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回扣
磐石寨内部正朝着要塞化方向转变,建筑格局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多一个外人进来参观,就多一分泄密的可能。
天浩在磐石寨外面单独设置了一间会客室,距离最外围新建的警戒塔约有两百米。
浩平不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怠慢。位置虽然偏僻,磐石寨方面的招待却很不错:体格健壮的女招待端上了一盘面饼,当着浩平的面用刀子把饼切开,她用勺子捞出锅里的炖肉,在案板上剁碎,熟练地用菜刀把肉末塞进饼里。
寒冷天气,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肚,整个人瞬间变得暖和起来。老天爷丝毫没有怜悯,今年的雪虽说没有去年那么大,感觉却比去年还冷。从青龙寨一路走来,浩平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冻僵,好不容易在这件暖烘烘的会客室里烤着火,他一口气喝了两碗热汤,吃着烫呼呼油碌碌的肉饼,这才觉得汤的味道与平时区别很大。
非常鲜美,没有那股难闻的肉腥气,扑鼻的香味彻底颠覆了浩平对食物的一贯认知。
“这肉汤是怎么煮的?”吸饱了肉汁的粗面饼给予了舌头和口腔豪华享受,四十多岁的浩平忽然觉得此前的人生全都白白浪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人世间居然会有如此美味的食物。大口咽下嘴里尚未嚼烂的肉饼,他冲着正在做饼的女招待继续之前的问题:“这汤里究竟放了什么?”
她尚未说话,门开了,头上和肩膀上洒着落雪的磐石寨头领天浩大步走进。他站在门口拍了拍身上,带着一股冰凉空气走过来,在火塘边坐下,朗声笑道:“浩平管事,这汤的味道还不错吧?”
浩平连忙站起来想要行礼,却被天浩抬手抓住肩膀硬生生按了下来:“别那么客气,坐,坐下说。”
浩平犹豫着坐下:“这个……你是头领,一寨之首,我……”
“没什么你你我我的。”天浩大度地挥了挥手,从侍女刚摆好的盘子里拿起一块饼,边吃边说:“你是百人首,我也是百人首,都是一个部族里的兄弟,咱们不分彼此。”
虽然是场面话,却给了浩平极大的心理满足感。磐石寨这位新头领虽然年轻,看起来却比孚松好打交道。
“拿酒来!”随着天浩一声命令,随从长林连忙端来一个土陶坛子。他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小心翼翼敲掉坛口边缘干硬的土块,很快露出规则的圆形坛口。
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空气中。
浩平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他喝过酒,对这股熟悉的气味并不陌生。这是珍贵之物,只有在丰收时节才会耗费粮食酿上那么一点点。无论在北方蛮族的任何一个部落,都是被所有人认同的奢侈品。
浪费粮食会遭天谴。一口酒,十口粮,尤其是在缺粮的时候,一口吃的就能救活一条人命。人人都知道酒好,寒冷时节喝一口,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可即便是最富裕的寨子也不会大规模酿酒,那相当于把活人扔进酒缸里,喝一口下去都是人血。
看着天浩拿起土坛倒出满满一碗棕黄色的液体,浩平的心也随着酒香飘散变得激动起来。说实话,百人首这个职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光鲜,其实真正得到的好处没有多少。尤其是青龙寨这种人口数目过千的大寨,与浩平身份对等的百人首还有很多。实际算下来,他实际掌控的权力,真的很少。
浩平在青龙寨没有喝酒的权力,那是专属于头领的特权。粮食金贵,每年只能在收获季节酿上那么一点儿,装酒的坛子还没有眼前这个土陶罐子大。看着磐石寨年轻头领双手端着恭恭敬敬递到面前的满满一碗酒,一股说不出的冲动仿佛电流瞬间贯穿浩平全身,整个人在激动与亢奋中微微颤抖,几乎连酒碗都端不稳。
这碗酒喝下去,至少要值一、两个人吧!
他深切感受到了来自年轻头领的尊敬。
青龙寨与磐石寨同属于雷牛部,虽说两寨之间距离不算远,但平时少有联络。大冬天的,天寒地冻,在雪地里站久了不走动就会活活冻成冰雕。谁也不是傻子,在这种天气主动上门,其实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求取帮助。
傲慢与鄙夷往往会在这种时候成倍放大。尽管大家都是穷鬼,但手里多一口吃食的人瞬间变成了富翁,可以站在高处尽情奚落快要饿死的同族。没人理会秋收时节的粮价,一个个都会把粮价钱抬得很高。只要不超过彼此共同默守的人口与食物比例底线,那么一切都有得谈,再屈辱的条件也必须接受。
“阿浩……你……是个好的!”忽然,浩平的话语变得有些哽咽。他冲着天浩翘起左手大拇指,然后双手捧着酒碗,带着说不出的感慨抿了一口,感受着迅速在口腔里弥漫甜香与**的同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拉住天浩的胳膊,两个人就这样紧挨着坐下。
天浩笑着问:“浩平管事,你们寨子的粮食还够不够吃?”
在恰当时候说出特定话语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即便是防备心理再重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拒绝满面微笑的天浩,何况他还是一寨之首。对方在言语上没有讥讽,再加上那碗价值昂贵的酒,浩平彻底放下心来。他自嘲地摇摇头:“我也不瞒你,青龙寨的粮食不多了。”
天浩转过头,对站在身后的天狂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出去,等到过会儿回来的时候,天狂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鹿皮袋子,沉甸甸的。当着浩平的面,他把口袋放在地板上,解开封口系绳,里面全是大块的鹿肉,还有鱼干。
天浩从旁边接过长峰手里的一只布口袋,体积约有成年人两只拳头大小。他递给浩平的时候,后者发现里面装满了粗盐。
“这是我送给浩平管事的礼物,先吃着,不够再来拿。”天浩说话慷慨有力:“大家都是雷牛部落的人,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第六十二节 说漏嘴
负责交易的人或多或少都能从中得到一些好处。这是公开的秘密。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浩平也不会冒着大雪,顶着在野外遇到猛兽与活活冻死的危险,在青龙寨与其它村寨之间来回走动。
浩平舔了舔满是肉油的嘴皮,看着放在自己面前这只装满东西的皮口袋,不由得有些发怔。他小心翼翼把装盐的小布袋放好,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畏缩,脸上挤出一丝警惕多于尴尬的讪笑:“这个……这些东西,太多了吧?”
拿人回扣也是有规矩的。浩平很清楚“天底下没有白吃午餐”这个道理。寒冷天气在外面跑动用人口换粮食的确可以得到好处,但不是所有好处都能闭着眼睛收下。若是乱了规矩,不顾一切张口把各种苛刻条件答应下来,别说到时候生意做不成,就算回到青龙寨,头领也绝饶不了自己。
天浩诚挚的神情和语气没有丝毫作伪:“我说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是在生意之外的。呵呵,说起来也是缘分,咱俩名字里都有一个“浩”字,我可是对浩平大哥你崇拜已久啊!以前孚松老头领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浩平大哥很讲义气。平时大家就应该多走动走动,你得多来磐石寨做客,咱们也能见见面,多喝几次酒。”
孚松死亡的消息在磐石寨内部被严格封锁。除了老祭司等极少参与者知晓内情,绝大部分村民都以为孚松是“暴病身亡”。在寨子里大部分人都公开效忠的情况下,天浩轻而易举掌控了局面。孚松被杀的时间距离现在将近一年,在平时充满快乐与希望的日子里,没人会想起老头领之死的种种疑点,潜意识接受并认同了寨子里流行的说法。
磐石寨的人尚且如此,外寨的人就更不可能知晓真正细节。
浩平紧绷的面孔明显变得放松。他伸手用力拽了一下沉重的皮口袋,朝着自己这边拖动了十多公分距离。这动作看似随意,实际上是为了估测重量,顺便看看天浩的态度。
两个结果都让浩平感到满意:口袋沉甸甸的,自己需要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拖动。年轻头领的目光与神情都没有变化,也不像孚松那个死鬼那么斤斤计较,吃他一块烤肉就跟从他婆娘身上占了便宜那么不容商量。
礼物……直到现在,浩平才真正觉得年轻头领没有撒谎,对方的确是诚意十足,也开始对天浩从进门以后就一直挂在嘴边“浩平大哥”四个字产生了自傲。
苹果酒的度数不高。酿造酒可不是蒸馏酒,天浩暂时也没有科技改良的想法。十二度的果子酒很甜,来自青龙寨的管事不知不觉就喝下去小半坛。在不考虑个人体内解酒酶基因的前提下,酒量与身体素质一样,都需要长期锻炼才能产生效果。浩平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大脑思维也变得比平时更加活泛。
“老弟,我也不瞒你,接下来,青龙寨有大动作。只要价钱合适,这次可以换给你三百人。”说着,醉眼惺忪的浩平举起右手,冲着天浩竖起三根指头。
这数字让天浩感到意外。
正常情况下,各个村寨之间用作交换的人口数量不会太多。青龙寨虽说是人数过千的大寨,一下子换出这么多人,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何况青龙寨去年就因为缺粮失去了相当一部分人口。秋收之后,天浩放出去探亲的那些女人纷纷带回各寨消息,其中就包括青龙寨今年的粮食上缴份额为百分之五十。
现在,他们剩下的粮食就算不够吃饱,但也绝不至于缺粮缺到这个程度。
天浩笑容可掬又给浩平敬了一碗酒,观察着对方身上和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变化:“浩平大哥,这次你能换给我多少女人?”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半酣的浩平丝毫没有察觉对方在故意引自己的话。他吃得很饱,脑子也在酒精作用下有些不太清楚:“这次是头领发话,尽量把寨子里的女人换出去。老弟啊!机会难得,如果你这里有足够的粮食……嗯,就算质量差点儿也没什么,我做主,这笔生意就跟你们磐石寨做了,我也懒得往别的地方跑。”
天浩搬起酒坛,把浩平面前的空碗倒满,故作惊讶试探着问:“怎么,你们寨子里不要女人了?咝……这大冬天的,平时也没事情做,要是没有足够的女人,寨里的男人熬得住?”
