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节 战争模式
天浩没有直接把两头迅猛龙带回寨子。他在巨角鹿牧场逗留了一天时间,让人叫来了主管元凯,带着人,在距离牧场北面大约五公里的山坳里造了几间简易木屋。
对变异迅猛龙来说,北方蛮族就是食物。天浩需要时间探究出一套切实可行的驯化方法。他让天狂先回寨子,挑选出五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带上各种必需物资,前往自己选定的“龙骑兵驻地”。
盐和肉是最好的诱饵,即便是凶猛的吃人怪物,同样喜欢不劳而获的幸福生活。
尤其是盐。
给它们装上鞍鞯的时候,迅猛龙表现的有些抗拒,天浩下令增加盐的供给量,它们很快变得温顺下来,任由皮带绕过腹部,给脖颈周围套上缰绳。
“骑上去。”
“让它们学会服从命令。”
“不听话就用鞭子抽,用长矛狠狠给我刺。让它们流血,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规矩。”
“如果实在无法驯服……就杀了它们!”
身为一寨头领,天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可能长时间待在这个地方。
他有种破釜沉舟的觉悟。
在蛮荒世界生存本来就极其艰难,知晓了文明世界的结局,让他对未来那一丝最后的期盼彻底破裂。创造需要打破原来的桎梏,任何胆敢反对声音都必须被狠狠压制。如果遭到激烈反抗,那么该杀就杀,绝不手软。
对人如此,野兽就更是这样。
大陆北方面积广阔,杀掉两头拒不服从的迅猛龙,它们还有更多的同类。
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两头迅猛龙都很配合。它们没有对四周这些手持武器的人类表现出敌意,只要有盐,或者是用盐腌制的肉干,它们就觉得心满意足。
天色很快变得昏暗下来。
营地点起篝火,天浩也差不多到了即将离开的时候。这时,元凯带着几个人从远处小路上匆匆赶来。
“头领,寨子里传来消息,有紧急情况。”他边说边把站在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拉到前面。
天浩认识这个人,他是平俊手下的一名探子。
“出什么事儿了?”
“鹿族人大举出兵,已经越过了边境。”
……
磐石寨议事厅里的三个火塘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在没有开发出更好的照明方式以前,这是人们向黑夜换取活动时间的唯一方法。
寨子里所有“百人首”阶位以上的人都参加了会议。他们聚在宽大的原木桌子旁边,以天浩为核心,低头注视着桌面上平摊开的兽皮地图。
平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公开露脸。他很激动,甚至转化为亢奋在心里冲撞。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很难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导致说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不那么连贯。
“牡鹿城的军队前天就已经出动。我们按照头领的指示,从赤蹄城买了十几匹马,这才抢在鹿族人前面把消息传了回来。”
天浩抬手拍了拍平俊的肩膀以示鼓励,认真地问:“打探到他们行进的方向了吗?”
“我们正在查探,消息以接力的方式回传过来。”按照天浩之前给平俊的建议,每五人一个小组,分派在几个必须重点关注的方向。一旦出现必须尽快传递的重要情报,磐石寨立刻往该方向派出一至两个信息联络组,所有人配马,以单人单次的方式将最新情报逐层后传。
天浩不知道这个陌生的世界有没有鸽子。捕捉驯化鸟类用于传递消息的方法已经告诉平俊。遗憾的是,一切都需要时间。
“军队人员构成仅限于牡鹿族,数量在六千人左右。他们针对的目标就是我们雷牛部。”
打探到这些消息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鹿族人的战斗力只能算是一般。行军打仗当然要保密,可是这次的情况不同:对于强悍凶暴的牛族,鹿族人有着本能的畏惧。隐瞒消息欺骗他们越过边境进入牛族领地,只会在军队内部引发恐慌。没人喜欢与强大的对手交战,赢面太小了,与其白白战死,不如提前逃跑。
迫不得已,鹿庆元只能公开蒙香寨被毁灭的消息。主动出兵与报仇雪恨是两种概念。鹿族军队低迷的士气开始变得高涨,士兵的畏惧心理也没有那么强烈。
“我们没有打探到鹿族人的具体攻击目标。那支离开牡鹿城的军队没有从直线距离最短的方向进入边境,而是从我们的东面绕了个圈子。”平俊用手指着地图,在磐石寨东南方点了一下:“他们的入境位置在这儿。”
“有一件事很奇怪。”停顿片刻,平俊继续道:“这次鹿族人的统兵大将有两个,都是牡鹿族长鹿庆元的儿子。”
天浩抬起头,感觉有些意外:“其中一个是鹿庆西?”
“不,他不在其中。”平俊摇摇头:“是鹿庆东和鹿庆南。具体谁是正将谁是副将,我们正在打探。”
目前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
天浩双手杵在桌面上,双臂分得很开,他仰起头,用充满威慑力的目光扫视四周:“咱们的麻烦来了。攻击蒙香寨是大王下的命令,但现在青龙寨已经没了,我们肯定会成为鹿族人的攻击目标之一。”
狩猎队长永钢有些疑惑:“阿浩,你的意思是,鹿族人这次想打大仗?”
“他们没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资本。”天浩冷静地摇着头:“如果是全面开战,他们派出的军队数量就不会这有这么点儿,至少也是两万以上。负责监视其它方向的斥候一直没有传来消息,这就意味着其它部族没有出兵。”
老祭司低头看着地图,面带忧虑:“就算是六千也很多了,咱们寨子连上老人和孩子才有三千多人……这仗怎么打?”
天峰插进话来:“阿浩,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尽快派人向赤蹄城和雷角城求援吧!”
“暂时还用不着。”天浩诡异地笑了:“说起来,我得感谢鹿族人这次派来的统兵大将。是他让我有了打赢这一仗的底气。”
永钢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阿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浩用右手在兽皮地图上标准的磐石寨位置重重点了一下:“我们寨子距离鹿族人的领地最近,他不会把我们当做首要攻击目标。”
说着,他的手指朝着右侧移动,自下而上以磐石寨为中心画了一个圆:“这个范围内所有的寨子都有可能遭到攻击,但我们排在最后……肯定排在最后。”
天狂横抱着粗大的胳膊,他与其他人一样,想不明白,也无法听出天浩话里的隐藏内容,只能把求解的目光偏转到天浩身上:“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天浩笑了:“颇有头脑,远见卓识的那种。”
……
永利寨被攻破了。
兴奋的鹿族战士大声呼喊着冲进寨子,锐利长矛捅穿一个个牛族人的身体,然后将长矛倒插在地上。尸体和武器,这是彰显武功的最直接方式。
被杀的都是男人,女人被抓起来集中看管,这是战斗结束后的统一规则。但在这之前,谁都可以把她们横扛在肩上带进小木屋,做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事情。
老人没用,统统杀掉。
身高达到一定程度的孩子可以活命。他们会长大,成为优秀的奴隶。
太小的孩子没用,他们和老人一样,都会成为蛮族战争中的备用粮。
坐在原本属于永利寨头领的木屋里,看着正用小刀切割一大块鲜肉的牛族女人,鹿庆南非常满足,发出爽朗的笑声。
“还是大哥你聪明啊!这次多亏了大哥你跟我一起出来,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先打永利寨。”
鹿庆东坐在旁边,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面前摆着一个木盆,盆里装着一颗刚砍下来不久的新鲜人头。死者嘴里塞着一块木头,约莫有孩子拳头大小,口腔内部空间只能勉强容纳。它是趁死者还活着的时候硬生生塞进去,然后用皮绳勒紧木块,防止死者将其吐出,然后等待死者在刺激食道产生强烈呕吐感及半窒息状态下挣扎近两分钟的时间,这才用刀斧将头颅砍下。
这是永利寨头领的脑袋。
鹿庆东不是骨碗师,但他知道制作骨碗的每一个细节。给死者口腔强塞木块会导致面部肌肉紧绷,对颅骨产生足够的挤压感,最大限度密闭颅骨之间的缝隙。保持这样的死状,剥皮割肉,剔除大脑,就能沿着颅顶边线取出完整的碗形。
永利寨规模不大,满打满算也就是一百多人。鹿庆东打算趁这次出征的机会,砍下九个牛族百人首和一个千人首的脑袋,亲手制成一整套十个骨碗,敬献给父亲。
蛮族相信用死者头骨制成的碗具有神秘力量。病人喝药用这种碗会好得很快,虚弱者用骨碗吃饭会获得力量,胆小的家伙多用骨碗能得到胆量……可怕的迷信就这样广泛传播开来,就连孕妇也愿意使用骨碗,认为这样可以让生产变得顺利,大人孩子平平安安。
火光照亮了已经剥掉头皮的颅骨,鹿庆东手上全是血,他在抹布擦干死者头骨,在靠近火塘的位置略微烘烤。炭笔在干燥的骨头表面画出一条线,他拿起小钢锯,沿着线条开始切割,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牡鹿族长鹿庆元的三个儿子,长子鹿庆东经验丰富,头脑聪明,是一名优秀的统兵将领。
鹿庆南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无论眼光还是能力都比不上大哥。他属于那种老实忠厚的性子,对族长之位向来没有太大兴趣。鹿庆元决定出兵的前一天,鹿庆南找到父亲,请求带上大哥鹿庆东一起出征。为打消父亲的怀疑,他主动提出:自己为正将,大哥鹿庆东为副将。
事实证明,鹿庆南的选择没有错。
鹿庆东的进攻路线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没有直接攻打距离鹿族领地最近的磐石寨,而是带领军队从东南森林越过边境,进入牛族领地,在没有暴露行踪的情况下在山林深处足足走了一个多星期,绕到雷牛部后方,对人少偏僻的永利发动泰山压顶般的猛烈进攻,一战而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鹿庆东对二弟的称赞毫不在意,他专心锯着木盆里的人头,发出轻轻的叹息:“牛族人悍勇凶猛,他们打造的兵器举世无双。就拿这把钢锯来说,这么小的一点儿东西,他们都能做得如此精巧。要换了是咱们族里的铁匠,还真是不行。”
“我们鹿族人的士兵只能打顺风仗。这次咱们出兵,磐石寨肯定是最方便的攻击目标。但是老二你得明白,很多事情不能光看表面。磐石寨位于边境,这种地方的据点历来是守备坚固。我估计青龙寨的人已经集中到了磐石寨,雷牛族长牛伟邦很聪明,他知道我们早晚会报复,所以提前做好了应对。两寨合并为一寨,战斗力也就成倍增加。”
“磐石寨是个硬核桃,咱们就偏不理他。绕过去,打他们的后方。你看看这地图上:永利、甘泉寨、积麦寨、漳浦寨……咱们用不着有什么规律,只要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就能把这些小寨子一个个推平。”
整个作战计划鹿庆南已经知晓,但他仍然有些担心。挪动屁股朝着鹿庆东那边移了一些,低声道:“大哥,父王要求咱们这次必须打下庆元寨,这才是重点。”
“胆敢冒犯父王的名讳,他们必须要付出代价。”鹿庆东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手里的那颗人头:“我仔细考虑过,庆元寨排在倒数第二的攻击顺位,磐石寨排在最后。那里距离我们的领地最近,有什么意外的话也能及时撤离。总之,磐石寨能打就打,打不赢就走。只要拿下庆元寨,再加上我们这段时间林林总总攻下的这些牛族小寨,在父王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第一百零七节 跟我走
鹿庆东从未没想过要进攻赤蹄城。
区区六千鹿族军队就想进攻牛族坚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直接进攻磐石寨是愚蠢的选择。鹿庆东太清楚鹿族士兵的德行,如果磐石寨首战不利,损兵折将,自己这边立刻会士气大降。到时候远距离迂回的策略根本无法实施,军队也会出现大量逃兵。
事实证明自己是对的。虽然在钻山绕林走了那么多远路,可数千名鹿族军队突然出现在永利寨的时候,寨子里所有牛族人都惊呆了。六千对一百,就跟石头砸鸡蛋一样轻松。
外面到处都是女人的尖叫与哀求,鹿庆东却充耳不闻。烧杀抢掠,侮辱妇女,这同样是提升士气的必要手段。何况对方是牛族,是灭杀蒙香寨的仇敌。
“老二,把命令传下去。”永利寨头领的头骨被切开,看着整齐的骨质部切割边缘,鹿庆东很满意。他伸手从中挖出死者大脑,边做边说:“让他们统计寨子里的粮食,杀光老人和孩子,剔除骨头只要肉,带上所有的女人,我们明天一早出发,直取甘泉寨。”
正看着女人烤肉的鹿庆南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快?还是在这儿多待一天吧!让下面的人高兴高兴,咱们在林子里走了那么久,大伙儿都……”
“多一天都不行。”鹿庆东轮廓分明的脸上浮起强硬表情:“这里是牛族人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牡鹿城。告诉下面的人,所有战利品上缴五成,剩下的全归他们自己分配。不服从命令的人,格杀勿论。”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命令就由你来发。毕竟……你才是正将。”
……
天浩带着几名侍卫走进漳浦寨的时候,寨子头领建平丝毫没有主动出来迎接的意思。他坐在屋子里,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傲慢。
“真是难得,阿浩你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做客?”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不是很好,火塘对面的客位上没有奉茶,甚至没有摆放专供贵客使用的兽皮坐垫。
“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些。”刚进门,天浩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救你的。”
“你说什么?”身材魁梧的建平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他觉得很意外,对方应答完全背离了自己之前的猜想。建平觉得磐石寨年轻头领这次过来应该是有事需要求助自己。人口、粮食,或者别的。
“鹿族人打过来了。”天浩尽量言简意赅:“我收到消息,他们已经攻下永利寨,正朝着这个方向进攻。”
“这不可能!”回过神来的建平本能对方在撒谎。他气呼呼地瞪着天浩:“永利寨离我这儿比磐石寨近多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平时不与他们联络,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天浩发出冷淡的嘲讽:“别说我不帮你,我可是在救你的命。”
“够了!”恼羞成怒的建平“嗖”地一下站起来,胡须随着脸上肌肉一起颤抖,抬手指着远处的寨门方向:“出去!滚!漳浦寨不欢迎你!”
“你自己想也就罢了。可是他们怎么办?”天浩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建平的动作,侧过身,指了一下敞开的房门外面:“漳浦寨上上下下五百多牛族兄弟,难道你想让他们为你陪葬?”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建平被他说得一阵火大,不由得怒从心起:“哪儿有什么见鬼的鹿族人?再说了,磐石寨旁边就是鹿族的左所寨,你前面还有青龙寨挡着。就算鹿族人真打过来,有麻烦的也是良栋和你,跟老子有屁的关系?”
“良栋已经死了,大王下令,青龙寨所有人并入磐石寨,由我统一节制。”没有争论,天浩放缓语速,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威严。
“这不可能!”建平想也不想就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心里却同时生出说不出的惊异。
磐石寨这位年轻头领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这是建平很难对他产生认同感,也很难喜欢的原因。
雄奎同样惹人讨厌,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人。彼此面子上很熟,来往也多,不像磐石寨刚蹿起来的小年轻,让同为头领的建平觉得很不舒服。
但是天浩提到了大王。
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扯着虎皮冒用大王的名义吧?
何况话里还说到良栋……良栋死了?青龙寨与磐石寨合并?这段时间春耕忙碌,各个寨子平时也很少走动,难道这事儿是真的?
天浩深深地看了一眼神情明显变得犹豫的建平,突然下令:“抓住他!”
几名特别挑选,训练有素的近卫立刻一拥而上,按翻建平身边猝不及防的护卫,两个人死死卡住他的肩膀,以熟练地动作将他用绳索捆紧。
“混蛋,你想干什么?”
“我……我就知道是你杀了雄奎,你现在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谋夺漳浦寨?”
“你走不掉的!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
又惊又怒的建平一个劲儿地破口大骂,他拼命挣扎,只是绳索捆得太紧,怎么也挣不开。
房间里的混乱传到外面,附近的人纷纷围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天浩索性一脚踢开房门,一把抓住正在大声叫骂的建平,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立刻感觉到来自所有方向的敌意。
“那家伙是谁,他抓了咱们的头领。”
“砍死他!立刻把我们头领放了!”
“好像是磐石寨的人……先等等,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近卫把刀子架在建平肩膀上,看到这一幕,附近几个想要冲过来的男人纷纷停下动作,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天浩从一名近卫手里接过铁皮话筒,面对木屋前越聚越多的人,发出足够所有人听见的洪亮声音。
“章浦寨的兄弟们,我是磐石寨的头领天浩。我今天来只为了一件事:鹿族人打过来了,他们已经灭掉了永利寨,说不定还灭掉了甘泉寨。情况紧急,暂时还没有更多的消息。你们现在立刻各回各家收拾东西,跟着我往南走。”
“放你妈的屁!”肩膀上那口刀对建平没能产生威胁,他冲着天浩啐了一口,连声怒道:“你就是想要谋夺我的寨子。别信他,他在撒谎!”
“如果我要谋夺你的寨子,你现在已经死了!”话筒扩大了天浩森冷的声音:“有这样把寨子头领公开带到所有人面前的谋夺方式吗?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我才带了几个人过来,在这种公开场合就算杀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被愤怒与杀意笼罩的情绪逐渐平息,人们开始理智思考问题。一时间,木屋前的广场上窃窃私语,人们交头接耳,虽然心中仍有怀疑,却不像之前那样把天浩当做敌人。
怒火缓缓从建平身体里冷却,他大口喘着粗气,却比之前理智了不少,用带有血丝的双眼盯着天浩:“……你……你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这时候,一名老者从台阶下方走过来,他皱紧眉头道:“年轻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先把建平放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他随即补充了一句:“我是漳浦寨的祭司,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现在我们没时间慢慢谈。”天浩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对方。他加重了语气和音量:“鹿族人已经在路上,他们的速度很快,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不想死的话,就跟着我一起走。”
他转身看了一眼建平,吩咐旁边的近卫:“把绳子解开。”
冰冷凶狠,如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建平:“现在下令让你的人集合,一小时候出发。带不走的东西全部烧掉,一颗粮食也不能留给鹿族人。”
事情到了现在,建平对天浩的话已经信了大半。如果要谋夺章浦寨,也绝对没有如此愚蠢的做法。何况以天浩刚才话里的意思,他几乎不可能从漳浦寨得到任何好处。
都烧了,还有个屁啊!
台阶下的祭司脸上全是震惊,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转身对附近的寨民发出急促喊叫:“看来事情是真的。把车子套上,老人和孩子现在就走,能带的都带上。快……一定要快!”
章浦寨顿时乱作一团。
建平耸动肩膀,摘下捆绑自己的绳索。他用极其复杂的眼光注视天浩:“你怎么知道鹿族人从东边打过来?那个……大王真的下令让青龙寨与磐石寨合并?”
天浩平静地看着建平,缓缓脱下上衣。
这动作让建平迷惑不解,可随着天浩袒露上身,脱去最后一条衣袖的时候,他眼眸深处的疑惑仿佛黑暗在烈阳照射下瞬间退散,只留下深深的畏惧,说不出的惶恐,张口结舌的呆滞。
年轻头领的左臂上有一排烙印。
十人首、百人首、五百人首……在这些烙印的最下方,顺序排列着清晰无比的千人首记号。
……
短短几天时间,磐石寨涌入了大量的外来者。
庆元寨、漳浦寨、平林寨三个寨子的人都在这里集中。
庆元寨头领益丰不像建平那么固执。天狂三言两语就把他说动,答应带领所有的人撤往磐石寨。
从上一任头领孚松在位的时候,平林寨与磐石寨的关系就不错。老祭司巫行带着天峰一起出马,说动了平林寨头领广胜。
章浦寨距离最远,行动速度却不慢。天浩与建平带着五百多人进入寨子的时候,老祭司刚把平林寨的人安顿下来。
三位寨子头领都在第一时间派出斥候,沿着东面方向打探消息。
天浩没有撒谎,鹿族人的确杀了进来。
永利寨被灭。
甘泉寨被灭。
方陵寨也被灭了……
所有头领和祭司聚在议事厅里,凝神关注在木桌上摊开的兽皮地图。
“鹿族人这次的行动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蒙香寨报仇。”天浩指着地图侃侃而谈。
性子暴躁的建平当场骂了起来:“都是良栋那个混蛋惹的祸,要不是他已经死了,老子一定多砍他几刀。”
天浩平静地注视着他:“这种话咱们几个关起门来说说也就过去了,在外面可不能这样。建平大哥,别发那么大火,良栋再有诸多不是,他也是奉了大王的命令。这件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要再提。”
建平讪讪地随口答应了几句,旁边的庆元寨头领益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阿浩是为了你好,你可别不识好歹。良栋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何况现在阿浩是千人首,多听听他的,没坏处。”
“我知道……我明白……”建平连连点头:“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次的事情要不是阿浩,漳浦寨就真的完了。”
他脸上全是真诚:“谢谢你,阿浩……等这次的事情结束,干掉那些该死的鹿族杂种,我请你喝酒。”
天浩略一点头,立刻转换话题:“现在不谈这些。今天把诸位请来,是商量着看看应该怎么做才能解决目前的问题。”
漳浦、平林、庆元三寨头领当中,平林寨头领广胜最年轻。他三十来岁,瘦高的身材看上去很有精神:“阿浩,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向雷角城和赤蹄城求援?”
