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六节 他不要钱
这些话对牛铜没有产生触动:“他想尽快发展,这没什么错……阿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阿浩有那么大的偏见?”
“偏见?哼!”巫源冷笑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自从他出现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牛铜对此多少知道些:“你指的是环车寨?”
巫源并不否认:“村寨之间的兼并很正常,但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双方实力差别很大的时候。磐石寨以前的头领是孚松,他死了,天浩接掌大权。这才几年的功夫,他先是并吞环车寨,然后接连搞出那么多的动作……阿铜,不是我说你,你得为自己打算,也不看看周围是什么状况。你可是城主,掌控着赤蹄城周边的所有区域。回过头来看看现在,就连远在边境上的一个小寨子,居然也快追上来了。”
牛铜凝神思考了几秒钟,认真地说:“那是阿浩的本事。”
“所以我们要尽快改变这种状况!”巫源有些急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南方白人各方面都比我们先进,他们已经用事实证明货币制度是社会进步的经济基础。可是我们呢?很多人死守着老规矩不放,他们对狮王陛下的货币改革当做一个笑话。远的不说,大国师的态度就很顽固,他拒绝接受金属货币,甚至包括任何类型的代替品,直到现在也不承认金钱的价值。”
牛铜的声音有些低沉:“阿源,你说的太片面了。大国师是非常聪慧的智者。要我说……其实这事儿的关键还得落在狮王身上。很简单,如果他愿意拿出马铃薯和玉米的种子作为交换,我们也不会牢牢死守着冶炼和锻造技术。双方只要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货币改革根本没有任何阻力。”
巫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马铃薯和玉米是狮族的核心秘密,他们不可能拿出来与所有人共享。”
“所以我说这件事情不会有任何变化。”牛铜摊开双手:“狮王陛下想要的东西太毒了,他自己却不愿意付出,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是等价交换。”
这是一个无法打开的死结,巫源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重新引导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但我们可以在小范围内做出改变。想要强大就必须进行货币改革,我们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牛铜对此不是很理解。他想了想:“你指的是阿浩吧?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磐石寨现在的情况很奇怪吗?”巫源的话里潜藏着一丝愠怒:“金生的商队一直与他做着生意,我特意交代金生,让他每次多多少少让出点儿利润,可是这么久了,磐石寨的贸易进展根本没有按照我想象中的进行。”
“生意?”牛铜耿直的脸上浮起一丝疑惑:“你指的是什么?”
“所有方面,所有一切可以成为商品的东西!”巫源骤然提高音量,与其说是大声喊叫,不如说是咆哮:“他们最初需要的只是布料,麻布和棉布,用来交换的货物种类也很单调,要么是盐,或者腌肉。苹果干和酒是后来才出现,半年前又多了一项新的,那就是乳酪。”
牛铜无法理解巫源的思维:“他们用自己的东西跟我换布,很正常啊?”
“你还不明白吗?”巫源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用用你的脑子!商品贸易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磐石寨产出的物资很丰富,种类繁多,天浩与我们之间的生意一直占据上风。这么说吧,磐石寨现在就是一个卖方市场,无论那里产出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倒是。”牛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他们做的苹果干很好吃,果子酒也不错,还有奶酪……听说阿浩的领地北面有一群巨角鹿,他把母鹿抓起来饲养……啧啧啧啧!他的确很聪明。”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巫源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阴森:“你知道酒的价值,那玩意儿很贵。奶酪也一样,小小一块就能卖出很高的价钱。金生很听话,他忠实执行了我的命令。可到了现在……看看这个,你就会明白。”
说着,巫源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账本,带着迅猛动作席卷的气流,狠狠递到牛铜面前。
牛铜接过来,翻了几分钟,随即疑惑地抬起头:“从这上面能看出什么问题?”
“总体来看,磐石寨在每次交易过程中都能盈利,是这样吗?”巫源没有直接解释。
牛铜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账本上的数字,点点头:“没错。”
“可是他们的钱在哪儿?”巫源的声音有些暗哑,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我不反对他们赚钱,我甚至很高兴看到天浩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瓜。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金生支付给他的金属货币,银币和金币,他什么都不要。”
“不对啊!”牛铜指着账本,皱起眉头:“这上面明明写着金生付给他的钱,每一笔都有,清清楚楚。”
“他不要钱,他只要布。”巫源冷冷地说:“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金属货币。天知道他要那么多的布做什么……除此而外,他还要求得到更多。”
牛铜抬起头:“比如?”
“他要各种兽皮和兽筋、农作物的种子、可以买卖的人口……其中,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要求大量的铁,还有铁矿石。”
“铁矿石?”听到这里,就算牛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然愣住了:“磐石寨不缺矿,他们北面就有一个铁矿山,还有储量很大的泥炭,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巫源缓缓摇着头,眉头紧拧在一起:“我只知道他拒绝收钱。虽然没有直说,但他的态度很清楚,他与国师是同一类人。”
牛铜想了想:“我觉得问题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金属货币的推广需要时间,现在有很多人拒绝承认它的价值。”
“别人有这想法我不觉得奇怪,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巫源活动了一下腮帮,仿佛正在咀嚼有着实质形体的字句:“磐石寨发展的太快了,以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城市……一位新的城主,你没觉得这是一种威胁吗?”
不等牛铜回答,巫源缓缓地说:“如果他愿意收钱,就意味着他站在我们这边。情况已经很明了,他很抗拒,不是我们的人。”
牛铜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发出平和的声音:“找个时间,你去一趟磐石寨,找他好好谈谈。”
“谈什么?”巫源以极快的速度反问。他摊开双手,夸张惊愕的表情显然是故意做作:“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他,告诉他这是狮王陛下的计划,是我们从南方白人那里学到的经验,摆脱野蛮走向文明的起点?”
“……不,当然……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是我们与天浩之间缺乏必要的沟通。”牛铜努力寻找合适的字句。
“他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们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在他之上。懂得服从与尊重,这是他融入我们最起码的台阶。”巫源用他自己的方式表示拒绝。
从这些话里,牛铜听出了森冷的杀意,连忙开口制止:“阿源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做傻事。无论如何,阿浩都是我们的族人。”
劝解似乎产生了效果,巫源没有说话,他似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彼此之间很熟悉,牛铜知道巫源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他站起来,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急于推行狮王陛下的货币改革计划。其实我做的事情不比你少,可是与下面的人接触越多,我就越发现这个计划有太多漏洞。”
巫源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眼眸深处闪烁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危险冷光:“……你想退出?”
“我想再等等,观望一段时间。”牛铜选择了较为柔和,不那么强硬的解释:“我已经说了,解决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狮王的态度。马铃薯和玉米的种子,如果他不肯拿出来交换,国师和陛下永远不会答应使用金属货币。”
说完,他转身离开。
巫源独自呆在房里沉思。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发出除了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听见的自言自语:“见鬼,为什么当初我要选择成为一名巫师,而不是一位城主?哼……从精神上统治所有人,成为他们寄予信念的领袖……多么好听的漂亮话,多么令人向往的未来。可是与真正的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羡慕与嫉妒在巫源脸上扭曲冲撞,他恶狠狠地盯着地面,眼睛在肌肉挤压抽搐的过程中不断改变形状。
巫源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祭司,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寥寥无几。只要一句话,巫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但他毕竟不是城主。无法掌控军队,无法在既定区域内发布行政命令。就像推动货币改革,以赤蹄城为例,牛铜一句话就能让全城上下所有人强行接受。可如果换成巫源这个部族巫师,人们顶多就是给予他尊敬,畏惧他身后潜在的神灵。至于金属货币……还是算了吧,我们就喜欢以物易物。
“挡住我路的人都要死……”他发出只有祭拜神灵时才有的呓语。
“我不喜欢比我聪明的人……”这是比呓语更加深重的憎恨。
“一个一个来……我有足够的时间……”长期压抑的愤怒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得到释放,但他脸上露出笑容,古怪又狰狞。
“天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脑海中浮现出具体的指向性目标,这让他觉得疲惫的身体重新焕发出活力。
“阿铜……别逼我,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他变得有些犹豫。
“我会给你机会,可如果你仍要挡住我的路……抱歉,未来的路很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他的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充血,很快变得一片鲜红。
……
所有迹象表明,豕族人与牛族人相处得很融洽。
虽然因为基因植入混乱导致他们外形长得像猪,但这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大脑发育。何况文明时代的研究成果早已证明:猪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智慧程度甚至可能超过猴子和猩猩。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脑很大。
曲齿被任命为矿山主管。
他发现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下井挖掘泥炭和铁矿的豕族人都得到了新装备。
那是一个用多层棉布堆叠缝制起来的古怪物件。差不多有自己的巴掌大小,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棉线。使用很简单,只要把干净的布面蒙住口鼻位置,将下半张脸严严实实遮盖,在把两边的棉线挂在耳朵上就成。
曲齿问过天浩:“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叫口罩,能帮助你们过滤矿井里的有毒气体和灰尘。”天浩一边解释,一边接过口罩戴在脸上,当着所有人做了个示范。他随即抬手拍了拍曲齿的胸脯:“肺部必须保持干净,如果吸入太多的灰尘,会对你的健康造成影响。记住,让你的人在井下随时戴着它,不要摘下来。”
曲齿翻来覆去看着拿在手上的口罩。
蛮族没有想象中那么封闭。小时候,曲齿听过从锁龙关回来的老战士讲故事。据说南方女性白人有种特殊的衣服叫做“身体上部罩”,那是按照女性身材特点制成的内衣。具体什么样曲齿没有见过,不过两者之间都带有一个“罩”字……感觉很奇妙。
曲齿嘟着嘴,若有所思把口罩按住自己的胸口,在充满无限想象力的思维空间里对比、摸索。
他歪着头,大半个面孔斜对着太阳,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伟大哲人正在思考人生奥秘。
庄重、神圣、不可侵犯。
只是想得实在太投入,歪斜的嘴角慢慢流出一丝口水。
第一百三七节 王之怒
“你在想什么?”天浩对他这副诡异的模样觉得很奇怪。
猛然醒来的曲齿连忙吸溜着口水,小心翼翼把这块突然间在想象空间里增值了很多倍,凸显珍贵的口罩紧紧攥在手心。他迅速想到一个非常合理的问题用于缓解目前的尴尬:“那个……既然这东西这么好,为什么之前你没给我们用?”
“这是用棉布做的。”天浩淡淡地说:“别看只有这么一小块,却足足缝了五层。你自己算算这得多少布料才能做成一个?以前的你们与现在不同,那时候是我用粮食雇佣你们过来干活儿,除了支付承诺的报酬,无论你们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管。说句不好听的,那时候你们就算死在矿井里,我也不会帮着你们收尸。”
他随即话锋一转:“但是现在不同,加入磐石寨,你们就是这儿的人。我得为你们考虑更多。生活、工作、安全、粮食……这可不是随便说几句空话就能做到,得落在实处。”
曲齿张着嘴,粗大的獠牙随着面部肌肉微颤而抖动。他心里滚动着一些非常奇妙的东西,有惊讶,有愤怒,更多的还是感动。
“你得理解!以前我们立场不同,而且不是一个部落。”天浩认真严肃地说:“管好你的人,以后别再口口神圣说什么“我是豕族人”。磐石寨只能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种族。从今往后,你们可以称呼自己是“最强壮的牛族人”!”
“阿浩……不,头领!”曲齿慌慌张张更改着称谓:“那我们之间的通婚……女人……这个……”
融合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通婚是个无法绕过去的问题。
其实蛮族各部落之间都有通婚,唯独豕族是个例外。他们恐怖强壮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女人们光是看看就觉得可怕,更不要说是亲近。
“这事儿我正在考虑。”天浩神情比刚才显得越发严肃:“总之一句话:是金子走到哪儿都会发光。让你的人老老实实工作,平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有的东西都会有,少不了你们。”
……
包括米泉寨和联康寨的人加起来,并入磐石寨的豕族人数量超过两千名。
对他们的管理颇为困难。
最大的麻烦,莫过于个人卫生。
这些粗笨魁梧的家伙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清洁”。随带大小便这种事在他们看来稀松平常,甚至当着女人的面也不忌讳。
天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和气气搞所有部族大团结。到处都有不听话的刺头,但并非所有豕族人都是死硬分子。最听话,执行命令程度最彻底,同时也是最配合的那部分,当然是黑齿麾下的原崮山寨成员。按照天浩传授的方法,天峰再次有意识的对这些人进行划分,从中挑选出三百多个表现最好的,给予令人羡慕的丰厚奖励。
美味的食物之所以在人类文明进化史上占据重要位置,是因为它能促使人们对优越的物质生活产生向往,从而激发出内在的能动力。
养鸡场已经形成规模。这种禽类天生带有美味因素,无论任何做法都会让味蕾感到愉悦。
在文明时代,艾灵顿爵士是美国的爵士乐天才,同时也是有名的大胃王。他可以在一餐中吞下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食物,对食物品质也很挑剔。
按照他的说法:“你可以在马萨诸塞的汤顿吃到美国最鲜嫩的炖鸡,可以在波尔多吃到螃蟹饼,芝加哥有一个地方可以吃到美国西部最美味的烤排骨,还可以吃到新奥尔良以外最可口的虾。我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平常切努克大马哈鱼,可以在多伦多吃到烤鸭,而要吃到全世界最美味的炸鸡,就必须到路易斯安纳的肯德基去。”
在天浩尚未入眠的那个时代,肯德基炸鸡的配方已经不能算是秘密。面粉、鸡蛋、百里香、盐、罗勒、黑胡椒、干芥末、姜粉、蒜……尽管缺少了其中几味调料,磐石寨厨子仍然在天浩口授之下,做出与历史上区别不是很大的炸鸡块。
对于常年吃着粗劣食物的豕族人来说,简直就是神灵赐予的最高奖励。
天浩要求得到奖励的人在公开场合享受这种食物。浓郁的香气就像毒1品,会让人上瘾。
美味的食物有很多,但就流水线生产规模化和便利来看,炸鸡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佳角色。
这是一个奇妙的场景磐石寨战团全副武装,保护着服从命令的豕族人享受炸鸡。在锋利战斧和锐利弓箭的外围,聚集着多达上千名流着口水,目光呆滞,脸上充满无限期盼和**的违规者。
有了第一群人做例子,就会有更多的人想要加入进来。
整合豕族人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前后只花了两个星期。
高效有节奏的转化让黑齿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些老老实实列队站立,按照领队命令做出各种动作,嘴里喊着“一二一”,迈着逐渐正规步伐的家伙,竟然会是自己的同族。
黑齿现在真正相信天浩是一名伟大的行巫者。只有得到神灵眷顾,与神灵自由沟通的巫祭,才能真正令人拜服。
其实天浩不想成为神棍。
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在这个野蛮愚昧的世界里,很多事情必须,也只能以神灵的名义进行。
天浩挑选了两百名最强壮的豕族人充入战团。他们由曲齿统领,装备着防御程度令人发指的超厚型盔甲。
黑齿一直担心族人在磐石寨生活得不习惯。他很快发现,这种顾虑根本没有没有必要。
天浩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刷新豕族人的认知,让他们恍然发现,这个美丽的世界不仅仅只是活着与死亡那么简单。
下矿井挖掘泥炭的工人分成小组,每天都要搞竞赛活动。个人、小组、轮班……分为不同的奖次,奖品多寡也根据泥炭挖掘量而定。懒惰的家伙在这种环境里无法生存,他会被所有人排斥,人人都喜欢干活勤快的家伙。从天浩那里,高大强壮的豕族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团队合作”。
清洁卫生也要分出排名。包括磐石寨的原住民在内,以“十人首”管辖的人户为单位,每周进行安全卫生检查。“一尘不染”显然过于夸张,但至少要把平时居住的房间打扫干净。
懒鬼和脏鬼很快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在人们的嘲笑与厌弃目光中被迫自我改变。
磐石寨不需要自由,这里与其说是平民定居点,不如说是半军事化管理区。天浩做这些事情很有经验,当做奖励发放出去的食物也不算多。
只有在森严规范框架下运转的人类社会,才能最大限度释放出生产力。
老太婆桂花的日常生活非常充实。她开始学着编写歌谣,曲调虽然简单,歌词却很能鼓舞人心。
以曲齿为例,可以这样唱:曲齿真好,曲齿真妙,曲齿干活呱呱叫。
考虑到歌唱曲调必须为广大群众所喜爱,而且简单易于上口,天浩极不负责的使用了《三只老虎》那首歌。
歌可以唱,人名也可以改。这周挖掘泥炭的冠军是曲齿,下周就有可能是黑齿……总之,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被歌唱的主角,他的名字会像风一样迅速传遍整个寨子。
优胜者有个特殊称号,叫做“劳动模范”。
周、月、年都要进行评比,年度劳动总冠军能得到极其丰厚的奖励。他会成为寨子里的大人物,成为所有女人心目中的宠儿。
牛族女人其实并不介意找一个豕族人做丈夫。当然,亲热接吻的时候,豕族人特有的獠牙很碍事,但这种小问题并不妨碍蛮族男女现实的爱情观只要他吃苦耐劳,有力气,干活儿不偷奸耍滑,老娘就能接受这样的劳模汉子当我的丈夫。
黑齿担心的所有问题都在“规矩”框架下消弭于无形。
他终于相信天浩是真心实意对待自己和族人。
就像天浩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我们是兄弟”。
……
钢齿城。
“该死的叛徒!”
“这是谋反。”
“为什么没人阻止他们?为什么没有人向我禀报?”
“你们统统该死!”
狂怒的钢齿王铁牙在咆哮,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在大殿里回荡。他感到脑袋里乌云密布,无法思考,各种想法都被迅猛如风暴的“复仇”牢牢裹住,形成无法被任何劝说化解的疯狂执念。
崮山寨叛变了。
米泉寨叛变了。
联康寨也叛变了。
这世界变得无比陌生,铁牙感受不到丝毫熟悉。
我们是豕族人啊!
我们因为野蛮而受人嘲笑,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独特且无法被接受的存在。可是谁能想到,本该是抱成团共同对外的自己人,却出现了可怕的分裂。
铁齿身高超过三米,庞大的体型要求尺码惊人的王座才能承载。豕族人最大的特点是肚皮肥大,他的肚子更是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从胸部以下高高隆起,半径超过足月怀胎的妇人至少两倍。冬天有宽大的袍子遮住还好,如果是炎热的夏天,就能清清楚楚看到暴露在外的肚皮上全是黑毛,又粗又硬。
他脸上突然泛起诡异的潮红,源于背叛的愤怒在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火,喉咙深处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大殿四周有十多个卫兵,他们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微微悸动的眼角出卖了他们此刻的内心恐惧,只能通过紧贴墙壁的后背上传来冰冷,提心吊胆勉强维持着最后的胆量,不至于在疯兽般的铁齿面前被吓得转身逃走。
钢齿部的巫师年纪不算大,外表与其说是一个体型过于高大肥胖的变异人类,不如说是一头有着浅灰色皮肤的猪。他的变异程度严重,鼻梁大幅度向前凸伸,耳朵也颇为肥大。他双手紧握在身前,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不时用眼角余光朝着铁齿偷瞟,寻找平息对方愤怒的可能。
四名侍女分别站在王座两侧。她们同样恐惧又小心,慌乱胆怯的眼神在彼此低头的动作间相互交流,从对方眼睛里无法找到保护和安慰,只有更加令自己心慌惊悚的成分。
“该死的混蛋!”
从铁齿狰狞的嘴里爆发出吼声只是开始。他突然伸手抓距离最近的侍女,扣住她的胳膊,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其高高抡起,就像拖拽着某种重物,从地面到空中挥舞出一个完美的圆,伴随着在天旋地转中惨烈的呼救声,侍女被抡圆了狠狠砸在岩石地面上。
沉闷的响声来自肌肉撞击,骨头粉碎要清脆得多。鲜血从破裂的皮肤深处被挤压出来,大面积溅开,仿佛一只熟透的放大版草莓从高处坠落,轰然炸开。
“叛徒!”
侍女们被吓呆了,忘记逃跑的她们眼睁睁看着铁齿拔出佩刀,带着野蛮人特有的凶暴扑向另一个同伴。刀尖穿透了她的眼睛,以不可阻挡的锐利和力量冲击扎进头部,从脑后捅出,在血色与白色之间反射出金属特有的森冷寒光。
“该死的下流胚!”
