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一节 肉菜
天浩对此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他只是给出一个建议,提出一种方法,具体实施与否,碍于鹿庆西自己。
对面的墙上爬着一直蚂蚁。
不知道为什么,鹿庆西忽然对这只小生物产生了兴趣。走到近处,屏住呼吸,用探究的目光跟随蚂蚁,仔细观察它沿途经过的路线……就这样,他足足在这只蚂蚁身上耗费了十多分钟。
“……我们很像啊……”他微微颤抖,发出衰朽病人般的呻吟。
我就是这只蚂蚁,父王就是这堵高大厚重的墙。
卑微的我拼命往上爬,越过各种障碍,直至顶端。
一滴泪水从眼眶滚落,不偏不倚落到了嘴角位置,沿着嘴唇中间的缝隙渗进去,舌尖尝到了酸涩咸味。
鹿庆西用力吸了口气,大量气体涌入肺部,整个胸部高高鼓起。他像潜水运动员那样足足憋了很久,瞪着努力控制住泪水不再分泌的通红双眼,将淤积在体内的大量浊气大口喷出。
狂暴气流吹飞了那只蚂蚁,它摔得粉身碎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房间里回荡着极其低沉的抽泣。
“父王……”
“我是您的儿子,我有资格,也必须得到您的一切。”
“您让我等待了太久,我也为此做了太多的事情。”
“所以……你死吧!”
“不要逼我。”
……
秋天再次降临了这片大地。
“包产到户”政策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村民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劳动**。耕地面积超过去年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开垦区域已经达到人力极限,为了粮食而疯狂的人们还会继续将其扩大。
在金黄色海浪般的麦田里收割,是每一个蛮族成员都喜欢的事情。粗糙尖锐的麦芒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障碍。锋利的镰刀一下下挥舞,用稻草扎紧的麦子躺在地里。老人好孩子负责运输,接下来的时间,它们将在磐石寨广场上完成脱粒、晒干等一系列工作。
家家户户都在蒸馒头,用苹果制成的酵曲使面团发胀。男人和女人脸上充满欢笑,粗壮有力的胳膊揉捏着面团,这个季节有葱,还有茴香,新磨的麦粉仿佛带有阳光味道,令人感受到充分的暖意,觉得挥洒了大半年的辛勤汗水很值,是大自然与人类之间最直接的等价交换。
夏天的时候,永钢带着狩猎队进山,带回来几十头野猪。
这种野兽的体量高达两米以上,黑灰色外皮与山林树叶构成完美的伪装。它们有外凸的獠牙,厚厚的嘴唇向上翻起,长时间生活在辐射区导致野猪变异,外皮厚度惊人,再加上这些野兽平时喜欢在泥浆里打滚,用肮脏的泥巴涂抹全身,以此避开讨厌的吸血蚊虫……无论长矛还是弓箭在这层土制盔甲面前都要减少三成力道,紧接着被高度角质化的皮层弹开。
经验丰富的猎手通常选择大队合围,从不单独行动。他们瞄准野猪的眼睛和鼻孔射箭,肌肉发达的力量型猎手则手持钢锤,从野猪后面发动袭击,同时行动的至少还有两个人,他们负责撒网,只要目标被藤网罩住,眼鼻部位突然受创,就能限制住活动范围,带着刚猛力道的狂暴锤击之下,再凶猛的野兽也会被活活打死。
猪肉的味道很香,主要是因为富含油脂。
磐石寨村民从未有过食用猪皮的经历。
他们对天浩的做法感到新奇。
用沸腾的开水冲刷猪身,洗去污垢,然后将正头猪放在稻草堆里点火焚烧。不必太熟,七分左右就行。将表面烧糊的猪皮用粗糙石块用力刮掉,下刀,沿着内皮位置切割,将猪皮与脂肪分开,取下半指厚的一层。
这时的猪皮半熟,很硬。用锋利的刀子切成细丝,拌上从山里摘来的青皮酸橙,撒上辛辣的花椒,挤上茴香汁,多加盐,当然也少不了野生芫荽和蒜泥,吃在嘴里同时兼有焦脆的糊香,韧劲十足。
野猪在山上就被杀死,体内血液早已凝固,但腹腔仍有相当数量的积血。烤生皮只是开胃菜。接下来由两名壮汉用钢斧剖开猪腹,下面用陶盆接出半凝固状态的血,照例撒上盐搅拌待用。新鲜的里脊很嫩,沿着猪脊整条取下,分给女人们剁成糜状,汇拢后用之前的半凝固猪血搅拌,简单的作料就那么几样:酸橙、茴香汁、花椒……如果佐料品种丰富些,这道生猪肉的滋味儿还会更好。
这是文明时代边疆地区的特色菜,名字也极富特色,“剁生”或“拌生”。颜色鲜艳的生猪肉很对村民们的胃口,嚼劲十足,又细嫩柔滑。香气浓烈的佐料压制了血肉腥味,同时突出了生肉的鲜美,搭配新麦做成的面饼和馒头,成为了收获季节最受欢迎的蛮族美食。
(云南烤生皮、猪血拌生了解一下。)
脂肪连同内层皮膜一起撕下,在干净的案板上切成块,指肚大小的那种。照例用热水清洗,下锅里慢火熬制,很快就能渗出颜色清亮的油。
猪油比熊油更香。只是磐石寨附近野猪种群不多,相比之下,暴鬃熊才是猎人们看中的目标。
天霜吃猪油渣拌饭上了瘾。稻米是从南边换来的粮食品种,数量不多。偶尔尝鲜还行,但终究不如麦面管饱。
天浩手把手教会了妹妹用猪油渣和面制成花卷,撒上葱花和盐。这种新奇的食物比肉饼更受欢迎。
天峰对此不太理解:“阿浩,你干嘛搞出这么多麻烦的东西?要我说,馒头和面饼就够了,咱们寨子几百年来吃得还不如这个呢!现在有肉又有面,比起过去已经很不错了。”
“那可不一定。”天浩脸上荡漾着微笑:“幸福的感觉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食物。同样都是麦子,直接用麦粒做饭,把麦子晾干磨成粉再做成别的。馒头、肉饼、花卷、面条……新东西总会让人感觉有盼头,只有这样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
天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弟弟争辩。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笑着点头,然后岔开话题。也不知道阿浩脑子是怎么长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层出不穷。但必须承认,弟弟说的有道理,面饼很好吃,掺了油炸的花卷味道很不错,嚼着那些在牙齿中间“嘎嘣嘎嘣”发出脆响的小方块,感觉单调沉闷的生活的确增添了不少色彩。
仓库成为了磐石寨新增数量最多的公用建筑。
巨角鹿牧场已经初具规模。在确保鹿群整体数量的前提下,每天都会宰杀一部分活鹿腌制保存。两个月前,牧场收获了第一批奶酪。其实这东西在天浩看来只能算是半成品:发酵时间不足,仍有相当部分的乳液尚未固化,奶酪的整体味道偏酸,夹杂着浓重的膻味和腥味……更糟糕的是,这些野蛮的家伙没有清洁概念,从母鹿身上挤奶和制作的时候从不洗手,本该是乳白色奶酪表面星星点点沾满了草茎、泥土、炭渣……以及各种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可怕东西。
天浩亲眼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一边给半凝固的奶酪盖上细棉布,一边满不在乎将手指插进鼻孔,以极其舒服的姿势用力抠着。没有洗手,就这样毫无顾忌直接用多了少许鼻孔挖掘物质的手继续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努力,极其用心。
有那么几秒钟,他很想抡起刀子捅死那个肮脏的混蛋。
就算活活饿死,天浩也发誓绝对不吃这种该死的奶酪。
老祭司吃得很过瘾,永钢吃得脸上全是满足。他们很喜欢天浩推荐的做法:将乳酪切成半厘米厚的片,用上好的猪油或熊油煎炸,等到颜色金黄,再撒上一层薄薄的细盐。
当然还少不了粉末状的花椒。
“好吃吗?”谁也无法看出天浩微笑之下的恶作剧。
满嘴油光的老祭司翘起大拇指。
永钢腮帮鼓鼓囊囊说不出话来,只能狼狈地连连点头,然后忙不迭又给嘴里塞了一大块,不断舔着手指。
“那就多吃点儿。”天浩觉得自己就像看透一切秘密却永远不会说穿的诡诈之魔。
他打定主意,必须在巨角鹿牧场全面实行清洁法则。所有人定时洗澡洗手,尤其是上完厕所,如果有人胆敢不洗手就直接操作挤奶,老子会一根一根剁掉他的指头,让他明白“清洁卫生”四字真言的含义。
(炸乳饼)
鱼的产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两倍。
这里是一片天然的渔场,在漫长岁月里没有了人为大规模捕捞,鱼群数量以几何基数成倍增加。相应的,高端掠食者也在繁衍。天浩经常站在海边新建的高塔上眺望远处,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鲨鱼,远处不时有海豚跃出海面,甚至还能看到喷泉般冲向天空的水柱。
大海是一片神秘的世界。从文明时代起,很多可怕的传说都与海洋联系在一起。有吃人的海怪,有用歌声迷惑水手最后将其拖入海底溺死的美人鱼,还有永远徘徊在黑暗边界的不死幽灵。
天浩的目标非常明确:管它海里有什么,老子只要食物。
体型较大的鱼类最受欢迎,它们打理起来要简单得多。直接在海边处理,用刀子剖开腹部挖出内脏,砍掉鱼头,将清洗过的鱼身剖成两半,表面抹上盐,送往阳光找不到的通风位置晾干。
虾的处理要粗糙些:撒上盐,在草席上摊开,脱水后就是虾干。这种品质的干货当然无法与文明时代同类产品相提并论,节俭的野蛮人不会抛弃虾头虾尾,他们从不计较这些扎嘴的硬壳,甚至觉得香脆有嚼劲。
最令人讨厌的就是螃蟹。每一网下去都会带上不少,这些挥舞钳夹的生物没多少肉,处理起来也很麻烦。尽管天浩很多次以身作则蒸螃蟹煮螃蟹炒螃蟹当众吃了不少,却没几个村民喜欢以螃蟹为主的食物。按照他们朴素的思维逻辑,能够填报肚子的东西才能算是食物,进而提升到“粮食”的高度。
螃蟹……那是婆娘们平时闲着没事干才吃的玩意儿。
从去年就开始放养的牡蛎已经可以收获。离开渔场往北五公里,整片布满礁石的区域都被天浩用来放养牡蛎。人为把这些带壳的软体动物集中在一起,很快就能形成规模。尽管牡蛎外壳坚硬,但它在磐石寨村民中很受欢迎。
文明时代,天浩不止一次听说这玩意儿有“壮阳”的功效。
长时间辐射对牡蛎同样产生了影响。这些变异物种比它们的祖先更大,斧足丰厚程度更高,闭合肌更是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可怕程度。文明时代用刀子就能从中剖开的经验对它们无用,想要吃到其中甜美的软肉,要么用斧头砸,或者用铁锤敲。
磐石寨的男女之所以喜欢牡蛎,应该与大家都懂的那方面有关。这种事情调查起来很麻烦,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天浩不打算深究,只是每次渔村收获牡蛎送回寨子,一大帮男男女女瞪红了眼睛围着疯抢,总是让他感觉整个寨子都被荷尔蒙笼罩,呛得有些头晕。
这就是生活。
头领的工作很复杂,不仅仅只是让一群野蛮人吃饱这么简单。就像文明时代那个流传广泛的段子:杂交水稻专家很后悔,让太多的混蛋吃饱了没事干,到处制造社会垃圾。
不能让他们闲着。
给我上山砸石头,用滑撬运回来盖房子。
给我上山砍树,造船制箭打磨各种工具。
给我去山里挖矿,炼钢炼铁造武器造装备。
科技树的基础选项已经点开,开始朝着更高端的树枝不断攀爬。
磐石寨出现了第一个“艺术家”。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满脸皱纹,身形佝偻,走路必须杵着拐杖否则肯定会跌倒的那种。
老人与未成年儿童的日常工作减半,这是天浩定下的规矩。
平时事情不多,闲下来就喜欢走动,顺便对着天空吼上几嗓子发泄情绪。
文明时代管这种行为叫“唱歌”。
第一百二二节 我的祖国
古有信天游,今有蛮族吼。这就是天浩的理解。
咿咿呀呀的哼唱没有固定调子,单调的音节与音乐扯不上关系。干瘪缺牙的歪嘴有些漏风,哼唱起来明显有些跑调,就像刚学过几天就信心膨胀我感觉良好举办个人音乐会操着一把二胡生涩演奏的半吊子水平,听起来很刺耳,感觉耳朵备受折磨,惨遭蹂躏。
这是天浩的个人想法。
但是其他人不这样想。
老太婆身边很快聚集了一帮音乐爱好者。
天黑了,本该是休息的时间,这帮混蛋不睡觉,纷纷聚集在广场上,点起一堆篝火,像发情的野狗胡乱喊叫着。
这绝对不是文明人对野蛮文化的蔑视。他们的确没有形成音乐的概念,纯粹就是凭感觉与个人喜好张嘴乱叫,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鬼嚎。
天浩听过不少文明时代的少数民族乐曲。《阿细跳月》、《小河淌水》、《绣荷包》……北方蛮族在文化方面显然尚未达到音乐与美术足以流传的程度。但是不可否认,脑子里绝大部分思维只有“饥饿”与“粮食”概念的他们同样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用艺术手段进行渲染的想法。
天浩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实在受不了每天晚上外面的鬼哭狼嚎。麻痹的,这声音汇聚起来,连山洞里喜欢新鲜人肉的暴鬃熊都得转身加快速度狂奔逃走,何况自己还是在末日时期肩负重担从沉睡中苏醒的休眠者。
如果这群喜欢鬼叫的家伙来自其它寨子,天浩一定下令把他们的脑袋统统砍下,图个安静。
偏偏他们是自己人。
而且看这架势,这种自发性的群众娱乐活动还将持续很久,甚至永远……
全方位封锁是没有用的。传说中伟大的治水英雄他老爸已经用生命证明:堵不如疏。来自下层民众的呼声永远不可能塞进铁皮罐头严严实实封死然后扔进大海。就算真的这样做,罐头仍然会在强大的海水压强之下瘪缩开裂,从黑沉沉的海底冒出一串串气泡,升至海面,“噗通”炸开。
连续几天没有睡好的天浩脸色苍白。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走出房间,来到被人群簇拥的篝火前。
周围顿时一片安静,无数双尊敬的眼睛集中在他身上,黑暗中到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口臭气味。
天浩尽可能让自己脸上露出微笑,至少与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抬起手,指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也就是带头在夜晚嚎叫那个老婆娘:“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寨子里人太多,天浩能记住几千号人当中的百分之九十已经很不错了。如果不是这老太婆成天在夜里鬼嚎,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印象。
老太婆咧开嘴笑了,她恭恭敬敬对着天浩跪了下去:“禀头领,我叫桂花。”
欢快的笑声,乐呵呵的表情,只是吃肉太多加上很少刷牙导致的浓烈口臭从对面飘来……天浩感觉盘绕在身边的吸血蚊虫瞬间少了很多。
一股恶寒从脚底涌起,娇滴滴的名字与满脸皱纹的现实令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天浩忽然有些后悔:应该把这个问题交给阿依解决,而不是自己出面。
现在已经晚了。
“好吧……嗯……那个……桂花。”强忍着恶心偏过头,在臭气熏不到的位置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天浩慢慢转头过来,环视一圈周围,认真地说:“我教你们唱歌吧!”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渔夫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畅,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刀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煦的阳光。
大体就是这样。
这是天浩最喜欢的歌。沉埋记忆深处,成为了永远不会遗忘记忆的一部分。
曲调简单,朗朗上口。
当然,有些歌词一定得改,必须改!
其实他唱歌的功底很糟糕,以前基地还在的时候,经常与朋友约着去军官俱乐部,人称“无良麦霸杀手”。
周围一片安静,摇曳火光照亮了人们眼睛里的震惊。
他们也许无法理解歌词,却能记下大部分曲调。
很好听。
真的。
比老太婆桂花鬼哭狼嚎的叫声好听多了。
“那个,大家都照这个练练吧!”沉闷的气氛让天浩有些尴尬。虽然他是寨子里说一不二的头领,此时此刻却有种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真的没想过要教这帮野蛮人唱歌。
我只想让他们改变一下兴趣焦点,让外面变得安静。
老子要睡觉。
仅此而已!
……
清晨,天浩从沉睡中醒来。
房门敞开着,可以看到正端着木盆站在外面接水的兄长天峰。他身材高大、伟岸,宽厚的肩膀就像一堵墙,浓密的眉毛下面目光深邃。他站在那里,胳膊上搭着一块洗脸用的棉布,仿佛一座山。
二哥天狂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劈柴。他挥舞着钢斧,粗大的原木垛在凶猛的狂暴力量攻击下四分五裂。浑圆粗大的肩膀从无袖褂子下面暴露出来,早晨温度虽凉,他却热得满头大汗。很是随意地抬手抹了一把光头上渗出的汗水,喘了口气,再次将斧子拎高,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火塘里已经生好了火,妹妹天霜跪坐在那里煮汤。干净的案板上摆着一块鱼肉,粉色的金枪鱼,她用菜刀灵活地将鱼肉横切成片状,均匀撒进沸腾的锅里,空气中很快飘散出鱼汤的熟悉香气。
从粮袋里盛出半碗面粉,一边放水一边用筷子搅拌,随即将这碗半粘稠的面糊倒入锅中,撒上切碎的葱花,一锅热气腾腾的鱼片疙瘩汤就此完成。
天浩连忙从床上爬起,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拿上自己的洗漱工具小跑着来到外面,笑着顺序向每个人打招呼。
“大哥早。”
“二哥你也起得挺早啊!”
“小妹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身为寨子头领,天浩单独拥有一间宽敞的新屋。但他觉得那里太大,也太空,住进去没什么人气,经常会没来由的发慌。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是初来乍到,又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哪怕是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免不了会觉得孤寂与失落。相比之下,还是与名义上的“亲人们”住在一起比较好。
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透着幸福。
天峰从不在弟弟妹妹面前摆架子。他长得天生具有温厚的亲和感,脸上时刻带有微笑,也许是经历得多,他很少发火,即便生气也能很好的控制情绪。如果不是天浩这个异类突然出现,他是这个家里毫无疑问的领头人。
天狂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分子。与其说他是勇猛的战士,不如说是时刻围绕在家门口的一条凶猛野兽。无论是谁想要接近,都必须首先面对他的验证。就像文明时代的乡村,很多人家都养着看门狗,它们对外来者龇牙咧嘴,发出令人心悸的低吼。如果主人不出面,这种时刻准备扑上去的对峙将永远持续。
很多时候,天浩脑子里都会忍不住冒出这样的画面:抬手指着某个对自己有着敌意的家伙,然后大喊:关门,放天狂!
等到三兄弟结束各自手上的事情回到屋里的时候,天霜已经盛好一碗碗的鱼片疙瘩汤,蒸锅里放着热乎乎的馒头,颜色虽然没有文明时代同类物品那么白,看上去却足以勾起食欲。
酸菜的做法很简单,那是用整颗的青菜(南方叫苦菜)为原料,分瓣清洗,然后在太阳底下晾干。晾晒要持续好几天,等到菜叶失水发焉,干巴巴,软绵绵的时候,将它们收起来抖落尘土,切成手指大小的碎块,撒上盐,装在大盆里用力搓揉。等到菜叶里残存的水分溢出,干燥的菜叶被彻底浸透,加上花椒之类的佐料搅拌,就能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土陶罐子,顶部封口加盖,边缘凹槽放水隔绝空气,耐心等待发酵。
天霜是个手脚勤快的女孩,她整个夏天都没有闲着。茄子、豆角、白菜等各种蔬菜都腌了一些,林林总总有好几坛。这是天浩教给她的做法,磐石寨不缺盐,早餐加上一碟切丝切条的酸菜,搭配面饼和馒头,外加一锅粥或汤,饭总是吃得有滋有味。
天狂掰开一个馒头,夹了满满一筷子切细的酸白菜丝,像做汉堡那样把馒头合拢,用手捏着送到嘴边,带着说不出的满足,狠狠咬了一大口。
“小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老三……那个,是不是该给小妹找个婆家,让她嫁出去?”他嘴里全是食物,声音含含糊糊。
出嫁?
天霜抬起头,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意外。
天浩端着汤碗,沿碗边吸溜转着,避开温度最高的烫嘴部分,眼睛从汤碗上方的空处看着天狂:“这种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小妹愿意就嫁,不愿意就呆在家里。反正咱们不缺粮食,一辈子养着她也不成问题。”
说着,他放下碗,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天霜:“就照三哥说的做。要是你有喜欢的男人,就跟我说一声。如果没有也不怕,反正这是咱们的寨子,谁敢欺负你,三哥揍死他!”
