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六节 诡异
巫林觉得这其中肯定出了某种偏差————无论亲信前往牛族还是返回的路线都是自己制订,他考虑过各种情况,在边境哨卡也安排了人,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意外。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必须解决。
边境重地不比别处,更重要的亲信身份必须保密,这不是区区一份命令或手札就能解决。无奈,巫林只能带着卫队离开血爪城,连夜前往边境。
一切都很顺利,虎族大国师的威名无人胆敢违逆。有这么一个分量十足的大人物出面背书,不要说是区区一名间谍,就算是杀人犯也能当场赦免。
巫林是个心细的人。他在边境哨所反复查问了所有人,包括预先安排好的接应者,所有人回答都是“临时接到征调令,与临时安排的巡逻队换班。”
巫林敏锐察觉到这其中可能存在某种阴谋,然而无法在短时间内调查并产生结论,只能带着卫队和被解救的信使返回血爪城。
在普通民众眼里,行巫者作为神灵的代言人往往能对未发生的事情做出精准预言。这无法用科学解释,只能理解为大脑尚未解密,却可以“看穿”时间线,把握到未来模糊的痕迹。
巫林的预感没有错————在他前往边境的这段时间,血爪城里迅速传开了“国师是叛徒”的可怕流言。
“瞧瞧他做的那些事吧!他竟然把我们族群的最高机密拱手让出,就这样卖了出去。现在就这样,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那可是战马,是咱们虎族老祖宗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秘密啊!巫林那个狗杂种就这样卖了,真正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咱们虎族缺那点儿钱吗?我们什么时候缺过粮食?那么珍贵的东西,他上下两片嘴皮子随便动动说卖就卖,从今往后,谁还会把咱们虎族放在眼里?”
“这件事情很糟糕,严重性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几千年了,我们虎族之所以能保持强大,就是因为掌握着战马的秘密,保持着足够数量的骑兵,从而在战略和战斗层面对其它部族形成优势。巫林他竟然把我们的秘密当做货物卖掉……照这样下去,最多五年的功夫,我们的骑兵在战场上再也不是独一无二。”
“毫无疑问,巫林是个叛徒。从他当上国师那天起,我就看出他没跟我们一条心。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满脑子都是投靠和出卖。你们想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什么重新丈量田地,什么增加平民的粮食配额……还有,他竟然限制我们在城内建造宅院的面积。尼玛的这关他鸟事,要知道咱们都是贵族,这是我们的权力。”
诋毁、谩骂、揣测、怀疑……当各种问题被不坏好意的人刻意引领着导向黑暗,也就谈不上什么冷静和理智。平时积累起来的威望在瞬间崩塌,权力本身也受到冲击。他不再是那个被民众爱戴的国师,变成了一个为私利和野心出卖灵魂,出卖族群的叛徒。
长途跋涉消耗了大量体力,回到血爪城的巫林疲惫不堪。他对城内的流言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傍晚,很偶然的机会,才从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的侍女那里得知了一切。
巫林愤怒了,进而产生出强烈的恐惧。
他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
对方之所以要在边境哨所拦住信使,是为了扰乱视线,逼迫自己不得不亲自前往处理。一旦离开血爪城,自己对来自民间的言论和局势监控幅度也就随之缩减。有能力操纵这个局的人不多,毕竟自己国师的身份摆在这里。除了虎王耀先,扳着指头算算也就那么几个有名有姓的大贵族。他们趁乱操纵言论,对自己发动攻击。
仇恨来源于对财富的再分配,以及对权力的遏制。
这些人要么是虎族王室成员,要么是与王室有着各种连带关系的大人物。五年前,巫林在虎耀先的支持下启动改革。从土地兼并到奴隶解放,涉及大大小小的命令和法案六十多个条款,前前后后有两万多名奴隶恢复了自由,同期查出被隐瞒和私藏的田产超过十万亩。
巫林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在民间拥有很高的声望,也有一颗迫切想要做事,让虎族全面强大,进而统一北方的心。
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划出立场,只能站在王室和贵族的对立面。如果不是身为国师,有着“神灵”这面盾牌,再加上来自虎耀先的支持,那些利益受损的家伙早就开始反扑,把自己撕成碎片,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虎耀先之所以支持改革,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族群之王。他需要集权,需要以正常合理的方式强大虎族。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巨量的物资为支持。让人民吃饱,为军队换装,这就势必与掌握财富的贵族产生碰撞。
巫林知道自己是虎耀先手中的一颗棋子。但他毫无怨言,心甘情愿。毕竟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梦想,无论背着骂名还是被人用手指头戳着骂,只要能达到虎族全面强盛的目的,一切都很值得。
血爪城内的事态逐渐朝着恶化方向发展。
巫林乘车前往王宫议事的路上,有人朝着他扔石头。尽管侍卫们当场把人抓住,对方却骂骂咧咧不肯认错,口口声声叫嚷着“你根本不配当国师,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有人挑着粪桶从国师府大门经过,故意装作摔倒,污秽肮脏的排泄物遍地都是。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在国师府对面和两侧墙上写下各种诋毁性污言秽语。其中最醒目的,就是用深黑色涂料写成的“叛徒”两个字。
亲卫们愤怒了,他们纷纷要求国师下令抓捕,验明正身,斩首示众。
巫林拒绝了这些请求。
他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
抓人和杀人的确可以解决问题,却不是最佳解决手段。
站在台面上的这些只是小卒,无论抓还是杀,其实意义不大。真正的关键,在于躲在背后的那些贵族。他们操控一切,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声名狼藉,被迫离开国师的位置,重新夺回他们失去的一切。
巫林手上有一个详细的名单。早在半年前,他就把名单交给虎耀先,由虎王定夺。虎耀先当时回复————人太多,涉及太广,暂时先放一放,寻找合适的机会再说。
巫林对此并不赞同,却毫无办法。毕竟虎王的权威摆在那里,何况他还是自己改革的最大支持者。巫林揣测,虎耀先应该是出于平衡考虑,才拒绝了自己抓捕这些贵族的请求。毕竟从正常角度来看,这相当于一次性解决小半个贵族圈,而且对象还是最具权力的那些人。如果一切顺利也就罢了,其中稍有不慎,很容易演变成波及全族的混乱。
尽管心中不忿,巫林只能随着虎耀先的意思,默默收回自己的奏本。
他安慰自己,事情应该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那些贵族之所以故意安排边境哨所为难信使,迫使自己离开血爪城,只是为了操纵舆论让自己难堪。毕竟他们没有掌握军队,无法对自己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
让他们骂吧,这不会伤筋动骨。
可是巫林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退让没有获得对方谅解,事态竟然朝着更加可怕的方向发展。
上个星期,得知姐姐被暴徒杀死的消息,巫林惊呆了。他急匆匆赶往事发地点,路上却遭到伏击。有人从暗藏的地点射出弩箭,被巫林身边的亲卫挡住。
残酷的现实让巫林吓出一身冷汗,在悲痛和愤怒中下令:全城彻查。
他很快发现,自己失去了对民众和军队强大的号召力。
所谓彻查只是走了个过场。无论城卫军还是防卫军,所有统领的回复都在敷衍了事。他们没有在城内找到凶手,也没有找到导致姐姐死亡的暴徒。那些人仿佛在作恶之后就变成泡沫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事情愈演愈烈,关于国师卖族求荣的谣言日渐喧嚣。就连对巫林最忠诚的亲卫队成员也产生了动摇,连续有多人请求离开卫队到别处任职,更有人不辞而别。
巫林第一次感觉到谣言的可怕力量。“三人成虎”绝对不是毫无根据。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何况那些在背后精心编制谣言的贵族非常谨慎,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从头到尾都是手下出面,对民众进行引导。
更糟糕的是,巫林无法在出售战马这件事情上自辩。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
红月城一战,牛族俘获了大批战马。永不了多久,虎族在这方面的优势荡然无存。与其白白浪费时间,不如趁着现在高价与其它族**易,谋取最大程度的收益。
平民百姓永远看不到这些。他们只知道千百年来被当做秘密严格守护的战马被卖掉了。就算你巫林是国师,是帮助我们从贵族和王室手中争取到庞大利益,解救了无数奴隶的大好人,此时此刻你就是叛徒,是永远无可否认,必须以死谢罪的叛族贼!
既然国师身边有强大的卫队保护,那就从他的家人下手,杀一个是一个。
我们是正义的群众,我们的行为代表着整个族群,我们要“天诛”族贼。
抱着弟弟已经冰冷的尸体,巫林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泪水浸透了尸体表面干涸的凝血,暗红的颜色逐渐润化,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涂抹得到处都是。
巫林感觉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咬牙切齿的狠话。
“集结卫队,我要立刻进宫,面见陛下。”
……
在多达数百人的卫队保护下,巫林好不容易来到王宫,进入内廷。
虽近初春,天气却还寒冷,虎耀先裹着厚厚的熊皮袍子,接见厅里烧着好几个炭盆,非常暖和。
他仿佛没有看见巫林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像平常那样热情地指着近旁的椅子:“来来来,坐,坐下说。”
虎耀先与巫林关系亲密,远远超过普通意义上的君臣。
巫林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大步走到王座前,双膝跪倒,朝着虎耀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悲切:“陛下,我请求您下令缉拿杀害我家人的凶手。”
虎耀先神情微微有些变化,他连忙从王座上站起,双手将巫林扶起,就这样搀着他坐在椅子上。
叹了口气,虎耀先转身回到王座上,他双手一直在缓缓搓弄着:“阿林,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那些人……他们实在很过分。”
一股强烈的狂怒从巫林心底涌出,却在即将爆发的边缘被他用理智牢牢束缚。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说不出的怨恨从胸中缓缓呼出,巫林的声音有些颤抖:“……过分?你竟然说他们……只是过分?”
虎耀先脸色有些尴尬,他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字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很支持你,我只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巫林没有称呼虎耀先为“陛下”,言语也比之前更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虎耀先颇为烦躁地摆了下手,他双脚分得很开,坐姿威猛又端正,彰显出他的王者身份:“阿林,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你做的太过,而且太过于强势。”
巫林脑子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表情上却丝毫没有变化:“你指的是哪些?”
“土地和奴隶的事情暂且放一放。”虎耀先眼眸深处闪烁着一丝试探:“你得理解,我也很难啊!抗议的人太多了,很难压住他们。”
“可以把他们一次性全部解决。”巫林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我要报仇。你可以把这个问题交给我来处理,就像以前那样,全权负责。”
“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虎耀先苦笑着摇摇头。
第三百七七节 王的决定
“涉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本王的叔叔和婶母……阿林,你得理解。”
巫林的心跳速度加快,因为愤怒产生的焦躁在血管里流动:“他们强占着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尤其是土地和人口。这些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有。”虎耀先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辩解:“他们找过我,想要和解。”
“和解?”巫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怎么和解?他们愿意交出所有的土地和奴隶?”
“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具体的数字还在谈。”虎耀先话说的很笼统:“我觉得这样也好,用不着那么强硬,可以照顾到更多人。变革不一定要流血,我们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
巫林脸上一片愕然,他张开嘴,嘴唇因为震惊而颤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到此为止吧!”虎耀先凝神思考了几秒钟,做出决定。他安抚着国师:“阿林,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你的家人……说实话,你们互相之间打来打去,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受。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不要再追究你家人的事情,至于他们那边……我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就此罢手。”
深深的惊恐像山一样压了过来,巫林用力咬住嘴唇,皮肤破了,流出鲜血,他缓缓张开:“原来你早就知道?”
虎耀先没有直接回复,他神情严肃:“我得顾及所有人的想法。”
“我……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巫林发出充满愤怒的沙哑低吼:“是他们在背后指使,一切都是他们干的。现在……你竟然让我就此罢手?”
“那你想要本王怎么样?”虎耀先颇不耐烦的提高音量,尤其加重了“本王”这个词的发音:“难道你要我杀了他们,把他们的人头交给你做成骨碗?”
