以为我不敢把你们怎么样。顺便说一句,老子从今天下午就没吃过东西,在海上这么多天,吃鱼已经吃腻了,我很想换换口味。”
很少有人能在死亡威胁面前继续保持勇气和胆量,被贩卖的奴隶们立刻噤若寒蝉,纷纷闭上嘴巴保持沉默。
赤鼻反手将佩刀斜插在肩上,他腾出手,从后腰上拉下一块拴在那里的布条……这东西其实是一双袜子,赤鼻单手扣住女人后颈,把其中一条袜子横着塞进女人嘴里,然后拉直,紧紧捆住她的脸,在其脑后打了个绳结,用力栓紧。
做完这件事,他把受伤虚弱的女人从甲板上拉起,给她的断臂涂抹止血药粉。
按照雷牛之王的命令,必须把所有奴隶带回去。当然,出于各方面考虑,允许在运输与交接的过程中出现一定比例的死亡,但必须尽可能减少损耗。
奴隶们从多赛特郡上船的时候就服用过药物,虚弱无力的他们没必要用绳索进行捆绑。在全副武装的野蛮人虎视眈眈押解下,毫无反抗能力的他们只能颤巍巍越过船桥,离开“黑曜石二号”,走上“大毒蛇号”的甲板。
很快,“黑曜石二号”的甲板上已经腾空。
赤鼻走到斯图尔特面前,发出粗豪的笑声:“你做的很不错。”
斯图尔特同样笑了:“这是应该的,我愿意为殿下效力。”
这是标准的孢子移植体回答。
说着,斯图尔特转过身,迅速扫了一遍站在后面的五名水手,笑容比刚才越发甜腻:“都过来,领取你们的赏金。”
这话让人充满了希望。
关于大陆北方,流传着各种传说。最多的就是黄金和钻石,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金矿和银矿,随便走几步路就能捡到自然产生的金块。为此,教皇和国王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动战争,可惜一直无法越过锁龙关。
尽管对这些巨人抱有恐惧,但之前的经历却使水手们打消了心中大部分怀疑————北方巨人并非不可接触,他们会说我们的语言,这就意味着双方有了交流,甚至合作的基础。
赤鼻狞笑着,拔出匕首,狠狠捅进走到面前水手的肚子,用力搅了几下。他左手按住对方肩膀,看着那人双眼圆睁,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乐呵呵地笑了。
“抱歉,你不是我们的人。”
这句话附带的含义实在太丰富了,可惜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明白。
刀砍斧劈,伴随着声嘶力竭的惨叫。蛮族的杀戮方式简单直接,赤鼻抓住奄奄一息的濒死水手大步走近船舷,反手抽出佩刀,狠狠砍下他的头颅。
这不是残忍,而是确保目标必须死亡的杀戮方法。五名水手全部灭口,尸体扔到海里喂鲨鱼。
看着残留在甲板上的大片血迹,斯图尔特弯腰捡起一只被杀水手留在那的鞋,扔进海里,轻轻地说:“抱歉,你们注定了无法拿到酬金。”
赤鼻将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捏圆,吹了个响亮的唿哨,只见六个身穿撒克逊王国特有水手服的青壮男子出现在“大毒蛇号”甲板上。他们顺序走过船桥,越过“黑曜石二号”的船舷,来到斯图尔特面前列队站定。
“他们是殿下指派的人,现在归你和伊丽莎白安排。”赤鼻用肥厚的舌头舔着嘴角,阴沉沉地对斯图尔特笑道:“他们经过挑选,忠诚方面没有问题,可以放心使用。”
锁龙关一战,天浩带回了包括佩里亚斯在内的数百名俘虏。长期监禁加上适当的接触,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识转化非常明显。天浩选择了其中表现最好的八个人实施手术,两人对孢子产生意识抗拒导致寄生失败而死亡,其余的六个人成功存活。
斯图尔特满脸明悟,微微点头:“他们和我一样?”
孢子移植体虽然没有手术的记忆,脑垂体却会在同类相遇的时候分泌特殊激素,产生神秘的脑波碰撞,知晓彼此的身份。
“没错!”赤鼻活动了一下肩膀:“殿下就是这样安排的,下次交货的时间不变,如果一切顺利,我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可用人手。”
停顿片刻,彪悍的豕人水手认真地说:“这是殿下的原话。”
斯图尔特笑了:“我还担心一个人很难把这艘船开回去,现在看来事情会变得很简单,而且有人帮着我清洗甲板。”
白人奴隶是最重要的货物,但“黑曜石二号”的船舱并未因此清空。
蛮族士兵们从货舱里搬出一袋袋装好的马铃薯,以及不同品种的植物种子,扛过船桥,装进“大毒蛇号”的船舱。
卷心菜、西红柿、甘薯、小麦、大麦、白菜、豌豆、萝卜、花生……
所有这些都是天浩指定的货物。
大陆南北的物种差异非常明显,辐射导致的基因变异在植物身上得到了延续。同样是白菜,北方品种个头更大,但纤维很粗,口感远不如南方品种那么脆嫩,甚至在菜帮位置有一层厚厚的外皮。
农作物品种改良需要漫长的时间,天浩认为必须尽快开始这项工作。虽然野蛮人在食物口感方面几乎没有要求,但美食对日常生活的影响非常大,如果运用的好,关键时候足以抵得上一支军队。
另一个船舱里塞满了果树种苗,它们生长期很长,是否能适应大陆北方的环境,还需要时间。
除此之外,“黑曜石二号”还装载了几十头猪和羊。这些动物的体量远不如獠齿猪和盘角羊,看上去很温顺,没有攻击性獠牙,也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坚硬盘角。
蛮族士兵从“大毒蛇号”上搬出一个沉甸甸的兽皮口袋,放在斯图尔特面前。
“这是什么?”斯图尔特好奇地问。他发现这个兽皮袋很精致,整体呈灰白色,表面光滑,只有经过多次鞣制的兽皮才会如此柔软。
“这是殿下让我交给伊丽莎白的货物,非常重要。”赤鼻神情凝重,他怀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文件,外层用防水的兽皮包裹,系绳封口表面有火漆印,图章表明这是雷牛之王亲手加盖。
“这是说明书。袋子里的东西很重要,值很多钱。”赤鼻郑重其事的把文件递给斯图尔特,再三叮嘱:“千万不要让别人转手,你一定要亲自交给伊丽莎白。还有,路上不要打开这个袋子,也绝对不要触碰里面的东西。你、伊丽莎白、所有我们的人……记住,这是殿下的命令。”
他凝重的神情让斯图尔特感到惊讶,此前在磐石城渔村的时候,斯图尔特与赤鼻相处得很融洽,他知道这个豕人的脾气,粗豪直爽,从未见过赤鼻如此谨慎小心。
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文件,斯图尔特犹豫片刻,问:“这东西总有个名字吧?”