“嘿嘿嘿嘿……”浩平被酒精刺激着泛红的脸上浮起一片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们青龙寨头领从秋天时候就定下来的计划。我们要去打南边的鹿族人,到时候女人要多少有多少,要是现在不趁着……”
说到这里,浩平突然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脸上全是惊慌。
他发现自己说漏口了。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温,所有人都保持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木柴在火塘里发出不断炸开的燃烧声。
天浩对坐在旁边的天狂等人挥了挥手,后者会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去。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年轻头领和青龙寨管事。
“浩平大哥,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天浩把位置往浩平那边挪近了几厘米,声音压得很低,他的微笑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刚才那几个都是我的亲信。放心吧!他们不会乱说话。”
浩平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感觉有些焦头烂额,必须严守的秘密莫名其妙就说出了口,他同时也有些庆幸。如果换了是磐石寨以前的头领孚松,事情肯定不能善了,那是个见了好处就不会放过,无论如何也要从自己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的家伙。相比之下,满面真诚的年轻头领就让人放心多了。
刚见面人家就送了自己一份大礼,还一口一个“大哥”。北方蛮族都看重身份,虽说大家都是百人首,但管事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寨头领。
第六十三节 小规模战斗
想到这里,浩平暗自咬了咬牙:“都是自家兄弟,反正这事儿早晚也会公开。老弟,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己听了就算过去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自己去找我们寨的头领商量。但是有个前提千万不能说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不能把我拉扯进去。”
天浩用力拍了拍胸脯,义正词严:“如果我连浩平大哥都要出卖,那还是人吗?”
看着就差没把“正义”两个字用刀刻在脸上的年轻头领,惴惴不安的青龙寨管事情绪也逐渐平定。
“我们头领要对南边的鹿族人动手了。”浩平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音量被压得很低,他凑到天浩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蒙香寨离青龙寨很近,正常走过去也就是两天时间。我们头领说了,这次一定要把蒙香寨拿下。到时候,别说是区区几个女人,要什么东西都有。”
天浩脸上微微有些动容:“蒙香寨?那可是牡鹿部的大寨子,据说有三千多人,以你们青龙寨现在的力量,能打得下来?”
浩平得意地笑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既然我们头领敢这么做,就肯定有他的原因。呵呵,刚才我是喝多了才说起这件事。老弟,你知道归知道,别去外面乱说。现在这消息还是个秘密,就算你要找我们头领商量参与,至少也得等到下个月。”
天浩了然地点点头,笑道:“放心吧!我不会给浩平大哥你添麻烦。”
浩平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这就对了,这才是自家兄弟的样子。哈哈哈哈,既然老弟你都这么说了,大哥我也不能不给你点儿好处。嗯……这样吧!我做主,这次交易的数量可以给你加一些,四百个,你看怎么样?”
天浩缓缓搓着手指:“都是女人?”
“哪有那么多!”浩平不在意地摇晃着脑袋:“都是老人和孩子。我知道你们磐石寨不缺粮,反正就是生意上的一点儿添头。早晚得处理他们,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价钱方面可以便宜些,就按照往年一半的粮食交换吧!”
……
浩平带着沉甸甸的好几个皮口袋离开了磐石寨。他心满意足,手下的几个人也面带微笑。在外面奔走交易那么多年,唯有这次从磐石寨得到的好处最多,最丰厚。
天浩在第一时间召集所有亲信开会。按照惯例,他与老祭司和狩猎队长永钢坐在屋子正中。
所有人都对青龙寨管事泄露的秘密感到震惊。
“青龙寨的确是人口过千的大寨子。可那是从前。去年他们缺粮找我们换了几百个人,今年又是四百,这样算下来,青龙寨其实没多少人了。他们的头领良栋我认识,挺精明的,不像是头脑发热就乱干的那种类型。鹿族的蒙香寨就算你们没有去过,多多少少也听过那边的名字。三千多人啊!良栋该不是犯糊涂了吧!他怎么打得赢人家?”永钢脸上全是不信,他随便摆出两个数字就得出青龙寨必败无疑的结论。
天狂杵着手中巨大的钢斧,新剃的光头表面密布着青色发根:“既然要打仗,为什么要把寨子里的女人换出来?三百可不是小数,那差不多是青龙寨里所有的女人了。”
老祭司陷入了思考:“青龙寨的情况我比你们清楚。孚松还活着的时候,他与那边走动多,知道的事情也多。包括现在的头领良栋,青龙寨连续几任头领都是通过打仗升上来的。他们那边的女人换得很勤,寨子里正式结婚的男女数量少,不是去外面抢,就是用粮食换。因为距离鹿族人近,几乎每年都会打上几次。去年冬天来得早,两边都没动手。我估计良栋憋了整整一年就是为了现在,他这次对蒙香寨是势在必得。”
伤势恢复的天峰也是与会者之一:“满打满算,青龙寨的男人不会超过五百人。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有赢的可能。”
老祭司对天峰的话不置可否。他转过头,用富含智慧的目光注视着一言不发的年轻头领:“阿浩,说说你的看法。”
抬起头,天浩的声音里没有嘲弄几分,没有挖苦,也没有故弄玄虚,他平平淡淡地回答:“青龙寨会赢的。”
除了老祭司,屋子里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很多声音不约而同问:“为什么?”
天浩拔出佩在身后的小刀,手指在锋利的刀刃表面轻轻横刮了几下:“纵观天下蛮族,唯有咱们牛族在金属锻造方面独具一格。虽然我没有去过锁龙关,但我知道驻守那里所有蛮族军队使用的武器均为牛族打造。反观鹿族,他们最擅长的是纺织。单论兵器锋利程度与质量优劣,青龙寨就占了绝对上风。”
身为效忠者之一的旭坤觉得难以理解:“话虽如此,但是青龙寨人少啊!比起蒙香寨,少得也太多了。四百对三千,这仗怎么打?”
天浩没有直接给出解释:“浩平这次从我们这儿得到了很多好处。光是那几口袋东西,就够他全家吃到明年春天。何况过几天他还要带人过来交易,所以没必要骗我们。只要不是正式结婚,女人在寨子里就没有地位。而且青龙寨那边的情况与咱们这里不同,因为女人是从外面抢回来,在青龙寨被视作消耗品。我估计这批女人已经被那边的男人感觉腻烦了,接下来要从鹿族那边抢到很多新面孔,与其把旧有女人放在寨子里浪费,不如趁早拿出来换粮食。”
狩猎队长永钢对此表示赞同:“阿浩说的没错。如果青龙寨打赢了这一仗,消息传开,到时候所有牛族寨子都会对他们拿出来交换的女人压价。与其到时候卖不上价钱,还不如现在就把女人换掉。战士吃得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多砍几颗脑袋。”
旭坤依然眉头紧皱:“他们就这么肯定能赢?”
“青龙寨应该是从其它方面得到了支持。”天浩沉稳地说:“能当上一寨头领,良栋可不是傻乎乎什么也不明白用区区几百人就往三千名鹿族人这块石头上硬碰的白痴。这就是他们之所以对外隐瞒消息的最重要原因。”
第六十四节 谁支持他们?
天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谁会支持他们这样做?这可是攻击一个大型寨子,打仗要死人的,还会消耗兵器和盔甲,还有粮食。”
旭坤连忙点头附和道:“没错!有人在背后支持青龙寨,也得掂量一下付出的代价。蒙香寨可是有三千多人,想要稳赢至少也得出兵三千,甚至四千。这么多人光每天吃饭就是个大问题。”
天浩依旧是带着淡淡微笑的模样,丝毫未变:“蒙香寨是牡鹿部落的寨子,而我们……是牛族的雷牛部落。”
一股无法言语的可怕思维如潮水般重重袭向旭坤,他感觉自己血液里明显多了一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成分。令他惊喜,令他恐惧,令他有种脑子清明瞬间看明白迷雾的通透感。但沉重的压力随之而来,仿佛巨石压在胸口,无法动弹,难以呼吸,就连自己的脉搏也感受不到。
“……头领,你是说……大……大王?”这句话,旭坤说的无比艰难。
天峰同样被瞬间思维转换震撼得张开了嘴。他毕竟比旭坤年长,又是天浩的长兄,虽说对这种事情从无经验,接受速度却明显比其他人快了许多。深深吸了口气,天峰用探询的目光望向三弟:“阿浩,你说的是真的?”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天浩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发散性思维让他想到了更多方面。
狩猎队长永钢挪动了一下屁股,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阿浩,你觉得我们应该参战吗?”
天浩摇摇头,坚定的话语不容置疑:“那只会让我们的情况变得更糟。”
旭坤对此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就算我们人少,也可以跟在青龙寨的后面。战利品他们拿大头,我们多多少少可以得到点儿好处。何况……”
“你以为打仗是这么简单?”天浩轻笑着,他语气温和,丝毫没有嘲笑或讥讽:“如果是公开的部族之战,浩平根本用不着遮掩。事情明摆着,这次族战的规模不回大,恐怕就连大王自己也不会承认。没错,青龙寨的确是得到了来自其它方面的大力支援,但是就我猜测,攻击范围应该仅限于蒙香寨,不会扩大到其它鹿族村寨才对。”
他停顿了一下:“最重要的是,大王没有下达征召令,这次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老祭司插话进来:“这不是族战,而是一次试探。”
天浩笑道:“大王看中了鹿族人的东西,既然没办法通过明面上的手段得到,那就干脆去抢。”
“阿浩,你指的织布机?”老祭司不太确定。
“我觉得应该是人,熟练的织布工人。”天浩对此颇为笃定:“再好的织机也得有人会用才能发挥效果。鹿族人每年用布匹从牛族换走很多东西,比如粮食。他们对武器的需求不大,就像上次我们与左所寨的生意。这光是有需求,却没有卖出去的部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平衡。只要是人就得穿衣裳,大王不会永远容忍下去。”
天峰恍然大悟:“只要抓住一批鹿族人的纺织工,就能把我们的人训练出来?”
天浩对长兄的理解能力感到满意:“所以战斗规模必须控制。寨子对寨子,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鹿族人的警觉。消化纺织技术需要时间,我估计上面的人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到时候被抓住的鹿族人直接送往王城,青龙寨只说是战俘都被卖了,或者被吃了,鹿族那边也拿他们没办法,到时候问题就交给两族首领会谈解决。”
永钢若有所思地问:“所以我们这次不能参战?”
“非但不能参战,甚至对这件事连提都不能提。”天浩拿起火钳,松了松火塘里燃烧的木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王派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用不了几天就能抵达青龙寨。我们插进去非但得不到好处,还会惹得大王震怒。”
旭坤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他疑惑地问:“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光这样看着?”