巫林死死盯着虎耀先,血丝在眼眶里迅速充斥,与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虎耀先已经表明了他对这场改革的真实想法。
他需要土地,需要人口,所以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王室成员和其他实权贵族的对立面。
王的意志不可逆转,再加上巫林这个国师,整个计划从上到下得以贯彻。
他们惧怕了,选择投降。
无论是谁被强行剥夺一半甚至大部分财富,都会觉得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谁也没有能力招惹虎王,利益受损的贵族们只能把巫林当做目标,发泄心中的愤怒。
“你得到了好处,我却变成了你的牺牲品。”巫林惨笑着摇摇头,整个人就像瞬间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瘫坐在椅子上:“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承诺我的吗?我们要让虎族变得更加强大,统一整个北方。”
“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虎耀先的脸色有些变化,他容不得有人当面触犯自己的权威:“是本王让你成为国师,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家人有那么重要吗?”他接下来的冰冷话语,让巫林的愤怒思维为之一滞:“老人总会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以你现在的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只要你愿意,随随便便就能生下几十个孩子。”
巫林猛然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虎耀先。
虎王也觉得刚才这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合适。他放缓了语气,低声劝道:“阿林,看开点儿。事情已经发生,人死不能复生。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在巫林心中,一座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修造,不断添砖加瓦的高大建筑,轰然崩塌。
热血、青春、信念、理想……一切都灰飞烟灭。
随之而来的是冰雨和火焰,以及突然出现在的脚下,无法越过的万丈深渊。
“……算了?”国师张着嘴,从喉咙最深处吐出这两个干巴巴的音节,仿佛濒死之人发出无用的呻吟。
虎耀先冷冷地注视着他,毫无感情可言的话语如刀子般狠狠剜着巫林的心:“再这样搞下去,整个虎族都变得人心惶惶。平民毕竟不是贵族,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理想。只有得到贵族的支持才能让更多的政令得以实施。你想想,咱们虎族三百多万将近四百万人,那么多的城市和村寨,光靠你和我管得过来吗?就算下面那些人当面表示服从,私底下却阳奉阴违,到时候怎么办?老百姓只会把这笔账算在咱们头上。”
巫林脸上毫无血色,他嘴唇颤抖:“换掉他们……我们以前针对这种情况讨论过,有很多人比他们更合适。”
虎耀先没有做出回答。他阴沉的面孔仿佛一块岩石,坚硬无比。
良久,他缓缓地说:“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话像是一针强心剂,刺激着巫林眼中瞳孔瞬间紧缩:“你什么意思?”
“你累了,这段时间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把你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本王会下令对血爪城进行全面管制,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与其说是劝解,不如说虎耀先以冷漠的口气下达命令:“随后会有人跟你交接。你目前负责的那些事情,就交给他来负责。”
巫林心中升起一片明悟。他不再愤怒,只是更加浓烈的苦涩和悲伤从脑海深处涌起,像毒素一样灌注全身。
“你要换掉我?”巫林惨然一笑:“怪不得我在边境上安排好的计划被打乱,怪不得我离开这段时间血爪城里到处都是谣言,怪不得那些被打压的贵族纷纷跳了出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
“我没有!”虎耀先被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我一直在保护你。如果不是本王强行压住,你现在已经死了!”
“是吗?”巫林发出无力的嘲笑:“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把军队的控制权还给他们。想当初,我们好不容易才撤换了那些统领。还记得那句古老的谚语吗?“自毁长城”,你现在所作所为,跟这个有什么区别?”
“自毁长城?”虎耀先收起脸上的怒意,摇头冷笑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承认,你一直很聪明,比我聪明。但我们之间的身份永远不可能逆转————我是虎族之王,你是国师。”
“其实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你用实际行动赢得了我的信任。可是……后来情况变了,人们只知道你的名字,很多人在公开场合向你致敬,口口声声说是你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福利,你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恩人。呵呵……阿林,你对此做过解释吗?你为什么不当着他们的面把事情讲清楚?无论土地还是奴隶,冬天额外增加的口粮,还有每个夏天配发的布料,其实都是我和你反复商量并形成计划的结果。到头来,他们只知道你是最大的恩主。可我呢?谁会把我这个王挂在嘴边,像对待你那样无时无刻报以尊敬?”
巫林的心脏骤然抽紧,他很想替自己辩解,实际上也从未有过背叛之类的想法。他感受到一股来自虎耀先的潜在危险,正从迷雾中逐渐显露出锐利的矛头。
“我一直在劝说自己打消诸如此类的念头。然而活生生的现实给我上了一课。”虎耀先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缓缓地说:“这个例子是牛族。牛王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牛族大国师巫彭是个真正的贤者,他得到牛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承认,进而掌控了全族的大权。按照族规,先王没有指定继承人的情况下,王室成年的男性继承者互相竞争,一年后选出新王。可结果呢,牛伟战和牛伟方都死了。”
“很滑稽不是吗?我也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这其中肯定存在着阴谋,可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两位王子,而不是国师本人?”
“回过头来看看,如果所有的王位继承人都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巫林浑身僵硬,后背上冷汗淋漓。
虎耀先用森寒的双眼盯着他,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发出呻吟:“只要巫彭愿意,他可以成为牛族之王。可他不是牛族王室成员,没有王室的血统。他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啊!”
巫林内心充满了苦涩,他辩解的字句和声音苍白又无力:“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虎族变得强大。”
“我知道。”
虎耀先说得风轻云淡:“所以你一直都是我的国师。但没有任何事情永恒不变,你在这个位置上呆久了,难保不会产生别的想法。”
巫林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想通了很多此前抱有疑惑的问题:“所以……所以你提出与其它部族进行战马交易,全权由我负责?”
“我是在帮你。”虎耀先嘴角略微向上弯曲,浮起一丝带有轻蔑成分,更多还是优越感的笑:“你是一个出色的国师,能力优秀,目光敏锐。但你得明白,太过优秀的人会引来嫉妒。身为部族之王,我必须在这中间起到平衡作用。阿林,你不能总是对的,不能总是在引导和处理问题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完美。你这样让其他人感觉很受挫,我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你这边帮助偏袒。”
巫林忽然感觉很可笑:“你嫉妒我?”
“这话你应该去问问王宫外面的平民。”虎耀先神情坦然:“他们遇到问题的时候只会想到你这个国师,不会想到向我这个虎王请求帮助。”
“不,你误会了。”巫林脸上露出苦笑:“我是你意志的贯彻者,你命令的执行人。”
“我得改变这种状况。”虎耀先对此充耳不闻:“所以你必须犯点错误,而且还是无法得到大多数人原谅的那种。其实我们都很清楚,红月城战役结束后,对外族的战马交易势在必行。但必须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从中主导。这注定了会背上永远的骂名,所以从你接受命令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对我仍然忠诚。”
巫林陷入了沉默。他已经猜到虎耀先接下来要说的话,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继续辩解。
“光有忠诚,还不够。”虎耀先的语调恢复了强势与威严:“我必须让其他人看到你被打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效忠。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虎族很大,光是依靠你一个人,我无法统治并管理整个族群。一比十,甚至可能是一比一百……阿林,我没得选。”
“所以你默许他们杀死我的家人?”巫林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得安抚他们,让他们看到你正在失去我的宠信。”虎耀先说得冠冕堂皇:“你为我做了很多,你已经开辟出前路,接下来的工作还是交给其他人比较好。我会给你足够的财富,你永远都是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我保证,未来的某个时候,我还会继续启用你,同样还是国师这个位置。”
离开王宫的时候,巫林感觉自己彻底失去了灵魂。他的脚步蹒跚又缓慢,仿佛突然间老了几十岁。
木然与呆滞控制着大脑,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卫队簇拥着他穿过街道,返回府邸。
呆坐在客厅,远远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和纷乱。
巫林知道那是虎耀先派出军队在安抚民众,维持秩序。
从椅子上站起来,迈出僵硬的腿脚,走到面目全非的弟弟尸首面前,将那堆模糊的血肉紧紧搂在怀里。
他没有哭,一直在轻声低喃。
“我太傻了。”
“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向神灵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语音如此低沉,翕张的嘴唇幅度非常小,除了巫林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尸体越来越冷。
他的心里一片狂热,燃烧着熊熊火焰。
……
牛族领地,白鹿城。
春之神重返大地,驱走了严寒。
天浩一手构建的统治基础发挥了强大功效,整个春耕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第三百七八节 追求与希望
去年秋天,牛族得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丰收。
海量的马铃薯装满了所有空仓,金灿灿的玉米在库房里堆成小山。光是这两种高产作物的收获量就大得惊人,在一些常年缺粮的村寨,人们成群结队,朝着黑角城方向自发地跪下,用最崇敬的语句祈祷神灵降福,永远庇佑伟大且给予自己幸福的摄政王。
沉甸甸的满足感让每个人都感到喜悦,看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马铃薯,老人脸上绽开笑颜,孩子围绕着巨大的粮仓欢笑奔跑。男人比往年这个时候更加忙碌,他们要趁着寒冬尚未来临前扩大地窖,并用石灰使其干燥,这样才能让收获物长期存放,不会变质腐烂。
马铃薯含有丰富的淀粉,但因为自身糖分含量不高,酿造的烈酒口感不是很好,只能算是一般。按照天浩传授的方法,人们在酒里添加少许糖浆和水,兑成一种酒精含量约为二十度的饮料,在收获庆典上开怀畅饮。
按照摄政王最新颁布的政令,女人也在这个欢乐时节得到专属于她们的礼物。这里指的是布料,用特殊颜料染制成不同颜色的布料。
北方蛮族从很早就知道如何使用朱砂。这种来源于地底的矿物具有染制和药用等多重作用。黑色染料来源更广,虽不受野蛮人欢迎,却是所有部落里使用量最大、最频繁的一种。这是因为黑色在野蛮人看来具有特殊意义。权威、力量、强大、凶悍……总之是差不多类似的概念。可实际上,真正导致黑色布料在民间广泛使用的真正原因,是黑色耐脏,不像普通白布那样随便穿上几次就变得全是污渍,很难彻底清洗干净。
蓝色染料来自于北方山区的一种野花。
橙色染料来自于一种特殊矿石,它与泥炭层共生,必须用石灰水冲洗之后才能获取。
还有绿色,它的最佳染料源是一种植物根茎……
所有这些都是来自文明时代的经验。
男人们惊讶的发现,在这个充满欢乐与希望的收获季节,女人比以前变得更加漂亮。
一种叫做“香皂”的东西成为了新的配发品。巴掌大的那么一块,边角为圆形,有淡黄色和粉红色两种,散发着令人舒服的香气,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某种食物,而不是专门用于清洗。
摄政王对部落里的女人实在太好了,竟然专门开发研制出指定给她们使用的香皂。相比之下,男人的待遇就差了许多,他们得到了大块的肥皂。虽然同样也是用于清洁,却没有香气,颜色也很沉闷。
据说这是以珍贵的鲸脂为原料制成。这消息让得到肥皂和香皂的人们倍感珍惜。在这个缺乏油水的时代,任何与“脂肪”挂钩的东西都会成为财富。
船队规模比以前变得更加庞大了。海港城市连都正在逐渐取代磐石城渔村,成为牛族新的港口航运中心。沿着海岸线往北,还有另外三座正在兴建的港口城市。不同型号的船坞也在同时兴建,以“大毒蛇号”为蓝本的远洋渔船接连下水。
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文明进城停滞,曾经被捕捞至近乎灭绝的海洋生物从此迎来长达上千年的繁衍期。谁也不知道蔚蓝色大海中究竟有多少鲸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个特殊时代,天浩开启了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捕鲸业。
据伊丽莎白和奥尔德里奇从大陆南方收集传递过来的情报,白人在捕鲸方面只能算是刚入门。他们对捕杀海洋里的大型生物不是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利润。他们有着发达的养殖业,从家猪身上就能获得足够的脂肪。肥腻的鲸肉口感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相比之下,白人更喜欢牛肉和鹿肉。他们对捕鲸唯一的需求仅仅只是鲸须,那玩意儿有着极好的韧性,是制作贵妇宫裙必不可少的基础原料。
牛族不却鲸脂。