“来不及了。”天浩的声音沉稳,有种令人心情平和的特殊魔力:“正常情况下,赤蹄城一来一去至少需要两个星期,雷角城就更远。出兵很麻烦,就算赤蹄城的牛铜城主愿意帮助咱们,也需要时间集结军队,还得在两周时间基础上增加一至两天。”
“那该怎么办?”建平觉得身体微微有些发抖:“鹿族有整整六千人,都是战士。咱们这边实力最强就是阿浩你的磐石寨,三千人。其次是广胜的平林寨,八百人。接下来是老丰的庆元寨,七百。我的章浦寨最少,才五百人……这一仗,能赢吗?”
益丰冷静地说:“你只算了总人数,老人、孩子和一部分女人不能算进去。这样一来,数量更少。”
第一百零八节 乱
紧张沉闷的气氛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益丰忧虑地看了一眼广胜,发现对方的反应与自己一样,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低下头,深深皱起眉头,双眼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外面人声鼎沸,厚厚的门板无法挡住音波传递。有孩童在哭喊,有女人在责骂,有男人在叫嚷,还有老人在向神灵祈祷……平时的磐石寨稳定有序,一下子进来了两千多外来者,他们对这里一片陌生,不熟悉环境,一时间难以适应天浩制定的各种规则,争吵只是苗头,极有可能演变成混乱。
议事厅里虽然宽敞,天浩却觉得太闷了。他解开上衣领口用硬橡木做成的纽扣,从众人聚集的木桌前离开,一把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长林!”
“旭坤!”
“天狂!”
“所有人都给我过来!”
强化过的身体拥有巨大肺活量,他发出堪比饥饿时节暴鬃熊更有威胁力的咆哮。喊道名字的几个人匆匆跑来,在天浩面前站成一排。
“怎么回事?”天浩面色阴沉:“为什么这么乱?”
“漳浦寨的人不守规矩。”长林无可奈何地解释:“他们随地大小便,我让他们把粪便清理干净,他们却说以前在寨里就是这样,反正过会儿会风干,说了半天就是不肯动手。”
旭坤愤愤不平道:“平林寨的人说是安排给他们的房间太挤了,至少要增加一倍才够。我过去看了,有两个百人首在带头闹事,他们霸占了最好哦度房间,下面二十多个十人首就有样学样,自己占了一间,剩下的人当然不够分。”
“庆元寨的那帮家伙在偷藏粮食。”天狂偏头冲着地上啐了口浓痰,凶神恶煞地回答:“我按照人均每天的定量给他们分发粮食,面饼和烤鱼各半,还有你规定数量的蔬菜。他们倒好,几个领头的家伙先把鱼肉吃了,只把饼和菜分下去,没吃到的那些人当然不愿意,为首的那几个混蛋根本不承认,说是咱们分配的数量就这么多。”
天浩脸上显出一抹狠辣。
“让所有负责警戒的人上塔,战团成员集合。”他没有刻意降低音量,附近所有人都能听见:“把闹事的抓起来。有一个抓一个,拒绝反抗的格杀勿论!”
“等等,先等等!”开着门,益丰连忙跑过来,伸手拽住天浩的胳膊,低声劝道:“阿浩,还是让我去吧!这件事情我来解决。”
建平也离开房间走到近前,广胜跟在他的后面。建平对长林很不满意,挺不高兴地嚷嚷:“不就是撒个苗拉泡屎的事情,有必要搞得那么严重吗?我承认你们磐石寨是挺干净,但我的人已经习惯了。怎么着,难道还要让他们憋着不成?”
天浩缓缓转身,冷冷地注视着建平。后者被他刀子般森冷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嘴上却兀自强硬:“阿浩你看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鸡毛蒜皮大的一点儿事情被闹得这么大,咱们眼前的麻烦可是鹿族人。我劝你还是……”
天浩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没有任何预兆,喋喋不休的建平突然感觉视线被无比巨大的拳头填充,可怕的冲击力迎面砸来,建平脑子一阵眩晕,短暂的麻木感支配了视觉神经,眼球在眼眶里一阵摇晃,有种随时可能飞脱出去的恐惧思维。他惨叫着歪倒,却被天浩一把抓住头发,右手像拔萝卜那样将整个人狠狠揪起,左手冲着他眉头上方皮肤破裂流出鲜血的位置抓去,直接从额头上撕去巴掌大的一块皮。
“……啊!”
建平惨叫着,双手分别捂住头顶和伤处,痛到极点的尖叫立刻覆盖了广场其它声音。
“放开我!”
“我要去大王那儿告你!”
“老丰、广胜,帮帮我……快把他的手拿开……救命,救命啊!”
天浩猛然转身,抓住建平头发的右手丝毫没有松开。他狞笑着盯住想要动手的益丰和广胜:“你们想跟他一样吗?”
益丰粗大的喉结明显耸动了一下,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脑子里下意识联想起上次来磐石寨的时候,双手指甲被活生生撬飞,至今下落不明的雄奎。
“别这样……阿浩,不要这样。”他不断用舌头舔着黏糊糊的嘴唇,感觉自己的劝解没有丝毫说服力:“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一个部落的兄弟。”
广胜浑身肌肉紧绷,他觉得身上的血液有很大一部分停止了流动,导致神经与皮肤无比相应,只有大脑勉强保持着思考能力。张着嘴站在益丰侧后的位置,双手感觉没地方放,颤抖沿着足尖向上延伸,爬上膝盖,越过腰部,攀上胸口,直至肩膀。
“……你……阿浩……你想干什么?”这不是广胜平时正常的说话语调,惊恐到极点,听起来就像见了鬼:“难道……你要杀了我们?”
凶狠的目光直接从益丰和广胜身上掠过,松开手,一脚踢中建平的肚子。他双手紧紧捂住腹部,像断线的风筝惨叫着飞出好几米远。
淤积在天浩胸口的怒意稍稍缓和,他随即发出残忍冰冷的命令。
“把所有闹事的人抓起来,拒捕者当场格杀。这里是磐石寨,不是你们随便撒野的地方。”
……
三十三颗血淋淋的人头高挂在木杆上。死者睁着眼睛,张着嘴,有恐惧的表情,愤怒凝固,祈怜求饶的也有,它们混合扭曲在一起,成为残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存在物,随着时间在阳光下腐烂,成为苍蝇蚊虫争相撕咬的美餐。
随地大小便,杀!
抢占房间,杀!
欺上瞒下,截留本该分发给其他人的粮食,杀!
这些人态度嚣张,平时在各自寨子里蛮横惯了,谁也不觉得屁大点儿事情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天狂带人把让他们抓起来的时候,一个个叫嚷得比谁都厉害,愤怒不甘的嗓门堪比炸雷。天狂性子粗豪,笨嘴拙舌,最烦的就是摆事实讲道理,直接把人抓过来,照准脖子一斧头劈砍过去,全世界都清净了。
很多人围上来劝解,还有更多人满面怒意要找磐石寨的年轻头领讨说法。他们觉得不该这样做,大家都是一个部落的兄弟,何况这些人罪责不大,如果连撒尿拉屎弄错了地方都要杀头,磐石寨的规矩也未免太可怕了。
残酷的事实让他们明白这个世界必须有规矩存在。面对几十上百号人的哀告求情,天浩冷酷得就像魔鬼。
杀,全家株连,一个不留。
老人、女人、孩子……只要是犯者家属,所有脑袋统统挂在一起。
留下心底深埋仇恨种子的幼小敌人,给自己未来增加难度更大的变数,这种事情无论怎么看都很愚蠢。
只要有不服的人就杀,杀到所有人彻底惧怕、拜服为止。
建平的肋骨断了,胸前有一大块明显的凹陷。他躺在地板上疼得死去活来,却只能死死咬住亲信递过来的一根硬木,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现在是四个寨子所有头领和祭司共同参加的会议。天浩说了:谁要是在会上胡乱说话打断会议进程,就直接把人拖出去,砍头敬神。
“既然你们来了磐石寨,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把大家约在一起是为了对付鹿族人,如果你们觉得没这个必要,现在就可以离开。寨子大门在那边,走出去就是。但是有一点你们最好记住一旦离开,就别指望我会看在同族的份上出兵救援。”
天浩用凶狠暴戾的目光横扫四周,无人胆敢应答。
“看来是没有人反对。”他对现在的状况很满意:“很好,你们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益丰连忙战战兢兢地接上话问:“阿浩,我们该怎么做?”
他被吓怕了。
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凶残的人。根本不给自己这个寨子头领情面,两个百人首全家说杀就杀。感觉天浩就像一块硬度强悍的金属,威胁哀求全然无用。
益丰觉得这次带领所有人离开庆元寨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他隐隐有些后悔。
比较下来,继续留在庆元寨肯定没有来到磐石寨这么安全。益丰知道牡鹿族长的名字,可是没办法,庆元寨之名沿用了千百年,如果因为惧怕鹿族人报复就更换寨名,族长牛伟邦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我要从章浦、庆元、平林三个寨子里挑出最勇敢的战士。这一战,我们共同对敌。”天浩说得轻描淡写,丝毫没有商量的语气:“益丰大哥、广胜头领,你们就在磐石寨待着,所有事情我负责处理。放心吧,我能打赢鹿族人。”
听到这里,益丰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山脉活活压倒:“阿浩……你……你这是要吞了我的寨子?”
“你想到哪儿去了?”满面惊诧的天浩不像是撒谎:“这怎么可能?大王不会允许我这样做。”
这回答同时也让广胜惴惴不安的心落了下来。他急忙问:“可阿浩你刚才说……”
“如果不把所有人的力量集中到一处,你们觉得有多大把握打赢这一仗?”天浩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高傲,只有一种诡异且令人不安的冷漠。
……
益丰和广胜毫无选择。
阿菊与几个妇人领着他们出去了。
他们抬着载有建平的担架。一行人从天浩身边走过的时候,奄奄一息的建平连大气都不敢出,仍然死死咬住那块硬木,整张脸膛憋得发紫。
很快,议事厅里只剩下天浩与天狂。后者透过半开的房门,看着已经走远的人群,眼眸深处闪烁着嗜血的光。
“老三,你怎么不制造点儿机会,把建平那个混蛋干掉?”天狂说着,右手掌面平摆在脖子中间,狠狠朝着旁边用力一拉。
“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天浩淡淡地解释:“人太多了,三个寨子几千号人聚在一起,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不方便下手。”
天狂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吞了漳浦寨。”
天浩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没猜错,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那你刚才不是说……”天狂有些摸不着头脑。
“必须解决眼前的问题。”天浩重新变得严肃:“先解决鹿族人,再解决漳浦寨,这是顺序。”
……
从走进漳浦寨的大门到现在,鹿庆东一直保持着凝重的神情。
积麦寨已经荡平,连同现在的漳浦寨在内,这次出兵已经连续攻下了三座牛族村寨。
在永利寨和积麦寨,所有鹿族战士都认为这次作战没什么困难,轻而易举就能打败牛族人。想赢其实很简单,只要看看兽皮口袋里那些从死者身上割下的耳朵就行。除此之外还有从两寨抓获的六十多个女人,她们属于战利品的一部分。
积麦寨的规模与永利寨差不多,都是小寨。
包括鹿庆东在内,所有鹿族战士都对漳浦寨寄予厚望,认为可以在这里好好捞上一笔。
可是……这里竟然是个空寨。
亲信急匆匆小跑着过来,在鹿庆东面前单膝跪倒:“启禀殿下,我们仔细查看过每一个房间,没有找到一个人,仓库也是空的。”
鹿庆东缓缓点头:“知道了,安排下去,让大伙儿休息。空了就空了,没什么大不了。应该是牛族人提前得到消息躲了起来。用不着担心,他们总会回来的。”
亲信答应着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鹿庆南走到鹿庆东身侧,不无忧虑地说:“大哥,情况不太对劲儿啊!漳浦寨的人全走空了,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捞到。从积麦寨到这儿我们走了四天,会不会是速度太慢,走漏了消息?”
“……有这种可能。”鹿庆东略低着头,手指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他对此也感到无可奈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一百零九节 空寨
鹿庆南显得有些焦躁:“大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去了庆元寨?还是直接逃往赤蹄城?”
“……可能吧!”鹿庆东的回答很含糊。事实上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多少底气。行军打仗,斥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带领大军进入牛族领地之后,他在第一时间派出了大量哨探。这些人做得很不错,每天都能带回不少有用的情报。
接连攻下永利寨和积麦寨后,情况明显产生了变化。
从前天到现在,一个斥候也没有回来。他们仿佛消失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鹿庆东感觉不妙,接连又派出了上百名哨探,然而还是与之前一样,这些人有去无回。
直到现在,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漳浦寨。
他默默陷入了思考,慢慢走到最近的一幢木屋前,仔细观察着门板内侧,过了半分钟,这才推开缓步走进。
房间里一片阴暗。北方蛮族很多村寨房屋都是这种建造模式:朝南的墙壁上把木头锯开,厚重的粗木窗户底部必须用撑杆才能打开。平时关上窗户的时候,光线难以照进来,必须在位于中央的火塘生火,才能看清屋子里的各种摆设。
鹿庆南满面焦躁,他跟在鹿庆东后面,左手反叉着腰,一直撮着牙,砸吧着嘴,满脸都是想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他不明白,这间空荡荡的木屋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大哥在这里耽搁了很长时间。
看来看去,还不是与别的屋子一个样。反正漳浦寨里没有人,感觉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一名领队的百人首从远处匆匆跑来,他在木屋外的台阶上单膝跪倒,恭恭敬敬地问:“启禀大王子,已经到了做饭的时间,今天该怎么安排?”
北方蛮族各部落纷争不断,大族内部又有更多的部落。通常情况下,各大族族长可称呼为“陛下”,像牡鹿族长鹿庆元这样的小族长称为“殿下”。因为身份上的限制,族长后代只能直呼“王子”和“公主”,无法使用“殿下”的称谓。
鹿庆东从黑暗笼罩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阳光笼罩的区域边缘,淡淡地问:“我们还有多少从积麦寨和永利寨带出来的女人?”
跪在地上的百人首略微思索了一下:“六十二个。”
“把她们都杀了。”鹿庆东的语调平淡无奇,仿佛在说着普普通通的生活话题:“不准有人藏私,所有女人必须全部杀掉,加上一点儿干粮掺进去……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早餐,差不多够了。”
这命令让鹿庆南和百人首听得张口结舌。
前者连忙快步上前,急匆匆地问:“大哥,这……为什么啊?”
跪在地上的百人首也满面惊愕,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这批掳掠而来的女人有些特殊。其中有几个长得很漂亮,就连鹿庆东自己也试过,称赞不已。攻下积麦寨的时候,他亲口告诉鹿庆南:要把这几个女人带回去,当做礼物献给父王。
还有几个女人是铁匠。她们懂得铸造兵器,从辨识矿料到精炼成钢,拥有一整套锻造技术。鹿庆东一再吩咐下面对她们严加看管,将其当做最重要战利品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不需要女人。杀了她们,一个不留。”鹿庆东没有当着百人首的面解释,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需要食物。”
充满威严的命令不容置疑。尽管内心充满疑问,忠心耿耿的百人首还是面朝鹿庆东弯下腰,额头在地面上轻轻一触,他随即站起来,带着疑惑去执行上位者血腥残忍的意志。
“我们来晚了。估计是之前被我们攻下来的两个寨子有人逃掉,要不就是我们的斥候被他们抓住。”鹿庆东一边思考一边解释:“消息传到赤蹄城至少需要一个星期,雷角城就更久。从做出反应,集结部队,然后派出,抵达……整个过程差不多也是一个星期左右。综合计算下来,我们至少还有十五天的时间。”
鹿庆南脸上一片茫然。他实在难以适应鹿庆东这种跳跃式的思维。之前明明说着杀女人充作军粮的事情,瞬间就转换为牛族军队的动向。
看了一眼张口结舌的弟弟,鹿庆东微微一笑,抬起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南,父王对你很看重。你得学聪明些,自己分析问题。”
说着,他转过身,指着敞开的木屋门板:“你看这儿,这是正常推门的位置。你摸摸,上面这层灰很薄。这说明漳浦寨的人离开时间不长。”
“跟我进来。这儿,看这扇窗户,它是开着的。再看看房间里的摆设,牛族人走得很从匆忙,他们没时间把所有东西全部带走,甚至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
细节决定成败。按照鹿庆东的指点,鹿庆南逐渐看出了很多问题。他抬起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兄长:“大哥,漳浦寨的人没有走远?”
鹿庆东点点头:“他们应该正在逃往附近寨子的路上,也可能直接选择逃往赤蹄城。”
鹿庆南眼里浮起一丝迷惑:“那我们为什么不追上去?”
“斥候一直没有回来,情况不明,我们暂时只能待在这儿。”鹿庆东耐心地解释:“我们这次打的是快仗,要速战速决,抢在雷角城牛族主力反应过来以前结束战斗离开。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只带了十天的粮食。咱们人多,进攻路线上的牛族村寨规模小,容易打,一攻就破,只要保持这种进攻势头,我们会很顺利的在牛族领地里绕个圈,最后杀穿磐石寨,安安稳稳的回去。”
“所以大哥你觉得带着那些女人很累赘?”鹿庆南有些明白了。
“现在的情况与前几天不同。”鹿庆东叹了口气:“那时候需要激励士气,带着她们对我们有好处。何况那几个女的确实漂亮,还有铁匠……她们很值钱,父王见了也会喜欢。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前前后后派出去一百多的斥候,一个人也没有回来。我们在漳浦寨最多只能待上半天,明天一早必须出发。”
停顿了一下,他缓慢地说:“这里是牛族人的地盘,除了抢,没人会给我们提供粮食。”
鹿庆南默默点头。
良久,他认真地问:“大哥,我们明天去哪儿?”
鹿庆东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按照原计划,直接攻打庆元寨。”
……
第一抹曙光从天边升起的时候,鹿族军队离开了休息一夜的漳浦寨,朝着远处的庆元寨徐徐而去。
夜晚的光很珍贵,长时间行军让每个人都感到疲劳,除了烧水做饭的必需燃料,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在林子里砍柴。很多人对鹿庆东下令杀死随军女人感到不满,但彼此身份摆在那里,牢骚归牢骚,没人胆敢违抗。
只是汤碗的肉块有种莫名的熟悉,有些不舍,更多的还是遗憾。
很多人都在揉着肚子,在脑海里回味着自己曾经亲近的那一张张漂亮脸蛋。
没有马,包括鹿庆东和鹿庆南在内,所有人都是步行。
北方蛮族拥有耕牛数量最多的部落是牛族,这也是部族之名的来源。
虎族拥有最强大的骑兵部队。他们是这块大陆上最早捕获野马并将其成功驯化的种族。
狮族拥有数量最多的骑兵。请注意,是“最多”而不是“最强”。这与狮族掌握着某些特殊农作物有直接关系。但就骑兵战斗力来看,狮族不如虎族,仅仅只是在数量上占据优势。
鹿族当然有骑兵部队。牡鹿族也不例外。
一名骑兵的总体消耗比一名步兵昂贵。鹿庆元把骑兵当做手里的宝贝,列入族长直辖。天性多疑的他谁也不相信,更不可能在这种小规模报复战中投入使用。
鹿庆东对此很是无奈。远距离奔袭最适合的兵种就是骑兵,但父王对自己一直抱有戒心,即便是二弟鹿庆南为正将,父王仍然拒绝下派骑兵使用权。
出发时超过六千的军队在战斗中略有损失,但是对整体而言影响不大。鹿庆东照例派出哨探,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外表看上去与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优秀将领应该与战士呆在一起,能保障安全,同时也能及时掌握情况,下达指令。
道路两边是高低起伏的山峦。牛族领地地形复杂,到处都是山林。其实这里的山不算高,最多只算是丘陵,但到处都生长着成片的森林,只有靠近村寨的位置才被牛族人砍伐出一片片空地。
“嗖!”