野蛮人的头骨坚硬,想要拔出被牢牢卡在其中的刀子并不容易。狂怒中的铁齿没有耐心,他握住刀柄摇晃了几下干脆松开手,转身咆哮着抓住另一个被吓得当场呆住,忘记了抗拒与逃跑的侍女头发,狠狠将其拖到面前,右手扳住对方肩膀,在头部与肩膀之间用力分出一个凹角,对准皮肤相对细滑的脖颈,张嘴咬了下去。
铁齿不饿。
他这样地位和身份的人已经是贵族,不用为了食物操心。
纯粹只是想要泄愤。
可怜的侍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凶暴野蛮的铁齿啃断喉骨,头颅与肩膀之间当场形成直角,随即被巨大力量压迫着变成向下倾斜的锐角。
血腥和烂肉终于让恐惧中的幸存者明白了现实。
最后的侍女脸色惨白,尖叫着转身逃跑。
第一百三八节 怒令
“贱人,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铁齿双目通红,整张面孔被喷溅的血水染成同样颜色。他像丢垃圾那样扔掉手中尚在抽搐的尸体,凶狠狰狞的目光死死锁定跑远的侍女,向守候在大殿四周的卫兵们发布命令。
“抓住她,否则你们所有人统统得死!”
再强壮的女人也无法逃出被围堵的命运。她很快被带了回来,看着近在咫尺被鲜血与杀戮刺激着面部扭曲的铁齿,她被吓得当场小便失禁,在颤抖中疯狂地尖叫哀求。
“饶了我吧!大王,求求你,饶了我吧!”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铁齿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额头两边暴起粗大的青筋,仿佛有无数蚯蚓在那里聚集爬行。他抬起右手,略微弯曲的手指冲着被卫兵按住的侍女点了点:“……你……你和她们一样……我给了你们最好的生活,整个族群所有女人都在羡慕你们可以得到食物。然而……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崮山寨、米泉寨、联康寨……你们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跟着那些家伙一起背叛,你们……必须死!”
他很激动,说得语无伦次。
但侍女仍然听明白了铁齿话里的意思。
她立刻像泥鳅那样拼命扭动挣扎,不顾一切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大王你弄错了。不是我……不是我们啊!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一直呆在大王您的身边,我哪儿也没去,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啊!”
剧烈运动使铁齿浑身冒汗,咸味和血腥混合在一起非常难闻。凶暴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消退,他伸出手指,用坚硬细长的指甲轻轻刮过侍女面颊:“你跟她们没什么两样。都是女人,都是我的女儿,都发誓向我效忠……可结果呢?”
“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为什么明明知道那些叛徒谋反,却没能穿回来消息?”
“嫁了人,有了丈夫,就可以不要我这个王吗?”
左手抓住侍女的头发,右拳重重砸在她的脸上。就像拳击运动员对着耐打的沙包进行训练,一下又一下,沉闷的皮肉撞击与骨头碎裂混合,她的惨叫与哀求从高亢到衰弱,直至彻底没有了声息。
愤怒终于得到释放,铁齿感觉这个世界终于有那么一点点按照自己的意愿正常运转。他胸部起伏得厉害,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浓烈血腥刺激着鼻孔和眼睛,鼻涕眼泪不受控制着流了出来。
“……呼呼……她们归你们了……所有,都赏给你们。”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重重跌坐在王座上。铁齿歪着身子,随便抬手指了一下散落四周的侍女尸体,对卫兵们发布命令。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尤其现在还是冬天,一切都不能浪费。
大殿上彻底安静下来。
发泄过后的铁齿感到身体一阵空虚。他缓缓调匀呼吸,斜睨着站在大殿侧下位置的族巫,发出带有无穷恨意的声音。
“传本王的命令,集结城内所有军队,扫平磐石寨,给我把那些叛徒的人头带回来。”
豕族人的数量不多。整个族群总人口约为五十万,是所有北方蛮族部落当中人数最少的一支。
铁齿统治的钢牙部人口数量为四万。作为部族核心定居点,钢牙城的居民数量为一万二。
全民皆兵是不可能的。当然这种情况是针对其它部族而言。如果对上南方大陆的白人,所有豕族人就体质而言均可成为战士。
钢牙城内有一千名常备军,这是铁齿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是真正的职业军人,包括从锁龙关退役的老兵,以及经验丰富的军官。对外雇佣颇有些文明时代劳务人口输出的感觉,铁齿从本族雇佣兵里精挑细选,留下其中最强悍的家伙,一点点拼凑出这支军队。
他们真正是武装到了牙齿。所有武器盔甲均为牛族打造。圆盾、短剑、投枪、战斧、弓箭……应有尽有。
唯一的遗憾,是无法为他们配备马匹。倒不是铁齿不愿意这样做,而是豕族过于高大肥壮的体型限制了马匹无法承载。就连身份尊贵的钢牙之王铁齿,平时外出的时候也得面对同样的麻烦:没有坐骑,只能乘坐牛车或马车。
用“砸锅卖铁”来形容组建这支军队的困难一点儿也不过分。豕族并不富裕,胃口更是大得惊人。为了养活并让这些士兵保持战斗力,铁齿几乎掏空了全部家底。
付出与回报之间成正比。这支军队名气大了,求着雇佣的人就多,佣金也成倍增加。不夸张地说,铁齿很有些经营头脑,他亲手打造出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
钢牙城当然可以出动数量更多的军队,可无论素质还是战斗力都落后太多。从狂怒中冷静下来的铁齿考虑得很周到:以这支军队的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扫平磐石寨,杀光所有叛徒,狠狠给该死的牛族人一个教训。
巫师站在原地没有动,仿佛聋了,无法听见铁齿的命令。
他脸上充满了思索的神情,缓缓转身,对着斜靠在王座上面色阴沉的铁齿躬身行礼:“大王,我觉得这件事情不能简单处理,必须让事态扩大。”
“……哦?”怒气未平的铁齿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巫师会说些劝解的话,让自己不要出兵,或者通过外交手段处理。可是听对方的语气,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这是背叛行为,是谋反。”神情严肃的巫师言辞锋利:“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随即话锋一转:“这件事情很严重,是对大王权威的极度蔑视。有一就有二,说不定还有更多人抱着与崮山寨头领黑齿同样的想法。我们不可能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剖开肚子看看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只能通过别的方法对他们进行震慑。”
铁齿心中的不快已经消失。他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巫师,缓缓点头:“接着说。”
“所以这次出兵决不应该大王您独自行动,应该让整个钢牙部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巫师神情严肃:“让族里各个城寨集体出兵,由大王您定下一个数字,各城寨按比例派出军队。”
铁齿皱起眉头,对此不是很理解:“你说所有城寨一起出兵,这究竟是为什么?”
钢牙部总人口约为四万。除了钢牙城,部族大大小小的城寨分布四周,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想要迅速传递消息并不容易。何况下令各城寨集体出兵,军队集结,各种物资的消耗,以及行军路线安排等等都很困难。就复杂程度而言,远远超过铁齿的近卫部队单独出征。
“崮山、米泉、联康三个寨子的叛乱,已经说明有很多人对大王您居心叵测。我对此深感忧虑。肯定还有其他人谋算着想要叛乱。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摆正身份和心态。所有城寨共同出兵的确很麻烦,但只要在战场上杀过人,砍下那些胆敢触犯大王威严牛族人的脑袋,他们手上就沾染了血,就算以后想要谋反作乱,也得仔细考虑还有谁愿意接纳他们?”
巫师年纪不算老,但这些话真正是老成持重,考虑得很全面。
铁齿眯起双眼,侧着身子,手掌在额头与头顶之间来回抚摸,阴晴不定的目光表明他正在思考,只是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他的确是个残暴的统治者,却不是一个愚蠢的傻瓜。
必须重视作为神灵代言人的巫师意见,何况刚才这些话的确是说到了铁齿心里,与他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以崮山寨为首的三寨叛乱,在钢牙部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人脉广泛的黑齿给很多城寨头领送去了书信,有些人直接把信件上缴,有些则偷偷藏起啦……人心无法看透,不可能摆在桌上红或黑一目了然。细细思考,还是巫师说得有道理:既然无法从根本上进行裁断,那就索性用绳索将所有人捆住,牢牢绑上自己操纵的战车。
让他们共同出兵,让他们冲在最前面,命令他们砍掉所有牛族的人头。
破寨杀人,寸草不留,夷为平地。
血仇永远不可能化解,杀的人多了,就算天生反骨的家伙也不得不转换思维,除了老老实实尊自己为王,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残忍的黑历史是他们永远的污点。
“你说的对!”想通了前后关节的铁齿神情略有舒展,他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传本王的命令:钢牙部所有城寨按比例出兵六千,必须在规定日期抵达本城集结。本王另外增派亲卫一千,总兵力七千,扫平磐石寨。此战不要俘虏,以人头计功。”
巫师连忙跪下:“谨遵大王之令,我这就下去安排。”
几分钟后,走出大殿的巫师暗自呼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笑容。
其实这些话并非他自己原创。
崮山寨叛乱的消息前天就已经传来,巫师甚至比钢牙王铁齿还早知道半天。
就在昨天晚上,方谷城派来了使者,连立寨和双堆寨也派了人,尽管他们前后抵达的时间不等,但表述所求却完全一致请巫师在大王面前帮忙说说话,他们愿意在即将爆发的大战中出兵出力,为钢牙之王分忧。
分忧?
呵呵,分个屁的忧。话说得好听,实际上是为了你们的利益还差不多。
以巫师的聪慧,不难猜出这些人的真实目的。
工匠、粮食、人口……钢牙之王麾下的三千名亲卫部队威名赫赫,强大的战斗力就连虎族和狮族也不愿轻易招惹。以一族击一寨,此战的结果毫无悬念。这种必胜的战斗必须参加,就算跟在主力后面也能分到很多油水。
听说鹿族前段时间与牛族闹了些纠纷,牡鹿王鹿庆元大怒之下,派出六千多的军队大举越境。气势虽然很大,最后却在磐石寨全军覆灭。
巫师根本没想过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豕族军队身上。这是两码事:豕族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鹿族,后者无法与前者相提并论。别的暂且不论,就说单兵素质,三个鹿族人也打不过一个豕族人。
想要参战,必须有个合乎逻辑的正当名义。
吃人嘴软,拿人手断。得了好处的巫师绞尽脑汁,一整夜没睡才冥思苦想找到这个借口。
他从未怀疑过其中有诈。
愿意为了大王出兵的城寨头领,根本不可能是叛徒。
他们最多是一群苍蝇,闻到臭肉的味道就蜂拥而来。
这一次,磐石寨肯定完了。
……
牛族领地,雷角城。
走进城主大殿的时候,巫源觉得就连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令人无奈……我,偏偏是雷牛部的巫师,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之一。
神情恭敬的卫兵走在前面引导,很快把巫源带进了客房。
接下来,是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
巫源一再告诫自己要有耐心,不要发怒。他很清楚,这是雷牛王牛伟邦故意的怠慢行为,他从来就不喜欢自己,这是最好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羞辱方法。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巫源坐在椅子上,自嘲地想着。
直到中午,牛伟邦才终于现身。
“真是难得,没想到你竟然会跑回来见我。”身材魁梧的牛伟邦仍然穿得像个嬉皮士,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巫源,发出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声:“怎么,在赤蹄城待腻了?”
按照惯例,身为一族巫祭之首,应该常驻部族主城。牛伟邦在这方面并未亏待巫源,他在雷角城也有自己的私人住宅,但巫源极少回来,尤其是最近几年,一直住在赤蹄城。
“你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在你面前绕来绕去,自找麻烦。”巫源冷笑着回应。族长的权力的确比巫师大,然而巫师代表着神权,从某种程度上说,双方地位差别不大。
牛伟邦懒得跟他多言,直接走到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坐下:“说吧,你这次回来到底有什么事?”
第一百三九节 王与巫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但是现在……
“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太久,反正你也不喜欢看到我。”巫源尽量长话短说:“磐石寨这次闹得事情很大,身为族长,你打算怎么解决?”
牛伟邦活动了一下左手,伸展的拇指带动鱼际肌缓缓转了个圈:“磐石寨?你指的是阿浩那小子?”
不等巫源回答,牛伟邦嘴角歪朝一边,从胸膛深处喷出轻蔑冷哼的嘲笑:“怎么,你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平整端坐的巫源没有否认:“你觉得这事儿很小,可以不用管?他直接把整个崮山寨弄过来。这是什么行为?直接与豕族开战?”
“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牛伟邦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却在仔细观察巫源的表情变化:“区区一个钢牙部,不代表整个豕族。”
“那就是说,你打算为了区区一个磐石寨,与钢牙部全面开战?”巫源修正了话题,抓住问题核心。他鄙夷地笑着,略微显长的英俊面孔看起来有些邪魅。
“一个几万人的小部落而已,算得了什么?”人口数量是牛伟邦引以为傲的资本。从父亲手里接掌权力即位后,他对族内的管理一直很宽松,核心政策主要是针对扩大耕种奖励,以及各城寨粮食上缴的比例逐年降低。但规矩是规矩,下面的人为了私利拼命增加粮食缴纳数量,牛伟邦也对此无可奈何。毕竟参与的人太多,除了劝说和诱导,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钢牙部有四万人,雷角部有十二万。
巫源的冷笑同样轻蔑:“如果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数字对比来解决,就不会有什么战争了。”
牛伟邦分开双腿,朝前倾斜的身体依靠手肘杵在膝盖上的力量支撑,浓密的眉毛下面目光炯炯:“你想得太多了,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巫源抬手拈住从耳边垂落下来的长发,在指尖慢慢搓开:“钢牙王铁齿的亲卫可不是好惹的,那都是一个个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狠角色。看看他们最近几年的战绩:一千对六千,帮着虎族人干掉了鹰族一个部落。一千对一万五,帮着狮族灭掉鹿族一座城。除了这两次大战,林林总总还有几十次小规模战斗,都是稳赢不败。”
“别以为天浩上次打赢了鹿族人就能得意忘形。你比我更清楚鹿族人在打仗方面有多么窝囊。他们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否则锁龙关方面也不会一再拒绝挑选鹿族人为战士。但是豕族不同,尤其是钢牙王铁齿,他的亲卫可不好惹。”
“没错,雷角部人多,十二万对四万,三打一赢面很大。可你也不想想,磐石寨才多大点儿地方,距离雷角城这么远,等到你集结好军队,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牛伟邦陷入了沉默。
巫源没有夸大其词,他说的这一切全都有理有据。
他并不担心钢牙王铁齿会进攻雷角城。那样做与主动自杀没什么区别。铁齿虽然残暴,却不会白白给自己送人头。
但他一定会报复。三个豕族村寨同时投靠磐石寨,换了任何部落首领都咽不下这口气。
铁齿的亲卫威名赫赫,战斗力堪称恐怖。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和路程,磐石寨距离雷角城实在太远,有些鞭长莫及。
派出大军驻守磐石寨并不现实,那会消耗大量资源,同时还会减弱对其它军事方向的威慑力。牛族领地外围并不安全,需要警惕的敌人到处都是。
良久,牛伟邦发出粗重的呼吸,他用黑亮的眼睛盯住巫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好像忘记了,你是我们雷角族的巫师。”
“我在帮助你解决麻烦。”巫源以言辞激烈的反问应答:“身为族长,你应该从大局着想。区区一个磐石寨,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虎族和狮族才是我们必须首要考虑的重点。”
“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应该把所有投奔过来的豕族人抓住,好好包装打扮一番,把他们送回钢牙城,然后跪在铁牙面前求他宽恕,然后再跟他缔结一个主从盟约?”牛伟邦讽刺地问。
巫源对此置若罔闻,他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尊敬的殿下,你应该学会取舍。这是个庞大的世界,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把所有好处都拨拉到自己碗里。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牛伟邦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在思考。
眼睛眨动的频率非常缓慢,左手五指分开杵着大腿,右手握住下巴,在粗糙的胡须之间来回摩挲。眼睛仿佛被地板上的固定位置牢牢粘住,无法移动,思考在脑海里游荡,无序冲击着逻辑,秩序扫平了混乱,新的思维从头脑战争焦土上诞生,重新构建出另类的框架。
他眼眸深处释放出森冷目光,死死盯住坐在对面的巫源:“如果你不是我的族人,不是雷角部的巫师,我现在就把你打成残废。”
世俗权力与神灵代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作为一族之王,牛伟邦可以惩罚巫源,却不能剥夺其生命。杀死一名巫师,必须有着来自更高级巫祭的指令。
或者另外一种方法:由神灵降下旨意,决定一名巫师的生死。
“……照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巫源并不在意这种威胁,他淡淡地笑道:“感谢你没用鞭子抽我,感谢你没用刀子把我的耳朵割下来,还得感谢你没有砍断我的手脚,把我变成一个废人。”
牛伟邦知道自己在口舌方面不是巫源的对手。
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抬起右手,带着被压制的狂暴力量,笔直指向敞开的房门。
“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巫源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被羞辱的感觉像电流一样贯穿全身。
上次产生同样的感觉是好几年前,那时候自己奉命出使狮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巫源被狮王的货币改革理论所折服,怀着迫切与希望返回,却没有从牛伟邦这里得到任何支持。迫于无奈,他只能把所有希望投注到赤蹄城主牛铜身上。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站起来,巫源脸上看不到丝毫留恋:“我……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大步走出房间的他仿佛一阵狂风,充满毁灭一切的可怕力量。
房间里很快变得安静。
看着正前方那张空空的椅子,牛伟邦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以强大的意志从脑海中抹掉下令杀死巫源的冲动。
“看来得跟国师好好商量一下,给雷角部另外换个新的巫师了。”
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
……
大雪纷飞的季节不宜外出。
从雷角城远来的使者小队带来了雷牛王的亲笔信,还有五匹马。
用黑炭粉混合骨胶制成的墨水附着力极强,写在兽皮上的字句必须先用文火烘烤,然后才能用刀子刮掉。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伪造文书的难度,再加上用特殊针法缝制合拢的兽皮边缘,最外部带有雷牛王记号的火漆印,使这封信具有很高的保密度。
信上的字句不多:“如有需要,立刻向雷角城求援。本王会第一时间派出援军。好好干,给我狠狠杀杀铁齿那个混蛋的威风!”
连日赶路,几乎被冻僵的信使队长一口气连喝了两大碗肉汤,好不容易暖和过来。他搓着手,颇为敬畏地对天浩道:“大王让我们把这些马送过来,让您先用着,不够再说。”
上次送到雷角城的数千名鹿族战俘,让天浩威名大振。现在整个雷角部落都知道边境上有一个叫做“磐石”的寨子。蛮族最重战功,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男人挺身立足于世间的基础。
感慨的微笑在天浩脸上荡漾,他看着兽皮信件自言自语:“没想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居然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信任。呵呵……看来某些人生为统治者果然是上天的垂爱……好吧,是我过于诗情画意了。我必须为我之前的某些想法向您道歉,尊敬的雷角之王殿下。”
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极低的声音不可能传入别人耳朵,微微张合的嘴唇也无法通过视觉观察判断出具体字句。
“谢谢你们带来的好消息。”收起信件,抬起头,天浩带着热烈激情顺序拥抱了每一个信使:“好好休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今天,你们是磐石寨最尊贵的客人。”
很多人都在哀叹机会没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却从不懂得创造机会。天浩从不忘记对值得拉拢的人施恩,哪怕只是几名身份低微的信使,在他看来也决不能放过。
当面宰杀的母鸡在汤锅里散发出浓香,鸡蛋这种奢侈品管够,切成厚片的奶酪在锅里滋滋冒油,还有新鲜的鱼和酒……丰盛的宴席让信使们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的他们议论纷纷。
“以前在雷角城的时候,就听说磐石寨这位年轻头领很厉害。今天一见,果然没有架子。”
“他一直说我们是他的兄弟。要换了别的头领或者城主,谁会说这种话?”
“阿浩头领可不是嘴上说说故意敷衍咱们。瞧瞧这些吃的,平时咱们连想都不敢想。我原本以为大冬天的这趟出来送信是个苦差事,没想到阿浩对我们这么好,有吃的,还有酒。”
“回去以后我跟我家里人商量,看看明年春天把全家都搬过来。”
“哈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来,咱们干了!”