海中的鲸鱼是如此之多,无论任何一支船队都有收获。从连都城到磐石城,进而扩大到远在内陆的雷角城和黑角城,大大小小的仓库里塞满了桶装鲸脂。这东西做法很简单,水手和屠夫们把鲸鱼分切,鲸脂切割成长条,表面涂抹大量的盐进行研制,再撒上少许烈酒……虽然做法简单,却符合北方蛮族对肉食和油脂的一贯口味。
从稀少到充足,磐石城居民是最有发言权的见证者。与后期才被天浩执掌的雷角城与黑角城不同,这里的民众早已将腌制鲸脂作为日常食品。他们已经感觉这东西过于肥腻,就连在矿山工作,对食物从不挑剔的豕人也不再将其当做美味首选。出于各方面考虑,天浩去年年初就下令把这部分配给品更换为腌制鲸肉,鲸脂以化学方法(天然碱)进行提炼,制成肥皂,供应民众。
按照文明时期的观点,天浩现阶段制成的香皂其实很粗糙。尽管他从“老嬷嬷”那里得到香水配方,从粪便中成功提取出吲哚,进而添加生姜、花椒、桂皮等天然香料,但香皂中的芬芳气味还是无法长期保持。正常情况下,开封使用至三分之二的时候,就无法继续留香,只能保持固定的颜色。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牛族的女人们仍然欢天喜地。她们用这种特殊的东西清洗身体,展示出干净清丽的面容。
不同颜色的花布为她们带来全新画面。世界不再是单一的黑色,有鲜艳似火的红,热情青春的黄,仿如天空般深远的蓝,时刻与繁茂联系在一起的绿……
女式内衣的流行,就像黎明越过黑夜的遮掩,从地平线上一点点展示微光,进而扩散开来那么顺畅。
在文明时代,有人提出“内衣是男人束缚女人的该死凶器”。这种说法也许有一定道理,但天浩不是社会学家,也没兴趣从那个层面上对内衣功能和意义进行摸索探讨。他是实用派,对具体物质的使用只会遵从有利面。
阿依和天霜成为了女式内衣的最佳展示源头。一个是王后,一个是王的妹妹。在牛族人看来,她们本身就是尊贵的代名词。人人都向往美好,没人会甘心堕落。对内衣的穿着使用从她们俩开始,进而扩大到整个侍女卫队,然后波及开来。
磐石城的女人陷落了,雷角城的女人也不例外,黑角城的女人就更不用说……
两片形状宛如贝壳的布料,加上几根牢固结实的带子,历经了上千年的沉默岁月,北方大陆上的蛮族女人重新找回了专属服装,在男人面前展示出更加诱人的身姿。
短裙和热裤的出现并不突兀。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是泥炭工作场的出现,催生了这两种颇具意义的女式新装。
传统长裤在泥炭场里并不适用。因为工作强度不高,天浩规定泥炭场工人只能是女性。她们必须穿着特制长靴,以脚踩的方式对粉碎泥炭进行搅拌。一方面因为体力劳动导致太热,一方面是短裙和热裤在这种环境里更加适合。忙碌了一整天的女人们在工场澡堂里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裙子,回家的路上有很多男人盯着她们一个劲猛瞧……尤其是夏天,白花花的长腿非常抢眼。
短裙热裤之所以受到牛族女人强烈欢迎,更重要的原因是可以节省布料。
基因记忆起到了部分辅助作用,很多女人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类似的服装。那个时候,她们不明白朦胧梦境中的女人为什么要穿成这样。直到现实生活出现了同样的东西,才恍然大悟,于是欣然接纳,没有丝毫抗拒。
男人们第一次发现妻子是如此漂亮。正逢秋老虎肆虐横行的季节,清亮的装束让女人们觉得舒适。虽然皮肤颜色偏深,却是极为健康的小麦色。各人身体情况不同,裸露在外的大腿有些肥腻粗壮,有些显得修长。她们穿着兽皮制成的鞋子,聚在一块儿品尝美味的食物,诵念伟大摄政王名字的同时举杯痛饮,不时爆发出阵阵欢歌笑语。
她们的胸部是如此挺拔,据说是那种特殊内衣的特殊效果。浑圆的臂膀,有部分腰肢从短上衣下摆露出,肥肉在光滑的皮肤下面随着走动、摇摆、欢笑阵阵微颤,仿佛水面上漾起的波纹。
这是对“魅力”从不同角度的诠释,是生活在这个特殊时代人类的正常理解。骨感的女人在这里没有生存价值。她们要么体弱多病,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懒鬼。男人只喜欢强壮肥胖的妹纸,因为她们有足够的力气下地干活,屁股大意味着容易生养。与其娶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病鬼回家给自己增添负担,不如用鲜花和浪漫打动一个体重超过两百公斤的胖纸,你好我好大家好,幸福生活乐无边。
当然,伟大的摄政王是个例外。
从肥皂到服装,天浩只是对广大民众做出小幅度的引导。文明社会进程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吃饱肚子只是最简单的必需前提。一定要从深处发掘野蛮人的**,从生理到物质,只有这样才能激发他们源源不断的索求思维。
货币的概念和大规模使用,由此产生了意义。
他们想要更多,更漂亮的衣服,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外衣。
他们想要更加美味的食物,包括各种新鲜的水果,来自遥远大海的鱼,口味清新的植物油,而不仅仅只是口味淡寡,粗糙坚硬的干面饼。
他们想要得到来自精神层面的享受,比如音乐和美术,诗歌和故事,而不是每天以太阳升起落下作为指引,有老婆的天黑就上床睡觉,没有女人的只能独自一人渡过漫漫长夜。
他们需要通过战争获得荣誉,需要通过不断努力获得权力,需要通过辛勤劳动住上宽敞豪华的房子……尽管时间流逝,千百年过去了,人类的基础**却没有变,仍然还是那样。
在那些伟大先贤所处的时代,有一句很著名的话————穷,不是社会主义。
天浩所做的一切成为了这句话的最佳注脚。
蛮族不会永远穷困潦倒,必须让他们看到富裕和希望。
我们是龙。
我们将以威严强悍的姿态,向世人展示我们拥有的一切。
……
这一切都是去年的事情。
如今,春暖花开,春耕已经结束。
白鹿城聚集了二十万军队,天浩亲自坐镇。
牛族内部局势稳定,天浩没有按照传统设置“国师”一职,他按照文明时代的做法,将庞大的高层权力圈划分为国防部、内政部、工业部、财政部等多个部门。
所有部门首脑都很可靠。以巫且为例,他接受过天浩的孢子移植手术,是最值得信赖的内政部长。
孢子个体产生需要时间,而且不是每一次手术都能成功。天浩无法将所有人进行转化,只能从中选取最有价值,成功率最高的人下手。
来自民间的支持转化为强大的后勤供应能力。聚集在白鹿城的二十万牛族军人上个月就完成了换装。以云凯所辖的禁军为主力,即将对雄鹿城发起进攻。
鹿族的问题已经搁置了整整一年。理清族群内部的天浩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将其一次性解决。六十多万鹿族人是一块肥肉,更重要的还是红月城。只要占领这座要塞,就能掌控对虎族的战争主动权。
白鹿城南面大门敞开,全身披挂的云凯率领两万名禁军大步走出,朝着雄鹿城而去。
他们拥有这个时代最精锐的武器装备,有着整个北方大陆上最坚固的防御铠甲。他们配备了火炮,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在后面,有着超过十万人的辎重部队源源不断输送给养。无论粮食还是弹药,足够维持半年以上的战争期。
天浩的要求只有一个————用最短的时间解决鹿族,把这个族群变成牛族的一部分。
龙图腾必须有漂亮的鹿角才会好看。
荒原上,传来战士们狂热的呼声。
“伟大的摄政王殿下万岁!”
第三百七九节 白旗
鹿族领地,雄鹿城。
鹿庆西站在北面的城墙上,目瞪口呆看着东北方向一座正在坍塌的塔楼。
那是一座多功能大型塔楼。基座全是厚重的石块,中间以钢筋作为强固。塔楼外侧倒插着尖锐锋利的石片,增加了攻击者的攀登难度。
塔内守军多达一百二十人。除了重型弩炮的操作人员,其余的全部都是弓箭手。塔内储备着足够的粮食和水,可以维持很长时间。
以前去磐石城的时候,鹿庆西对这种大型塔楼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个非常努力的学生,再加上天浩已经走在前面,因此他坚定不移的认为这种塔楼是战争利器,尤其在防御方面更是坚不可摧。
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幻想。
大口径火炮释放出可怕的动能,呼啸而至的炮弹准确命中塔身中部,轰然炸开,激起无数砂砾和碎石。塔楼表面露出一个个墙洞,露出扭曲的钢筋,远远传来伤者声嘶力竭的惨叫。
火炮瞄得很准,看似坚固的塔楼在这种远远超过承受极限的轰击下摇摇欲坠,接二连三的炮射彻底摧毁了它的基础。在无数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被寄予希望的塔楼从中部开始弯折,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也撕裂,从高空缓缓倾斜,重重坠落,在血肉和尖叫声中激起无数灰尘。
“天啊,那种会喷火的金属管子究竟是什么?”
“那是火炮,是南方白人的武器。我在锁龙关的时候见过。”
“我们守不住了,他们会用大炮轰开城门,把城里所有的人变成奴隶。”
在极度的疯狂与震惊中,鹿庆西下达了进攻令。
他很清楚,死守没有活路。鹿族只剩下一座主城,散落在周边的小型村寨无法成为族群延续的主体。如果逃往红月城,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那意味着失去雄鹿城从去年存蓄至今的所有粮食。在无法解决的饥饿问题面前,不战自乱。
五万名强壮的鹿族步兵从敞开的大门走出,在城外列阵。
他们是鹿庆西手上最精锐的部队。每一个士兵都经过严格挑选,都是经历过与虎族人之战的老兵。他们战技娴熟,经验丰富,伙食也远远超过普通城卫军,确保每两天能吃上一顿肉。
鹿庆西倾其所有,给这支寄予厚望的军队配备了坚固铠甲和精良武器。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对着这场战争,鹿庆西早有觉悟。
他知道天浩不会放过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所欠缺的只是时间,还有机会。
现在,他一切都有了。
……
在城外列阵的鹿族步兵没能如预期的那样发起进攻。
冷兵器时代最大的战争特色就是阵型,尤其是步兵。鹿族人的做法中规中矩————重盾手排在最前面,后列是三排次第渐进的长枪手,以及精悍的刀盾兵。当他们向前移动的时候,一万名弓箭手在各级军官指挥下缓步跟随,以抛射的方式为前面的战友打开通道,缩减对手战力。
鹿庆西手上的骑兵不多,只有不到两千人。在这种双方投入兵力总计超过十万以上的战场上,很难形成具有决定意义的攻击力量。何况他们还要被分开,负责步兵方阵两翼的安全。
厚重的步兵阵列排列起来相当麻烦,鹿族士兵远不如牛族那么精锐。再加上从城内走到城外需要大量时间,等到士兵们在军官催促下手忙脚乱进入各自位置,等待进一步号令的时候,巨大的灾难已经注定了不可避免。
炮弹撕裂着空气,发出令人恐惧的刺耳尖啸,在人群最密集的位置落下,爆发出毁天灭地般的强大能量。
按照云凯的命令,扫清了雄鹿城外围的塔楼,炮兵部队直接前出到距离城墙很近的位置。前面有多达数万名禁军战士结成防线,整个战场,包括雄鹿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区域,都被纳入火炮射程之内。
鹿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善战的族群。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倚仗是因为拥有纺织技术。无论狮族、虎族,还是牛族,单纯从实力对比就能看出鹿族绝对不是其中任何一族的对手。得益于历代鹿王的精明,得益于祖先早早修建了断角城和红月城,借助地利,从南北两个方向挡住外敌,占据着广袤肥沃的区域。
随着无数炮弹落下,黑色与红色很快成为了战场主导。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烈的血腥混合进来,比起前者它仿佛如有实质,漫天飞洒的碎肉血水成为了最佳注解。惨叫、咒骂、哭泣、哀求……人类发出的声音被一次次爆炸狠狠碾压下去,泪水成为最廉价最毫无意义的东西。此时此刻,没人去想什么荣誉和族群的未来,他们脑子里只有一年————逃跑,一定要活着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依靠棉花和“一机多锭”的秘密,鹿族在诸多族群之间成功周旋,生活得很是滋润。出于对各方面力量的平衡考虑,狮族、虎族、牛族等实力强大的族群首领对此给予默许。在这样的情况下,鹿族甚至享有某些不成文的特权,尤其是在锁龙关军用物资供应及军队更替方面,只要鹿族拿出超过定额的布料,就能相应缩减派驻那里的士兵。
他们对火炮的理解,远远弱于其它部族。
即便是英勇善战的鹿族统领,仍然无法想象上百门大炮同时开火是什么概念。五万名精锐的鹿族老兵就此灰飞烟灭。他们没被全部炸死,却再不可能保持完整严密的队形。聚在一起就是最好的靶子,一发炮弹落下整个人都被炸飞。战场上遍地黑色,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弹坑。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炸断的胳膊、不知道主人是谁的腿脚、挂在碎石表面的眼球、缠绕的泥土表面的肠子、脱离胸腔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粉红色的肺,以及死状不同,浑身焦黑,在滚烫温度中散发出熟肉气味的无数尸体。
踌躇满志的云凯拔出指挥刀,锋利刀尖直指远处的高大城墙:“停止炮击,进攻!”
虽然在磐石城接受过系统的新军事化训练,但云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战斗竟然如此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困难。
步枪以无可辩驳的强势碾压了冷兵器。这场战斗,与其说是牛族灭亡鹿族的最后一战,不如说是天浩挟带着古老的文明力量对鹿族进行了降维打击,双方没有丝毫可比性。
数万名禁军开始向前移动。
定装子弹的全面普及使射击速度成倍提高。刻有膛线的步枪无论精度还是射程均超过原始火枪。距离、射速、命中率三者合一,在最新颁布的军事教典上,明确规定了不需要,甚至必须杜绝在战场上以传统的密集阵形突击前进。步兵得分散开来,在确保火炮压制的前提下,以散兵线的方式稳妥推进。
远处的城墙不断射出箭矢,更有大型弩炮进行反击。它们很难对散开的牛族步兵构成威胁,偶尔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射中,完全是因为运气问题。
从一个混合着黑泥与血水的弹坑旁边经过,云凯看到一个失去双腿和手,只剩下大半个身体的牛族军官在烂肉和内脏之间苟延残喘。
他已经不行了,随时可能接受神灵的感召,离开这个世界。
虽然失去了左手,肩膀以下至手肘的部分却还完整。云凯留意了一下对方左臂上的烙印,发现他是一位千人首。
云凯将握在手中的步枪枪口放低,对准这个男人的额头。
他是敌人,也是一名战士。他应该死得有尊严,而且尽量没有痛苦。
毫无反抗之力的鹿族军官视线已经模糊,他勉强能看清粗大的枪口,努力挤出一丝意义莫名的笑,发出濒死前的呻吟:“……你们……赢了。”
云凯点点头,对这种说法表示赞同,随后扣动了扳机。
就在子弹脱膛而出,爆发出火焰与轰鸣的同时,雄鹿城正北面的城墙顶端,竖起了一面醒目的白旗。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
随后,城内城外,陆续传来意义不同的呼喊。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咒骂,还有人满面懵懂,只是跟随身边的人发出声音,实际上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云凯是众多咒骂者之一。
他用拇指拉开挂在腰间的子弹包,拿出一发定装子弹塞进枪膛,举枪朝着城墙上那面遥远的白旗瞄了足足半分钟,最终还是放下枪,极其无奈,恼怒地叹了口气。
身为统领,尤其是得到摄政王殿下信任的禁军统领,证明自己价值与存在的最佳方式,就是在战场上获得军功。
这一仗没有任何困难,云凯早已将雄鹿城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
千算万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城内那些该死的软蛋们,竟然举起白旗,主动投降。
盯着城墙上那面刺眼的白旗,云凯狠狠冲着地上啐了口浓痰,发出恶毒到极点的诅咒。
“老子以后要用白布做内裤,还要缝上一个该死的鹿头!”