他有些好奇。
“忘忧粉。”赤鼻低声道:“很快你就会明白,它是神灵和魔鬼共同创造的产物。”
该做的事情已经结束,“货物”也进行了安全转移。赤鼻玩味地看了一眼斯图尔特,转身走过船桥,其他蛮族水手依序返回“大毒蛇号”,固定两船的铁钩很快松开。
夜幕下,看着消失在茫茫海面上的“黑曜石二号”,赤鼻无声地笑了。
过了半分钟,他叫过一名卫兵,低声吩咐:“看好船舱里那些白人,给他们弄点儿吃的。”
卫兵心领神会点点头:“好的,要让他们活着跟我们一起回到磐石城。”
“这是殿下的命令。”赤鼻加重了语气。
卫兵脸上浮现出尊敬的神情,他的眼眸深处同时闪过一丝不解:“队长,我不明白,刚才那艘船上的白人……他们真会老老实实听话?”
赤鼻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他们是我们的人。”
卫兵很疑惑:“他们……你确定不会背叛?”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赤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还有,管住你的嘴,别乱说话。如果让我知道消息从你这里泄露出去,你应该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鹿族领地,雄鹿城。
新王登基仪式远不如鹿庆西想象中那么隆重。国师巫角对此解释:先王新丧,四名王子和多位族长皆亡,整个族群局势不稳,准备传统仪式需时太久,与其在无用的礼节方面空耗时间,不如趁早即位。
平心而论,解除软禁的时候,鹿庆西很想拔出刀子砍掉巫角的人头。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也丝毫没有以德报怨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计划安排,他早就离开雄鹿城,不受这个气。
其实也就是心里随便一晃而过的念头,真正做起来几乎没这可能。巫角顾全大局,现在全力推着鹿庆西上位,看在这老货是国师的份上,鹿庆西把心中的怒火狠狠压下去,就算不高兴也要挤出一副笑脸,先把王位坐稳再说。
大朝会的人很多。按照惯例,新王即位,所有城主以上的贵族都要参加仪式,共同见证登基。尽管信使传递消息花了很多时间,可是在尊重传统的大国师巫角看来,一切都很值得。
鹿庆西的表现的确像一位王者。他没有让各部落上贡,而是要求炎鹿、白鹿、玄鹿和青鹿部落各自拿出五万人,并入雄鹿一族。
这一手非常漂亮,就连大国师巫角也暗自叫好。他一直认为族群强大的基础在于雄鹿部,也就是整个鹿族的主群体。各分族实力过于强大对整体族群没有好处,只会削弱雄鹿城对周边区域的控制。
这其实是鹿丰国以前最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情。他曾经很多次与巫角商量着要削弱其它分族实力,形成雄鹿部为尊,对整个族群拥有绝对掌控态势的局面。
鹿庆西的确赶上了好时候,四大分部族长死于狼群围攻,所有证据都表明这不是一场阴谋。除了国师巫角,所有雄鹿部的贵族都支持这项决定,在各分部继承人短时间内无法掌控族群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服从来自雄鹿城的命令。
群臣觐见仪式结束,鹿庆西在偏殿单独召见了巫角。
“我打算把牡鹿部与雄鹿部合并,成为一体。”鹿庆西神情严肃。
巫角轻抚着下巴上长长的白色胡须,微微点头:“这想法不错。”
这不是反话,身为国师,巫角对此很赞成。牡鹿与雄鹿两部合二为一,强大的实力一跃超过其它分部成为整个鹿族翘楚。无论对周边区域的控制还是内部生产综合发展,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平心而论,巫角对鹿庆西意外上位成为鹿王这件事,心里多少有些芥蒂。他认为优秀王者必须从小开始训练,就像自己长期培养的四位王子,无论其中任何一个即位为王,都能带领鹿族走向更加强盛的未来。
王死,王子继任。
没有王子,新王从各分部族长中间产生。
没有族长,新王人员继续往下,从分部族长已经成年的后裔当中进行选拔。
古老的习俗必须遵守,然而这样却产生了太多不稳定因素。过分偏袒原有分部,利益分配不均,对其它族群漠视甚至打压……所有这些都是非正常继承王位带来的不良后果。
原先族群意味着新王的权力来源。
可如今,鹿庆西主动提出让牡鹿部与雄鹿部合并……巫角很惊讶,他觉得自己之前看走了眼。
第三百一三节 移民
“能说说具体的做法吗?”巫角是个谨慎的人,他需要再次对鹿庆西进行试探,全面了解对方的想法。
如果是借着合并之名,趁机夺取属于雄鹿部的利益,那这样的合并宁可不要。
“我想把两部的所有人口打散,然后混编。”鹿庆西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谈:“把雄鹿城的居民迁出去一部分,用各分部上缴的人口填充城内缺口。至于牡鹿部,最好是全部打散,对各部主城进行同样的人口置换。”
巫角深感意外,这样做的确是弱化各地城主与族长控制权的最佳模式。
他收起心中的防备,对鹿庆西的态度变得更加温和,随即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军队怎么办?”