空中传来成片的可怕呼啸,鹿庆东听觉敏锐,他连忙反手摘下背在身后的圆盾挡在身前,连声疾呼:“所有人散开,敌袭!”
几十支箭从东面的山头上飞射下来,立刻在庞大密集的人群里引发了混乱。反应敏锐的战士们纷纷冲到近处的岩石与树木后面寻找掩护,来不及转身的直接举起盾牌斜着迎向天空。
鹿庆东的盾牌被射穿了。锐利箭头带着巨大惯性透穿了木质盾牌,带着长约两公分左右的箭杆出现在鹿庆东眼前,然后被盾牌死死卡住。
牛族与鹿族在金属锻造方面的技术对比是如此明显。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大王子,也只能配备普通士兵常用的木质圆盾。为了增加防御,顶多就是在盾牌表面蒙上一层生牛皮。
一个倒霉的家伙脑袋被射穿了。他倒在地上,双手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能将这种动作转化为无节奏抽搐,迅速死亡。
一个动作慢的士兵手掌被射穿,被牢牢钉在路边的树上。他惨叫着转身想要拔出那支箭,却被更多的箭矢射中,穿透胸脯,在濒死状态下喷血尖叫。
只有一波飞矢,混乱持续时间前后只是几秒钟。鹿庆东将手中的圆盾朝着左侧移动,紧张的眼睛透过盾牌边缘向远处望去,山头上有几个黑乎乎的人影……距离太远了,无法看清楚具体面容,他们消失得很快,一秒钟也没有犹豫。
是牛族人!
伤亡结果很快报了上来:四人死亡,十五人不同程度受伤。
对多达数千的军队来说,这点损失微乎其微。
然而,对整体士气的影响很大。
百人首和十人首们重新整队。这一次,鹿族战士没有之前那么随意,他们变得小心翼翼,直接将盾牌套在手腕上。
鹿庆南找到鹿庆东,他显得有些兴奋:“大哥,牛族人不敢跟我们正面打硬仗。漳浦寨的人肯定是逃到庆元寨去了。”
简单的一次骚扰,可以分析出很多问题。
鹿庆东没有回答,他缓缓点头,轻轻“唔”了一声。
牛族人到底在干什么?
小规模骚扰的确对自己造成了影响。周围地形复杂,对方提前设伏,离开得很从容,自己这边虽然占据了绝对数量优势,却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追赶。
鹿庆东对自己派出的斥候已经不抱太大希望。步兵斥候……就算他们发现了敌人踪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消息传递回来。
也许鹿庆南说的对:牛族人在庆元寨集结。
那是此次出兵攻伐的重点。
牛族人不是傻瓜,他们知道牡鹿族大王的目的。
从时间上看,赤蹄城方向目前不可能派出增援部队。
牛族人如果集中在庆元寨就再好不过。附近所有寨子的人加在一起,也不是鹿族大军的对手。
鹿庆东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打主力对决战的念头。
……
事情没有按照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两小时后,军队进入一条山谷。两边山崖突然掉下大块落石,三十一人死亡,六十八人受伤。
下午,再次遇到远距离弓箭袭击。这次的规模比上午大得多,估计对方弓箭手数量不会少于上百人。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多次发射,当场射死五十七人,伤者数量达到一百零六人。
鹿庆南终于看见了派出去的斥候。
路边竖着十几根木棍,上面插着一颗颗人头。
在这些人头正前方,一具浑身被剥光的无头尸体用木杆撑起,保持着双手分开的站立姿势。
第一百一十节 最后的目标
死者胸前的皮肤破了,刻着一句鲜血早已干涸的话。
“我在庆元寨等你。”
鹿庆东缓步上前,用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这具尸体。
这个“我”到底是谁?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觉整个人被看穿。
愤怒也随之而生,是谁在跟我作对?
鹿庆南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问:“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加快速度,尽快赶到庆元寨。”鹿庆东想也不想就做出回答。
父王一直想剥夺自己长子的位置。如果没有攻下庆元寨,就这样调转方向返回,他绝对不会轻饶自己。
想要掌握军队,就必须得到士兵与中下层军官的支持。没有足够的战利品,哪怕自己身为大王子,在其它方面表现的再优秀,也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
最后的问题,就是粮食。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为了隐蔽踪迹,来的时候绕了远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下庆元寨,然后从磐石寨方向离开牛族领地。
鹿庆东打定主意:攻下庆元寨为首要目标,无论如何也要从那里得到补给。
至于磐石寨,打与不打都不重要。看情况,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走。
……
与章浦寨一样,庆元寨是一座空寨。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颗粮食。
鹿庆南慌了。
他惊慌失措的连声喊叫:“为什么会这样?牛族人为什么连他们自己的寨子也不要了?他们在哪儿?”
鹿庆东感觉心脏彻底沉到了谷底。
如果漳浦寨是个意外,那么眼前空荡荡的庆元寨则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第一次对牛族人产生了重视。
聪明的将领知道如何作战,清楚对手的弱点,胜利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现在问题是,对手根本不与自己直接碰撞。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鹿庆南的声音有些发颤。
“天已经晚了,走夜路不安全。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我们明天一早出发。”鹿庆东没有优柔寡断,他在惊惧愤怒中迅速考虑了前后关节,做出决断:“不要管周围寨子,我们直接去磐石寨,越过边境返回牡鹿城。”
“啊?”鹿庆南做梦有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极其不甘地连声发问:“……就这样走了?那岂不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父王不会高兴的……大哥,要不咱们分兵,去附近的牛族寨子看看?”
“附近的村寨肯定已经空了。”做出最后决定的鹿庆东彻底冷静下来:“老二你听我说,现在我们遇到了大1麻烦。对手很难缠,可能是附近某个寨子的头领,也可能是赤蹄城城主牛铜。我们出其不意攻下两个寨子,牛族人集结军队需要时间,所以把所有村寨的人清空集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去了赤蹄城。”
“所以我们直接进攻磐石寨?”鹿庆南有些明白了。
“必须有战利品,必须给父王一个交代。”鹿庆东咬牙切齿地恨声低语:“只要打下磐石寨,我们至少可以应付过去。反正庆元寨在我们手上,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明天走的时候放火把这里烧掉,算是毁了这个寨子。”
鹿庆南连忙点头:“好,我听你的。”
“先等等。”鹿庆东叫住想要转身离开的弟弟:“传令下去,把受伤的人全部杀掉。”
鹿庆南感觉自己的眼角正在抽搐:“大哥……这……这样做,不太好吧?”
“留着他们干什么?”鹿庆东此时此刻铁石心肠:“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反应慢,运气不好。这一天下来那么多人受伤,他们需要人照顾。咱们明天要加快速度赶到磐石寨,他们会成为累赘。再说了,把他们扔在这儿不管,牛族人回来他们一样要死……告诉下面的人,动手的时候利索点儿,让他们少受点儿罪,我们能吃肉,还能省下些粮食。”
……
夜深了。
鹿庆东的房间里生着火,他没有闲着,坐在火塘前用钢锯锯着人头。
用十颗牛族寨子头领脑袋制成一套骨碗的计划注定不可能实现。但他想要尽可能增加骨碗数量,哪怕这次凑不齐,以后也会省去不少功夫。等到明年父亲大寿,就是一份很不错的礼物。
父亲身份尊贵,使用的骨碗来源至少也是“百人首”这个级别。白天的伤者当中就有一个百人首,用同族的人头制作骨碗,在鹿庆东看来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对事态失去掌控的感觉在脑子里盘桓,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突然,外面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着火了!”
“是牛族人,他们在外面。”
“快吹牛角,把大家叫起来。”
鹿庆东猛然站起,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他立刻被眼前的可怕景象惊呆。
漫天的火箭从寨墙外面飞射进来,无数星星点点汇聚为成片的闪亮光河。它们落在屋顶上,点燃干燥的树枝,腾起成片的熊熊烈火。
到处都是呼喊声,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人们手忙脚乱用各种工具疯狂扑打火焰,却无济于事。
鹿庆东呆住了。
他知道火箭的威力,却从未见过这种从空中飞射而来却很难扑灭的火焰。
“嗖!”
一支火箭落在距他不远的地上。鹿庆东连忙跑过去,左手撑起盾牌挡住火箭来袭的方向,迅速弯腰,右手拔起斜插在地面的箭矢,转身跑到屋檐下面仔细查看。
这支箭做得很精致,箭杆前段绑着厚厚的布条,同样是在油里浸过。可是燃烧散发出的气味与鹿庆东记忆中截然不同,丝毫没有动物或植物油的香气,只有刺鼻的呛味。
小行星撞击地球改变了很多东西。蕴藏在地下的石油也从地壳深层喷涌出来,有些油层距离地表极近,甚至直接氧化变成沥青。
鹿族领地上没有这种东西,牛族领地也极其罕见。天浩在巨角鹿牧场北面发现了一处露天沥青矿,直接拿来使用。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鹿庆东是个优秀的统兵将领,他成功稳住了情况,在很短的时间内组织起几只小队维持秩序。他仔细观察寨墙外射进来的火箭数量,判断出对方弓箭手约为七百左右。黑暗封住了双方的眼睛,数量上居于弱势的牛族人不可能强攻进来,自己这边也很难整队出击。对方夜袭的目的很清楚:制造混乱惊扰鹿族军队休息,顺便烧毁寨子里的建筑和粮草。
混乱一直持续到天亮。
牛族人很聪明,他们早早撤离,在黑夜掩护下离开。
鹿庆东手里拿着一小块尚未燃尽的沥青,坐在一块石头上百思不得其解。
这究竟是什么,居然能烧那么久?
鹿庆南喘着粗气跑过来。他脸上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两边面颊上全是黑色烟灰,气急败坏地说:“大哥,咱们的粮食被烧掉很多。昨天晚上的火太大了,怎么扑也弄不灭。那些该死的牛族人,他们……”
鹿庆东抬起头,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还剩下多少粮食?”
“还有一半。”鹿庆南脸色铁青:“这无论如何也撑不到咱们回去。”
“烧焦的粮食也能吃。”鹿庆东扔掉手里的沥青,拍了拍手站起来,眼眸深处闪烁着阴狠与果决:“把昨天晚上受伤的人都杀了,我们两小时后出发。”
……
两天后,磐石寨近在眼前。
望着远处警戒塔上来回走动的模糊人影,鹿庆东长长舒了口气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磐石寨果然是附近牛族人最后的据点,他们没有逃,都在这儿。
庞大的鹿族军队在他身后集结,随着一支支队伍不断抵达,行军阵列开始变化,人们在不满与争吵中排列队形,队长们声嘶力竭的喊声在空中游荡,想要这些人排成整齐的直线根本不可能,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歪歪扭扭,参差不齐。
身穿盔甲的鹿庆南大步走上前来,低声询问:“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他只能充当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
“我们时间不多,直接上吧!”鹿庆东眯起双眼注视远处,他没有看到用原木排列而成的寨墙,只看到一幢幢无序散落的砖石建筑。
羡慕的心理油然而生:这些牛族人竟然有这么多石头建造房屋,实在太奢侈了。
陌生的诡异感也同时在大脑里萌动:为什么没有寨墙?磐石寨距离两族边境这么近,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正常情况下,战斗顺序应该是首先派出小股部队试探性进攻,大概摸一下对手的情况,再决定主力进攻方向。
鹿庆东没有时间进行试探。
只剩下一天半的粮食。如果不能一次性攻下磐石寨,自己就得困在这里。
还是那句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反正已经是最后一站,没必要与牛族人死磕。直接派上主力部队,能打进去最好,如果势头不对就立刻带着剩下的人以最快速度离开。人少了,剩余分到各人头上的粮食就多,足以熬到返回牡鹿城。
活着,才有争夺一切的本钱。
……
进攻部队在距离磐石寨大约七百米的时候遇到了第一波反击。
铺天盖地的石块,全是经过挑选,足有成年头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那种。重型弩炮大范围抛射的杀伤力极强,这种程度的攻击虽不致命,却足以让很多人失去行动能力。
缺少防护的鹿族士兵惨叫着成片倒下。他们没有配备金属头盔,只能在奔跑的同时举起圆盾挡住头部,单薄的皮质胸甲无法提供足够防御,很多人捂着肚子摔倒,更多的人被空中砸来的石块撞翻。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箭雨,立刻在无法保持进攻阵型的鹿族战士中溅起无数血点,引发了第一波死亡。
鹿庆东站在临时用泥土堆成的高台上,目光阴沉看着正前方战场,有条不紊下达命令。
“第二队向南移动,第三队从北面进攻。命令一队保持进攻态势,督战队跟上去,谁敢转身就当场格杀。所有人向前冲,不想死就别给我回头!”
重型弩炮只能面对一个方向进行设置,短时间内无法转向。第一队进攻受挫,就意味着从其它方向攻进去的可能性更大。
打仗肯定会死人。这些士兵在永利寨和积麦寨享受过牛族女人,是他们的福气。现在,是时候让他们用性命偿还这一切。
等价交换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律。打赢了自然一切好说,打输了就得死。
督战队人数多,都是鹿庆东的亲信。
一个满面惊恐的年轻人扔下短剑和盾牌,飞快朝着来路转身逃跑,迎面被一个身披重甲的魁梧壮汉挡住,凶神恶煞直接侧身用肩膀将他撞翻。锋利的刀刃指着年轻人:“混蛋,你跑错方向了。给我回去,杀光对面的牛族人。”
“……我……我不去,我不去!”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个劲儿摇头,连哭带喊:“他们的弓箭太厉害了,根本冲不进去。”
壮汉用凶狠且带有最后通牒式的目光盯着他,持刀的右手向上举起:“捡起你的武器,给我上!”
“不,我不去……求求你,饶了我吧!”年轻人被吓得浑身如筛糠。
刀刃在惨叫声落下,砍断一半的脖颈顶端连着头颅,年轻人整个视线发生了偏移。他惨叫着双手扶住头,想要在喷溅的血水中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身上的力气却迅速流失,越来越少。
督战队很管用。
鹿庆东看到南面和北面的部队已经攻入磐石寨,消失在一座座警戒塔和看似凌乱搭建的房屋之中。
“他们冲进去了!”鹿庆南满脸兴奋,重重挥舞了一下拳头。
鹿庆东微微颔首,却没有说话。
远处警戒塔上的牛族射手没有混乱,仍然保持着固定的射击节奏,而且他们的攻击方向丝毫没有变化。
这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破城,就意味着失守。
为什么磐石寨没有丝毫的混乱迹象?
第一百一一节 传令兵
难道牛族人在寨子内部设下了埋伏?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鹿庆东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北方蛮族有很多种战斗模式,尤其是常年驻守锁龙关的各族精锐部队,他们配备了各部落最好的战马,最精良的武器,最优秀的巫师。
然而上述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磐石寨毕竟是一个小型村落,不是有着高墙深沟的城市。围寨,破墙,面对面的肉搏,这才是小规模的蛮族战争。
只要攻破寨墙,哪怕是悍勇好斗的牛族同样要面临败局。
鹿庆东对此深信不疑。
从牡鹿城出发的时候,他就对这次长途奔袭做了全面准备,详细了解沿途所有牛族村寨的情报。
磐石寨的上一任头领叫做孚松。他去年暴病身亡,一个名叫天浩的年轻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这是一个小型村寨,人口数量在两百至三百之间。
鹿庆东很精明,他不会完全相信纸面上的数据。何况蒙香寨战后,青龙寨并入磐石寨的消息迅速传开,估计驻守在这里的牛族人约为八百,不会过千。
他根本不相信漳浦寨和庆元寨的人会并入磐石寨。只要是人就有私心,一个头领身份高低贵贱,与其治下的人口数量有着直接关系。何况这次自己带兵越境,多达六千人的庞大军队足以淹没挡在面前的任何牛族村寨。漳浦寨和庆元寨的头领不是傻瓜,他们肯定会选择最安全的逃跑方向。
赤蹄城,那是他们唯一的去路。
与磐石寨的人合力对抗鹿族大军?这个选项不可能存在,也没有成立的理由。
除非他们得到了来自雷角城的命令。
从时间上看这根本不可能。鹿族出兵是机密,只有牡鹿族高层寥寥数人知道具体的出发时间。就算攻破永利寨的时候有人侥幸逃出,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通知雷角城和赤蹄城,得到增援。
鹿庆东从不轻视任何对手。他甚至在潜意识当中把磐石寨的牛族人数量增加了一部分,达到一千。
自己在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没理由攻不下区区一个磐石寨。
从这个位置看不到详细战况,密密麻麻的砖石建筑挡住了视线。正前方矗立着好几座警戒塔,鹿庆东只能看到上面的人往下射箭,远远传来模糊不清的喊杀声,他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战况可能会失去控制,没有按照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
鹿庆南同样等得心焦。他在烦躁地走来走去,颇为懊恼地自言自语:“要是有匹马就好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要禀报父王,至少要给大哥你配备几匹马。”
鹿庆东只能对此报以苦笑。
他已经忘了父亲的戒备与怀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前些年娶了新妻,也可能是自己在部族内部得到越来愈多的支持。人上了年纪就会胡思乱想,对权力和金钱死死抓住不放。哪怕我是他的儿子,哪怕他死后由我继位,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天,父亲就会把这一切视作珍宝,任何人不得染指。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身穿皮甲的鹿族战士从远处小跑过来。他身上沾染了大片血污,身后斜背着一把战刀。从磐石寨的警戒塔方向跑过来距离不算近,他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尚未接近,就被守候在鹿庆东周围的亲卫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呼……让开,快让开,我有紧急军情要报告大王子。”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声嚷嚷。
鹿庆东身边的护卫森严,他本人也很小心。往前走了几步,隔着密集的人墙,他淡淡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次出征的鹿族士兵多达六千,鹿庆东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
“我是国兴的手下。”年轻的鹿族战士已经缓过气来:“我叫良生。”
一名亲卫凑到鹿庆东耳边,压低声音:“大王子,他的确是百人首国兴的部下。我认识他。”
鹿庆东不为所动地注视正前方:“传令兵呢?我专门给国兴安排了传令兵,他为什么把你派回来?”
停止了剧烈运动,感觉不是那么疲累的士兵单膝跪在地上:“牛族人防守严密,我们冲进去就被打乱了,无法保持阵型,国兴找不到传令兵,就临时把我派回来。”
鹿庆东暗自在心里摇头。
类似情况在攻打永利寨和积麦寨的时候就出现过。没有太好的通讯方法,近处只能靠吼,远处就得用旗号。十人首管制小队,百人首管制大队,编好的阵型打起来就乱,与其说是协同进攻,不如说是各自为战。
磐石寨的塔楼太多,也太高,挡住了鹿庆东观察战局的视线,也挡住了进攻部队的信号旗。
这名士兵不像在撒谎,何况他胳膊上留有鹿族烙印,身边的亲卫也认识,鹿庆东的戒备顿时散去不少,他微微点头,认真地问:“前面打得怎么样了?”
“牛族人打仗很猛,他们的装备太好了,我们很难砍穿他们的盔甲。”良生说话结结巴巴,他用手背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污垢与脏血顿时抹花了脸:“牛族人太狡猾了,他们把寨墙修在里面,我们得先把那些塔攻下来,然后才能冲进去。”
这是正常的打法,鹿庆东再无怀疑:“国兴派你回来要增援?”