……
天浩在一群侍卫和近臣的簇拥下,缓步走进雄鹿城王宫大殿。
鹿庆西端坐在王座上。
他身边没有第二个人。
“都给我站在那儿别动。”鹿庆西抬起右手,指着正准备越过天浩扑向自己有所动作的几名牛族侍卫。他同时扬起左手,加重语气,释放出强烈的警告意味:“如果你们不想让这座城市化为灰烬,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
他手里拿着一个十多厘米长的圆筒,看起来似乎是金属材质,也可能是兽皮制成。
侍卫们强行止住冲势,硬生生强迫着自己定在原地。
距离不算远,人们看清了鹿庆西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
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地壳运动,在漫长的岁月里,大陆北方一直没有发现天然硫磺。但这并不意味着北方蛮族对火药的理解和运用处于空白状态。凭借锁龙关天险,各部蛮族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火药。虽然因为数量问题无法大规模直接运用于军事,人们却另辟蹊径,开发出具有特殊意义的烟火信号。
没错,鹿庆西此刻拿在手中的就是一个信号发射器。按照文明时代的说法,其实是原理等同于手持“连珠弹”或“二踢脚”之类的烟花。
天浩注意到,王座正上方的屋顶天窗敞开着,虽然从这个位置看不到太阳,却可以看到蔚蓝色的天空。
他分开人群,越过前面全副武装的侍卫,平静地注视着满面紧张,握着信号筒那条胳膊还在微微颤抖的鹿庆西,淡淡地问:“既然选择投降,为什么还要这样?”
在这个距离,以天浩全面强化过的身体和瞬间爆发速度,完全可以夺下鹿庆西手中的发射筒。其实这东西很原始,必须打开火折才能将其点燃。
天浩有稳赢的把握,但他不打算这样做。
他想听听鹿庆西最后的话。
毕竟……我们是朋友。
“让他们出去,我只想单独跟你谈谈。”鹿庆西显得有些紧张,他示威性地再次举高手中的信号筒:“我的人都在外面,在城里。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们就会点燃城里的仓库。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
天浩微笑着缓缓点头,随口吩咐满面警惕的侍卫:“你们先下去吧!”
上位者的命令不容抗拒,何况他还是拥有整个牛族最高权威的摄政王。
很快,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天浩和鹿庆西两个人。
“我期待这一刻很久了……”脸色苍白的鹿族之王喃喃着,他将持有信号筒的左手放在膝盖上,脸上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在无奈中感慨:“世上与其说存在着幸福与不幸,不如说是只存在着两者的对比。就像我和你。”
天浩看似随意地偏过头,迅速扫视四周。之前侍卫们在场的时候他就这样做过,现在不过是再次确认大殿里没有暗藏杀手,没有潜在的危险。
第三百八十节 最后的要求
“你看起来像个哲学家,而不是一位部族之王。”天浩发出轻声的讥讽。
“哲学”这个陌生词语让鹿庆西感到迷惑,但这不是他此刻关注的重点。沉默了几秒钟,他忽然五指松开,任由握在手中的信号筒沿着膝盖滚落,掉在地上。
“这东西是假的,其实我没有安排等待信号点燃仓库的人。”鹿庆西脸上一片坦然,他在疲惫中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失落:“我知道你早就看穿了,只是出于其它原因,你让他们离开。”
“你是鹿族之王,理应享受王者的尊严,还有最后的权力。”天浩没有否认。
鹿庆西张开嘴,感觉一片苦涩,口腔和舌头之间黏黏的很不舒服。这一刻,他再也没有思维束缚:“知道吗,我一直很嫉妒你。”
天浩站在原处微微点头:“你一直在利用我。”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鹿庆西削瘦的脸上泛起一片青色,那是血管在光线映衬下的显示:“我们都在相互利用,你成功了,我失败了。”
天浩宁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没有所谓的双赢,只有唯一的胜利者。”
“你想说我用错了方法?”鹿庆西深黑色的双眼仿佛能把天浩的大脑看穿:“我出卖了自己的兄长,杀死了我的父亲,勾结外人干掉了自己的王……啧啧啧啧,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就连邪恶之神也自愧不如。地狱里肯定会专门给我留出一个位置,说不定我能成为众魔之王。”
这番话说的很精彩,鹿庆西对自己所作所为有着清晰深刻的认识。天浩不由得抬手用力鼓掌,冲着他翘起了大拇指。
“你会杀了我。”这句话用的是陈述语气。
天浩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在赞同中陈述事实:“鹿族之王的人头是最佳祭祀品。你的脑袋会做成骨碗,永远供奉在牛族先辈列王的灵前。”
鹿庆西从天浩这里得到确认,他自嘲地笑笑:“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怪不得南方那些白皮的家伙认为我们粗鲁又野蛮。”
天浩略过了他的感慨,问题直截了当:“为什么要投降?这不是你的一贯作风。”
鹿庆西是个极端自私的家伙。这一点,从首次接触的时候,天浩就有了清晰的认识。
必须一战拿下雄鹿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天浩调用了大批人员维持后勤供应。毕竟这是鹿族的最后一座主城。以鹿庆西的性格,极有可能像输红了眼睛的赌徒赌上一切。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输了就意味着死亡,必须顽抗到底。
城头上那面随风飘扬的白旗简直令人出乎意料。如果不是再三确定其中无诈意,天浩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城纳降。
“……我累了。”鹿庆西缓缓地说着。他伸手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代表王权的权杖,轻轻抚摸:“我杀了太多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死。我……我毕竟是鹿族之王,我也想死后能有一个好名声。雄鹿城是个死地,没有援军,也没人会来帮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可如果不打一仗,没有走到绝路上,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极其复杂且难以言喻的思维在天浩脑海中闪现,清晰有深刻。看着端坐在王座上,手持权杖的鹿庆西,天浩自走进大殿以来一直神情凝重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讶:“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都到了这个时候,欺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鹿庆西侧身靠在王座扶手上,抬手撑住额头,仿佛那个位置很重,在疲惫中发出沙哑的自嘲:“从小到大,我一直很聪明。所有人,包括父王,都说我比两位兄长聪明得多。我比他们更早学会计数,十岁的时候我就能精确计算出一个三千人规模的寨子全年需要多少口粮。不瞒你说,我看不起那些在父王面前唯唯诺诺的大臣,包括那些胳膊上烙着图案,从未打过胜仗却自以为是的统领们,他们都是一群不要脸的白痴,只会骑在老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不会种地,不会收获,甚至到了关键时候连屁都不会放一个的废物。”
“我不甘心啊……鹿族白白掌握着整个大陆上最高效的纺织技术,却连族人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父王老了,昏聩又自大。鹿王陛下也一样,傲慢又短视。我很清楚我大哥的性格,他不是一个有开拓精神的人,最多只是继承父王已往的做法,墨守成规。可这样下去不行,平民的数量一直在增长,得让他们吃饱肚子,让他们给族群创造更大更多的财富。”
天浩撇了撇嘴,发出冷淡的轻笑:“这不是你最初的想法,是我告诉了你这些概念。”
“你是我的老师。”鹿庆西用庄重的目光注视着他,语气严肃:“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就算我到了地狱,跪在死神面前祈求宽恕,你仍是我的老师。我感激你教给我的一切,是你让我看到从未想象过的未来。我知道你在利用我,单就教导而言,你的确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老师。”
天浩略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承蒙夸奖。”
“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为了祈求得到你的原谅。”鹿庆西的声音很轻,其中夹杂着一丝明显的不甘,以及落寞:“其实去年红月城战役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了。你有船队,还有威力巨大的火炮。我不知道你究竟从哪里找到了硫磺,你从此改变了北方大陆的历史。不要说是鹿族,就算虎族和狮族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天浩抬起头,望向鹿庆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你之前就有这样的见识……如果你当时就选择投降,我不会杀你,还能保证你下半辈子过得很幸福。”
鹿庆西摇摇头,脸上浮起无比坚决的神情:“那不可能。鹿族从来只有战死的大王,没有主动求降哀求活命的废物。我承认不是你的对手,我失败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我身上的罪孽,但这种自赎行为仅限于我,并不包括整个族群。”
天浩愣住了。
对于这个时代和绝大部分的事,他一直保持着因为时间产生的优越感,以及潜在的碾压意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句话用在鹿庆西身上再合适不过。他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伙同对手干掉了兄长,毒杀亲父,密谋暗害整个鹿族王室……不夸张地说,当鹿王权杖握在他手里的时候,早已鲜血淋漓,永远不可能洗清。
从鹿庆西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发音标准,非常清晰。
忽然,他离开王座,站起来,双膝弯曲,重重跪倒在天浩面前。
“所有的罪孽都归于我一个人。求求你,放过雄鹿城里的百姓吧!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我之所以选择投降,是因为我手持权杖,是身后这张王座的主人。可他们……是无辜的。”
这些话让天浩心生叹服。如果不是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他根本不会相信一个作恶多端,毫无信义可言的恶棍竟然在最后时刻有所觉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善良。
当然,也可能这与善良无关。正如鹿庆西自己说的,他只是想要以此赎罪,在掌控地狱的死神面前得到解脱。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所作所为替天浩解决了很多麻烦。
警惕和敌意瞬间消失了大半。看着跪在面前的鹿庆西,天浩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多余,因为鹿庆西根本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天浩话音未落,他以极其迅猛的动作从后腰上拔出匕首,当着天浩的面,将锋利的刀刃狠狠插向自己的腹部。
天浩再次怔住了。
他知道鹿庆西一心求死,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刚烈……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感慨,很多年了,从初次见面到后来的接触,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鹿庆西为了得到权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愿意将灵魂拿出来与魔鬼做交易。可现在,他竟然也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看着满面愕然的天浩,正承受着内脏被搅烂剧痛的鹿庆西咬紧牙关,惨白且布满冷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此时此刻他很满足,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我一直很嫉妒你。你能看穿人心,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可是现在……哈哈哈哈,神灵在上,你肯定没想到我会自杀。”
天浩深深吸了口气,在沉闷与冷肃中缓缓点头:“你说的对,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胆小鬼。”
鹿庆西感觉死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近自己,吸入肺部的空气怎么也不够用,导致他不得不一边加快呼吸节奏,一边艰难地说:“证明自己……太难了……我……我做梦都想成为勇士,我不是一个废物……如果……给我时间,我会……我会……”
天浩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叹道:“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你将成为鹿族历史上最伟大的王。”
这句普通平常的话,对鹿庆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魔力。
他眼角流出泪水,划过因为失血导致惨白的面颊,沿着翕张的嘴唇流进口腔,在舌尖表面渗开咸味和苦涩。
眼前一片迷蒙。
鹿庆西看到一个个满面怒容的人————父王、兄长、先王,死于猎场阴谋的各位族长……他们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都是自己的敌人。
紧接着,他看到了另外一群人————每一张面孔都很陌生,虽然有些看似认识,却叫不上名字。他们是鹿庆西此前在雄鹿城巡游时见过的平民百姓。数量很多,密密麻麻,他们大多数面带微笑,对自己保持尊敬,甚至还能看到有些人面露感激。
得到众人的爱戴,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
鹿庆西双手死死捂住正在流血的伤口,拼着最后的力气,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期待,望向站在面前的天浩:“求你……答应我……最后……请求……”
天浩缓缓点头:“说吧!”
“……让他们……吃饱……过上……好日子……我……永远……谢……谢谢……”
音量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彻底消失,无法听清。
他死了。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充满期待,有快乐的成分,更多的还是解脱。
天浩久久注视着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
对于权力和责任,他忽然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
即便是鹿庆西这种十恶不赦的混蛋,在他心底最深处仍然存在着美好与善良。只是所占比例太少了,几乎可以不计。
用“醒悟”这个词来描述他的最后时刻似乎不太恰当。天浩觉得,这个世界上也许真有神灵,是它们驱散了憎恨与邪恶,在人生最后几秒钟让鹿庆西释放出善意,以及更多美好的东西。
转过身,朝着大门敞开的殿外走去。
面对急匆匆赶过来的禁军统领云凯,天浩以稳定严肃的语气下达命令:“鹿王已经死了,鹿族全部并入牛族。从今往后,再没有鹿族这个部落。善待那些投降的鹿族人,他们使我们的兄弟,不是敌人。”
云凯心领神会,他朝着殿内看了一眼,低声问:“殿下,鹿王……该怎么处理?”