“以雄鹿城现有的王族卫队为基础,在全族范围内挑选合格的勇士。”鹿庆西下颚上的肌肉紧绷着,他小心翼翼控制着说话语气和节奏,显得慷慨激昂:“我们为什么打不赢虎族和狮族?为什么打不赢牛族?我们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纺织技术,却连最基本的粮食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别人可以通过战争得到想要的一切,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当然,我不是说一定要穷兵黩武,但军队必须有个军队的样子,战士就该享受应有的待遇。”
“远的就不说了,看看地方上的城卫军,纪律松散,吊儿郎当。我们缺兵器吗?当然不!每年那么多布匹交易,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用来跟牛族交换武器铠甲,我们鹿族的装备其实很精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虎族和狮族。从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几乎所有对外战争都没打赢,而且伤亡惨重。抛开统兵将领与各种不利因素,我觉得问题重点仍在于兵员素质。”
巫角有些意动:“所以,你想对军队进行全面改革?”
“必须改!”鹿庆西故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愤怒,使自己的话语内容听起来充满振奋:“重新选择士兵,对他们进行全面考核,达到标准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军队。牡鹿、玄鹿、白鹿、炎鹿……从所有族群上缴和置换的平民中间进行选拔,把以前军队里那些不合格的家伙踢出去。我们只要最勇猛的战士,不要废物和垃圾。”
“另外就是士兵的待遇,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增加。”鹿庆西停了一下,仿佛在认真思考具体指标:“三成……不,四成,新编军队的日常供应必须提高四成。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勇士,我们鹿族才能真正得以强大。”
“四成?”这数字让巫角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太多了,以我们目前的财政情况,根本无法维持如此高昂的军费开支。”
“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鹿庆西继续口灿莲花,唾沫星子横飞四溅:“我们用不着维持大规模的军队,只要确保少数精锐的力量就行。我打算将整个族群,也就是雄鹿部的士兵削减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其中的废物太多了,我只要真正的勇士。这样一来,军用物资的供应非但没有增加,甚至还能略有减少。这样做对上对下都有好处,我们得到一支能打的强军,而不是空有数量却没有战斗力的废物军队。”
巫角没有说话,他陷入深深的思考。
不得不承认,鹿庆西说的很有道理。由此可以看出这位新王不是脑子里空洞无物,他其实很有谋略,目光长远,对族群的建设与发展也颇有想法。
良久,巫角认真地问:“你打算从牡鹿部挑选多少勇士?”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也非常巧妙的问题。牡鹿部是鹿庆西的母族,换句话说,是鹿庆西这个鹿族新王最有力的支持群体。巫角深思熟虑,他担心鹿庆西嘴上说的实际行动背道而驰,如果大规模撤裁雄鹿部现有军队后,大量充入新军的士兵来自牡鹿部,会产生新的权力蚕食……因此,从牡鹿部充入鹿族新军的士兵数量绝不能太多,必须保持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一万人。”这是鹿庆西早就想好的数字,他深知这不会触及巫角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底线。
巫角笑了,他摇摇头:“区区一万人怎么够,至少得两万人。”
鹿庆西同样摇头,他的态度看起来很坚决:“不行,先王殡天,我刚一上来就扩充多达两万人的新军,别人会怎么想?”
巫角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厚:“您是大王,用不着顾忌他们的想法。何况您没有徇私,很公正,没人会对此说三道四。”
不知不觉间,巫角改变了对鹿庆西的称谓,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其中的变化。
犹豫了几秒钟,鹿庆西缓缓点头:“那好吧,就按照你说的做。从牡鹿部挑选两万名勇士,编组全新的鹿族军队。”
……
鹿族的大规模人口置换开始了。
尽管炎鹿、玄鹿、白鹿、青鹿四大分部的继任族长对此心存不满,却谁也不敢违命抗令。各部落的情况不同,国师巫角对族群的掌控力极强,鹿庆西得到他权力支持,军方统领也纷纷表示服从,谁若不尊,当场格杀。
按照新王发布的命令,各分部必须在一个月内向雄鹿部完成五万平民的缴纳,同时一起进行的就是新军整编,优先在牡鹿部挑选合格的勇士。
山岭与坡面上生长着针叶林,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它们呈现出深浓的绿色。厚厚的积雪覆盖大地,在这种大面积的淡色对比下,远远望去很难分辨树干与枝叶之间的色差,所有深色看起来都是一片黑……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两种颜色,没有天空的蓝,也没有来自大地的斑驳复杂。
一队长长的黑色斑点在山林深处蜿蜒前行。
走到近处,才能看清这是一支多达数万人的队伍。弯曲盘绕的队尾隐隐指向炎鹿城,那里太远了,早已在地平线尽头消失不见,距离队伍至少有两天的路程。队伍前段遥遥指向雄鹿城,可那里同样很远,无法看见,想要抵达,至少还需要四天。
一个瘦弱的少年用力裹紧身上的破皮袍,却仍旧无法挡住刺骨的寒风。
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她穿得很厚,看起来很暖和,但只有与其熟识的人才清楚,破烂皮袄的内衬其实不是棉花,而是一种在秋天采摘的枯草,经过重物反复碾压,彻底絮化之后,塞进皮袄夹层,勉强能起到保暖的效果。
按照炎鹿之王的命令,这些迁移至雄鹿城的人必须在规定时间抵达目的地。因为人口家户方面的因素,整体迁移的数量多达五万两千以上。平心而论,新任的炎鹿之王根本不想这样做,可那位同样是新任的鹿王态度非常坚决,这件事容不得半点商量,也决不能有所延误,否则以叛族罪论处。