天浩意味深长地说:“把我们的斥候放出去,告诉他们不准参与战斗,在远处看着就行。等到青龙寨和蒙香寨两边打得差不多了,再等我的命令,进行下一步动作。”
……
在北方蛮族的字典里,“冬天”是个残酷又安静的季节。没有食物,遍布冰雪,人死得多了,烦恼痛苦嘈杂混乱的声音也就少了。
今年的冬天与往年有些区别,至少在磐石寨是这样。
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寨子外面徘徊。有时候是单独的一个人,有时候是拖家带口的好几个。领头的大部分是女人,年轻的很少,大部分都上了年纪,身边带着脸上全是懵懂,面黄肌瘦一个劲儿砸吧吮吸手指,仿佛把这个当做点心的孩子。
森林和荒原上有很多流浪的人。
北方与南方是永远的敌人,尽管所有北方蛮族都会挑选族内最勇猛的战士定期前往锁龙关戍卫,但各族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从未停歇,连绵延续了千百年。
战争产生了大量死者,导致无数家庭破碎。正常情况下,胜利者会被被攻破城寨里的年轻男女带走充作奴隶,杀死老人和孩子。毕竟,留着他们只会浪费粮食。
很多村寨都会收留这些在野外流浪的人。当然,很多时候并非出于善意,而是将其当做应对残酷季节的储备粮,他们相当于自然保鲜,可以存放很久不会变质的罐头。
流浪者与缺粮村寨之间一直进行着斗智斗勇的游戏。他们之所以进入村寨当然不是对人生未来感到绝望,只是为了在可能的情况下得到帮助,得到一口热汤,甚至是一口吃下去就不至于饿死的粮食。反正这里不是我的家,死亡威胁一旦从头顶上淡化了笼罩阴影,流浪者同样也会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方法逃离给予自己生机的冬季屠宰场。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八卦的群体,没有之一。
天生喜欢议论的她们比嘴皮子最利索的喜鹊还要张扬。攀比成分大概从古代文明毁灭的时候就牢牢刻画在她们的基因深处。一口袋颜色较白的麦面,一块用盐较多没有发臭的腌肉,一件新裁的麻布衣裳,都会成为女性世界里抬高身价傲视群芳的资本。
第六十五节 闻讯而来的人
这是一个消息封闭的时代。村寨之间交流往来完全靠走,大声吼叫是唯一的远距离通讯手段。
一群来自磐石寨的女人回到各自的村寨探亲,很快成为了当地村民们感兴趣的话题。
真正是令人感觉不可思议,她们竟然没有在去年冬天被当做粮食吃掉,反而一个个活得很滋润。光滑的皮肤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肉,粗壮浑圆的腰身表明她们平时不会缺粮,就连粗糙略黑的面颊两边也出现了代表健康的红润。
口臭在文明时代令人厌恶,可是在北方蛮族朴素的认知逻辑当中,这意味着吃饱吃好,顿顿有肉。道理很简单:常年挖草根啃树皮吃素的穷鬼拉泡屎连臭味都没有,只有经常吃肉的人才会张口就能闻到来自油腻腻肠胃里的那股特殊气息。
没错,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这就是身份的象征。
磐石寨有足够的粮食。
磐石寨不会杀人祭祀。
磐石寨给所有村民分发布料做衣裳穿。
磐石寨有个年轻英俊的头领,关键是他没有结婚,没有老婆,而且他太年轻了,被一个身材干瘦浑身骨头摸上去没有二两肉的丑陋女子勾引……不是老娘吹牛,放眼望去,这村村寨寨里哪一个姑娘不比她漂亮?
千万不要怀疑,我以神灵的名义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去吧,别犹豫,赶紧去磐石寨,去了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尤其是女人,你有很大机会成为寨主夫人。
天浩发誓,他从未给回家探亲的女人们下达过拐骗人口的命令。
很多人对女人们说的这些话半信半疑,但女人们从背篓里拿出腌肉和苹果干的时候,怀疑心理也在一点点消除。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各个寨子就涌动着往年不曾有过的暗流起伏。人们开始谈论磐石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好奇。有人觉得女人们带回来的消息有假,有人对此付之一笑,还有人不置可否,冷眼旁观……但是不可否认,的确有一部分人动心,早早做好了准备。
变乱,从最穷困的那部分人开始。
北方蛮族的物质分配原则为公有制。刻在泥模板上的粗糙文字告诉人们这已经延续了千百年。尽管有着部落贵族、村寨头领,以及巫师和祭司的监督,仍然不可避免出现了个人财产私有化的情况。虽然不太明显,但各个村寨里已经出现了模糊概念上的穷人和富人。
每年冬天粮食不够的时候,首先考虑的目标就是穷人。若非自觉自愿,没人敢对头领和富户家里的老人下手。
逃吧!去传说中神奇的磐石寨看看。如果那里的情况真有女人们说得那么好,对活不下去的穷人就是一条生路。就算她们胡言乱语欺骗我们也没什么,反正留在原寨是死,过去了也是死,神灵会收取死者的灵魂,我们没有任何损失。
流浪者和逃亡者构成的庞大群体,源源不断出现在磐石寨的外面。
就在青龙寨管事浩平来之前,一个星期时间,磐石寨就收容了三百二十四个人。
都是老人和孩子。其中年龄最大的超过六十五岁,是一位多年前因为战乱被迫逃亡的荒野流浪者。最小的只有五岁,是附近村寨的一个小女孩。
“给他们肉汤。”
“给他们房子。”
“给他们正常份额百分之六十的食物。”
天浩的命令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给了这些收容者两天休息时间,减少食物份额让这些人不会因为吃得过饱而导致撑死。他是一个很亲民的头领,在设置的收容区里看望这些主动投靠过来的人,一个个握手,问寒问暖,尤其是遇到孩子的时候,他总会微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香甜的苹果干。
两天的休息时间结束,天浩露出了残酷冷漠的一面。
所有来到磐石寨的逃难者都必须工作。
以六十岁为限,高于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要参与煮盐,揉搓麻藤编制绳索,跟随寨子里的女人一起织网……
九岁至六岁的孩子必须跟随大队前往海边捕鱼。他们虽然力气不大,却是很好的辅助力量,帮着撒网,在岸上收拾散落的鱼。
六岁以下的孩子要参与的事务更多,他们要在铁匠铺、人工磨坊、伐木区和捕鱼区之间来回走动,学习所有规定技能。
在孚松执掌寨子的时候,老祭司曾经想过要在磐石寨开设一所巫师培训学校。年复一年,计划一直无法得到实施,大量人口在冬季时节被消耗,老祭司火热的心也逐渐变冷。
直到现在。
天浩满足了老祭司长久以来的心愿。这相当于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在十岁成年之前,孩子们可以在老祭司教导下学会文字和所有必备的蛮族基础知识。只有在这里,他们才不会成为食物,装进别人的肚子。
其余的人,都必须参加军事训练。
尤其是射箭。
有三个人拒绝服从命令。
他们都是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人。磐石寨的肉汤滋味儿香浓,对于长时间呆在冰天雪地里的流浪者来说,温暖的屋子简直就是天堂。他们并不认为两天休息时间是对自己的优待,反倒觉得可以用谎言和无赖手段长时间留在这里。
生病。
我不舒服。
我老了,实在是没有力气,连走路都喘气厉害觉得难受……
总之一句话,我拒绝任何形式的劳动工作。
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当众砍下,用长达好几米的木杆高高撑起,矗立在磐石寨广场的正中央。
天浩举行了一次郑重的冬神祭祀。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对神灵的敬奉。磐石寨并非从根本上杜绝了活人祭祀,他只是不愿意白白浪费宝贵的人口。但该杀的时候,绝不手软。
浩平带着大量礼物心满意足离开磐石寨的时候,没有看到插在广场中央冻僵的人头。
他连磐石寨的大门也没有进去。
几天后,他从青龙寨带来了约定交易的人群。
第六十六节 吃亏
四百零五个人,几乎全是女性。
破破烂烂的皮袍老远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霉气味,乱蓬蓬的头发上堆着落雪,一个个冻得嘴唇发青,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天浩连忙让人打开寨门,安排这些人进屋取暖。看着成群结队从面前走过的交易品,再看看她们脚上用木头削成的鞋子,他颇有些气恼地对浩平说:“老哥,从青龙寨走到这儿可不算远。就算不给她们吃的,好歹给块保暖的皮子也行啊!你看看,这些人的腿脚都冻成什么样了?照这种情况,很多人就算呆在屋子里一个多星期也不能下地。”
浩平穿着厚厚的皮袍,路上走得急,鼻尖与额头上渗出少许汗珠。他讪笑着搭腔:“兄弟你就包涵一下吧!我也是没办法,给不给皮子那是头领说了算,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没有那个能力啊!”
“老哥,你不能这样啊!”天浩抱怨着,唉声叹气:“你瞧瞧我这寨子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老头领给我留下一个烂摊子,去年换了几百人进来,总不能让他们白白饿死吧?我这寨子虽然看着大,人口多,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真正顶事的壮劳力其实没几个。要不是靠着海边能捕鱼煮盐,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我原本还想着跟浩平老哥你搞好关系,看在咱俩的关系上,你会多给我带些壮实好用的女人过来。可是现在你看看,她们饿得连路都走不稳,身上几乎连衣裳都没有一件……这……你这不是坑我吗?”
浩平知道这事做得有些过分,脸上浮起一丝羞愧。他毕竟在各寨之间走动的多,脸皮较厚,没过多会儿已经恢复正常,笑道:“好好好,这事儿的确是你占理。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啊!我只是个下面跑腿儿办事儿的,我也有心想要给老弟你留几个好的,但是头领不让,我也不能把人从他手里强要过来不是?”
天浩面色逐渐紧绷:“我给你的可是实打实的粮食,麦面,加上鹿肉,还有鱼干。可你们呢?就用这些乱七八糟没人要的女人打发我……老哥,咱俩算是老关系了,这事情要是说出去,你觉得以后还会有谁跟你们青龙寨打交道?做生意?”
浩平讪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那你说怎么办?”
天浩思考片刻:“再补给我十个人。这次你个不能糊弄我,必须是年轻健壮的女人。”
“这个……”浩平有些犯难:“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得回去找头领商量。要不这样,你等我的消息,最多三天时间,我一定回来给你个准信儿。”
“那行!”天浩抬手叫过守候在旁边的旭坤:“你回头在交易的泥板上特别注明一下这件事,浩平老哥你也在泥板上留个印记。这样吧!我不会让你难做,约定的粮食你先带回去,另外那十个人的事情咱们下次再谈。怎么样,我够意思了吧?”