“老规矩,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制成骨碗。”天浩无意对抗整个北方蛮族恒守多年的传统,他只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量做出修改:“至于尸身……火化,以族长之礼厚葬。”
按照原始又野蛮的规矩,像鹿庆西这种身份尊贵之人的尸体必须分给贵族。很多贵族家里都有那么几块来自部族之王的肉干。肉块用特殊材料和药物炮制,深黑色,又干又硬,没有任何食用价值,也不是古董,却是彰显贵族身份和权威的重要象征物。
第三百八一节 螭族
雄鹿城陷落的消息传到了红月城。
这座要塞是鹿族南拒虎族的最坚固屏障。鹿庆西在拉拢人心方面很有一套,红月城守将是他破格提拔的亲信。面对率领大军抵达城外列阵的云凯,红月城守将下令全军戒备,严阵以待。然而云凯随后派人送来的信使他彻底崩溃。
其实看到城外出现这支牛族军队的时候,守将就明白雄鹿城凶多吉少。信的内容是劝降,末尾有天浩的亲笔签名,并加盖了鹿王特有的签章。那是来自于鹿庆西手上的戒指,谁也无法作伪。
两小时后,红月城北门大开,鹿族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列队而出,向牛族投降。
红月城守将是唯一的例外,他选择自杀,以这种悲壮的方式向鹿庆西表明忠诚。
几天后,雄鹿城广场。
工作组照例进驻城市,在家家户户宣传摄政王制订的最新政策。在规定的时间,人们走出家门,在广场及其周边区域聚集,望着遥远高台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倾听捆绑在广场四周,以扩音效果传达过来的种种信息。
“从今往后,大家都是牛族人。”
“本王向神灵发誓,你们将得到充足的食物。而且不仅仅是吃饱那么简单,你们将得到更多的肉,更多的油脂,怀孕和哺乳期的女人还能得到糖和奶酪。”
这些话令人振奋,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对此说三道四。
从白鹿城方向源源不断有粮队进入雄鹿城。牛车和马车上装着一种大块的食物,见多识广的人说那是马铃薯,可即便是常年与狮族做交易的鹿族商人,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马铃薯。至少超过狮族同类物种三至四倍,更令人眼红心热的是,这些马铃薯没有像狮族人那样切片或磨成干粉熟制,它们有表皮,有芽坑,一看就是不久前刚从土里挖出来。
每家每户都分到一定数量的马铃薯。
这只是摄政王承诺过的一部分礼物。
接下来,是磐石城特有的混合面饼子,那种掺杂了大量鱼粉和骨粉,含有粗糙麸质的干硬食物。
因为路途遥远,咸鱼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桶装的腌制鲸脂补足。
雄鹿城的居民被迅速组织起来,没有因为鹿庆西的死浪费时间。火化尸体外加下葬,前后不过三天时间,数十万人挤在街道两边为其送葬,整个雄鹿城哭声一片……必须承认,这家伙生前是个恶棍,却是个把屠刀对准贵族,把仁慈给予民众的优秀上位者。能带着这份哀荣前往另外一个世界,鹿庆西此生无憾。
关键问题仍是修路,尤其是往北连接白鹿城,向南通往红月城的两条公路,必须在天浩规定的时间内初具规模。他为此打开了雄鹿城粮仓,从磐石城调来大量的盐和油脂。平民对幸福的理解很简单,他们不会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只要吃饱穿暖,有一份维持家庭甚至稍有余盈的工作,就已经足够。
禁军和后续抵达的牛族新设军团接管了红月城。现在的鹿族内部非常“干净”,鹿庆西此前为了巩固统治,把稍有实力的贵族杀得干干净净,这给天浩留下了足够的便利,直接推行新的统治计划。
雄鹿城与白鹿城之间有着广袤平原,这里水流充沛,是最好的天然粮仓。当然,就综合条件与土壤肥力来看,无法与北方的湖区相提并论。却胜在地势平缓,且鹿族人开发时间长,有一系列灌溉设施,耕种方便。
今年的春耕时间早已过去,天浩下令拆除两城之间平原地区的各种军事设施,只保留哨塔。播种马铃薯的时间虽有些晚,却还来得及。随着周边区域所有农田重新启用,切块发芽的马铃薯种一一埋入土中,刚经历过战火的人们脸上也绽开微笑,期待着几个月后的秋天早日来临。
……
螭族领地,首都,巨蛇城北面,青鳞寨。
螭王申毅看着端坐在对面的天浩,不由得暗自摇头,面露苦笑。
螭族是个小型部落,虽说带有“部族”的名号,总人口却不到八万。
巨蛇城是一座真正的城市,但无论规模和繁华程度,远不如大型部落的首都。五万七千多居民,这还是去年统计的数字。
从雄鹿城被牛族攻占消息传来的那天,螭王申毅就明白,那位新晋的牛族摄政王绝不会放过螭族。接下来,整个族群将面对血与火的命运。
历史上的螭族非常强大,鼎盛时期人口超过百万。他们以蛇为图腾,认为这种生物没有脚和翅膀却可以在树上灵活游走,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遗憾的是,祖先的荣光没能延续,随着一次次战争,螭族变得支离破碎,人口和领地也大幅度缩减。现在,依盘陀江而建的巨蛇城是整个族群最后的城市,周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寨。从螭王申毅到下面的大臣、头领,都在苟延残喘,夹在鹿族和虎族中间(更多的还是鹿族)苟延残喘。
天浩穿着一件深黑色的无袖短上衣,两边胳膊上全是膨胀结实的肌肉。他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对面:“本王此前派出使者,命令螭族投降,你为什么不接受?”
区区几万人的巨蛇城,天浩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族群统一战争进行到现在,局势逐渐趋于明朗化。牛族、狮族、虎族三族鼎力的态势已经结束,随着天浩这个摄政王扫除内部障碍晋升上位,牛族对北方领地进行着全面开发。硫磺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对外宣传一致声称“从北方火山地区找到硫磺”。这样的说法不由得外人不信,也可以最大限度确保济州岛的秘密。
雄鹿城近在咫尺,申毅在城中也安插了间谍。他了解到牛族摄政王为了安抚鹿族民心所做的种种努力,尤其是大规模增加民众的粮食配额。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他绝望。
除了狮族,其余的蛮族部落都在挨饿。可是现在,牛族竟然拿出如此之多的食物供应雄鹿城,只为了修通北上和南下两条道路。
这意味着接下来将对虎族用兵,极有可能导致狮族和虎族双方联合,共同对付牛族。
其它部落是什么状况,这在申毅看来毫无意义。他是个年轻的王,今年只有二十四岁。说起“即位”这件事,其实挺突然的。父王虽然年迈,却没什么大病。去年牛族内乱,父王还积极联络鹿庆西,想要两族联合趁乱向牛族发起进攻。结果天浩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局势,又在今年春耕之后,朝着鹿族发起全面进攻。
雄鹿城陷落的消息传来,父王被吓得从王座上跌落,伤重不治,一命呜呼。
申毅其实不怎么喜欢父亲,更不赞同父亲制定的某些规则。
小部族有小部族的存在方式,最好明哲保身,而不是不自量力掺合到两大部落之间的战争。
面对天浩充满威严与力量的质问,申毅只得低下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恭敬与谦卑回答:“回禀殿下,您的进军速度实在太快了。我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出信使,还是慢了一步。”
他谦卑得甚至不敢在天浩面前自称“本王”。
这是事实。
刚即位四天的申毅从未想过要与牛族正面对抗。那样做跟鸡蛋碰石头没什么区别。
投降不丢脸,尤其是身为掌控数万人命运的王,必须在延续家族和更多人生命的两难选择下,做出最艰难的决定。
申毅很佩服鹿庆西,尽管之前他对这个年轻的鹿族之王没什么好印象。贵族与平民最大的区别在于能穿透事物表面看到本质。虽然申毅没有去过狼群肆虐的北山猎场,没有亲眼目睹那里的惨状,却并不妨碍他通过一件件事情自行脑补出鹿庆西的上位计划……当然,一切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就是这样一个狡诈、卑鄙、无耻、卖族求荣的家伙,竟然在最后时刻选择投降,以自杀身死为代价,保住了雄鹿城。
他以鲜血和死亡赢得了申毅的少许敬意。
同样的行为适用与鹿族,却不适用于螭族。
申毅很清楚,就算自己绞尽脑汁拼尽全力,最多能聚集起三万人。而且无论装备还是综合战斗力,远不如那些配备火枪和均质钢铠甲,武装到牙齿的牛族战士。
无条件投降,这是自己身为螭王唯一的选择。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尽管申毅第一时间派出使者请降,还是慢了一步。行进中的牛族军队越过边界,对青鳞寨发起攻击,他们杀死了寨子头领那个,掳走青壮和女人,将这里夷为平地。
“我们……没有马,只能依靠步行,所以……速度太慢了。”申毅满面羞愧,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天浩的脸。
这回答的确出乎天浩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螭族不是自己的对手,也希望螭王在大军压境之下做出明智的选择。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螭王已经派出使者请降,没有在规定时间给予恢复的原因却是因为缺少马匹。
光靠两只脚跑步,当然没有骑马的速度快。
天浩不禁一阵哑然。
沉默了几秒钟,他放缓语气,淡淡地问:“你们螭族怎么穷到这个地步?连几匹马都没有?”
虎族对外出售战马是最近的时候,以前对外交易的马匹均为雌性。虽说价格昂贵,但作为一个人口多达数万的部落,多多少少总得有几匹马备用才对。
申毅摇着头继续苦笑:“螭族从很早的时候就没有钱了。我们没有黄金,也没有银子。鹿族在江边给我们划出一块地,螭族就靠着那个勉强存活。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想要壮大只能向鹿族宣战。这种事情只能想想,螭族几万人,鹿族全盛时期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万。我早就建议阿爹归附鹿族,可是反对的人太多了,那时候我只是王子,现在……也一样。”
天浩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良久,缓缓点头道:“你很特别。”
年轻的螭王叹了口气:“我一直认为应该认清目前的环境和地位。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我贪生怕死也好,说我卖族求荣也罢,我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确保我和我家族成员的安全,确保螭族平民的生命安全,以及他们在投降归附后能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温和的微笑在天浩脸上绽开:“你为什么认为螭族归附牛族能比现在过得更好?”
“我有眼睛,也有耳朵。”申毅神情坦然:“鹿庆西死后,您在鹿族的种种举措都表明您不是一个暴君。我知道修路的好处,我对鹿族人目前的粮食配额感到惊讶。他们没有挨饿,甚至还有大量的油脂。光是这一点,不要说鹿庆西,就连之前的诸位鹿王,真正是拍马也赶不上。”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王。”申毅抬手挠了挠头,他说得很真诚:“我没想过要成为什么统治者,我的兴趣是搞研究。鸟为什么会飞?鱼为什么会游?还有那些奇怪的梦境……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研究?”天浩试探着问:“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按照你刚才所说,恐怕得为其付出一生。”
“这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申毅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很多年前我已经开始,我研究稻米,改良过的种子亩产量能增加三十多公斤。其实我也有自己的追求,跟殿下您一样,都是为了族人们吃饱。”
天浩整整看了他两分钟。
一位醉心于科学研究的王子。
不,他现在的身份是螭族之王。
“我接纳你的投降,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天浩站起来,满意地笑道:“我替我的将士和即将并入牛族的螭族百姓谢谢你。你的理智选择使他们当中一些人避免了死亡。作为回报,你和你的家人能保持姓氏和贵族身份。本王承诺:只要你活着,并保持目前的态度,他们就是安全的。”
第三百八二节 守将
一周后,天浩在雄鹿城向牛族全领发布命令————从即日起,牛族抛弃以往的图腾,改名为“龙族”。
这道命令在牛族内部并未引起太大反应,主要原因是工作队。早在两年前,就以雷角城和磐石城为核心,逐步在当时的雷牛部各城寨推广“龙图腾”概念。那是一幅古老的图画,有豕族的鼻、鹿族的角、螭族的身体、牛族的臂膀、狮族的鬃毛、虎族的爪子、鹰族的翅膀……画面上的神物名字叫做“龙”。尽管从未有人在现实中见过,但他们对龙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悉。
很多人曾在梦境中见过龙。黑角城的皇家档案馆里保存着好几块关于龙的泥模板。这些无法解释的神秘使野蛮人对龙产生了敬畏,加上工作人员的详细解说,他们纷纷恍然大悟。
“原来龙是所有部落加起来的综合体,是真正的神物。”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图腾。再没有什么牛族,也没有虎族和狮族,只有唯一的龙族。”
“摄政王雄才大略,他得到了神龙认可,他能带领我们走向强大。”
如果不是各地收集的数据表明百姓对“龙”的接纳与承认达到峰值,远远超出传统的牛图腾,天浩无论如何也不会下这道命令。
思维概念的转换必须潜移默化,强行命令只会引发反弹和抵触。更重要的是,天浩以充足的物资确保了后勤供应,整个牛族没有因为缺粮引发各种社会矛盾。再加上对鹿族和螭族两场具有决定意义的重大胜利,现在整个牛族内部对年轻的摄政王全是赞誉,就连凶牛部的牛凌啸也不得不承认:天浩的所作所为的确超乎想象,获得了从上到下压倒性的支持。
在其它族群看来,这道命令无异于宣战布告。
暂且不论“龙”这种该死的生物是否存在,光是牛族……哦,现在应该管他们叫龙族,打出来的这面旗帜就对其它部落充满了敌意。
豕族被灭了,所以旗帜上的龙有了豕族鼻孔。
鹿族也完蛋了,那条龙得到了鹿角。
螭族主动投降,于是龙得到了身体。
再加上牛族的臂膀……见鬼,事情开始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那条龙正在凑齐它目前缺失的部分。
虎族的爪子、狮族的鬃毛、鹰族的翅膀,这是龙图腾上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龙族到底想干什么?