良生连忙点头:“我们人不够,要是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他毕竟不是经过训练的传令兵,不会使用特定的专业术语。
鹿庆东思索片刻,对站在身旁的一名亲卫挥了挥手:“阿耀,带着你的人,跟他一起去。”
光耀是鹿庆东的侍卫队长,忠心耿耿。卫队成员两百,这是族长鹿庆元规定的数字。
光耀有些迟疑:“大王子,那你的安全……”
“如果拿不下磐石寨,我们就算回去也没好日子过。”鹿庆东摇摇头:“去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看着远去的卫队,鹿庆南发出一声叹息:“大哥,父王对你实在太苛刻了。其实牛族人这么强,我们打不赢也很正常。”
鹿庆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主力已经全部投入进攻,卫队是他手上最后的力量。
这里地势开阔,情况不对随时可以离开。
只要能打赢,一切都不是问题。
看看四周,包括弟弟鹿庆南在内,总共只有十几个人。
他们是最后的保镖。
从庆元寨一路过来,鹿庆东特别留意过周围情况,没有发现牛族人活动的踪迹。
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慌,从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孤注一掷,迫切想要打赢的心理压倒了一切。为了达到目的,他愿意压上最后的筹码。
父亲。
王位。
这是两个看似互不牵扯,又与自己实际相关的问题。
带着无奈的苦笑,视线缓缓转向远处的战场,鹿庆东突然萌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预兆,不等做出反应,他立刻感觉左腿传来一阵酸麻,随即是一阵轻微的疼痛感。他低下头,发现大腿上扎着一根黑色的刺。
麻木感沿着腿部向上延伸,很快越过了腰,爬上胸口。他惊恐万状,艰难地抬起头,发现站在周围的人纷纷倒下,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插着一、两根黑刺。
“大……哥……有埋伏……我们……逃……”鹿庆南的声音非常微弱,感觉就像站在很远的地方说话,若有若无。他嘴角流出涎水,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目光正趋于呆滞。
“扑通!”
鹿庆东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地上,双手随即按住地面,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气。
是有毒的刺。
他听见身后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十几个彪悍的牛族人从北面出现。他们骑着马,手里各自握着一支长长的吹箭筒。
昏迷前,这是残留在鹿庆东脑海里的最后意识。
……
从黑暗中醒来的感觉很糟糕,酸麻的身体仍旧不听使唤。鹿庆东从未感觉睁开眼皮这种简单动作是如此困难,周围的死寂更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醒了?”可以感受到来自火焰的热意,平淡的声音带有威严。循着光亮与声源,鹿庆东费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头颅,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屋子里,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
他很英俊,有着连女人都会嫉妒的光滑肌肤。剃着精干的短发,面颊刮得很干净,手指细长,张握之间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力量。
“……你是磐石寨的头领?”身体反应是如此缓慢,神经在传递大脑命令的同时也在传递恐惧。鹿庆东很清醒,他大概判断出目前的处境,以及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天浩微笑着称赞了一句。
“我的人在哪儿?”鹿庆东挣扎了一下,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两边足踝也被铁丝牢牢固定在椅子上。逃跑的意识是如此强烈,但他没有失去理智,做出让自己更加危险的行为。
“你的弟弟和手下都很安全。”天浩从旁边茶几上端起一个杯子,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口茶水:“我不会滥杀俘虏,尤其是那些主动放下武器投降的人。”
投降?
我们打输了?
麻醉药效已经过去,针刺般的疼痛正在减弱,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恐惧感在脑子里沸腾,却在短短几秒钟冷却下来。慢慢的,鹿庆东内心开始变得平静。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迫着驱散想要昏睡的意识,勉强向上弯曲的嘴角释放出自嘲:“我就知道会这样。牛族的探子无孔不入,看来雷角城早就知道了我的进攻计划,你们故意抛出永利寨和积麦寨为诱饵,让我相信你们毫无防备,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天浩依旧浅笑着,慢慢喝着茶,不置可否。
“我弟弟在哪儿?”不知道为什么,鹿庆东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头领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你对他做了什么?”
天浩放下杯子,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这里只有我和你,所以不要再演戏了。”
“你其实并不喜欢鹿庆南和鹿庆西,你一直把他们看作最大的竞争对手。”
“当然,如果他们对你顺利继承牡鹿族王位无法构成威胁,你并不介意扮演一个富有爱心的兄长角色。”
“如果这次你能胜利回去,就能得到牡鹿族军方的全面支持。到时候,就连你父亲也压制不住。”
鹿庆东感觉自己被看穿了,身体每一个角落都变得透明。他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
“我给你两个选择。”天浩的目光极其锐利:“投降,或者拒绝。”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鹿庆东的语速很快。他向来思维敏捷,现在依然如此。
天浩再次笑了,笑容里透出满意。他将上身朝着左前方倾斜,左手肘撑在膝盖上,右手反向杵着大腿:“想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败的?”
“这种事情得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鹿庆东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你身上有着很多与我相同的东西。我看到了野心,也看到了贪婪……不要误会,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实在太年轻了,我从未见过在这个年龄像你这么可怕的人。”
“可怕?”天浩玩味着这个词。
鹿庆东缓缓点头:“这是我愿意接纳你成为盟友的基础。”
天浩眼眸深处闪烁着令人无法猜透的笑:“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我可以帮助你得到更多。”鹿庆东对此有着强烈信心。他随即补充了一句:“那个回来找我要援兵的家伙,是你手下的奸细?”
天浩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是你的人,真正的鹿族人。他的同伴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像他那样主动投降的人还有很多,但他的表现最好,所以我放他回去找你。”
恨意在鹿庆东脑海里蔓延,让他不自觉地释放出嘲讽:“你给了那个叛徒多少好处?”
第一百一二节 眠
“粮食、房子、女人……”天浩摊开双手:“该给的都给了。其实他要的东西不多,还不到我心理预期的三分之一。”
“他只是我派出去的第一个人。良生……嗯,是叫这个名字。”房间面积不大,天浩语调平常:“像他那样主动投降并且愿意帮我做事的人还有很多,包括你信任的百人首国兴。我知道你迫切想要打赢,想要带着磐石寨的战利品风风光光回到牡鹿城。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变得很急躁,远远不如以前那么沉稳。”
鹿庆东睁大双眼,一阵惊讶:“你在监视我?”
他随即改口急问:“你在我身边安插了探子?”
“你想多了。要是我能做到那种程度,你根本不可能带领大军来到磐石寨,我早早就能在路上把你们全部解决。”
天浩在低声笑语中夹杂着几分怜悯:“在漳浦寨的时候你就应该及时抽身,原路返回。尽管你的粮食不够,至少可以让大部分人活着回去。八成,甚至更多。你很清楚灰溜溜的回去会有什么结果,你父亲极有可能以这个为借口,剥夺你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资格。所以你想赢,无视了潜在威胁,选择了投机性最大,危险性最大的那条路。”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投降的小兵就能让你改变主意派出增援部队。我的确想要活捉你,也制定了好几个针对你的计划。呵呵……一个也没能用上。**令人丧失理智。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你肯定能看穿这是一个局。”
鹿庆东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很了解我。”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对面坐着自己的敌人,而不是自己的朋友。
“所以我愿意与你结盟。”天浩的声音仿佛有股魔力,能够贯穿人心:“我们对这个世界有着共同的诉求。我们掌握着各不相同的资源,可以互补,可以互相帮助。”
鹿庆东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无论内容还是语调他都不反感,甚至隐隐有些诡异的期盼:“你说的没错。”
他缓缓点头,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与其说是应和,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迷人的笑在天浩脸上荡漾开来。他竖起右手食指,在鹿庆东恍惚的目光注视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动作缓慢,仿佛有着实质般的轨迹:“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要。你性情顽固的父亲,暗地里喜欢搞小动作的弟弟,包括那些碍事的大臣……你会成为牡鹿之王,甚至是鹿族之王。”
“……王……王……我是王……”
鹿庆东的思维正在涣散,仿佛逻辑被注入了镇静剂,以平稳的节奏在脑海深处流淌。语言的魔力是如此奇妙,他感觉不到被俘的耻辱,无法生出想要逃跑的念头,冥冥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绳索将他牢牢套住,牵引着缓缓走向未知迷茫之地。
天浩很满意他此时此刻的表现。
从椅子上站起来,迈着比最灵巧猫咪还要轻捷的步伐,无声无息走到鹿庆东身边,由上至下注视着那双彻底失去灵动,深埋在空虚深处的眼睛。
“好好睡一觉,我会等着你醒来。老朋友,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着急。”
……
广胜站在距离地面六米多的高台上,注视着台下广场上那些跪着的鹿族战俘。
他感觉心跳速度正在加快。
除去重伤的濒死者,还剩下三千三百七十一个。
他从未想过此战能赢。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打法。
根本不需要什么寨墙,警戒塔与一桩桩砖石房屋分散了鹿族军队进攻的力量。就像坚硬顽强的岩石,任凭湍急的激流疯狂冲刷,也不得不在比它们更加强悍的存在面前被迫分开。
磐石寨的外围,已经被无数建筑变成了一座迷宫。
塔楼的坚固性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天知道磐石寨的人究竟用了什么建造方法,出入塔内的大门竟然是钢铁混合石块所搭建。从里面搭上门栓,仅凭人力根本攻不进去。
所有鹿族部队都是轻步兵,长途奔袭的他们没有携带重型装备,也没有时间砍伐树木建造攻城器械。
这不是他们的错。惯性思维对村寨规模的战斗理解就是这样,只要人多就能赢。
将近六千的鹿族军队从三个方向涌入磐石寨,立刻被一座座高塔分流。千人变成了百人,狭窄的街道限制了行动,他们不得不继续缩小进攻单位,几十个,十几个,甚至更少……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一片陌生之地,更糟糕的是必须随时防备从头顶射下的羽箭。这样的情况下很难保持进攻态势,所有人都觉得只要往里面就能赢,他们举起盾牌挡在头顶正上方,呼喊咆哮着加快速度,密集军阵变成了细长人流,无法做到互相配合,后面的人上不去,像没头苍蝇般在房屋之间来回乱蹿。
越往里面冲,就死得越快。
高塔更多了。所有塔楼都配备了弓箭手,储备箭矢数量多得惊人。居高临下射击导致伤害力成倍增加,鹿族士兵好不容易冲到位于寨子内部的围墙外面,却发现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守卫者数量其实不多,只有六百人。
天浩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是维持胶着战局,把进攻的鹿族军队挡在寨墙外面。
预先埋伏在寨子外部塔楼里的战团成员开始进攻。他们排成数列,前面有厚重坚固的塔盾做掩护,锋利的长矛从盾牌缝隙中刺出,形成一道道堪比刺猬的坚墙,朝着寨子内部缓缓移动,不断挤压被困在其中鹿族军队的活动空间。
这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巨型牢笼,堪称利用地形作战的教科书。广胜当时带着平林寨的弓箭手站在塔楼顶端,他亲眼目睹了战斗全过程。射手们随意选择攻击目标,就像猎人毫无危险射杀兔子和野鸡。鹿族人在一条条毫无遮挡的狭窄街道上惨叫着倒下,他们被迫举起圆盾挡住头顶射下的箭,却无法防备从街道尽头步步紧逼,口中喊着震天响号子,脚步整齐,行动一致,以大盾和长枪开道,如死神般碾压过来的重装步兵。
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勇气和决心随时时间迅速流失。投降这种事不用教,双手高举武器跪在地上就能活命。
反击者,杀!
顽抗者,杀!
企图逃跑的人,一个不留!
一颗颗头颅在地上翻滚,无数鲜血将地面染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鼻孔发痒的浓烈血腥,肚子被长刀切开的重伤人员拖着肠子哀求告饶,手臂被砍掉的鹿族士兵哭喊着捡起断肢,杀伤力巨大的三棱锥形羽箭笔直落下,当场穿透坚硬的头盖骨,只留下不断摇晃颤动的箭尾,在当场死亡者头顶长时间矗立。
磐石寨所有人都动员起来,真正是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寨墙内部的六百名主力守卫几乎全是妇女,另外还有多达上千名老人和孩子给她们运送物资。
磐石寨的箭实在太多了。一捆捆,一车车。广胜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箭。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大概只有锁龙关上的精锐部队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看着那些跪在地上哀求乞降的鹿族人,广胜忽然明白了以大量砖石建筑和高塔相互配合的这种全新战法。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数字,就算鹿族军队数量增加一倍,仍然无法填满这个巨大、无形、充满死亡和杀戮的可怕陷阱。
天浩……这位年轻头领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他是怎么想出这种诡异奇妙的战法?
“阿爹,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广胜偏过头,看了一眼旁边喜不自胜,手舞足蹈的长子广涛,淡淡地“唔”了一声。
广涛对父亲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很有眼色,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压低声音问:“阿爹,你怎么了?”
“我在想,以后该怎么办?”广胜目光深邃,极低的声音只适合在父子之间交流。
广涛完全不明白父亲此刻所想。他跃跃欲试:“这次是四个寨子合力共战,这么多的俘虏,磐石寨肯定要拿大份,可咱们平林寨也出了大力。阿爹,我琢磨着,再怎么样也得分上七、八百人给我们才对。”
广胜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觉得这一仗是我们打赢的?”
广涛根本没想到父亲会这样问,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那个……难道不是吗?”
广胜的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看着远处那一座座矗立的高塔,叹了口气:“如果换个地方,咱们根本没有赢的可能。鹿族人可不是白痴,他们不会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任由你抡起刀子乱砍。你想想,我们的人有多少机会跟鹿族人正面对战?大部分时间就站在塔上往下射箭……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做打仗吗?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功劳?”
广涛虽然年轻,脑子却很灵活。他立刻闭上嘴,小心翼翼观察四周,确定没人听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谈话,这才凑到更近的位置,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了:“阿爹,你的意思是……”
“我打算与磐石寨结盟。”广胜的口气风轻云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结盟,是北方蛮族部落与村寨之间常见的合作形式。一旦同盟成立,就意味着从军事到民生全方位的互助关系。结盟通常有两种形式:第一是互为平等,第二是主从。
“平等结盟?”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广涛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果然,他看到父亲粗糙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怎么可能是平等?阿浩现在是千人首,磐石寨的人口数量足足超过三千,再加上这一仗……我打算找个时间单独与阿浩谈谈,磐石寨为主,平林寨为从,希望他能看在这次合作的份上,对我们压榨不是太狠,条件能相对宽松一些,也就够了。”
“主从……这……这……”广涛心里无比震惊,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很少向别人低头。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父亲所说。
近在咫尺,广胜完全可以感受到儿子强烈的不甘情绪。他转过身,严肃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次四寨联盟,磐石寨只是其中之一,在你看来阿浩其实能力一般,没有我说的那么重要?”
广涛略低着头,脸色阴沉,在沉默中承认。
“放弃你的想法吧!别想着去联络庆元寨和漳浦寨。那样做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广胜讥讽地冷笑道:“尤其是漳浦寨的头领建平,你最好忘了这个人,当他不存在就行。”
“为什么?”
广涛一惊,可怕的想法瞬间在头脑里闪现。他连忙抬起头,下意识地问:“难道阿浩要杀了建平?”
“那怎么可能?”广胜嗤笑着抬手按住儿子的肩膀:“他肯定会让建平活着离开磐石寨,但我觉得,他很快就会失去对漳浦寨的控制。”
“为什么?”广涛重复着之前的问话。
广胜没有回答,他转过身,低头注视着脚下成群结队的鹿族战俘,无限感慨。
“多用你的眼睛去看,多用你的耳朵去听,对不了解的事情不要发表意见。我们现在有足够的时间,而且我们很幸运,阿浩是我们的同族,是同一个部落的兄弟。”
……
丰盛的晚宴结束后,四名寨子头领聚集在议事厅里。
天浩当仁不让坐在首位,椅子上铺着暴鬃熊皮,软软的很舒服。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牵动着面部肌肉,整个人看起来态度温和,谦恭有礼。
“我们打赢了,详细战果诸位都很清楚。除了超过三千名战俘,我们还抓到了牡鹿族的两位王子。”
广胜面带笑意频频点头:“说起来,这次多亏了阿浩。要不是你及时派人通知,平林寨早就被鹿族人灭了。还有今天这一仗,真正让我大开眼界……这样吧,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关于战利品和俘虏的分配,就由阿浩你一个人说了算。”
第一百一三节 分配原则
这番话广胜说得很诚恳,没有丝毫作伪。
益丰神色骤变。他张了张嘴,皮肤紧绷的脸上升起大片愤怒之红,又在短短几秒钟内迅速蜕去,变成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白。
“……我……那个……我的人,我们参与了战斗,我……”结结巴巴半天,用力咽了好几次口水,他终于在极其艰难的状态下以不连贯语句表达了个人意图。
“我……我要五百个鹿族人。这……这是我的权利。”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益丰觉得自己就像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战战兢兢,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黏糊糊的。
天浩的嘴唇咧开,笑出声来:“益丰头领,你确定?”
充满讥讽的笑声在益丰听来无比刺耳,他很想站起来一走了之,远远离开这个嚣张狂放的年轻人。然而利益天平牢牢锁住脑海深处关于自由的种种想法,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冲动”、“血性”、“尊严”等诸多美好特质狠狠插在墙上,永远无法促使益丰转化为实际动作,连勉强挣扎都无法做到。
“我有两种分配方式。”天浩收起脸上的笑,突然转换的严肃冰冷就像夏日寒风:“先说第一种:按照咱们四个寨子的实际贡献程度分配战俘。”
神情紧张的益丰顿时变得轻松下来。他缓缓舒了口气,绷紧的面皮在释然状态下挤出一丝笑:“……呵呵……我就知道阿浩做事情很公平,不会让我吃亏。我的意思就是平均分配……嗯,我刚才算错了,加上零头,我应该分到八百个鹿族人。”
“我只能给你一百。”天浩吐字清晰,他扬起头,视线居高临下,充满了讽刺。
震撼与惊愕同时冲撞着益丰的大脑,他张开嘴唇的幅度比刚才足足扩大了三倍,可以看到肉红色的食道内壁。
“你……你怎么能……我曹,凭什么?”炸雷般的怒吼在房间里回荡,益丰面颊再次变得通红,充满了烈怒。
天浩森冷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随时可以插进益丰的身体:“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有我的理由。咱们先来算笔账吧!”
“你从庆元寨带来了七百二十一个人。连上你在内,还得多加一个。首先我要说的是粮食。你们来得很匆忙,为了不让鹿族人得到补给,你们把寨子里原有的粮食藏在外面,只带了从庆元寨到磐石寨路上吃的部分。来到这儿以后,所有日常消耗都由我负责。人数、时间、单日消耗量……相加相乘,无论你想用哪种计算方法都行,总之你得把这些粮食还给我。”
益丰厉声咆哮:“……你……你简直……不,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你告诉我鹿族人杀过来了,目标是庆元寨,让我带着人尽快离开,然后……”
“没有然后。”天浩鹰一般的脸庞线条坚硬:“要么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你自己对某些问题产生了误解。好好想想,我从未答应过你的任何条件。没错,的确是我向你通报鹿族人进攻的消息,我也给过你尽快离开的建议。你自己想想,牡鹿族长叫做鹿庆元,你的寨子与他的名字一样。鹿族人当然要把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要是他们的军队偷偷溜进我们的族群势力范围,却没有进攻你的寨子,那才真是让人感觉奇怪。”
暴怒席卷着大脑,益丰抬手直指着天浩,怒不可遏:“你亲口说过:所有事情都可以商量,所有问题都由你来负责,让我先带着所有人离开。”
“我是说过。”天浩耸了耸肩膀:“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答应过你什么具体的条件?比如粮食,我说过免费供应之类的话吗?”
没有!