浩平听得连连点头,翘起了大拇指:“我就知道兄弟你是个讲义气的,不会让老哥我难做。行,放心吧!回去以后我立刻找头领把这件事说了,让他斟酌着给你补偿。”
天浩用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看得出来他对之前谈定的生意变成现在这样非常不满。浩平知道这事儿的确有些过分,可责任真的不在自己。他毕竟只是个百人首管事,不是决定一切的寨子头领。
良久,天浩叹了口气,他侧过身子对站在靠后位置的旭坤挥了挥手,后者会意地转身跑进距离最近的仓库。过了几分钟,等到旭坤出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一名壮汉,两个人肩膀上各自扛着一个鹿皮口袋,直接放在浩平脚下。
“这是我答应过给你的好处。”天浩示意旭坤解开口袋顶端的系绳:“浩平老哥,咱们男人说话得算数。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所以你提出的要求我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全部满足。大家都是一个族里的兄弟,做事情……得凭良心。”
浩平低着头,讪笑表情无法掩饰他内心的羞愧。
送到磐石寨的这些女人从前天就没吃过东西。头领良栋亲自下了命令:既然是决定换出去的“货物”,就没必要在她们身上浪费粮食。如果不是担心她们因为饥饿导致脱力在路上活活饿死,良栋还会进一步克扣她们的食品配额,多饿几天,甚至长达一个星期。
食物尚且如此,衣服就更不用想了。除了鹿族,北地蛮族的大部分服装材料都是兽皮。山上的野兽虽能生养,但是上山狩猎的野蛮人更多。从双方谈定交易的那一刻起,这些女人就是别人的东西。没必要在她们身上浪费皮子,随便裹着一块烂布就行。
浩平知道自家头领这事情做的不地道,可他无法从中插手改变什么。在来的路上,浩平已经预见到磐石寨年轻头领会对此不满,甚至发怒,也做好了属于自己那份好处缩水一半,甚至更多的心理准备。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天浩说归说,给自己的好处却丝毫未减。
“我知道这件事情错不在你。但是良栋归良栋,你是你。反正这个亏我已经吃了,但我说过的话必须算数。”天浩弯下腰,用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口袋,对浩平认真地说:“这是你应得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浩平却感觉仿佛有无数洪钟在耳边轰鸣。羞愧之心被刺激着成倍扩大。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说点儿什么,有种忍不住想要面对天浩跪下去,深深膜拜的冲动。
眼睛里毫无预兆出现了湿润,鼻子也在一阵阵抽搐着发酸。浩平的头更低了,他实在没有勇气抬起来。这种时候的男人很窝囊,尤其是自己最软弱的一面被别人看见。他紧紧咬住牙,浑身肌肉在后悔与羞愧中颤抖绷直,双手各自抓起一个口袋,也不管这样做会不会失礼,像一只偷窃成功的老鼠,无法顾及两只口袋的重量,带着说不出的仓皇,以最快速度从天浩面前逃开。
第六十七节 敌人
天狂站在门口,冷眼看着浩平把两只口袋拖上滑撬,带着数十名押送女人的手下迅速离开,雪地上留下无数杂乱脚印,还有一道道深深的碾压痕迹。
天浩从屋子里走出,抬头遥望着即将消失在远处新建寨门方向的那群客人,淡淡地问:“青龙寨送过来的女人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天狂收回视线,转过身:“老三,我过来就是要找你说这件事。这笔生意做的亏啊!你是没有看见,那些女人都饿成什么样子。我们准备好的肉汤,才几分钟就被她们一下子抢光。一个个嚷嚷着没吃饱,张着嘴要。”
天浩冷静地点点头:“我猜着也是这样。良栋不会让她们吃饱。”
“她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粗豪的天狂难得叹了口气:“以前我觉得没粮食的时候杀老人和孩子天经地义,现在想想……如果这种事情落到我自己身上,真正是接受不了。”
“告诉阿研和阿玫,让她们带着人给新来的女人煮点儿面汤,把鱼干切碎了掺进去。”天浩维持着冷淡的语气:“数量别太多,每人给一碗,否则会被撑死。咱们用粮食把她们换回来,如果死了,就太不值了。”
天狂点点头,用力紧握了一下巨大的拳头。他凑近天浩身边,低声问:“老三,青龙寨和蒙香寨什么时候能打起来?”
“反正不是现在。”天浩背着双手,望着北方连绵起伏的山脊线:“浩平从咱们这儿换的粮食没有运回去以前,良栋不会出兵。他是个眼光与格局都很小的人,就算可以从其它地方得到支持,也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好处。”
天狂有些奇怪:“你见过良栋?”
天浩偏过头,视线落到了天狂身上:“怎么可能,我又没去过青龙寨。”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
天浩直接打断了天狂的疑问:“如果换了是我,我会给卖出去的女人吃上几顿好的,再给她们每人发一件新衣裳。短时间的困难并不意味着永远都会这样。一个寨子想要发展,关键还是在于人口。让她们记着原来寨子的好处,让她们就算被卖掉也会对原来的寨子念念不忘。总有一天,她们在新寨子里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时候,还会偷偷跑回来。”
天狂恍然大悟,他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这就是你让那些女人带着粮食回各自寨子探亲的原因?”
天浩坦然看着他:“咱们现在比以前过得更好,这是磐石寨的优点。关起门来谁会知道?口头上说说也没人相信。必须让别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我们。”
天狂笑起来的时候总会咧开嘴,露出几乎整个上下牙面:“这就是你平时常说的“羡慕嫉妒恨”?羡慕我可以理解,嫉妒也很正常,可是恨……老三,听你的意思,这是准备着要跟周围的寨子干一仗?”
天浩笑了,整个肩膀都在张扬的笑声中颤抖:“该来的,总会来的。”
……
麻烦与混乱就像一对老友,总会不约而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数百名饥寒交迫的妇孺刚得到安置,天浩下发一道道命令的时候,警戒塔上的守卫发来消息:磐石寨东面通往王城方向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大群全副武装的陌生人。
天浩带着卫队匆匆赶往寨子东面,站在高大的寨墙上,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他认出了其中有张熟悉的面孔。
环车寨头领,雄奎。
他穿着厚厚的熊皮袍子,外面罩着全钢打造的护胸盔甲,长柄战斧倒放在地上,双手杵着斧柄,冷眼盯着这边。
天狂眼睛里燃烧着嗜血火焰,他紧握着战斧,不断活动着肩膀与颈部关节,发出“噼里啪啦”的骨节脆响,带着说不出的亢奋连声嚷嚷:“这帮家伙看样子是来打架的。很好,我要砍下他们的脑袋,把头盖骨做成喝酒的碗。”
天浩瞥了一眼浑身上下弥漫着好战因子的自家二哥,吩咐站在身后的亲信长林:“传我的命令,全寨戒备。另外,派个人出去,问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雄奎带来的人不多,大约三百左右。虽说都是顶盔贯甲的精壮汉子,但数量太少,如果对方正的想靠这点兵力攻下磐石寨,只能说雄奎是个没脑子的白痴。
上次在环车寨周边制高点设置重型弩炮全面压制的情况,在磐石寨永远不可能发生。附近没有高于寨内塔楼的山头,天浩对寨子的建设计划完全依据棱堡,塔楼之间互为依托,平民居住区距离外围战斗区域很远。以北方蛮族目前的科技手段,无法打造超过这一射程的攻城武器。
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带来了令人意外的消息:“环车寨、庆元寨、章浦寨三个寨子的头领都在外面,他们要求进来,说是有要事商谈。”
想要进来是不可能的,否则天浩也不会在寨墙外面单独设置面积足够宽敞的会客室。
既然要谈,那就谈吧!
大家都属于雷牛部族,如果不是杀父灭门的滔天仇恨,断然没有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道理。
几分钟后,天浩带着随从走进会客室,看到了围坐在火塘旁边的三名寨子头领。
庆元寨头领益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虽然高大,却很削瘦。狭长的脸型看起来颇为温和,他对剃短里的头发的天浩有些好奇,盯着看了近五秒钟,才笑着伸出手:“都说磐石寨的新头领很年轻,没想到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天浩礼貌地握住对方的手,脸上显出与对方同样停留在皮肤程度的浅淡笑意:“你好。”
他随即转向坐在雄奎左边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你就是章浦寨的建平头领?”
彼此身份一样,没必要用敬语。
建平缓缓站起,带着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对着天浩打量一番,缓缓伸出手,轻握了一下,随即松开。
天浩转身吩咐长林:“给客人们上茶。”
第六十八节 翻脸
从高处壶口落下的沸水注入陶碗,炒干的黑叶茶随着水流急速旋转,泛起成串的白色泡沫,散发出一股很香的气味。
庆元寨头领益丰对递到面前这碗茶产生了兴趣,他端起陶碗看个不停:“天浩头领,怎么你这儿的黑叶茶跟我那儿的不太一样?好香啊!”
天浩谦虚地笑笑:“大家都是同族,别那么客气。益丰头领比我年长,就叫我阿浩吧!其实都是一样的茶叶,只不过是我掺了点儿粗麦面,在锅里炒了炒。你回去可以试试,很简单。”
益丰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浓密。他端起碗来抿了一口,连连点头,侧身示意坐在旁边的章浦寨头领建平:“你尝尝看,味道不错。”
建平放下手里的钢斧,端起碗来喝茶的时候,还半信半疑用眼睛斜瞅着对面的天浩。
疑惑与戒备很快从他的脸上消失:益丰没有说错,茶味的确香浓。
雄奎对两人突然变化的态度很是不满,他抡起拳头,重重砸了一下地板,巨大的音量仿佛要把屋顶震塌:“别管茶不茶的,咱们今天过来是有事情要谈。”
天浩冷冷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却被雄奎用凶狠的目光狠狠对着。益丰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碗打圆场:“老奎,有什么话好好说,咱们今天就事论事,我看阿浩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说着,他转向天浩,收起脸上的笑,神情变得严肃:“阿浩,咱们都是寨子头领,是百人首。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天浩从满是横肉的雄奎脸上收回视线,缓缓点头:“请说。”
“去年冬天来得早,我的寨子准备不足,实在没办法,就找你们磐石寨用女人换了些粮食。那时候还是孚松当头领。其实吧,这女人换了也就换了,大家都得讲规矩,做生意断然没有反悔的时候。后来孚松死了,阿浩你接替他的位置……我得承认,你是个有脑子的年轻人,磐石寨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你放回来探亲的那几个女人穿上了棉布衣裳,说是在这边能吃饱,有腌肉和鱼,还有一种很好吃的苹果干。”
天浩脸上显出淡淡的笑意:“益丰头领过誉了。”
益丰摆了摆手:“这是事实。孚松活着的时候我来过磐石寨,那时候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寨子又破又旧,哪会像现在这样,修了这么多塔楼不说,面积还扩大了不少。我一向佩服那些有本事的人。跟孚松比起来,阿浩你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右手,翘起了大拇指。
随即,益丰话锋一转:“磐石寨发展得好,吃饱穿暖,我很羡慕,但我并不嫉妒。可是我寨子里的人偷着逃到你这里,我就必须上门找你讨个公道。”
天浩深黑色眸子透出一丝冷光。他宁定地笑笑:“益丰头领,你说你的人逃到我们磐石寨?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呢?”