要开战吗?
……
红月城南面,虎族领地,虎牢关。
站在城墙上,看着夜幕降下,整个世界逐渐从光明中脱离,渐渐隐入深黑色,虎泽生的心也仿佛朝着深渊缓缓坠入,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以及想要极力摆脱现实的挣扎。
(关于“虎”这个姓,很多地方念“猫”mao)
去年红月城战役结束后,虎牢关的守将就换成了虎泽生。
打了败仗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在前方统帅战死的情况下,只能另外寻找新的责任人。很不巧,钢潍城的城主也死了,总不能沿着后勤物资运送路线,把追责目标落在后方城市的某个城主身上。就这样,多方博弈和讨论过后,虎牢关的守将因“贻误战机,支援不力”的罪名被查处撤职,由虎泽生接替。
五十六岁的虎泽生已经老了。他是一名万人首统领。严格来说,他的战功只能算是普通,之所以能当上统领则是因为稳重。年轻时候赶上虎族与狮族大战,虎泽生因为小心谨慎,没有像其它部队那样勇往直前。正因为如此,歪打误撞没有落入狮族的圈套惨遭伏击。那一战,他的部队几乎没有伤亡,保持编制完整,防线后缩,成为了有能力守卫边界的唯一一支机动部队。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和强项。虎泽生对别人蔑称“缩头统领”的说法不屑一顾。他认为必须首先确保军队实力,然后才能谈及进攻。何况虎牢关目前的态势与往年不同,牛族人灭掉了鹿族,占据了红月城。
至于“龙族”这个名字,虎泽生从未承认过。尼玛牛族就是牛族,哪怕你把尾巴翘到天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插在对面红月城塔楼顶端的军旗上绣着一只怪物,光是看看扭曲盘绕的蛇身,就让人觉得丑陋不堪,想要呕吐。
虎泽生有种预感,牛族人很快就发动进攻。那位年轻的摄政王足智多谋,从红月城进攻虎牢关是两族征战的必经之路。
包括虎泽生在内,守卫关隘的所有虎族将士都没有太大的把握。他们已经知道牛族人找到了硫磺,造出火枪和火炮。年轻人不知道厉害,去过锁龙关的人就很清楚那是何等可怕的武器。哪怕再坚硬的岩石也挡不住炮弹;与长年累月训练产生的弓箭手比较起来,一名火枪手最多三个月就能完成所有训练科目。更可怕的是火枪手可以批量生产,他们在战损补充方面拥有强大优势,反观自己这边,弓箭手死一个就少一个,而且关隘与后方城市之间距离太远,从快马发出求援文书到增援部队抵达,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一个月。
如果对面占据红月城的家伙仍是鹿族人,虎泽生根本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站在城墙高处,他将目光朝着东面移动,注视着已被夜幕笼罩的盘陀江。
水军是虎族的短板啊!
去年那一战,谁也没有想到牛族人竟然派出船队绕过虎牢关,攻占了钢潍城,将储备在那里大量物资付之一炬。
这种做法非常恶劣,导致虎牢关的补给连续彻底断绝。如果不是后方城市陆陆续续小规模运送了部分给养,虎牢关上早就变得人心惶惶,说不定还会因饥饿导致兵变。
虎泽生真是非常理解自己那位被撤职的前任。别说是他了,换上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难以维持。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对手的作战方式根本不符合逻辑。
所幸,虎王陛下痛定思痛,花大力气在短时间内打造了一支船队,定时在盘陀江上游弋,随时警惕来自北方上游的敌人。
副官站在虎泽生后面。作为亲信,他很清楚这位老统领的想法。于是笑了笑,上前一步,劝慰道:“大人,虎牢关连续历经多次大战一直固若金汤,龙族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要依托地形,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虎泽生缓缓转身,苍老的脸上神情冷肃。他冷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龙族人?”
副官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改口:“对不起,属下说错了,牛族人……应该是牛族人。”
虎泽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他很清楚,副官其实没有口误,而是牛族人的宣传实在太到位了。
所有族群合并,成为一条威猛强大的龙……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事?
这意味着北方大陆上再没有战争和动乱,彻底统一。
没人喜欢打仗,即便是在白人看来粗鄙不堪,没有历史,与“文明”两个字不沾边的北方巨人也一样。
就连虎泽生也不得不承认,第一次听到龙族宣传的时候,他也曾动摇过,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动摇时间很短,思绪重新回到现实的一刹那,虎泽生感觉又惊又怒,他为自己居然产生类似的念头感到屈辱,进而是对虎王陛下深深的忏悔。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该死的负面思维会出现在脑海深处,要知道牛族是自己的对手,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自己之所以能成为虎牢关的守将,固然是大人物们互相博弈的结果,另一个原因则是自己素来有“稳重”的名声。
以虎族的现状,短时间内不可能发起大规模战争。位于边境的虎牢关自然不会成为派遣军的前出基地,只会成为一道稳固的防线。
身为大将,站在比其他人更高的位置,虎泽生对虎族内部情况自然要清楚得多。
曾经严守了千百年秘密的战马,竟然变成了普通货物,频频出现在对外族的交易清单上。
这种事情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
平心而论,虎泽生并不反对这项交易。他知道去年的战争给虎族造成了巨大伤害,尤其是随着数量庞大的战马变成了牛族和鹿族的战利品,虎族在马匹方面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趁着两族战马数量不多,尚未形成规模,强向占领市场,通过对外族交易换取高额利润……这样的做法不能说是有错,可即便是虎泽生这种头脑清晰的统领,仍然在观念上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听说,大国师因为提出战马交易的计划,触怒陛下,被撤掉了。
这些话顶多只能欺哄下面的平民百姓。站在贵族的角度,虎泽生不难理解这是高层权力者明争暗斗的结果。出售战马不是一件小事,那相当于砸烂甚至彻底颠覆虎族祖先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可一百个这样的勇士通常只有一个能活到最后。死掉的那些人,不是傻逼就是牺牲品,尤其是后者,简直死得莫名其妙。死到临头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跑来,来到近处,在火把光线照耀下,终于看清这是一名普通士兵。他跑得上气不接下去,单膝跪倒在虎泽生面前,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统……统领……呼呼……呼……”
被人打断思绪的感觉很糟糕,虎泽生回过神来,偏偏跪在面前的士兵喘息紊乱,连话都说不清楚。他不由得生出一股深深的厌恶,右手下意识去抓佩刀握柄,侧着脸,避开火光,在黑暗阴影深处发出带有威胁和恐吓意味的低吼:“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名士兵带来的只是普通消息,虎泽生不介意砍下他的人头,当做今天晚上额外的娱乐活动,还可以约上几个关系不错的舒识高级军官,一起喝酒。
士兵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大口呼吸着,反手指向自己的来路,在惊恐和紧张中继续报告:“江面上有船,是……是从北边过来的。”
虎泽生的身体立刻僵住,他终于明白脑子里那股时隐时现的危险预感到底从何而来。砍下士兵头颅充作娱乐的想法瞬间抛之九霄云外,一股被恐惧支配的力量牢牢扎根于脑海深处。
“混蛋,我就知道牛族人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他骂骂咧咧。说是机会,其实连虎泽生自己也不明白所谓的“机会”是否存在。也许是指前任守将离开,也可能是自己成为虎牢关守将促使牛族人提前发动进攻,或者那位年轻摄政王的目标和胃口都很大,远远超出想象。
“全军戒备”这道紧急命令随着长鸣的号角声传遍整个虎牢关。虎泽生带着一干高级军官和卫队急匆匆赶往关隘东面,登上四十多米高的观察塔楼,看到了已经行至江心的船队。
的确是牛族人!每一艘船上都插着红色绣金旗帜,图案是综合了各部落特征的“龙”。只不过,目前还缺少虎爪、狮鬃和鹰翅。
他们根本没有隐藏行踪的想法。所有的船只灯火通明,桅杆上挂着灯笼,船头正前方甚至有人手持安装着特殊照明装置的射灯。那是用镜子加灯笼的做法。因为技术限制,镜面反射光线亮度只能算是一般,却足够照亮附近的江面。
不知道为什么,虎泽生猛然觉得不寒而栗,所有愤怒、恨意、感慨和不安的想法顷刻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们要登陆了……该死的,他们竟然选择这个时候登陆?”
现在是夜里九点多。连日阴雨,厚厚的云层遮挡了天空,看不到星星,就连月亮也无法露头。光线的唯一来源就是火。虎牢关是边境关隘而并非具有生产能力的城市,这里的所有物资必须从后方运来,包括富含油脂的大块松明,也就是制作火把的原料。
第三百八三节 战船
(关于龙图腾,早期的龙有翅膀,如黄帝战蚩尤时期的应龙。本文以应龙为对照。)
火把是极为重要的军用物资,无论虎泽生还是他的前任,都要精打细算,从不乱用。
无论南方白人还是北方蛮族,都对黑夜有种本能的避让心理。尤其是夜战,能避免尽量避免。如果实在要打,双方都会不约而同选择开阔地带。
出现在江面上的船已经多达数十艘。船上亮着灯,远远就能看见船身侧面厚重的舱板徐徐开启,露出一个个黑色的方形深洞。
包括虎泽生在内,没人见过类似的场景。虎族是奔跑在陆地的种族,他们对河流与湖泊很陌生。当然这里指的不是游泳,而是制造并操控船只形成战斗力,达到控制周边流域的结果。
去年红月城一战,虎泽生开始对内河作战有了全新的心得体会。鉴于那支驻扎在白鹿城牛族船队的威胁,他建议在重建钢潍城的同时,盘陀江沿岸各城加强水域巡逻,沿江设置重型弩炮,用以应对牛族船队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命令所有步兵整队,点起火把,以江边的鹿砦和工事为基础,挡住这些该死的牛族杂种。”
“塔楼上的那些家伙究竟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发射弩炮?”
“让骑兵做好准备,只要牛族人的步兵上岸,立刻发起进攻,把他们给我撵进水里喂鱼!”
虎泽生不是一个庸才,没有头脑的白痴统领绝不会成为虎牢关守将。
整个防御计划出自他的手,平时与军官和下级统领们多次开会商讨,经过实地考察,反复论证之后才付诸实施。绵密的方向也虎牢关为界,向南延伸出一公里左右。虎泽生很清楚,虎牢关正面固若金汤,只有傻瓜才会想要从这个方向发起进攻。那样做,除了白白给守军送人头,没有半点好处。
虎牢关后方是守军的短板之一。如果是从前,根本不需要考虑。然而牛族船队的出现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虎泽生不得不花费大量物资在关隘后面修建工事,同时请求虎王给自己派来更多的骑兵以增强整体战斗力。牛族人的悍勇天下皆知,有了航船的帮助,他们可以沿着盘陀江而下,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被动防守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在虎泽生看来,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骑兵。马匹奔跑速度比船速快,按照一人双马的配置,在重建钢潍城的前提下,每个骑兵只要配备三天的粮草,就能对越界的牛族船队形成沿岸监控,进而配合下游虎族城市守军,将其歼灭。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空想。
红月城战役带来的教训是如此惨痛,上至虎王陛下,下至普通统领,人人都在痛定思痛,新造船队计划得到了一致通过。虽然在技术层面上远不如牛族那么先进,却能满足内河水上战斗的基本要求。
虎族内河战舰体量与牛族类似,配备了重型弩炮与登船钩。主要战斗方式仍是传统的接舷跳帮战。为此,虎王下令训练了一批武装水手,专门对付牛族水兵。
对于刚从船上下来登岸的步兵,高速冲击的骑兵简直就是天敌。
那种场面光是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虎牢关守军的效率极高,不等虎泽生的命令下达完毕,沿岸设置的塔楼上就纷纷射出弩箭,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笔直撞向正在江面上放缓速度的牛族大船。
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人们仍能听见从江心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
塔楼上,一名经验丰富的虎族老兵扛起重达数公斤的巨型弩箭,用力放入弩炮滑槽,他指着江面上那些亮着灯火的牛族航船暴跳如雷:“这些该死的混蛋,他们竟然在船身表面蒙了一层铁甲。我用脑袋打赌,那玩意儿的厚度至少超过五厘米!”