……
夜深了。
远处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野兽嚎叫,守卫哨塔的士兵却不紧张,只是转过身,朝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随着声音很快平息,注意力也转到远处被黑暗笼罩的开阔地带。
驯养黑嚎狼的工作很顺利,这些野兽在棍棒、皮鞭和食物的双重作用下逐渐褪去野性。幼狼的数量多了,天浩有意识的让村民们各自认养。很多家庭都养着狼,饲料多为从海里捕捞的小鱼小虾,以及人类牙齿难以对付的骨头。
磐石寨的首脑人物聚集在头领房间里开会。
宽大的木桌上点着油灯,以前用的是兽油,现在大多使用鱼油。粗大的灯芯用棉线捻成,浸透了油脂,驱散大面积的黑暗,照亮了摆在桌面上的地图,还有聚集在木桌四周的所有人面孔。
天浩被所有人簇拥在正中,他抬手指着摊开的兽皮地图,富有磁性的声音抑扬顿挫:“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威胁来自钢牙城。崮山寨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估计铁齿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兵。综合目前从各个渠道收集的情报,铁齿会派出大量军队,其中包括他那支战斗力很强的亲卫部队。”
黑齿低头注视着地图,神情凝重:“这一仗很难打。铁齿的亲卫部队很厉害,以前我在钢牙城见过,他们每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战技和武器娴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很默契。如果是正面进攻,我们胜算不大。”
其实黑齿的话已是刻意保留,铁齿亲卫部队是他见过最恐怖的存在。钢牙之王花费了大量资源培养那些战士,他们绝不可能背叛,所有人都有死战到底的决心。
狩猎队长永钢盯着地图上连接磐石寨与钢牙城那条代表道路的弯曲线条,试探着问:“如果我们放弃寨子外围,把他们让进来打,就像上次对付鹿族人那样,赢的可能性有多大?”
当众向神灵发下血誓的黑齿如今已是天浩的亲信。这段时间他走遍了磐石寨,对这座堪比堡垒的定居点深入了解,也知道鹿族军队在这里遭到惨败的每一个细节。
他摇摇头:“同样的方法对鹿族人管用,对铁齿的亲军却不行。尤其是要塞内部狭窄的街道只能单打独斗,那刚好是他们的强项。”
第一百四十节 体贴的女人
旭坤显得很急躁:“野战不行,防御战也不行,那我们该怎么办?”
永钢目光沉凝,他在脑海里思索着各种可能,忍不住摇头发出叹息:“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就好了。以前在锁龙关的时候,我听老兵们说过虎族骑兵对付南方白人长枪阵的骑射战法。给最精锐的轻骑兵配备弓箭,让他们围着白人战列来回跑,不能停下,边跑边射箭,箭射完了就回去补充,累了就换另外一队骑兵上……就是这样,再强大的军队也能活活耗死。”
停顿了一下,永钢脸上泛起敬佩的神情,补充道:“这是几百年前虎族对白人的经典战术。后来南方白人开发出火枪,骑射也不管用了。但这种方法可以用来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可惜……我们没有马,没有骑兵。”
天浩首次发言后就一直没有说话。
这是对手下的培养。如果任何事情都由自己拿主意,会导致他们产生“反正万事有头领拿主意”的想法,对于逐渐扩大的领地和不断增加的人口,只会引发更多的问题。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很久,看着聚在木桌周围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人们,天浩露出满足的微笑。
趁着人们不注意,他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把气氛热烈的环境让给他们。
居室里燃烧着炭火,站在房间外面就能感觉到令人舒服的暖意。天浩推门走了进去,看到阿依坐在火塘侧面铺着兽皮的床上,旁边椅子上还坐着另外两个女人。
“你们在聊什么?”天浩按照自己的理解,温和地笑着问。
两个女人连忙站起来对着天浩行礼。她们低着头,双手在身前交握着,显得很拘束。见状,阿依连忙让她们出去,她随即站起来,从天浩身边走过,关上房门。
看着挺着肚子慢慢走过来,脸上带着一抹绯红的阿依,天浩笑道:“你背着我在搞什么名堂?”
火光照亮了阿依的脸,肤色有些黑,却比天浩最初认识她的时候白了不少。左手轻轻抚摸着高腆的腹部,宽松的棉布衣裳不会束缚胎儿,她不太自然地伸手顺了一下头发,吞吞吐吐地低语:“……我……肚子里有孩子,所以……我把她们找来。今天晚上……以后……她们……”
她的声音很小,明显底气不足,解释的很勉强。
天浩静默着站在那里,注视着阿依半掩在阴影里的侧脸。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褪去少女的青涩,妇人的成熟令她不断增色。阿依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即便怀孕前也是这样。现在的腰身虽然臃肿,修长的双腿却没有走形,整体纤瘦,锁骨在脖颈之下显露出完美线条。
之前出去的那两个女人没有走远,她们就站在门外,等待着阿依发话。
她们……
天浩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两个壮硕肥实膀大腰圆的身影。截然不同的审美观决定了自己永远不可能从野蛮人里找到太多伴侣。能有一个阿依已经很幸运,这大概是上天对自己重生后的奖励。未来也许会有别的女人进入自己生活,但就目前为止,天浩没有发现任何与阿依相似的异性。
这个世界的审美观非常可怕!
“我不喜欢她们,真的。”他温柔地笑着,加重了语气。
这让阿依有些发急,强烈感动促使她忍不住扑倒天浩怀中,低声抽泣:“可是……我怀了孩子,我不能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你是男人,你有权利把我……”
“我谁也不要。”天浩用手指挡住她的嘴唇,耐心等待阿依的情绪平复下来,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谁也不能决定我的喜好,包括你在内。不要哭,你一直很漂亮,你是我的女人。现在如此,以后也是这样。”
“……我,我知道我长得丑。”阿依不太相信他的话:“只有长得高大壮实的女人才好看。老人们都这样说。还有祭司,他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天浩一直摇头,半开玩笑地说:“保持你现在的模样,如果你真要变成她们那样,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阿依很高兴,也有些惴惴不安:“阿浩……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真的。”
神灵在上,这的确是真话。
……
钢牙城难得有像今天这么热闹的时候。
整个部族所有城主和村寨头领都来了。铁齿下达了征召令,大小头领必须服从。
平时宽敞的大殿如今显得拥挤,数百名头领和祭司站在台阶之下。按照各自不同的身份排列,最前面的是城主和巫师,后面才是头领和祭司。这一刻,人口与权力真正得到了彰显,金字塔形状的身份堆积即便是在野蛮时代也不会变化。
端坐在高大的王座上,铁齿披着一件形状怪异的锁甲:自肩膀往下,一直连接到双手腕部的金属部分,向上对着天空的部分镶嵌了密密麻麻的兽牙。
大部分是暴鬃熊与黑嚎狼的獠牙。选取最长最锋利的牙,从根部取下,牢牢固定在盔甲表面,成为令人恐惧的可怕装饰。
只有在重大集会的时候铁牙才会穿上这件盔甲。这玩意儿当然不能穿着上战场,毕竟是象征意义高于防御能力。身为钢齿部的族长,要是没有一件符合自己身份的特殊服装,说出去也是惹人笑话。
他用威严的目光环视四周,发出狂兽即将捕猎前的威慑性低吼:“事情的经过,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崮山、米泉、联康三寨叛乱,谋逆者全部投靠了牛族人。此事……决不能轻易了结。”
站在台阶正下方的一名城主猛然举起粗壮右拳,振臂高呼:“杀光他们!”
这信号瞬间点燃了全场所有人的情绪,疯狂的咆哮瞬间爆发,此起彼伏的吼声震耳欲聋。
“砍下他们的人头。”
“我要亲自尝尝那些牛族人的味道。”
“烧掉他们的寨子,把所有牛族人和叛逆变成奴隶!”
疯狂叫嚣的大殿就像文明时代的明星演唱会现场,只是缺少了在空中挥舞摇晃的荧光棒。
铁牙对此非常满意。
他举起双手,用力往下做了个按压动作,喊叫声逐渐平息,一双双被狂放话语刺激着发红的眼睛不约而同聚集到他身上。
“很好,你们让我看到了勇气和决心。”铁牙觉得身体里涌动着热流,他已经忍不住现在就砍掉一个叛徒的脑袋,狂饮对方体内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没想过失败,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牛族人口多达数百万,足以对豕族形成全面碾压。但牛王陛下不是疯子,他需要面对来自其它方向的威胁,被迫分散了强大的军队,不可能把区区的边寨纠纷全面扩大为种族战争。
可以是小规模的战斗,局限于雷牛部和钢牙部之间。但决不允许扩大为战争,牛族与豕族至少要保持表面上的和平相处关系。
这将最大程度发挥豕族战士的优势。他们不怕单打独斗,数千人规模的战斗赢面高于百分之七十。何况这次还派出了自己的亲卫……铁牙打定主意,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一战平定磐石寨,把那些胆敢谋反的家伙统统抓住,剥下他们的皮,制成旗帜,永远挂在钢牙城的城墙上。
按照族内各城寨的比例出兵,是个非常不错的建议。技能减少自己的损失,也能从某种程度上凝聚族群向心力。
巫师是这么说的,铁齿也深以为然。
当然,跟随出兵的各城寨肯定要分走一些战利品,得到好处。这种事情在铁齿看来很正常,算不了什么。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自己身为王者的尊严,拥有号令八方的巨大权力。
“哗啦!”
从王座上站起来的时候,披挂在身上的金属盔甲发出清脆撞击,响亮无比。
铁齿高举起右手,用力向下挥舞,发出有生以来最大音量的狂吼。
“出兵,扫平磐石寨!”
远远看去,他就像某种怪兽的嘴,整个身体遍布尖牙利齿,唯独没有舌头。
……
几天后,天浩接到了潜伏人员从钢齿城紧急传回的消息。
信件上记录的内容简明扼要:目前探明的豕族出征数量为八千三百五十一人,全部都是重步兵,由钢牙王铁齿亲自挂帅,以一千亲卫,两千城卫军为核心,其余部分为钢牙部各城寨按照比例出兵。情报发送之日,豕族军队正在钢牙城集结,所需物资也在准备,预计五至六天后可出发。
平俊早在一年前就派人打着鹿族的旗号到钢牙城开设商行。身份文件当然是通过鹿庆西得到了便利,他与天浩关系不错,这种小事情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
打探豕族军队的详细情报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崇尚勇武的豕族人从不屑于隐瞒,他们会把出兵打仗的事情嚷嚷着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相信以自己的力量可以杀光任何对手,力量和勇气足以碾压任何阴谋诡计,尤其是全面宣扬更能为己方造势,令敌人胆寒,甚至有可能不战而胜。
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是有错。豕族人的逻辑思维有时候很简单,也容易受到外来因素干扰。何况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各部族都有目共睹,争相雇佣豕族人在战争中替己方效力也成为一种习惯。
“八千三百五十一个……”看着手里的情报,天浩微微皱起眉头。
铁齿出兵规模明显超出自己的预计。按照之前估算的数字,天浩觉得五千左右比较合理。毕竟出兵不是春游,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尤其是后勤供应,若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谁也不会饿着肚子打仗。
他没有避讳站在旁边的天峰,顺手把兽皮信件递了过去:“大哥,你看看,觉得有什么问题?”
天峰很快看完,他的反应与天浩一样:“八千多人,铁齿真有这么多的粮食?”
他随即疑惑地问:“会不会是我们的人搞错了,情报有误?”
天浩思考了几秒钟,缓缓摇头:“可能性不大。这种事情我宁愿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
众所周知,豕人是个一直缺粮的部族。造成的原因很多,导致每年冬天各城寨都会派出相当一部分人口外出接受雇佣,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粮食。钢牙城也不例外,铁齿费尽苦心也只能保证麾下亲军吃饱,无力顾及更多。由此导致豕族人口无法增长,甚至逐年下滑,死亡率高于出生率。
按照天浩制定的相关条例,潜伏在各部族内部的情报人员至少每月发回一次消息。综合之前传回来的情报,他得出钢牙城存粮不多的结论,没想到铁齿此次出兵数量竟然出乎意料之外。
“应该是发生了某种意外。”天浩凝神缓步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很不喜欢这种局面失控的情况:“算了,具体是什么也别想了。一时间很难探听明白,等新的情报穿回来时间上也来不及……这样,启动第二套方案吧!”
最初从崮山寨雇佣曲齿过来挖掘泥炭并非临时起意。那是整个计划的第一部分。针对崮山寨全体发誓投入磐石寨,也有着应对钢牙之王带兵报复的计划内容。天浩仔细考虑过前因后果,针对各种出现的突发状况,计划也相应作出改变,分为第一、第二、第三等多重序列。
这一系列流程并不复杂,他坐起来也得心应手。其实就是文明时代军事学院的相关科目,那时候天浩是优等生,考核分数很高,也是他日后多次晋升的基础。
天峰脸上浮现出亢奋期待的神情:“老三,你确定真要用到那东西?”
天浩认真地点着头:“这次铁齿带来的人多,我们也要增加对应的数量。还好去年和今年夏天我们提前做了准备,否则这次麻烦就大了。”
天峰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住天浩的手,带着强烈激动,颇为紧张的压低音量:“那大王那边,我们还要不要派人求援?”
第一百四一节 狙杀
“当然要!”
天浩的语气很坚决:“我们的军队数量不够,如果得不到雷角城方面的增援,整个计划的完成度会大打折扣。”
……
以罗有些舍不得离开磐石寨。
这里的感觉太好了。
食物种类很多,而且数量充足,甚至就连鸡和鸡蛋这种在其它村寨算是珍品的东西都不缺。
这里的人很热情,很少有勾心斗角,干活儿的时候相互合作,效率成倍提高。
干净的环境是以罗从未见过的。没有人随地大小便,还定时有人在寨子里清扫垃圾。他们有一个特殊的称呼:环卫工人。
这一切都得益于寨子头领天浩,听说如此之多的奇思妙想都是他提出来,下面的人制定出规章制度,执行起来没有丝毫折扣,该奖就奖,该罚就罚。
以罗是牛伟邦的贴身侍卫。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充当信使就够了。但是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雷牛王传递给天浩的信息属于绝密,同时还需要足够的人手驾驭马匹,所以派出了一个精锐卫兵小队执行任务。
身为队长,以罗知道自己必须尽职尽责。所以当天浩让他带着密信返回雷角城的时候,以罗丝毫没有犹豫。
肉干和奶酪装满了口袋,甜甜的苹果干单独装进另外一个袋子,以罗和另外两名随同返回的骑兵各有一份。这是天浩送给他们的礼物。以罗很满意,远在雷角城的家人看到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东西,肯定会高兴得笑起来,把沉甸甸口袋装上马背的时候,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用粗硬的胡须好好扎扎儿子的小脸,把他弄哭,再用苹果干把他逗笑。
马匹和装备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以罗紧紧握住天浩的手,认真地说:“谢谢!”
“这封信一定要亲手交到大王手里。”天浩神情严肃的再三叮嘱:“事关重大,沿途千万不能耽误。我计算过时间,从你们回去到大王派出增援部队,前后应该衔接得刚刚好。以罗兄弟,我也不瞒你,磐石寨上下能否彻底改变目前的局势,就看这一仗了。”
“我明白!”以罗把带有体温的兽皮信件塞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郑重其事地回答:“放心吧,绝对不会误事。”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天浩脸上露出微笑:“我会在寨子里给你和兄弟们留下足够的房子,等你们下次带着家人过来,就能永远住在这里。”
听到这话,站在旁边送行的另外两名信使都笑了,牵着马准备和以罗一起返回的两名骑兵也笑了。
来的时候五个人,现在回去三个,另外两个暂时留下,天浩需要等待事态发展,看具体情况与雷角城之间保持联络。
以罗翻身上马,骑术精湛的他轻轻拽了一下缰绳,发出满足且爽朗的大笑。
“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头领,还有我儿子,你答应过当他的老师!”
三人三骑轻快地穿过寨门,马蹄踏着地面上不多的积雪,朝着雷角城方向而去。
看着他们的黑色身影逐渐从视线里消失,天浩缓缓收起脸上的笑,转过身,吩咐一直守候在那里的天狂:“二哥,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开始吧!一切按计划执行。”
……
两天后,傍晚。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以罗感觉自己体内所有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担任信使不是什么清闲工作,很累,整个白天沿途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快马扬鞭朝着雷角城疾驰。
前面就是赤蹄城,远远的可以看见黑色城墙轮廓,在微弱阳光的映照下,边缘泛出一丝淡淡的金黄。
这是返回途中最大的休息点。冬季寒冷,山林里到处都是野兽,夜晚必须在村寨或城市住宿,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天清晨出发,大约下午时分就能抵达雷角城。
以罗抓住缰绳,双腿夹紧胯下的马背,一边控制马匹一边转身,气喘吁吁地鼓励跑在旁边的同伴:“再加把劲儿,前面就是赤蹄城,等到了驿站,我请你们吃顿好的。”
两名同伴顿时笑了起来。
“队长,瞧你说的,再好能有咱们在磐石寨吃的好?”
“呵呵,就是,磐石寨的鱼汤真好吃啊!现在想起来我还忍不住要流口水。”
以罗扬起鞭子,指着其中一名同伴笑骂道:“你们的胃口被吊高了,看不起我是不是?”
“哪儿能呢!”同伴笑着回答:“我们都商量好了,这次回去就把家搬到磐石寨。那是个好地方,阿浩也是个好头领。”
“是啊!这次来以前,我还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好的地方,要不咱们回去帮着阿浩头领好好宣传宣传,应该有很多人都想跟着咱们一起过来。”另一名同伴笑着附和。
天色越来越黑,太阳以肉眼可以见的速度缓缓坠入地平线。
“我也是这么想的。”以罗骑在马上,边说边判断着正被黑暗笼罩的前方道路:“咱们还是慢点儿吧,反正也快到了,前面不远就是赤蹄城的城门,千万别摔了。”
侧面马背上的同伴笑道:“放心吧,我这骑马的技术……”
话未说完,空中传来“嗖”的一声呼啸,一支从侧前方射来的羽箭狠狠钻进他的眼眶,鲜血带着破碎晶状体一起溅开,他惨叫着向后仰倒,胯下的马失去控制,带着骤然失去负载重量的轻快感,以更加迅猛的速度狂奔。
发生了什么事?
以罗被惊呆了。
他下意识转过头向前看去,同时非常警觉地伏低身子,双手死死拽住缰绳。刹那间,他清清楚楚听到有东西从头顶上飞过,远远落在身后。
“啊!”
惨叫声从侧面发出,另一名同伴也被羽箭射中。锐利的三棱箭头深深扎进肩膀,他几乎在一瞬间同时被三支箭射中,第二支钻进胸口,最后一支射中左边面颊,撕裂肌肉,连惨叫声都变了腔调。
以罗感觉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有人躲在暗处狙杀我们!
究竟是谁?
这问题注定了不可能现在找到答案。
强烈的求生意识迫使他将身体伏得更低,紧贴在马背上,几乎连为一个整体。身为战士的本能反应促使他反手拔出佩刀,将锋利的刀尖狠狠朝着马臀刺下。剧痛刺激着胯下的畜生,它发出嘶哑的咆哮,四足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在即将消失的最后光线照耀下,朝着远处的城市撒蹄狂奔。
“拦住他!”
路边黑暗深处传来沙哑的低吼。
以罗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太阳消失的速度不要那么快。他在心里拼命祈求神灵,最好永远将这所剩不多的光明牢牢定格。
披着残酷外衣的黑夜驱除了太阳,可怕的黑色阴影将以罗彻底笼罩。
在最后的模糊视线中,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前方路边跳出,那人穿着轻便的皮甲,双手紧握巨大的战斧,高高轮过头顶,带着迅猛不可挡的威势,迎面狠劈。
冲不过去,挡不住,躲不掉。
机警的以罗双脚猛然发力,用力咬着牙,踩着马镫拼死从马背上跳开。这一躲很及时,他在空中翻滚了两圈,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腿脚身体疼痛,以最快速度向路边树林里跑去。
眼角余光看到模糊的血腥画面:自己的马从头部被劈成两半,从空中落下的战斧坚不可摧,持斧攻击者被巨大的马匹冲击力当场撞飞,惨叫着落在几米外的草丛里。
这些人真正是亡命之徒。
以罗听见那人体内传来清脆的骨裂声,也许他被当场撞死,却成功干掉了自己的马,拖延了自己逃命的速度。
“该死的混蛋!”