雄鹿部有整个族群最强大的军队,国师巫角摆明态度站在新王这边,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无法抗拒,除了老老实实服从,各分部族长没有第二种选择。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外出,长途跋涉,对准备不足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沿途不断有人倒下,大多是老人和病患。每次确定这些人死亡之后,队伍里总会掀起不大不小的混乱。附近的人都在争抢,更多的人也想参与进来,最后维持秩序的仍是士兵,虽然他们人数不多,却是炎鹿之王派来监管移民队的武装力量。他们分走了死者的大部分身体,只留下不多的残肢烂躯,被疯狂的平民们你争我夺。
其实从炎鹿城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混乱。
官员们以种种借口抢占移民们的财产。这是一次绝妙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平时看中却无法下手的目标。家产较为丰厚的人彻底沦为贫民,官员们堂而皇之拿走一切,美其名曰:按照陛下的命令,所有前往雄鹿城的移民只能携带随身衣物,其余的财产全部留在当地,由所在族群接管。
没人知道新任鹿王是否下过这样一道命令,但官员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更高级的贵族,甚至包括炎鹿之王本人,也对下面这些违规事件睁只眼闭只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来源,炎鹿之王需要得到中下级官员的拥护和效忠,全面巩固自己的势力;官员们想要实惠,既然上面的人不管不问,他们当然乐得上下其手。
反正这五万人已经不属于炎鹿部,他们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漂亮女人也各种各样的名义被强留,进而强占。
好东西绝对不能让出去,那怕是陛下的诏令。何况诏令压根儿没提过关于女人的问题,只要移民凑够五万,无论老弱病残,满足数量就行。
炎鹿之王虽然有着同样想法,却不敢做得太过分。如果因此惹怒了新王和大国师,下次从雄鹿城而来的恐怕就不是信使,而是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军队。
五万移民,其中有半数以上的年轻精壮。
没人知道官员们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
如果神灵拥有看穿黑夜的眼睛,它一定不会忘记新王诏令送抵炎鹿城的那个夜晚。几十个下级官员接受了“盛兴隆”商行的宴请,很正式的邀请,无论菜品还是规模都合乎规矩,没有丝毫僭越。
人多,还有酒,肯定免不了相互交流,话题很自然的转移到新任鹿王的这份诏令上。
移民不是什么秘密,这件事早晚都会公开。
不知道是谁首先谈及“好处”的问题。
“你说说,咱们辛辛苦苦为了炎鹿之王办差,到头来是图个什么?”
“是啊,咱们的收入太少了,粮食经常不够吃。”
“唉,别提了,只能说,希望新的殿下能多为咱们考虑考虑,否则这日子真的太难过了。”
一通牢骚过后,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移民身上。
“我听说雄鹿城的新陛下打算给那些移民分地。其实想想也很正常,雄鹿部毕竟是主族,跟咱们炎鹿部是两码事。”
“我也听说了,这些移民过去,每个人都能得到五十公斤粮食。”
“咝……这么多?”
有些话是谣言,有些则是真的。鹿庆西的确会给予移民一定程度的优待,但移民得到的粮食并非按人头发放,而是以“户”为单位,数量也没有五十公斤那么多,充其量每户五斤。
捕风捉影的后果非常可怕。
官员们纷纷变得愤怒,他们深感来自上层的利益分配不公。恰逢此时,充满诱惑的甜腻声音钻进脑海深处,揭开了善良封条,释放出贪欲魔鬼。
“要我说,这是个机会。反正他们已经不是炎鹿部的人,与其白白便宜雄鹿城那些家伙,不如趁早把他们的财物留下。”
“你的意思是,把他们的东西分了?”
“没错,还有女人,最漂亮的那些。”
“哈哈哈哈,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没人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得到好处的官员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连炎鹿之王都没有对此追究,远在雄鹿城的新陛下又能说什么?
“净身出户”是个非常不错的词,令人印象深刻。
……
步履蹒跚的人们眼睛里看不到希望,只有疲惫和麻木。
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懵懂的孩子,没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遇如此可怕的命运。
移民……我们不想离开自己的家。
雄鹿城虽然繁华,虽然是全族主城,可是那里太远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山林间没有路,深厚的积雪掩盖了一切,只能按照方向摸索着前进。
突然,正前方的坡面上冲出一队人。
彪悍的炎齿挥舞长柄战斧,带着令人心悸的狂吼,狠狠劈开一名鹿族军官的脑袋。
在他身后,是多达上千名武装到牙齿的牛族和豕人战士。
袭击达到了预想中的效果,数百名炎鹿部卫兵接连被杀,一方面是猝不及防,一方面是他们难以应对近距离发射的小型弩箭。
第三百一四节 阿枝
谁能想到手持刀盾的牛族战士胳膊前端装有手弩,当他们敞开盾牌挥刀砍下的同时,左手竟能发射出致命的箭。
这是天浩根据文明时代经验开发出的新战术。精巧的手弩不同于长弓,这需要极其高明的铁匠,需要多次淬火的特种钢材制造弹簧。纵观大陆北方,只有牛族才有这样的工艺,制造成本也极其昂贵,然而天浩的理念是如此清晰————只有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才是最好的战士。
磐石城战团的手弩配备率不高,约为百分之三十。这是因为火枪即将全面投入使用,没必要在手弩方面增加物资消耗。如果不是顾忌牛族高层问起火药来源,天浩早已让火枪配备雷牛部全军。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统统给我跪在地上,没有命令不准起来。”
“都过去,聚在一起,谁敢乱动我就杀了谁!”