在船身表面安装铁甲并不新奇,这样做的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得到坚固防御力的同时,速度也随之下降。这意味着给敌船更多的机会,容易靠近,进而接舷肉搏。
不知道为什么,虎泽生一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看到两艘大船驶入浅水区,没有盲目深入密布暗礁的区域导致搁浅,就这样在危险线外停泊,放下铁锚。
这一幕,让包括虎泽生在内的所有虎族统领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想干什么?”
“难道牛族人要从那个位置下人,让他们的士兵游到岸上?”
“等等,快看,你说对了,他们真是没打算靠岸,从水里发动进攻。”
在更远的位置,几艘大船开始陆续放下小艇。这是一种体型更大的船,每一艘都用缆绳捆绑着,缓缓释放出十几艘划艇。小艇的容纳量不高,每船也就二十来人。
看到这一幕,虎泽生紧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缓,高吊着的心脏也缓缓落回原处。他甚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发出轻蔑的冷笑。
“我一直以为牛族人很聪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去年我们之所以打输了红月城战役,是因为不熟悉他们的战术风格。我承认,从江面上发起登陆作战的确是个好主意。但也要看具体怎么用。如果防守的一方提前有了准备,就像现在这样……呵呵,牛族人注定了要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我要给他们留下永远也难以忘记的深刻印象。”
以小艇输送士兵的做法非常愚蠢。非但无法在短时间内形成规模,还会在登陆过程中受到弓箭压制。重型弩炮无法射穿厚重的船身钢甲,却足以对付没有防护的小艇。
最后,是虎泽生手里的第三重杀手锏。集结完毕的骑兵位于阵地后方,在成建制的大规模骑兵冲击下,仅配备基础武装的轻步兵根本不是对手,何况他们在此之前还饱受弓箭和弩炮的蹂躏,除了等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虎泽生觉得小腹内部传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迫切想要释放。只有紧张和快乐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由此可以看出对面的牛族指挥官是个蠢货,连这些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白白拿着士兵的人头往前面送。
“轰!”
江面上传来巨大的轰鸣,接二连三,递次间隔稳定有序。虎泽生看见那些停泊在浅水区边缘的大船侧舷发出火光,继而传来高速飞行物划破空气,刺耳无比的啸音。
临岸建造的工事被炸开,强大的气流将驻守士兵卷起,在爆炸中撕成碎片,带血的手臂和腿脚抛飞至远处,原地只剩下被烟火熏黑的穴形弹坑,以及各种燃烧的物件。
蒸汽机仍有部分技术问题尚未解决,天浩将内河装甲舰的制造计划暂时搁置,仍然采用传统的风帆式炮舰。与文明时期大航海时代的区别在于,常规口径后装炮代替了前装炮。虽是一百零五毫米口径,每艘船单舷侧面火炮就多达三十门。三艘炮舰在江面上一字摆开,火炮总数多达九十门。
在长度大约一公里的地段上,这种程度的火力投射堪称密集。
虎族没有防御炮火的概念,他们对远程火力的理解仅限于弓箭和弩炮。这不是他们的错,大陆北方在过去的上千年时间里一直没有发现硫磺,导致蛮族长期处于冷兵器时代。对于大海,蛮族祖先有着难以形容的畏惧,进而演变成强烈的排斥感。
高大的塔楼被炸得粉碎,弓箭手们惨叫着从高处摔落,被散落在地面上的断木和锐利岩石破片撕裂身体,当场横死。
暴齿站在旗舰的舰桥上,凝神注视着一片混乱的江岸。
新式后装炮的威力非常惊人,两轮射击过后,整个江岸已经看不到任何防御工事。十几座塔楼在火焰中倒塌,临时修造的墙壁变成了瓦砾堆。用不着考虑黑夜对进攻部队的影响,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维持它们存在的能量来源有尸体、破布和木料,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焦糊的肉香。
“传令,延伸射击,小船上的部队可以登陆了。”
两道命令同时下达。传令兵迅速记录在纸上,转身飞跑至甲板上的桅杆下面,他把写有命令的纸折叠起来,交给守在桅杆底部的一名十人首军官。那人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转过身,拿起一个挂在桅杆侧面的木夹,将其固定,然后用力扯了一下栓在木夹上的长绳,立刻得到反应,站在桅杆中上部瞭望台上的水手连忙将绳索和木夹一起拉了上去。
写在纸上的命令简单明了。站在瞭望台上的水手收回装有灯笼的长杆,在其底部加挂了一个用蓝色薄布罩住的灯笼,然后将挂有一红一蓝两只灯笼的长杆探出,按照北、东、南的方向轨迹在空中连续划着三角。
这是专门用于夜间传递的信号。
停滞了大约两分钟,前方炮舰的火炮完成了弹药再次装填。在军官的号令下,炮手们熟练地调高炮口,重新设定标尺,这种时候不考虑精准度,只要以延伸射击的模式控制江岸,为登陆步兵夺得时间,营造出足够的安全空间就行。
威胁最大的塔楼已经干掉,第一批登陆的龙族步兵踏着没足的江水,快步跑过潮湿绵软的沙滩,冲进尚有余火燃烧的破碎工事。
局势在极短的时间内逆转,沿江设置的绵密防线被火炮砸得稀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虎泽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那是火炮……他们,他们哪儿来的火炮?”
“你看下面那些牛族人,个个手里都拿着枪。”
牛族人有火炮不是什么秘密。去年红月城一战,被抓获的鹿族战俘或多或少透露了一些,尤其是北方重镇断角城的陷落,早就在鹿族人当中传开。只是因为鹿庆西当时与天浩之间存在契约,双方勉强算是盟友,他严令不准扩散消息,这才没有引起虎族的注意。
但不管怎么样,上至虎王耀先,下至虎族普通军官,都陷入了先入为主的思维误区。他们一直认为火炮这种东西距离自己很远,热兵器的种种优点完全可以被冷兵器与悍勇的士兵所克服……直到现在,多达近百门火炮一起射击,无论声势还是破坏力,彻底颠覆了他们以往的概念。
“骑兵在哪儿?快冲过去,把那些该死的牛族杂种撵下去。”
“命令所有步兵大队集结,向江边进攻。”
“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守住。这里是虎牢关,一旦被牛族人占领就后患无穷。”
随着牛泽生下达一道道新命令,驻扎在关隘西面开阔地带的骑兵和步兵开始向东推进。他们数量庞大,多达好几万人。
虎泽生匆匆走下城墙,他在侍从帮助下开始穿戴铠甲,脸色铁青。
“立刻派出信使,向后方求援。”他吩咐站在旁边的亲信,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牛族人来者不善,他们虽然兵力不多,武器却比我们先进。该死的……他们究竟从哪儿搞到的火药?”
亲信满面凝重,他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下三道同样内容的命令,分别折起,逐一交给在近旁等待的传令兵。后者迅速转身走出房门,外面传来逐渐跑远的脚步和马嘶声。
“大人,我们可能挡不住牛族人的进攻。他们的火力太猛,我们的防御工事对他们几乎没有效果。”亲信想了想,劝道:“大人您还是带着卫队撤吧,这里交给我。”
正把头盔戴上的虎泽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他看着神情坚毅的亲信,不由得感慨地笑了。
“小子,想当英雄你还嫩了点。我是这里的主将,这种话还轮不到你说。”
亲信摇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您是主将,经验丰富。虎牢关是要塞,您在与不在区别不大。牛族人不按常理出牌,他们的船队规模庞大,但登陆作战需要时间,我有信心带领队伍在这里将他们挡住。大人您现在就带着卫队去钢潍城预警,顺便在那里组织防御。”
虎泽生虽然性子暴躁,却并不愚蠢,历来稳重的他仔细思考片刻,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第三百八四节 陷落
虎牢关是要塞,无论换了是谁指挥,只能按照固定模式进行。无论主动进攻还是被动防守,早已形成一个个反复修正过的计划。从这个层面来看,哪怕是一个得到虎泽生授权的普通士兵负责指挥,与他本人亲自指挥,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虎泽生并不贪生怕死,但他的确认为向后方城市传递警讯,以及亲自前往钢潍城组织防御比留在这里重要得多。虎牢关与钢潍城两地相辅相成,尤其是从去年开始重建至今,重点防御方向就是盘陀江。虎牢关易守难攻,虽然牛族人依靠舰队绕至关隘背面,想要攻占此地仍不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如果在两军僵持之际,自己带领一支援军从钢潍城而来,无论对士气还是战斗进程的帮助,都能起到良好的效果。
当然,同样的时候也可以交给亲信去做。问题是他的身份和权力远不如自己,钢潍城的地方官很难绝对服从。高效率来源于强大的执行力,“虎牢关主将”与“主将副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虽然情况紧急,钢潍城方面不至于故意拖沓导致各项工作延误,可如果自己亲自在现场监督,执行效率必定可以增加好几倍。
这样做的前提,是虎牢关与钢潍城两地之间距离不远,快马加鞭只需要一天时间。
“你说的有道理。”牛泽生几乎是立刻做出决定:“这里就由你全权负责。我去钢潍城调取援兵。”
亲信单膝跪下,举起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虎泽生递过来的守将权杖。
来自江面上的炮火依然迅猛密集,威力巨大的炮弹接连不断在城墙侧面炸开。飞洒的碎石和泥土挡住了道路,骑兵不得不从更远的位置绕行,步兵依托关隘与残余工事死守,却发现这样做毫无效果,牛族步兵根本不与自己近身肉搏,他们即便是在黑夜里也瞄得很准,就这样稳步推进,一直打到虎牢关南城门下。
集结在东南方向的骑兵部队隐藏在草丛里,夜幕成为他们最好的隐蔽物。骑兵统领经验丰富,他牢记着半小时前虎泽生离开时的再三叮嘱————牛族人的火枪比不过你的马队。不要提前进攻,一定要注意时机。我们拿他们的战舰没办法,但他们的步兵只要上了岸,就是我们最好的目标,一个冲锋就能打垮。
谁也没有注意到虎牢关城墙上什么时候时候多了两盏灯笼。圆柱形的蒙布中间透出光亮,一前一后成串的结构与江面上牛族期间的信号指引区别不大。黑暗中无法看到究竟是什么人在握着长杆操控,只看到灯笼位置随着长杆转动发生改变,从重叠状态变得分开,正指向黑夜掩没的东南方。
三艘战舰从船队中驶出,横停在江面上,拉起侧舷甲板,露出双层排列的炮口。
以两只横向并排的灯笼作为方向标,这是文明时代的做法。二战期间,苏军在夜间进攻,有经验的指挥官在前出区域点起两堆篝火,如果两个火堆重叠形成一个点,就表明进攻方向没有问题。如果向后看出现了两个分离的火堆,指挥官就根据重合点与距离修正前进方向。
灯笼以同样的办法指引方向,两个灯笼之间的距离由观测员竖起拇指进行测量,以厘米为标尺对实际距离参照,进而计算出具体的炮火覆盖区域。
看着远处城墙上的灯笼,暴齿咧嘴一笑,发出狰狞快乐的低吼:“开炮!”