以罗在心中暗自怒骂,脚下的速度却不减。跳马的时候撞伤了膝盖,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在林子里弯着腰来回奔跑。
黑暗现在是他的盟友,通往赤蹄城的方向充满了危险,只有尽快逃入密林深处才能得到安全。
野兽会吃人,但身后紧追不舍的这些家伙更可怕。
“嘭!”
以罗感觉自己被某种坚硬的物体砸中头部,他惨叫着向后仰倒,巨大的眩晕使他感到天旋地转,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鼻梁,中间深深凹了进去,指尖触到少许坚硬的碎片,应该是断裂的骨头。
整个面部一片麻木,感觉不到痛。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挣扎着站起,腿脚却不听使唤,找不到重心,接连几次歪歪扭扭站起来,又在黑暗无光的失衡状态下栽倒。
一只沉重的脚死死踩住他的肩膀,精疲力竭的以罗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嘴角和鼻孔流着血,唾沫和粘液混在一起,体能消耗得很快,遭到重创的身体剧烈颤抖。
“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头顶传来得意的狞笑,声音很陌生,以前从未听过。
整个面部神经连在一起,鼻骨断裂的以罗出于短时间视觉失能状态,但他可以感觉到有人正在接近,从多个方向而来,奔跑速度很快。
心底的最后一丝期盼随着来人说话彻底沉入谷底。
“那两个被射死的家伙仔细找过了,他们身上没有带着信。”
还是之前来自头顶的那个陌生口音,他同时加重了脚下踩踏以罗的力量:“也就是说,信在这个家伙身上?”
信?
他们要找阿浩送给大王的信!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对我们来到赤蹄城外的时间和路线如此清楚?
新的巨大恐惧像魔爪死死扼住以罗的心,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发出野兽濒死的嘶吼,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侧身将后背上的那只脚掀开。
“想跑?”
“抓住他!”
“他带着我们要的东西。”
低吼、怒骂、喊叫……密林里充斥着各种声音,以罗左手紧紧捂住藏在胸前内袋里的兽皮信件,踉跄着朝前冲出十几米远。
“嗖!”
一支从后面追上的箭,又狠又准,穿透了他的右腿,彻底封死他最后的生之路。
那只沉重的脚再次踩住他的后背,力量比刚才更大,仿佛一座足以将人活活压死的山。
黑暗中,以罗感觉自己的手断了。
不是长刀就是战斧,只有重型兵器才有如此刚猛的威势。
沉重的撕裂力量再次落下,砍断了以罗的左脚足踝。手持凶器之人骂骂咧咧,用力摇晃了几下兵器长柄,带着以罗惨痛不似人声的尖叫中松动骨头,将卡在中间的战斧拔了出来。
他被粗暴地翻了一个身,眼睛彻底看不见,一片黑暗,锐利坚硬的刀子在以罗腹部和胸口捅了好几下,奄奄一息的他连哀求都无法发出,微张的嘴唇中间喷吐血沫,一个个鼓起,一个个炸开。
信从胸口被搜走。
还是那个陌生的声音,他似乎擦亮了蛮族随身携带的火折:“应该就是这个。”
他随即对其他人发布命令:“你们几个去前面把尸体搬进来,你们去牵马,用绳子把他们栓上,按照我之前说过的,把他们埋了。动作要快,不能被人发现。”
以罗觉得自己距离死亡无限接近,大脑思维却很清醒。
绳索拴住自己的腰,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右肩上挨了重重一脚,在黑暗中翻滚,坠下一个不算太深的高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全是问号。
最后的意识,伴随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恐惧。
那是一把抛洒在以罗脸上,冰冷潮湿的泥土。
……
赤蹄城。
巫源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走着,与其说是踱步,不如说是用这种简单机械的动作消磨时间。
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食物。巫源认为一天三餐最重要的就是晚饭,通常他的这一顿会很丰盛,新鲜的烤肉必不可少,甚至还有少量的酒。
今天的晚餐很简单:一碗加了肉汤煮成的粥,一个寡淡无味的面饼。
如此单调的饮食并不符合巫源的理念。
他现在没心思考虑别的问题,巫源第一次觉得食物在生活中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第一百四二节 秘密
粥喝了半碗,那块饼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基本上水米未进,却丝毫没有胃口。
等待,令人如此焦灼。
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恐惧和紧张的心情也随着时间分秒过去变得沉重。
终于,巫源听到房间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三长一短的叩门。
是约定的暗号!
带着无法形容的狂喜,巫源快步走过去,伸手拉开房门的同时,他努力控制情绪,保持着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的表情。
他的贴身护卫站在外面,看到房门打开,连忙跨步走进去,随手关上房门,单膝跪在地上:“启禀大人,我拿到了您要的东西。”
这正是以罗临死前听过的陌生口音。
从护卫手上接过兽皮信件,巫源感觉狂跳的心脏随时可能从胸腔里蹦出。他紧紧攥住那块用火漆封口的兽皮,仿佛那是决定世界运转方向的核心,闭上双眼,在黑暗中驱赶眩晕,大口呼吸寒冷的空气,足足过了三秒钟,他缓缓睁开眼睛,以惯常的优雅姿势,将手中的兽皮缓缓展开。
与之前猜测的一样,磐石寨果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钢牙之王,天浩必须向雷角城求取增援部队。
房间里摆放着早已准备好的火盆。巫源把兽皮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带着说不出的满足与快乐,用指尖拎着兽皮一角,凑近火盆点燃。
看着那团在半空中徐徐上蹿,在吞噬中不断变大的火焰,巫源眼前仿佛晃动着天浩那张熟悉的面孔。
“其实你不该拒绝我的好意……真的。我需要盟友,我们可以合作……但……你拒绝了。”
自言自语的话语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含义。
看着那张兽皮化为灰烬,巫源这才转过身,含笑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心腹:“事情办得怎么样?没被人发现吧?”
心腹摇摇头,连忙恭敬地回答:“总共是三个人,都被杀了。尸体和马都埋在城外的林子里,没人会去那个地方。”
巫源仍然微笑着点头,继续问道:“他们呢?”
心腹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指向:“我随身带着装酒的皮袋,事情结束后,以庆祝的名义让他们每人喝了点儿,酒里下了药,他们都死了。”
巫源眼里的赞许成分更深了:“这件事你没有对别人说过吧?”
心腹认真地说:“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怎么敢违背?”
“非常好!”
巫源轻笑着转过身,走到柜子前面,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麻布钱袋。
“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把钱袋递过去。
心花怒放的心腹连忙接住:“多谢大人。”
“下去吧!”巫源满意地注视着他,同时叮嘱:“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事情就不要乱说。”
对方心领神会,牢牢抓住手里的钱袋,忙不迭应道:“属下明白。”
“去吧!”
赏赐很丰厚。
跟在巫源身边时间久了,心腹随便用手一捏,隔着厚厚的布料就能判断出装在里面的金属货币面值。那是比银币体积更大的金币,这么大的一袋,至少有上百枚。
在赤蹄城,这些钱可以买下很多东西。
带着说不出的狂喜,他转身想要离开。
刚迈出右脚,他立刻感到后腰传来一股坚硬的力量,衣服被刺穿,撕裂了皮肤和肌肉,深深扎进了内脏。
也许是肾,或者是肝。
剧痛与震惊同时笼罩着大脑。捧在手里的钱袋掉了,颤抖的手掌捂住后腰,摸到了插在那里的匕首握柄,有种可怕且难以形容的坚硬感,更多的还是潮湿与温热,那是鲜血大量流出体外产生的触感。
不断向后转移的视线中出现了巫源的脸,他仍在微笑,上扬的嘴角丝毫没有温和与亲切,只有令人畏惧的嘲笑和讥讽。
“……你……杀我……”心腹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他想要伸手抓住巫源的脖子。明明白白知道凶手就在眼前,也知道区区一个巫师无论战技还是力量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最后的空间障碍就是无法突破,颤抖紧绷的胳膊就这样悬停在半空,彻底凝固在距离巫源喉咙约二十公分的位置。
“你好像忘记了我的身份。”巫源宁定地注视着眼前的濒死之人:“我们掌握着天底下所有的药物。能使人解除病痛,自然就能让人失去力量。如果没有我给你的毒,区区一口水酒怎么可能把人弄死?你现在也是同样的道理,麻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已经进入你血液的毒素很快就会贯穿全身……呵呵,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只要在刀子上涂抹那么一点,也就够了。”
死亡恐惧降临到自己身上,心腹才真正明白那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几小时前在城外被自己狙杀的那三个人。
尤其是被砍断手脚的,一直挣扎到最后的那个男人,他当时的心情和感受,是否与自己现在一样?
僵硬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思维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心腹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痛苦绝望的低缓哀嚎。
“……告诉……我……为……为什么?”
话音刚落,最后的生机从体内消失,沉重的身体轰然倒下。
他至死也没有从巫源口中得到答案。
巫源弯腰从死者身上拔出匕首。他非常小心,侧身避开从伤口位置喷溅的血水。为了确保目标必死,又抡起匕首对准死者胸口部位狠插了几下,然后割断喉管。
这里是赤蹄城,就算杀了人,也不会给巫源带来麻烦。
注视着那张在震惊与恐惧中永远凝固的脸,巫源淡淡地笑了。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惜,你不懂这个道理。”
……
从钢牙城出发的军队非常庞大,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上缓缓前行,形成一条绵密的黑线。
行军队伍里有一辆马车。木制车厢很粗糙,谈不上什么工艺,与其说是车厢,不如说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大木头箱子。唯一的优点的厢体足够宽敞,即便是体型巨大的豕族人,同样可以躺在里面睡觉。
两匹马用于拉车,这是铁齿财力的极限。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族长当得很窝囊,表面上管着好几万人,实际上还不如其它部族富裕些的寨子头领。
老天爷真的不长眼,凭什么其它部落都有核心技术,唯独我豕族什么也没有?
宽敞的车厢内部铺着兽皮,冷空气进不来,铁齿坐在里面很暖和。巨大的木质车轮碾过石子路面,颠簸的感觉很不舒服。铁齿脸上全是阴郁,一直沉默,偶尔发出低沉的叹息。
愤怒狂热冷却之后,他发现自己做出的征战决定其实并不明智。
当然,磐石寨的牛族人撺掇崮山寨全员反叛,这场仗一定要打,但不应该以现在的方式进行。
随同出战的人太多了。
粮食成了最令铁齿头疼的问题。
其实钢牙巫师提出的建议很不错,由各城寨按比例出兵,的确可以壮大自己这边的军队声势,增强力量。但直到军队离开钢牙城的时候,铁齿才知道手下这些城主和头领都打着小算盘,他们带的粮食不多,仅够钢牙城到磐石寨这段距离单程消耗。
铁齿不蠢。年轻的时候他去过锁龙关,跟南方白人打过仗,他很清楚后勤补给对一支军队来说有多么重要。然而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上面的人这样想,下面的人却不这样看。表面上说是为了替大王分忧,要让叛逆者付出代价,可实际上他们脑子里只是想着攻城破寨搜刮战利品。何况豕族人强悍的战斗力众所周知,尤其是铁齿直属的亲卫队,有了这支所向披靡的精锐为核心,哪里还有打不赢的道理?
这次的征战应该很轻松,说不定大军开到磐石寨,那里的人就全部吓傻了,用不着自己动手,他们就自乱阵脚,开门投降。
这不是假大空的臆想,而是有着真实发生过的依据。
在某些方面,铁齿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觉得自己能赢。
但他万万不能接受大量战利品被手下瓜分。
何况这些家伙早早就想好了对策,他们连路上吃的粮食都不愿意多带,明摆着是要轻装上阵,杀人破寨,扛着满满当当的大包小包高高兴兴回家。
坐在车厢里低着头,愁眉苦脸,手指用力按着脑门,仿佛要把那个位置硬生生捅出一个洞。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铁齿听见外面有迅速奔跑的脚步声,来人在车厢外站定,粗重的呼吸让他判明那是身边的亲卫。
“出什么事儿了?”铁齿隔着车厢问。
“启禀大王,有人想要见您。”
见我?
铁齿微微皱起眉头:“谁?”
“一个牛族人,他主动找到前面的哨探,自称是从磐石寨逃出来,有紧急军情要报告大王。”
……
十多分钟后,全副武装的近卫们押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男子走近马车。
这是一个相貌清秀,皮肤白净的青年。个头很高,年轻人特有的雀斑沿着鼻梁两边朝脸颊蔓延。他穿着一件鹿皮袍子,外面的毛层有些部位已经磨光,看上去又脏又旧,细长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恐惧,或者干脆就是有病。
车厢前面的兽皮挂帘高高掀起,铁齿用阴冷目光打量对方。首先是过于年轻的面孔让他感觉放心,阴谋诡计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适用于中年人或老人,那需要经验和阅历。
这小子没什么胆量。他站在马车前快两分钟了,身子一直在发颤,眼神也充满惊恐和畏惧。铁齿轻蔑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摇了摇头,这种角色他以前见多了,胆小又没用,这种人……活不长。
“你是什么人?”铁齿轻描淡写地问。
年轻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在雪地里重重磕了几个头,积雪粘在凌乱的头发上,活像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我是磐石寨前任头领的儿子,求大王给我做主,帮我报仇!”
“哦?”铁齿顿时来了兴趣:“磐石寨前任头领是你爹?”
神情惶恐的年轻人连连点头:“我叫孚广,孚松是我的父亲。”
铁齿知道“孚松”这个名字。黑齿带着崮山寨全员逃亡后,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磐石寨的情况。
对方没有武器,看身量与外表,就算肉搏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何况旁边还有成群结队的亲卫,不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
铁齿忽然产生了一丝兴趣:“说吧,你找本王有什么事?”
“天浩杀了我爹,求大王替我报仇!”年轻人发红的双眼里闪烁着凶狠。
“说点儿有用的。”铁齿颇为厌烦地挥了挥手:“本王该做什么事情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男子怔住了,他显然没有料到铁齿会是这般反应。这让他感觉很难受,呼吸和血液仿佛瞬间受阻,脖子表面鼓起根根青筋,整张脸泛起通红,雀斑的颜色也更深了。
“在下有紧急军情报告大王。”他此刻表情活像孤注一掷的赌徒:“磐石寨不是大王的对手,头领天浩正在四处求助。”
这才是铁齿真正感兴趣的重点。他抬起眼皮,面无表情注视着对方:“这么说,雷牛王牛伟邦给他派来了援兵?”
“没有。”孚广摇摇头:“有一份礼物我要献给大王。”
“什么礼物?”铁齿其实并不相信这个主动投靠的年轻人,只是行军路上枯燥无聊,偶尔有这么个人打发时间,调剂一下也不错。
就当是随便聊聊天,感觉好了就带在身边玩几天,腻了就一刀砍下他的头,分给下面的人,总之不能浪费。
“粮食!”孚广眼里泛起亢奋的光亮:“足够大王军队吃上一个星期的粮食。”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铁齿愣住了。
轻蔑,还有游荡在脑子里的轻微杀意被这句话强行打断,它们被骤然腾起的**火焰取代,后者越烧越旺。
第一百四三节 带路党
良久,铁齿长长呼出一口白色雾气:“说仔细点儿,什么粮食?”
孚广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在下想求大王答应一件事。”
他的态度很是无礼,表面上虽然恭顺,话里却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威胁。
铁齿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
忽然,笑了。
这个年轻人远不是自己最初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有要求,有**。
这才合理。
“说吧,你想要什么?”铁齿打消了大半警惕。
“恳请大王攻下磐石寨后不要大开杀戒。当然,您可以带走一部分我的族人,还可以带走大部分粮食和财物。在下只求大王给我留下一半的人……或者更少些……也行。”他说的有些犹豫,迟疑了好几次。
铁齿觉得自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你想当磐石寨的头领?”
“那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这句问话对孚广产生了强烈刺激,他几乎是立刻发出尖叫:“天浩杀死了我的父亲,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铁齿微微颌首。这与他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磐石寨方面对外声称孚松因病死亡,这个结果其实瞒不过有心人。只不过,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铁齿乐得看见牛族人自己闹内讧,现在又跑出来一个前任头领孚松的儿子,口口声声请求自己帮他报仇……至于他之前提到送给自己的礼物,可信度也就成倍增加。
铁齿冷笑了一声:“现在就提条件还早了点儿。年轻人,你得明白什么叫做“等价交换”。还是先说说粮食的事吧!那才是重点。”
脸上长满雀斑的孚广显然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他思考片刻,最终还是**压倒理智,占据上风。
“天浩正在对大王您治下的其它村寨动手。据我所知,其中甚至包括一座人口过万的城。”
铁齿觉得脑子里某根神经一下子抽紧:“具体点儿。哪些寨子?哪座城?”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一直提防着我,我也是通过别的方法才探听到这些消息。”看到铁齿那张骤然显出怒意的脸,孚广连忙补充道:“但我知道他们筹集了很多粮食,打算用来贿赂和引诱大王您的手下,让他们像崮山寨的黑齿那样,带着所有人背叛大王。”
铁齿缓缓压制住心中狂躁,眼睛里的凶狠光芒快速暗淡下去。他盘腿坐在车上,右手中指轻轻点着膝盖。
这才是重点!
孚广应该没有撒谎,他的话可信度极高。磐石寨的现任头领天浩……哼!他之前就是这样做的,以粮食为借口,引诱崮山、米泉、联康三个寨子同时背叛,彻底倒向了牛族人。
“你说的那批粮食在哪儿?”此时此刻,铁齿几乎彻底打消了对孚广的怀疑。
“我离开寨子的时候他们正把粮食装上滑撬,数量很多,很重,他们走不快,我估计距离大王您的军队差不多有一天左右的路程。”
“他们的目的地?”这是铁齿关心的另外一个重点。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概的方向,这还是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的秘密。”孚广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们走得是东面那条路。”
铁齿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此前看过的地图。
从钢牙城到磐石寨只有一条路。
但途中有一个分叉。就像一个菱形,相对的两角外延各有一条直线延伸,无论向左还是向右,最终都会走到与对角连接的那条线上。
东面那条路?
铁齿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怀疑,又很快消失。
此次出征路线选择了西面的路,是因为途中有大片树林,容易就地伐木烧柴取暖。至于东面,那里是一片荒野,无遮无拦。如果说孚广是磐石寨故意派来的奸细,诱骗自己上当,那这种方式也未免太过于拙劣。
他们把自己骗到东面那条路能有什么好处?
伏击?
别开玩笑了,那种开阔的地势根本不可能埋伏。如果是山谷形成的夹角小路,铁齿肯定会心生警惕。可那里是片平原,偶有几座山丘也是缓坡,如果真要在这种地方开战,铁齿肯定求之不得。
“够我的人吃一个星期?”思考了很久,铁齿认真地问:“真有这么多的粮食?”
他真正动心了。
孚广向前走了一步,脸上充满了狠辣与果决:“我不会跑,大王您可以派人随时盯着我。如果我有半句假话,砍掉我的人头,分了我的身子,任由大王您随意处置。”
满面森冷的铁齿足足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忽然笑了。
他右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仿佛那里有一只因为被主人抛弃而烦躁不安的小动物,温和的语调连铁齿自己都不太习惯:“那就一言为定,你在前面带路,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真有你说的那么多粮食,本王答应攻破磐石寨后给你留下五百个牛族人。呵呵……豕族和牛族本来就该时代友好,有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担任寨子头领,相信我们之间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
随着新的命令下达,大军开始转向。
铁齿特意挑选了最信赖的将军,带领包括亲卫在内的两千名精锐提前出发,按照孚广所说的路线打前锋。
主力在后,速度肯定要慢一些。铁齿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有意外,两千精锐的实力也足够应付。前后两队之间距离没有拉开太远,随时保持联络,其中任何一方都能互作支援。
安排了三倍的人手监视孚广,全都是高大强壮的亲卫。与他们比起来,孚广根本就是一个玩具:个子矮、身材瘦弱,别说是离开监视突然暴起袭击,就连想要离开那个圈子逃走都是一种奢望。
铁齿满意地笑了。
这趟出征多少还算有点儿意思,没有想象中那么枯燥无聊。
下午大约四点多的时候,从前面传来了消息。
一名身穿轻便皮甲的传令兵飞快跑到马车前,带着满面狂喜单膝跪倒,气喘吁吁道:“启禀大王,前锋大胜,我们……我们得到了大量粮食。”
铁齿猛然掀起车厢前的挂帘,从车里探出头,抑制着紧张和期待,问:“有多少?”