这些凶狠的喊叫令人恐惧,求生本能让炎鹿部的移民们四散奔逃。他们很快发现这是自寻死路,周边山岗、坡面,以及看似安全的密林深处,纷纷出现一个个身材高大的牛族战士。他们抓住奔逃者,砍掉人头,用弩箭射杀那些跑得快的家伙。
队伍后端也出现了牛族军队,多达上千人,他们封死了进山的路口,深厚的积雪表面到处都是人头,鲜血泼洒在地面上,融化了雪,将其余的人当场震慑,纷纷跪下,双手举高,在惊悚和恐惧中等待这些凶悍战士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里刚好位于雄鹿城和炎鹿城之间,无论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派出增援部队。炎齿对自己首次领军执行任务的结果很满意,伏击效果不错,杀死了一千多名鹿族护卫队,大约五百个鹿族平民,另有少许逃出包围圈……按照最后统计,被收拢投降的炎鹿族平民多达五万以上。
清理和点算工作在移动中进行,整个移民大队转向前往北方。鹿族人永远不会知道,原本应该是天险,隔绝牛族与鹿族之间的崇山峻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二十多米宽的缺口。它被掩饰得非常巧妙,平时以碎石和树枝遮挡,冬季就用积雪堆砌,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但只要一百多人就能迅速清理各种障碍,打开牛族与鹿族之间的通途。
炸药的确是个好东西,关键是用对地方。
通过山岭缺口的时候,被俘的鹿族人被彻底惊呆。
“我来过这儿,我记得很清楚,没有这个山口。”
“我向神灵发誓,从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这条路。”
“牛族人原来是这样过来的……”
炎齿下令大部队带着五万鹿族战俘前往磐石城,他带着两千名精锐战士负责后卫,顺便打扫战场,清除各种残留的痕迹。
这个用硝化甘油炸出来的山口仍将发挥作用,必须用碎石和树枝,加上积雪将其再次掩盖。这其实很容易,只要用潮湿的泥土填充缝隙就行。等到来年春天,这里将被茂密的植物占据。
所有工作全部完成,看着与来时几乎毫无区别的山口,炎齿满意地呼了口气。
他对年轻的雷角之王充满了崇敬。
果然是智慧过人的王者,不愧是我必须跟随的目标。一次性俘虏五万名鹿族人,己方的伤亡极其轻微,几乎可以不计。
是殿下告诉我用这种方法通过山岭。
是殿下告诉我应该在这里设伏。
是殿下告诉我有一队庞大的鹿族移民要从这里经过。
他算到了一切,他什么都知道。
神灵在上,吾王万岁!
……
磐石城再次迎来了大规模的人潮。
炎鹿部五万,玄鹿部四万八千余、青鹿部五万一、白鹿部五万……综合计算下来,四个不同的战场,四场经过周密计算的伏击,雷牛部以极其微弱的代价收获了丰厚战果。
北方蛮族身体素质强壮,只要保证粮食供应,他们可以在大多数严酷环境下存活。为了确保战斗顺利及后期行进速度,辎重队携带了大量磐石城特有的“丙种口粮”。鱼粉和骨渣加上粗面,如果没有水,这种粗糙的食物难以下咽,可即便是这样,多达二十万的鹿族俘虏仍然觉得这是难得的美味。
艰难困苦与幸福之间的距离就是对比。以炎鹿部的人为例,他们从接到炎鹿之王的命令,准备全家迁移到雄鹿城的时候起,就饱尝了来自中、下层本族官员的欺凌与压榨。财产被夺走,妻女被霸占,如敢反抗先抓起来痛打一顿再说,管你奄奄一息还是半死不活,直接充入移民队,还要在出发前特意交代监管的士兵————头两天不准给这家伙饭吃,好好饿他几天,让他明白敢跟本大爷作对的滋味儿。
说句实在话,在鹿族移民看来,这些半路上设伏抓住自己的牛族人,比本族官员好多了。尽管他们也会打骂不服从管理的家伙,却不会对女人动手,一路上从未有过欺凌虐杀之类的事情。他们很讲规矩,只要听从命令,该走的时候走,该休息就老老实实休息,他们就不会恶语相向,甚至会在每天固定时间发放那种美味的口粮。
上至老人,下至孩子,每个人都能吃饱,从不因为性别、年龄、身体强弱等因素减少或干脆不发放口粮。这些勇猛的牛族人甚至会区别对待,老弱病残能得到少量的油脂……寒冬季节,那种东西在野蛮人看来不亚于珍宝。一大块微黄色的獠齿猪肥膘,表面残留着少许盐粒。牛族战士用小刀把腌制过的块状猪油切成薄片,分给队伍里最需要的人。
他们甚至会从体弱的女人和老人手里接过孩子,或抱或背,让这些人不至于因为走太慢落到队伍后面。
这些事情兼职出乎意料之外。
鹿族俘虏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未来的日子不是很快面对死亡,就是在痛苦折磨中饱受煎熬。事实让他们产生了怀疑,甚至对现实有种难以接受的混乱感。仿佛迁移的方向从一开始就不是雄鹿城,而是位于牛族领地的磐石城。
两天时间,庞大的鹿族战俘团队在磐石城完成了整编。他们在这里享受了温暖的房屋,鲜美的鱼汤,爽口的萝卜泡菜,实打实没有掺杂使假的麦面饼子。
美食总能让人对未来生活充满向往,进而激发出更加旺盛的工作**。
没有想象中令人惊恐的打骂,没有皮鞭和棍棒。当基层工作人员走进战俘群,按照户口对各人编号的时候,被俘的鹿族人才愕然发现:她们全部都是女人。
一个鹿族老妇看着蹲在面前在小本子上登记自己名字的年轻女子,好奇地问:“你们牛族的规矩真怪,怎么这些事情都是女人来做,你们的男人在哪儿?”