天霜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自从天浩寄生成功,家里就没缺过粮食,充足的营养使她发育速度明显加快,原先干瘪瘦弱的身体也变得凹凸有致,脸色红润,不再是从前黄皮寡瘦的样子,就连声音也又脆又甜:“谢谢三哥。”
天浩笑着在天霜略带婴儿肥的脸上捏了一把。软软的,滑滑的,手感十足。他随即把目光转向天峰,半开玩笑地说:“说起来,大哥你才是真的应该成亲了。”
天峰年长,早就过了结婚的年龄。
话一出口,天狂和天霜不约而同停止拒绝,房间里热闹的气氛也瞬间凝固。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所有视线纷纷集中在天峰身上。
天浩并非故意如此,他说的是事实。
天峰对此并不在意。他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神色平静:“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赶紧吃啊,汤快凉了。”
“那个,先等等。”天狂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抬手急急忙忙指着天峰:“大哥,老三说得没错,这次我站在他那边你的确是该结婚了。”
天霜也在旁边点头附和:“是啊!大哥你都不考虑这些事情,我怎么能抢在你前面?你要是不赶紧把嫂子娶进来,那我就永远不出嫁。”
“……你们啊……”人多最杂,天峰一个人根本说不过。他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他知道天浩是好心。
说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男人,按照北方蛮族的规矩,早已是结婚生子当爹的年纪。
“阿莉已经嫁人了。”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说:“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事。”
拒绝的很简单,很粗暴,也很合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人类情感从未有过变化。初恋的感觉是如此刻骨铭心,无论大富大贵,穷困潦倒,远隔重洋天各一方,痴恋男女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深爱过的那个人。
“大哥你可以再找个好的。”天狂在旁边苦心劝解:“老三现在是头领,咱们磐石寨刚打赢了鹿族人,名头响亮。只要大哥你愿意,随便什么女人都能摆在面前任你挑。”
天浩一听就感觉不妙,他连忙伸手拽了一下天狂的衣服,示意他立刻闭嘴。粗线条的后者却对此毫无察觉,他很不高兴地掸开天浩的手,嘴里嘟囔着:“你拉我干什么?”
第一百二三节 山源寨
天峰的神情阴郁,他久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碗里的汤彻底变冷,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偏过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注视天狂。
“阿娇已经死了,你怎么不另外找个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大步走出了屋子。
“……我”
“那个……”
“大哥,你等等,别走啊!”
天狂一下子哽住了。思维仿佛正在流淌的水龙头突然被关闭阀门,滴水不漏。
他连忙站起来,边喊边追了出去。
天浩没参与进去。他慢悠悠喝完自己的那份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正准备站起来,却看见老祭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外面走来。
天霜连忙招呼着,转身拿空碗给老祭司盛汤。
“别忙乎了,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老祭司抬手挡了一下,随即对天浩笑道:“你昨天晚上编的那歌挺不错。”
对于歌曲,巫师和祭司并不陌生。神秘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算是原始艺术的启蒙。敬神要唱歌,祭祀有专门的歌谣,葬礼要吟唱送别灵魂的特殊咏调……这些曲调都有特定含义,平时不能轻易吟唱,普通人也很少接触。
天浩不明就里,带着小心点点头,笑道:“是我写的。”
“很好听,我跟着他们也学了点儿。”老祭司眯起眼睛哼起了旋律:“就是歌里的词儿我不太明白。那个……什么是祖国?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天浩一下子被问住了。
北方蛮族的确没有国家的概念。这里只有部族,只有崇拜的神灵,以及图腾。
“祖国……就是自己的国家。”天浩努力搜索着合适的字句,能够让老祭司听懂:“简单来说,祖国就是祖先开辟的生存之地。从小范围来说,就像咱们的磐石寨。往大了说,整个雷牛部,整个牛族所在的区域,都能算是我们的祖国。”
老祭司听得有些入神:“这说法倒是新鲜。”
天浩稳定了一下情绪,语速比刚才更加流畅:“我们崇拜神灵,我们相信这片土地上的神会保佑我们。它赠予我们猎物,允许我们耕种,失去这片土地我们将一无所有,所以我们要崇拜、爱惜和捍卫。”
老祭司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缓缓点头,对天浩的说法表示认可:“就像我们和鹿族。他们一直想夺走我们的土地。”
“所以我才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天浩加重了语气:“这里,就是我们的祖国。”
老祭司咂摸着其中意味,悠悠颔首。
他偏过头,往敞开的房门方向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阿峰好像不太高兴?”
既然问起,就不能不说。天浩苦笑着把早餐的不愉快说了一遍,老祭司听了陷入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道:“阿峰是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我估计很难。”天浩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我大哥一直喜欢从前的那个女人,别的……他看不上,也没有兴趣。”
“阿峰以前喜欢的那个女人好像叫做阿莉,是山源寨的人。”老祭司对此多少知道一些。
天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压低声音:“那我找机会到山源寨走走?”
老祭司饱经风霜的脸上透出一丝诡笑:“山源寨可不是漳浦寨,更不是平林寨。那是个五千人规模的大寨子,阿峰以前讨不到那个女人,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现在嘛……呵呵……”
……
高耸的山峰一座接一座,在地图上形成一条蜿蜒的线,深深插入平坦的大地,制造出难以通行的障碍,只有夹在两道山坡之间的谷底对人类略微友好,释放出少许勉强能算是“路”的部分。
山源寨在磐石寨的西北方向。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其实与庆元寨差不多。但是道路被山崖与河流阻断,必须先从北面爬上山梁,沿着正西方向一直下到谷底,路上的时间被迫延长。不考虑天气、泥石流、野兽等额外因素,正常情况下,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这是一个人口超过五千的大型村寨。按照文明时代的划分定义,可以在此设镇,或者是县。北方蛮族在这方面相对简单些,首都、大城、小城,然后是大寨、小寨,没有其它。
人口超过两千以上才能算是大寨。而且这种不是一杆子买卖,绝对不是几个寨子头领私下商量,今年把大伙儿所有寨子里的人集中到一起,哄骗领地城主或族长,以非正常手段得到千人首的高位,事情结束再把兄弟们的手下放回去,明年按照同样的程序再来一遍……如此这般,大家都能成为千人首,都能爬上更高的位置。
人口核定通常是三年一次,这项工作由各地城主负责。无论任何时代都有聪明人,类似的骗局曾经有人玩过,他的结局很惨:抓起来当中剥皮,剖腹掏空内脏,尸体当众公示至腐烂,脑袋还要砍下在周边所有寨子轮流示众,家人失去所有生活资源,杀死以后由所在村寨所有人瓜分。
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其实道理很简单:治下的人口多了,就意味着给族长上缴的粮食、贡品数量必须增加。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口繁衍,任何城主都不会拒绝。你在下面撒谎虚报,多出来的部分就得老子自己掏腰包……麻痹的,不把你抓起来杀头示众,难道还留着你做硕鼠继续挖我的仓库?
阿莉在广场上用木耙翻着麦子。
她是个性子温顺的和善女人。二十一岁,很年轻。现在虽是秋天,天气却还很热,穿着裁短的兽皮群,上面是一件无袖的麻木坎肩,赤着脚,与另外十多个女人一起,在晒场上默默地工作。
黄色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棕色,扎着头,长长的发辫一直拖到后腰。这是山源寨里不成文的规矩:女人不要随便剪头发,应该编成辫子,越长越好看。
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只是过长的头发打理起来很麻烦。每次洗头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尤其是湿漉漉的头发从水里捞起来待干,只能盘起,在头顶绕成一圈又一圈……乍看上去,就像一条黑漆麻乌的蛇。
壮实的胳膊,腿脚和腰部的线条很匀称,有些微胖,整个人散发出健康的美。
在山源寨,阿莉属于比较漂亮的女人。
她结过一次婚。
可是丈夫死了。
丧偶的女人日子不好过。从嫁出去的时候,土地就被寨里没收。其实也不能算是强行收回,只是把原本归在阿莉名下的那块地转到其家人名下。毕竟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她不可能回来继续耕种那块地。与其闲着荒芜,不如安排给别人。
翻麦子是个需要耐心的活计,得不停地在晒场上走动。若是翻得不均匀,麦粒就湿的湿,干的干,存在仓库里用不了几天就会发霉,到时候整个麦库里全是灰绿色的霉菌,村民们整个冬天都得挨饿。
太阳比早上更辣了,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阿莉双手杵在木耙上,看了一眼远处坐在树荫下乘凉的父亲和兄弟,轻轻叹了口气,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在沉默中继续工作。
几年前出嫁的时候,阿爹几乎没给任何嫁妆,随便拿了几块干肉就把自己打发过去。
阿莉什么也没说,因为就算说了也没有用。
家里兄弟多,难处大,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寨子里分配下来的部分只能勉强糊口。说起来这些年还算是好的,连续几年风调雨顺,不像从前天旱水涝,根本谈不上什么收成。
这些话时父亲说的。他总是唠唠叨叨:女孩子家就是个赔货,养大了在家也待不住,早晚得是人家床上婆娘。就算巴心巴肝的好好对待,长大以后仍是胳膊肘往外拐,不会记得爹妈半点好。
别的女人也许是这样吧!
阿莉见过很多因为婚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例子。她很理解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伴:吃着家里最差的伙食,冬天睡觉还被挤到距火塘最远的位置,夏天穿着烂皮袍,冬天还得冒着大雪出去砍柴……别的寨子就不说了,就以山源寨为例,家家户户都是女人承担了所有家务,男人虽说要是壮劳力,要下地干活,要上山打猎,可他们回家以后什么也不干,一个个躺在火塘边闲聊充大爷。
从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一直这样,也难怪女孩们长大以后纷纷想着尽快嫁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当然,比起那些冬天缺粮把女人当做货物卖掉的寨子,山源寨的情况算是好了很多,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天浩等人在山源寨管事带领下走过晒场的时候,阿莉正好往这边看过来。
她立刻觉得心跳加快,瞳孔在眼眶里瞬间骤缩。
是天峰,她记得那张脸,记得这个名字。
一个很英俊,身材高大,脸上随时带着甜甜微笑的男人。
几年前,山源寨的一个女人嫁到磐石寨。女人嘛,到了陌生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按照老人们定下的规矩,出嫁那天得有自己寨子里的几个女人陪着,算是娘家人的一部分,在那边吃顿饭,帮着新娘撑撑场面。
其实就是相当于文明时代的伴娘。
阿莉就是在那时候遇见天峰。
没有儒法礼教,喜欢就是喜欢,天峰也有着同样的心思。别人的婚礼对阿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一对刚认识的小青年约着溜到草垛后面没人的地方谈心……谈谈未来,谈谈人生,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主动,谈着谈着就搂在一块儿,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天峰告诉阿莉:等着我,一定来娶你。
他没有食言,很快就来到山源寨,向阿莉的父母提亲。
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父亲做主,母亲即便有什么想法也插不上话。她被父亲打怕了,从结婚到现在,胳膊粗的棍子打断了好几根,再有想法的女人也被打得沉默寡言,如同行尸走肉。
父亲看不起父母双亡,家中还有三个弟妹的天峰。冷嘲热讽了一顿,直接把人撵走。
阿莉想过跟着天峰私奔,却被警惕性极高的父亲看管起来。他托人给阿莉说了门亲事,早早把她嫁了出去。
丈夫是个好人,很老实。半年过去了,阿莉觉得跟这个人过一辈子也不错,心里那股跃动的青春之火渐渐熄灭,脑子里也不再妄想其它。爱情……多么美妙动听的词儿,却终究比不上残酷的现实。
还能说什么呢?
认命吧!
偏偏丈夫死了。
更糟糕的是,父亲把自己带回来,继续托人给自己寻找新的丈夫。
……
两寨头领之间的谈话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除了祭司、百人首级别的管事、狩猎队长之类的高层人物,普通人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身为山源寨的头领,光寿多多少少有些瞧不起天浩太年轻,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经历。身份的自傲来源于治下人口,“五千”这个数字并不简单,放眼四周的牛族村寨,光寿自信山源寨绝对是其中翘楚。
事实的确是这样,磐石寨虽然发展势头迅猛,人口数量却没有超过五千。光寿听说过这个小寨,知道天浩与周边其它寨子闹出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这次鹿族大举进犯他却压根儿不清楚。
这不是他的错,信息传导是如此困难,再加上又是农忙时节,很少有人会把时间浪费在打探八卦方面。
轻视归轻视,谈话开始不久,光寿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想法,对磐石寨年轻头领的到来变得认真。
“我想与贵寨交换些东西。”天浩笑容可掬,随同前来的侍卫们纷纷从背包里拿出货物样品。
苹果干、巨角鹿奶酪、盐、鱼干、鸡蛋……当然,也少不了酒。
所有这些东西让光寿睁大了眼睛,山源寨祭司和管事也发出意外的惊叹。
第一百二四节 彩礼
除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货物棉布。
对于食物,光寿每样都尝了点儿。
苹果干的味道相当不错。在北方蛮族的概念中,只要是甜的物质都是美味,而且价格昂贵。
鱼干的品质极好,没有印象中的浓烈腥臭,用手撕下一块塞进嘴里,越嚼越香。
身为大寨头领,光寿算是颇有见识。很多年前,他曾经在黑角城牛族大王召集所有村寨头领的大型聚会上见过奶酪,有幸分到一小块。那种浓香在舌尖上久久停留的奢侈感,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
他很惊讶,用刀子挖了一小块奶酪送进嘴里,久违的味道立刻从记忆深处唤醒。
“你……你们居然还有这个?”光寿顾不得把这口奶酪咽下去,满面震惊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天浩脸上洋溢着神秘的光,只是笑容看起来有些贱:“奶酪嘛……只要有奶就行。至于具体的做法,光寿大哥你懂的。”
光寿比他年长,在周围所有人都可以算作是狼的前提下,天浩无论见了任何寨子头领都会管对方叫“大哥”。
山源寨的祭司叫做巫成。他有些疑惑:“真的吗?”
“你可以自己试试。”天浩眯起眼睛微笑的样子很好看,但谁都明白这是调侃。
“的确是好东西。”光寿随手拿起几个鸡蛋,塞进火塘边缘带着温度的灰烬深处,用力清了清嗓子:“现在,说说价钱吧!”
“我要矿石。”野蛮人谈判不需要文明时代那么多繁杂的步骤,开门见山最好,否则拖来拖去他们会认为你在故意敷衍。这样做要么导致谈判失败,要么对方被惹怒,直接抡起战斧砍下你的脑袋。
“矿石?”光寿根本没有料到这是对方的需求。他疑惑地问:“你要打造武器?要打仗?”
“磐石寨的位置不是很好,不安全。”天浩的话半真半假:“我得留意鹿族人,还得小心虎族人。另外还有豕族,那帮家伙脑子一根筋,很容易冲动……光寿大哥,我也不容易啊!”
“没说的,大家都是牛族兄弟,能帮的我一定帮。”光寿心中大定,以矿石作为交换条件完全可以接受,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这边占了便宜。
毕竟矿石不要钱,只要花力气就有,而且数量庞大,要多少有多少。
粮食就不一样了。就说鸡蛋吧!山源寨也养着鸡,可那些该死的步行鸟就是不下蛋,而且越来越胖,真正是惹人眼馋。到最后,干脆一刀宰了扔进锅里炖汤。
“那就说定了,以后咱们就按照今天谈好的价格交易。我出粮食,光寿大哥你这边负责提供矿石。”
所有人都对谈判结果感到满意,无论山源寨的祭司还是管事,都与光寿看法一致。
房间里的气氛很快变得热络,天浩也趁机转移话题。
“光寿大哥,其实这次来,我还有一个额外的请求。”
正在兴头上的光寿毫不在意,大手一挥:“都是牛族兄弟,尽管说!”
“我大哥看中了贵寨的一个姑娘,希望光寿大哥你能成全。”
……
天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阿莉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你……是你?”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实,阿莉怀疑自己一定是晒多了太阳,脑子有些发晕。
“是我。”身材高大的天峰毫不顾忌周围的眼睛,直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我来娶你。”
……
有光寿这个寨子头领出面,事情就容易得多。
阿莉的父亲叫做有禄,他对这桩头领介绍的婚事感到愕然。意外是肯定的,当着寨里巫师和管事的面,他满脸微笑喏喏应和。等到这些人离开,家里只剩下自己,他立刻变得脸色阴沉,怒不可遏。
阿莉直到晚上也没有回家。有禄按照管事的指点,找到天浩等人休息的屋子。他一眼就看到与天峰坐在一起的女儿。
这里毕竟是山源寨,就算得到头领光寿的允许,也断然没有直接把阿莉不声不响带走的道理。天浩拦住想要往里闯的有禄,拉着他在火塘边坐下,乐呵呵地东拉西扯,就这样不着边际东扯西拉吹了一个多钟头,这才回归原位,谈起了两边的婚事。
“阿莉是我大哥看中的女人,所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件事情你们头领已经答应了,所以别再跟我说什么不同意。”
“呵呵,你说阿莉已经许给别人了?那你说说对方是谁?把他叫过来咱们好好谈谈。”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老东西,别他1吗的给脸不要脸,老子耐着性子跟你说这么多是给你面子。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们头领打个招呼,把你全家当猪一样卖掉?”
“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
天浩其实没想过要这么强硬。结婚是一件好事,能够得到双方长辈祝福才好。来的时候,他从平俊那里了解过情况,表面上的事情知道一些,暗地里的私密也在查找。就目前来说,总体算是不错:阿莉愿意与天峰结婚,愿意跟着他永远离开这个寨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禄终于明白,单凭自己个人意志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他退而求其次,其实也是他一开始的真正目的。
“那行,就照你们说的办。可是有一点,这彩礼是无论如何也必须给的!”老头说得恶狠狠,火光映照的面孔凸显狰狞。
他的要求在天浩意料之中。
接下来长达半个多钟头的时间,人们都在听着有禄口沫四溅说着彩礼品种和数量。
鱼干一百公斤。
精面五百公斤。
五头巨角鹿。
五头野猪。
一百公斤盐。
五十匹上好的布料……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一百多项。有禄很精明,他把各种日常用具也算了进去,包括陶盆、火钳、碗筷、柴刀……当然,他没有忘记苹果酒和奶酪。这两种东西是磐石寨出产的新货,有禄也是刚从寨子管事和祭司那里打听到。他很贪心,两种东西张口就是各要一百公斤。
“你他1吗的以为你是谁啊?”对于这种人,天浩说话从不客气:“要换了在磐石寨,老子直接一刀把你剁了。”
年迈的有禄属于那种为了钱甘愿放弃一切的疯子。他扯着嗓子嚎丧:“那是我闺女,整个山源寨最漂亮的女人。”
“那你自己留着吧!”天浩耸了耸肩膀:“我大哥不要了。哼!以他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拉锯战持续了很久。
很多山源寨的村民跑过来围观。
有禄脸皮很厚,他靠着这招无往不利。但是他很快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头领比自己更不要脸。好话歹话说尽,对方就是油盐不进。无奈,最后只能在之前提出各种物品的基础上把数量降低一半,好不容易才把彩礼敲定下来。
夜深了,有禄骂骂咧咧慢慢走回自己居住的小屋。
远处,山源寨头领光寿与寨里的祭司巫成站在黑暗阴影里看着。等到四周的人群散去,一片死寂,正值壮年的光寿才“噗嗤”一声低笑着,摇摇头:“有禄这家伙,这次的亏是吃定了。”
巫成虽然上了年纪,眼睛却保养得不错,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手指轻轻拈着下巴上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有禄该不是得罪磐石寨的人了吧?我看这次阿浩过来不仅仅只是跟咱们谈生意那么简单。说不定……”
“这是肯定的。”光寿是旁观者清,阿莉的事情多少也有耳闻。他打断了巫成的话:“明摆着,阿浩这是下了个套让有禄自己往里钻。你想想,阿浩好歹也是一寨之主,磐石寨现在比过去好多了,上上下下几千号人,还有今天他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别说是咱们寨子里没有,就算赤蹄城和雷角城也不见得经常能有卖的。”
“这不应该啊!”巫成觉得很疑惑:“有禄的确是贪财,可他胆子很小。当然,在阿莉的婚事上,有禄做得很不地道。现在今非昔比,娶亲的又是阿浩大哥,其实事情根本用不着这么复杂,以他头领的身份,直接跟咱们说一声,肯定会把阿莉风风光光嫁过去。至于彩礼……随便意思一下也就行了。”
“所以我才说有禄这次肯定完蛋了。不过,我现在还看不出来阿浩究竟想干什么。”光寿双臂交叉横抱在胸前,对此非常笃定:“管他呢!我也不喜欢有禄这个家伙,要不是咱们寨子里这几年不缺粮,我早就把他卖掉,让他趁早滚蛋。说起来,这次算是阿浩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
祭司巫成毕竟要比光寿看得长远:“我是担心有人在背后说闲话。阿浩毕竟是磐石寨的人。”
“想说就让他们说吧!”光寿对此并不在意:“每天都是肉和饼子,总得弄点儿别的东西换换口味。何况阿浩的要价不高,咱们附近的山里到处都是矿石。这种事情也就是磐石寨了,要换了其他人,恐怕咱们白给都不要。”
一切都是利益。在赚头丰厚的前提下,没有什么不能商量。何况在光寿看来,区区一个有禄,再加上一个阿莉,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与磐石寨之间合作长远的生意。
谁说野蛮人没有脑子?