“很多。”豕族士兵对数字显然没有什么概念,正在恢复呼吸节奏的他努力把事情描述清楚:“有几十辆木头车子,上面装的全是粮食。”
铁齿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到被亲卫们团团围在中间的孚广身上。他满意地搓着手,在亢奋与快乐中下达命令:“加快速度,本王要亲眼看看,究竟有多少……还有,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擅自食用,否则格杀勿论。”
初战告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
“粮食”这个词以极高的频率被反复提及,从无数张嘴里说出,钻进更多人的耳朵。
“听说前面打赢了牛族人,缴获了很多粮食。”
“跑回来传令的那个人我认识,他说牛族人这次吃了大亏,我们得到的粮食至少有山那么高。”
“那我们晚上可以好好吃的一顿了?”
“那是肯定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哈哈哈哈……”
人们议论纷纷,声音也越来越大,铁齿坐在车厢里也能听见,期待心理也比之前膨胀了许多。
打仗就是这样,高昂的士气需要一场场胜利来维持,充足的后勤补给同样也很重要。豕神在上,神灵果然在保佑着我们,最担心的问题看来已经解决,愚蠢的牛族人自己闹内讧,上天给自己派来了孚广这个奸细,弥补了最后的短板。
黄昏时分,豕族军队主力与前锋汇合,铁齿终于看到了孚广所说的那批粮食。
数十辆滑撬被武装亲卫们围在中央,每一辆滑撬都很大,上面堆着如同小山的物资。
冻硬的鱼、大块的鹿肉、一袋袋面粉、装在土陶大罐里的奶酪,还有二十坛酒。
领军的是铁齿亲卫统领,他陪在铁齿身边,掀起距离最近一辆滑撬上的盖布,恭敬地说:“启禀大王,所有的车上都是粮食。我已经派人清点,种类和数量都很丰厚,可以让我们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铁齿对亲卫统领的话并无怀疑。
他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
真实和虚伪之间的区别是如此明显,往往可以从外表做出判断。
如果仅仅只是区区几辆粮车,铁齿心中肯定仍会产生怀疑。战争的某些环节其实与钓鱼没什么两样,为了达到歼灭对方的目的,就得付出一些代价,设下诱饵。
如果眼前这些粮食是牛族人故意扔出来的诱饵,那他们也未免太傻了。铁齿计算过,数量之多,如果省着点儿吃,足够麾下所有士兵在行军路上的单程消耗。
而且这些粮食都是精挑细选的优质品。他仔细看过:腌肉切成拳头大小的块,不是连同骨头一起腌制的门面货;冻鱼认真清洗,专门掏空了内脏,同样切成小块,这种做法能保存很长时间;口袋里虽是常见的粗面,却不是豕族人通常食用的“多种物质掺杂品”,没有锯末和草籽,也没有晒干后磨成粉的草根和树皮。这样的面粉做成食物很好吃,营养丰富,容易消化。
奶酪的数量很多,估计谁也不会拿出这么多奶酪白白送人。这玩意儿很贵,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
最后,就是装在坛子里的酒。
它们成为了打消铁齿怀疑的最后证据。
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没有抓住任何牛族俘虏,甚至战斗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一具对方的尸体。
“他们跑得太快了。”对此,亲卫统领也是无可奈何:“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对方也很小心。押运粮食的牛族人不多,除了拉运滑撬的人,他们还带着几十匹马。这里地势开阔,没有障碍,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我们。我刚下令冲锋,他们立刻转身逃跑。据我猜测,牛族人已经得到我们出发的消息,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具体从哪个方向过来,同时想着抢在我们前面把这批粮食运出去,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
铁齿思考片刻,微微点头。
这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其实根本没必要想那么多,已经到手的战利品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笑着吩咐亲卫统领:“天快黑了,晚上就在这里扎营吧!命令下面的人,按平时双倍的标准发粮,让大伙儿好好吃一顿。”
铁齿需要更加旺盛的士气。
其实他隐隐有些后悔:如果不是那么小心谨慎,提前封锁消息,单独派出亲卫做前锋,自己就有很大机会独吞这批战利品。
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晚了。
所有人都知道缴获了大批粮食,所有人都看到兽肉和面粉。尤其是那些随同出战的城主和头领,他们对奶酪和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不分给他们,来自下面的反对声音会很多,很大。
既然藏不住,那就索性分了吧!
让大伙儿吃饱,从士兵到军官一视同仁,这样才能显出自己身为族长的公平公正。
要把目光放长远。
磐石寨的牛族人果然富得流油。他们既然可以拿出如此之多的粮食买通其它豕族村寨,撺掇谋反,那磐石寨里储备的物资想必数量更多。
这一战,收获必定丰厚。
孚广的确没有撒谎。
此战获胜,应该多给他留下几个牛族人。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家伙担任头领,相当于打开了通往牛族领地内部的大门。
只要是有着雄心壮志的统治者,都喜欢带路党。
……
浓烈的食物香气在黑夜中弥漫。
临时扎营很简单,只要把辎重放在外面围成一圈就行。豕族人吃苦耐劳,即便是在冰天学地里也能安然入睡,何况现在还有大堆的篝火,香美的烤肉,鲜美的浓汤。
鱼肉和鹿肉被切得很碎,煮汤的时间不长,豕族士兵纷纷摘下自己的头盔,把分发下来的面粉掺水揉和,在旺火上烘烤,制成一张张面饼。
第一百四四节 昏睡
做法简单,食物其实很粗劣,他们却吃得很开心。与平时比较起来,这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美食。
孚广一直跟在铁齿身边。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从未脱离过铁齿的视线,更难得的是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听话的样子深得铁齿欣赏。
铁齿下令让人从滑撬上搬下一个个粮袋,对士兵们进行犒劳的时候,孚广主动在旁边劝阻:“大王,您得小心,先找个人试试,万一他们在食物里下毒怎么办?”
铁齿斜睨着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行啊!那就让你来试试,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吃。”
肉汤、面饼、奶酪、酒……所有东西都给孚松一份,他逐一尝了尝,丝毫没有想要找机会逃跑的迹象。
没有任何士兵出现异常。
可能是因为长途跋涉走了一整天,大家都很累了,再加上寒冷的天气很容易入眠,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人们纷纷聚在篝火周围,眼皮越来越沉重,很快睡着。
奶酪的滋味非常好,香浓的口感令铁齿赞不绝口。酒也不错,尤其是在这种天气,几杯下肚,整个身体很快变得热烘烘的全是暖意。
他感觉眼皮很重,困顿牢牢扼住了大脑。铁齿觉得自己有必要睡一觉,他特意叫过侍卫队长,吩咐他牢牢看紧孚松,绝不能放松对这个人的警惕……安排好这件事情,铁齿打着呵欠爬上马车,钻进厚厚的兽皮,很快传出有节奏的鼾声。
孚松根本没有想逃跑的意思。他心甘情愿坐在一群士兵中间。看到这一幕,侍卫队长觉得铁齿有些多心:营地面积很大,就算发现异常,随便喊一声就有无数士兵从各个方向冲过来将其抓住。
“来来来,多吃点儿。”孚松脸上全是谄媚的笑,他把手里一块刚烤好的鹿肉递到侍卫队长面前:“你跟着大王忙前忙后大半天了,快过来烤火,再吃点儿东西。”
侍卫队长暗自点头,接过那块烤肉,大口撕咬。
只要不是酒,就没必要太过注意。
孚松很健谈,烤肉的手法也很熟练。他此刻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位专业厨师,手里拿着一大块用铁钎穿上的鹿肉,架在旺火上转烤,烤熟一层就用刀子片下来分给周围的人,然后继续重复的动作。
美味的食物能让人感到愉悦。侍卫队长吃完手里的烤肉,吮着手指上的油,对孚松笑道:“你这次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等打完仗,大王一定会好好奖励你。到时候你就是磐石寨的新头领,以后咱们应该多走动走动,呵呵……大家都是朋友。”
孚松的笑容有些夸张:“光是朋友怎么行?我们一起吃过肉,喝过酒,从今往后就是兄弟了。”
恭维兼奉承的话让人听了很舒服,侍卫队长虽在笑,心里却充满了鄙夷。
说一千道一万,这家伙只是大王跟前的一条狗。
蛮族敬重英雄,尤其是那种为了族人死战不退的硬汉。
像孚松这种出卖同族的家伙,只会趋炎附势,从骨子让人瞧不起。
喝了一碗肉汤,全身都暖和起来的侍卫队长忽然觉得很累。他连打了几个呵欠,沉重的睡意袭扰着大脑。他本能的想要叫几个人过来,把看管孚松的差使交代下去……心里这样想着,他努力挺起胸脯,睡眼惺忪观望四周,忽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实在太安静了。没有人说话,就连很低的谈话声都听不见,只有从头顶刮过“呼呼”的风声。
这里不是幽深宁静的私家宅院,而是多达数千人临时驻扎的军营。
麻木困倦的大脑仿佛被猛然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强烈的警兆从思维最深处迸发出来。侍卫队长连忙转过身,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看到聚集在火堆旁边的所有士兵横七竖八躺在一起,都在呼呼大睡。
怎么全都睡着了?
哨兵在哪儿?
队长连忙弯腰用力推了推面前的一名士兵,紧张地连声催促:“起来,快起来啊!”
对方丝毫没有回应,依旧发出沉闷的鼾声。
这实在太诡异了。
他们是钢牙之王的贴身护卫,是最精锐的战士。哪怕是再疲倦的时候,仍会保持足够的警惕,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连叫都叫不醒。
眼前出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天气突然变得清朗,太阳被某种力量撕扯,分成了好几块。明亮的橘黄色被黑暗侵入,它们纠缠在一起,扭曲侵染成不同颜色,在半空中出现了怪物的眼睛,野兽的爪子,还有很多莫名其妙,感觉神圣又妖异的图像。
转过身,队长看到了坐在火堆前的孚松。他抬起颤抖的手,又惊又怒:“……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对不对?”
从头领到普通士兵,从王者到将军,所有人都睡着了。
孚松缓缓站起来,摇曳的火焰将他高大的身体在雪地上照出长长黑影。
“你现在不应该说话,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这声音带有魔力般的磁性。
深重的困意再次袭向大脑,队长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一样轰然倾倒。
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闭上双眼,却无法抵挡困顿的神经。
……
黑色的夜,火焰被寒风刮起,无数闪亮的火星在天空中飞扬,它们很快被黑暗吞噬,同时还有更多的燃烧物质从火堆里飞出,争先恐后互相追逐,形成一张冰与火构成的画卷。
天浩坐在火堆前,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用力从中间折断,轻轻扔在燃烧的木柴表面。
在他看来,钢牙之王就是个笑话,铁齿麾下的这支军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是从千百年前寄生而来的苏醒者,无论见识还是战术推演,都要远远超过这片土地上的野蛮人。
麦角菌是一种神奇的物质。自从那个叫做萨古纳的传教士从阿兹特克人那里发现,并亲自品尝,体验过麦角碱对大脑可怕的影响后,它才真正进入了科学家的视线。
孚松没有儿子。
所以就也不存在“孚广”这个人。
从去年开始,天浩就在磐石寨北面的潮湿地带大量培植麦角菌。虽然没有文明时代精湛的加工工艺,但将其晒干墨粉的粗制法却也可用。
这次为了对付钢牙之王,磐石寨付出了很大的成本。
想要取信于人就必须说些真话。在崮山、米泉、联康三个寨子集体反叛的前提下,磐石寨在大战来临之际,派出使者,带着数量庞大的粮食前往其它钢牙部村寨进行策反的做法,不由得铁齿不信。
送出去的粮食若是少了,非但起不到应有的效果,还会引起铁齿怀疑。
食物品种也不能单一,更不能用品质低劣的下等货滥竽充数。奶酪肯定得有,酒的数量也必须达到一定程度,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铁齿相信的确是成功拦截了磐石寨的使者小队。
既然打了胜仗,就必须犒劳士兵。豕族战士对食物的渴求是如此强烈,就算身为部族之王的铁齿也不得不考虑大多数人的反应。天浩在时间安排上计算得非常精妙,从自己冒充孚松之子与豕人大队接触,到铁齿派出军队拦截,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以黄昏时分最佳。
胜利,加上即将到来的黑夜,会让人彻底忘记紧张,从精神到**彻底放松。
大量麦角菌干粉混在面粉里,腌肉和冻鱼之所以切成小块是为了让粉末涂抹均匀,提前准备的奶酪和酒里同样撒了这种东西。
这是一次冒险,却并非是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
如果对手换成虎族,或者其它任何一个野蛮人部落,这个计划都有可能被出现偏差。
食用麦角菌的反应速度非常迅速,中毒者会在短时间内陷入昏迷。当然,他们外表看起来就像正在熟睡,怎么叫也叫不醒。
豕族体格健壮,他们对毒素的抵抗能力超过任何部族。
在磐石寨的时候,天浩挑选了三十个豕族人,分别让他们服用不同剂量的麦角菌干粉。这种实验他前后进行了四次,终于摸索出食物与毒药的最佳配比。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计划核心,就是叛出磐石寨,主动向钢牙之王“投诚”,心甘情愿成为带路党,出卖族人利益的磐石寨前任头领孚松之子。
这是决定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
天浩不敢假手于人。
事实上,除了他自己,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扮演者。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是苏醒者,拥有不断在体内产生强化点的神秘力量。天浩现在对很多毒素产生了免疫,大量服用麦角菌干粉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铁齿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就算在叛徒的指引下派出军队缴获大批粮食,他仍不可能省去让带路党亲自品尝的过程。
奸细是狗,狗吃了没事,人才会吃。
计划本身有可能出现疏漏,必须考虑的细节之一,就是有人识破了天浩这个冒充的孚松之子。如果真是这样,他必须在第一时间逃跑。
目前天浩体内产生的强化点当然不足以以让他大发神威,一个人杀光上千名豕族精锐。但他的速度很快,可以在第一时间冲出重围。
如果幸运的话,甚至有可能趁乱给予铁齿致命一击,彻底扰乱敌人军心。
……
所有人都睡着了。
夜晚的黑暗深处出现了一个个影子。密密麻麻,成群结队。
金属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变得密集且沉闷。
身穿重型盔甲的战士很难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接近对手,举手抬足,身体运动都会导致甲片挤压,发出声响。
火光照亮了天狂粗豪的面孔。
全副武装的旭坤与他站在一起。
永钢手里握着一把钢斧。
黑齿和曲齿一前一后跑到火堆侧面,站成一排。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集中到天浩身上,他们的眼睛里全是敬畏,发自内心的震惊如书写笔画般在脸上显露。有人倒吸着凉气,有人张大了嘴,还有人眼角抽搐,颤抖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摇晃抖动着。
他们被眼前看到的事实所震撼。
多达数千名强悍的豕族战士陷入昏睡,或坐或卧,在雪地与火堆之间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天狂单手紧握着斧柄,他双眼瞪得斗大,看待天浩的眼神就像是关注神灵:“老天啊,你……老三……你真的做到了!”
旭坤努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他用左手死死压在胸前,因为亢奋而通红的脸上肌肉抽搐。紧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发出无比虔诚的呻吟:“……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啊……”
永钢毕竟年长,自控能力比其他人更强。他反手将战斧斜插在背后,肃穆的神情在寒风中彻底凝固,上身开始向前弯曲,对着天浩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在旭坤之前,黑齿和曲齿已经跪了下来。
“豕神在上,一个人……他只是一个人就做到了……”黑齿双眼发直,跪在地上直打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曲齿在喃喃自语。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人聚集过来,没有命令,也没有震耳欲聋的高呼,一张张嘴在窃窃私语,一双双眼睛放射出尊敬和畏惧。
他们是磐石寨的战团成员。
本以为这将是极其惨烈,必须付出巨大伤亡的一战,如今却以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
黑压压的人群纷纷跪下。
人们双手杵着地面,额头碰触着冰雪,这一刻,天浩在他们心目中已不仅仅是寨子头领那么简单,他被无限放大,甚至堪比神灵。
按照约定,磐石寨战团应该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与天浩汇合。
天浩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酸软的腰,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显眼。他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发出清晰爽朗的话音。
“都起来吧!时间不多,立刻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第一百四五节 突变
一方是养精蓄锐,在暗处等待许久的战士。
一方是昏沉沉睡去,至少要在昏迷与幻梦中迷醉几十个钟头的豕族大军。
杀戮就此展开。
钢牙部的精锐战士很容易通过外表进行判断。他们配备了最精良的武器,最坚固的盔甲,为了让他们能在寒冷天气保持战斗力,铁齿甚至给亲卫们准备了棉质内衣……所有这些,都是普通豕族人无法比拟,梦寐以求的奢侈品。
这些人是铁齿的死忠,几乎没有劝降的可能。按照天浩的命令,天狂和旭坤带着手下分头行动,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用钢制战斧干脆利落砍下头颅。
参战的各寨头领和城主也上了死亡名单。判断标准与铁齿的亲卫队差不多,将他们身上的服装、盔甲、武器进行对比,服饰越华贵精美的人,身份也就不言而喻。
整个营地顿时变成了杀戮场。
一颗颗砍下来的人头用铁丝穿起,堆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滑撬上。这是向部族首领报功的依据,必须带回磐石寨,然后送往雷角城。
天狂高高挥起战斧,带着说不出的快感砍下一颗豕族人头,从断颈喷洒而出的鲜血很快凝固,寒冷的天气将一切封冻,在沉睡中被杀的豕人甚至连手脚都不会抽搐。
永钢清点着头颅,数到两千的时候,天浩下令停止屠杀。
“差不多了。”他走到马车前,注视着从车里被拖出来,毫无知觉陷入沉睡的钢牙之王铁齿,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狩猎队长永钢:“把他捆起来,用铁丝绑牢实点儿,这是我们送给大王的礼物。”
牛族是所有北方蛮族当中唯一不缺钢铁制品的部族。即便是铁丝这种在其他野蛮人看来属于高科技产品的东西,牛族也有着充足的储备。
用铁丝捆人是个技术活儿,尤其是身份尊贵的钢牙之王。
永钢拔出匕首,对着铁齿的肩窝捅进去,锐利的刀尖穿透肩胛骨,他将铁丝从半凝固状态的血洞中间穿过,在昏迷的铁齿身后交叉,从身前绕过,反向绑住交叠的手腕。为了保险起见,又特意将铁齿的双手拇指向内并拢,分别用两段铁丝捆住虎口和指关节,最后用铁钳牢牢拧紧。
麦角菌的威力非常可怕:如此严重的身体伤害,铁齿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哼都没有哼过一声。
天快亮了。
天浩爬上一辆装满粮食的滑撬,朝着北面翘首望去。
以罗带着密信前往雷角城求援,按照信里的约定,雷角王牛伟邦应该带着增援部队从那个方向出现。
这次战斗至关重要,磐石寨上上下下总动员。除了最精锐的战团,另有一千名经过短期训练的豕族、两千名牛族男女随同出征。
四千名男女战,这是天浩目前能动用的全部力量。
计划制定得很周密,凭着磐石寨目前的战力,可以全歼铁齿麾下的大军。
但这不是天浩想要的结果,他希望得到更多。
战争当然会死人,同时也会产生巨大的收益。
他的野心很大,目标是整个钢牙部。
只要拿下铁齿,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
弯弯曲曲的地平线上露出一抹曙光,黑暗仿佛遇到与生俱来的天敌,以迅猛的速度远远避开那个位置。以放射形式展开的光芒渐渐爬升,在黑色山脊线顶端制造出一片亮色。先是淡淡的金黄,逐渐朝着橘红转变,最核心的亮部光度提高,地面上敢于直视太阳的人们纷纷避开,低下头,仿佛那是统治一切的神灵,必须恭敬,老老实实匍匐在它的脚下。
天浩的面部轮廓在明暗对比强烈的光线中显得越发坚硬。他站在那里,长时间保持着固定姿势。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平静的心脏加快了跳跃速度,脑海中从昨天夜晚就沉稳无比的思维,在光芒逼近,黑暗散去的过程中开始变得焦急。
“怎么还不来?”望着天空中越升越高的太阳,天浩眉头紧锁,喃喃自语。
以罗送往雷角城的密信上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计划制定的很周密,天浩计算过牛伟邦下令动员军队和赶路的时间,一切正常的话,牛族大军应该在太阳升起之前抵达。
身穿皮甲的长林骑在马上,以极快的速度从远处跑来。冲到天浩面前,他用力拉住缰绳,骤然受阻的马匹惊叫这高高扬起马首,两只前蹄在突然停止的惯性作用下在空中乱蹬。
“大王的军队没有来,连影子都没有!”来不及下马,满面急色的长林一边努力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一边急匆匆发出喊叫:“派出去的前哨用旗子传信,我看得很清楚,是黑旗!”