益丰在狂怒的脑海深处急速搜寻,最终颓然的发现:天浩的确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模棱两可的含义很容易在当时造成误解。
“你的人在我这里可不是简单的一日三餐那么简单。”天浩深黑的眼睛里露出满足与傲慢:“新鲜的鹿肉、鱼、面饼,还有数量管够的蔬菜……我们摆事实讲道理。益丰头领,你的人吃了多少,就还我多少,种类和数量必须一致。”
“你……”益丰努力控制住的愤怒火焰再次升腾起来。
“有点儿耐心,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天浩没有掩饰轻蔑:“现在我来和你谈谈实际参战的人数。按照我们四寨头领之前达成的协议,所有人都必须参战。可实际上,庆元寨的老人和妇女一直没有动。哪怕是磐石寨内墙被鹿族人围攻,情况最危险的时候,她们仍然像鹌鹑一样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呵呵……我可没有乱说,你可以自己想想。”
这是事实。
其实庆元寨的老人和女人并不怯战,可益丰的妻子搅乱了一切。鹿族人攻寨的时候,她领着三个孩子躲进房间,因为男人都上了警戒塔,身边没有护卫,她叫了十几个身材健壮的妇人充当保镖,拒绝服从天浩的命令参战。
上面的人如此,下面的人自然是有样学样。总体计算下来,包括益丰在内的一百二十六名战士,庆元寨其余的人没有出过半点力气,从头到尾躲在屋子里旁观。
“说真的,如果不是看在你我都是一个部落兄弟的份上,我连这一百个鹿族人都不想分给你。”天浩用遗憾的目光注视着益丰,仿佛看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蠢货:“开战前我就说过,这次我们必须团结合作才能取胜。现在我才发现,庆元寨有太多的聪明人,难道你们觉得别人都是傻瓜,只有你们最聪明,什么也不用做,轻轻松松就能享受一切?”
房间里沉闷的气氛让益丰感觉很难受,随时可能窒息。他感觉嘴里有些发黏发苦,可就算喝再多的水也没法冲淡。看着对面,心虚的他视线迅速避开天浩,滑落到坐在旁边的平林寨头领广胜身上。那是个狡猾的家伙,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从中帮着劝解。他坐在那里慢吞吞喝着茶,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细细品味的东西。
三个人都有椅子,唯独漳浦寨头领建平躺在地上。发狠的天浩很有漫画书里变身获得超级战斗力的疯子,建平伤得很重,虽说并不致命,却需要很长时间疗养。他被打怕了,垫着一张兽皮躺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呆滞的眼睛看着对面屋角,连转都没有转过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益丰忽然感觉有些悲哀。
……一百个人。
老子辛辛苦苦带着人,拼死拼活打了这一仗,才得到一百个鹿族人。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多了。
庆元寨已经毁了。虽说是座空寨,粮食和其它物资早早做了安排运走,藏在安全稳妥的地方,可鹿族人进驻的那天晚上天浩带人发动夜袭,熊熊大火一直烧到天亮。现在回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散发着焦糊臭味的废墟。
一百个鹿族人能换回我的寨子吗?
战乱时期,地里的庄稼得不到照顾,今年恐怕谈不上什么收成,寨子里的人怎么过冬?
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迷蒙,连益丰自己都没有发现究竟是什么时候流出眼泪。不是因为悲哀或者痛苦,而是来源于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帮帮我……阿浩……你,你不能这样。”他老泪纵横,丝毫不顾还有其他寨子头领在场,离开椅子,膝盖弯曲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不断地磕着头:“你得给庆元寨的人一条活路,让我们活下去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天浩皱起眉头,丝毫不为所动:“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也没有夸大其词。做事情必须讲究公平,之前我们商量好的,按照各寨在战斗中的实际出力程度分配战利品。益丰,你不好好管束你的人,现在落到这个下场,你要我怎么帮你?”
益丰在痛苦中啜泣:“是你……是你放火庆元寨,是你烧掉的……”
“那是我们共同制定的战斗计划。”天浩的声音冷酷无比,他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型兽皮,在益丰面前展开:“你仔细想想,从扰乱到最后的决战,每一个环节你都参与了讨论。还有这个,上面有你亲手按的手指印。”
抬起头,益丰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连哭泣都忘了。
没错,那的确是自己的指印。
谋算从来都是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
建平是个没脑子的粗人,稍微撩拨几句就能让他陷入狂怒。天底下最容易获利的事情就是挑拨离间,用嘴皮子驱动一个疯子充当免费打手这种生意怎么看都划得来。何况鹿族人的进攻路线已经分析清楚:永利寨、积麦寨,接下来就是漳浦寨。
益丰赞同夜袭,也认为烧掉漳浦寨是一招好棋。按照公平分配的原则,建平至少可以在战后分到几百个鹿族俘虏。残破不堪的漳浦寨不可能养活这么多人。到时候,只要花费极少的代价,自己就能从他手上全盘接收,甚至有可能得到更多的漳浦寨村民。
还有另外两种情况。
就算庆元寨被烧掉,只要得到大批鹿族俘虏,同样可以用他们为交换,从附近村寨得到帮助。
最好的情况,就是磐石寨被烧。这是一个丰富的宝藏,天知道阿浩这小子究竟是怎么积攒下这么大的一份家当。益丰很眼红,一直在狂吞口水,只是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实妻子不是胆小鬼,她的所作所为全是益丰授意:磐石寨的青壮男女都在外面作战,寨墙内部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粗略算下来,庆元寨的壮实女子最多,以护卫的名义拢住她们,让另外三寨的老弱与鹿族人拼命。他们死得越多,到时候我们就越容易控制局面,分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团结合作?
呵呵,你想多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充满了勾心斗角。益丰其实很不甘心,自己年龄比天浩大,成为头领的时间也比他长,可为什么他的身份竟然超过自己成为了“千人首”?
无论如何也得把他比下去,压过一头。
然而,想象中对己方最有利的局面并未出现,残酷的现实让益丰明白了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教训。
他想翻脸。
想暴起杀人。
可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实力。
“一百个鹿族人,这是你应得的战利品。”天浩威严的声音在益丰心中产生了震撼性效果:“带着你的人走吧!两小时内,你们必须离开磐石寨。好好管管下面的人,别想着趁乱拿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几天杀的人够多了,但我并不介意多砍下几颗脑袋,插在寨墙上做装饰。”
恐惧的益丰浑身都在颤抖:“阿浩……算我求你,发发慈悲吧!一百个人实在太少了……我们……我们没办法熬过冬天。”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天浩微笑着,黑色眼睛在绝望的益丰看来就像死亡深渊:“我这个人做事情讲究公平,没有粮食你可以找我换,价钱很公道。需要盖房子的材料有没有问题,无论任何形式的交易我都能接受。庆元寨有七百多人,加上一百个鹿族俘虏,他们是你手上最大的筹码。”
躺在兽皮上的建平嘴角在抽搐。他虽然莽撞,却不是傻瓜。
益丰终于明白了天浩的意图。
“……你……这就是你的目的?”他死死盯住天浩的双眼,仿佛里面藏满了各种秘密。
“是的!”天浩并不否认,他脸上全是坦然:“我给过你机会。我们原本可以合作,成为关系密切的盟友。但你并不这样想,你把我当做对手,觉得可以从磐石寨挖走一大块好处。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咱们干脆账目分明,把一切都算个清楚。”
“欠我的你必须吐出来。至于你和你的人怎么活……关我屁事?”
第一百一四节 你们想要姓氏吗?
嘶哑的啜泣声停止了。
残酷现实如同一剂毒药,催促着益丰缓缓站起,拖着疲乏困顿的步子,目光呆滞,极其缓慢向外走去。
他从未感觉地狱从未像现在这么离自己如此接近,一根头发丝,甚至只是一层薄薄的膜。
广胜依然小口抿着茶,保持沉默。
诡异气氛在安静的房间里游荡,建平忍住疼痛,艰难地侧过身子,用手肘支撑着腹部。他发现广胜不时瞟着自己,就像饥饿的黑嚎狼,打量着被划入捕捉范围的猎物。
“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我?”建平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扭曲,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讥讽的成分一览无遗。
他已经想开了。
益丰很早就认识,漳浦寨与庆元寨相隔不远,两寨之间来往很多,关系密切。从某种程度上说,建平与益丰算是没有正式结盟的铁杆老友。
庆元寨算是完了。看着益丰拖沓疲惫的背影,建平觉得那就是自己即将面对的人生。
恐惧……呵呵,这种事还用说吗?
磐石寨的年轻头领是个怪物,脑袋瓜子简直聪明得令人发指。建平认识孚松,他花了几十年时间也没能把磐石寨发展到这个程度。这才几年的功夫,人口数量一下子跃升到三千以上,天浩还得到族长和国师的青睐,成为了千人首。
在建平看来,这都是他吗的运气!
所以他认了。
是的,反正我现在就这样,估计漳浦寨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能算计庆元寨,就肯定不会放过我这块肥肉。我累了,懒得反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打算分给我多少鹿族人?”受伤的建平一直没有刮脸,下巴上长满了粗硬的胡须,他发出张狂且酣畅淋漓的大笑:“你给了老丰一百个俘虏,想必我的肯定比他少。让我猜猜……五十个?还是四十个?”
天浩在沉默中注视着建平,嘴角带着讥讽向上弯曲。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他言辞如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成为一寨头领,下面的人居然会跟着你走到现在?他们一定是眼睛瞎了,要不就是比你更蠢的白痴。”
森冷讥讽的话语顿时激怒了建平,他挣扎想要坐直上身,发出哮喘病人般的短促呼喊:“你……不准你这样说……呼呼……不准……”
“省点儿力气吧!”天浩慢步走过去,在面孔涨红的建平身前蹲下来,用手掌很是随意地轻拍了拍他的脸,带着几分怜悯,更多的还是嘲笑道:“不要把每个人都想的那么坏。其实我很公平,只要遵守规矩,我们大家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停顿了一下:“三百个鹿族人,这是你的那份儿。”
死一样的沉寂再次笼罩了整个房间。
其实是建平选择性的失聪。
大脑瞬间停止思考,浑身血液流动停滞,就连空气也变得凝固……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
广胜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发出小口的啜饮声。
“……你说什么?”建平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你再说一遍?”
“你可以得到四百名俘虏。”天浩不喜欢蹲着说话,他站起转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这样计算是有根据的:是我建造了磐石寨,所有塔楼和建筑都是我的功劳。很简单的一个事实如果不依靠这里复杂特殊的地形,你觉得我们打赢这一仗的概率有多大?”
建平彻底沉默了。
他低着头,微皱的眉头下面目光凝重。他忽然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糟。
天浩清朗的声音仍在继续:“说起来,你得感谢你的那几名手下。你躺在房间里睡觉,他们带着人在外面拼命,女人和老人很听话,老老实实服从安排。扣掉日常消耗的粮食,其实分配给你的鹿族人应该是三百九十八个。我给你添了两个凑成整数,方便计算。”
建平猛然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为什么?”
天浩平静地注视着他:“什么为什么?把话说清楚。”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四百个鹿族人……”建平加快说话速度:“为什么你给老丰的那么少?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呵呵!你觉得这是个阴谋?”天浩不禁笑了:“真滑稽,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想……好吧!我就一五一十给你算算。”
“首先,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摆正自己的身份。鹿族人打过来,你们离开自己的地盘来到磐石寨。请注意,从那一刻开始,你们的身份已经是逃难者,而不是合作者。你们没有粮食,甚至缺少武器。是我提供了这一切,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最终分配不可能做到绝对平均。”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在自己的寨子里独立抗击鹿族人。那样做的结果只会让更多的人白白战死,根本没有赢的希望。”
“你们的人不遵守规矩,在磐石寨制造混乱。身为头领,我当然要管。你挡着我杀人,揍你一顿算是便宜你了。”
“说到益丰,他一直打着小算盘。他吩咐下面的人出工不出力,还暗地里谋划着想要得到更多。其实我真的很不明白这么多年你与他之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我估计你被他占了不少好处,只是你头大无脑看不明白……算了,扯远了,总之就是这样,该是你的我一点儿也不会少给。我们是同族,是兄弟,按规矩来,别总是勾心斗角算计别人,否则……雄奎就是最好的例子。”
建平感觉脑子很乱,一股从未有过的全新思维占据了主导。
规矩?
就这么简单?
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天浩的阴谋。
然而现实摆在面前:如果真是阴谋,又何必分给自己这么多?要知道漳浦寨实力比庆元寨弱,就算天浩想要拉拢分化然后打击,首选目标也应该是益丰,而不是自己。
“好了,这次的分配结果两位都已清楚。下面,我想谈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建平感觉思维一片混乱,拼命想要理清理顺的时候,他听到天浩说出一个极具诱惑力,自己任何没有拒绝可能的话题。
“你们想拥有姓氏吗?”天浩满面微笑,活像用糖果诱拐无知儿童的怪大叔。
姓氏?
广胜呆住了,颤抖的手指一滑,茶杯从手中掉落,温热的液体在地板上溅开,杯子“骨碌碌”滚出一条潮湿的半圆痕迹。
建平使劲儿眨着眼,嘴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张开,露出颜色暗黄的牙,口水沿着嘴角流出少许,他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脑子里浑浑噩噩,几秒钟关于尊严与死亡的种种念头不翼而飞,陷入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广胜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僵硬,仿佛失去个人意识的提线木偶,他的声调明显变得沙哑:“姓氏?”
建平此刻的反应比广胜略微敏锐。他张开右手五指握住下巴,连同嘴角湿黏黏的液体狠狠揉了几把。这动作让他变得清醒,深重的疑问如黑夜般死死笼罩着大脑。
“小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尽管建平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因为天浩的战俘分配方案产生了少许好感。犹豫了几秒钟,他沉声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们想不想得到姓氏?”天浩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加重语气:“想?还是不想?”
“想!当然想!”广胜连连点头,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与癫痫发作者没什么区别。
“我有一个建议。”天浩双眼眯成缝,慢悠悠地说:“不要误会,仅仅只是建议。你们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
“说吧!我听着呢!”建平觉得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期待感。
“除了分给庆元寨的俘虏,我们现在总共还有三千多名鹿族人。这次我们收获很大,活捉了鹿庆元的两个儿子。我也不瞒你们,鹿庆东我要了,我必须从他身上着手一些事情。嗯……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身为牡鹿族的王子,他或多或少应该知道点儿关于纺织的技术。”
“接下来,是我要说的重点。”
房间不大,天浩的声音足够广胜和建平听清楚:“如果你们愿意放弃这些战俘,就可以向大王换取姓氏。”
广胜与建平互相看了一眼,后者神情凝重地摇摇头:“光是这些还不够。”
正常情况下,北方蛮族获得姓氏有三种方法。
首先,必须是一寨头领,只要经营好自己的领地,治下人口数量超过一万,就能得到姓氏,成为贵族。
其次,必须是城主。其实这个条件与第一个条件互有重叠。领地人口过万,村寨自动升格为城市。这条规定主要针对特殊地区,比如重要的关隘、位于两族夹缝中间的居民点。这些区域要么占据着战略地形优势,要么产出珍贵资源,因此非常重要,就算定居区内人口数量没有过万,九千、八千,甚至更少……它们仍会被列入“城”的范围,统治者自然可以得到姓氏。
最后,就是通过战功换取。
牛族法典规定:抓获异族战俘数量超过两千者,即可获得姓氏。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针对极少数情况的封赏。例如暗杀敌对部族首领、向本族首领上贡大量财富、为本族做出特殊贡献等等。
广胜掂量着天浩的话,他同样在摇头:“我们抓到的鹿族人数量不够,大王不会同时给予我们三个人姓氏。”
“足够了!”天浩认真地说:“六千名鹿族战士入境,我们干掉将近一半,同时献上去的还有一个王子,大王会认同你们的功绩。”
广胜微微有些发怔,这段时间与天浩接触频繁,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阿浩……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我们。”天浩神色如常:“只要你们愿意,我可以放弃我那份儿,”
没有人说话。
建平用震惊的目光盯着天浩,仿佛他是一头怪物。
广胜的双手在发颤,看得出来他正处于激烈的思维斗争,非常激动,难以自持。
“小子,你该不是骗我们吧?”不等天浩回答,疑心深重的建平几乎是立刻问道:“为什么?”
“两个原因。”天浩淡淡地笑了:“先说第一个:我需要盟友。如果你们接受我的建议,用这批战俘向大王换取姓氏,就必须与磐石寨结盟。”
建平挣扎着挪动了一下侧躺的位置,眼睛里放着光:“对等结盟?”
“不,主从。”天浩说得理所当然:“我放弃了那么多,如果只是对等结盟,你觉得可能吗?”
这一刻,他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傲慢。
建平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缓缓拨弄着腮帮上的胡须。他足足思考了半分钟:“这条件不算苛刻,我可以接受。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找我?”
说着,建平吃力起抬手指着广胜:“我知道他和你是一起的。这次说是四个寨子共同对付鹿族人,但益丰那边的实力更强,比较下来,你应该拉拢他才对。”
“我已经说了,规矩很重要。”天浩冷笑着回答:“漳浦寨当然不如庆元寨,可是益丰不受规矩,他什么都想要,又不愿意付出。相比之下,我认为你比他要好得多。”
建平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阿浩,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只看实际表现。”天浩神色如常:“我还是那句话:这是应得的。”
“我愿意结盟。”想通了前因后果的建平异常干脆:“就照你说的,主从盟约。磐石寨为主,漳浦寨为从。”
天浩微笑着转过身,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广胜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什么可说的,现在就可以签约。”
……
鹿庆东从黑暗中醒来,睁开双眼的时候,他看见天浩坐在对面。
“……我……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偏于沙哑,吐字发音与平时有很大区别。
第一百一五节 沉睡之人
“我也不知道。”天浩似乎有些防备,同时带着隐隐的期待:“……你……还好吗?”
“还行。”鹿庆东舒展了一下胳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五指缓慢握拢,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张开,百感交集:“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
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充满感激:“谢谢!”
天浩微笑着伸出右手:“欢迎回来,詹建华准尉。”
巫行交给天浩的那颗干缩人头内部,有一枚成熟的孢子。文明时代全新的生物置换法则使生命跨越时空延续的构想成为现实。
鹿庆东……现在应该叫做詹建华。他低头看着胸前,看着双腿和双手,很快在左臂外侧找到一条十公分左右的伤痕。刀口很新鲜,用针线缝合的疤痕缝隙渗出少许血丝,中间鼓起一团乒乓球大小的圆丘。
“你把我植入了这个……”他感觉后面的话不太合适,考虑片刻,笑道:“植入了这具身体?”
“还习惯吗?感觉怎么样?”天浩对这名与自己同一时代的复活者有着浓厚兴趣:“我为你选择的植入对象很年轻,你会喜欢的。”
“谢谢!”詹建华再次道谢。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这是寄生细胞尚未对中枢神经完全控制的迹象,只要稍事休息就能得到缓解。
看着天浩身上的棉布外衣,詹建华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讶:“怎么,你是鹿族人?”
他很快更正自己的口误:“我的意思是,你的寄生对象是鹿族人?”
天浩点点头:“这里是蒙香寨,我是这里的头领。呵呵,你运气不错,想必你已经有所感觉,你是牡鹿族长的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
詹建华嘴唇微张,惊讶的神情浮现在脸上。从沉睡状态苏醒,他对这具身体的掌控程度不足,只能勉强开启部分思维意识。天浩的提醒对他非常重要,詹建华很快从宿主大脑空间找到关于身份的记忆,相互对应,然后重叠。
“……这么说,我是王子?”神情恍惚的他脸上带着微笑,欣欣然,惊讶很快转化为惊喜。
“我需要你的帮助。”天浩加快说话速度,神情变得有些焦急:“我寄生这具身体的时候没有选择好……不,应该这么说才对:蒙香寨的头领触怒了牡鹿族长,他犯了死罪,可我对此一无所知,我的休眠仓当时损坏严重,无法选择更好的宿主。”
詹建华很有耐心听完这段话。他虚弱地笑道:“别急,慢慢说,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对天浩产生了有效的稳定作用。他不再急切,努力调整呼吸节奏。几秒钟后,沉着地点点头。
接下来,是天浩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和你一样,都是休眠者。
我的编号是甲a0001aq223甲95甲01……
我的寄生目标是一个逃难者,但他的身份的确是蒙香寨头领。就在北面的山坡上,我变成了他。
我现在的名字叫做“景中”。
我……呵呵,转换身份真的很不容易,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适应大脑里有两种思维模式。好吧,应该是“他”,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他是一个颇有野心的家伙。蒙香寨是个大寨,人口数量超过三千,然而景中只是一个普通蛮族头领,不是贵族,没有姓氏。
他想要改变这一切,于是把目标对准了部族大王鹿庆元的妻子,也就是你现在这具身体的母亲。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与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私通,这种事情在文明时代的肥皂剧里很常见。前者之所以看中后者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为了财富,要么为了权力。
真正是一对黑心的男女啊!你的母亲……请原谅,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这具身体的母亲,她被说动了,萌生了干掉自己丈夫,给予小情人更多好处,直接将他提升为贵族的念头。小坏蛋与老巫婆的组合很成功,他们用毒药弄死了牡鹿族长鹿庆元,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被族长身边的亲卫发现,不得不仓皇逃出了牡鹿城。
蒙香寨是景中的地盘,他胡乱下达了一大堆命令,让不明就里的人们抵挡追兵,自己却带着寨子里的祭司悄悄逃往北面的牛族领地,想要奉上鹿族密藏的纺织技术,以求得庇护。
为什么要带上祭司?