……
今年冬天没有提前,秋老虎牢牢占据着这个世界,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消退。
磐石寨的人又来过两次,喜欢唱歌的老太婆桂花也在其中。天浩很大方,也很守信。除了与山源寨进行第一次物资交换,还给望眼欲穿的有禄带来了彩礼。谈妥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天浩在这方面做足了准备。他造出了很大的声势,整个山源寨所有人都知道阿莉嫁给了磐石寨首领的大哥。那是个好男人,百人首,忠厚老实,高大英俊。
送来彩礼的那天,整个山源寨都轰动了。尤其是寨子里正值婚龄的女人们,她们看着天峰,眼睛几乎死死黏在他身上,明里暗里都在嫉妒阿莉嫁了个好的。
已有丈夫的妇女和老太婆们同样也在嫉妒。她们更加看重丰厚的彩礼。不夸张的说,这些东西足够撑起一个百人规模的小型村寨。看着几乎被乐疯的有禄,婆娘们一个个都在冷笑,酸酸的撮着牙花子。
贪婪的人永远不会满足。收下这笔数量庞大的彩礼,有禄仍嫌不够。他拉着天峰的手一个劲儿说着自己养育阿莉的艰难,嚷嚷着女儿出嫁就没人给自己养老。天峰对此只能保持沉默,倒是天浩在旁边微笑着连连点头,像傻子一样不断附和。
山里天冷了就不方便走远路,天峰没有耽误时间,磐石寨的人很快再次来到山源寨。这一次,是真正的迎娶。
老太婆桂花带着几十个女人一起过来。作为天浩选定的陪同,她与另外五个差不多同样年龄的老妇为首,还有三十多个年轻女子在旁边帮衬。当天峰在阿莉家中进行各种婚娶程序的时候,天浩与天狂等人坐在一边旁观,以桂花为首的几个老太婆发挥她们的长处,很快在山源寨掀起了一波新的舆论。
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次,桂花对山源寨已经非常熟悉。她在这里交了不少朋友。这个世界尊老爱幼的理念远不如文明时代那么深入人心,崇拜力量的野蛮人对于一个老妇也不会特别提防。她像幽灵一样在山源寨窜来窜去,只要看到女人就亲热地靠上去,发挥她唠唠叨叨的特点,巧舌如簧,很快就把对方说得晕晕乎乎,好感大增。
上了年纪,而且还是一个喜欢八卦,善与别人交流思想的女人。
桂花很快成为了山源寨备受欢迎的客人。天峰迎亲需要很长时间,按照天浩的示意,桂花这段时间亲手调教了几个老太婆,虽说达不到她那种短短几分钟内依靠舌头就能让听者改变对某件事看法的恐怖程度,却也差距不大。
第一百二五节 吝啬鬼
“阿莉他爹是个混子,这哪儿是嫁女儿?分明是把阿莉卖掉。”
“那么多的彩礼,足够几十户人家吃上好几年。阿莉是个寡妇又怎么样?只要男人喜欢就没问题。二嫁?没事儿的,那是我们磐石寨头领的大哥,人家照样风风光光嫁过去。”
“阿莉真有福气,那么好的男人,还能出得起那么多彩礼,这要换了是别人还真不行。”
平林寨的人来了。
漳浦寨的人来了。
庆元寨的人也来了。
场面很大,贺喜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天浩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消息放了出去,广胜和建平现在以他为尊,婚庆方面自然是给足了面子。
人多,嘴就杂。
一群在体能与战斗方面不会造成威胁老太婆很容易接近别人。嘈杂的议论在不知不觉中转换着话题,很快从“彩礼”变成了“嫁妆”。
“人家迎娶阿莉给了那么多的彩礼,有禄给女儿的嫁妆一定很多吧?”
“就是,就算没有彩礼的大部分,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说得过去。”
“阿莉是个有福气的。还没过门就被男人疼,他爹有禄看上去也是个好的,我估计这嫁妆的分量可不会少,肯定跟男方送过来的彩礼差不多。”
所有这些议论统统都是出自山源寨以外的人之口。很乱,人很多,根本无法分清究竟是谁先带歪了话题。但这种议论并无恶意,纯粹就是对这桩婚事发表意见。山源寨的位置相对封闭,平时走动的人不多,寨子里很少有像今天这么热闹的时候,何况结婚是喜事,谁也不会存心给谁难堪下不了台……所以没有插话,知晓内情的山源寨村民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用复杂的眼光和心态关注着事情发展。
其中,也有几分隐隐的期待。
阿莉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从天峰走进来迎亲的时候,她就一直跟在这个男人身边,一秒钟也没有分开过。她生怕这是个梦,必须时刻与天峰在一起才不会醒来。否则现实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火光一灭,世界永远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天浩看看差不多,微笑着挥了挥手,让迎亲的队伍改变方向,回家。
刚走出阿莉家的大门,只见旭坤急匆匆从对面跑来,凑集天浩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瞬间脸色骤变。
“大家先等等。”
天浩神色一片阴沉,转过身,大步走到阿莉的父亲有禄面前,嗓音洪亮,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听见:“你为什么不给阿莉嫁妆?”
这话问得很直接,现场所有人不约而同闭上嘴,一片沉默。无数双眼睛从不同方向看着有禄,讥讽、嘲笑、怜悯、冷漠、幸灾乐祸……
“我怎么没给嫁妆?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有禄像是被重重一脚踩住尾巴的猫,不顾一切尖叫起来。他小跑着冲到阿莉面前,一把扯下她背在肩上的包袱,当着所有人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兽皮袄子,献宝似地在空中高举,用力扬了扬:“喏,看到没有,谁说的我没给她嫁妆?这是什么?”
皮袄颜色很杂,黑灰与白色相间,看得出来是用好几张兔皮拼凑缝合而成。
天浩睁大双眼,显然被这件皮袄的出现震慑住。他张开嘴,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喉咙,表情和话语节奏都有些迟疑:“……这个……你说这个就是给阿莉的嫁妆?”
“是啊!”有禄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只有这个?”天浩再次加重语气:“只有这一件皮袄?”
“是啊!”有禄的思维明显异于常人,脸上全是诚实,毫无遮掩。
山源寨头领光寿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不由得低下头,带着几分羞惭与好笑,慢慢用手捂住了脸。
周围迅速传来低沉密集的“嗡嗡”声,就像成群结队的马蜂在空中飞舞。
那是无数人在低声议论。
音量越来越大。很快,人们不再遮掩,各种议论也变得足以让旁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莉他爹怕是穷疯了吧!女儿出嫁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只给一件破皮袄做嫁妆?”
“你不知道,有禄从来就是这个脾气。以前阿莉嫁人的时候,他爹也是找男方要了一大堆东西,嫁妆随便用几斤肉干就打发了。他平时在寨子里就喜欢占便宜,我们都知道他是个贪的,可是没想到他这么贪。”
“要我说,这就太过分了。人家磐石寨送来那么多彩礼,有禄家里都放不下。阿莉是他亲生女儿啊!他自己心狠也就罢了,可他多少得给男方点儿面子,这样搞……他就不怕以后人家来找他的麻烦?”
笑意从天浩脸上彻底消失,他站在原地没有挪动,目光彻底变得冰冷。
“今天是我大哥成亲……你给我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抬起手,指着有禄的额头,仿佛指尖就是匕首,足以将对面那颗丑陋的头颅活活刺穿。
有禄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做的不地道,他心里有些发慌,却也有着足够的底气。往旁边移了半步,他避开天浩的指尖,扯着嗓子很不高兴地叫道:“都说了那是我女儿,给多少东西得我愿意。一件皮袄怎么了?不想要就拿回来。”
“你觉得我很好欺负吗?”天浩的胸口在不断起伏,猛然从肺部呼出的空气带动着强化声带发成炸雷般的咆哮:“你找我要了那么多东西……彩礼……规矩很重要,既然我遵守,并且做在前面,为什么到了你这儿就要打个折扣?”
有禄有些畏惧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毕竟是一位寨子头领。可内心深处的贪婪彻底撵走了理智,他觉得今天是成亲的日子,对方就算火气再大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你搞清楚,给多少嫁妆是我这边说了算。”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有禄真是不要脸。”
“还好我爹不像他那样,否则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阿莉的陪嫁只有一件破皮袄,这实在是过分。”
天浩此刻的神情有些诡异。他嘴角向上弯曲,却没有笑,面部坚硬冰冷的线条表明他正在做出某种决定。
突然,他扬起手,冲着远处吼了一声:“光寿大哥!”
直接被人喊破的感觉很糟糕,光寿很想转身逃走,他第一次对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个位置看热闹的想法感到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带着讪讪的笑,慢慢走过来。
“今天是我大哥成亲的日子。说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天浩将双臂交叉横抱在胸前,神情冷峻:“要不你给我个主意,看看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你这让我很为难啊!”光寿不是傻瓜,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把整件事情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讪笑变成了微笑,他冲着天浩深深看了一眼,转过身,抬手拍了拍有禄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找人家要了那么多彩礼,才给这么点儿嫁妆……啧啧啧啧,有禄啊,不是我说你,阿莉可是你的女儿啊!”
有禄原本还有几分畏惧,光寿毕竟是自己的头领。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有禄感觉光寿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顿时有了挺起胸膛死硬到底的勇气:“那又怎么样?正因为她是我女儿,所以我说给多少就是多少。”
光寿转过身,背对着有禄,冲着天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也不多话,直接向前走了两步,对着有禄发出充满极度令人畏惧的凶狠威胁。
“行!你给我记住,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
结婚是一件喜事,尤其天峰身份特殊,他既是磐石寨的百人首,又是天浩的兄长。
几天好,迎亲队返回磐石寨,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庆典。
广胜带着平林寨的人过来贺喜,还有一大堆礼物。
建平的章浦寨虽然规模不大,却也同样送来很多东西。
天浩下令宰了几十头鹿,渔村那边送来了最新鲜的鱼,加上今年新酿的果子酒,每人都能得到一份美味的食物。
天峰感受着巨大的喜悦,同时也有些惴惴不安。他找到天浩:“老三,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了?排场实在太大了。”
“你是我大哥,要是连你结婚这种事情都不重视,还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天浩笑着宽慰道:“其实我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以后每年这个日子固定下来,成为咱们磐石寨的一个节日。当然,这次你结婚只是正好赶上,巧合而已。”
“节日?”天峰心里稍微安定,却并不理解天浩的说法。
“紧张忙碌了一年,总得给大伙一个休息释放的机会。”天浩认真地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粮食管够,咱们还有很多其它寨子没有的好东西。拿出一部分让大伙儿高兴高兴,来年才会有更高的干劲儿。这人啊,活着总得有个盼头。要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都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天峰慢慢咀嚼着这些话,真诚地向天浩说:“老三,谢谢你。”
“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谢的?”天浩伸手搂住天峰的肩膀,语气带上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感慨:“我们是兄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如果连我们彼此都不能信赖,彼此之间还要勾心斗角,那就真正是毫无意义了。”
……
一些不好的消息正在山源寨里悄然蔓延。
磐石寨那边取消与咱们谈定的交易了。
他们不要我们的矿石,拒绝供应鸡蛋、奶酪、鱼干和盐。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奶酪的味道非常好,山源寨的人也愿意用粮食换取鸡蛋。何况磐石寨产出的鱼干很好吃,吃腻了兽肉的人们都想要换换口味。
议论矛头很快指向了有禄。
越来越多的消息证明:磐石寨方面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就是因为有禄在阿莉的嫁妆上极其贪婪,触怒了天浩。
是啊!他可是磐石寨的头领。虽然他不能越权对身为山源寨成员的有禄实施惩罚,却可以中止两寨之间的交易,让其他人来承受这股愤怒。
尼玛的,凭什么?
有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激起了民愤。
刚开始,情况还没有变得特别严重。平时关系不错的熟人纷纷上门劝说,让有禄赶紧给阿莉补送一份嫁妆。其实磐石寨的年轻头领不难说话,何况人家给了你那么多彩礼,拿出一半送回去也很正常。
贪婪到极点的人,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狂妄与固执。
有禄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义正词严:“那是我的东西,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不缺奶酪,我也不缺鸡蛋。这些东西我都有,家里多着呢!
笼罩着整个山源寨的愤怒很快变成了狂怒。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人们很快聚集在一起,冲进有禄的家,抢走了所有的东西。
有禄被一群强壮的男人抓住,无数的拳头迎面而来,将他打得满脸鲜血。女人们没有制止,她们站在一旁冷笑,从阿莉这个冷酷无情父亲的遭遇联想到自己。老人们上了年纪,即便有几个想要发声制止,也不敢触怒大多数人,只能缩在一边保持沉默。
小孩子也插了进来。他们手里捧着捡来的石块,钻进人群缝隙,对准有禄狠狠地砸。
这是一种游戏,很大程度是看着大人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
打够了,有禄也变得奄奄一息。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砍下有禄的头,送到磐石寨那边给他们看看”的话。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
说不定这样做就能消除磐石寨年轻头领的愤怒,重新开启两寨之间的交易。
一把锋利的钢斧,一个足够强壮的男人,这就够了。
光寿仍然站在远处,看着密集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看着一个**上身的精壮汉子将有禄的脑袋高高举起。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阿浩……真的很聪明啊!”
第一百二六节 儿啊……
从一开始,光寿就觉得天浩在谋算什么。
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寨子,后来才发现是阿莉的父亲。
调查结果让光寿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天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就算有禄是阿莉的父亲,就算求取阿莉的天峰是天浩大哥,区区一个有禄,只要自己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人交给天浩处置,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看着远处那颗被人拿在手里在空中挥舞的血淋淋人头,光寿终于明白:这是天浩在展示实力。
不需要出动军队,两寨之间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因为矛盾纠纷爆发大规模武装械斗,只要轻轻松松一句话,一个决定,就能在山源寨里引发混乱。
有禄根本不重要。
彩礼和嫁妆只是一个借口。
想到这里,光寿有些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人生真正是白过了,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不懂,迷迷糊糊过了这么多天,直到现在才看清真正的内幕。
说起来,还是比较幸运的。
自己没有因为有禄是山源寨的人就与天浩翻脸。虽然山源寨规模比磐石寨大,可是从阿莉出嫁那天的情况来看,天浩的影响力已经波及其它寨子,如果数寨联盟,综合实力足以碾压山源寨。
想通了这一点,光寿苦笑着摇摇头,低声吩咐站在旁边的侍卫:“把消息传出去,让下面的人带上鸿禧的脑袋,一起送往磐石寨吧!”
女人们喜欢八卦并非毫无道理,很多事情就是通过口口相传让更多人知晓。
天狂是天浩的二哥,他喜欢一个叫做阿娇的女人,鸿禧是阿娇的父亲,也是一个与有禄没什么区别的吝啬鬼。青龙寨的管事昌茂去年娶了阿娇,鸿禧谋夺了女儿在赤蹄城的财产,在嫁妆上一毛不拔,结果阿娇婚后被暴怒的丈夫活活打死。
磐石寨的头领这次是有备而来,目的除了阿莉,暗地里就是瞄准鸿禧。
他要替天狂报仇。
天浩很孤独,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古代人。
他同时也很幸运。、
有兄弟,有妹妹,有家人。
如果连保护和维护他们都做不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阿依怀孕了。
天浩没有与阿依结婚。
其实他很愿意身边有个永远相伴的女人。放眼整个磐石寨,大概只有阿依算是符合文明时代审美观的女性。新奇古怪的择偶标准让所有人都迷惑不解,男人们都在纳闷阿依究竟有哪里好,能让天浩这个掌控大权的寨子头领念念不忘?女人们对此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人在暗地里赌咒发誓,认为阿依一定是走了邪门歪路,用了南方白人的邪恶巫术,用她丑陋的身体迷住了天浩的眼睛。
绩优股人人都喜欢,尤其是天浩这种年轻英俊聪明绝顶的家伙。说实话,担任寨子头领以来,他做得很不错。现在情况比以前孚松执政的时候好多了。人人都能吃饱,食物种类比过去更加丰富。尤其是今年全面施行包产到户,所有人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劳动**,除了约定上缴给寨子里的百分之三十,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存量也很可观。
阿浩是个好人。
阿浩很厉害。
阿浩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男人。
阿浩比寨子里所有男人加起来都要帅!