为了保持联络,天浩在大军过来的路线上安排了三组哨探,彼此之间用旗号联络。按照约定,日出后必须第一时间传递信息,若是雷角城的援军抵达,就以红旗为号,反之,则是黑旗。
天浩感觉心脏瞬间沉入了谷底。
“黑旗……为什么会这样?”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牛伟邦不肯发兵?
这不可能!钢牙部一直是牛族边界上的威胁,尤其是铁齿麾下的精锐部队,更是雷角部的心腹大患。何况天浩从未有过独吞战功的想法,他知道磐石寨力量不足,此次想要大胜,就必须得到牛伟邦的增援。
他们在路上耽误了吗?
也不太可能。正常情况下,增援部队昨天下半夜就应该到达这里,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就算途中遇到意外,他们也应该派出联络人员,至少可以看到前锋的踪影。
难道以罗没有把密信按时送到?
这可是在牛族领地内部传递信息,不可能有敌人拦截。天浩考虑过途中遇到野兽的可能性,所以一次派出三名信使。他们很清楚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会拼着性命冲到雷角城。
“再多等一个小时!”天浩咬咬牙,发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低吼。猛然转身,对站在身后的其他人下达命令:“第一战队,把滑撬上的人头统统放下来。”
闻言,天狂大惊失色:“老三,你要把这些人头丢掉?这……这怎么行?咱们就靠这个向大王请功啊!”
“雷角城方面可能出事了。我们必须变更计划,执行后备方案。”天浩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闭上双眼,手掌托起积雪在脸上狠狠连搓了几把,刺骨的寒意立刻激活血液和细胞,刺激大脑以更加敏锐的高速运转:“别问那么多,立刻执行命令。”
天狂不敢多言,连忙转身招呼手下往远处的滑撬跑去。
老三从不乱说话,天狂早已对此深有体会。
“预备役战团,把所有粮食集中,分成五份。”这是战斗力较弱的磐石寨成员,他们主要担任运输任务。
“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战队,从营地外围开始,杀光所有的豕族人。”这道命令专指中了麦角菌之毒,陷入沉睡的钢牙部战士。
黑齿和曲齿同时脸色大变,就连旭坤、长林和永钢也当场惊呆。
“什么?杀了他们?”
“为什么?”
身为带队统领,他们参与并共同制定了整个作战计划。
铁齿麾下的精锐部队必须死,这部分人被招降的可能性很低。
总共八千多的豕族军队,剩余的六千多人属于战利品。按照计划,他们将在雷角城增援部队抵达后,全部装上滑撬,由武装人员押送返回磐石寨,等到药性过后苏醒,面对死亡与活命两种选择,由不得他们不降。
“计划有变,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脸色阴沉的天浩拔出佩刀,对准距离最近的一名豕族士兵颈部砍下,熟睡中无法反抗,硕大的人头被当场砍飞。
“没有大王派来的援军,我们就无法带着他们一起离开。这里足足有六千多人,至少需要两千人才能把他们运回磐石寨。”天浩脸上全是狰狞,他再次挥刀砍向下一个目标,口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杀啊!你们站着干什么?快杀啊!”
曲齿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发出语不成句的哀求:“大头领……求求你不要这样。他们……他们是我们的同族啊!”
“从你们决定加入磐石寨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豕族人了!你们现在属于牛族。”天浩用力过猛,刀刃卡在死者的颈骨上,他抬脚踩住温热的尸体,用力拔出刀,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转过头,用森冷的目光盯住曲齿:“记住,你们当着我的面发下血誓,如果违背,神灵不会宽恕你!”
旭坤心中有些不忍,他急急忙忙劝说:“阿浩,就算大王的援军没来也用不着这样啊!他们中了毒,至少要睡到今天晚上才能醒,我们完全可以……”
“闭嘴!”天浩把长刀换到左手,朝着旭坤脸上重重挥了一记耳光,暴怒的咆哮加上力量,把旭坤彻底打醒:“你自己算算,钢牙部有多少人,我们磐石寨又有多少人?雷角城增援部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就算现在不杀他们,回去以后还得面对更大的威胁。钢牙部上上下下几万人,现在铁牙被我们抓了,你以为同样的诱敌办法还能再用一次?”
永钢快步走到近前,一把拉起摔在地上的旭坤,认真地说:“阿浩说的没错,现在情况已经变了,大王的援军没有按时抵达,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
旭坤虽然冲动,却不傻。他很快变得清醒:整个钢牙部有好几万人,部族之王被抓,这是无法消弭的仇恨。就算杀光这里所有的豕族战士,接下来磐石寨仍要面对可怕的危险局面。
黑齿已经不想那么多了。他反手从身后拔出战斧,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嚎叫,对准面前一名熟睡的豕族人狠狠劈下。
疯狂的杀戮就此开始。
天浩从一名被杀的豕族人胸口拔出刀,大量体能消耗导致他呼吸沉重,手脚有些发颤。随着疲倦迅速涌来,被鲜血笼罩的大脑也稍微清醒。他大口喘息,叫过刚砍下一颗人头的长林,低声吩咐:“……你……你现在骑着马,带上一个哨探小队立刻回去。”
长林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不解:“回寨子?”
天浩喘息着点点头:“回去以后叫上剩下的那两名信使,立刻出发,前往雷角城向大王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住,三到五个人一组,分成三组,走不同的路线,务必要让大王尽快派出援兵。”
长林紧张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现在……去雷角城……还……还来得及吗?”
“我也不知道。”天浩凶狠的目光简直不像一个人类:“但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
长林骑着马迅速跑远。
天空中刮起了风,纷纷扬扬的雪花继续落下。
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为了确保目标死亡,杀戮者们都是对准颈部下手,喷出的鲜血很快凝固,然后冻结。大地被鲜红的液体覆盖,随即被雪花染成淡色,粉红与浅红夹杂。
曲齿已经杀疯了。如果不是黑齿从后面拦腰死死将他抱住,失去理智的他还会抡起斧头乱砍,让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面目全非,七零八落。
朝着相互抱着扭做一团的两兄弟看了一眼,天浩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四周发出足以让每个人听见的长啸:“现在整军,所有人归队。”
日常训练已经让人们形成纪律意识,疲劳的他们虽然动作比平时慢,仍然排成还算整齐的队列。
“现在分派任务,执行第二套方案。”天浩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永钢带领第一战队,目标连立寨。”
“天狂带领第二战队,目标双堆寨。”
“旭坤带领第三战队,目标前兴寨。”
“木拓带领第四战队,目标全宇寨。”
“我带领第五战队,目标方谷城。”
第一百四六节 方谷城
军官体系是文明时代的军队基础。
北方蛮族的管理体系与军事编制颇为类似:十人首是基层军官,百人首为中层,千人首是高级将领……按照这样的管理配比,整个战团从构成到具体行动指挥很容易搭建框架。
天浩制定的计划相当庞大:全歼钢牙之王率领的军队,杀光包括亲卫在内的精锐,其余的部分在昏迷中押回磐石寨,接受从心灵到**的劳动改造。
这是第一阶段作战计划,目前成功了一半。
雷角城的援军一直没有出现,天浩只能被迫执行后备计划。
磐石寨现在有大批豕人成员,天浩进行了全面总动员,除了身体衰弱的老人和儿童,壮年男女统统上阵。除了钢牙城,铁齿辖下的部族各城寨,实力最强,人口最多的就是方谷城、连立寨、双堆寨、前兴寨和全宇寨。在铁齿看来,这次出兵征讨没有任何悬念,强大的军队足以对磐石寨形成碾压之势,所以族内各城寨纷纷加入,希望从中得到丰厚的战利品。
各城寨派出了他们最强大的战士。然而事实与想象之间的区别是如此之大,本以为初战告捷,获得数量庞大的粮食,没想到所有人在饱食中沉眠,被以逸待劳的磐石寨战团在昏迷中杀死。
所有派出的战队都有数百名豕族人。目标各城寨的士兵被抽调一空,防御能力大打折扣。只要剥下死者身上的衣服,以豕人为前锋,冒充获胜返回的军队,很容易就能骗开寨门,攻入其中。
天浩的命令直截了当:杀光所有反抗者,将各城寨的剩余人口全部抓走。
一个几千人的小寨子想要并吞多达数万的部族,听起来简直是笑话。
天浩并不狂妄,这一切都建立在牛伟邦派出增援部队的前提下。
现在情况有变,他只能放弃一部分既得利益,分兵进攻钢牙部各个城寨。
决不能让钢牙部的豕族人有喘息之机,否则等到明年春天,他们会产生新的钢牙之王,集中全族之力进行报复。
……
三天后的凌晨,天浩带领第五战队抵达了方谷城。
这是一座用土坯建成的城市。在北方大陆,区别“城市”与“寨子”的标准有两个:一是人口必须过万,二是拥有城墙。土坯的坚固程度当然比不上砖石,却胜在简单,就地取材,只要肯花力气,夯实地基与土坯,修筑而成的城墙倒也还算坚固。
骗开城门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得多:黑齿穿着一套从方谷城侍卫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带着几十个身材高大的豕人战士,操着本族特有的说话腔调,以城主派他们回来调兵为理由,在卫兵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诈开了城门。
临时扩编的第五战队有一千五百人。
曲齿挥舞长柄战斧,目露凶光,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恐惧的狂暴力量,当场将迎面走来的一名豕人男子头颅砍飞。
这几天,曲齿觉得从灵魂到**已经不属于自己,归于神灵。
崮山寨全体投靠磐石寨的时候,他觉得那是远离死亡,走向希望的开始。
“你为什么不跑?”一脚踢开滚落在地的人头,双目通红的曲齿挥舞战斧扑向下一个目标。
“你们为什么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他喃喃自语着,砍下另一颗人头。
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自责的声音。
曲齿知道终究会有一天会把屠刀对准曾经的同族。逻辑上的痛苦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得知钢牙之王派出大军的时候,曲齿感到恐惧,他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在同族刀下。
三天前的深夜,在那片到处都是昏迷同族的雪地上,曲齿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阴谋与智慧产生了崇拜感。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继续呆在崮山寨,继续保持钢牙部成员的身份,只会让自己死得更惨。
刚开始屠杀同类的时候,曲齿内心充满了抵触。
他很想冲到天浩面前,哀求着改变那道残忍至极的命令。
大哥黑齿死死拉住他,与其说当时是低声劝解,不如说是警告:“老二,别忘了,我们都发下血誓,从离开崮山寨的那一天,我们就不再是豕族人,而是牛族人!”
杀得人多了,也就麻木了。
曲齿从未想过要违背天浩的命令,他只是觉得磐石寨的年轻头领已经不再是心目中最初的印象。他很强大,同时兼有狐狸的狡猾,饿狼的残忍,暴熊的蛮横,以及令人畏惧,头皮发麻的野心。
但有一点必须承认:阿浩对同族真的很不错,他从不独享任何好处,只要愿意发誓加入牛族,他会把你当兄弟。
“跑啊!”锋利的钢斧从空中划过,一个豕族壮汉惨叫着翻倒。
曲齿杀红了眼,强烈自责与对生存的渴望在脑海里冲撞,越来越多的鲜红笼罩了双眼,鼻孔也被浓烈血腥味刺激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以最凶猛的状态冲进人群,撞翻拦在前面的反抗者,杀戮使他的愧疚一点点磨灭,惨嚎与尖叫代替了对神灵的祈祷。
“……我是牛族人……”一边杀,一边在机械凶狠的动作中自言自语。
“你们不是我的同族,你们是敌人……”曲齿反复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说服又能怎么样?
难道还要我像从前那样,忍饥挨饿,缺衣少食?
我从生下来就是钢牙部的一员,几十年过去了,我老老实实服从钢牙之王的命令,被其它部族雇佣南征北战,前前后后砍下来的脑壳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有其它部落的人,也有我的同族。
他们都是敌人。
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杀啊!”双眼通红的曲齿开始咆哮,狰狞的面孔活像魔鬼。
你们统统都是我的敌人!
老子是豕人,牛族部落里的豕人!
方谷城的守卫者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警戒部队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他们在恐惧与尖叫中四散奔逃,将可怕的消息传递到城市每一个角落。
身穿盔甲的天浩大步走进方谷城。
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恐惧会变成一种瘟疫。
这座城市很多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战争与焚烧是一对双生子。沿着宽敞但不平整的大路一直向前,天浩清清楚楚感觉到来自正前方的血腥与杀戮。
越来越浓重的恐惧朝着周围蔓延。
女人抱着孩子从燃烧的房屋里逃出来,在凶神恶煞攻击者威逼咆哮下朝着城市中心广场拔脚狂奔。老人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他们脸色发白,腿脚哆嗦得不听使唤,好几次被追赶在后面的破城者踢了屁股。
天浩坚硬的嘴唇曲线开始变得柔软,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但这种表情在敌对的豕族人眼里,却显得冷酷又狰狞。
战前训练很有用。
所有进攻者异口同声发出狂吼:“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简单明了,就算是脑子不够用的白痴多听几遍也能明白其中意义。
街道上遍布尸体,被砍断的残肢浸泡在冰雪与鲜血混合的液体中。有人的头盖骨被整块削飞,有人的肠子流了出来,还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被弄瞎双眼,跪在地上双手朝着周围摸索,在痛苦的哭喊中哀求。
天浩大步走过去,反手抡起长刀,对准那个可怜的瞎子脖颈狠狠劈下。
磐石寨没有多余能力供养重伤的残疾人。这是部族之间你死我活的战争,决不能心慈手软。
从城市各个角落发出的哀求与告饶是如此管用,它们成倍扩大了恐惧对人心的遏制效果。看着最勇猛的战士被破城者当场格杀,好几把长刀将一个活人当场劈成碎块,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寒冷空气,甚至有着把氧气消耗一空,让这里所有人的活活窒息……很少会在这种时候产生想要反抗的念头。他们本能的逃跑,同时催促着认识的人这样做,尽量离可怕的杀戮魔鬼远一些。
当然,偶尔也会有人站出来,他们很勇敢,挥舞着武器反扑,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毕竟是少数,何况历史早已证明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充当英雄的人都死得很惨。尤其是冷兵器搏击,一个受过训练,配合默契的战斗小队可以干掉任何高手。
位于方谷城中心位置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半年前,平俊带回了方谷城的情报。天浩脑海里牢记着这座城市的详细平面图,以及具体的守备部队兵力分布情况。
方谷是一座小城,无论规模还是人口都比不上赤蹄城,更比不上雷角城。出于安全考虑,只在城市南面和北面各开了一道城门。从地形与防守来看,这样做当然没有错。但也正因为如此,天浩才放心大胆将麾下战队分为两部分,以豕人为先锋骗开城门,进城后首先灭掉守备部队,从前、后两个方向对这座城市展开碾压。
曲齿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可以俯视整个空地的高台上。天浩手持长刀大步走到近前,坐下,他的姿势张扬,双腿分得很开,左手杵着膝盖,持刀的右手粗壮有力。他故意没有擦掉溅在身上的血,这使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残忍,以及威严。
台下,是从城市各个角落驱赶到此的豕族人。放眼望去,粗略计算,大约在八千人左右。
“我叫天浩,是磐石寨的头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俘虏。”
同样还是用薄铁皮卷成喇叭,扩音神器发挥出与从前同样的特殊魔力,台下的豕族人听得瑟瑟发抖,茫然无助的眼神从不同方向释放出来,集中到高台顶端的天浩身上。
“铁齿已经死了,元图也死了。”天浩抬起左手,比划了一下,站在侧后的曲齿连忙快步上前,他摘下挂在腰上的两颗人头,抓住头发,将其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天浩被迫做出杀死铁齿的决定。得不到来自牛伟邦的增援,他必须把这个最大的危险隐患尽快消除,无法按照预定计划将其送往雷角城报功。
元图是方谷城的城主,他随同出征,吃过掺有麦角菌的食物昏睡,人头被曲齿随身携带,现在派上了用场。
“如果不相信,你们可以自己看看。”随着天浩发话,曲齿用力将两颗人头抛出,翻滚着落在人群中间,引发了阵阵尖叫。
并不是所有豕族人都心甘情愿认输,强壮能打的男人还有很多,然而城主和族长的脑袋就在眼前,潜藏在心底的那一丝丝怀疑,也随着残忍冷酷的事实烟消云散。
“你们已经败了。”天浩左手拿着话筒,发出足以让每个人听见的响亮声音:“元图带走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存粮,你们熬不过这个冬天。去钢牙城求援更是个笑话,我估计你们走到半路就会被饿死、冻死……你们哪儿也去不了。”
“跟我走吧!去磐石寨,改变你们目前的身份,忘掉豕族,成为一个真正的牛族人。”
这些话不可能对所有听者产生效果,但其中总有些人会产生共鸣。
一个背着孩子,手上还牵着一个孩子的女人犹豫着问:“去你的寨子?那……那你会给我吃的吗?”
天浩很满意她出现的恰到好处。抬起手,朝着那个方向指了一下,两名亲卫立刻跑过去,从人群里把女人和她的孩子带出来。
“把刀给她。”天浩的目光随即从亲卫转移到女人身上,他循循善诱,富有磁性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无法拒绝:“只要你发下血誓,永远效忠于我,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不等女人回答,天浩捏了个响指:“把吃的端上来。”
曲齿扛出一口袋事先准备好的肉干和面饼,当场解开系绳,把袋子里所有食物暴露在空气中。
“我发誓!我现在就发誓!”事实摆在面前,饥饿的身体无法抵挡来自食物的魔力。女人连忙挥刀割开手掌,急促而坚定的对着神灵发下誓言。
第一百四七节 艰难的活着
与其它豕族村寨一样,方谷城也缺粮。
城主元图之所以绞尽脑汁带人加入铁齿讨伐磐石寨的大军,并不是脑子抽风,而是需要通过战争获得战利品,维持自己的统治。
如果将一个人的日常食物供给标准以百分数计算,那么方谷城的豕族人均指数最多只能达到百分之六十。而且这个数字只针对壮年男子,女人、老人、儿童还将按照族内群体重要性顺序排位递减。
这些事情对天浩来说不是秘密,早早布局的情报部门从各方面收集信息。
元图领兵带走了城里的相当一部分存粮,所有人都在翘首期盼他胜利回来。
他们或许不太熟悉钢牙之王长什么样,毕竟那是高高在上的大王,钢牙城离这儿也很远。但城主不同,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即便身为贵族,狭窄的活动圈子注定了这里大部分人都与他熟悉。随着那颗冻结成冰块的人头在人群里传来传去,隐隐传来了哭声,人们脸上的恐惧程度更深,悲苦的表情也越来越重。
很多人在犹豫,更多的人做出了与女人同样的决定,他们纷纷走出来,跪在天浩面前,以自己熟悉的方式发下血誓。
天浩端坐在台上,稳如泰山。
部族之间的战争就是这样,只要确保得到足够的利益,没人会坚持信念顽抗到底。说穿了,谁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外人,大家同属于北方蛮族,是一个有着不同图腾的整体。这与对抗南方白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北方与南方属于外部纷争,部族之间属于内部矛盾。
花了三个多钟头整队排序,刚过中午,庞大的人群按照命令缓缓离开广场,离开这座他们熟悉并生活过的城市,朝着远方的磐石寨而去。
方谷城里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掠夺的战利品。
没有兽皮,粮食数量不多,没有贵重金属……饥饿的豕族人把所有东西都拿出去交换,他们穷得连乞丐都不如。
这里最有价值的存在物,就是人口。
这也是天浩之所以决定对钢牙部趁势发起全面进攻的原因之一。
一个穷困至极的部族并不可怕。这意味着他们没有精良的武器,也没有足够的存粮长期作战。只要攻破其中个一个点,整体态势就会摧枯拉朽般彻底崩塌。
但穷疯了的豕族人也非常可怕。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这样的一股力量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八千一百零三个人,这是黑齿逐个点算后报给天浩的数字。
点点头,天浩直接在脑海里将这个数字过滤。他用力按住黑齿的肩膀,这动作驱散了大部分黑齿心中的惴惴不安:“带着他们走吧,磐石寨会成为他们的新家。”
路上肯定有人会趁机逃跑,现在的数字无法作准,最终抵达磐石寨的人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多。
天浩转过身,正视着黑齿:“我得感谢你的帮助。如果没有你,这一战会死更多的人,活下来的豕族人也更少。”
黑齿脸色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很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天浩认真地安慰道:“这不是背叛。你是牛族人,是我的兄弟。说起来,你帮助了方谷城里的大部分人。元图死了,铁齿也死了,如果不跟着我们走,这个冬天有很多人会饿死。”
黑齿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他感觉眼眶湿润了,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心里滚动着。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曾经的同族。
然而誓言不可违背。
如果不是真正到了走投无路的困境,谁也无法体会两头为难,必须从诸多道义深处找出并选择其中之一的那种绝望。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放弃。
但有时候,你不得不放弃。
突然,黑齿张开双臂,死死抱住天浩的肩膀,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恐惧,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
虽然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很滑稽:黑齿身材高大,足足高过天浩一个头,依靠与被依靠的关系完全翻转,看起来极不协调。
天浩轻轻挥手拍打着黑齿的后背,发出缓慢低沉的叹息。
“没事儿的,哭出来不丢脸。”
“我明白……我理解……”
“现在,我们回家吧!”