“他们得干力气活儿。”女人做好记录,抬起头,骄傲地笑道:“我们大王说了,男女分工,各有各的工作。他们在外面打仗,下地种田,去海上捕鱼,家里就交给我们,这样一来大家都有自己的位置。”
老妇对这些事情不太懂,只是觉得很新鲜。她看着绣在女人左臂衣袖上的牛角,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个官儿?是十人首?”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左臂,笑了笑,点头道:“我叫阿枝,以后你们这一队由我来管。”
老妇对官员有着深深的怨念,她脸色骤变,联想到之前在炎鹿城的遭遇,语气也变得畏惧又冷淡,充满了深深的戒备:“大老远的把我们抓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牛族人。”阿枝没有解释,她顺了一下耳边的长发,站起来,对聚在老妇身边的人说:“收好发给你们的木牌,只有那个才能证明你们的身份,以后发放粮食就按照那个为依据。还有,按照之前我交给你们的方法,记住木牌上的数字。这样的话,如果有人不小心丢了,补办起来也不会太麻烦。”
一个中年男人挺直身体,抬手指了一下老妇,壮着胆子问:“你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明天我会带着你们去北边的一个寨子。”阿枝没有遮遮掩掩,她直言不讳:“路有点儿远,要走十一天。按照大王的命令,你们将在那里安家。”
这话顿时在人群里引发了议论。
“十一天,那么远?”
“牛族人的地盘已经够偏了,怎么还要往北走那么远?”
“该不会是故意骗我们吧?”
“……北边那种地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上几辈的老人说,那里全是冰和海……”
面对乱哄哄的人群,阿枝高声发出威严的命令:“都给我安静。”
战争和死亡让鹿族人懂得什么叫做“服从”。虽然她是个女人,却有种无法用语言说明,令人畏惧的特殊气质,尤其是附近还有全副武装的牛族士兵在巡逻。
“希望你们摆正自己的位置。”阿枝年纪虽然不大,却接受过磐石领十人首行政管理培训,以排名第六的优异成绩得到天浩亲自嘉奖。她用严肃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些人:“如果你们不愿意留下,现在就可以走,没人会拦着你们。”
这话太意外了。
沉默的人们再次低声议论。
“我没听错吧,这样就能走?”
“是不是故意耍我们?”
“她什么意思?”
阿枝淡淡地笑了,她咳嗽着清了清嗓子,以高于所有人的音量把窃窃私语压了下去:“我为什么要骗你们?想走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让城门守卫放行。可你们想过吗,你们能去哪儿?”
“你们在炎鹿城已经没有家了。你们的所有财产都被充公,必须走到雄鹿城才能住下。路上那么远,没有吃的,没有衣服,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嘈杂的声音再次平静。
过了几秒钟,一个缩在角落里的男人愤愤不平地嚷道:“要不是你们把我们抓来,现在早就到雄鹿城了。”
阿枝猛然转过身,用凌厉目光死死盯住发出声音的方向:“没错,你们是鹿族人,你们不属于牛族。可是这又怎么样?就算你到了雄鹿城,就能得到失去的一切?”
她抬手指着躲在角落里的男人:“就是你,给我站起来。”
她的模样凶悍又狠辣,纤细的手指仿佛利剑,男人迫不得已,慢慢吞的从地上站起,低着头,不敢与阿枝那双愤怒的眼睛对视,只能低着头,紧紧咬住牙关,在沉默中释放心中的怒意。
“我见过你。”当着所有人,阿枝毫无畏惧:“昨天是我给你做的身份调查,你亲口告诉我,你妻子被炎鹿城的人抢走,他们强占了你的房子,还有你所有的东西。除了出发前得到两个杂合面团子,一小块盐,你什么也没有。”
很简单的几句话,男人忽然觉得心里充满了悲痛,不受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要去雄鹿城……呜呜……我……我要面见陛下。”
“我要指证那些该死的家伙,他们抢走了我的一切。”
“……为什么……我辛辛苦苦耕田种地,在家里纺棉花织布,每年老老实实交税,无论布匹还是粮食,该交的我一次都没有少过。我……我从未想过害人,平时在街上遇到吃不饱饭的孩子,我都会给他们一些食物……神灵作证,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啊!”
“为什么让我遇到这些该死的事情……为什么……他们凭什么抢走我的一切?”
他嚎啕大哭,用力捶打着胸口,使劲儿揪着头发,哭声之大,把周围的人纷纷吸引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很快聚成一个多达数百人的圈。
阿枝大步走过去,抡起右手,狠狠给了痛哭的男人一记耳光。
“哭有什么用?”她如同一只暴怒的母狮,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冲着他被打红的耳朵怒声咆哮:“没人会可怜你,就算你跪在鹿王面前有没有用。”
第三百一五节 内奸?