盲目崇拜是一种可怕的行为,会把普通人变成高高在上上的神。天浩的威严与影响力迅速在磐石寨铺开,甚至成为一些女人、老人和孩子平时闲聊时的英雄故事核心人物。
平俊在其中功不可没。他授意手下在磐石寨里里外外随时随地说起天浩主导的各项事务,以及对外寨的争端,与牡鹿族之间的战争……就像一部简化版本,单纯以口头形式流传的英雄史诗,让寨子里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有一个英明的头领,是他让我们吃饱穿暖,过上了好日子。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主导型思维麻醉。天浩对目前的效果非常满意,却怎么有没有想到,这会造成寨子里大部分未婚女性对自己产生了美丽幻想,同时也把阿依当做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结婚其实很简单。除了天浩自己,磐石寨里德高望重的人除了老祭司巫行,就是五百人首狩猎队长永钢。只要把他们俩约在一块,召集所有百人首,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当众砸碎一个土陶罐子,再用和好的稀泥将碎块重新拼合,勉强聚拢成完整的形态,野鸳鸯也就成为了合法夫妻。
天浩一直对“把罐子砸碎在拼起来”这个仪式过程赞叹不已。这是专属于野蛮人的智慧,更是他们对生活与现实的理解。夫妻总会吵架,敲敲打打与日常修补是维持婚姻的必要手段。即便是在文明时代,很多看似幸福美满的婚姻其实也有外人看不到的一面。总之一句话:只要在产生裂缝的位置用稀泥黏合,就能制止破裂。
他一直很忙,脑子里冒出结婚念头的时候,总是很不凑巧。与其它寨子的纠纷,鹿族人大举进攻,兄长天峰的婚事……等到诸事已定,有时间坐下来仔细思考,天浩又觉得结婚可能对自己目前的现状不太合适。
磐石寨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人口。
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人们吃饱,却不可能像单机游戏那样用作弊软件随意修改寨子里的人口数量。短期内的小目标是人口过万。然而放眼四周,与自己同一个部落的小型牛族村寨已被兼并得所剩无几。
平林寨与漳浦寨是不能动的。哪怕这两个寨子规模很小,人口数量尚未过千,却是值得信赖,对自己也言听计从的盟友。
天浩对并吞庆元寨的兴趣不大。益丰又老又固执,鹿族人入侵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寨子。他们现在的粮食缺口很大,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房屋过冬。周边区域就这么大,除了磐石、平林、漳浦三寨,益丰根本没有更好的求援对象。到时候,随便开出几个条件,三寨联盟轻轻松松就能将其瓜分。
天浩必须把三千名鹿族俘虏交出去。他们毕竟是外族,磐石寨短时间内无法消化这么多人。两族边境这么近,他们会想方设法逃跑,说不定还会导致大规模暴乱。无论任何一种,天浩都无法接受。
当然,可以用杀人的方法进行威慑。可那样只能是偶尔。人杀多了就会麻木,死者头颅对活人产生的震慑效果随之递减,由此产生的心理感受很快会变成厌恶、憎恨,以及越来越强的愤怒。
还是那句话:他们是外族人。若是数量少,磐石寨消化起来倒也不难。问题是三千名鹿族人太多,与其留在寨子里成为祸乱隐患,不如干脆交出去,给广胜和建平换取梦寐以求的姓氏,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不少实惠。
雷角城是部族主城,距离鹿族领地很远,防卫森严,鹿族俘虏就算想逃也没有太多机会。
忙,忙,忙。
婚事就这样一再延误。
阿依是个好女人,她从未抱怨,也从不对天浩提出过分的要求。
天浩没有起外心。他的审美理念三观极正,北方蛮族所谓的“美女”在他看来根本无法接受,所以他和阿依之间产生了极为默契的共鸣。
让阿依怀孕,是天浩从雷角城回来后作出的决定。
尽管自己苦心经营,现在的磐石寨堪比一座军事堡垒。但就地理位置来看,这里出于多个部族相互争夺的边缘地带。困扰寨子多年的粮食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就是安全。
这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为后盾。
这也正是天浩之所以向雷牛族长和国师要求建立骑兵的原因。
在北面接近高强度辐射区的深山里,天浩建立了一个秘密骑兵训练基地,由天狂负责管理。
带着手下的亲信侍卫,他又去了北边两次,仍然用食盐为诱饵的方法,捉到了四头变异迅猛龙,两头变异三角龙。
这些以基因复活的原始兽类体量巨大,人们很快摸索出一套“食盐加食物”的驯化模式。按照天浩的想法,未来的龙骑兵部队将按功能分为轻、重两部分。轻骑兵以迅猛龙为基础,负责远距离奔袭、骚扰、追击……重骑兵全部以三角龙组建,它们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坦克,超过二十米的巨大身形,加上全钢板覆盖的厚重盔甲,足以碾压一切。
“**蒸汽压路机”,这是天浩给它们下的定义。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捕捉。
天狂把手下的猎人小队散出去好几个,他们在山脉北面发现了更大规模的三角龙和迅猛龙群体。可无论是其中任何一种,都对这些擅自侵入领地的野蛮人表现出强烈攻击意识总共有七名猎人被杀,他们要么被暴怒的三角龙踩成肉酱,要么被蜂拥而来的迅猛龙当场撕碎,分而食之。
只有被天浩用食盐亲自“诱骗”过来的原始异兽,才会表现出令人难以想象的温顺。那种感觉很特殊,就像被英俊男人迷乱了逻辑思维的花痴,不顾一切跟着他走,心甘情愿被人套上鞍辔,装上钢甲,老老实实成为野蛮人的坐骑。
在别人看来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天浩自己却心知肚明。这应该是文明时代基因修复工程相互融合所导致。他听说过这个项目:以渡渡鸟为例,基因复活和修复必须以人工模式进行。简单来说,就是利用基因造出一只活的渡渡鸟,考虑到目前环境与该灭绝物种的日常食谱,前期必须由人工饲养才能验证并完成一系列信息收集工作。因此,在复活该物种的同时,它的基因片段也经过修改,掺入了一些特殊成分,使它们对人类(不是大范围涵盖,而是针对日常饲养与研究人员)产生本能的亲近感。
“老嬷嬷”也说过,天浩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原始异兽近距离沟通的人类。
凡事皆有两面。
从正面看,这是好事:只要天浩活着,龙骑兵部队就不存在原始异兽混乱、逃跑之类的问题。
从反面看,他会被活活累死。因为所有捕捉工作都必须由他亲自完成,任何人无法代替。
所以天浩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孩子。
这是一种没有依据,单凭想象为基础的推演。
基因特性可以遗传,只要是自己的血脉后裔,应该具有相同的细胞特征。
我需要一个专职的原始异兽捕捉人。无论儿子还是女儿,他们都可以担任这个职务。
所以阿依必须怀孕,必须尽快把孩子生下来,让他长大。
这是个秘密,天浩对谁都没有说过。
因为事情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假如基因遗传特征没能发挥作用,派出去捕捉原始异兽的孩子被迅猛龙当做点心吃掉。
天浩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
吃了就吃了吧,反正我是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这种时候讲不了什么亲情。
毕竟,我也很难啊!
……
如果从太空俯瞰,会发现北方蛮族各部占据的位置像个梳子。款式复古,整体呈厚月牙形状的那种。其中,牛族占据了梳子最上端的横排握柄,一根根与此连接的梳齿轮则是鹿族、虎族、狮族、豕族……细密狭长的梳齿其实并不整齐,它们在各自各自排列的末端开始膨胀,形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部族领地。
接近崮山寨的时候,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恶臭,天浩不得不用手掩住鼻孔。然而臭味是如此浓烈,他被迫接连不断松手呼吸,氧气与甲烷混合的可怕味道冲击着大脑,嗅觉神经很快变得麻木。等到走进崮山寨的大门,越过寨墙,天浩及其手下的侍卫已经失去正常的嗅感,恶臭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已经大幅度降低。
按照天浩的命令,身为情报头子的平俊向南面所有蛮族部落都派出了使者。
鹿族、虎族、狮族、豕族……一个不漏。
第一百二七节 豕族
使者的任务很简单:以送礼为名义进行联络,就双方贸易及安全等问题进行协商。
任务本身难度不大,使者的权力有限,只能就问题表面进行初谈。这是一种试探,天浩收到了预料中的效果,至少各部族对自己的态度大体有所了解。
鹿庆西正朝着疯子兼弑父者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估计用不了多久,现任牡鹿王鹿庆元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磐石寨有很大机会从中插上一手,挖取利益蛋糕上最大的份额。
虎族不冷不热,他们并不拒绝双方贸易往来,也愿意在商品清单上列出“战马”这个分项。不过从各方面反馈的情报来看,虎族在玩弄文字游戏方面很有一套,他们经常偷换概念,将马匹种类与实际能力混淆,而且这些马价格昂贵,其中没有一匹公马,绝不给你一点点自由繁殖的可能。
狮族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们最大宗的贸易品是粮食,主要为两种:玉米面、干薯块。后者是去皮后切块晒干的马铃薯,味道一般,价位在蛮族各类粮食货品居于中间价位,排在稻米和面粉之后,却胜在量大。
狮族强硬的贸易态度据说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他们拒绝降低粮食价格,哪怕购买量再大也是如此。一句话:爱买买,不买滚,没得商量。
最容易打交道的是豕族。
站在崮山寨寨墙内部的豕族卫兵非常强壮。他们的平均身高约为三米,最重要是壮实。
那其实就是一头猪以双腿站立的姿势。豕族人的腿脚长度比其它部族成员略短,肥大的腹部致使这种区别更加明显。他们的四肢肌肉非常发达,尤其是大腿,粗圆的尺寸堪称恐怖,而且体表浓密多毛,散发出刺鼻的体味。
他们的五官与人类有着显著区别。粗大的鼻孔和外凸獠牙是最大面部特征。鼻梁从中部开始凹陷,鼻翼在向上翘起鼻尖的带动下,使鼻孔被拉伸出很大的半径。成年人约为三厘米,甚至四厘米。
从唇部外凸的獠牙使他们看起来像怪物。这种怪异的畸形牙齿并不影响进食。天浩曾经在雷角城见过一颗豕族人的头骨,两颗巨大的獠牙其实是犬齿产生了变异。据天浩猜测,这种变异应该有两方面原因:首先当然是受到高浓度辐射环境影响,其次可能是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各种灾难频发,基地电脑在程序紊乱情况下对冷藏精子库重复启动导致的基因混淆所致。
文明时代的人类灭绝,机器在自动程序控制下操作。监控设备大量损毁,基因库也难以幸免。两种,甚至是多种以上的基因混淆在所难免。
猪与人类的很多生活习性相同,食谱区别也不大。
这只是天浩的猜测,他没有证据。当然,如果前往位于北部山区的废弃基地,与“老嬷嬷”好好聊聊,说不定可以得到某些线索以印证。
这样做的意义不大。豕族保持这样的身体形态千百年,他们自己已经习惯,其它部族也完全接受,所以没必要另生事端。
整个崮山寨弥漫着浓烈的臭味。走进寨子,到处遍布大量的粪便,就像天浩尚未苏醒前的磐石寨。但更多的气味来源于人体,天知道这些体格高大,基础外形与猪极其类似的家伙到底会不会洗澡?还是为了响应文明时代的节约用水号召,从不刷牙,也不洗脸?
走进会客大厅,天浩见到了崮山寨的头领黑齿。
与其说他是一个高大强壮的蛮族男子,不如说是一头巨大化的猪。进入发育期的天浩身高不断增加,现在已经超过三米,但黑齿比他还要高出一头。他腆着肚子,穿着一件兽皮坎肩,盘膝坐在火塘前。两条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全是黑毛,浓密的毛发从头顶向下,沿着脖颈分布。乍看上去,就像没怎么修剪过超长型的莫西干发式。
“欢迎,我的兄弟。”黑齿的笑声有些空洞,这是因为獠牙所导致,嘴唇无法合拢。
天浩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黑齿大哥很魁梧啊!”
这句话是重点,黑齿对此非常满意,他笑得很开心,神情也颇为自傲:“我们豕族一直以来都是守护锁龙关的主力。几百年了,从我们的老祖宗开始,豕族人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重步兵。”
他们有着惊人的巨力,可以穿戴比其它部族更坚固的重型盔甲。短粗有力的腿脚虽然降低了行动速度,却胜在平稳耐久。在蛮族历史上,以豕族为主构筑的重盾战阵从未有过被南方白人击穿的记录。
“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天浩微笑着挥了挥手,侍卫们立刻接下背包,拿出一件件准备好的礼物。
都是磐石寨出产的各种东西。
微笑在天浩脸上一直没有断过。他看着黑齿拿起一块鱼干,凑到鼻孔下面使劲儿地闻着,对散发出来的淡淡腥味很满意,甚至有种瘾君子闻到烟草燃烧气味的强烈刺激效果。
他粗壮的胳膊尺度惊人,微颤之下,黑黝黝的皮肤表面泛起一层淡淡波纹。
“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奶酪很快引起了黑齿的主意,他不断舔着嘴唇,肥厚的粉色舌头若隐若现,连续吞咽喉咙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频率也比之前快了很多。有好几次,天浩清清楚楚听见黑齿吸溜口水的声音。他满脸都是馋样,眼睛也越瞪越大。
天浩笑着拔出小刀,切下一块奶酪递过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奶酪,黑齿大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切下来的奶酪不大,两厘米见方,与黑齿宽度超过十五公分的大嘴比起来,也就相当于一颗牙齿的体积。
看得出来黑齿很犹豫,他右手向前伸出,想要接住天浩递过来的奶酪,但他有些迟疑,动作僵硬,舌头舔嘴唇的频率比刚才更高,速度也更快。
忽然,他干脆把手缩了回来,左手死死抓住右手腕,用力按在肥厚的肚皮上。仿佛那是一个随时可能溜掉的精灵,必须用这种方法才能将其牢牢束缚。
“……那个……阿浩兄弟,我看你也很有诚意……嗯,这样吧!咱们之间就别那么客套了,有什么就说什么。”黑齿说这些话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摆在面前的各种食物,尤其是那块香气浓郁的奶酪。
天浩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那好吧!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需要人。”
黑齿表情变得相对正式,但算不上严肃:“嗯,你想要多少?”
天浩竖起两根手指:“两百人,男女不限。”
黑齿感觉有些意外,惊讶的目光在眼睛里闪掠着:“……那个,女的也要?”
温和的笑容重新出现在天浩脸上:“现在天冷,磐石寨的燃料不够,我需要足够的人帮着挖泥炭。男的女的随便,只要有力气就行。”
黑齿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紧张。笑容挤压着他的面部肌肉,皮肤在鼻翼两边向上堆积:“原来是这样……呵呵!没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这酬劳方面……”
话未说完,已经被天浩打断:“黑齿大哥不用担心,酬劳方面绝对没有问题。我知道你们崮山寨的规矩,就按每个人日常口粮的两倍来算吧!”
房间里瞬间陷入沉默。
黑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天浩,仿佛对面坐着一个陌生人,一头从异界穿越过来的妖怪。
“……两……两倍?”他结结巴巴,眨眼睛的速度明显高于正常:“你确定?”
天浩的声音和笑容都有着令人宽慰的特殊魔力:“磐石寨与崮山寨之间不算远,来回一趟很容易。要是黑齿大哥不相信的话,欢迎随时去我那儿看看。再说了,咱们之间谈好的事情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过,这得由祭司见证,签约以后才能执行。”
“对……对对……你说的没错。”黑齿连忙点头,紧张变成了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是得定下来,我都差点儿忘了还有签约这档子事。那个……阿浩你等会儿,我这就让人去把祭司叫过来。”
签约很简单,祭司在泥版上留下双方名字,专门拿出一张小型兽皮注明各种细节。当然,还少不了最后的签名画押,留下指印。
……
事情谈妥,一行人离开崮山寨。
长林有些不太放心,他一路上好几次转身,朝着远处逐渐缩小的崮山寨方向不断张望。最后,干脆直接跑到天浩旁边,很是担忧地边走边说:“头领,咱们寨子里的人其实够用,你为什么要从崮山寨这边雇人呢?”
路上的积雪很薄,走起来很轻松,天浩脚步沉稳:“因为他们是豕族。”
豕族是北方蛮族各部落当中最为特殊的一支。他们外形丑陋,力大无比,却没有任何专属技能。
牛族精于锻造,鹿族擅长纺织,虎族拥用最大的骑兵部队,狮族的粮食产量与储备连年稳居诸部落第一,鹰族制造弓箭的技术独步天下,而且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唯独豕族是个例外。
粗笨愚昧的他们只有力气。
豕族是所有北方蛮族部落最大的雇佣兵来源。
在野蛮人当中,豕族的地位不高。他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吃苦耐劳,为了填饱肚子,愿意做任何事情。
以每日所需的口粮为标准进行雇佣,是通行于所有豕族部落的规矩。简单来说:只要你能够拿出可供一名豕族人当天吃饱的食物,那么他今天就属于你。
豕族对“工作”的定义涵盖很广,其中就包括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但这种事情的发生概率非常小,微乎其微……豕族女子强壮丑陋的外形源自祖先,尽管野蛮人的审美观很大程度上产生了偏差,却没有任何人愿意主动与豕族女性发生关系。
当然,战士的雇佣价格会高一些。通常是在日供口粮的基础上增加百分之五十,或者一倍。
千万不要以为这个价钱偏低。豕族人从来就以巨量的胃口而闻名。他们很能吃,遗传基因具体来自家猪还是野猪?这个问题已经无法找到答案。他们的消化能力极强,虽说从不挑剔食物种类,数量却多得吓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们需要大量的泥炭。寨子里所有房间都需要供暖,还有牧场和渔场,都需要储备足够的燃料。咱们寨子里的人就那么多,分散在各处,大家都有任务,想要尽快达到目的有所产出,就必须把一部分工作让出去。下矿井挖泥炭这种事情很简单,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有够多的产出。”
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天浩裹紧了身上的皮袍。他叹了口气:“豕族人的日子有不好过啊!你看看黑齿,堂堂一寨头领,崮山寨也算是人口过千的规模,他穿的那件皮袍连袖子都没有,还有我拿出奶酪的时候,他当时的样子……我估计他从昨天就没吃过东西,一直饿着。”
记忆画面在长林的脑海里被一张张翻出,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发现了。他们看起来很强壮,但很多都是装出来的。他们似乎是粮食不够,吃不饱。”
“你也看出来了?”天浩轻笑道:“我们不缺粮,用粮食雇上几百个豕族人帮着挖泥炭,这桩生意其实很划得来。”
长林微微点头,他随即皱起眉头:“但你没必要一下子给出去那么多啊!两倍的口粮,这个价钱显然是高了。”
“是高了点儿,但从长远来看,是一种必须的投资。”部分专有名词长林听不懂,天浩耐心地详细解释:“我们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问题很多。鹿族、虎族、狮族……磐石寨距离赤蹄城很远,遇到紧急情况求援得花上好几天时间。如果能拉拢崮山寨,相当于从豕族那里得到帮助。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就行。”
第一百二八节 大胃王
恍然大悟的长林对此很是佩服:“头领,你考虑的真全面。”
天浩淡淡地笑了:“我这次之所以把你带出来,就是想让你多一些经历,多一些见识。磐石寨的规模肯定会越来越大,需要管理的人员和事情也会越来越多。我还是十人首的时候你就开始跟随,我得让你学会更多的东西。以后,你也会成为一寨头领,单独处理这些问题。”
……
崮山寨。
曲齿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兄长黑齿低头盯着摆在他面前的那些东西,嘴唇微张,正在发呆。
“大哥。”曲齿疑惑地轻唤了一声,把沉浸在混乱思维深处的黑齿拉回了现实。
他用舌头飞快舔了一下快要从嘴角溢出的口水,以极强的意志力牢牢压制着饥饿感,宽大肥厚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抬起头:“你来了……呵……那个,这是磐石寨头领刚送来的礼物。阿曲你来的正好,都拿出去,给大伙儿分了吧!”
“钢牙”部的豕族人取名都会带上一个“齿”字。曲齿的名字有些特殊,他不喜欢父亲给自己起了“龋齿”这个名字,无奈之下,只能向聪慧的祭司求助,另外选了一个同音的“曲”字。
曲齿的个头比黑齿更高,却没有后者看起来那么胖。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准确,黑齿所谓的“胖”,其实是身体宽度。这是所有豕族人最大的外表特征,他们的外形无法改变,皮下脂肪厚度比其它蛮族多得多。可无论再怎么肥胖的身体,也必须有充足的食物摄入才能确保营养和健康。
黑齿看起来体量巨大,其实从入冬以来,他每天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看着摆在地板上的各种食物,曲齿有些犹豫,他踌躇了一会儿,迟疑道:“……大哥,这……”
黑齿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憨厚,挥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都拿走,快去吧!”
曲齿从外面叫来两名侍卫,房间里很快空了。看着光秃秃的地板,闻着残留在空气中的食物香气,曲齿深深皱紧眉头。
“大哥,你觉得磐石寨那些牛族人……他们开给咱们的价钱,是真的吗?”
双份口粮,这让曲齿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不管真真假假都得去了才知道。”黑齿拿起摆在旁边的水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壶烧开后放凉的温水。壶的体积很大,正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一下子喝这么多水。
“别喝了。”曲齿劝道:“喝水不顶饿,我还是让人给你拿点儿吃的来吧!”
壮硕的黑齿放下水壶,打了个充满水汽的饱嗝,粗大的手掌轻抚着肚皮,发出“晃荡晃荡”的响声。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豕族人的外形虽然特别,性子却不懒惰。
崮山寨没有懒汉。偷懒的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非但不会得到分配的食物,还会被其他人瓜分。
制约寨子发展的最大问题是粮食产量,还有人均饭量。
以孚松执政的磐石寨时期为例,同样种麦子,耕地面积也差不多,但基本上差别不大的小麦产量能养活一千名牛族人,却无法养活一千名豕族人。
他们的胃口实在太大了。
磐石寨缺粮的情况在天浩成为头领后得到显著改善,包产到户激发着人们更加强烈的生产积极性。天浩下令在磐石寨强制实施公共卫生计划,得到了大量肥料。从最初的怀疑到现在心甘情愿接受,人们亲眼目睹了粮食亩产增加幅度达到百分之十,而且这个数字预计在明年还会略有上浮。
野蛮人对粮食的理解比文明时代更加深刻。“八五粉”之类的精白面对他们来说相当于神话,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脱去大量麦麸的精细化行为。豕族在这方面做得更加彻底,他们甚至连坚硬的麦粒外壳都不愿意丢弃,集中起来,用石磨碾碎,与粗制面粉混合,成为一种极其粗糙,令人难以下咽的粮食。
在所有北方蛮族当中,豕族的食物概念最广泛。
春天,他们会把寨子周边的所有野菜采掘一空。
夏天,日常口粮必须添加三分之一的树叶。他们成群结队上山采摘树叶,嫩枝上的部分全部撸光,叶片洗净,放在大锅里用沸水汆过,捞起沥干水分,按照比例掺入粗麦面,捏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团子。无论老人还是儿童,都用这种东西果脯。
炎热时节的好处在于大量昆虫繁殖。蝗虫最好吃,它们个头大,一个个抓来以后穿在竹签上,烤熟后撒上盐,香脆的口感令人无法停下嘴。肥胖洁白的蛾类幼虫在树叶之间蠕动,将它们捣碎,加上少许酸橙汁,黏烂的感觉很像肉酱。蝼蛄和天牛吃起来有点儿费事,必须把它们坚硬扎嘴的外壳和脚肢摘掉,然后才能放在火上烘烤。
虫子对豕族人来说是如此重要,捕捉工作通常交给老人与孩子负责。几百只虫子密密麻麻装在土陶罐里,看着就令人觉得头皮发麻。豕族人在这方面很有一套,他们往往会盖紧罐子,整个架在火上烧。只要掌握火候,就不会焦糊。半熟的虫子倒出来再逐一清理,剔除不能吃的部分,剩下的用土碗装上,撒上盐,按照各家人口平均分配。
秋天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几乎所有膨大化的植物根茎都被饥饿的豕族人列入采集范围。尤其是芋头和木薯,它们淀粉含量极高的根部成为难得的美食。吃法很简单,或蒸或煮,或烤或炒……最后一种吃法在豕族人看来很奢侈,那需要大量的油,而且有着很强的饱腹感。
死神用饥饿统治着整个冬天。寒冷的天气会加剧体内热量消耗,最好的过冬办法就是呆在家里,减少外出活动几率。
各部族周边环境不同,崮山寨的豕族人每年秋天都会组织大规模狩猎,捕获的猎物却不多,聊胜于无。
用文明时代的眼光来看,豕族人的居住环境极其恶劣,生活习惯也毫无卫生可言。他们体内携带有大量寄生虫,人均寿命也不长,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挣扎。
黑齿是一个好头领。
他宁愿用水灌饱自己空瘪的肚子,也不愿意额外占据更多的食物份额。
“等会儿你就带着人去吧!”肚子里灌满了水的感觉并不舒服,黑齿觉得自己很重,沉甸甸的坐着不想起来,勉强削弱了胃里火烧火燎的酸灼,脑子却一片混沌,就连视线也变得有些灰暗。
曲齿有些意外:“今天就去?大哥,你们不是谈好了后天才出发的吗?”