因为毒杀族长鹿庆元的药是蒙香寨祭司所制。说起来,这个叫做“巫颂”的祭司与你颇有渊源,他以前是牛族的行巫者,听说师从于雷牛族磐石寨的某个祭司,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叛徒来到蒙香寨,得到鹿族巫者的认可,成为了这里的祭司。
这些野蛮人的私生活非常混乱,景中的母亲曾经与这名祭司有过那么一段亲密缘分,所以祭司对景中很关照,教会他很多东西,还帮着他出谋划策,二十多岁就成为了寨子头领。
储存你生命细胞的那枚孢子就是祭司送给景中的礼物。我搜索了景中的记忆,这才知道干缩人头的使用方法。蛮族的行巫者必须绝对遵守师长遗命,他们一代传一代,很幸运,我得到了这枚唤醒同伴的珍贵之物。
“你必须帮我解决目前的问题。”天浩凑到近处,紧张亢奋导致他的呼吸不那么顺畅,死死盯住詹建华的眼睛锁定了聚焦点:“我也不想这样,寄生的时候无法选择,我不知道这具身体背负了如此多的罪恶……还好,目前为止幸运之神站在我这边。你是牡鹿族的王子,你可以改变一切。”
詹建华觉得有些头疼。不是托词或接口,而是生理上真正的疼痛。幅度轻微,若有若无,就像高血压人群经常感受到的那种。如果是在文明时代,一、两片阿司匹林就能有效缓解,然而现在没有那种东西。
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他侧过身,左手食指按在颅侧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现在是哪一年?”
满面急迫的天浩连忙回答:“你指的是蛮历?”
詹建华笑了:“当然是蛮历。我们的时代距离现在太远了。以当时的历法计算,对现在来说毫无意义。”
“一八四零年。”天浩略想了一下:“我记得应该是这个时间,这是宿主的记忆。”
“你醒来的时间比我晚太多了。”詹建华轻叹着摇摇头,微笑一直在他脸上持续,从未消失过:“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嗯……我指的的以前,你真正的名字。”
“我叫龙天浩。”
“军衔?”詹建华问得很快,没给他思考的时间。
“上校。”
“自动晋升后的军衔?”
“不,晋升以前。如果是晋升后,我应该是准将。”
一股说不出的压力骤然从詹建华心底升起。他不由得加重了按压太阳穴的手指力量,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想到你的军衔这么高,我这个准尉还是晋升后得到的。如果是以前的时代,我得向你敬礼。现在嘛……很抱歉,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
“我理解。”天浩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他显得比之前越发焦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得尽快帮我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谋杀大王?”詹建华吐字发音清晰,但是说话速度很慢。
“是的!”天浩用力抹了一把脸,整个人显得有些困顿:“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根本不会寄生在这个人的体内。整个部落都在通缉我,我不想死,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先等等!”忽然,詹建华抬起右手,做个让天浩禁言的手势:“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你说我是牡鹿族的王子,你是合谋杀害王后,也就是我现在这具身体母亲的凶手……你是怎么接近这个人,然后把我的遗传孢子在他的体内寄生?”
“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天浩低下头,用力揪着头发,疲惫和无助使他看上去一下子变老了好几岁:“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这个人逃到山上,恰好成为了我的寄生对象。那种感觉很糟糕,感觉我是一个很小的细胞,一条在树叶和烂泥里蠕动的虫子,进入他的身体后我立刻昏迷,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两天……也许是三天。我很害怕,这不是我们当初进入休眠仓的那个世界。我想逃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那时候已经走不掉了。你带着大队人马围住山坡,在森林里搜寻。如果被抓住,结局就是死路一条。”
“我唯一的依仗,就是祭司给我的那颗干缩人头。”
“如果有个大人物站出来帮我说话就好了。哼!想想就觉得滑稽,如果我有一支突击步枪,我也许可以在这个世界成为皇帝。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做。”
“我决定冒一次险。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主动走向那些正在搜寻我的人。我大声喊叫着要见你,也就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他是王子,我谎称知道一些他母亲的秘密,与王位继承人有关。他相信了,按照我的要求,把我带进这个房间,单独谈话。”
詹建华用奇异的目光盯着天浩,脸上的神情有些困惑:“我没有在宿主的记忆里找到这些思维片段。”
“我把你打晕了。”天浩自嘲地笑笑,摊开双手:“再怎么说我也是军区比武格斗冠军,一个养尊处优的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用绳子把我绑住,我手里藏了一块小铁片。这就是我的计划:接近他,打晕,然后在他身上植入你的遗传孢子……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帮我,否则他们会杀了我。”
詹建华皱起眉头,不断眨着眼睛,他在努力思考,想要从纷乱的思绪中找出答案。
左臂上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缝合的手法很是拙劣,他忽然发现那些黑色的缝合线其实是头发。
右边眼角侧面传来一阵酸痛。用手指轻轻摸上去,有种皮肤泡肿起来的触感。这表明该部位受到重击,力量幅度相当大。
应该是真的……眼前这个人把我打晕了,然后给我做了一次简单手术。
詹建华对此并无怀疑。他对北方蛮族的了解程度很深,除了自己,这片土地上没人会用针线缝合伤口。
他有编号,这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作假。
我的确是牡鹿族的王子,宿主大脑里存在着同样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他故事里的其它相关信息?
通奸、谋杀、叛乱、逃亡……这些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短时间的大脑困顿会扰乱思维。人类的大脑其实很脆弱,它们惧怕震荡,尤其是来自外部的重击,将会导致大脑记忆出现变化和缺失,中枢神经也会受到影响。文明时代豪门故事里常见的“失忆”情节就是来源于此。当然,失忆的实际发生率没有那么高。
詹建华以前就遇到了类似情况。第一次和第二次寄生都是这样。遗传细胞对宿主的控制需要时间,短期内无法达到最佳效果。按照詹建华的个人经验,适应期至少需要十二小时。
眼前这个人……龙天浩准将,他应该没有撒谎。
至少他讲述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
“让我再休息一会儿。”詹建华迅速做出决定,他温和地笑道:“不要急,现在我已经醒了,我是王子,我可以下令让外面的人暂时把你监禁起来。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得更加稳妥。我现在对这具身体的掌控程度不足,很多事情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明天,或者后天,我应该……”
“我知道!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天浩急不可待打断了他的话:“大王就要来了。这还是你……是鹿庆东亲口告诉我的。”
詹建华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一件普通的谋杀案,居然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天浩脸上全是苦涩:“他很爱他的妻子。他要报复。”
第一百一六节 我想起来了
詹建华有些意外:“大王……他什么时候到?”
“今天晚上。”天浩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
詹建华的头再次疼了起来。他没有在大脑里找到相关记忆,仍然一片空白。
他怀疑天浩在撒谎,却找不到对方撒谎的理由。
因为对方的要求实在太简单了。尤其是自己站在一个王子的位置,他的诉求仅仅只是帮助解除死亡危机,洗白谋杀者的身份。
当然,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很简单,换了是母亲被杀的鹿族王子,那就是血海深仇。
“抱歉,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詹建华用手肘杵着椅子扶手,指尖用力按住头部,似乎在思考。天浩所在的位置无法看到他的眼睛,深沉的黑色中闪烁着冰冷。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詹建华猛然抬头,冲着紧闭的房门方向张口大喊:“卫兵,快来人,都给我进来!”
天浩呆住了,他用惊恐不解的眼神看着对面。
房门从外面被强行推开,两名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冲了进来,他们后腰上佩着刀,凶狠的眼睛直接盯住天浩,随即转移到詹建华身上,变得畏惧和拜服。
“阿慎、凯博。”詹建华从宿主大脑里搜索到这两名侍卫的相关信息,这让他打消了部分疑虑,却没有彻底消除怀疑。
“主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吗?”阿慎一边问着,一边与凯博同时单膝跪倒在地上,脸上充满了虔诚与尊敬。
詹建华抬手直向天浩,发出森冷的声音:“抓住他。”
“你说什么?”天浩呆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等等,你不能……”
阿慎的动作非常迅猛,他如猛虎从地上跃起,握指成拳,狠狠砸向天浩的头部。后者虽然及时作出梵音,却有些猝不及防,只能勉强离开椅子,无法同时挡住从侧面方向袭来的凯博,被重重一拳击中腹部,当场疼得弯下腰,双手捂住伤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
詹建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就这样默默注视着疼得直冒冷汗的天浩。过了五秒钟,才淡淡地说:“用绳子把他捆起来。”
凯博转身出去拿绳索,阿慎抬脚用力踩着天浩的肩膀,他满面警惕,右手住佩刀的握柄,随即偏头转向詹建华,认真地问:“大王子,现在就宰了他?”
“不,暂时还不用。”詹建华淡淡地说:“这件事情还是交给父王来决定……对了,父王什么时候能到?”
“估计快了。”阿慎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殿下说过,此事由大王子您全权负责,我们要赶着时间先把人抓住,因为事情紧急,大王和卫队随后就来……怎么,您不记得了?这还是大王子您告诉我的。”
“我当然记得。我只是考考你有没有记性和脑子!”詹建华森冷的目光从阿慎身上掠过,再次移动到天浩身上。他轻轻挥了挥手,随口吩咐:“出去吧,我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阿慎点头答应,一边提起踩住天浩的那只脚,一边问:“大王子,要不我把他的腿砍下来,这样会安全些,就算他想跑也跑不了。”
詹建华惴惴不安的心随着这句话彻底平静下来。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呼吸也没有之前那么急迫,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和缓的微笑。
“用不着。你先出去,回头我会好好赏赐你。”这一次,詹建华脸上的笑容真正是发自内心。
阿慎以极其谦恭的姿势倒退着离开房间。
狭窄的空间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双手被反绑的天浩挣扎着坐起来,他艰难地用腿脚蹬着地面,勉强保持平衡,低哑的声音充满了不解与恨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詹建华咧嘴一笑,就像套着一个万圣节的鬼脸面具,黑沉沉的眼睛释放着凶狠与狂放:“将军阁下,您来的太晚了。”
天浩感觉有些意外,他对“将军”这个词很陌生。花了几秒钟在脑海里搜索,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休眠。可是没办法,周围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了,就算我个人拒绝也毫无意义。休眠者自动晋升一级军衔……哼!多么好听的借口,多么令人惊喜的奖励。可是这有什么用?我喜欢香烟,喜欢啤酒,喜欢夜店里动感十足的音乐,喜欢搂着身材火爆的漂亮妞在那种地方释放精力,然后开个房间,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呸!该死的狗杂种!”沉浸在文明时代记忆的詹建华突然变了脸,无比痛恨,凶狠扭曲了肌肉:“你以为我会称呼你“长官”,然后对你立正敬礼?被他1妈的做梦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国家、人民、世界……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从我苏醒的时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到处都是该死的野蛮人,他们食用同类的肮脏习俗让我感到恶心,他们喜欢比猪还胖的妞,浑身散发着臭味,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洗澡,沾满黄色污垢的牙齿从不清洗,甚至还要接吻……够了,老子受够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不是!”
“你知道被迫寄生在一头动物身上是什么感受吗?我变成了一头畜生,每天被迫依靠草料才能活命,任何生物学家都不会想要复制我那样的可怕经历。可是我毫无选择,除了咀嚼那些干草,感受着粗糙碎末沿着食道咽下,在肚子里慢慢被消化的痛苦过程,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不容易离开那头牲口的身体,重新变成人类……我感谢上天,感谢神灵,感谢所有我能想到的一切。我觉得我可以掌控这个世界,我可以,也应该成为这世界上最尊贵的王者。难道不是吗?我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我熟知历史,我拥有任何国家与势力无法比拟的超前科技。我所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无论任何部族,只要我成为其中一个王,就能带着肮脏愚蠢的野蛮人改变世界,重新营造我熟悉的一切。”
天浩坐在地板上,背靠墙壁,用冷静的目光注视对面:“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混蛋。”
“你说对了。”詹建华双手朝着天空扬起,姿势显得有些夸张:“我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不呢?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聪明,我有这个资本,我可以带着他们走向文明辉煌的未来。”
“所以你与他们格格不入。”天浩话语低沉:“你只是一个满脑子都是嚣张念头的混蛋,其实你对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懂。”
“你在嘲笑我?”詹建华瘦长的面孔显出一丝狰狞:“注意你的言辞,还有态度。将军……这称呼对你来说挺合适。你叫什么来着……算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字对我毫无意义,因为你必须死,而且很快就得死。”
“我对你造成了威胁?”天浩继续盯着詹建华。
“这理由很充分不是吗?”詹建华笑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满足微笑:“我们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穿越者……很多小说里都有这样的人。我以前很喜欢看这类故事,没想到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虽然不是逆转时间的穿越,但就目前的情况看,这样与逆转时空其实没什么区别。穿越者都很强大,这么牛逼的人物绝不能同时出现两个。”
“所以你想杀了我?”天浩眼里一片明悟。
“不是想,而是必须这样做。”詹建华更正着他话里的错误。
“你为什么要留下那颗干缩人头?”天浩换了个话题。
“你为什么问起这个?”詹建华有着极高的警惕性。
“我很好奇。”天浩神情坦然:“谁也不想死,我也不例外。好吧,我承认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活了过来,还给了你一个尊贵的鹿族王子身份……要不这样吧!看在大家以前都是同僚的份上,你给我个机会,把我变成像你那样的干缩人头,保留遗传基因。你总会变老,总得面对死亡,等到你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我把复活。”
“你可以尽情享受现在的一切。权力、王位、财富、女人……你想要的都得到了,我什么也不会跟你争,我继续休眠,就由你来掌控这个世界。时间在流逝,我们只是把彼此存在的阶段调换一下。”
“这建议你觉得怎么样?”天浩眼眸深处闪烁着探询成分。
“你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懂的白痴吗?”詹建华想也不想就张口拒绝。他恶狠狠地盯着天浩:“给我自己留下一个最大的潜在威胁,而且永远都要背负着可怕的秘密。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
天浩挪动了一下位置:“你要独占这个世界?”
“为什么不呢?”詹建华缓慢的轻声回答,听起来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可以成为新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
天浩发出长长的叹息:“我们……我们是同志啊!”
“同你吗个逼!”
骂出这句肮脏无比的话,詹建华深吸一口气,胸脯随着大量气体涌入高高挺起,摆出一副奇怪的尊严模样:“行了,差不多是时候结束这场谈话。将军,谢谢你帮我复活,谢谢你为我安排了这么好的一个身份。千万不要怀疑,我的道谢很真诚,真心真意。比起从前那个被人追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巫师身份,我很高兴能成为部落王子。”
“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天浩的语音异常冷静:“他……鹿庆东,他的父亲不喜欢这个儿子,有着很重的猜忌。”
“我已经发现了。”詹建华偏着头,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斜按在太阳穴上。他双眼微闭,在半冥想状态下搜索大脑记忆,微微点头:“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长子……我喜欢这个身份,这样我才能毫无心理压力的干掉他,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做成骨碗……嗯,骨碗……这是什么?”
忽然,他脸上显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牛族与鹿族之间的战争,我领军进攻……永利寨、积麦寨、磐石寨……咝……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我被打败了?”
天浩的手指在身后活动着,他拉开其实没有绑死的绳结活扣,在摸索中挣开绳索,活动着略感酸麻的肩膀与脖颈,在詹建华惊恐无比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你……你怎么……”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抽搐,瑟缩的语音夹杂着牙齿剧烈撞击。
“我给你喝了点儿的药。”天浩整理着身上散乱的衣服,淡淡地说:“麻醉效果还行,它能让你好好睡一觉,还能让你忘记一些事情。当然,时间不会太久,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可怕的记忆画面像炸弹一样在詹建华脑海里爆开。
他看到了鹿庆东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看到了一个孩子是如何从父亲那里失去宠爱,不得不依靠自身能力一步步走到现在。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血统高贵的身体,有着强大优秀的能力。
然而,鹿庆东是个阶下囚。
根本没有鹿族王后被人勾引毒药谋杀的惊险故事,年轻英俊小情人拼死逃离鹿族王宫更是无稽之谈。的确有蒙香寨这个地方,但寨子头领绝对不是天浩,而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詹建华立刻离开椅子,他满面堆笑,神情谦卑的他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双膝接触地面,整套动作无比流畅,感觉演练过无数次,已经变得相当纯熟。
“长官,我……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可以全面掌控这个世界。”改口很及时,詹建华的态度转换非常彻底,他在这方面的心理研究颇有心得。
第一百一七节 最后的古代人
天浩注视着他,眼睛里全是怜悯和讥讽:“怎么,你觉得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论这些?”
停顿了一下:“我给过你机会,从一开始就给了你够多的机会。”
“不,你不能这样。”詹建华从他的话里听出冰冷杀意,不顾一切发出尖叫:“我们是同类……不,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代。”
“没错,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的确足以自豪。”天浩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我看不出正在谋算什么?脚尖顿地,反蹬力加上身体惯性,就能爆发粗最强大的冲击力量,标准的近身格斗动作。你想趁我不备杀了我,然后彻底转换局面?呵呵……别做梦了,你大概忘了我是将军,是你的长官。还有,我给你喝的药很特别,四十八小时内肌肉萎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可以……不,我愿意服从你的命令。”詹建华的反应很快,立刻换了一种哀求方式:“将军,别扔下我,给我个机会。”
最后看了他一眼,天浩沉默着转身走出房间。
身后传来詹建华绝望的呼喊。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秘密,这个世界有神灵存在……真的……我没骗你。”
天浩已经什么也不想听。
濒死者总会说出一些他们自以为有价值的事情。也许是真的,更多的却是编造。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为了活下去,谁都会孤注一掷。
他对等在外面的天狂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彪悍战士冲进去,屋子里顿时传来一声尖叫,随便变为低沉的,被某种物体死死捂住嘴唇的“唔唔”声。
夜色下的磐石寨,到处都闪耀着星星点点。那是从各家各户透出来的火光,映照出一个个活动的人影。
鹿庆东睡了很久,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变成了詹建华。
天浩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保存在干缩人头里的那颗遗传孢子是否真的有效?
它所产生的造物,究竟是以细胞方式复活久违的死者?
还是让自己得到一位来自相同时代的盟友?
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
必须安排并制造一个令他相信的特殊环境,才能真正看穿詹建华的内心。
鹿庆东是个合适的宿主人选,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天浩觉得窥探詹建华内心真实想法的可能性不大,甚至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细胞直接寄生在体内,复活者直接对宿主进行记忆搜索,任何谎言都无法欺骗他。唯一的机会,就是麻醉药,以及人为制造的紧迫感。
困顿的大脑会成倍降低搜索速度,没有外部提示的情况下,短时间内复活者很难从宿主脑海中找出相关记忆。
我杀了王后,你是负责追索的王子,为了活命我抓住你并将遗传孢子用在你身上。这解释合乎逻辑,变相逼迫着詹建华跟随自己的思维方向寻找记忆。他不可能从大脑里找到关于谋杀的任何信息,以往经历会让他觉得这是寄生时间太短所导致。天浩无比急迫的催促致使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了掩饰,只能跟随自己的步调勉强附和。
至于阿慎和凯博……进犯的所有鹿族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上位者坚贞忠勇。只要他们提出要求,天浩就能予以满足。虽然不可能收买鹿庆东身边所有的亲卫,但从中挑出几个想要活命的家伙加以培养,让他们按照自己规定的剧本参演话剧,这种事情没有任何难度。
詹建华是一个野心很大的家伙。
其实天浩只想试探。
他理解这种野心,也理解普通人对权力的渴望。杀人的念头没有那么强烈,他自始至终都抱着宽容的念头。
我们可以共同分享一切。这个世界很大,足以容得下你和我,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
即便是同族、同国,也可以存在两位国王,一正一副。
天浩提出沉睡的建议并非偶然。他的确认真思考过这种可能。就算詹建华容不下自己,我可以再次进入沉睡状态,成为一枚新的干缩人头,一枚遗传孢子。他终究会老去,面临死亡,到那个时候,我再醒来,步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因为我们是同类,来自历史的同一个时间段。
夜风带来了干燥寒冷,吹散了天浩的感慨,卷走失望。
身后传来天狂沉重的脚步声。
他手里拎着一颗带血的人头:鹿庆东双眼睁圆,惊骇恐惧永久固定在那张脸上。大张的嘴里有一颗木塞,几颗暴露在外的牙齿被挤压着离开原位,脖颈断口边缘带着少量皮肤,应该是用刀斧之类的武器从肩膀上砍下,然后用力撕扯造成。慢慢滴着血,包括一些半凝固状态的液体,在屋子与天浩之间连成一条鲜红色小路。
天狂把抓在手里的人头举高,以便让天浩看清楚。这动作使他臂膀外侧三头肌绷紧膨胀,显露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曲线。
“他说他不是这儿的人。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天狂瓮声瓮气地问:“老三,这家伙的尸体该怎么处理?”