“有六个,一男五女。”益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型兽皮递过来:“名字都在上面,你自己对照着看看。”
“我们章浦寨也有人跑到你这儿。两个男的,九个女的,总共十一个。”旁边,建平头领瓮声瓮气地插话进来。
“还有我!我们环车寨的人也跑了,三十个男的,六十多个女的,将近一百多号人。”满面激动的雄奎再次抡起拳头朝着地板上狠砸了一下,大声咆哮:“小子,要不是你指使那些女人回家探亲,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没错……你就是故意的,就是你指使她们在我们几个寨子里散布消息,故意把我们的人骗走。”
来自雄奎巨大的音量没有对天浩产生任何效果。他甚至连偏转身子往那个方向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目光注视着坐在正对面的益丰,天浩意味深长地问:“欺骗?益丰头领,建平头领,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等两人回答,雄奎再次跳了出来大声指责:“小子,你就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刚说完这句话,雄奎突然感到一阵强烈且毫无缘由的恐惧游走全身,仿佛一直罩在身上的安全防护屏障瞬间消失,把自己毫无保留暴露在一头凶猛巨兽的獠牙之下。
他看到天浩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突然从地上跃起,雄奎本能地伸手去抓摆在旁边的钢斧,却被长林眼疾手快迅速把兵器抢了过去。毫无防备坐在地板上的姿势本来处于弱势,雄奎眼睁睁看着天浩扑到面前,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劈手冲着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无比巨大的力量,雄奎感觉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被这股力量冲撞得什么也听不见,在可怕的“嗡嗡”声中短暂失聪。整个头部被扇得偏转过去,半天也回不过神来。足足过了半分钟,感觉好些的雄奎嘴角流下鲜血,面部也火辣辣疼痛不已。
益丰和建平在天浩动手的时候就立刻站起,拿起各自的武器想要有所动作。天狂带着十几个面色凶悍的壮汉冲进屋子,形成一堵厚厚的人墙,把他们牢牢挡在天浩与雄奎外面。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益丰又惊又怒,他双手持斧横架在身前,上身微躬,保持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姿势,眼睛透过人墙之间的缝隙,死死盯着正对雄奎动手的浩平:“阿浩,你想杀了我们?你知不知道同族之间这样做是违规的,难道你就不怕惹怒大王,派出大军灭掉你们磐石寨?”
这时候的雄奎已经缓过劲来,面部剧痛束缚着肌肉,无法让他发出与之前同等音量的威胁,只能含糊不清地骂道:“……混蛋……你……我要杀了……你……”
“你是一泡该死的臭狗屎!”天浩绷紧肌肉,一记勾拳打在雄奎的肋骨上,疼得他整个人蜷缩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双手不由自主捂着伤处。天浩并未因此放过他,右脚运起力气,就像文明时代绿茵场上得到开球权的运动员,以最大力气冲着雄奎腹部狠踢过去,他惨叫着在地板上滑出一条直线,撞上对面坚实的墙壁,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第六十九节 撺掇者
从北方神秘地带回来后,天浩体内又产生了一个新的融合点。他毫不犹豫投入了体能,获得了超越天狂的强大力量。
野蛮人的体质远远超过文明时代人类。天浩下手很重,却保留着底线,没有伤及雄奎的性命。他尖声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感觉胃里一阵翻腾,连续呕出很多酸水。
天浩厌恶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用力搓掉手上沾染的血迹,转过身,伸手插进背对自己的天狂与旭坤之间,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人墙中间隔出足够通行的距离,径直走到浑身紧绷,保持着最高戒备状态的两名寨子头领面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雄奎撺掇着你们来我这儿要人的吧?”天浩的目光冰冷,态度坚硬的就像一块花岗岩。
会客室地下设置了供暖通道,屋内温度比外面暖和得多。建平进来以后脱掉了堆满落雪的皮袍,他袒露着胸口,尽管兵器被抢走,两条胳膊上却暴起大团结实的腱子肉,在愤怒情绪驱使下不断膨胀,胸口也随着剧烈呼吸上下起伏。
“……你,你敢……”狂怒的他抬起右手指着天浩,厉声咆哮:“你今天要是敢动老子一下,章浦寨将永世与磐石寨为敌。还有,大王也不会放过你!”
益丰抬手挡住紧握双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建平。他毕竟年长,经历过的事情多。他朝前走了一步,看着在人墙后面捂着肚子痛苦翻滚,短时间内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环车寨头领雄奎,目光重新回到天浩身上,疑惑地问:“阿浩,你怎么知道是雄奎带我们来的?”
虽是探询的口气,益丰却显得相当镇定,言语当中也带着威胁。
天浩没有转身,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益丰随口吩咐:“旭坤,去把阿兰叫来。”
阿兰很快被带进了会客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把自己回环车寨探亲的全部遭遇清清楚楚说了一遍,还特意脱掉身上的皮袍和衣服,露出肩膀与胳膊上被虐待殴打留下的一道道伤痕。
头领之间的谈话,普通人没有资格参与。天浩安静等待着阿兰讲述完一切,旭坤把她带出房间,这才挥了挥手,示意天狂等人解除警戒,散开人墙。他转身走到差不多已经恢复过来的雄奎跟前,冷笑着,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你……你要干什么?”腹部的疼痛感比之前有所减缓,雄奎真正被吓怕了。本以为自己是老资格头领,同时还有另外两个寨子的头领在场,就算天浩不会答应自己提出的所有要求,至少也会看在三寨使压的前提下勉强答应一半。可是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一头凶悍到极点的黑嚎狼,不管不顾,六亲不认。
天浩脸上的笑容颇为玩味,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钢制矬子,灵活地在空中抛了抛,抓住握柄,把粗糙尖锐的一头直接顶入雄奎的大拇指甲里。
这是他特意让铁匠同彪做给自己锉指甲用的小工具。
“你……等等……你不能……不要……”雄奎忽然明白了天浩想干什么。他拼命挣扎,扭动的身体活像一条被扔进火里的泥鳅。
天浩脸上浮起阴测测的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既然有胆子来磐石寨,就得做好全盘的考虑。”
说着,他用力扣住雄奎的手掌,小锉刀在手上力量的推动下钻进手指与指甲中间。天浩顺势向上一挑,剧烈的神经抽搐让雄奎有种心脏被狠狠戳了一刀,然后像未成熟桃子那样直接从树上狠拽下来的可怕感觉。他双脚蹦跳离开地面,双眼拼命朝上翻动,惨叫声大得简直可以震聋所有在场者的耳朵,剧烈抽搐与痉挛使整个身体颤抖不已。
他的胯下出现了一片湿痕,很快流淌到地面上,以令人厌恶的暗黄色占据了一块面积。
天浩松开手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雄奎的指甲被挑飞,大拇指上全是血。
文明时代的医学科技发展到了极高层次,对人体痛觉神经的研究理论更是单独成为一学科。说起来很奇怪,文明时代的人口数量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却偏偏废弃了死刑,以“无期”和“终身监禁”取代。
在那个时候,杀人这种行为被绝对禁止。但是在某些国家,只要巧妙掌握不越过被法律制裁的那条警戒线,就可以对别人造成极其痛苦程度极高的小伤害。
手指是人体神经最为集中的部位之一,硬生生撬掉指甲对受刑者造成的痛苦,相当于疼痛指数第九等级。
这是特种部队成员的受训常识。
大家都属雷牛部落,天浩从未想过要杀死雄奎。那样做,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被直接逐出族群,得不偿失。
区区一块指甲就不同了。没人会认为这点微末的角质层会对一个人构成致命伤害。当然惨是惨了点儿,但我们毕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蛮族男子汉,就算手指头断了,也绝对不会眨一下眼。
此时此刻,雄奎宁愿自己手指被砍断,也绝不愿意承受如此惨烈的痛苦。
庆元寨头领益丰和章浦寨头领建平吓了一跳,他们不由自主紧贴着站在一起。尤其是建平,他现在才真正收起刚来到磐石寨时对天浩的轻视心理,对这个年轻头领的心狠手辣有了全新认识。
天浩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雄奎。
他缓缓走到近前,用森冷目光盯着死死攥住受伤大拇指的环车寨头领。雄奎疼得浑身颤抖,蜷缩在墙下,牙齿在剧烈恐惧中疯狂打战,“格格格格”响个不停,望向天浩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傲慢与狂妄,仿佛站在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的吃人怪物。
“把手给我。”天浩说话的语气平淡,带有一点点温和,就像幼儿园里把苦涩汤药描述成美味甜汤诱骗小盆友喝下去的爱心阿姨。
“不要!我不要!”雄奎用慌张的眼睛搜索一切可能的逃路:“我……我要走,我要离开这儿……”
第七十节 公平
这不是我要的回答!
天浩毫不客气又是一巴掌扇在雄奎脸上,鲜血夹杂着唾液像雾一样喷洒出来。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粘稠的鲜红液体沿着嘴角缓慢流躺,下巴和脖子逐渐改变了颜色。
抓住雄奎的另一只手,他被吓得脸色惨白,张口疯了似地连声尖叫:“不要!我错了!阿浩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要你赔我的人,我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天浩手里捏着小钢锉,怜悯地在雄奎粗糙布满斑点的脸上轻点了几下:“骗人是一种不好的习惯……真的。”
带血的钢锉尖端一点点扎进指甲盖里,大团鲜血从灰白色角质层下面急剧涌出。雄奎疼得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他双眼外凸着就像离开水的鱼,肩膀拼命向后,仿佛这样做可以摆脱天浩的控制。即便是会客室里特殊的隔音墙和无法挡住他的惨叫声,而且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成分。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拼命扭动的雄奎脸上和身上全是血,他怒目哀求,思维趋于混乱的边缘。
庆元寨头领益丰连忙小跑着来带天浩面前,带着仔细斟酌过的语气好言劝说:“阿浩,差不多就行了,算了吧!”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天浩与雄奎之间有私怨,何况之前阿兰的现身说法已经讲明了一切。
天浩微微一笑,松开手,任由浑身颤抖的雄奎躺在地上翻滚,飞起一脚,以巨大的力量把雄奎从敞开的会客室大门踢了出去。
“看着他,别让他冻死了。”随口对旭坤和天狂吩咐着,天浩转身走到之前摆开的茶碗前坐下,残忍与冷漠已经从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般温暖的表情。他偏过头看了看依旧站在身后发呆的益丰,又转回来看看站在前面的建平,朗声笑道:“两位头领,咱们还是好好喝茶。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商量。”
益丰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没有做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
建平坐下的时候,他死死咬住牙齿,两边腮帮上的肌肉不时鼓起,整个人保持最高戒备状态,仿佛坐在对面的天浩根本不是一个人类,而是最危险,最可怕的暴鬃熊。
“我们之间的事情可以谈。”天浩不动声色给两位头领各自倒了一杯茶,他侃侃而言:“人活着,总得有点儿追求。饿了就想要吃饱,冷了就想着有衣裳穿。两位都是前辈,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各人管理寨子的手段不同,但你们不能因为别人随便说了几句,就头脑发热带着人到我这里闹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紧张气氛在缓慢的时间流逝中淡化,益丰与建平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和不解。其中,最令他们心情安定的成分,就是对目前环境下自己人身安全的肯定。
尽管有些不太愿意,章浦寨头领建平还是带着几分不满,颇为勉强的承认:“今天的事情的确是雄奎带头。他找到我和老丰,正好我们俩的寨子里也有人往你这边跑,所以就过来找你讨个公道。”
“公道?”天浩毫不掩饰笑声中的讥讽:“照建平头领你的意思,是我让你的人跑到我这儿?我倒要问问你,我有没有去过你的寨子?我有没有对这些人说过让他们离开章浦寨之类的话?”