黑齿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还是早点儿去吧!咱们的粮食不多……说实话,磐石寨的牛族人还是很不错的。很少有人愿意在冬天雇咱们帮着做事,何况他们给的价钱也不低。那个……你多带几个人,早点儿去吧!”
同一句话,他重复了好几遍。
曲齿默默地点点头,对着黑齿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他能理解黑齿的想法。
虽说磐石寨与崮山寨两边已经谈妥相关事宜,但早几天派人过去不算违约。黑齿耍了点儿小伎俩,磐石寨那边就得多供应几天这些人的吃喝。
这实属无奈之举。
磐石寨的情况肯定比崮山寨好,就算不能给这些提前过去的人吃饱,至少也会供应一半的口粮吧!
哪怕再少一些,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对崮山寨饥肠辘辘的豕族人来说,也是非常值得期待。
站在屋子外面,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曲齿神情冷肃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是个可怕的饥饿时节。
……
崮山寨的人来得很快,数量也超过了双方约定的数字,足足多达二百八十六个人。
收到消息的时候,天浩愣住了。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跟着报信的长风一起,急匆匆赶到位于寨子外围的临时安置区。
有着超过三米以上巨大身材的曲齿脸上堆着笑,他躬着腰,尽量缩短自己的身量,以求高度尽可能与天浩齐平,甚至更低。这种谦恭到极点,甚至带有相当谄媚成分的做派,曲齿通过无数惨痛教训中被迫做出的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单凭勇敢和力量就能傲视一切。只要拥有海量的物资,用最简单的粮食,就能让最勇猛的战士老老实实跪下来,舔你肮脏的鞋。
“尊贵的头领,我们来了。”尽管之前见过一面,但曲齿并不认为自己与天浩之间已经熟到能够称呼对方名字的地步。
“你怎么这么见外?”迅速调整到情绪的天浩用力给了他肩膀上一拳,很是亲昵地抬手将其搂住:“什么头领不头领的,叫我阿浩,否则就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回去。”
这话让曲齿听起来有些发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崮山寨与很多部族都打过交道。
所有雇主都是看中豕族强悍的战斗力,以支付口粮的形式要求豕族人替自己卖命。
这种雇佣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平等。毕竟豕族人的诉求很低,只要吃饱就行。
一次两次还没什么,时间长了,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豕族逐渐沦为各部族之间的笑柄,变成智力低下愚蠢透顶的代名词。
除了一身蛮力,他们什么也没有。
“你们真是……”天浩用手指了指曲齿,眉头皱得很紧:“要来也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提前给你们准备住处。”
类似的话曲齿以前听得多了。刚刚在心底升起的一丝希望,就这样随着天浩的话缓缓沉下。他脸上浮起僵硬的公式化微笑:“那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随便给我们一块睡觉的地方就行。”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天浩双眼一瞪,强硬不容置疑的态度根本不像一个年轻人。他转身吩咐站在旁边的旭坤几句,后者连连点头迅速跑开。
天浩视线落到站在曲齿身后的那些豕族人身上,顺序扫了一遍,笑着说:“阿曲兄弟,你们的人很多啊!”
曲齿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脏随着这句话猛然高吊起来。他连忙压低声音,笑容比刚才显得越发勉强,说话也变得底气不足:“那个……我,我大哥说了,他担心磐石寨的牛族兄弟事情多,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所以……所以让我多带了些……做帮手。”
天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微笑,没有点破。
阴霾的天空飘飘悠悠落下雪花,落在这群衣衫褴褛的豕族人身上,他们被冻得直打哆嗦,缩成一团。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更多的还是畏惧。
天浩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伸手拉住曲齿的手腕:“走,吃饭去。”
“啊?”曲齿一直低着头,天浩的举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感觉思维瞬间凝固,所有想法与现实无法产生重叠,除了茫然迷惑的单音节,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远来是客。”天浩加重了语气:“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说别的。”
宽敞的石造房屋专门用于大规模聚会。阿依带着百十个妇人迅速生火,将整个房间烧得一片温暖。
临时要做出三百人左右的饭菜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旭坤带着人从仓库里抬出几大筐鳕鱼。这个季节的鳕鱼很肥,捕捞上岸的时候,它们就在渔村经过处理:割掉鱼头,清出内脏,冲洗干净后直接装筐运回寨子储存。冬季气候寒冷,这些鳕鱼很快就能冻结成冰,放置整个冬天也不会坏。
对付坚硬如铁的冻鱼需要力气,天峰带着一群汉子抡起战斧将鳕鱼劈成碎块,阿依带着女人们将鱼块放进锅里熬煮。只要加上少许佐料和盐,很快就会变成一锅锅鲜美的鱼汤。
包括曲齿在内,所有豕族人都看呆了。
装鱼的筐子很大,目测分量至少超过上百公斤。
一个又脏又黑的豕族青年挤到曲齿身边,小心地问:“阿曲,这些鱼……都是给咱们吃的?”
第一百二九节 吃饱的感觉
大锅里的鱼汤已经沸腾,浓郁香味对饥饿的人简直就是残酷折磨。曲齿神情呆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也许……应该……”
他对此毫无把握。
豕族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被鄙视的群体。
多年前,虎族与狮族大战,虎族抢先一步赶在狮族前面雇佣了豕族。“绝不能同时受雇于交战双方”是豕族老祖宗传下的铁律。受雇的豕族战士在那次战争中尽心尽力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却与狮族结下了仇怨。
狮族人的报复方式很直接,他们提高了对豕族交易粮食的价格,比过去足足高了三成。
无奈之下,豕族只能向虎族求助,得到的只是白眼和嘲笑。虎族高层的态度很坚决:我们之间只存在雇佣关系,现在战争结束,合约解除,你们与狮族人之间的纠纷我们不可能插手。
沦落为社会最底层的感觉很糟糕,豕族成为了所有部族眼中的笑柄。其实他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是为了得到最基本的生存权……很遗憾,上天在这片大陆上分派各蛮族部落的时候,豕族得到了位置与物产最贫瘠的一块。
在蛮族的字典里,“礼遇”是一个规格很高的词。
粗笨、愚蠢、野蛮……尽管大家都是野蛮人,豕族却被所有族群看作是阶级社会最底层的渣子。因为外贸,因为没有掌握任何技术,因为他们可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胃口,还因为他们毫无选择的最卑微生活方式。
从小到大,曲齿跟随长辈们接受雇佣多次外出。“十岁成年”的规矩同样适用于豕族。第一次砍掉敌人脑袋的曲齿刚好十岁零三个月。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鹰族人,据说是该部落里臂力过人的弓箭手。装备简陋的自己硬是用皮厚多肉的肩膀硬扛了对方两箭,这才得以冲到近处,用长矛将其捅死,割下头颅。
那份战利品为自己换来了两块额外的干面饼。那次是受雇于鹿族人,饼子又干又硬,自己却吃得很高兴,也期盼着能够继续作战,每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用人头换食物填报肚子。
曲齿今年三十四岁了。仔细想想,那应该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礼遇。
雇佣兵的食物标准很低,花钱的一方总是不愿意付出更多代价,豕族人结实的肠胃对粗糙食物也从无挑剔。在所有豕族部落里,硬面饼成为了通用货币。这东西的制作标准也很简单:百分之五十的粗面粉、百分之十的草籽、百分之十的草根、百分之十碾成粉末状的肉干、百分之十的锯末,再加上百分之十的杂物。
锯末与食物之间有着神秘关联,据说是用上古时代流传至今。说是面饼,其实做法与发酵烘烤的面包没什么两样,区别仅是外形显得扁圆。
草籽与草根会随着季节不同有所变化,尤其是后者,很多时候在硬面饼里占据的份额更大,甚至完全取代草籽。
对于豕族人来说,肉干是奢侈品。他们其实很少吃到真正意义上掺杂肉干制成的面饼。砸碎的骨头粉末、被丢弃的淋巴组织、过于坚硬嚼不动的筋膜连接部分,甚至是野兽的毛发……这些东西在粉末状态下无法分辨本来面目,说它们是肉干,它们就是肉干。
“杂物”是一个涵盖范围很广的词。泥土、树皮,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干燥的粪便。总之你无法判断硬面饼里那些诡异的黑色颗粒究竟是什么。这得看做饼的人是否心地善良。如果运气不错,粗面粉的比例会高一些,如果触了霉头,恐怕饼里连百分之三十的面粉比例都达不到。
千万不要怀疑,虎族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驯养着北方大陆上数量最大的马群。这种可以骑在背上的动物肠胃功能似乎不怎么好,粪便里掺杂着大量尚未消化完全的干草。虎族人把这些粪便收集晾干,按照比例添加新草成为马的饲料,还有一部分直接进入与豕族人的粮食交易系统,掺入面粉制成硬饼。反正这种东西虎族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丑陋肮脏粗笨浑身散发着臭味的豕族人却从不拒绝。
其实这些事情根本瞒不过豕族人。他们不是傻瓜,上至豕族大王,下至豕族平民,全都了然于心。可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现状。他们需要粮食,哪怕掺杂了马粪的粮食,也是他们活命的基础。
有些现实,残酷得令人无法选择。
香气浓郁的鱼汤令人馋涎欲滴,在场的所有豕族人谁也不敢动,他们呆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汤锅,活像一群锁定猎物目标的狼。然而猎物自身的威慑力是如此巨大,他们谁也不胆大妄为,只能在期盼与抗拒中备受煎熬,仿佛脚下是万丈深渊,无法跨越。
“……阿叔,鱼……我们……能吃吗?”一个带着几分稚嫩的女声在曲齿耳边响起。
那是裂齿,一个十三岁的女豕族人。她年龄虽然不大,发育得却很不错,早早拥有了宽厚的肩膀,粗壮结实的胳膊。平时在寨子里比试摔跤,很多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曲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是雇佣兵。
我们从未有过刚到雇主驻地就享受饭食的待遇。雇佣关系是如此冷酷,不拼着姓名砍下几颗脑袋,谁会给你粮食?
磐石寨这次的雇佣条件非常优厚,而且他们不需要我们打仗,只要帮着下矿井挖泥炭。
他们凭什么刚见面就安排如此丰盛的一餐宴席?
虽然只有鱼,可是在曲齿看来,这样的招待规格已经算是年节时候才会摆出来的盛宴。
能吃吗?
这会不会是牛族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对面,天浩端着一个很大的碗,笑吟吟地走过来。
那已经不能算是普通意义的碗,而是一个可以单手握的陶盆。
里面装满了一块块拳头大小的鱼肉,光是看看就觉得很实在,绝不是曲齿以前在其它部族城寨见过的敷衍伪装。尤其是虎族人,他们总是在面饼上撒下一小撮切细的肉干,样子好看,实际内里却没有任何改变。
天浩把装满鱼肉的陶盆直接递到曲齿面前。看到他神情犹豫,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肉盆硬生生塞了进去。伴随着笑容的声音坚决且不容置疑:“都是蛮族兄弟,来到这儿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放开肚皮吃,管够!”
曲齿颤巍巍地端着肉盆,嘴唇一直在颤抖,却无法说出内心深处迅速膨胀的无数话语。
他可以感受到来自天浩的真诚。
这感觉是如此奇妙,让自己忍不住想哭。
他低下头,让肉盆里升腾的热气冲撞着眼睛,这样做可以避免别人看到在自己眼眶里打转的酸涩液体。足足过了五秒钟,曲齿才抬起头,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眼巴巴守候在旁边的裂齿露出微笑。
“阿裂,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吧!”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
久已未尝鱼味的豕族人感到分外鲜甜,来不及化冻就直接扔进锅里的鱼块很快变得烂熟。很多豕族人第一次吃到这种棉烂的食物,觉得很新奇,也真切感受到在口腔里散开的鲜美。
光吃肉肯定不行。
旭坤带着男人们从仓库搬来一筐筐面饼。这是入冬前就做好的粮食储备,按照天浩给出的配方,掺入百分之十的豆类粉末,百分之二十的干肉,还有部分油脂,发酵制饼,将水分烘干就能长时间保存。这是磐石寨的特制军粮,正常情况下,以两个月为周期顺序更换,每六个月完成一次新旧更替。
面饼很硬,裂齿拿在手里捏了一下,感觉与平时吃过的没什么区别。她没多想,张口咬了一嘴,顿时愣住了。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族人脸上同样充满了惊讶与震撼。
随即,各种议论取代了咀嚼,成为整个房间里唯一的音调。
“这……这是真正的纯面饼啊!”
“你看,着里面还有肉,是肉块和肉丝,不是骨头砸碎以后的那种东西。”
“这饼子可真香,实在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饼。”
天浩与曲齿并排坐在一起,他拿起一块面饼,从中间掰开,递了一半给曲齿,温和地笑道:“曲齿兄弟,干吃太硬了,泡在汤里会好一些。”
说着,他抬起头,对周围的豕族人提高音量:“大家放心吧!远来是客,来到我们磐石寨,就别担心食物的问题。大伙儿敞开吃,不够还有。”
感动归感动,可该问的问题曲齿也不敢马虎大意。他连忙放下手里的肉盆,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天浩,惴惴不安地压低声音:“阿浩,那个……今天这顿饭,是不是算在你付给我们的报酬里面?”
“不算。”天浩摇摇头:“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过来,都累了。今天就休息一下,咱们之间的雇佣合同从明天开始执行。”
曲齿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激动,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那……那现在……是让我们白吃?”
“怎么能说是白吃呢?”天浩目光中流露着一丝怜悯:“你们是磐石寨的客人。要不是因为你们来得匆忙,还能准备得更丰盛些。”
所有这一切对曲齿来说根本闻所未闻。冲击性的各种念头在大脑里炸开,他觉得自己在混乱颠覆性意识搅扰下差点儿昏了过去。曲齿不敢再问,身体在发热,强烈的感激思维像野兽在脑海里冲撞。发酸的鼻孔刺激着泪腺,他现在连头都不敢抬,几乎把整个脑袋埋在肉盆深处,用充满幸福感的食欲麻木大脑,迟缓神经。
回荡在他脑海里的只有天浩的那句话。
“我们是兄弟。”
……
豕族人的胃口很大。
豕族人吃饭的速度很快。
这是首次接触下来天浩对他们最深刻的印象。
所有锅里都剩下一半的鱼,筐子里的面饼也没有吃完。
这在曲齿看来是不可想象的。豕族人从不浪费食物,也从不放过任何可吃的东西。记忆中,所有关于吃饭的场景和画面,总是伴随着杯盘碗盏空空如也,仿佛狂风席卷落叶那么干净。
天浩连续让人加了四次鱼肉煮进去,面饼供应量是平时的两倍。饥肠辘辘的豕族人实在是吃不下了,包括曲齿在内,感觉再吃肚子一定会被撑爆,“轰”地一下炸开。
天浩笑吟吟地走过去,微笑着问:“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再来点儿?”
身形魁梧如山的曲齿打着响亮的饱嗝,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惭愧地点点头,含含糊糊道:“饱了……饱了……”
天浩“哈哈”大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好休息休息。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开始咱们约定的工作吧!”
听到这句话,曲齿一下子急了。他连忙大声嚷嚷:“这怎么行?阿浩兄弟,我们已经吃了你一顿好饭,总不能白吃不干活儿。不就是挖泥炭嘛,你说,把地方告诉我们,我带着他们现在就去。”
天浩眼睛里荡漾着笑意:“要我说,今天还是算了。你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带你们下矿井。”
“这可不行。”曲齿肥大的头颅摇来晃去,态度非常坚决:“阿浩,你是个实诚人。说句掏心窝子话,这些年我带着寨子里的兄弟们走南闯北,都是当雇佣兵。像阿浩你这样愿意用粮食雇咱们挖泥炭的还是头一次。我大哥说了,你给的价钱高,咱们做事情也得真心实意。说真的,要不是崮山寨缺粮,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早早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今天这顿饭油水足啊!我和兄弟们没话说,要是再不让我们帮忙做点儿事情,那真正是要把我给活活臊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浩也不再坚持。他收起笑意,认真地问:“那行!我让人带你们过去,先领工具,到了地方就开始挖。晚上六点收工,还是到这儿吃饭。”
第一百三十节 卖命者的价值
曲齿带着吃饱喝足的豕族人走了出去。
天峰看着带领一群女人收拾房间的阿依,对天浩笑道:“豕族人真的很能吃,这种胃口……啧啧啧啧,也难怪他们养不活自己,崮山寨的日子不好过啊!”
天浩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能打、有力气、只要有口吃的无论做什么都行,他们是我需要的那种人。”
他压低音量,凑近天峰的耳朵,手指轻轻点了点额头侧面:“最重要的是,大部分豕族人都不太聪明。”
天峰会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轻轻点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片刻,天峰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挖泥炭?我们根本用不了那么多。”
天浩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泥炭很值钱。”
天峰怔住了,他根本不相信这句话:“这怎么可能?”
“无论任何物体,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认同,产生需求利益关系,就会拥有价值。”
天浩没有详细解释:“耐心点儿,你会看到的。”
……
泥炭矿场距离磐石寨不远,以北方蛮族的正常步行速度,单程耗时约为三十分钟。
看着眼前这条路,曲齿抬脚踩上去,用力跺了几下,不由得发出惊叹:“这路是你们特意修的?真够平的,硬度也没得说。还有……怎么你们还特意扫了雪,瞧这路干净的,啧啧啧啧……”
平整的泥灰(水泥)路从磐石寨北面出口一直延伸向远方。路面上留有清晰的清扫痕迹,积雪在道路两边高高堆起。负责带领他们前往挖掘场的旭坤笑了起来,扬手指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话语当中充满了自豪:“这是阿浩带着我们修的。以前从山里把泥炭运回来得肩挑人抬,现在就轻松多了,直接装上车子推着走。”
胳膊粗壮的裂齿抬脚走了几步,忽然“咦”了一声,弯下腰,低头仔细看了看脚下,仿佛发现新大陆般尖声高叫起来:“阿叔,曲齿叔,你看这路上全是一道道的沟。”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沟,而是一条条沿着路面密集整齐排列的横槽。
看着这群低头盯着地面猛瞧,一个个脸上露出惊奇表情的豕族人,旭坤觉得自己无论知识还是经验都要超出他们太多,笑意和解释也带上了一丝神气与倨傲:“有了这些沟漕才能防滑,走在路上不容易摔跤。雨天的时候能排水,这路也能多走几年。”
这是从天浩那里得到的知识。不光是旭坤,磐石寨里每个人都知道。
曲齿对此觉得无法理解,他一直在摇头:“这也太浪费了。有时间做这个,不如去山上多找点儿吃的回来。”
不同的逻辑,对同一件事的理解截然相反。但曲齿必须承认:这条路的确很好走,脚下不滑,速度也要比直接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快多了。
挖掘场是一个很大的山坳。西北方是高度超过上百米的悬崖,矿床沿着崖底边缘向南面延伸。矿脉原本是露天形态,磐石寨的牛族人前前后后在这里挖掘了好几百年,如今的地表部分早已采掘一空,六个如怪兽巨口般的黑洞出现在山崖底部,周围散落着一些黑乎乎的泥炭碎渣。
曲齿掂了掂拿在手里的铁镐,他对这种表面偶尔浮泛出幽蓝色暗光的金属制具很满意,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人多高的藤编背篓,踩着地上散碎的冰花,大步走进黑暗的山洞。
以他为首,所有豕族人纷纷拿起各自的工具,顺序排列着,很快消失在如同怪兽之口的山崖底部。
阴霾的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着雪花,没有起风,这些在低温环境下形成的白色物质落在脸上感觉冰凉,不是很冷,冬神很难得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就像手指轻轻拂过面颊,如情人刚饮过冰啤的嘴唇,却蕴示着即将到来的酣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暴虐与疯狂中挥洒严寒,粗暴、狂野、毫无逻辑。
天浩从磐石寨方向缓缓走来,身后照例簇拥着一群护卫。倒不是因为怕死被人或野兽袭击,而是到了现在的地位,有些排场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摆出来。
体质强化是专属于他的秘密。即便是强悍如曲齿这种卖命卖力气的豕族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都下去了?”望着远处那一个个黑色山洞,天浩口鼻中释放出淡淡的白色雾气,目光中带着微笑,锐利如刀。
“都下去了。”旭坤点了下头,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天浩近前,他有些迟疑,在沉默中不断改变嘴唇形状,犹豫了很久,才压低声音问:“头领,干嘛要大老远的从崮山寨请这些豕族人过来?其实咱们寨子里不缺燃料,夏天和秋天挖出来的泥炭足够用到明年春天。”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够用了。”天浩很平静,着让旭坤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更有一种无法看透的神秘感。
“想要度过寒冷的冬天,需要粮食,更需要木柴和泥炭。”看着远处的天浩神情专注,带有磁力的男性嗓音有些深沉:“到处都是树,只要花费力气就能砍回来劈碎了做柴火。没有烧成炭的木柴会冒烟,人呆在屋子里会很不舒服,甚至还会活活憋死。泥炭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儿很耐烧,更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只有咱们牛族的领地才有。”
旭坤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小心翼翼,下意识用上了敬语:“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他们挖出来的泥炭卖掉?”