不等天浩回答,天狂建议道:“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鹿庆东跟别人不一样,他是王子……大人物啊!则啧啧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以后说出去,咱们磐石寨的兄弟也脸上有光。”
有身份的人平时很少劳作,他们皮肤光滑,肌肉细腻。
“架个火堆,烧了吧!”天浩淡淡地吩咐着。
别开玩笑了,鹿庆东的尸体怎么能随便处理?
天知道他的遗传细胞有没有在鹿庆元尸体内部留下新种子?
干缩人头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将尸体随便埋了或分散,说不定以后还会出现更多的詹建华。
也许只是猜测,但是天浩不敢冒险。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将尸体烧成灰,一了百了。
高温是消灭菌体的最佳手段。
木架很快搭建起来,中间夹杂着散碎的沥青。高贵的鹿族王子被劈成碎片,从身体到毛发一丝不漏,全部放在架子上。
天浩手持火把,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点燃了熊熊大火。
对外,他宣称鹿庆东在逃跑中被杀,为了给予鹿族王子足够的尊敬,特地举行这场火葬。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很孤独。
但我再也不用面对同一时代自己人从背后刺来的匕首。
……
半个月后,雷角城。
国师巫彭与雷牛族长同时被浩浩荡荡押解入城的鹿族战俘惊呆。
前天就收到从磐石寨紧急送来的消息,知晓了这次战乱的全过程。按照原定计划,国师巫彭昨天就应该结束对雷牛部的视察,今天一早离开雷牛城前往野牛部落。为了亲眼看到急报中提到了数千名俘虏,他特意改变行程,专门留在这里耐心等候。
身材高大的牛伟邦精心打理过头发,编成几十条细长的辫子。发梢部位用打磨光滑的钢制珠子卡住,只要身体晃动,这些漂亮的金属物件就会相互碰撞,发出“叮呤当啷”的清脆响声。
很有文明时代嬉皮士的味道,如果把身上的皮袍变成黑皮夹克,配上一副墨镜,与那个时代的飞车党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的鹿族人,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狂喜、震撼、惊愕,当然也少不了深深的嫉妒……复杂心理在牛伟邦脑海里纠缠,他不顾一切从多名侍卫簇拥下大步走出,抓住距离最近的一名鹿族战俘,不由分说,狠狠扯下对方的左臂,看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鹿角形状刺青。
各部落的成员都会用刺青来表示身份。牛族和鹿族的角、鹰族的翅膀、虎族与狮族用牙和爪子……孩子出生,这项工作由所在城寨的巫师负责,永远跟随一辈子。
国师巫彭比牛伟邦要仔细得多。他看了一眼那名鹿族人胳膊上的刺青,微微颌首:“所有人全部脱掉衣服检查,看看其中有没有混进来充数的人。”
等到排查结束,天浩带着广胜与建平也来到内城门前,三名寨子头领同时单膝下跪,向国师与大王行礼。
“都起来吧!”心情大好的巫彭一一将他们扶起。特地改换顺序,先左右后中间,把天浩扶起的时候,老国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赞叹:“很不错,你们做得非常好。”
牛伟邦从旁边走过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天浩,紧绷的面孔忽然笑了,冲着他翘起大拇指。
“我这里昨天才得到消息,原本打算让赤蹄城出兵,没想到你已经把事情解决了。六千多牡鹿族的军队,被你活捉了一半还多……走,我安排了酒宴,给我好好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
说是酒宴,其实酒的数量很少,是真正的米酒,人均只有三杯。
巫彭特意选定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只安排了两名侍者。酒虽少,食物品种与数量却很丰盛:来自北面湖里的胖头鱼,秋天摘下来在地窖里储存至今的枣,冰冻化开的梨,从宰杀时就特意混合鲜血灌成的肉肠,切成长条风干的肉,几只野鸡,还有一头当场宰杀的猪。
侍者将生猪切成大块,按照排骨、肥肉、瘦肉与外皮的比例分割装盘。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火塘,吃法也很简单:用铁钎叉上肉块,直接在火山烘烤,吃的时候蘸盐,肉块大小和数量随各人喜欢。
很粗野的吃法,管饱,味道其实并不怎么样。
喝过一轮酒,看着三名寨子头领吃了几块肉,国师巫彭用敏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顺序扫了一遍,微微笑道:“都说说吧,这一仗你们是怎么打的?”
广胜与建平一直在说话,天浩发声的时候不多。这并非提前演练,而是他清楚在这种场合最好是别人描述比自己说的效果更好。
“五千多鹿族人进攻磐石寨,就这么败了?”牛伟邦听得连连倒吸冷气。他下意识想起在磐石寨见过的那些高塔,以及巫彭曾经说过“这里是一座迷宫”。
“你们掌握的时机非常好。”国师点头赞叹:“如果没有趁夜烧掉庆元寨,鹿族人也不会因为缺粮直接进攻磐石寨。就算是锁龙关的将军也不会比这做得更好……那么,现在说说吧,献上这么多的俘虏,你们自己一个也没有留下,呵呵,都想要些什么赏赐?”
满心期待的建平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个问题。他丝毫没有身为胜利者的矜持,巫彭话音刚落,他就迅速离开座位,双膝跪倒在牛伟邦与国师面前,重重磕着头,连声求道:“姓氏,求大王赐给在下一个姓,我……我只要这个!”
牛伟邦早已料到建平会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部族底层成员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姓氏,很多人为此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他把玩着手里光滑的玉石珠子,轻笑着从诚惶诚恐的建平身上移开视线,看了一眼正努力控制激动情绪的广胜:“你呢?你想要什么?”
广胜的表现比建平要沉稳得多。他深深吸了口气,离开座位站起来,走到建平身边跪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微颤:“请大王赐予在下姓氏,恭祝大王福寿万年,安康长久。”
“没问题!”牛伟邦回答得很干脆:“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雷牛部族的正式宗亲成员。相关的姓氏证明文件稍后我会让人办理。记住,从你们开始,姓氏延续三代。以后,姓氏是否保留,得看你们后人的表现。”
“多谢大王!”广胜和建平异口同声,心悦诚服同时跪下行礼。
牛伟邦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挥了挥手:“这样,你们先下去办理相关的认证文书。想必你们得到姓氏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本王就满足你们。反正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去做你们该做的事。”
广胜是个聪明人,他连忙拽了一下建平的衣裳,飞快使了个眼色,拖着他离开房间。
巫彭看了看已经喝空的酒杯,颇为遗憾地舔了舔嘴唇,他抬起头,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天浩:“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一百一八节 三个要求
牛伟邦立刻插话进来:“小子,我得提醒你,三千多鹿族俘虏,加上一个鹿族王子,本王一下子封了两个寨子头领姓氏,现在剩下轮到你头上的赏赐可没多少了。”
天浩拿起抹布擦掉手上油污,正色道:“请大王屏退左右。”
这要求不算过分。
牛伟邦看了看站在身侧的侍卫,微微点头:“你们先下去吧!”
没有第四个人在场,国师巫彭也变得随便些。他推开摆在面前的茶几,让出更为宽敞的空间,用刀割下小块熟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说吧,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牛神庇佑,在下抓住了牡鹿族的两位王子。”
天浩认真地说:“我对他们分别关押,也对所有被俘的牡鹿族百人首及其亲卫进行讯问。比起继承顺位第一的大王子鹿庆东,二王子鹿庆南更能得到牡鹿王鹿庆元的喜爱。很多人都认为他的继承顺位将超过鹿庆东,成为下一任牡鹿之王。”
巫彭微微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安插在鹿族的探子之前就传回过同样的情报。”
天浩宁定地坐着,语气带有足够的敬畏:“鹿庆南是一个分量足够的筹码,可以用来与牡鹿族交换更多的好处。我把审讯重点放在鹿庆东身上,他嘴巴很紧,想从他身上掏出秘密并不容易。”
巫彭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所以……你杀了他?”
“他已经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天浩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我用了一些特殊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了鹿族纺织机的秘密。”
“你说什么?”巫彭下意识地连声反问。
“纺织机?”牛伟邦眼睛里闪烁着怀疑。
天浩认真地点点头:“是的,纺织机。”
牛族与鹿族毗邻多年,相爱相杀,源头其实就是纺织技术。鹿族弱,牛族强,这种情况延续了千百年之久。历任牛王都想以战争方式并吞鹿族,但其它部族拒绝这种情况,尤其是虎族和狮族,多次出兵帮助鹿族,打退了牛族的进攻。
对天浩这个“拥有知识的古代人”来说,鹿族持有的技术其实不算什么秘密。
纺和织,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以棉花为例,所谓纺,指的是把棉花从絮状变成棉线。
所谓织,是将棉线交织成为布匹。
在中国纺织史上,黄道婆的地位极其重要。工匠在那个时代地位低下,却无法改变他们在平民当中备受尊敬的事实。织机改革促进了效率提升,一直延续到了近代。
对牛族来说,织布其实不难。征战鹿族多年,前前后后灭掉无数村寨,缴获的织布机不计其数。牛族工匠善于仿造,四百多年前就开始量产织布机。然而鹿族人不断改进,从粗陋到精致,织布机也在不断更新,织出的布匹质量越来越好,产量也稳步提升。
纺线的秘密集中在以鹿庆元为首的几名鹿族城主手里。他们遵循着古老的族规:每年收获季节,所有村寨必须将棉花运至辖区族城,按照比例交换棉线。如此一来,棉线生产被牢牢控制,除非牛族打下鹿族的大型城市,否则永远不可能得到相关技术。
珍妮纺纱机是英国工业革命的标志性产物。虽然牛族目前的科技水准距离蒸汽时代很远,却并不妨碍天浩将珍妮纺纱机以手动方式进行修改。现有的牛族纺纱机同样是人力操作,每次只能使用一个纺锭,这就是制约棉布产量的关键。
“我在鹿庆东身上下了狠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天浩脸上油然浮起一丝狰狞:“用刑狠了点儿,但的确很有效果。”
巫彭沉稳地问:“所以你把所有战功都让给广胜和建平?”
“这是他们应得的。”天浩神情如常。
他从不认为把所有功劳独吞是个人晋升与向上爬的便捷之路。当然,这种事情有时候也得看情况。事实上,如果益丰在四寨合战中做的不是很过分,哪怕他拿出半数的精锐参战,约束一下他那位胆小怕死的妻子,天浩都会公平分配鹿族战俘。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巫彭拿起刀,切下一块放在面前盘子里的烤肉。他虽年迈,枯瘦的手却很有力气,三分熟的烤肉切开,里面还有大部分透出带血的鲜红。他慢慢咀嚼着那块肉,下颌骨与面颊之间在咬合过程中呈现出坚硬的线条,专属于野蛮人的力量感。
“在有三个请求。”
听到这句话,牛伟邦怔住了。
巫彭持刀的手微颤了一下,差点儿滑落。他索性把刀子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肉汁和油脂,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三个要求?好吧……说说看,都是些什么要求?”
“我希望大王能给予我组建骑兵的权力。”天浩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吊人胃口。
牛族尚武,各村寨头领均可自由组建军队,打造兵器。骑兵是所有兵种最为特殊的部分。因为牛族领地内部没有野马群,想要获得马匹不外乎两种方法:要么在现有基础上进行人工繁殖与交配,要么通过贸易手段从虎族大规模买进。
蛮族很清楚骑兵在战争中的作用。长久以来,牛族一直在领地内部寻找能够替代马的大型物种。千百年过去了,这项工作毫无进展,太多的例子证明这种想法走不通。无奈之下,牛族统治者只能从兵器与军阵方面另找出路,钻研出一套步兵对付骑兵的战斗方法。
机动性的劣势是如此明显,就算能够在阵地战情况下打赢虎族骑兵,牛族步兵同样要付出巨大代价。更糟糕的是,步兵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骑兵,即便战场获胜,也无法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马匹是牛族与虎族之间纠纷争议最大的进出口货物。虎族的态度很强硬:买马当然没有问题,但所有公马都必须阉割以后才能出口,而且品种也是虎族说了算。总的来说,体型高大的优质战马很少,甚至不会成为双方约定的交易物。只有低矮的驮马、挽马才能用于出口。
在蛮族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虎族曾经把骡子谎称为马匹卖给牛族。这项贸易持续了三十多年,当时的牛族对马匹很陌生,没有形成系统的研究养殖化流程。多达数万匹骡子就这样被认作战马接受训练,直到牛族与虎族爆发战争,看到对面高大威武虎族骑兵凶悍无比冲杀过来的时候,牛族才明白上了当,受了骗。
那一战,包括牛王在内的大批贵族战死,超过六成的牛族精锐被杀。众多亲卫拼死力战,好不容易才把重伤的牛王救回黑角城。牛王只撑了不到半天就去世。临死前,他发下遗诏:骑兵控制权必须掌握在皇族(姓氏拥有者)手中,牛族与虎族永为世仇,不死不休。
以磐石寨之前从赤蹄城买回的那些“马”为例,其实是进化版的骡子。马匹珍贵,虎族人也牢牢控制着贸易主动权。即便是赤蹄城城主牛铜,其麾下骑兵数量也仅为五百。
“你想跟虎族人做生意?”巫彭深深皱起眉头,他对这件事本能的持反对态度:“行不通的。你从中占不到便宜。”
天浩立刻接上话道:“这就是我向大王提出的第二个要求:与其它部族之间的贸易权。”
牛伟邦头部朝着左侧倾斜,右手把玩着从肩膀上滑落的发辫,浓密的眉毛下目光深邃:“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上次在磐石寨我就领教过你小子的厉害。你很精明,那么多人都梦想得到姓氏,你却接连放弃两次,只为了从我手上换取别的。”
“我们一直被封锁在大陆北方。”天浩的语句铿锵有力:“各部族之间的征战持续了千百年,彼此之间永远不可能达成和解。停战只是表面现象,几年,十几年,最多几十年的和平时间一旦结束,随之而来的将是你死我活的大规模战争。”
精神矍铄的巫彭目光一凛:“阿浩,你觉得我们会输?”
“不会。”天浩摇摇头:“就算正面主战场上打不赢,我们至少可以在现有基础上维持本族领地的安全。牛族领地多山,骑兵无法在这种地形上发挥优势。同样的道理,鹿族是夹在我们与狮族和虎族中间的缓冲地带。鹿族势弱,无论虎族还是狮族,轻轻松松就能将其并吞。可他们谁也没有这样做,最多就是以小规模战斗形式对鹿族边缘村寨进行并吞,做法与我们上次对付蒙香寨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有了鹿族,将直接面对我们。到时候,彼此之间的征战将是不死不休。基于这个原因,鹿族必须存在,而且狮族和虎族也会在鹿族遭遇我们攻击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
牛伟邦不再言语。
他拿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的杯子加满。壶里的残酒不多,只倒出半杯就没了。粮食酿造的酒非常浑浊,没有澄清与过滤环节,更没有在野蛮人看来属于奢侈浪费行为的二次蒸馏。他把液体举至唇边,想了想,强压下心里想要喝下去的**,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把杯子轻轻摆在国师巫彭旁边,用手指慢慢推着,送了过去。
“你的筑城方法很特别,磐石寨是我见过最奇妙的寨子。”牛伟邦顺手从旁边拿了个空杯,倒上满满一杯水,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将水喝干,他将土陶茶杯重重顿在地上:“这次你打赢了鹿族人,但并不意味着同样的方法可以用在虎族人身上。而且……不一定能赢。”
他没有明说,天浩却可以感受到雷牛族长深深的忧虑和忌惮。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来源于南面强大的其它蛮族部落。
“我是牛族人,而且还是一个寨子的头领。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只是享受权力,我得让下面的人吃饱,让他们穿暖,让他们活得更久……幸福……还有快乐。”
平淡无奇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伴随着火炭温度逐渐升高,钻进巫彭与牛伟邦的耳朵,深入他们的大脑。
这段时间,巫彭在雷牛族领地上接见了很多村寨头领。他们很激动,很狂热,崇拜与尊敬更多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以及神灵的代言人。真正懂得管理的头领非常少,他们根本不明白治理领地与增加人口的重要性。那一双双充满热切、谄媚、激动、紧张、畏惧的眼睛折射出尘世间五光十色,囊括了所有涵盖着功利的东西。
巫彭很失望,他没有从中看到哪怕一点点对责任的执着,只有对姓氏与更高等身份的渴求。
这些人的忠诚度毫无问题。关键在于,他们不是巫彭想要的人。
一群愚蠢透顶,只会执行命令,却不知变通的白痴。
这就是巫彭给他们下的定义。
每年上缴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不给你们所在的村寨留下足够存粮过冬,到时候大量人口死亡,对整个牛族来说,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身为上位者,又不能当面斥责,甚至拒绝这种行为。那样做,会让下面的人感到疑惑,认为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惹得统治者大怒。
现在的牛族就是一潭死水,所有的鱼儿都因为缺氧沉在潭底,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答应你刚才提出的两个要求。”巫彭低着头,很是吝惜地看着牛伟邦递过来的半杯酒:“但是我得加个条件无论你用任何方法,通过任何渠道从虎族人那里弄到战马,必须上缴一半,而且必须送到雷角城。”
天浩默默咀嚼着这句话里的含义。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询问:“必须是雷角城吗?赤蹄城距离磐石寨要近一些。”
“这是先决条件,没得商量。”巫彭摇摇头,态度很强硬。
天浩点点头:“在下谨遵大国师之令。”
巫彭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现在说说你的第三个条件吧!”