……
总体来说,回程还算顺利。
为了安定人心,天浩下令按照正常供给标准给所有豕族人发放口粮。
吃饱是没有问题,只是食物品质无法做到与磐石寨战团一样的标准。这些食物来源于方谷城仓库,豕族人早已习惯。
沿途发生了四次逃跑事件,前前后后杀了三百多人。
不是每个投降者都愿意发誓,在方谷城的时候天浩也不可能强迫所有人发下血誓。如果真要以哪种方式进行甄别,跟从大队离开的人只会更少,恐怕连现在一般的数字都不到。
抵达磐石寨的方谷城豕人约为七千七百名。
天浩不在的时候,天峰成为了代理头领。他带着一队士兵连忙来到寨子外面迎接,将成群结队的豕族人带进去,逐一安置。
“老三,你们怎么这么晚?天狂和永钢他们两天前就回来了。”天峰拉住天浩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担心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儿吧?有没有受伤?”
天浩笑容里透出发自内心的轻松。一个多月了,他第一次觉得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担子终于能够放下:“方谷城是计划当中最远的攻击目标。没事,我很好。大哥,现在寨子里的情况怎么样?”
天峰边走边说,他神情凝重:“人太多了。连立寨、双堆寨、前兴寨、全宇寨的所有豕族人都来了,加上你今天带回来的这批,总人数超过了一万八。”
“二哥他们的伤亡大不大?”这是天浩关心的另一个重点。
“不大。开战前,你对形式估计得很准,永钢和天狂他们按照后备计划进行,四个寨子留守的豕族人跟你想的一样:寨子头领和能打的男人都死了,剩下的都是女人和老人,只要答应给他们足够的粮食和衣服,吃上几顿饱饭,都愿意跟着过来。”
说到这里,天峰压低音量,用力咬了咬牙:“老三,咱们的存粮不多了。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我真怕出什么事儿啊!”
“粮食的问题不用担心,至少到明年夏天以前都可以维持。”天浩对此早有计划:“祖木的商队正从虎族和狮族大量购买粮食,尤其是狮族,只要泥炭供应没有问题,他们随时都能卖给我们芋头干和玉米面。”
“另外,就是海里的鱼。路上我想过了,黑齿他们这次表现不错,可以放给他一部分权力,让渔场那边加快造船的速度,现有的渔船来回几班倒腾,让那些受过训练的豕族人轮流上,人交替着休息,但船不能停,只要有鱼,咱们就不会缺粮。”
天峰仍然忧心忡忡:“老三,照这种搞法,海里的鱼会不会被咱们全捞光了?”
听到这句话,天浩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神情。他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
在文明时代,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加上这次从钢牙部各城寨掳来的豕人,磐石寨满打满算人口数量达到了两万五千。比起文明时代东方国家高达十亿以上的庞大人口基数,就像高山脚下的沙子一样渺小。
不要说是区区一个磐石寨,就算供应整个牛族,海里的鱼也不会因为捕捞而绝种。
“别担心,不会发生那种事。”他安慰着天峰:“这段时间周边寨子没什么情况吧?”
“永钢回来的早,我听他说了。”天峰对天浩话中所指心领神会:“以罗他们肯定没把消息送到雷角城。长风回来带着人走了,我给他们安排了马,路线也按照你说的分头行动。估计现在大王已经收到消息,正带着人往咱们这边赶……你们走了以后,寨子周围我安排了三十个游动哨,发现情况就点火烧柴放烟……你放心吧,一切都很安全,平林寨和漳浦寨还派人来问过需不需要帮忙。”
天浩终于放心了。
他的微笑里透出疲惫:“大哥你就多费心了,我得去好好睡一觉。这么多天……我快困死了。”
……
食物像一剂良药,缓缓抚平了豕族人恐惧的心。
每天发放的食物数量不算多,刚够吃饱。种类简单,大多时候是鱼汤,里面有成块的鱼,面饼和腌肉的数量较少,另外就是蔬菜。
牛族一直有着在冬季利用地窖储存蔬菜的做法。大面积种植的白菜入冬前有充足的收获量,天浩执掌磐石寨后,教会人们用陶罐和盐大量腌制酸菜。这勉强算是增加了少许食物供应种类,让单调的菜单勉强看得过去。
磐石寨的居住空间再次变得拥挤。
天浩下令对寨内人口结构进行全面调整。
大量豕人男子被安排进入矿井挖掘泥炭,除了向远在其它部族的商队供货,还得向寨子旁边的砖窑提供燃料,烧出更多的砖。
冬天上山采石很困难,但是现状逼迫着人们做出改变。天浩派出战团在周边巡猎,确保采石场与寨子之间的道路畅通无阻;每天都有人在这条路上清除积雪,方便运输石块的畜力车正常来回。最后,所有进山采石的人发放双倍口粮。
随着堆积如山的大批布料发放下去,满满当当的仓库彻底清空。
吃饱、穿暖,这两个标准是天浩的具体施政方针,也是巩固他威信的基础。
对于征服者,豕人肯定怀有愤怒与憎恨,肯定有人想要复仇,肯定有人不会老老实实服从管理。
天浩对此并不觉得意外。还是沿用以前从老办法,将所有豕人分成小队,从中挑选出十人首和百人首,以小队为单位,按照各自不同劳动分项成果累计进行比较,获胜的一方得到奖励,排名最后的小队日常供应略有缩减。只要有活儿干,大量消耗体能,疲劳会成为压制大脑思维的最佳助手。尤其是在适当提升生活质量的前提下,愤怒与憎恨会逐渐缩小,对未来的美好期盼有很大概率能将其替换。
寨子里的牛族人没有闲着,没有任何人可以高高在上。他们被分派到各个豕人小队,按照天浩的意图,将他说过的原话完整复述。
“咱们都是一家人。”
“别说什么豕族和牛族,其实咱们之间都是兄弟。”
“看看人家崮山寨的兄弟,他们很早就过来了,还有米泉寨和联康寨也一样。他们在这里过得很好,有饭吃,有衣服穿,说实话,能有阿浩这样的好头领,简直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个头领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平民百姓的生活水准。
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以方谷城为例,元图担任城主这么多年,大家每年都得接受雇佣出去卖命。带回来的东西不多,还要拿出很大一部分上贡给大王。
“你们傻啊!自己辛辛苦苦挣回来的粮食,就这么交出去,白白养着钢牙城里的大王亲军。那些人吃得白白胖胖,到头来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他们也不会出手帮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像是的。
仔细想想,这样的想法越发深重,越觉得深以为然。
文明时代的大量例子早已证明,思想政治工作对稳定民心有着极其重要的效果。
天浩在战团内部设立了“政治委员”一职,随着大量豕人充入磐石寨,这个特殊群体也在扩编。
曲齿对来自身边的变化感到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多达上万名豕人居然在短短几天内改变态度,从抗拒到接受,以可怕的速度融入了磐石寨。
就因为有饭吃?
就因为有衣服穿?
还是因为天浩带着人,每天晚上与豕人们面对面亲切交谈,了解他们的需求,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建立起威信?
第一百四八节 谁是内奸?
这比直接发动战争,砍下上万颗人头更可怕。
……
牛伟邦终于来了。
同时抵达的还有六千名战士,这是天浩在密信中请求得到的增援力量。
全副武装的牛族军队释放出强大威慑力,磐石寨的豕人顿时感觉到巨大压力。生活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松,随时都有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自己。这些来自雷角城的陌生面孔警惕性极高,再加上豕人与本族成员很容易从身体外观进行判断,他们时刻保持戒备,如临大敌。
亲卫们把宽敞的议事厅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靠近。
牛伟邦与天浩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个火盆,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我刚收到消息就带着人赶过来。六千人……应该够了吧?”长途跋涉使牛伟邦看上去有些疲倦,身上的衣服沾满泥浆,习惯编成很多小辫子的头发也显得散乱。屋子角落摆着一套钢制盔甲,胸前位置刻着特殊纹样,代表着它的主人。
“够了。”天浩保持着必不可少的尊敬:“还请大王在磐石寨多呆一段时间,帮助在下维持秩序。”
牛伟邦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现在没有外人,咱们之间用不着那么客套。说起来,你小子本事挺大的,当初我可没想到你从孚松手里接管磐石寨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啧啧啧啧,这才多久,按照晋升的规矩,磐石寨现在可以改寨为城了。”
“这都是神灵保佑,大王领导有方。”天浩面含微笑,奉承话是必须且必要的融合剂。
“喂,都说没外人在,你就好好说话不行吗?”牛伟邦脸上浮起一丝愠怒:“别光拣好听的说,我有自知之明。领导之类的都是屁话,要是没有你,磐石寨在孚松那个死鬼手里永远不可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看看其它寨子,要是我真的英明神武,能力卓著,他们就算达不到磐石寨现在的程度,至少也应该差距不大。”
天浩这次没有自谦,他站起来,认真庄重地对着牛伟邦行了一礼:“多谢大王。”
雷角之王是个性情豪爽的人。这一点,从最初接触的时候天浩就深有体会。一个不贪图下属功劳的上位者,才是最好的统治者。
牛伟邦端坐在椅子上受了这一礼,他用目光示意天浩坐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天浩问得很直接:“大王您没有收到我发出的第一封密信?”
“没有。”牛伟邦活动了一下身子,分开双腿的坐姿看上去很是威武:“我把以罗派出来,他就再没回去过。”
“这是一个征兆。”天浩的神情、思维、语句都表明他此刻非常冷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以罗应该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身边有内奸?”牛伟邦怒形于色,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觉得会是谁?”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天浩发出深重的叹息:“是我的错……我以为在本族领地内部传递消息应该很安全,就没给他们加派护卫。结果……出了这种事。”
“有人在挑战我的权力。”牛伟邦双眼直勾勾顶着火盆里那些燃烧通红的炭,愤怒使他两边太阳穴位置的青色血管根根暴起:“这次我原本可以带兵直接攻下钢牙城,彻底解决铁齿的部落,现在……是那些藏在角落里该死的臭虫让我失去了机会。”
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反应也很敏锐,不等天浩开口,牛伟邦立刻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其它部族派人干的?鹿族跟我们的关系不怎么好,蒙香寨被灭,他们还死了一个王子。说真的,咱们雷牛部周边不太平,到处都是敌人。”
“可能性不大。”天浩深思熟虑着摇摇头:“鹿族我一直派人监视,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我的眼睛。何况磐石寨扼守边境要道,无论出入都必须从这里经过。如果出现异常,巡逻队会第一时间向我报告。正因为一切都很平静,没有陌生人进来,我才没给以罗他们派出护卫。”
凶狠的杀意在牛伟邦脸上凸显,他用力张握着手指,粗大的骨节将皮肤绷紧:“照这么说,你确定族里有内奸?”
天浩思考了几秒钟,点点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会是谁?”牛伟邦喃喃自语,他仿佛在咀嚼这句话,大脑在飞速运转,一张张面孔从眼前闪过,问号与感叹号夹杂,不断重叠。
天浩没有插话,他知道这种时候必须保持沉默,让牛伟邦独自思考。
良久,雷角之王发出低沉的呻吟:“到底……是谁在背着我做这种事?”
“我想,这个人应该可以从中得到某种利益。”天浩吐字发音很清晰,语速不急不缓:“狙杀大王的信使是死罪,对方既然敢这样做,就肯定有他必须出手的道理。”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当然,以罗他们可能没有死,还活着,只是被拘禁在某个地方……这只是我的猜测。”
“无论是谁,本王绝饶不了他!”
发出这句凶狠至极的低吼,牛伟邦端起摆在桌上的茶杯,将里面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着让他有种清明和冷静重新回到身体内部的舒爽,焦急愤怒导致的咽喉干燥被驱除一空,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暴虐凶狠的念头被查明真相的决心代替。
“说说你吧!”放下空杯子,雷角之王把视线转移到天浩身上:“你这次的功劳很大,干掉了铁齿,还得到这么多的豕族人。要是下面得每一个城主和头领都像你这么精明能干,本王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没有丝毫预兆,与几分钟前暴怒的牛伟邦就像是两个人。
很快,他止住笑声:“说,你想要什么?”
天浩真诚地回答:“我想要姓氏。”
任何蛮族成员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免俗。尽管姓氏对天浩来说几乎毫无用处,但他知道不能再三推辞,或者从其它方面寻求奖励。社会与世界有其固定逻辑和框架,偶尔做出一、两次出格的举动会被看作是特立独行,甚至谦让,可类似的事情多了,就会令人产生怀疑。
“我这次回去就让人给你准备身份证明文件。”牛伟邦上身前倾,用力拍了几下天浩的肩膀,笑着说:“磐石寨现在的人口数量超过一万,已经可以升级为城。按照惯例,所有城主都可以得到姓氏。这不能算是奖励,好好想想,换个条件吧!”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天浩的态度很认真:“说起来,这不能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寨子里所有人都在努力,如果只有我……恐怕什么事都做不了。”
牛伟邦收起笑容,用奇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你的想法很特别。”
“我是实话实说。”天浩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们尊我为头领,我就有责任让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
两个人距离很近,牛伟邦从天浩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纯洁、极其干净、透明得如同清朗天空般的颜色。
“**太多的人不会这么干净,他们很浑浊,让人无法猜透……”他发出只有自己才明白其中意义的叹息,笑意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下面的那些家伙。他们有一个好头领,即便是这种时候还会替他们着想。如果换了别人……这是不可想象的。”
“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天浩说的很诚恳。
“我喜欢跟你这样的家伙打交道。”牛伟邦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看来我比我的父亲和祖先都要幸运得多,你是一个好下属,一个能力超强,并且让我放心的小表弟。”
“表弟?”天浩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有城主与族长之间的关系都是亲戚。有些是直系,有些就像你这样,从下面一点点升上来,然后我们就成为了亲戚。”牛伟邦解释道:“这是祖先定下的规矩,任何人不得违背。”
天浩对此产生了兴趣:“如果是大王您的直系亲属,就可以直接成为城主?”
“那不可能。”牛伟邦摇摇头:“只会给他们一个寨子,至于能否成为城主,得看他们的能力,以及功劳。”
说着,他用力一拍大腿,随即站起来,发出爽朗的大笑:“我得向你说声“恭喜”,你大概是整个牛族历史上最年轻的城主。”
……
按照雷牛之王的命令,五千名战士将在磐石寨驻扎一个星期。
这是天浩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牛族的锻造技术独步天下,战士们身穿坚固无比的合金盔甲,作为标准配备的战刀和战斧异常锋利。
各个部落之间都会进行贸易,但有些东西注定了不可能成为商品。以牛族为例,通常做法是将盔甲兵器按锻造质量分出等级,只有普通品质的武器可以出售,真正的高端产品只能由本族成员使用,或者极少数当做礼品赠送给友好部族的统治者。
有了强大的军队做依靠,彻底震慑住从各个城寨收拢过来的豕族人。
全副武装的巡逻队成为了治安保障,每当他们从豕人面前走过,后者总会感到畏惧。紧张与束缚的感觉持续时间不长,豕人很快发现这些战士没有想象中那么凶恶,虽然外表看起来冷漠严肃,但只要老老实实遵守相关条令,就没人会故意为难自己。
这种情况在本族城寨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缺粮……巧取豪夺、尔虞我诈、欺男霸女,还有更加凶横野蛮的行为。
道义只存在于有着强悍力量做保证的前提下。即便是同族,在生存与食物面前仍然显得自私自利。
他们把曾经的恶劣习惯带到了磐石寨。十人首、百人首、比其他人更强壮的成年男子……他们习惯了从老人和女人手里抢东西吃,如果吃饱肚子,就把目标对准味道更好,口感更妙的美味食物。
阿细今年十六岁,按照北方蛮族的标准,已经是成年的女人。粗大的骨头架子使她看起来高高壮壮,实际上没有多少肉,长期半饥半饱的生活甚至让她有些营养不良,皮肤偏黑,头发颜色也明显枯黄。
阿爹前年被虎族人雇佣,外出打仗的时候死了。娘上了年纪,没有吃的就没有力气,平时下地干活撑不了太久,都是干一会儿歇一会儿。阿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全部都是八岁。
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怪异的家庭。说起来都是阿细他爹搞出来的名堂:他从未与任何女人结婚,阿细是长女,但精力旺盛的父亲开始追逐城里别的女人。他很强壮,平时说话也很风趣,这样的男人很讨女人喜欢,因为没有被头领和祭司认可的正式夫妻名分,各种条条框框也就管不住他,于是阿细多了三个年龄段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诞生时间前后区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阿细以为自己会融入一个大家庭,谁知道阿爹死了,那些女人们很快搭上了别的汉子。至于流着鼻涕光着屁股在泥地里打滚的三个弟弟……女人们说了,那是阿爹留下的种,总之都是你们家里的人,你愿意养就养,不愿意的话就拎刀子杀掉,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就是野蛮人世界的真实写照。
残酷生活把阿细磨练得异常凶猛。她早早就成为了雇佣兵,带回来的粮食除了养活家里人,还得留下一部分积蓄。
在战斗中,她失去了一颗獠牙。不平衡的生长发育导致剩下的那颗牙异常粗壮,而且锐利。远远望去,就像一枚犄角从唇部穿出,向上弯翘着高高矗立。
三个弟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按照顺序,家里姐姐是老大,依次是老二、老三和老四。
前年冬天,老三他娘饿得不行,找上门来嚷嚷着要吃的,结果被三个孩子一拥而上,当场乱刀捅死。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剩下,骨头都被磨成粉。
从那以后,很少有人敢惹阿细一家。
第一百四九节 阿细
磐石寨大军攻陷方谷城的时候,阿细最初想要反抗,但她发现只要服从命令,这些牛族人就不会滥杀的时候,阿细选择了服从,带着老娘和三个弟弟一起投降。
现在的生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没有想象中投降者的屈辱,也没有看押人员的恶语相向,更没有老兵们常说种种对女性的暴力与蹂躏……恰恰相反,每天配给的食物都很多,种类也很丰富。
面饼和鱼汤,腌肉和杂粮粥,烤鱼加上酸白菜,甚至还有少许的苹果干。
如果换在方谷城,即便是在重大的节日也不一定能吃到这些。
阿细明白付出与得到之间的道理,但她从未想过如此丰得到盛的食物仅仅只要付出力量。
下矿井挖掘泥炭,上山砍树,用藤条编制各种器具,帮着铁匠们把矿石炼成钢铁,砸石头修路,建造房屋……磐石寨里的工作太多了,管事的牛族人对女人给予优待,让她们优先选择工作项目,最苦最累的重活由男人承担。
听说,这是寨子头领天浩的命令。
阿细见过那个人。
在方谷城的时候,他坐在高台上,冷酷又凶狠,活脱脱就是一尊杀神。
在这里,他脸上随时挂着微笑,无论见了谁都彬彬有礼,态度温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阿细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豕人心目中的男子汉,是伟大的战士,是只身肉搏暴鬃熊,靠着双手就能撕裂黑嚎狼的壮汉。高大、魁梧、身上肌肉结实得如同钢浇铁铸,那样的男人才有女人喜欢。就像阿细死去的父亲,很多女人都心甘情愿倒贴着给他生孩子。
知道阿依是天浩的女人后,阿细看待阿依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那女人腿脚细得像麻杆,腰身更是细的双手一掐就能合拢,浑身上下看着没多少肉……这种货色,恐怕扔到山上连野狼都懒得下口,估计身上就裹着一张皮,里面全是骨头。
唯一的优点,就是皮肤很白。
偏偏她还怀孕了,肚子里是天浩的孩子。
磐石寨的原住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但包括阿细在内的新来豕人却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阿爹在世的时候,经常对阿细说:“吃多了肉就会觉得腻,会想着吃些野菜换换口味。”
来到磐石寨以前,阿细从未有过吃肉腻味的感觉。她觉得阿依与天浩之间的关系应该就是这样:身为头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偏偏选了一个在所有人看来最丑的,也许、大概、可能……真的是想要换换口味,尝尝鲜。
但是有一点必须承认:阿依是个好女人。
她经常带些食物来到阿细家里帮着做饭。阿依炖的汤滋味儿鲜美,阿细从未想过区区一条鱼居然能在她那双手里变出如此之多的花样。有煎的,有炒的,还有用腌肉和酸菜一起炖煮,汤浓肉鲜的做法。
她教会了年老力衰的阿娘编制藤筐,教她纺线,还让人帮着做了一架织布机。阿娘现在提起阿依就赞不绝口,说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能自己织布,等到明年冬天,给姐弟四个每人缝一套新衣裳。
三个弟弟都很喜欢阿依。她口袋里总能掏出一些苹果干,这东西没有任何小孩子能抗拒。阿依告诉弟弟们要遵守规矩,除了平时安排的活儿,还得到祭司那里上课。
这在阿细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方谷城也有祭司,但那些人从未像磐石寨这样公开给孩子们上课。阿细知道那些刻在泥板上一道道的线条图案叫做“文字”,可她一个也不认识,那是专属于祭司和官员们的专利。
从恐惧到不安,从仇恨到心甘情愿接受,直到现在安安心心成为磐石寨的一员,阿细心里甚至有些欣喜。
在没人看到的夜晚,她主动用刀子割破手掌,对着冥冥中不知道是否真能听见祈祷的神灵,发下自己的血誓。
我愿意成为牛族人。
那天晚上没有下雪,清朗的天空中漂着一轮月亮,弯弯的,像只小船。
阿细用指尖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獠牙,笑了。
这是个好地方。能吃饱,有活儿干,还有男人。
是时候找个强壮的男人一起生活,该结婚了。
……
豕族女人属于雷厉风行的行动派,与文明时代喜欢用各种方法试探男人,看看他们是否对自己真心,同时还要考虑房子车子票子家庭情况种种因素的玻璃心女青年根本是两种生物。
阿细第二天就跟镇辉好上了。
他是双堆寨过来的豕族人。镇辉有着浓密的体毛,尤其是后颈,黑压压一大片,就像野兽的鬃毛。皮肤很黑,很强壮,尤其是从唇边凸起的那两颗獠牙,形状非常好看,有种令人心动的暴力之美。
阿细与一群女人上山砍树,路上遇到前往矿山的一群男人。镇辉冲着她吹了声口哨,阿细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等到工作结束晚上回来,阿细来到镇辉住的屋子外面,刚好他抱着一筐泥炭往房间里走,阿细随口问了一句:“白天的时候,你什么意思?”