天浩一直没有把视线落在旭坤脸上,他的微笑中带着轻蔑,有不为人知的傲慢,更多的还是看透人世的感慨:“这个泥炭挖掘场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矿井里的情况很复杂,只有在洞里最深处的地方才能挖出质地最纯的泥炭。总得有人下去探探情况,老人和孩子干不了这些粗笨的力气活儿,所以……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旭坤觉得大脑运转速度正在加快,他可以理解天浩的部分思维,却不明白他话里的一些特殊字句:“头领,您的意思是……那些豕族人,他们很专业?”
“他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天浩耸了耸肩膀:“总不能让我们的人来做吧!都说了矿井下面很危险,就算现在没什么动静,早晚也会出事。我们磐石寨里的男人很精贵,都是有技术的铁匠,而豕族人……做矿工总要比在战场上厮杀强得多,也更加安全。”
把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说成是天大的福利,这是来自文明时代统治者的智慧。
“何况他们的要价不高,很便宜。一碗鱼汤,一块杂面饼子,就能让一个人替你卖命,这种事情多划算?”
他在幽幽地叹息,听起来像是在笑,又明显带着一点点遗憾。
……
第一个装满泥炭的箩筐从洞里送出来,仅仅只是开始。
运输方式很原始:几条带钩的藤编麻绳从洞口扔下去,栓牢满载的箩筐,上面的人一起用力拉上来,整个过程就像用吊桶在井里打水。
豕族人的确有着惊人的体能和耐力。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挖掘出数量庞大的泥炭。旭坤安排了二十个人在地表负责拉筐子接应,他们很快累得气喘吁吁,手脚酸软,不得不临时派人回寨子里求援,这才把所有挖出来的泥炭拉出地表。
踩着用钢架和藤绳制成的软梯,身形巨大的曲齿一步步攀了上来。落日余晖照亮了他的身体正面,黑乎乎,光秃秃,破烂的皮袍卷成一团,与铁镐一起用绳子捆住斜背在身后。他看起来很热,满头大汗,从面颊到肩膀,双臂和肚皮,黑乎乎的泥炭渣子涂抹全身,被毛孔里渗出的汗水自上而下冲刷着,出现了一条条细小如蚯蚓的淡色痕迹。
不仅是他,所有从矿洞里爬出来的豕族人都是这样,身无寸缕,黑乎乎的面孔无法分辨男女,只能从身体特征勉强看出性别。
“怎么不穿衣服?”天浩笑着问。眼前浑身**的曲齿忽然让他生出一丝忌惮他们才是真正的野蛮人,相比之下,磐石寨的牛族人要更加文明。
野蛮,疯狂,这两个词其实区别不大,很多时候甚至可以通用。
“干起活来就热,穿不住。”曲齿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手摘下背在身后的皮袍,像抹布一样擦了擦身上的污垢,然后将皮袍抖开,摇头晃脑地穿上。
天浩笑了。这笑容在旁人看来充满了热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多么的虚假。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他亲热地搂住曲齿的肩膀,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
巨大的铁桶里装满了沸水,热气腾腾,将临时用于安置豕族人的这片建筑笼罩在缭绕上升的雾气深处。
天浩带着曲齿走进一间浴室,随手指了一下位于屋子正中装满热水的巨型木桶:“去洗个澡吧!”
洗澡?
五大三粗的曲齿眨巴着眼睛,对这句话觉得难以理解。
“为什么要洗澡?”他摇着头补充了一句:“现在是冬天,太冷了,我们都是在夏天才洗澡,那样做很凉快。”
天浩思考了几秒钟:“在洞里挖泥炭很累,洗个热水澡有助于缓解疲劳,你会感觉很舒服。”
曲齿紧紧皱着眉头,硕大的脑袋摇晃着,态度很坚决:“不,我不洗。这是我们豕族人的……”
“不洗也行!”天浩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瞬间变得森冷:“不洗就有报酬,反正你们今天已经吃过饭了,现在就带着你人滚出磐石寨!”
曲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威胁比钢刀直接架在脖子上更有说服力。
他转过身,带着如同走向万丈悬崖的坚毅和决心迈出脚步。
看着曲齿黑不溜秋的圆润屁股,天浩忽然觉得这家伙与不听话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要抓住重点,其实不难控制。
……
用积雪烧开的水没有想象中那么干净。颜色有些暗,看上去显得很脏。但与刚从矿洞里出来的豕族人相比,完全可以用“纯洁”这个词来形容。
曲齿从未想过泡在热水里的感觉是如此奇妙,舒服得他忍不住发出呻吟,放松的身体无论如何也难以变得紧张,他甚至很想就这样泡在浴桶里睡一觉。
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现洗澡这种简单的行为是如此享受?
用力搓着身上污垢的曲齿忽然对以往人生经历产生了怀疑。
也许,一些在我看来本该是正确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错的。
房门从外面推开,天浩信步走进来,他抱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轻轻摆在浴桶旁边的椅子上。
“等会儿洗好了就穿这个。”他平平淡淡的话语在曲齿听来简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超级灾难:“你之前的那件袍子我让人烧了。”
“啊?”愣住的曲齿嘴巴张得老大,完全忘记了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的袍子太脏了。”天浩站在桶边,低头注视着他:“我会给你一件新的。”
高吊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曲齿感觉就像在死亡悬崖边上走了一遍,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穿这位年轻的牛族头领,惴惴不安地问:“那……那其他人……”
“他们都有,所有人都有。”天浩颇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洗好了就赶紧起来,等着你吃饭呢!”
……
晚餐同样很丰盛。
当然,这是按照豕族人对“丰盛”两个字的理解标准。
还是中午那种大块鱼肉炖出来的浓汤,面饼换成了馒头,另外多了一个腌白菜。
天浩很喜欢辣白菜,可惜牛族的辣椒种植量不大,这种几十年前好不容易从狮族领地引种的植物在大陆北方生长困难,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毕竟不是粮食,相比之下,人们宁愿花时间精心侍候小麦,也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几株用于调味的辣椒上。
第一百三一节 商行
裂齿大笑着跑到曲齿旁边,也惊喜的声音炫耀着身上的新衣裳:“曲齿叔,你看,你看,这是牛族人给我的。”
棉布衣服有着良好的透气性,穿在身上很舒服。虽是冬天,关起门来房间里就很暖和,坐在火塘边,喝着热乎乎的肉汤,热汗一阵阵涌上来,这比穿着厚实不透气的兽皮袍子感觉好多了。
洗过澡的裂齿比平时好看了很多,肉乎乎的脸蛋表面泛起健康红色。她很兴奋,对房间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学着阿菊的样子,把馒头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夹起腌白菜塞进去,然后合拢,带着说不出的期待与快乐,大口咬下去。
干净的环境的确能让人感到愉悦。看着四周正在欢笑声中饱餐的族人,曲齿那颗不安的心脏也渐渐平定下来。
吃饱喝足,人们逐渐散去。
曲齿在旭坤的引导下,走进了专属于寨子头领的房间。
“吃完了?”天浩的微笑有些随意,更多的还是客套:“坐,我想就以后的工作跟你好好谈谈。”
曲齿嘴上忙不迭答应着,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屁股只挨着椅面半边,紧绷的双腿保持随时能站起来的姿势。
勇敢的豕族人从不鄙视自己,也敢于面对任何强大的存在。
曲齿见过很多部落族长,甚至见过一族之王。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掌握着强大权力的王,也远不如面前这位年轻头领更具威严,给自己更大的威慑力。
这好像是因为财富产生的力量。
数量管够的美味肉汤,一套崭新的棉布衣服。光是这两样,曲齿觉得已经足够。
不光是自己,所有跟随而来的族人,大家都有这样的待遇。
猪(豕)神在上,这得要多少钱啊?
天浩说话开门见山:“我打算在泥炭挖掘场矿洞的位置修出一条坡道,以后你们进进出出的,搬运泥炭就方便得多。”
曲齿在心里计算着数字:“这得分出我们一半的人。”
天后显然并不在意细节:“明天我会派人给你们划出具体的坡道方向,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每天的泥炭采掘量。”
他缓缓竖起一根手指,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冷酷:“一吨,不能低于这个数。”
曲齿思考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说实际挖出来的,还是从洞里运出来的?”
“当然是运出来。”天浩端起摆在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所以我要求你们先把坡道修好,搬运泥炭的速度就能加快。当然,修建坡道的工作会纳入每天的采掘量合并计算。坡道修建时间暂定为一个星期,这期间的泥炭挖掘任务缩减一半,人均五百公斤。”
这条件在曲齿看来并不苛刻,完全可以接受。
他心里考虑着另外一件事:“阿浩,那个……关于我们的报酬,你是怎么算的?”
“报酬?”天浩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之前我去崮山寨的时候不是已经谈好了吗?人均每天两倍的口粮。”
“我知道。”这回答没有引起曲齿的强烈专注,相反,更增加了他内心不安。曲齿在心里酝酿着措辞,他问得有些战战兢兢:“我的意思是,今天我们吃掉的这些,是不是……是不是同样计算在内?”
天浩久久注视着他,足足过了五秒钟:“你觉得……你们吃得太多了?”
曲齿犹豫着缓缓点头:“如果把我们平时吃的也算在内,那最后付给我们的报酬恐怕剩不下多少。”
“……所以……”黯哑的声音连曲齿自己听着都觉得模糊,但他实在没有提高音量的勇气:“能不能……从明天开始……把日常供给我们的粮食缩减一些?”
天浩眼眸深处透出一丝怜悯:“你想缩减多少?”
“四分之三。”这是曲齿早已想好的答案:“我得多带些吃的回去。”
“如果这样做的话,剩下的部分不够你们吃。”天浩摇摇头。
苦涩的表情在曲齿脸上泛起,他用力抹了一把粗糙的面皮,低头注视着位于脚下的那盆炭火。
“寨子里的粮食一直不够吃,到了每年冬天的这个时候,崮山寨差不多就得断粮。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数量很少,我大哥也是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让我多带些人过来帮着干活……阿浩,你是个好人……真的!我帮着狮族打过仗,帮着虎族杀过人,他们开出的价钱只有你给的一半。挖泥炭……这是份好工作,比打仗杀人强多了。跟以前比起来,我们这趟出来更像是享福。”
这是曲齿的心里话。
他从未一次吃饱过如此鲜美的鱼汤。
原来冬天用热水洗澡的感觉是如此美妙,舒服得让人就想永远躺着,睡着了不愿意起来。
曲齿这辈子头一次穿棉布衣裳,软软的,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身上这套衣服从穿上以后他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曲齿打定主意,回到房间后就脱下来,带回崮山寨给自己的婆娘。
光是这套衣服,他觉得磐石寨给出的报酬已经够了。
“其实你用不着担心。”一直关注着他情绪变化的天浩张开嘴唇,缓缓地说:“每人每天五公斤的口粮,我会按照这个标准来计算报酬。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吃饱,等到合约结束的时候,我保证你能带回去足够的粮食。”
曲齿冷下去的心脏再次变得火热起来:“你,你说的是真的?”
“包括今天发给你们的这套衣服。除此之外,明天还有一套,也就是每人两套。”天浩微微一笑:“所以你们必须完成每天规定的工作量,才能得到足额报酬。”
曲齿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这想法如烈火般烧灼着大脑,令他感觉浑身燥热:“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干得越多,挖到更多的泥炭,是不是就能得到更多的粮食?”
“当然!”
天浩眼里的笑意越发浓厚:“做事情必须讲究公平,付出多少,得到多少。”
……
虎族,裂爪部领地,沅水城。
用文明时代的标准来看,这座城市规模不大,居民数量刚过七万。
砖石结构的城墙非常坚固,也彰显出虎族强大的经济实力。马匹交易历来是虎族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他们做了千百年这种生意,从中得到了令人羡慕的丰厚利润。
冬神不会对任何人给予优待,寒冷在该来的时候笼罩着整个大地。人们在风雪中奔走,路上行人一直不多,脚印很快被大雪掩盖。
百人首长兴紧了紧身上的皮袍,看了一眼门框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抬脚走了出去。
半年前,沅水城里出现了一家名为“盛兴隆”的商行。
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做生意,比文明时代简单得多。没有繁琐的工商注册手续,也没有各种需要复印的文件,只要在城市管理部门备案,按时交纳税金就行。
长兴走进“盛兴隆”店门的时候,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给我来五十公斤泥炭,快点儿。”
“我说,都等了大半天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喂,前边的那个别插队啊!说的就是你,装什么装,赶紧给老子滚出来,老老实实上后面跟着,再敢插队信不信老子一刀活劈了你?”
多达上百人的长队,从店内一直排到店外。
看到这一幕,长兴不由得面露苦笑,缓缓摇头。
在沅水城,“百人首”的权力远不如小规模村寨那么大。这城里光是“千人首”就有好几十个,更有几位手握大权的“万人首”。
长兴的身份要特殊一些,他是专管商业的官员。按照虎王颁布的相关条令,虎族领地内的城市进行框架式区域划分,那是相当于在城市平面图上勾画九宫格的做法。长兴的管辖权限恰好位于这个区,平时负责收税,调解商业纠纷,按照月份将收上来的钱和物资进行清点,然后运往城主府,仅此而已。
沅水城附近地势开阔,只有几道起起伏伏的丘陵。周围的树林早已砍伐一空,虽说有很多荒草可以利用,日常烧柴却得从别处运来。好在木柴这种东西到处都是,只要愿意花力气砍树就行。沅水城的虎族人在燃料方面支出不大,周边的小部族和村寨很愿意做这种生意。
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
“盛兴隆”商行从入冬的时候就卖起了泥炭。
长兴亲自体验过这东西的好处:燃烧的时候不会产生烟雾,可以直接在屋里烧了取暖。烧尽以后的泥炭灰烬不多,清运起来也很方便。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儿很耐烧,一块泥炭的燃烧时间相当于同等体积五至七倍的木柴。
狮王正在全面推动整个蛮族的货币化改革,虎族作为与狮族领地接壤的亲密盟友,自然是全盘接受。但并非所有部族都赞成使用金属货币,因此沅水城里的商业贸易仍然夹杂着相当部分的以货易货。
长兴知道“盛兴隆”的老板叫做祖木,是个牛族人。
这些事情在商行筹建申报的时候就必须通过审核,谁也无法作伪。
说起来,泥炭的确要比木柴好用。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按照五口之家每天的正常消耗用下来,专烧泥炭的花费只相当于木柴的三分之二。
入冬以来,“盛兴隆”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他们现在垄断了长兴管辖这个区的所有燃料供应。
作为百人首,长兴很是尽职。他向上面报告过这件事,得到的答复却是不置可否。其实站在更高的位置向下俯瞰,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沅水城分为九个区,一个牛族商行就算垄断更多的区域燃料供应也很正常。只要是人就得吃饭,就不可避免要烧水烤肉,何况泥炭的好处大家都看在眼里。木柴虽然便宜,又是附近好几个虎族村寨赖以谋生的行当,可那些村民实在狡猾,他们为了卖更多的钱,往往会把木柴在水里浸泡,然后烘干表面,这样就能称出更多重量。
湿漉漉的柴火很难烧。包括长兴在内,很多主管商业的官员都收到过类似的投诉。
相比之下,按时交税,从不在货物上偷奸耍滑的“盛兴隆”,简直就是业界的良心和标杆。
也难怪人家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红火。
看着眼前排成长龙的人群,长兴犹豫着没有上前。
家里的燃料不多了,上次买回去的泥炭只剩下寥寥几块,可是看现在这样子,等排到自己,至少还得一个多钟头。
“嘿,这不是长兴兄弟嘛,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说一声?”
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长兴转身一看,是“盛兴隆”的老板祖木。
这是个脸上随时洋溢着微笑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有着宽厚的肩膀,面部线条从颧骨以下就变得浑圆,而不是常见的三角形削尖。这让他看起来显得可爱,虽不胖,却天生有着双层下巴线。
祖木属于那种自来熟的性子,去官署里办过事,见过长兴,随便聊了几句,当时就开始称兄道弟。
长兴性子有些严谨,多少不太适应。他干笑着回应道:“……我……过来随便看看。”
祖木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目光。周围人多,他拉着长兴走到人少的僻静角落,笑着问:“长兴大哥要买泥炭?”
就这么直接问道了重点,长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下意识“哦”了一声,点点头,就没了下文。
“要泥炭跟我说一声就是,根本用不着你大老远自己跑一趟。”祖木嗔怪着埋怨了几句:“要多少?两百斤够不够?”
长兴迟疑着没有回答,他转过头,看着远处正在排队的那些人:“这个……不太好吧!我看大家都在排队……”
“管他们干什么?”祖木直接打断他的话:“长兴兄弟你又不是外人,排什么队啊!这样,我现在派人去后面装泥炭,直接送到你家里。”
第一百三二节 条件
即便是性子木讷的长兴,也被祖木这番话说得笑了起来:“这个……那多不好意思。”
祖木把眼睛一瞪:“把我当兄弟就别说这种话。咱俩谁跟谁啊?要不是长兴大哥平时照应,我这商行也做不起来。”
奉承话就像一坛醇香的美酒,把长兴灌得迷迷糊糊。仔细想想,自己平时似乎没对“盛兴隆”有过什么照应,该收的税一分钱也不会少,该执行的规定丝毫不能变通……不过长兴对祖木的态度很满意,一口一个“大哥”真正是喊进自己心里,还帮着免了排队的麻烦。
“多少钱?”满面笑容的长兴掏出钱袋,里面装着一枚枚金属货币。
祖木抬手一把将他挡住,神情明显带着几分怒意:“什么钱不钱的,长兴大哥你这是看不起我?”