尽管愤怒,建平却被问得张口无言。
益丰插话进来为自己的盟友打圆场:“阿浩,你这话就不对了。明明是你把我们之前卖掉的女人放回去探亲,要不是她们……”
“我让她们回家探亲有什么错?”天浩毫不客气打断了益丰的话,他的语句坚硬,坚决的立场不容动摇,根本没有商量余地:“你们搞清楚,这些女人只是回去看看亲人,没有想要煽动你们寨子里其他人的意思。要不这样,咱们把各自寨子里的人都叫出来,当面对质,看看我的人明里暗里有没有说过撺掇的话?再让你们寨子里的人来评评理,看看当时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情况?”
咄咄逼人的态度使两名上门问罪的寨子头领彻底偃旗息鼓。益丰和建平已经记不清楚这件究竟是第几次两个人互相对视。他们无法从对方那里获得帮助,两个人只能在无奈中长时间沉默。
“磐石寨不是任人捏弄的软柿子。如果你们想打,我们随时奉陪!”
露出锋利獠牙的同时,天浩也逐渐改变强硬的态度,久违的微笑重新在脸上出现:“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是雷牛族的兄弟,两位头领比我年长,无论如何,我都得叫你们一声“大哥”。这次的事情,说起来都是因为缺……这样吧,益丰大哥,建平大哥,你们寨子逃到我这里的人,就按照你们之前说的数字,我都认了。”
事情转换得是如此迅速且毫无预兆,益丰与建平两个人怔住了。他们嘴唇微张,神情呆滞,足足过了三秒钟,建平才发出疑惑的声音:“阿浩,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人带回去?”
“我估计他们不会愿意跟着你们走。”天浩的笑容有种令人难以猜测的特殊魔力:“而且事情闹得这么大,回去以后他们肯定会受到惩罚。结结实实打一顿,或者当做祭品杀了敬奉神灵……实在太浪费了。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各自退一步:你们把人卖给我,我会为此支付足够的粮食。”
停顿了一下,天浩认真地说:“正好两位大哥的寨子也缺粮,算是咱们彼此互补吧!”
精神高度紧绷的建平脸上一下子显出狂喜之色,他连连点头,刚想张口答应,却被坐在旁边的益丰抬手挡住。
他想到的问题比建平更多,更全面。
“阿浩,你能给我们多少粮食?”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跑到我这里的人,每个人三百公斤,麦面和冻肉各占一半。”天浩抿了一口茶水,语句铿锵有力:“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第七十一节 兄弟
平心而论,这是个极其公道的价钱,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能给出“每人三百公斤”这个数目,绝对是良心价。
原本以为的障碍忽然变成平坦大道,内心深处的愤怒烈火瞬间消失。就连性子暴躁的章浦寨头领建平也忽然觉得坐在对面的年轻头领比之前要看起来顺眼多了。只是他仍然存有少许疑虑,无法完全相信这是真的。
天浩捡起他们之前摆在地上那两张写有人名的小型兽皮,拿在手里晃了晃:“益丰大哥,建平大哥,我尊敬你们是前辈,所以今天给你们这个面子。但是我得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粮食不够吃,你们尽可以来找我换。若是你们照看寨子不严,人跑了出来,就不能把责任怪在别人头上。类似的事情,下不为例。”
和煦如温暖阳光的微笑总是伴随着严厉告诫同时出现:“当然,我很欢迎你们随时过来找我喝酒。既然今天两位大哥来了,就是看得起我磐石寨。这样吧,答应给你们的粮食,先让管事的下去交接,你们远道而来,我应该好好招待你们。稍等片刻,我让他们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陪两位大哥好好喝几杯。”
……
地板上的血迹用抹布擦干,空气中令人生厌的浑浊气味被驱散,火堆里添加不会产生烟雾的木炭,香喷喷的夹肉馅饼使益丰和建平彻底打消了疑虑。苹果酒度数虽低,喝多了却会醉人。缺食少粮的两寨头领平时极少有机会品尝,难得今天放开肚皮痛饮,他们很快被酒精刺激得脸色通红,纷纷搂着天浩称兄道弟。
等到酒宴结束,时间已近黄昏。
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昏沉沉睡去的两寨头领,天浩眼睛里掠过一丝鄙夷,站起来,走出房间。
寒冷的风吹得他头脑为之一醒,长长呼出沉闷在胸中的浊气。
天峰尾随其后,他皱着眉,颇为厌恶地偏头朝着会客室里两名醉汉看了一眼,低声劝道:“老三,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招待他们。这件事情是咱们占着理,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打官司,咱们也不会输。”
“我知道。”天浩保持着对长兄的尊敬,笑道:“我是故意的。”
天峰感到难以理解:“为什么?”
“给了人家脸上狠狠一记耳光,总得再给他们一点看上去还不错的甜头。”
这就是生活。
“同时对付两个寨子并不明智。何况章浦寨和庆元寨与咱们一样,都是隶属于雷牛部族。”天浩保持着尽可能随意的样子,他注意到兄长眼眸深处隐隐流动着一丝不安:“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没有足够的粮食,谁也无法安安稳稳度过冬天。大哥你也看到了,今天的事情其实就是个阴谋。雄奎对上次的事怀恨在心,他知道单凭环车寨的力量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拉上章浦寨和庆元寨的头领一起过来找我讨说法。哼……连自己手下的人都喂不饱,他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这些?”
“你要杀了雄奎?”这句话天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双手紧握着拳头,手心里攥着湿黏黏的冷汗。可怕的念头一旦在脑子里生根发芽,就很难祛除干净。
“我干嘛要杀他?”天浩削瘦的脸上棱角分明,在火光的映照下充满了严酷,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显露出大写的讥讽:“他完全可以像只鼹鼠老老实实躲在暗处过冬,却偏偏觉得可以用这种方法挑战我的权威。呵呵……就他这样的废物,不是我瞧不起他。我原本打算等到明天春天再对环车寨动手,现在看来,用不着这么麻烦。”
他说话毫不避讳歪躺在地板上那两名酣醉的寨子头领。酒很珍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连续在体能方面投入多个融合点的天浩探知能力极其强大,他听到建平与益丰发出均匀鼾声,这种深度的睡眠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清醒。
天峰用力吞咽了几下口水。他很钦佩自己的弟弟,感情却有些难以接受摆在面前的事实。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老三……你变了,变得比以前厉害多了。我……说真的,我感觉都有些不认识你,就像另外一个人。”
天浩双手反叉在腰间,摇晃的火光在他脸上映照出大片黑色阴影:“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的后面。大哥你不知道,上次狩猎你受伤回来把我吓坏了。俊平要杀了我和小妹吃肉,你和二哥都不在……我没有更好选择。我必须活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房间外面传来雄奎痛苦的呻吟,天峰觉得思维深处一些从未想到过的部分正被徐徐唤醒。眼前的弟弟神情坚毅,眉眼之间有着自己熟悉的少许青涩,却同时兼具着上位者狠辣,不畏一切的刚硬。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吧!”天峰抬起手,用力按了一下天浩的肩膀,张开的五指像钩子那样狠狠扣住:“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还有我和阿狂。要打架,咱们三兄弟一起。要杀人,我会帮着你冲在前面。”
说完这些话,他松开手掌,大步走出充满浓烈酒精气味的房间。
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天浩忽然觉得门框仿佛一幅模糊的人像油画,充满了温暖,很有人情味。
他笑了。
喃喃自语:“还是太祖说得对:所谓政治,就是把我们这边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那边搞得少少的。”
……
磐石寨西面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
雄奎带来了一支小型军队。
足足三百人。
加上章浦寨头领建平与庆元寨头领益丰的护卫,总数为三百三十五个。
环车寨的人都认识阿菊。上次她回寨子探亲闹出来的动静很大,所有人记忆犹新,也清清楚楚知道磐石寨的年轻头领心狠手辣,磊志临死前的惨状仿佛历历在目,所以当阿菊带着一群女人走到近处的时候,雄奎留下的带队头目很警惕,举起长枪指着她们,不准靠近。
第七十二节 渗透
寒冷的冬夜非常可怕,尽管有火堆取暖,环车寨的人还是被冻得直打哆嗦。他们随身带着干硬的麦饼,用火烤热了虽然很香,嚼起来却很费劲。就这样伸手抓着地上的积雪,半冷半热地啃着,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咒骂着该死的雄奎。
说是谈判,就这样进了磐石寨,直到天黑。
这种时候就应该呆在家里,舒舒服服烤火休息。偏偏雄奎这个寨子头领不知道发什么疯,带着一帮人来到这个地方,说是联合章浦寨与庆元寨一起找磐石寨的头领要粮食要人,结果一去就是大半天,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愤懑思绪像病毒一样很快扩散到了其他人身上。
阿菊和磐石寨的女人们偏偏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大声嚷嚷。
“雄奎今天晚上不会出来,他正在寨子里跟我们头领喝酒。”
“屋子里烧着泥炭,暖和极了。我们头领宰了一头大鹿,撒上盐烤着吃,味道很香,你们环车寨的头领吃了很多,我估计是吃撑了,他跑到外面解手,来来回回好几次。”
“等他们吃完谈完至少也得明天。雄奎看上了我们寨子里的几个女人,说是要带回去。他有这个权力,我们头领也同意了。”
阿菊撒谎的本事并不高明。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觉得脸红心跳,说话也结结巴巴。她毕竟曾经是环车寨的人,再加上没有携带武器,守卫的警惕性在黑暗与寒冷侵蚀下一点点淡化,直至消失。
逐渐走近了以篝火为中心的人群圈子。以阿菊为首,十多个女人分散开来。她们带着一块块新鲜鹿肉,还有装在篮子里的鱼。东西虽然少,可是用刀子切开架在火上烤熟,倒也勉强能让三百多人都尝上一小点。
吃饱是不可能的。夹杂着动物脂肪熔化香气的烤肉令人馋涎欲滴,再想想被磐石寨头领邀请在会客室里大吃大喝的雄奎,不满的声音逐渐变大,开始朝着愤怒方向转化。
“你们傻啊!也不想想,雄奎什么时候管过寨子里的人?”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头领,环车寨年年缺粮,我们什么时候吃过一顿饱饭?”