“鹿王要求炎鹿部上缴人口,你们从一开始就被族群放弃了。哼!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坏事都是炎鹿城那些官员干的?你就没好好想过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你根本没想过抗争,他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还口口声声你老婆……换了是我,死也不会跟着你这种窝囊废过日子。”
“我要是你,在炎鹿城的时候就干死那些混蛋,拼掉一个算一个,拼掉两个还能赚。别想着有人可怜你,与其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不如用你自己的脑袋去拼一个未来。”
阿枝骂累了,抬手指着远处的城门:“想走是吗?去啊!我给你十天的粮食,有多远滚多远,看看到了雄鹿城你的陛下会不会理你?会不会因为你这几句话就派兵前往炎鹿城,为你讨还公道?”
男人发誓,这辈子遇到最凶悍的女人就是阿枝。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这些话很有道理,令人无法辩驳。
雄鹿城。
鹿王陛下。
一切都太远,太过于飘渺。拔腿离开只是一句气话,谁也不愿意死,有吃有喝,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男人缓缓蹲下,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几乎把整个脑袋埋在双腿中间,低声抽泣。
阿枝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窝囊废。爆发与咆哮只是持续时间短暂的血气之勇,就算到了雄鹿城他也没有胆量求见鹿庆西。
愤怒与叫嚷,这是大多数平民最基本的发泄方式。
“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阿枝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冲过去,一把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从地上狠狠拽起,抬起膝盖,冲着他肚子上用力撞了一下。
“收拾你的东西,明天出发,跟着老娘一起去北边。”
阿枝如雌兽般盯着双手捂头惨痛嚎叫的男人,很不屑地松手将他扔出去。不管这个男人是否能把自己的话真正听进去,阿枝已经不想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受训的时候,雷角之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永远不可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男人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可他此刻的表现实在令人厌憎。也许他在自己劝解下多少改变了心思,却看不出他有真正想要改变且努力的迹象。
转过身,阿枝环视周围,发现聚在一起的鹿族俘虏们大部分心有余悸,一些人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还有些较为冷漠,但他们的态度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抗拒……总的来说,与其说是愿意加入雷角部成为牛族人,不如说是残酷现实令他们感到麻木,对比之下,鹿族与牛族区别不大,无论在哪儿,只要吃饱肚子就行。
“总有一天,你们会为了现在的正确选择感到庆幸。”阿枝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明天我们一起去北方,那里是雷角殿下指引我们前往的定居之地。我保证,你们会在那里得到期待已久的幸福。”
……
磐石城的接见室位于城主府邸西侧,天浩没有另外新建王宫,他从最初建城的时候就圈定了城主府及周边区域的所有规划。府邸相当于建筑内层,也预留了地基,额外的新增部分只要在这个基础上不断加盖就行。
炎齿在一名族长亲卫的带领下走上台阶,穿过一条很短的走廊,来到一个面积阔达数百平米的大房间。地上铺着经过打磨的光滑原木板,墙上挂着好几张经过修饰的暴鬃熊皮,它们是一种代表力量的装饰,加上悬挂在周围的少许织物,以及长刀、战斧、弓弩之类的兵器,整个房间格调看起来充满威严,有种令人敬畏的特殊气息。
凶齿和暴齿坐在侧面的椅子上,另外还有好几个炎齿不认识的年轻人。有豕人,也有牛族人。他们分坐在条形长桌两边,距离顶端王座最近的位置空着一把椅子,炎齿知道那属于自己。
他小心翼翼坐下来,在沉默中等待了约两分钟,年轻的雷角之王在几名亲卫簇拥下从侧门出现,进入大厅。
天浩端坐在王座上,看着长桌两端恭敬谨慎的这些年轻人,不由得笑了。
“别那么拘束,本王今天是邀请你们共进晚餐。高兴点儿,都放开,别那么沉闷,今天不打仗。”
最后一句调侃的话把所有人逗笑了,包括炎齿在内,笑得酣畅淋漓。
侍从们把装有各色菜肴的白瓷餐盘端上了桌。
卤鸡的味道很香,鸡皮表面泛出一层特有的酱色光泽。
烤全猪是磐石城重要宴会的保留菜品,两岁左右的獠齿猪体量已经够大,天浩沿用文明时代的做法,宰杀之后在猪身表面涂抹蜂蜜和调料,内腔用钢架支撑,送进特制的炉子烘烤。成品的烤猪色泽鲜润,外皮香脆,肉质酥软可口。
熘鱼片是磐石城厨师在天浩指点下“发明”的新菜。选用新鲜的海鱼切成薄片,用鸡蛋和面粉挂糊,下油锅软炸,捞起沥油,配以辣椒、蒜泥、香芹、莴苣下锅滑炒。这样做既能锁住鱼肉鲜美的滋味儿,又能确保爽滑的口感。
萝卜丝饼的做法与文明时代没什么两样,却让这个时代的野蛮人感到震惊。他们头一次发现原来蔬菜也能做得如此美味,无论用料还是做法都很简单,唯一的限制就是油。这玩意儿对大多数人来说属于奢侈品,天浩目前无法大量获取菜籽用于榨油,但北面通往湖区的山口已经打开。按照计划,明年将在那里批量种植大豆,如果一切顺利,年末的时候,雷牛部所有人都能得到足量的豆油。
天浩举起手中的酒杯,发出豪言壮语:“祝贺你们,本王手下最年轻的统领。”
这次针对鹿族的人口掠夺行动,天浩委派的统兵将领全是年轻人。