“这……这……不是,我……”长兴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有些手足无措,但心里的确觉得很舒服,有种地位超然的优越感。
祖木伸手按住钱袋,压低声音:“以后长兴大哥有什么需要派人过来说一声,不就是点儿泥炭而已,值不了多少钱。”
“……这不太好吧?”长兴把钱袋收起,脸上笑意比刚才更浓了,推脱的话语也比之前说得更加顺溜。有些东西不用学,天生就会。就算骨子里没有带着这种技能,也会被周围的环境感染,容易理解,上手极快。
祖木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咱们是兄弟。”
这是天浩经常挂在嘴边,专门对特定人群说的一句话。
……
磐石寨西北面的矿山轻微改变了形状。
豕族人没有听过《愚公移山》这个故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同种形式劳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条长达五百多米的坡道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出现,一头连接着泥炭临时堆放场,一头连接着入口被全面扩大的矿井。
现在下井比刚开始的时候方便多了,全面挖开的坡道一直延续到矿井内部。井下内部落差不算大,充其量不超过五十米。坡道建成后,天浩进去看过,脚下全是厚厚的泥炭层。
这是来自文明时代的馈赠,地球在无数次演变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至于在人口爆炸年代备受诟病的碳排放量……走出矿井的时候,天浩对着正在下雪的天空竖起一根中指。
曲齿带着族人们兴高采烈回到了崮山寨。
几十辆满载粮食的木制滑撬立刻引发了轰动效应,寨子里所有的人纷纷跑到大门两边围观。
“天啊,这是鱼,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鱼。”
“阿爹,你闻闻,那是面饼的香味儿。我鼻子灵着呢,隔着口袋就闻到了。”
“那是什么鱼?样子看起来挺怪的。”
曲齿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以前,无论任何部族的雇佣,完成任务后能带回来的粮食都很少。派出去的族人会随身带着一个干粮袋,用兽皮或者棉布缝制。直径约有成年豕族人的胳膊粗细,容量虽大,可每次带回来的粮食最多只能装填充三分之一。
出去打仗的战士必须吃饱,然后才能顾及寨子里的其他人。
“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你们都有份儿。”
站在装满面饼口袋的滑撬顶端,曲齿用尽浑身力气努力狂吼,音量之大,震落了附近屋顶上的积雪,“扑簌簌”抖落下来。
分,公平的分,人人都能得到足够的鱼和饼。
寨子头领黑齿早早就得到消息,站在远处看热闹。
裂齿是个聪明的女人,虽说年龄小了点儿,在事情的复述方面却没有问题。事实证明曲齿提前派她回来是个明智决定,黑齿听完裂齿的话,坐在原地足足发了一分多钟的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不管怎么样,他必须亲眼看到才能相信这是真的。
与族人们挤在一起抢东西只会让自己掉价。身为头领的黑齿对此有着深刻认识。其实观望的位置距离曲齿分发粮食的空地不远,就隔着几十米,黑齿仍然按捺住不断狂跳的心脏,强行压制住迫不及待想要把弟弟抓过来仔细问个究竟的冲动,看着他有条不紊分派人手砍碎冻鱼,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块冷硬的面饼,按照规定的数量,分发到一个个无比期盼的族人手里。
今天是崮山寨的节日,哪怕是过年也没有这般热烈的狂欢气息。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得到当天粮食份额的人们兴高采烈拿着属于自己的食物回到各自家中,黑齿才走到近前,用力拽了一下曲齿肩膀上的衣服,又是羡慕又是激动地大声道:“说说,快跟我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中午到日头偏西,口干舌燥的曲齿终于讲完在磐石寨经历的一切。
黑齿问得很详细,没有漏掉任何部分。
女人把剁成大块的冻鱼装进锅里炖煮,暖烘烘的房间里充斥着食物香气。如果换在以前,曲齿肯定馋得直流口水,这段时间在磐石寨顿顿都能吃饱,每天都有管够的鱼肉,他现在对鱼汤产生了足够的免疫力。
“他们从哪儿弄的这么多鱼?”提出问题的同时,黑齿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猛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是了,磐石寨东边儿就是海,有的是鱼。”
新的问题接踵而来:“磐石寨以前的头领是孚松,那人我认识,也打过几次交道。可孚松活着的时候磐石寨没这么好,他们的情况甚至比我们还糟,都到了卖人换粮的地步。”
曲齿脸上油光泛彩,这段时间伙食不错,吃得很饱,他的面颊比起过去明显圆了一圈:“大哥,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磐石寨现在是头领是阿浩,我听说他前段时间还打败了鹿族人,他们不缺吃的,有的是粮食。”
正在做饭的女人从不参与男人的话题,她默默笑着,递给黑齿一大碗鱼肉。见状,曲齿连忙摆了摆手:“大哥你吃就是,大嫂你也别管我,今天早上从磐石寨出来的时候我刚吃过,现在还饱着呢!”
“狗屁!”黑齿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边笑边说:“太阳马上就下山了,从早上到现在你肚子都空了。别跟我二话,赶紧的,自己拿筷子。”
看着妻子盛了一碗鱼肉递给曲齿,黑齿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棉布外套,连忙把嘴里正嚼着的肉咽下去,忙不迭举着筷子冲曲齿点了点:“老二,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阿浩给的!”曲齿左手端着汤碗,炫耀地高高挺起右边肩膀:“咱们派出去帮他们干活儿每人都有。一套下矿里挖泥炭的时候穿,一套回来洗完澡再换上。”
“你说什么?”黑齿顿时瞪直了眼睛,端在手上的大碗差点儿被惊得滑落:“两套?你……你是说……这样的棉布衣裳,你们每个人有两套?”
他明显有些失声,完全是见了鬼的腔调。
“是啊!”曲齿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与黑齿同样的震撼。现在他觉得这种事情很正常。
“这可是棉布,是真正的棉布啊!”说着,黑齿猛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们以前的衣服在哪儿?你……就说你,你的那件旧皮袍子呢?哪儿去了?”
“烧了。”曲齿对此也是无可奈何:“是阿浩亲自下令烧的,说是太脏,穿久了会生病,而且还不舒服。”
“……烧……烧了?”瞪大双眼的黑齿语音颤抖,刚听到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价值观。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女人坐在火塘边上,惴惴不安看着一言不发的两兄弟,默默用筷子在碗里把煮熟的鱼块夹碎,与热汤混合,再用力掰开一块硬面饼,蘸着汤,慢慢地吃着。
良久,黑齿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磐石寨……真有这么好?”
曲齿肯定地点点头。其实这段时间他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带着疑问,曲齿暗地里留意着磐石寨的方方面面。他发现那里的女人都会纺线织布,家家都有织机,这大概就是牛族人不缺布料的原因。
粮食来源要复杂得多。
豕族人也在田地里耕种庄稼,但因为超大食量的问题,每年的收获一直不够吃。
至于猎物、鱼,以及其它方面的肉食来源……曲齿不得不承认,天浩的很多经营手段无法复制,至少在崮山寨不行。
“阿浩让我给大哥你带来一个口信。”曲齿慢吞吞地说着,眼睛似有似无总是往坐在火塘对面的女人身上瞟。
黑齿知道他的顾虑,认真地说:“那是你大嫂,不是外人。”
停顿了一下,他神情骤然变得严肃,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如果她胆敢把听到的事情泄露出去,老子有的是办法收拾她……给大伙加餐!”
区区一个女人,杀了就杀了,就算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也不例外。
“大哥,咱们寨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瞧瞧人家磐石寨过的是什么日子,咱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虽说是口信,可阿浩说了,我们可以相信他。”
“他给了我们两种选择。”
曲齿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侧着身子,向前倾斜的头部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出大片阴影:“第一种是长期雇佣咱们。不像现在这样一个月几个月的算。过了冬天,从春天开始,每三年为一个时间段计算。”
“只是帮他们挖泥炭?”黑齿粗糙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要做的事情很多,挖泥炭只是其中之一。上山砍树、下海捕鱼、搬石头盖房子,还有修路什么的……总之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曲齿回答的很详细。
“其中也包括帮他们打仗?”黑齿从不相信天上有馅饼掉下来这种好事。
“报酬不一样。”曲齿解释道:“刚才我说的那些,报酬是双倍口粮,就跟我们这次去磐石寨挖泥炭一样。如果是打仗,咱们还能得到更多。”
“具体点儿!”尽管曲齿是自己的亲弟弟,黑齿却不会轻轻容易被随便几句话说动。
“在刚才的基础上增加一倍。”曲齿吐字发音很清晰。
“你说什么?增加一倍?”黑齿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脸上肌肉因为震惊而扭曲。坐在火塘对面的妻子也听得呆住了。她的反应更大,颤抖的手一松,土碗掉在地上,鱼汤洒得到处都是。
黑齿偏过头,用紧张的眼睛狠狠瞪了一下妻子,女人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了,连忙低下头,哆嗦着身子,慌慌张张拿起一根木柴在地板上使劲儿刮着,残汤被刮进火塘边,与堆积在那里的灰烬混合,变成一团团颜色诡异的潮湿凝固体。
布料很珍贵,穷困的崮山寨没人用得起抹布这种奢侈品。平时家里脏了,要么找块烂兽皮清理一下,或者就是像现在这样,找根还算光滑平直的木柴,来回地刮。
“这只是正常情况下的报酬。”曲齿尽可能让声音变得缓和,其实他自己刚听天浩说的时候,反应与现在的黑齿差不多:“除了食物,还有衣服,棉布和麻布做的衣服。另外,如果有人战死,他的家属还能得到一笔抚恤。”
“抚恤?”黑齿忽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他木愣愣地盯着曲齿,仿佛对方根本不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而是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满口胡言乱语的傻逼怪物。
豕族人的综合体质普遍强于其它部族,他们是最优秀的重步兵。今年帮着你打他,明年帮着他打你,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豕族人死了成千上万,却从未听过,也从未得到过什么“抚恤”。
曲齿肯定地点点头:“具体的抚恤标准暂时还没定,阿浩说,根据实际情况会有所变化。但他也说了,再怎么变也不会让咱们吃亏,战死者的抚恤绝对不会少于平时给我们的正常报酬。”
第一百三三节 叛意
黑齿不再发问。
他双臂交叉横抱在胸前,硕大的脑袋低垂,上下眼皮朝着眼眶中间缓慢挤压,视线逐渐只剩下一条狭窄缝隙,牢牢锁定放在面前地板上的一块饼。
这是曲齿从磐石寨带回来的报酬之一。
饼很大,也很厚实,虽说硬了些,却没有偷工减料,也没有用草籽和锯末之类的东西掺杂使假。这种真材实料的食物很顶饿,管饱,而且富有营养。
磐石寨肯定比崮山寨富裕。这一点,从上次天浩带着礼物上门雇佣的时候,黑齿就多少有所了解。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磐石寨居然富裕到这个程度。
不缺粮。
不缺布。
听曲齿的口气,顿顿都是大鱼大肉。
天浩开出的条件实在太优厚了,比起其它部落以前雇佣豕族人给的待遇,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黑齿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就应该听弟弟的话,把做饭的女人赶出去。
曲齿看到黑齿脸上阴晴不定,连忙放下手里的筷子,凑到近处,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怎么了?”
“……把刀子给我。”黑齿回答的声音很低,沙哑,其中混合着某种令人恐惧的成分。
他一直低着头。
“刀?”曲齿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刀?”
黑齿低垂的头颅略微上扬了几毫米:“就是你旁边那把。”
顺着黑齿的指引,曲齿下意识往侧面看了看,发现地板上摆着一把刀。刀刃长度约为二十公分,很锋利。这东西在蛮族村寨里很常见,家家户户都会备有那么一、两把,平时用于切肉,或者掏骨髓。
曲齿没多想,伸手拿住刀背,倒转这把握柄递给黑齿。
木头刀柄握在手里不觉得冷,有种紧贴着皮肤的扎实感。黑齿显然在犹豫,他将刀柄握得很紧,仿佛那是一种随时可能溜走的珍宝,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抓住。
没有任何预兆,他猛然从地上蹿起,一个大跨步跃过火塘,朝着坐在对面猝不及防的女人猛扑过去。迅猛的动作尺度非常大,撞翻了架在火上的汤锅,白色的鱼肉到处翻滚,黏白色的鱼汤横流满地,溅在火里,在一缕缕烟雾中散发出刺鼻焦糊,以及刺耳的“嗤嗤”声。
女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黑齿会扑过来,大脑思维瞬间变得空白,她张大了嘴,用惊恐不解的双眼望着丈夫,视线焦点随之集中在他手里那把锋利尖刀上。
他要杀了我?
他要杀了我!
从产生疑问至找到答案的时间极短,一秒钟,甚至是以微秒为单位。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女人眼睁睁看着刀子穿过两人之间的距离障碍,在自己恐惧的眼睛直视下,狠狠插进喉咙……低头这样的动作变成一种奢侈,她只能看到黑齿紧握刀柄的手,以及他粗壮多毛的前臂。
可怕的变化使曲齿瞬间震惊。他呆呆坐在原地,下意识抬高的双手在半空颤抖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在脸上定格,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黑齿把女人强行按倒,带血的刀尖从女人后颈上穿刺而出,喷溅出几缕线状的红色液体。
“大哥!”惊惧不已的曲齿只能喊出这两个字。
其实他很想说点儿别的,可脑子里纷乱疯狂的各种念头死死遏制住神经,口腔与舌头变得坚硬,无法发出多余的音节。
黑齿背对着他,从曲齿所在角度无法看到兄长此刻的脸。但他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凶狠到极点的表情。
粗壮的胳膊随着动作一下下挥动,黑齿一声不吭拔出刀子,又把凶器狠狠朝着女人身上捅进去。也许是肩膀,或者是胸口或腹部,要不就是脸……豕族是天生的战斗部落,黑齿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战争,他知道最有效的杀人手段,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目标在无法发出声音的情况下迅速死亡。
很快,一切都平静下来。
黑齿从女人的尸体面前曲腿站起,转过身,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木然,缓缓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刀子插在女人胸口,只剩下刀柄。
曲齿的眼角和嘴角都在抽搐,刚刚目睹死亡凶杀的他对这一切无法理解,眼睛里闪烁着惊恐和胆怯。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觉得黑齿会像对付大嫂那样杀了自己。
“……哥……这是……为什么?”曲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不是我们的人。”坐在地上的黑齿仍然低着头,粗重呼吸表明他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她是大王派来监视我们的。”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屋子。
沉默与惊愕有助于恢复记忆。
曲齿从呆滞中回过神,终于想起了大嫂的来历。
与牛族一样,豕族同样分为好几个部族,崮山寨属于“钢牙”部,族长的名字叫做铁齿。
每个上位者都有自己的统治手段,铁齿也不例外。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族长,对麾下各城寨实施高压律令的同时,还会采取婚配的拉拢方法。
黑齿的妻子,是铁齿的女儿。
族长有很多女儿。几十个,上百个……如果这些还不够,铁齿还能随时“变”出成千上万的女儿。
他在控制女人方面很有一套。这样做有个前提,必须与铁齿发生过关系。这些外嫁的女人对铁齿忠心耿耿,从未出现过反叛的情况。对外,铁齿声称她们都是自己的“义女”,就这样,其麾下所有城主和寨子头领婚配均由铁齿指定。
当然,被指婚者可以拒绝,前提是你的脖子够硬,能抗住砍掉你脑袋的那把刀。
鲜血在地板上流淌,曲齿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些位置,避免被那些血沾到。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黑齿,疑惑地问:“大哥,你想造反?”
杀了族长指配的女人,这与谋反没什么区别。
黑齿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那块地板,发出幽幽的声音:“……我得给咱们寨子里的人找条活路。”
“咱们崮山寨,以前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远的就不说了,就从五年前说起。连上老人和孩子,那时候寨子里至少有三千人。这些年一直接着其它部落的雇佣生意,很是死了些人,可换回来的粮食真正能有多少?”
“铁齿是个黑心烂肝的混蛋!每次咱们接了生意,他都要拿走一半的粮食……他是族长,这是他的权力,如果他把收上去的粮食公平分配,照顾其它壮劳力少的村寨,那我非但无话可说,还会上缴更多。可是你看看,这么多年,咱们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换回来的东西都被铁齿一个人霸占。他有那么多的女人,一个个都很听话。为什么?就因为他给的东西多,那些女人都愿意替他卖命。”
“还有酒……用粮食酿的酒……真正是糟蹋东西啊!你去过附近的寨子,人越来越少,每年都有人饿死。可他呢?他根本不管不问,每天好吃好喝,听说钢齿城地窖里至少藏了上百坛酒,那都是咱们的血,一条条人命啊!”
黑齿缓缓抬起头,神情呆滞的脸上逐渐起了变化,泛起一丝苦涩:“老二,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在心里。其实我不想动刀子……就算她是大王的人,也总是跟我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些年。可我没办法,要是不让她听,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把消息报上去。”
想通了事情前后的曲齿陷入紧张思考:“大哥,就这样造反,咱们实在是没有把握。大王的军队那么多,随便派些人过来……”
黑齿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打算带着所有人投靠磐石寨。”
不等曲齿回应,黑齿继续道:“你只说了阿浩给出的第一种选择,还没说第二种。你大哥我不糊涂,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第二种选择就是咱们全寨都过去,从此以后没有崮山寨,只有磐石寨,甚至是磐石城?”
曲齿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觉所有的话都被黑齿一个人说了。
良久,他抬起右手,带着满脸佩服的表情,冲着黑齿翘起大拇指。
不同种族之间的合并,倒也不是没有先例。事实上,在北方蛮族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
黑齿看了他一眼,对此熟视无睹:“我没你想的那么莽撞。这段时间我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对磐石寨和阿浩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他们打赢了鹿族人,自己损失不大,而且阿浩很会做人,附近几个寨子全都以他为首。”
曲齿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大王如果出兵,恐怕很难从阿浩手里讨到好处。”
“投靠也是一门学问。”黑齿沉着地说:“全寨人都快饿死了,族里也没有管过。说实话,崮山寨没有混吃等死的懒汉,可我们辛辛苦苦用命换回来的东西就这么白白归了大王,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没有阿浩,我也打算找机会投奔别的部落……没办法,这都是被逼的。”
曲齿思索片刻:“大哥,你对磐石寨就这么有信心?”
黑齿淡淡地笑了:“实力这种东西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这次派你们去磐石寨挖泥炭,阿浩拿出了很多粮食。我当头领这么多年,他是唯一出得起价钱雇佣咱们的人。呵呵……说句不好听的,这其实不能算是谋反叛乱,顶多就是卖身投靠。既然是选主子,总得选个实力强,而且有钱的财主。”
……
几天后,磐石寨。
看着站在面前的黑齿和曲齿两兄弟,还有面前黑压压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豕族人,天浩慢慢搓着手,缓步上前。
总共一千一百三十七个。
如此庞大的陌生人群想要进入磐石寨,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他们先是被哨兵用弓箭硬生生逼退在寨外,守卫者第一时间派人向天浩通报消息,同时周边所有塔楼立刻提升到最高警戒等级,居高临下逐一清点,得到准确人数,然后命令所有豕族人放下武器,确认解除武装,这才由寨子内部的战团引导,分批进入。
豕族人高大强壮的体型很容易产生威胁感。磐石寨内的空地被挤得密密麻麻。紧张的空气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尽管这些异族人很穷,就连女性也衣不遮体,却没人敢对他们报以轻视态度。
没有人说话,一道道粗重的喘息从不同的口鼻间发出。寒冷的风吹散了热气,一双双对未来充满希望,同时兼具茫然的眼睛里透射出无助,所有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到天浩身上,仿佛那就是被寄予了无限可能的神。
曲齿站立的位置略微靠前,看着数米外被一群护卫簇拥着的天浩,他心中隐隐浮起些许不安。现在的情况与之前不同,不是雇佣与被雇佣,而是多达上千名豕族人集体行动。无论换了任何寨子,甚至城市,对方都会感到潜在的危险。
毕竟,我们不是一个部落,一个族群。
天浩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曲齿很清楚,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虽说看上去无害,手中却掌握着巨大的能量。之前被雇佣挖掘泥炭的那段时间,曲齿没有闲着,他通过方方面面的渠道探听消息,从无数磐石寨村民口中得知过去几年发生的事。
孚松死了。
磐石寨从区区几百人的规模,逐渐成为拥有数千人口的中型定居点。
环车寨被并吞。
庆元寨被打残了。
平林寨与漳浦寨现在唯天浩马首是瞻,据说两寨头领与他结下了主从盟约,在他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现在,他仍然面带微笑,就像第一次去崮山寨的时候。
曲齿忽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瞬间变得无比虚弱。
包括我在内,所有豕族人都是强大的战士。
然而,更重要的还是头脑。
磐石寨从上到下,从男人到老人,甚至包括襁褓里的孩子,统统都能吃饱。
这真的非常令人羡慕。
没人发出命令,曲齿听见身后传来“普通”一声沉重的撞击。
第一百三四节 计划尚未结束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曲齿膝盖一弯,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
他知道站在身后的大哥黑齿与自己一样,跪了下去。
紧接着,曲齿听到大哥斩钉截铁,沙哑中带有一丝感伤的声音。
“崮山寨上下一千一百三十七口,求大头领收留。”
这是一个信号。
所有豕族人纷纷跪下,就连懵懂的孩子也不例外。
寒冬的地面一片冰凉,下跪的动作有辱尊严,可是在严酷的生存问题面前,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这时候的天浩显得格外安静。他凝神注视着跪在面前的这些野蛮人。强化过的身体拥有一种特殊能力,他可以感觉到包括黑齿在内的所有人没有敌意,也没有故意做作想要诱骗自己上前,暴起杀人的阴谋。
他缓慢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黑齿面前,低下头,认真地问:“你……想好了?”