第一百一九节 服从者
“年轻人,你很聪明,我认为你的第三个条件要价应该不是很大。呵呵,你总是这样,把最容易最简单的留在最后,复杂困难的放在前面。”心情轻松的巫彭笑出了声。
“请大国师给磐石寨委派几名祭司。”天浩神情庄重地说:“磐石寨需要神灵的庇佑,需要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需要平平安安不受外族的威胁……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行巫者的帮助。”
这是天浩庞大计划的一部分。
随着磐石寨规模不断扩大,人口增加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只会日益复杂。目前寨子里的行巫者只有巫行父子加上天浩三个人,他自己同时还要身兼头领一职。重叠的职权在小规模村寨里很管用,可随着治下人口越来越多,各种事务繁杂,天浩根本顾不上行使自己的巫者职能。
巫者能做的事情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教育。
寨子里的孩童必须接受教育。从最基础的文字开始,到中、后期的综合课程,其中包括动植物基础概念、气候观察、农作物栽培、畜类驯养等等……知识的传播手段大多为口授,在地上画图和泥版教学互为辅助。品学兼优的学生将被挑选出来,成为新的行巫者人选。除此而外,他们日常最重要的学习项目,就是与神灵沟通。
巫行教过天浩如何与神灵交流。
神灵很多,不止一位。他们掌管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天空中闪亮慑人的雷电,到脚下卑微的蚂蚁,从你耳边抚过的风,到每天排出体外的粪便,所有的一切在冥冥中都有神灵掌管。天神、大神、地神、多能之神、诡诈之神、丰收之神、黑暗之神……在天浩看来,这其实是蛮荒时代人类对自然界诸多现象无法理解,只能以神灵作为解释的神秘主义起源。自己这种文明时代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的“智者”不应该,也绝不可能被迷惑。
一切神秘主义都是牛鬼蛇神。
打倒巫婆神汉,用科学手段破除迷信。
这口号是如此熟悉,经历时光打磨仍是贯彻人心。就像脑子混沌的时候狠狠冲着自己大腿上用锥子刺进去,再喝下一大杯不加糖和牛奶的浓咖啡,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很多事情,自己明白是一回事,实际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磐石寨需要巫者,只有这样才能让远在雷角城和黑角城的统治者安心。毕竟距离这两座城市太远了,天浩在连续多次征战中表现出优秀的统治者能力。磐石寨里也许没人嫉妒,却保不准会遭到来自上层人物的猜忌。天浩很愿意接受来自雷角城委派祭司的监督,真心诚意。
何况詹建华临死的时候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神灵存在。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浩百思不得其解。
他觉得这是濒死之人在最后关头不顾一切为了活命故意制造的虚幻。可在潜意识当中,他对此充满了怀疑。
天浩不想从詹建华口中得到答案。那个人很狡猾,慎密的心思处处都设置了陷阱。如果不是自己掌握先机给他安排了那样一个剧目,坦诚相对的结果肯定是自己死得莫名其妙……毕竟,詹建华对这个野蛮的世界比自己更加了解,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真正活了多久。
“没问题。”老国师毫不掩饰眼睛里透射出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看得出来,天浩没有被权力迷惑,他知道分寸,懂得尊卑。这种有能力有脑子又懂得进退,随时随地摆正位置的下级官员最受统治者宠爱。他们非但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也愿意为上面的人分忧。
“现在说说鹿族人的纺织机吧!”三个条件在巫彭看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超过他的底线,甚至远远高于想象中应该给予天浩的奖励。
懂得天高地厚的人很值得拉拢,尤其这还是一个脑子灵活,花样百出的家伙。
区区一个鹿庆东在巫彭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够得到鹿族人的技术,就算砍下一百个王子的脑袋,在巫彭眼里也就是一句话,简单无奇。
天浩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起的兽皮,当着牛伟邦与巫彭的面徐徐展开。
简化版本的珍妮纺纱机与历史上的那台机器区别不大。同样是依靠轮轴转动牵引棉纱,将棉线在旋转的纺锭上集中。作为简化版本,天浩删除了原型机上八个纺锭的一半,只留下四个。
为了得到权力,鹿庆西宁愿拿出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他并不认为鹿族的纺织技术能对自己有所帮助。第一次带着左所寨头领福全前往磐石寨,身份被识破的时候,为了活命,鹿庆西把鹿族的机密当做交换筹码,对天浩一一言明。
鹿族的织机有五个纺锭,只要机械基础构造大体相同,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并不重要。天浩不会拿出完美的织机版本,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牛族在鹿族内部派驻了大量密探,两相印证,如果自己拿出来的织机图纸综合效能超高,非但不会得到来自牛族高层的赏赐,反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巫彭对鹿族技术的渴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己也在不断潜心钻研。当即拿过兽皮,随手往火堆里塞了几块木柴,把光线调亮,弯着腰,带着说不出的满足与期待,仔细看着兽皮上的那些构图线条。
“真是奇思妙想,真正是不可思议!”老国师不断发出赞叹:“看这儿,这个齿轮的作用非常大,它起到连接上下两个轮轴的作用。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对织机进行改良,但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位置加上一颗齿轮……还有这儿,把横放在纺锭变成垂直竖立,就能节省空间,在机架上安装更多的纺锭。”
这张图纸是真的,不可能作伪。
经验丰富的巫彭很快判明了这一点。视线依依不舍离开图纸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比之前越发浓密,对天浩的欣赏与器重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怪不得你愿意把这次的战功分给其他人。”老国师心情大悦,他探出上身,伸手在天浩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感慨且快慰地发出长叹:“从我师父的师父开始,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想要得到鹿族的纺织技术,直到今天才真正变成现实……阿浩,跟这个比起来,你刚才说的那三个条件不值一提。这样吧!我做主,你、广胜,还有建平,你们这次都能得到姓氏。”
……
离开族长府邸,回到押运鹿族战俘人员的临时驻地,气氛顿时变得一片欢腾。
建平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却并不影响正常活动。他激动得难以自持,手里拿着部落族长签发的姓氏认可文书,用贪婪的目光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这才松开右手,以巨大的力量将五指深深插入头发深处,一把一把用力揪着。与自残没什么区别的动作拽着头皮产生痛觉,这使他脑子变得清醒,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做梦。
广胜低头注视着手里展开的姓氏证明文件,两条胳膊在微微颤抖。他强迫着自己控制力道,不会因为过于激动用力将这张珍贵的兽皮撕成两半。
姓氏,这是所有北方蛮族中、下级成员为之追求的东西。宁愿挨饿,宁愿放弃尊严,宁愿向神灵献上至亲骨肉,乃至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在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姓。
谁也不知道这种古老的习俗起源于什么时候。蛮族的姓氏不多,几乎都是以部族之名赐予。当然也有自创姓氏的例子,那相当于从原有部族中脱离,另外创建一个新的族群。
广涛快乐得像个未成年儿童。他抱住父亲广胜的胳膊,笑得合不拢嘴:“阿爹,我有姓了,咱们有姓了。哈哈哈哈……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叫做牛广涛。”
周围是无数双羡慕的眼睛。护卫、士兵、仆从……包括被绳子牢牢捆住,前后连接关进木头围栏里的鹿族战俘,纷纷露出渴求的神情,憧憬的目光,无比强烈的期盼。
那意味着一跃冲天。
意味着从此以后不再是普通人。
意味着真正成为了部落里的贵族。
“扑通!”
突然,建平像风一样冲到天浩面前,丝毫不顾剧烈动作可能挣裂腰腿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重重跪了下去。
“我牛建平在此发誓:从今往后,漳浦寨上下以牛天浩为尊,永世不变。如违此誓,必遭千刀万剐,神灵永远不会接受我的灵魂。”
这些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庄重果决的神情不容置疑。
广胜带着广涛面朝天浩并排跪下。他在心里不断咒骂建平,这个混蛋平时看起来粗鲁野蛮就像一块木头,谁知道关键时候脑子居然如此灵活。发誓效忠的确是发自内心,可这家伙选择的时机太好了,速度飞快,抢在自己前面。
不过一点可以确定,像建平这种自视甚高的人不会随随便便下跪。真正能令他做到这一点,必须是心悦诚服,彻底服从。
天浩没有制止两位寨子头领的效忠。他安静地站着,没有流露出傲慢或优越感,只有说不出的冷肃,以及威严。
这是通行于蛮族之间的重要仪式。
这种时候不需要自谦。那只会让人认为你能力不足,无法承担效忠者寄予的厚望。
周围,跪下去的人更多了。
先是零零散散,很快就变得成群结队。天浩站在数百名跪拜者正中,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与敬意。这一幕是如此壮观,又极其罕见,就连附近围观的人也被感染,有种忍不住想要参与进来,对这个陌生年轻人跪拜的冲动。
“我会带着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能吃饱,能穿暖,所有人都是这样。”
清朗的话音顿时在跪拜者中引起共鸣。
他们跳起来,以平生达到的最大音量喧嚣欢呼,抬脚踩着节奏,这是战士出征时特有的祭祀舞步,据说是战神所创。双手拍打着肩膀和肚皮,“嘭嘭啪啪”的撞击与脚步配合,以天浩为核心开始转圈,发出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号子,喜悦、自豪、尊敬……一张张朴实黝黑的面孔构成群体性舞蹈一部分。他们从小在巫师祭司的指导下学会这种舞,跳过很多次,即便是不同城寨的居民之间仍然保有默契。力量感十足,成为这个野蛮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崇拜神灵。
舞蹈。
野蛮血腥的活人祭祀。
一切都是时间所造就。
我们生活在地球上。
我们是人类。
龙的后裔。
……
建平的效忠绝对不是嘴上说说那么随便。思维概念彻底改变之后,他真正成为了天浩的手下。
天浩没有要求漳浦寨与磐石寨合并。但作为对自己效忠的分寨,漳浦寨现在与磐石寨属于共同利益集团。建平非常执拗地一直把他送到磐石寨,这才眉开眼笑带着手下护卫转身向北,返回自己的寨子。
对于年轻头领制订的规矩,他和广胜现在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与认识。
只要遵守,那么一切都能商量。
回到家,巨大的喜悦笼罩着四兄妹。
天峰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缓缓坐在地板上,脸上充满了震惊,在狂喜中不断变换颜色,一直喃喃自语:“我有姓了……我现在有姓了……”
天狂的反应是放声咆哮,炸雷般的嗓音传出屋外很远:“我现在是牛天狂,老子姓牛!”
他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很想找个人打一架,以暴力方式释放激动。
天霜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天浩身边:“三哥真了不起,三哥让咱们全家都有了姓。”
伸出手,轻轻抚过没有血缘关系妹妹的头发,天浩微笑着仔细端详她那张仍显稚嫩的脸:“记住三哥的话,认真洗脸,按时洗澡,不准再吃虱子。三哥会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嫁过去,舒舒服服,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第一百二十节 父与子
牡鹿城。
鹿庆西端着装有酒菜的盘子,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通道,很快看见独自坐在屋里发呆的父亲。
牡鹿部的军事计划失败了。本该是长途奔袭,在牛族人领地内部搅个天翻地覆,然后带着丰厚战利品与大批俘虏胜利返回,现在却变成了损兵折将,侥幸生还逃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六千大军出征,只回来十二个人。
鹿庆西这段时间过得很累,倦意无时无刻都在向他展开攻击。最大的问题是不敢睡觉,必须随时等候来自父亲的召唤。父王……哼!老家伙现在变得很神经质,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神经过敏,觉得四周潜伏着杀手,想要他的命。
生还者带回了鹿庆东的死讯。
鹿庆西对此感到窃喜。他丝毫没有泄密者的惴惴不安,继承顺位向前跨了一大步的狂热刺激着大脑,冲淡了身体的疲惫,神经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亢奋状态。他觉得自己活力无限,充满了力量。就在两小时前,他刚离开床铺,留下几个女人如烂泥般呼呼大睡。也许她们是装模作样故意讨自己喜欢,但鹿庆西毫不在意男人的价值只会在两方面得到体现:一是女人,一是权力。
缓慢的脚步继续往前。他必须在慢速状态下保持平衡,否则装在盘子里的酒会泼洒出来。
这种珍贵之物不能浪费。
距离侧坐不远处的父亲更近了,可以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手背上苍老如树皮般皴皱的皮肤。
二哥鹿庆南毕竟是一位王子。牛族人对他还算客气,没饿着,也没有用刑。信使来往于牛族与鹿族之间,父亲与雷牛王很快谈好了赎买价钱:以两千匹棉布为代价,换回了心爱的儿子。
货到放入,这是蛮族的规矩。
从边境到牡鹿城还有一段距离,半夜在野外露宿,有人闯进鹿庆南的帐篷,趁他熟睡之际灌下大量麻醉药,用刀子割走他的男性象征物。
杀人这种事情鹿庆西是不敢做的。二哥一向比自己在父王面前得宠,何况两族赎买已经完成,那样做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很感激天浩,磐石寨的年轻头领的确足智多谋,他教会自己在二哥的接送人员里安排了几个牛族密探。那些家伙动作敏捷,得手以后迅速离开。现场留下了一些证据,一看就知道是牛族人干的。
一个去了势的二哥,就像雄风不在的阉鸡,永远不可能在母鸡面前扬起头颅“喔喔”叫,只能瑟缩着身子躲在鸡笼角落,慢慢养肥养壮,成为主人口中的美食。
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牛族身上。这是天浩的原话。
鹿庆西很感慨,老天爷真的很不公平,年轻的磐石寨头领居然有着如此惊人的智慧。无论见识还是对事物的理解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老师,也就是牡鹿族的大巫师。这家伙手段灵活,如果不是亲自与他打过交道,鹿庆西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生而知之,他们是上天的宠儿,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幸运”两个字。
鹿庆东永远不可能抓住那些逃跑的侍卫,永远不可能尽起牡鹿大军进攻雷牛部落。他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魄力。
父王与自己一样,骨子里有着对于牛族的恐惧烙印。这烙印来源于他的父亲,也就是鹿庆西被夺去王位的爷爷。老牡鹿王是个雄心勃勃的人,曾经有过联合虎族共同歼灭五千名牛族军队的辉煌战绩。他恪守传统,固执的认为应该把牡鹿族现有边界向北面推进,重新夺回几百年前被牛族占领的区域。
牡鹿族王室保留着一张古老的地图。从分界线上看,磐石寨、庆元寨、漳浦寨,甚至包括赤蹄城在内,北方广阔的大片土地都属于鹿族。王室内部甚至还有一种说法:牛族的庆元寨其实是老牡鹿王的出生地,他盼望着有一天能带兵打回去,所以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
牛族人强悍凶猛。自从与虎族之间不再联合,老牡鹿王再也没有打赢过。
直到他被鹿庆元砍下头颅,夺走王位。
现在是黄昏。
太阳正从天空中一点点缩减逗留时间,黑暗在屋檐、屋角、阴影等所有背光的位置缓缓聚集。它的面积越来越大,各种不同的影子也在地上拖得越来越长,慢慢汇聚起来,形成一大片吞没光线,笼罩世界的黑色外衣。
鹿庆西在心底发出叹息,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惴惴不安的紧张。他把情绪控制的很好,神情有些淡淡的忧郁,端着盘子径直走到父亲面前。
“阿爹,吃点儿东西吧!”
一碗加了肉末的粟米粥,一盘炒青菜,一大块切成片的烤肉。粥和青菜都是厨子刚刚做好,淡热微凉。肉是今天中午烤好,鹿庆西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儿就收走,现在回炉热了一下切片端上……即便是一族之王也不能浪费,何况这还是从豕族那边花了重金买来,有着肥厚油脂的猪肉。
豕族是一个怪异的部族。他们会驯养一种叫做“猪”的动物。这是一种四肢矮壮的厚皮兽,有着长长的獠牙,割开外皮,里面有厚厚的白色肥膘,再往下,才是纤维紧密的红色肌肉层。
豕族的猪并非北方大陆上常见的野猪。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鹿庆元偏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目光迷惘,从鹿庆西脸上扫过,落在盘子正中装酒的小陶壶上。
“哪儿来的酒?”
鹿族每年产出的布匹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向狮族换取粮食酿酒。他们用酒向其它部族交换各种生活必需品。粮食是硬通货,酒的价值比粮食更高。鹿庆东虽是族长,每个月享用的酒仍有定额。这是族内大巫与所有高层共同制订的规则,即便是族长也必须服从。
他这个月配给的酒早已喝光。牡鹿族大巫是个心智坚决的人,哪怕是亲生儿子死在面前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根本不可能在酒类配给的问题上轻易松口。
“……这是……我从外面弄来的。”鹿庆西嗫嚅了半天,没敢直说这壶苹果酒来自磐石寨。
阿浩真的很够朋友。他送了自己好几坛子香味浓郁的果子酒。味道很甜,虽然酒精度数没有米酒那么高,喝起来却很爽口。
鹿庆元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拿起酒壶,给空杯子倒满。
失败的情绪蔓延全身,像病毒一样侵袭着大脑。鹿庆元觉得很悲观,不是完全是因为这次出兵失败,更多的还是来自次子鹿庆南。
一个男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还能算是男人吗?
他不是傻瓜,否则与不可能成为王者,在部落族长这把椅子上一坐就是那么多年。三个儿子私底下的争斗他一清二楚,却从未制止过。
长子鹿庆东实在太厉害了。在他身上,鹿庆元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干掉父亲上位,这种事情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谁能保证鹿庆东不会有样学样,给自己来上同样的一幕?
之所以疼爱次子和三子不是没有道理。老二鹿庆南性情直爽,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很容易掌控。老三鹿庆西心眼虽多,却很胆小,只要大声呵斥几句他就会吓得瑟瑟发抖。与聪明强势的老大鹿庆东比较起来,鹿庆元当然要偏向次子与三子。其实这次出兵他从一开始就存了让长子战死的念头,只是没想到牛族人居然如此凶悍,战斗力简直强得可怕,直接歼灭了整支军队,连老二鹿庆南都活捉到手。
发生在鹿庆南身上的事情,显然是老三鹿庆西下的手。
乱七八糟扯什么牛族人。
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是现在……抿了一口酒,鹿庆元觉得嘴里一片酸涩,丝毫没有平时享用美酒的美妙感觉。
他长长叹了口气,复杂的目光落在鹿庆西身上。
老三还是小时候的那样,变化不大。
胆小,站在自己面前总会不自觉地双脚并拢,脚尖互相蹭着,肩膀紧缩,手指纠缠做一团,性情有些偏向女孩,遇到陌生人还会脸红害羞。
总得来说,这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当父母的,还能指望孩子什么呢?
长大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拯救劳苦大众的伟大领袖?
智商超人的统帅?
通通都是他吗的狗屁!只要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也就够了。
我老了,虽有想法,却没有足够的精力。以我这把年纪,让几个女人怀孕应该没有问题。可孩子生下来又能怎么样。他们太小,太弱,与已经成年的鹿庆西比较起来,彼此力量毫不对称。到头来,只能让鹿庆西手上再多几条人命。
……算了吧!
威胁最大的鹿庆东死了。
被自己寄予厚望的鹿庆南残了。
除了鹿庆西,再也没有值得信赖的王位继承人。
浑浊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老迈的身体强撑着释放最后精力。鹿庆元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手足无措的小儿子:“你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鹿庆西惴惴不安地“哦”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先等等。”鹿庆元叫住他,眼睛里再次释放出族长特有的威严:“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多去大巫那里走走,对你有好处。”
鹿庆西懵懂地点点头,得到父亲许可后,这才转过身,离开房间。
确定阴暗的走廊里没有第二个人,鹿庆西收起脸上的恭顺表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老东西!”
第二句话骂得更难听:“你怎么还不死?”
后面的更加不堪入耳:“那么多年了,你这个老混蛋霸在王位上一直不死,老子怎么成为新的牡鹿王?现在鹿庆东死了,鹿庆南变成了废物,你狗日的还想怎么样?连个继承遗嘱都不写,你是不是还想着多生几个儿子,挑一个年轻听话的,排在老子前面?”
音量很低,就算这个时候有人从旁边经过,也只能听到鹿庆西含含糊糊如和尚念经般的混乱字节。
压抑的时间太久了。
这是鹿庆西在漫长时间里学会的自我排解方式。
用文明时代的话来说,就是吐槽。
现在,不只是吐槽那么简单。
他伸手插进长裤侧面的口袋,指尖触到一块坚硬的石头。鹿庆西仿佛遭受电击般突然将手缩回,他提心吊胆离开走廊,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脏,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
与磐石寨之间的联络只能在暗地里进行。自己只是提了一下父亲对待三个儿子的不公,够朋友的阿浩立刻提出搞残鹿庆南的办法。鹿庆西不是白痴,他很清楚天浩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要纺织技术。他觉得可以籍此从天浩手里得到更多好处。
一个诡异的联盟就此结成。连鹿庆西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会对远在磐石寨的年轻头领言听计从?但不可否认,天浩的各种计谋真的很管用,而且实施的可行性极强。
比如现在,他教给自己对付父王鹿庆元的办法。
牛族那边盛产各种矿石,天浩派人给鹿庆西送来一块精挑细选的石头。来人是平俊手下的亲信,他再三叮嘱鹿庆西:每次使用,只要用刀子从石头表面轻轻刮下一层粉末即可。白色,无臭无味,拈在手里就跟普通尘土没什么两样。
“我们头领说了,把这个掺在你父亲平时吃的食物里,酒水也行。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会有效果的。”
使用剧毒把某人干掉,是非常愚蠢的行为。鹿庆西虽然对王位渴求多年,也不会使用如此激进的办法。那样做,只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
很多矿石都含砷。
这种毒素可以通过化学手段制取,也可以从天然矿石中获得。
被囚禁在小岛上的拿破仑就是死于砷中毒,用同样的方法对付牡鹿之王,倒也与鹿庆元的身份很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