整个计划非常周密,有了鹿庆西这个坐在鹿王宝座上的暗间,想不成功都难。
按照此前的约定,天浩帮助鹿庆西干掉上一任鹿王,并帮他扫平继任王位的所有障碍。即便是聪明的国师巫角也无法看出狼群围攻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上位后的鹿庆西自然要投桃报李,炎鹿、玄鹿、青鹿、白鹿四大分部的人口上缴方案也就顺理成章。
鹿族与牛族之间存在着山脉屏障,正常出入的山口早已在过去一百多年时间里不断拓宽。这主要是出于商贸往来考虑,但两族之间的矛盾永远无法调和,作为必不可少的防御,鹿族在重要位置修建要塞,如果牛族胆敢大举进攻,永远不可能绕过这个地方。
鹿庆西在时间上把握的很准,他控制着对各个分部派出信使的时间,前后延误最多不超过六小时,加上“盛兴隆”商行分散在鹿族各部的特工对当地官员进行挑唆,暗中推波助澜,采取各种方式对移民团的出发时间造成影响,以及白头鹰在传递情报方面的高效,导致四个大规模移民团队在离开各部主城两天后纷纷遇袭,全军覆没。
没人知道天浩手上有硝化甘油这种超越时空的大杀器。其实目前的炸药储备量不大,然而谁也想不到本该是稳固无比的山脉边界竟被炸出缺口,庞大的牛族精锐部队从这里偷偷进入鹿族领地,他们按照鹿庆西提供的地图避开了村寨城市,在预定位置设伏,一击成功。
二十万鹿族人,足以填充雷牛部在北方新设的各个村寨。
天浩手中最强有力的武器是孢子。他有足够的耐心对身边每一个人实施手术。然而时间的威力不可逆转,哪怕再强大的人也必须遵循生物原则,逐渐衰老。
年轻人与老人之间的更新换代非常重要。天浩很清楚,如果把所有事情都交给黑齿、曲齿、天狂、旭坤完成,固然是稳妥之举,却极有可能在十多年后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处境。
让更多的年轻人进入雷角部权力圈,给他们更多的经验值。
宴会厅里的气氛很快变得活跃起来,觥筹交错,在酒精的影响下,年轻人的声音逐渐变大,豪气十足。
他们有战功,他们为此感谢自己的王。
不知道是谁首先喊出了“吾王万岁”,紧接着,所有人都做出响应,大厅里回荡着轰鸣。
……
鹿族领地,王都,雄鹿城,凌晨三点。
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信使,被贴身侍卫从床上唤醒的国师巫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牛族人袭击了炎鹿部的移民团?”
五万人太多了,包围圈很难做到滴水不漏,或多或少总有几个幸运的家伙跑出去。他们逃回炎鹿城,向族长哭诉,震惊不已的炎鹿族长立刻派出大军前往事发地点,几天后抵达,却只找到散落在雪地上的死者骸骨,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巫角带着信使紧急赶往王宫,正在与鹿庆西商议应对之策的时候,继续收到来自玄鹿、青鹿、白鹿三大分部的噩耗。
国师与新任鹿王被彻底惊呆。
区别在于,前者是真正感到浑身血液凝固,大脑彻底陷入短暂的思维空白。后者则是装模作样,他故意手脚发抖,满面愕然。
“……二十万人……神灵在上,整整二十万人啊……就这么没了……”
巫角忽然间感觉自己老了几十岁,仿佛生命瞬间走到尽头,衰朽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踉跄着走到椅子上坐下,整个人瘫软,想哭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却没有眼泪,只能不断起伏着胸脯,发出空洞虚弱的喘息。
“……有内奸……一定有内奸!”鹿庆西从僵硬的雕塑状态猛然恢复过来,他用力挥舞着拳头,像疯子一样跳着脚连声叫骂:“该死的狗杂种,如果不是内外勾结,这种事情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们暗中联络牛族人,泄露移民团的情报,统统都是他们干的!”
瘫在椅子上的巫角喃喃自语:“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边境上没有传来牛族人入侵的消息,可残留在事发现场的所有痕迹都表明是牛族人所为。”
“我要把这些该死的内奸找出来,我要用他们的人头向先王血祭!”鲜红血丝在鹿庆西眼眶里迅速密布,他咬牙切齿地嚷道:“这些下贱、卑鄙、肮脏的杂种,我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不想让我坐上王位,所以勾结外族,抢夺我们的人。”
巫角在痛苦和虚弱中缓缓摇头,他随即想到另一个问题:“牛族和我们之间存在着山脉屏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也许不是牛族,说不定这件事与牛族压根儿没有半点关系。”鹿庆西的大脑飞速运转,狂暴与愤怒促使他面部皮肤紧绷,说话的时候杀气腾腾:“虎族、狮族、鹰族……任何族群都有可能。说不定是他们假扮的,也有可能……敌人就在族群内部,是所谓“自己人”干的!”
巫角浑身一颤,他眼里再次充斥着震惊:“陛下,您的意思是……”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巧合吗?”鹿庆西额头两侧膨胀的血管在微微起伏,从他口中发出的低吼如同魔鬼诱语:“我让四大分部各自上缴五万人,从信使传来消息的时间判断,四个移民团应该是在同一天遇袭。呵呵……哪怕再高明的将军也无法做到这一点,除非这些所谓的“袭击者”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话如同一颗炸弹,彻底粉碎了国师巫角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不得不承认鹿庆西的话很有道理。
边境方向没显示有外敌入侵。
四个移民团几乎同时遇袭。
所有被抓走的鹿族人毫无踪影,事发后第二天就天降大雪,掩盖了所有脚印,无迹可寻。
照那些侥幸逃回去的人说法,袭击者的武器、铠甲式样与牛族人一模一样,可谁又能保证拿着同款式样兵器的袭击者就一定来自牛族?
“有内奸……”鹿庆西用凶狠的声音对这件事情做出定论:“这是内奸所为,他们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