黑齿扬起头,又黑又粗的脸上显出决绝的神情:“从今天起,黑齿不再是崮山寨的头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豕族人,求大头领收留。”
天浩眼里一片冷漠:“这是叛族,钢牙王铁齿不会放过你。”
黑齿脸上一片狰狞,从嘴唇位置外凸的獠牙在扭曲肌肉带动下微微发颤:“我杀了自己的妻子,她是铁齿的心腹……我……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浩神色未变,心里却有些意外。
他知道钢齿部的规矩,也知道族长铁齿控制手下的习惯。平俊的情报收集工作很有效,严格来说,这些事情不算什么秘密。
黑齿将头转向身后,一名亲信连忙从地上爬起,小跑着上前,同时解下后背上的箩筐,掀起盖布,拿出一颗已被寒冷冻结的人头。
那是黑齿妻子的脑袋。双眼已经翻白,微张的嘴唇两边各有一颗獠牙,只是不怎么锐利,体积也不如黑齿那么大。
天浩眯起双眼,视线却牢牢锁定跪在地上的黑齿:“既然如此,那就向你们伟大的神灵发誓吧!”
他随即加重语气:“血誓,永远不可违背的那种。”
说着,他拔出佩刀,扔在黑齿面前。
没有丝毫犹豫,黑齿捡起刀,对着自己左手掌心狠狠割下去,细密的血线很快染红整个手掌。他抬起带血的手,按住额头,仰面朝天,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天咆哮。
“我,黑齿,崮山寨第三百三十七代头领,凭着鲜血向豕神发誓:永远效忠我的主人。若有违背,必将粉身碎骨,灵魂永世不得安宁!”
带血的刀传到曲齿手中,他把黑齿刚做过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是所有的豕族人。
包括孩子,没人可以例外。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成年人也就罢了,孩子却忍不住疼痛,誓言伴随着哭喊,地面上逐渐变得星星点点遍布鲜红,血的颜色慢慢转黑,淡淡的血腥伴随着寒风,钻进人们的鼻孔。
天浩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豕族人发誓完毕,他才一扫脸上的漠然,露出温和的善意笑意,弯腰把跪在地上的黑齿搀起。
“呵呵,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一个部落的兄弟!”
……
天峰带着黑齿和曲齿走了。以他们为首,这批数量庞大的豕族人必须尽快得到安置。
看着广场上跟随一个个磐石寨引导者逐渐分成小队的豕族人,手心里一直死死攥着巨型钢斧的天狂觉得焦躁不安。他面色阴沉,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扫来扫去,声音压得很低:“老二,你为什么会相信这些家伙?我觉得……他们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靠。”
天浩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透过厚厚的暴鬃熊坎肩,深深透入天狂的骨骼,卡得他纹丝不能撼动:“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们已经发下血誓,这是永远不可能违背,也必须被尊重的誓言。”
天狂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扼住了翅膀的小母鸡,他极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脖子,意外的是天浩并未对此作出反应,那只扣住自己肩膀的手仿佛钢浇铁铸,牢牢焊死。
他知道天浩的力气很大。天狂觉得这可能是平时伙食太好,营养摄入丰富导致的结果。天浩的个头不大,力量却大得惊人,尤其是上次在北方山区“捕获”迅猛龙,已经让天狂对这个昔日沉默寡言,身材干瘦的弟弟另眼相看。
“好,我不说了……老三……你……先把手拿开咱们再好好谈……”在别人面前,凶悍的天狂从不求饶。可是在天浩面前不一样,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缓缓松开手指,看着狼狈扶住肩膀,口中不断吸嘶着冷气,龇牙咧嘴活动被捏疼位置的天狂,天浩面色沉稳,肃然如冰。
“这种事情没得商量。这是原则问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类似的话。”
细长的手指笔直对着天狂眉心,平淡且毫无感情的话语令他心生畏惧:“你不是普通人,你是我的二哥,你平时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成就,总不能因为随随便便一、两句话就让一切辛苦付之东流。”
强大的气场瞬间从天浩体内散发出来。天狂身高明明远超于他,魁梧强壮的体格更是让他看起来如同巨人,如此醒目的外观对比无论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天狂占据优势。然而事情就是如此诡异,居高临下的天狂正在颤抖,忍不住有种想要对着天浩跪下去,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是长时间压力积累造成的结果。天狂知道三弟比自己优秀太多,无论任何方面都是如此。
很干脆的认错其实不丢脸,何况从很早的时候,天狂就已经认定天浩有着领导者的专属特性:“老三,我错了,这些话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平静地注视着天狂,透过对方瞳孔,看到深藏于心的畏惧和拜服,天浩嘴唇微张,在寒冷的空气中轻轻吐出白雾,他转过身,看着广场上逐渐散去的豕族人,叹息着说:“……他们也不容易啊”
“黑齿是被逼的。如果换了是我处于他的位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暴力不是控制这个世界的唯一手段。你应该多花点儿时间看看平俊从外面带回来的情报。得有头脑,学会分析。人与人构成了社会,这是一个复杂混乱的系统。事物本身远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高兴的背后往往透出悲伤,暂时的难过也许只是未来希望的开端。我们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天狂把巨大的战斧斜插在背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背对自己的天浩迈出脚步,来到距离很近的地方站定,头伸出过去,在对方可以感受到自己口鼻喷出热气的位置,发出疑惑的低语。
“老三,你……你说的这些话,我不太听得懂。”
天浩没有改变站姿,也没有变换角度,仿佛一尊永远矗立在原位的雕塑:“鹿族人还没有大举进攻以前,我就谋算着想要并吞崮山寨。平俊带回来的消息很有用,钢牙族长铁齿用女人控制下属的手段其实很高明,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保密”的重要性。如果换了是我……呵呵,我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我有那么多的女儿。”
“强行没收下属的收益,是个非常恶劣的习惯。豕族人世世代代都是雇佣兵,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用脑袋换来的粮食,被铁齿随便一句话就得分走一半,甚至更多。换了是谁都咽不下这口气。短时间的不满只是口头发泄,时间长了就不一样。真不知道铁齿究竟是怎么坐上族长的位置,但就我们得到的情报分析,像崮山寨头领黑齿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只是摄于铁齿的族长威严,敢怒不敢动,平时甚至连话都不敢说。”
“这是一个随时可能达到临界点的炸……嗯,这么说吧,就像你喝多了水肚子发胀,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捏住你的排尿管,就像我刚才抓住你的肩膀……懂我的意思吗?”天浩缓缓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天狂。
这诡异目光让五大三粗的汉子没来由一阵发虚,天狂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夹住双腿,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顺嘴说道:“那不是得活活憋死?”
“没那么容易死。”天浩的嘴唇很薄:“正常的疏导通道走不通,被压制的力量就得另外寻找新的出路。”
“那……那该怎么办?”天狂的思维还是过于简单化。他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试探着问:“从别的地方……老三,你是意思是……从嘴里吐出来?”
天浩抬起左手,五根手指撮在一起,在天狂专注的目光中猛然做了个迅速张开的动作。
“挤压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爆炸,撕裂最牢固的防御基础,就是这样。”
“豕族人最难熬的季节就是冬天,他们比平时更需要食物。呵呵,我当然知道上次雇佣曲齿他们的价钱给高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感受到什么叫做幸福。有粮食,有衣服,他们对生活的追求层次其实不高。喝惯了鲜美的鱼汤,再回头去吃苦涩的野菜,这会让他们对艰苦的生活感到不满。但事情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他们还得面对更糟糕的问题。”
“黑齿的老婆是钢牙族长铁齿的女儿。她会把我们与崮山寨之间的交易一字不漏报上去,我给了曲齿多少粮食,铁齿都会拿走一半,甚至更多。到最后,真正落在崮山寨村民头上的好处寥寥无几。他们同样要挨饿,生活状态不会因为找到我们这个大客户发生本质上的变化。”
天狂粗硬的脸上终于显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老三你脑子是不是被暴鬃熊给啃了,怎么平白无故的给曲齿那么多好处。平时他们下矿挖泥炭吃好点儿也就罢了,临走的时候还答应了那么一大堆条件,足足四倍的报酬,这简直就是让咱们寨子的人看了眼红。”
“就算我答应给他四十倍也没用。铁齿是个残酷的家伙,他会以族长的名义把一切都夺走。黑齿是个聪明人,他看穿了我的计划,知道这是我变相对他进行招揽,所以他给我带来了那个女人的脑袋,崮山寨全体加入我们磐石寨。”
随和的口气让天狂胆战心惊,他忽然对这个弟弟产生了新的认识:“老三,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以前就认识黑齿?你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天浩淡然地回答:“这只是一个计划,成功的几率很高,同样也有着失败的可能。”
天狂脸上写满了不解:“但你之前答应过曲齿,如果跟我们签下三年的雇佣合同,就必须付给他们四倍的报酬,足足四倍啊!”
“那又怎么样?”英俊的脸上透出冷酷:“他们愿意永远充当牲畜的角色,那是他们的自由。四倍的报酬当然不可能白给,收获与付出必须成正比。如果他们真愿意接受那种条件,我会把他们往死里用,榨干最后的,所有的价值……连骨头都必须挖出来熬油。”
天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觉得身体周围的温度下降了很多,冷得让自己直打哆嗦。
还好这是我的弟弟。
还好我与他站在同一阵营。
还好咱们是同一个部族,同一个寨子。
在心里,天狂暗暗对天浩翘起了大拇指。
这些事情要换成是自己肯定不行。弯弯绕绕那么多的陷阱根本想不出来。天狂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能扛着战斧打仗杀人的生活最简单,也最快乐。至于那些用脑伤神的问题,还是统统交给老三处理吧!
这时,他听见天浩发出淡淡的笑声。
“其实,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天狂彻底僵住了。
一部分?
那就意味着,还有后续。
第一百三五节 风一般的消息
豕族人的安置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关键问题是他们的身高和体量。
磐石寨现有房屋的建造标准均以牛族人为准。对于高大粗笨的豕族人来说,这样的房屋显然太小,不够住。
冬天不是合适的建造季节,只能暂时将他们分散安置,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另行建造新的居所。
除了曲齿和上次被雇佣的豕族人,其余的崮山寨村民必须交出身上和随身携带的衣服,然后洗澡。
他们平时的生活习惯很脏,破旧的皮袍天知道穿了多久,也许从制成衣服的时候就从未换下来洗过,光是想想就知道上面爬满了无数可怕细菌。这种东西根本留不得,必须统一收缴,集中起来点火焚烧。
上一次全寨规模的大清洁,还是天浩担任头领以后的事情。磐石寨的老人们对此记忆犹新,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极不习惯,很别扭,对天浩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当场抗拒。
谁也不会拒绝看笑话,拖拖拉拉拒不配合的豕族人与当初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一切都是穷人的吝啬思维在作怪,他们当然想要得到配发的崭新棉布衣裤,却不愿意丢弃肮脏的破旧袍子。常言道:传家宝衣,一代又一代,衣服破了改短裤,短裤破了改内裤,内裤破了拼拼凑凑还能缝出一双袜子……这才是省钱的高招,发家致富的秘诀。
天浩是个节俭的人,他从不提倡浪费,却不赞同这种可怕到极点的节省。
修改后的命令很快在豕族人当中引起骚动:不交出身上的衣服,就不能领取新的衣裤。
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
回答是一张张不做任何解释的冰冷面孔。
这是个选择题。
有些人觉得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他们心里存在着幻想,认为只要哭哭闹闹,眼泪一撒,胡搅蛮缠就能达到目的。不就是交衣裳嘛,先给他们,等新的到手,回过头来再找他们要,不给老子就闹。
天浩的命令冷酷到极点:胆敢闹事违抗者,格杀勿论。
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插在标枪上,狰狞的獠牙从大张的嘴里伸出。大家都是蛮族,牛族虽说体型和力量不如豕族那么强大,却掌握着最精良的锻造技术。何况崮山寨的豕族人武装全部收缴,面对寒光闪闪的锋利战斧,他们就是一群束手无策的待宰羔羊。
天浩把黑齿叫道面前,认真严肃地说:“约束一下你的人,这里是磐石寨,是你们的新家。我不管你们之前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规矩,可既然来了,就必须服从安排,服从管理。我把你当兄弟,所以才跟你说这些话。我可以容人犯错,一次可以,两次也行,但绝不能有第三次。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曲齿成为了新的行刑队长。
其实他对这份新工作很满意。
任何寨子里都有几个刺头。仗着资格老,脸皮厚,对很多规矩完全无视。以前大家是同族,说起来甚至沾亲带故,我对你装疯作傻也就无可奈何。但是现在不同,这里是磐石寨,曾经管用的那些手段只会给你带来死亡。
被驯化过的野牛和驮马拉着几辆大车,满载破破烂烂的脏旧袍子运到寨外。辐射环境直接影响了昆虫进化,个头足有指肚大小的虱子很不满意舒适生活环境顷刻之间发生了变化。这些可怕的吸血虫从衣服里钻出来,跳到牛马身上,用针式口器狠狠刺穿皮肤,吮吸血液。可怜的牲畜不断摇头晃脑,尾巴拼命拍打着后背,却怎么也不能将其祛除。
熊熊燃烧的烈火上空腾起黑色浓烟,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焦糊,更多的虱子从大火深处争相逃跑,“哔哔剥剥”被烧炸的声音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站在远处观看的豕族人纷纷流出口水。对他们来说,虱子也是食物,而且是味道很不错的那种。尤其是像现在这种大火烤熟的虱子,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口感十足。
洗澡,剪头发。这是两道必须严格执行的命令。天浩不希望磐石寨人口数量剧增的同时,也给寨子带来瘟疫和病害的隐患。
所有怨恨和愤怒在完成个人卫生清理工作,面对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足够管饱面饼的时候化为乌有。
吃饱,穿暖,这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
一坛酒,让曲齿和黑齿两兄弟喝得很高兴,非常满足。
天浩当众宣布“咱们与豕族兄弟今天真正成为了一家人。”
趁热打铁,搬出炭火和烙铁,分别给曲齿和黑齿的胳膊各自烙上印记,他们成为了磐石寨新的“五百人首”。
黑齿的地位肯定比过去降了一截,他对此并无意见。这是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也是一个真正为族人考虑的头领。
庆祝的宴会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劳动。
曲齿带着六百名经过挑选的豕族男女下矿。
黑齿对此很感兴趣,他看着肩扛工具,按照命令在广场上集合,排成队列朝着西北面转向而去的队伍,问站在旁边的天浩:“阿浩,我不明白,你要那么多的泥炭有什么用?只是取暖的话,寨子里现在的存量已经足够了。”
天浩保持着温和善良的笑意:“炼钢需要大量的泥炭。”
黑齿对此似懂非懂,试探着问:“炼钢?你要大规模打造兵器?”
“不是只有打造兵器才会用到钢铁。”天浩耐心地解释:“磐石寨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城市。需要用到钢铁的地方很多。这么说吧,一个国家……嗯,一个族群如果想要强大,某种程度上,钢铁产量是决定一切的基础。”
这些话黑齿听不太懂,他微微点头,并不意味着理解,只是表面上的礼节虚应。他紧接着问:“可问题是哪来那么多的矿石?”
“会有的。”天浩微笑着回答:“附近几个寨子都是我的盟友,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把矿石送过来,这是一桩对大家都有好处的生意。”
这句话真正把黑齿吓住了。
“周围的寨子……嘶……”他倒吸着冷气,再次刷新了对面前这位年轻头领的认知。
只要有着共同的利益目标,就不难达成合作基础。类似的事情黑齿做过,他曾想以崮山寨为核心,与周边的豕族人村寨结为联盟,共同对抗来自族长铁齿的压力。可惜没人响应,想法终究没能成为现实。
正因为亲身体验过,黑齿才明白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真正坐起来究竟有多么困难。
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与年轻的天浩比起来,真的是又老又蠢。
“我做了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看着远处山脊线上徐徐升起的太阳,黑齿无限感慨:“阿浩,那些人就交给你了。我老了,也累了。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你是个好的,也是个厉害的,我弟弟曲齿很佩服你……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让他们吃饱,别让他们在冬天的风雪里被活活冻死。”
天浩转身注视着他,笑意比之前多了些真诚的分量:“别说这种话,你一点儿也不老。咱们一起努力,一切都会好的。”
“呵呵,我们是兄弟。”
……
米泉寨和联康寨同样隶属于钢牙部,都是人口数量没有过千的小型村寨。
天峰与黑齿带着贴身护卫,顺序拜访了两个寨子。
开出的条件与当初雇佣曲齿一样:双倍口粮,不打仗,仅仅只是下矿井挖泥炭。
尝到了甜头,等到一个月的雇佣期结束,米泉寨和联康寨的两位头领都觉得这种事很划算,皆大欢喜。被鱼汤和面饼喂饱的被雇佣者很怀念在磐石寨的幸福时光,黑齿不失时机的再次出现,劝说加上诱导,与崮山寨相同的剧目很快接连上演。
祭司巫行变得更加苍老,可密布皱纹的眼皮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喜悦。
算下来,最近几年时间,今年冬天的收获最大。有了充足的粮食储备,附近的小型村寨纷纷被磐石寨兼并,就连豕族人也加入进来。现在磐石寨的人口数量足足突破七千,距离过万的城市已经不远。
“阿浩是个能干的!”这是他平时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
与山源寨之间的矿石合约进行得很稳定,没有用劣质矿石偷工减料,也没有在分量上故意缩减。天浩也投桃报李,新鲜的冻鱼、苹果干、巨角鹿奶酪……这些东西丰富了山源寨村民单调的食谱,让寒冷枯燥的冬天增添了更多暖意。
天浩没有对黑齿撒谎,用到钢铁的地方很多。只是有些事情没有详细解释,何况就算对黑齿说了,估计他也听不懂。1
并吞豕族村寨是一件大事,天浩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向远在雷牛城的族长传递消息。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收编了豕族人……反正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心里应该有谱。就这样吧!本王会把这件事禀报给陛下,这段时间让你们头领自己小心,豕族人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钢牙部的铁齿,那家伙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得从磐石寨找回来。给本王传个口信给你们头领: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本王会尽快派出援兵。”
这是牛伟邦的原话。
从雷角城返回的时候,信使中途在赤蹄城休息。
收编豕族人的村寨不能算是秘密,天浩也从未想过要隐瞒消息。站在同为牛族成员的内部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件值得宣扬的好事。“名声”这种东西很重要,一个寨子如果仅仅只在粮食产量和获取渠道方面占据优势,很难从根本上得到发展。相比之下,一个在广大民众心目中拥有良好信誉的统治者,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前往雷角城的时候,信使就按照天浩的命令,在赤蹄城大肆宣扬了一番。
现在回程,他仍在做着同样的宣传。
城主府。
看着手下刚送来的报告,牛铜有些发懵,一直在自言自语:“阿浩居然把手伸到豕族人的地盘上,他这不是找死吗?”
豕族人很强,不考虑装备、环境、食物等因素的情况下,他们与其它部族成员之间的战斗交换比为一对二,甚至可能达到一比三。
上天总是很公平,给予他们强大身体和力量的同时,也毫不留情收走了智慧。已经无法考证“蠢猪”这个词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流传开来,总之就是专指外貌丑陋,如同怪物般的豕族人。
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雇佣兵(重步兵),也是发起怒来翻脸不认人,连亲爹亲妈都会杀的疯子。
“阿浩一定是疯了。”牛铜放下手中的小型兽皮,坐在椅子上摇头叹息:“他怎么能这么干?”
“哼!要我说,你才是想得太多。”旁边,身材削瘦的巫源轻蔑笑道:“他可比你聪明多了。那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要是没有半点好处,你以为他会冒着触怒铁齿的风险做这种事?”
“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啊!”牛铜闷闷不乐地直摇头:“反正我是不喜欢那些长得像猪的家伙,又蠢又笨,而且一个个胃口大得惊人。”
“那可不一定。”巫源的话语充满了讥讽:“天浩是个能人。你忘了上次大国师下来视察的事儿?牛伟邦谋算蒙香寨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千挑万选让青龙寨的良栋打头阵,结果却被天浩捡了便宜。鹿族人出兵报复,却被他打得丢盔弃甲,活捉了好几千人。”
牛铜抬起头,直视着他:“你说这些干什么?阿浩做的没错,他很棒。”
巫源并未因此停止嘲笑:“他现在拥有很大的权力。对五千人首以下的官员可以自行任命。哼……这跟城主有什么区别?”
牛铜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阿浩是为了增加磐石寨的人口数量?”
“他想成为真正的城主。”巫源收起笑意,眼眸深处透出毫不掩饰的忌惮:“只有人口过万的村寨才有资格封城,这是历代牛王陛下制定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