镇辉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扔下手里泥炭筐子,一把攥住她的手,两个人来到屋子后面……于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普通,就是这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阿细觉得镇辉大概是自己生命中永远存在的那个男人。
仅仅过了一天,她彻底改变了这种想法。
镇辉其实很懒:如果不是牛族人用刀子威逼着他,这家伙恐怕连手指头都不会伸一下。
镇辉其实很馋:他一口气吃光了阿细全家当天配给的腌肉,还抢走了阿依送给三个弟弟的苹果干。
阿细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但这不是她的错父亲死得早,老娘是个没见识的,他们谁都没有给阿细上过感情课,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伴侣,甚至不知道男人有种可怕的本领叫做“伪装”。
但是阿细很有力气,她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
“从我家里滚出去。”她手里握着刀,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镇辉。
男人躺在软软的干草堆上,还垫着一块干净的兽皮,他嬉皮笑脸:“咱们俩睡都睡过了,你怎么还对我说这种话?别忘了,我可是你的男人。”
“这里是我的家。”满面冰冷的阿细提高音量:“出去!”
镇辉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破不耐烦地伸展了一下腿脚,说话腔调就像贵族吩咐平民:“我饿了,快去做饭。还有,你顺便去跟我们那队管事的说一声,以后下矿挖泥炭的活儿我就不去了,要做也是你做。”
年迈的娘坐在对面屋角,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这边,默默无语。这个家里的事情她说不上话,从来都是强悍的女儿做主。
三个弟弟同时跑到阿细身边,像精力旺盛的狼崽子那样大声喊叫,此起彼伏。
“出去,我姐姐不喜欢你。”
“把苹果干还给我!”
“我们家不欢迎你这种人。”
阿细眼眸深处闪烁着杀人的意图,越发强烈,冰冷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是最后的警告:“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家,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吃了你!”
“麻痹的,你以为你是谁?要吃也是我吃,还轮得到你?”镇辉愤怒了,他瞬间被激起怒火,从干草堆上一跃而起,抡起拳头往阿细脸上猛砸。
他没看见阿细是什么时候拔出了刀,也没想到这女人力气竟然这么大。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以极快的速度反手拧到身后,尖锐的钢刀朝着侧腹位置狠狠捅进去,以顺时针方向连续拧了两下,感觉就像一个玩具上紧发条的全过程,只是镇辉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肠子断了,肝脏也碎了。
三个弟弟一秒钟也没有犹豫,他们扑过去,就像一群幼兽,抱住镇辉的双腿张嘴乱咬。濒死的镇辉生理机能彻底失禁,暗黄色的小便沿着裤管流淌下来,三个孩子转身跑到火塘前,拿起铁钎之类的东西做武器,朝着躺在地板上的镇辉身上乱捅乱砸。
他的眼睛被锅铲打飞了,肠子从破裂的肚皮边上流出来,脚底板上扎着一根铁钎……那是平时用来烤肉的器具。
阿细不认为这有什么错。以前在方谷城的时候,男人和女人经常这么对着干,脾气上来,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负责巡逻的警卫接到报告,以最快的速度跑来。他们抓住了阿细,控制了三个想要拼命的孩子。
磐石寨新增人口多,所有百人首的权力都被放大。阿细属于阿依的管辖范围,她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急急忙忙赶来,逐一问明情况,让警卫放了阿细,接管了一切。
“这里是磐石寨,不是方谷城,所有事情都得按规矩来。”阿依的声音很好听,糯糯软软:“其实遇到这种事情你用不着自己动手,你应该告诉我,让我来处理。”
阿细重重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尸体,恨恨地说:“都怪我没长眼睛,他是一个恶棍!”
“那就更不值得为了他把你自己搭进去。”阿依耐心地劝解:“磐石寨有磐石寨的规矩,拒绝服从的人都得受罚。”
“罚?”阿细红着眼睛问:“怎么罚?”
跟在天浩身边久了,阿依学会了如何抚慰人心。她随手指了一下镇辉的尸体:“他会被指派到山里,干最重的活儿,配给的食物份额也会缩减。如果拒绝,他会结结实实挨上一顿鞭子。如果继续反抗,他的脑袋会被砍下来,挂在广场上让所有人看见。”
阿细沉默着微微点头,这才是她想要的。
“再来说说你吧!”阿依叹了口气:“寨子里不能随便杀人。不过……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你刚来没多久,对各种条例也不熟悉。这样吧,粮食我就不扣了,但接下来三个月,你的工作量得增加一倍。”
阿细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疑惑:“就这么简单?”
之前,巡逻队刚来的时候,不少得到消息的牛族人站在外面看热闹。阿细听到他们说起对这种事情的处理,至少要服一年的苦役,还会连累家人,削减一部分粮食配额。
“这是头领对你们的特别照顾。”阿依解释道:“你们加入磐石寨时间短,熟悉各种规矩和条例需要一个过程。但是阿细你得记住,类似的事情绝对不能再犯,有问题就找警察,他们会帮你,会站在你这边。”
“警察?”阿细眉头紧皱着,唇边的獠牙也在肌肉作用下偏了点儿方向:“就是刚才进来又出去的那些人?”
“是的……”
刚说完这两个字,阿依突然脸色骤变,她双手死死捂住高高挺起的腹部,从那里传来的剧痛几乎使她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好像是要生了……阿细,快去叫人来帮我。”
……
天浩得到消息从巨角鹿牧场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阿依生下一个男孩。
强壮的胳膊腿脚与文明时代婴儿截然不同,他睁着双眼,目光茫然又可爱,仿佛要提前融入这个世界,打量并学习来自周围的一切事物和信息。
皮肤表面的皱褶依旧,这大概是人类婴儿诞生之初的最具体表象。
襁褓是棉布做的,天浩早在几个月前就再三叮嘱。
阿依安静地躺在床上,生产过后的她很虚弱,喝了些肉汤熬出来的米粥,感觉已经好多了。
想想之前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现在仍然觉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有一个优秀的头领父亲。”阿依很想说“城主”这个词,但天浩新的身份需要雷角城方面颁发文书,还需要亲自前往部族首都黑角城得到确认,这一切程序尚未结束前,就算村民人口过万,仍然只能是磐石寨,而不是磐石城。
天浩用手指逗弄着抱在怀里的婴儿,奇妙的感觉在身体里迅速弥漫。
我和他之间的关联是如此紧密,他会服从我的命令。
第一百五十节 植入
是的,他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裔。
“该给他起个名字……呵呵,就叫囚牛吧!”这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很突然,天浩从未思考过关于名字的问题。只是现在看见,才忽然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
“囚牛?”这名字拗口又古怪,阿依隐隐觉得好像有那里不太对劲儿,却又说不出来。
天浩笑着微微点头:“就叫囚牛。相信我,这是个好名字。”
……
产妇需要休息。
天浩看过孩子,没有耽误太久,他离开房间,带着几名亲卫,穿过寨子中央的广场,敲开了曲齿的房间。
在崮山寨的时候,曲齿已经结婚了。他现在带着家人,与兄长黑齿分开住。
天浩把曲齿叫出来,他跟在后面,惴惴不安走进距离不远的一间空屋。天浩对着亲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转过身,离开房间,关上房门。
曲齿打量着房间里简单的摆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土陶茶盘,地板正中照例是预留的火塘,只是没有点火,呆在这儿感觉有些冷。
“阿曲,坐。”天浩微笑着抬手指了一下椅子,让曲齿坐下:“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
曲齿有些紧张:“大头领,您吩咐就是。”
天浩笑了:“用不着那么拘束,你我又不是外人。是这样,磐石寨很快就要升格为城,大王还为此派出军队,这段时间暂时驻留,帮着我们维持秩序。目前一切工作以稳定为主,所以我想给你更多的权力,帮我管理好寨子里的豕人。”
曲齿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坐下,坐下说。”天浩笑着侧过身,拿起陶壶,倒出两杯温热的茶水,递了一杯给曲齿:“喝点儿水吧!”
这是最基本的客套,曲齿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脑子里回荡着天浩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他从无叛意。
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
钢牙部已经基本上毁了,就算真的想要反叛,从豕族那里得到的好处也不会比留在磐石寨多。从前的生活曲齿记忆犹新,吃不饱,穿不暖,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下一顿发愁。表面上说是雇佣,实际得到的东西不多,还要被豕人贵族拿走大半……那种日子,想想就觉得摇头。
这段时间的磐石寨其实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平静。
有些豕人在暗地里相互联络,约着想要反叛。
大部分是以前各城寨的百人首,还有一些忠诚度较高的十人首。除此之外,那些在战争中有家人被杀的幸存者同样有着恨意。他们想报仇,只是摄于雷角之王派来了增援部队,被迫忍气吞声保持沉默,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所有这些事情曲齿都有耳闻,他也亲手抓住并干掉几个为首的家伙。这使他在态度游离的那群豕人眼中彻底变成了反叛者,甚至有人公开喊出“部族耻辱”之类的话。
曲齿对此并不在意,与大多数得到实惠,心甘情愿在磐石寨住下来的豕人相比,他们毕竟是少数派。只是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曲齿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觉得可以通过反复劝说,劳动改造等方法让他们改换观念。
忽然,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曲齿感觉天旋地转,手脚四肢失去了力气,甚至连坐都坐不稳。他手一松,杯子“哐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庞大的身躯随之轰然坠落,侧躺在地板上,努力挣扎了几下。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拼着脑子里最后的清醒意识,曲齿看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面对自己走来的天浩,又惊又怒地问。
“我在茶里放了一点麦角菌的粉末,还有一些麻醉药。”天浩微笑着安慰道:“放心吧,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你不会死,我是个行巫者,药量多少我心里有数。”
曲齿的意识趋于模糊,这些话在他听来毫无意义。可怕的恐惧占据了整个思维空间,随即被黑沉沉的睡眠意思笼罩,他很快闭上双眼,发出沉重的鼾声。
天浩缓缓蹲下,解开曲齿的裤带,脱掉他的裤子,两条粗壮多毛的大腿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豕人特有的浓烈体味。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个白瓷瓶。这是磐石寨土窑的产物,烧制陶器的时候,偶尔也有部分物件会出现瓷化迹象。天浩让人提升窑温烧了一批瓷瓶,以做备用。
从皮鞘里拔出的刀很小,却很锋利。天浩拔掉瓶塞,将瓶中的液体倒在一个碗里。颜色有些浑浊,不那么清亮,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是浓缩后的苹果酒,大约六十度。
握着刀柄,刀尖与刀刃浸没在酒里,天浩拿出一块干净的细棉布,蘸着碗里的酒,在自己左臂上用力擦拭。
那个位置有一个明显的半圆形凸起,大小体积相当于乒乓球。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肤,切开肌肉层,随着伤口边缘继续扩大,出现了一颗表面裹着鲜血的红色肉球。
转过身,走到昏睡的曲齿身旁,再次弯腰蹲下,照旧在他的左腿上擦抹酒精,同样用刀子割开皮肉。天浩刻意避开血管,没有流太多血,他放下刀,伸手从左臂伤口中央拔出那颗圆形肉球,用力塞进曲齿割开的皮肉内部。
缝合线用的是经过处理的“鱼肠”。虽说带有一个“肠”字,却与真正的鱼肠没有任何关系。那其实大型鱼类的筋,有着极强的韧性。
一切都很安静。
天浩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对守卫外面的侍卫做了个手势,然后把门关上。
几分钟后,房门从外面推开,侍卫送来一个木盆,还有一壶热水。
轻轻擦洗胳膊上的血,缓缓放下高卷起的衣服袖子,天浩低头看了看,发现缝进曲齿腿部的那颗肉球大部分已经消失,只留下略微隆起的一点,乍看上去,就像一个被蚊子叮过的肿块。
詹建华说过,从沉睡状态醒来的古代人有着一些匪夷所思的特殊能力。以天浩为例,随着自然生长,体能会逐渐产生一个个强化点。但他一直找不到强化点产生的规律,只知道如果长时间呆在高浓度辐射环境下,强化点的产生速度会比平时快一些。
另外一项重要能力,就是苏醒者体内自然生成的孢子。
入冬前,天浩就发现左臂上隆起一个包块。起初他没有在意,后来随着包块越来越大,思维神经与这块异物之间也产生了联系。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你知道身体出现了变化,突然长出的这块物体对自己并无害处,它只是一枚种子,将在随后几个月内逐渐长大、成熟,不会突破皮肤的束缚,你必须用刀子切开皮肉,才能将其取出。
它有着神奇的自主意识,却完全服从于天浩这个主体。大脑意识是如此清晰,天浩知道这是自己体内生成的孢子,这只是第一个,如果需要,以后还将产生更多。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詹建华为什么能以干缩人头的形式沉睡漫长的时间,直到自己挖出他的孢子,植入鹿庆东体内,才得以再次复活。
这是休眠者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只要将主观意识移动到孢子内部储存,就能通过基因遗传的方法在寄生复活后重新得到主体思维。
以詹建华为例,从生物学的角度讲,他其实早就死了。无论是基因信息里描述的寄生在马身上,还是后来被天浩植入鹿庆东体内,仅仅只是他的复制体寄生复活。但有一点必须承认:复活的寄生体与孢子原始形态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天浩这个主体还活着,他把一颗成熟的孢子植入曲齿体内,就能得到一名附从者,他将完全服从于主体,通过彼此之间的细胞活动进行联系,只要来自线粒体的能量供给源源不断,基因活动将永远保持主从形态。
这是一次尝试,天浩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
……
曲齿从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睛的过程很困难,沉重的眼皮像钢铁一样难以挪动。他本能的想要按平时习惯以手肘撑住地面直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反应都很迟缓。
嘴里有些发苦,黏黏的,透出一股麻醉药的味道。曲齿以前尝过这玩意儿,那是几年前被狮族雇佣打仗,受了伤,祭司配了些药让自己喝下去,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
麦角菌……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词。之前好像听某人说过,给我喝了麦角菌与麻醉药混在一起的饮料。
透过火盆里泥炭燃烧发出的光线,曲齿看到了身形模糊的天浩。
“你醒了。”天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的曲齿,再看看他五大三粗的肥壮身躯,再想想之前用区区一杯茶水就将其灌翻的经过……天浩不由得生出一丝恶趣味,想起《水浒传》里潘金莲毒杀西门庆的经典桥段。
“大朗,起来吃药啦!”他笑得很龌龊,压至极低的音量含含糊糊,只在口腔内部回荡。
曲齿看见天浩的嘴唇在动,他用力撑起身子坐直,粗大的手指挠了挠头,从昏迷中醒来的朦胧与迟钝仍未祛除,下意识地问:“阿浩,你说什么?”
“没什么。”天浩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就像从农人口袋里成功偷到胡萝卜的兔子。
生活需要调剂,没有乐趣就自己制造一些笑点。这毕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时代,一味的强硬与残酷,会把自己活活逼疯。
“感觉怎么样?”收起玩笑的心态,他认真地问。
“……感觉……”曲齿挠头的动作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不是因为头皮发痒,而是他根本没有想要改换动作与姿势的意识。他觉得大脑里忽然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当然实际数量可能没那么多,只是感觉很陌生,以前从未见过,却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
“我……我想向你跪下,对着你磕头……”满面懵懂的曲齿在自言自语,他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浩的微笑很迷人:“还有呢?”
“……还有……”曲齿茫然地观望四周,忽然感到腿部传来一阵疼痛,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大腿上还有一条状若蜈蚣,隐隐渗出血丝的伤痕。
“怎么会这样?”看着这道新鲜的伤,曲齿目瞪口呆了几秒钟,忽然想起之前走进房间的时候自己没有受伤……他觉得脑子不太够用,很多混乱思维正被一种前所未有有的逻辑归拢,按照自己从未想过的方式理顺。
“你,你干嘛脱我的裤子?”这句话他脱口而出,接下来的话却与之毫无关联,只是听起来令人浮想联翩:“你是我的主人。”
天浩觉得事情正朝自己希望的方面发展。他满意地微微点头:“你病了,我给你做了个手术。呵呵,别忘了,我可是行巫者。”
曲齿表情呆滞地“哦”了一声,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只是主导思维深处产生了“对主人必须绝对服从”这条诡异导向,以至于现在无论天浩说什么他都觉得很正确,无论执行力度还是重要性,远远超过神灵。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很美,充满了希望。”
这就算是逐客令了。
曲齿笨手笨脚坐在地板上穿裤子,这种事伴随着他的人生渡过了很多个年头。麻醉药的效果仍在,他觉得手脚不听使唤,动作僵硬。
天浩一直注视着他。
与其说是看笑话,不如说是信息收集。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孢子植入体。
“你的毛太多了。”天浩有感而发,曲齿那两条毛茸茸黑漆漆的粗大腿脚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自己的视线。
“……啊?”曲齿下意识地回答,模样看起来有些傻。这是外来思维与主观思维正在相互纠缠导致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