“外面这么冷,还有野兽,你们在这儿能呆多久?要不这样,我跟头领说说,你们跟我进去,找几个房间让你们休息,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
非常暖心的建议,让人觉得阿菊的确是站在公道的立场上说话。
领队的环车寨头目犹豫了。
他毕竟是雄奎的亲信,警惕性比一般人高。
可是仔细想想,阿菊应该没有恶意。
磐石寨的人如果想要动手,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大家都属于雷牛部族。同族之间有矛盾最多就是打一架,不会出现杀人灭寨的情况。如果磐石寨的人真敢这样做,雷牛族长饶不了他们。
北方蛮族的历史,是证明这种想法的最有效经验。
雄奎在吃肉喝酒,身边还有漂亮妞陪伴。
老子却在这里吹冷风吃雪球……码的,这不公平!
信念一旦动摇就再也不可能坚决。
走吧!
跟着阿菊一起进磐石寨。
……
阿菊和女人们手持火把走在前面,三百多人的队伍紧跟其后,仿佛一条在黑暗中被火光引导的长龙。
这是一块陌生的区域,谁也没有来过,没人知道磐石寨究竟有多大。
突然,走在前面的女人溜了。
她们跑得很快,动作整齐划一,不到五秒钟,她们手里燃烧的火把直接插进雪地里迅速熄灭,就像一只只熟悉周围环境的老鼠,飞快消失在黑暗深处。
领队的头目一下子懵了,身后随即响起阵阵不满的嘈杂。
“阿菊你怎么把火给灭了?”
“喂,阿菊你在哪儿?”
“前面是怎么回事?阿菊她们呢?”
不妙的预感在头目身体里发酵,他清清楚楚听到周围传来金属铿锵与沉稳的脚步声。
头顶亮起了火光,富含油脂的松枝被燃点起来,在上空与地面形成两层光线来源,让慌乱的人们看清了一切。
这是一片被四座警戒塔围成的空地,面积不大。
依稀可以看到塔楼上站着人,他们手持弓箭,正对下方的钢制箭簇在火焰映照下发出冰冷寒光。
前面的道路被封死,至少上百面重型塔盾整齐排列,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坚墙。
退路也被封死,后面的人群不断发出尖叫,那个方向闪耀着成片的火光,估摸着至少有好几百人。
左右两边是高大的建筑。领队头目伸手摸了一下,是岩石与砖块构成的建筑,高大坚硬,最令人恐惧的找不到门。
这是一条甬道,一块只要走进来就几乎没有逃离可能的死亡地带。
上当了!
头目感觉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他努力睁大双眼,紧握长枪的双手却有些发软,颤抖不已。
身穿黑色皮袍的天浩出现在南面警戒塔平台上。他低头俯视着这些落入陷阱的人,缓缓举起手中用薄铁皮卷成的简易话筒,发出威严的声音。
“下面的人听着,我是磐石寨的头领。放下你们的武器,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三百多人被关在狭窄圈子里的感觉很糟糕。队伍末端的人群立刻产生了骚动,他们想要转身逃跑,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后位置出现了武装人员,排着整齐的队列,密密麻麻的长枪分为两层,锋利矛尖正指着自己。
“冲……别听他的,大家一起冲出去!”
满面恐惧的头目不顾一切尖叫着,他现在恨不得把阿菊这个贱人从黑暗中揪出来,用最残忍的方法剁成肉酱。
“雄奎一定是被他们抓住了。”
“想想磊志,他只是吃了阿菊带回去的一点东西,就被磐石寨的人活活弄死。他们不会放过我们,不会!”
“跑啊!杀出去!”
喊叫的声音在嘈杂人群里是如此明显。天浩眉头紧皱,他挥了一下右手,警戒塔上立刻朝着发出叫嚣声的位置扔下去十几支火把。
第七十三节 坑
长林站在警戒塔上,手持长度几乎与他身高对等的鹰角弓。这种长弓用北方大陆特有的紫华木制造,具有良好的韧性。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地面火把集中的位置,死死盯着那个满面张惶,像疯子一样拼命挥舞胳膊,企图带人想要冲到寨子外面的家伙。
手指一松,紧绷弓弦发出低沉的轰鸣,羽箭在长林与目标之间连出一条直线,准确钻进对方左眼,在巨大的推动力作用下贯穿颅骨,精钢箭镞拖拽着少许神经肌肉组织从脑后暴露在空气中。火光下,锋利锐状金属三角表面滚动着令人心悸的鲜红。
充满压迫感的吼声此起彼伏。
“放下武器,否则死!”
“这里是磐石寨,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谁再敢乱动,老子就用钢枪捅穿他的屁股,向上一直插到头领,把他做成人肉干。”
这些威胁绝对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北方蛮族有着把死者头盖骨做成小碗的可怕习俗。“骨碗师”是一个令人尊敬且神秘的职业,据说他们能够与神灵交流,骨碗也根据死者和使用者身份高低贵贱有所区别。普通平民使用的骨碗最多就是打磨光滑,若是贵族用的骨碗,周围要用黄金镶边,讲究的还要嵌入宝石。
环车寨的人被吓坏了,他们战战兢兢聚在一起,更多的火把在黑暗中燃起,照亮了前后两边像活动墙壁一样徐徐推进,不断压缩活动空间的厚重塔盾。
带队的头目已经死了。他的手脚仍在抽搐,仿佛被人狠踩了一脚,受到致命伤害,神经传输却还没有彻底断绝的某种昆虫。
警戒塔上出现了更多的弓箭手。
他们甚至把架设在塔楼上的重型弩炮也调转方向,拆下仰角支撑器,成年人胳膊粗细的巨大箭头直指向被围拢的密集人群,一声令下,操控者立刻用木槌砸下钢闩,朝着目标倾斜死亡。
在乱哄哄的惊恐状态下对峙了约三分钟,第一个投降者出现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领队的头目死了,失去纪律约束的人们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活着才有希望。
何况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投降。彼此同属于雷牛部落,都属于牛族。把阵营条件放宽,我们都是生活在北方大陆上的野蛮人。
只要投降对象不是南方大陆上那些个头矮小的白人,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
天色已经破晓。
宿醉的感觉很糟糕,益丰醒来的时候,感觉手脚四肢不属于自己,从未有过的麻木与迟钝在身体里弥漫,口腔里黏黏的,干渴像火一样烧灼着喉咙,迫切想要喝水。
更令他头疼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这是个冬季时节难得的晴天,曙光从天空洒向磐石寨,将一切都染上了粉红色。空气依然很冷,夜幕驱逐白天少量热度之后带来的刺骨寒冷仍在发挥作用。更糟糕的是起了风,钻进人们单薄的衣服,从兽皮袍子的角落里灌进去,狠狠蹂躏撕扯着皮肤,以及更深层次的肌肉。
建平紧握着他的长柄战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战斗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怒火中烧,却死死抿着嘴,牙齿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几乎快被咬碎,却长时间沉默,连个屁都不敢放。
雄奎带来的军队,连同他和益丰手下的护卫都被抓住,一个也没有剩下。
看着面带微笑坐在对面的天浩,益丰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触到一片密集粗糙的皱纹,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老了,而磐石寨这位年轻头领就像天空中正在徐徐升起的太阳,正从晨曦薄雾中一点点释放出刺眼的光线,从温暖转化为灼热的温度。
“阿浩,你应该不会忘记我们昨天晚上谈定的事情吧?”成年人的狡猾与计算在益丰身上得到了体现,他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愤怒心理在畏惧警告下很快转化为不满,就连说话语气也下意识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谦恭:“就按照你说的那个价钱,从我寨子里跑过来的那些人……嗯,我说错了,是我主动卖给你的那些人,就以你给的价钱结算吧!”
天浩的笑容充满了大度:“我就知道益丰大哥很讲义气,也有信用。哈哈哈哈,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仓库里取粮食。”
益丰“嘿嘿嘿嘿”干笑着,坐在那里丝毫未动:“我还有几个人昨天一直呆在寨子外面。阿浩,你和雄奎之间的事情我不参与。但是我的人……”
“说起这件事情,我正好想请益丰大哥和建平大哥做个见证。”天浩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这人饿了就会想着找着吃饱。所以我和两位大哥之间的事情,咱们就生意归生意,不扯别的。”
“但是雄奎和你们不同。”说着,天浩话锋一转,凶狠冷酷没有丝毫遮掩浮现在脸上:“益丰大哥,你说你的寨子跑了六个人。建平大哥,你那边是十一个。雄奎呢?他张口就是一百多……码的,他真以为我磐石寨是泥捏的好欺负?带着几百人气势汹汹硬闯进来,他以为这是他自个儿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益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建平也讪讪地坐下,将手中的长柄战斧放平在膝盖上。他有些不好意思,酒精的效果还在,脑子也不大清醒,早上起来就听说昨天夜里发生战斗,再看看那些被控制住的俘虏,他一下子热血上头,以为磐石寨的年轻头领要对自己下手。可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良久,打定主意的益丰缓缓开口,他用老谋深算的眼睛盯着对面:“阿浩,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实话实说就行。”天浩回答得很干脆:“无论任何人问起,只要你们照实描述发生过的一切,包括雄奎撺掇你们来到我的寨子要人,以及昨天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一个字与不要漏。”
第七十四节 劝解的人
建平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觉得难以置信,伸手摸着光秃秃的脑门,疑惑地问:“就这么简单?”
天浩看了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
带着各自被释放的护卫,扛着一个个沉重厚实的口袋离开磐石寨,益丰和建平的心也变得活泛,感觉从被束缚的空间里彻底挣开,重返自由。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还会派人过来取剩余的粮食。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需要拉着木头大车才能搬运。
建平粗糙的面孔被寒风吹得一片通红。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磐石寨,目光中闪烁着本能的贪婪:“这些家伙……他们现在可真是富得流油,这么多的粮食说给就给,一点儿折扣都不打。老丰,要不咱们好好计划一下,约上几个寨子的头领,商量着看看能不能拿下磐石寨?”
益丰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话,他神情严肃,迎着风向前走,自言自语:“雄奎这次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估计环车寨是保不住了。今年,要不就是明年,这家伙肯定会被阿浩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建平站在原地呆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去,眼神里带着质疑:“……他……他真会杀了雄奎?大王有命令,同族之间严禁私斗。我刚才也只是想多约几个寨子一起去磐石寨抢粮,没想过要阿浩的命。”
益丰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复杂目光注视着远处已经模糊不清的村寨:“阿浩不会杀雄奎。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主动给人以把柄。但是环车寨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雄奎野心勃勃,他这次想要一口吃成胖子,把手下所有能打的人都带了过来。现在……呵呵,一个也没剩下。”
建平忽然有种正被黑暗笼罩的可怕感觉。
他仔细询问过手下被释放的护卫,知道了昨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落下任何细节。
用环车寨熟悉的女人进行欺骗,谎称可以给他们温暖的房间,足够的食物,轻而易举把全副武装的军队骗入陷阱,当场射杀为首的头目,招降所有人。
如果是一对一正面对抗,建平还真没怕过谁。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磐石寨的年轻头领简直就是魔鬼。洞察人心,懂得利用天时地利,没费任何力气,没有任何伤亡,轻轻松松抓到了几百个俘虏。
他们是环车寨的精锐,能上阵打仗的那种。
可是现在……
就连寨子头领雄奎也落到了天浩手里。
益丰说得没错:环车寨真的完了。
“雄奎狮子大开口,他以为有我们俩在旁边帮忙,就能从阿浩手里弄到一大批粮食。”益丰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讥讽嘲笑:“现在好了,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建平连忙问:“老丰,那我们……”
益丰抬起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这时候天空中飘下雪花,落在睫毛上,眼前一片迷茫。
他叹了口气:“好好跟阿浩做朋友吧!他是个讲规矩的人,只要不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找你的麻烦。”
停顿了一下,益丰为这句话加上了注脚:“至少现在是这样。”
……
短时间内想要消化三百多人,对磐石寨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他们不是女人和孩子,也不是为了一口食物就会跪在地上向你磕头的衰弱老者,而是精壮彪悍的成年男子。
神情呆滞的阿平被人押着,跟在阿菊后面,走进一间宽敞的木屋。
里面坐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火塘里跳动着火焰,上面架着一口锅,沸腾的水面“咕嘟嘟”不断冒出气泡,空气中充满了熟悉的肉汤浓香。
阿菊转过身,冲着阿平笑了笑:“这几天你就在这儿吃饭吧!介绍一下,这是阿玫姐。”
被俘的羞辱在阿平心中冲撞,他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阿菊,也不说话,带着怒意坐在地板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阿菊与押送者离开木屋,房间里只剩下阿平与阿玫。
她从锅里舀起一碗热汤递过来,温柔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舒服:“你饿了吧?先喝碗汤,暖暖身子。”
阿平有着年轻人的执拗与高傲,他瞥了一眼这个年龄明显比自己大的妇人,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汤碗与她美丽的脸上移开。
“你逃不掉的,外面有人,你只要出去就会被抓住。”阿玫笑着发出糯软的声音:“就算你想抓住我,把我当做人质也不行。阿浩的心肠很硬,要是真这样做了,你会死得很惨。”
她用细致化描述丰富着自己的口头威胁:“连续在你身上割好几百刀,从额头开始,然后是肩膀和胳膊,再往下是两条腿。大祭司配了一种药膏,抹在伤口上能止血。最初动刀子的时候,他们会避开你的内脏。整个过程至少要持续三天,你会不停地叫,直到没了力气。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才会砍下你的脑袋。”
阿平听得不寒而栗,浑身忍不住颤抖:“……你见过?”
阿玫没有直接作出回答。她用优雅动作从面盆里取出一个事先做好的麦饼,表面撒上少许冷水,用细长的手指捏着,在靠近火塘的位置慢慢烘烤:“我丈夫以前是这个宅子的头领,阿浩当着我的面杀了他。”
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恐怖故事。阿平用力咽下一口唾液,年轻的他感觉仿佛置身于食人魔窟:“你想报仇?”
阿玫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报仇?为什么?”
阿平对此难以理解:“刚才你不是说,你的丈夫被……”
“那个男人对我不好。”阿玫回答得很简单:“再说了,他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是被他抢回来。他杀了我的丈夫,强行把我变成了他的妻子。”
不同的思维在脑海里纠缠,阿平觉得实在难以从中找到答案。他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阿玫:“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第七十五节 美丽的诱惑
“你是环车寨的人。那里只是一个小地方,不是圈禁限制你的监狱。我们都是牛族人,都属于雷牛部落。说真的,你们头领就跟我那个死掉的丈夫一样,是个毫无眼光,没有见识的废物。他们从未想过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手底下的人吃饱穿暖,而是绞尽脑汁拼命想着给大王上贡,以此给他们自己换来一个高贵的姓氏。”
阿玫的这些话让阿平逐渐低下了头颅。他忽然感觉有些心虚,不敢与这个女人进行视线上的接触,声音也变得低落,夹杂着叹息:“我们寨子今年给大王缴纳的粮食份额是百分之六十五。去年……是百分之六十。”
“都一样。”阿玫的声音甜糯,却有着毫不掩饰的愤恨与讥讽:“我那个死鬼丈夫比你们头领更狠,他直接把粮食上缴份额调升到百分之七十。”
阿平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多?那你们吃什么?”
“他就是一个为了姓氏什么也不管不顾的疯子。他永远不会明白,大王不会因为多交那么点儿粮食就轻易改变规矩。要么在锁龙关与白人打仗立下战功,要么对族群做出所有人认同的贡献,否则几乎不可能从平民一下子变成贵族。”阿玫发出轻蔑酣畅的大笑,仰起头,双手拢住在脑后散开的长发,饱含憎恶的眼睛里隐隐释放出一丝感激:“老天有眼,他死了。否则我们全寨所有的人都得饿死。”
她头部后仰的幅度很大,衣服领子随着肩膀运动被撑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以及大片铜色的细腻肌肤。两个人之间坐的距离很近,阿平闻到了从阿玫身上散发开来,女性特有的淡淡体味。
不是那种刺鼻的汗臭,而是夹杂着荷尔蒙的味道。
天浩下令寨子里所有人必须定期洗澡。很多人最初无法理解这道命令,本能加以排斥。天浩手里掌握着粮食发放权,身边有实力强大的效忠群体,不听话就饿到你服从命令为止,若是再继续顽抗就抓起来结结实实揍一顿。
阿玫注意到阿平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她笑着挺起胸脯,骄傲且挑衅地伸出右手,带着说不出的风情与轻佻,在阿平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只有在我们磐石寨,才能找到整个雷牛部落最漂亮的女人。”
阿平对此很赞同。
记忆中的阿菊,是个瘦弱丑陋的女人。皮肤寡黄,头发蓬乱,身上的皮袍又脏又旧。这样的女人光是看看就觉得倒胃口,根本提不起想要亲近的兴趣。
上次阿菊回环车寨探亲,阿平惊讶的发现她变漂亮了。干瘪凹陷的面颊变成了圆形,枯瘦的胳膊表面皮肤光滑。虽说磊志的确蛮横不讲道理,可是包括阿平在内大部分环车寨男人都站在磊志那边阿菊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样子,她是我们环车寨最漂亮的女人。尼玛的,凭什么要便宜磐石寨的男人?
“留下来,你可以吃饱。”阿玫改换坐姿,她用手肘杵着左边直立的膝盖,手背自然下垂,支撑着懒洋洋斜靠过来的面颊,右手随意虚点了一下火堆旁边那半块尚未吃完的肉饼:“只要你愿意,每天都有这样的食物。”
阿平感觉心脏深处被某种锐利的东西狠狠刺中。对现实的理解压制了正在体内不断升温的原始**。低头看看肉饼,再抬起头来看看眼中带笑的阿玫,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燥:“……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每天都能吃上这种好东西,这……这……”
火焰在阿玫脸上映出一片令人心动的红色。她很是珍惜地用手指轻轻抚过身上的衣服,感受着棉布特有的质地与细腻:“我以前一直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盼了很多年,是阿浩帮我实现了愿望。”
阿平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影像:“你是说,你们寨子现在的头领?”
“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回去,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女人变脸就像翻书一样快,阿玫瞬间收起甜腻挑逗的微笑,整个人变得冷如冰霜。她发出女妖般令人心悸的冷笑:“小子,滚回你的环车寨去吧!陪着雄奎那个混蛋一起去死。你们没有粮食,这次出来白白耽误了那么多天,如果是上山狩猎,说不定还会有点儿收获。现在你们被抓住,是我们的俘虏。阿浩说了,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他不会对自己人动手。你吃饱了,也喝足了,如果你还是那么固执,那就站起来,立刻给我滚出去!”
美丽幻梦与黑暗地狱之间的转换速度实在太快。阿平一下子懵了。他心中本能腾起一股怒火,很想抓住这个该死女人的头发,劈头盖脸揍一顿。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让自己死的更快。
学会思考,是人类凌驾于整个地球生物圈顶端的最大奥秘之一。
环车寨只剩下几百个老弱病残。
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上山狩猎,只能留在寨子里等着年轻人带回食物。
这次出来,雄奎叫嚣着“要让磐石寨付出代价”,他邀约了章浦寨和庆元寨的人,带上了寨子里所有青壮,包括仓库里的大部分粮食。
事情没有朝着雄奎希望的方向发展。
现在回去,只会活活冻死、饿死。
年轻人是最容易改变立场的群体。想通了这一点的阿平眼睛里重新燃起火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伸手握着阿玫的手腕,带着说不出的急切,颤抖着问:“……你……我要你……可以吗?”
阿玫是过来人,她很清楚应该如何对付这种年轻小子。风情万种的微笑令人迷醉,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却留下手指,在阿平掌心里用指甲轻轻地抠着,刺激着神经,麻酥酥,痒乎乎的感觉沿着血管在身体里弥漫。此时此刻,除了阿玫,阿平脑子里没有多余的念头。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了很多的女人美到极致。
“我没那么随便。”阿玫轻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就必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