铺天盖地的轰鸣再次重演,数十发炮弹覆盖了整个骑兵队。第二轮射击与第一轮之间间隔很短,训练有素的炮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完成装填。
刺眼的火光撕裂了黑暗,从天而降的死亡毁灭了整支军队。人体残肢与马的碎肉断骨混合在一起,到处都是哭泣,马的嘶鸣甚至盖过了爆炸。不断有受惊的马朝着远处狂奔,却被阔及数十米的爆炸半径波及,不是当场活活炸死,就是被强烈的气浪推倒震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更多的牛族步兵登上了岸。
决定性的战斗发生在南城门————按照命令,一队虎族步兵打开城门,向侵略者主动发起进攻,却被严阵以待的牛族步兵以排枪射杀,当场横死。
城门就此被夺取。
此时此刻,距离牛泽生离开还不到两个小时。
站在城墙顶部,看着沿楼梯冲上来的牛族战士,亲信扔掉手中已经失去作用的灯笼,带着说不出的狂喜,猛然拔出佩刀,反手砍断背对自己站在前面的虎族卫兵头颅。
另一名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所震惊,直到牛族战士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用结实的绳索牢牢捆绑,终于反应过来。他瞪着发红的双眼,冲着亲信连声怒吼:“你……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在虎牢关待久了,亲信对这里的人很熟悉。他侧过身子,抬手抹掉对方喷吼在自己脸上的唾液,淡淡地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叛徒,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
“你什么意思?”被抓住的虎族卫兵又惊又怒。
“我是牛族人。”亲信随手扯了一下自己衣服的前襟,脸上露出满足且得意的笑:“如果你指的是这件衣服的主人,那么去年红月城战役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只是跟他长得比较像,当时认识他的人都死了,不是战死就是被杀。呵呵……有经验的老兵是一种财富,上面觉得我年轻有经验,所以大力提拔,还成为了大统领的副官……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虎族卫兵呆住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才是真相。他颓然地摔倒,被反绑的双手无法撑住地面重新站起,他自己也没有类似的想法。呆滞的眼睛看着地面,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大统领危险了,还有钢潍城……我们该怎么办……”
亲信走过去,蹲下,轻轻拍了一下对方肩膀,认真地说:“别那么灰心丧气,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什么牛族和虎族,只有一个完整的龙族。我不是叛徒,我是你的同胞兄弟。”
三言两语很难说动虎族卫兵,但他至少没有之前那么抵触。缓缓抬起头,看着蹲在面前的亲信,他张开嘴,深深叹了口气。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们真幸运,有一位英明的王。”
亲信笑了:“他以后也会是你的王。”
……
虎牢关比想象中陷落得更快。
这是一座北面险峻南面形成缓坡的关隘。
去年红月城战役结束后,虎族已经意识到来自盘陀江上的威胁,虎泽生也倾尽全力在关隘南面修造各种防御设施,但终究不是龙族的对手。燧发枪的威力比弓弩更大,安装在船上的火炮提供了全方位火力支援,再加上安插在虎泽生身边的间谍……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骑兵队被精准的炮火打散了,铺天盖地的炮弹让虎族人明白了什么叫做“末日降临”。三千多骑兵战死,大量马匹受惊跑散,驻扎在关隘西面的其它部队被延伸涉及的炮火弹幕阻断。等到舰队停止攻击,大批龙族步兵已经冲上城墙,占领制高点。他们用拖车装载轻型火炮架设在高处,开阔的射界覆盖了以虎牢关为核心的周边区域。
战俘数量不多,粗略计算只有两千余人。这里毕竟是虎族领地,黑夜变成了逃亡者的最佳掩护。暴齿没有下令追击,总共十二艘内河炮舰沿着盘陀江列阵,形成一道坚固绵密的水上防线。在这之后,多达数十艘运输船从白鹿城方向驶来,在红月城与虎牢关之间预先勘测过的位置修建临时码头。
这里有一处吃水很深的岸边悬崖,可以同时容纳六艘运输船。敞开的城门使虎牢关内外再无阻碍。龙族士兵按照计划,沿着已经占领的城墙和工事搜索,抓捕俘虏。两千名从白鹿城而来的工程人员从船上卸下砂灰水泥,以及大量的砖……至天明,临时码头已经显出雏形,卸货速度增加了两倍。
打扫战场的工作交给工程部队和红月城方向而来的鹿族人。主要是收拢伤者,以及死亡的战马。野蛮人没有浪费的习惯,马肉是不可多得的上等食物。他们用最简单的办法,将死马拖到江边清洗,切成大块,抹上盐,运至红月城腌制。
虎族在关隘上储备的物资严格来说不算多,能维持三万人一个月的正常消耗。可这是虎族人的算法。按照龙族目前的日常配给额度,最多只能供应两个星期。
看着顺序押往红月城的俘虏,暴齿下达了新的命令。
“第二陆战师团上船。我们走,去钢潍城。”
天浩不再使用战团编制,仿照文明时代的做法,将各个战团扩编为师团。
红月城与虎牢关已经连成一体。增援部队正从那里迅速赶来。工程人员加上临时守军,总人数约为一万。接下来的首要攻击目标,就是距离虎牢关不远的钢潍城。
……
虎族领地,钢潍城。
北面的城门敞开,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从北方涌来。他们争先恐后越过临时警戒线,仿佛正被野兽追赶,偏偏手无寸铁,只能加快速度拼命奔跑才能活命。
这显然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笑话。钢潍城是虎族北部距离边境最近的城市,再过去就是虎牢关。正常情况下,这两个地方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平民。钢潍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相当于虎牢关的后勤仓库。因此从很多年前城市刚开始建设的时候,城中居民就属于准军事化管理下的后备役人员。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当初被最高统治者刻在泥模板上,以法律形式延续的规则。
过于集中的单性别区域会变成火药桶。战争的特殊性决定了绝大部分战士都是男人。这两个符合社会意义的条件相辅相成,却让钢潍城历代城主都感到头疼。
糙汉子们实在太难管了。他们平时最喜欢的娱乐就是打架。明目繁多,各种花样令人惊叹。为了争夺食物、撒尿的时候谁排第一、谁的雄性象征物更粗更大更具有领导气质、对某件大家感兴趣的事情偏偏有着特殊见解、不同群体帮派之间的利益……很多问题军官无法插手,只能由下面的士兵自行解决。可以打,前提是不能动刀动枪,只要不闹出人命,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
最容易管理的单性别聚集区就是监狱,然而钢潍城不是监狱。
迫不得已,上位者们在这里引入了一些女人。
只有最穷困的女人才会来到这个地方,哪怕相貌最丑的那种也会成为众多男人追逐争抢的目标。从四百多年前的钢潍城主决定放开禁制,以购买和物资交换的方式,让一批女人来到这座城市定居的时候,虎族祖先制订的法律就变成了一堆垃圾,无人过问。
满面铁青的虎泽生站在北部城墙顶端,看着正从北方大路上源源不断逃过来的这些士兵,死死攥在一起的拳头表明他处于随时可能爆发的边缘。
虎牢关陷落了?
妈的,老子刚离开没多久,号称“固若金汤”的防线就彻底崩溃?
虎泽生感觉上天与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他很清楚,之所以在战况激烈的时候离开,是因为阵地与指挥方面不会有太大问题。驻守在关上的虎族战士都是老兵,自己麾下的统领和军官们都是百里挑一,排名仅次于虎王陛下身边的禁军。如果不是考虑到战争长期化和物资供应方面的短板,虎泽生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只有女人才会像胆小的兔子那样惊慌失措。
看看城墙里外,还有正从北方大路上出现的这些人,他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大部分人没有武器,铠甲就更不用说。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在身上,简直就是一群难民。
第三百八五节 最后的信念
今天中午过后,混乱就开始了。
成百上千的溃兵出现在钢潍城外。他们嚷嚷着“前面已经败了”之类的话,叫喊着要求进城。虎泽生最初没有理会。无论任何一次大规模战斗都有逃兵,他们会编造各种合乎逻辑的借口,表明从战场上逃跑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正常情况下,虎泽生会下令把这些胆小鬼抓起来,要么关禁闭,要么干脆砍掉脑袋,把人头装进木笼子里示众。
虎牢关与钢潍城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去年被牛族人用大火将整个城市付之一炬,经过几个月重建,总算是有了部分防御的基础。城内守军连同新迁过来的平民只有两万多人,其中还有一部分妇女。虎泽生无法判断这些溃兵的真假,无法在短时间内对他们的身份一一甄别,只能下令关闭城门,不准进入。
他派人站在城头上对外面喊话,让溃兵们绕过钢潍城,前往位于后方的铁颚城。
那里是虎族北方领地的第一重镇,是一座人口数量超过二十万的大型城市。
只有守住虎牢关和钢潍城,才能遏制龙族……应该是牛族人的攻势。虎泽生拒绝承认“龙族”的说法,顽固坚决的态度也引起聚在城外溃兵的不满。因为当时情况没这么糟,城外的溃兵数量不多,虎牢关方向也没有传来失败的消息,虎泽生考虑再三,送出去部分食物,派了一个由五名军官组成的小队,聚拢城外这些人,带领他们前往铁颚城。
这是最稳妥,最谨慎的做法。
军官们尽职尽责,他们带着已经领取食物的溃兵们离开,朝着铁颚城而去。
虎泽生继续站在城墙上,用充满焦灼和疑虑的眼睛注视北方。
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希望虎牢关守军获胜,把该死的牛族人撵回去。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热兵器的威力不言而喻,就连虎泽生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将也从未有过“炮舰”的概念。牛族人居然把火炮搬上船,在江面上形成能够灵活改变位置和方向的移动炮台。
另一方面,虎泽生向神灵祈祷,希望虎族不要在这次大战中输得太难看。伤亡惨重也就罢了,至少要确保虎牢关防线的控制权,绝对不能丢失。
与“打赢”相比,后一种想法更符合实际。
他最终还是失望了。
溃兵的数量越来越多,很快超过了两千。
正常情况下不会有这么多人。即便是两军相持,战况胶着也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临阵脱逃。
这意味着虎牢关之战已经败了,牛族人攻占了关隘。
几名逃回来的统领卫队成员带来了可怕的消息————副将大人(亲信)是叛徒,他出卖了所有人。
这让虎泽生觉得无法接受。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长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左臂上烙着百人首的印记。接管虎牢关大权后,虎泽生从中、下级军官当中大力选拔优秀人才。包括那名百人首在内,相当一部分军官有着实战经验,他们去年在红月城与鹿族人和牛族人打过仗。更难得的是,那个年轻人早年从行巫者那里学过一些文化知识,这成为了其他竞争者不具备的特殊能力,由此受到虎泽生重用,进而提拔为自己身边的副官,兼代理副将。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叛徒?
虎泽生不知道天浩麾下有一个神秘的情报部。平俊网罗了很多后备人员。红月城战役结束后,所有战死的虎族中、下级军官被挑选出来,按照死者相貌与俘虏对该人的相关描述,平俊精心挑选出四十多人进行身份变更。所有被替换的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没有家室,父母早亡,因为生活困苦被迫加入军队。
虎牢关是边境关隘,这个时代没有轮流值守的说法。军人一旦戍边,很大概率是永远留在那里,直至老死。
这批替换者接受过严格训练。他们懂得与身边的人进行交流,懂得如何用各种谎言编织故事。遇到认识的人打招呼立刻找借口避开,在最短的时间里旁敲侧击从其他人那里了解部分关于对方的情况,尽可能让后续谈话持续,最大限度麻痹对方。
从虎牢关方向逃过来的溃兵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五千人。
他们拒绝执行虎泽生的命令,强烈要求进入钢潍城休息。
“大统领,求求你放我们进城吧!龙族人的追兵就在后面,你让我们去铁颚城……那里太远了,我们实在走不动了。”
“要去也可以。让我们现在进城去吃点儿东西,顺便休息一下。”
“我们不是叛军,大家都是虎族的兄弟,你们为什么眼睁睁就这样看着却见死不救?龙族人就要来了,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我们。”
“让我进城,我有机密要面呈大统领……”
城外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越来越多。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僵持过程中,从虎牢关前线而来的溃兵数量急剧增加,很快超过上万。
虎泽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
假如不是因为过于考虑全面,昨天晚上我根本不会离开虎牢关。
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狠下心来对付这些溃兵,从第一批当中抓住几十个砍下脑袋,挂在城头上示众,就不会有现在这种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
溃兵带来了战败的消息,一旦他们进入钢潍城,势必在城内造成大面积恐慌。双方隔着一堵墙说话,没有面对面近距离接触,虎泽生还可以强制实施军管,维持城内秩序。如果放溃兵进城,此前的努力就彻底白费,钢潍城不战自乱。
有了“叛变”的亲信为例子,虎泽生现在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说是那些口口声声“我有机密报告”的家伙。所有人都是从虎牢关方向溃败下来,你能知道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牛族摄政王有三头六臂?还是他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男人,内里是个妹纸?
既然已经战败,就让溃兵们往铁颚城方向去吧!那里是后方重镇,统治者也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解决溃兵带来的各种麻烦。无论如何钢潍城都不能乱。虎泽生打定主意,他执意以城中现有的两万名士兵,三万多平民为基础,牢牢守住这座城市。
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布口袋从城头上扔下去。这是虎泽生给溃兵们准备的口粮。数量不多,肯定吃不饱,但只要节省一些,足够维持他们走到铁颚城。
卫兵们张弓搭箭,瞄准溃兵群里那几个叫嚷声最大的家伙,连续发射。距离太远没什么准头,没能把人射死,却表明了虎泽生的决心。他站在城头怒声咆哮:“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钢潍城不欢迎你们!”
他根本不敢收留这些溃兵————这显然是牛族人的伎俩。他们实力强大,不到一天时间就攻占了虎牢关,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以牛族军队的强横,再加上威力远超冷兵器的燧发枪,他们可以抓到大量俘虏。
可他们没有这样做。多达上万名溃兵就这样一路逃至钢潍城……用脚趾头想想就能明白,牛族人其实在变相驱赶这些溃兵,让他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代替“攻城”。虎泽生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牛族人的前锋肯定已经抵达钢潍城附近的某个隐蔽位置。他们一直在等待并寻找合适的机会,以最小的代价,最高的效率,一次性解决钢潍城。
想到这里,虎泽生就觉得头皮发麻,后背上全是冷汗。
城外的溃兵仍在叫嚷。
他怒从心起,一把抓住身边卫兵手中的长弓,从随身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瞄准距离最近,声音最大的那个人,将长弓拉到极致,手指猛然松开。
这一箭很准,锐利的钢制箭头带着刺耳呼啸钻进那人的右眼,在周围一片哗然声中溅起血花,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与身体本能反应重重向后倒去,当场横死。
“都给我滚!”狂怒中的虎泽生继续张弓搭箭,如疯了般朝着城外乱射,同时发出在旁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的咆哮:“不想死就给我滚!总之就是不准进来。不怕死的尽管过来试试,我会把你们当做靶子,全部射死!”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疯子,尤其是手里拿着武器的疯子。
溃兵们拖着粮袋跑了。城头上的守军一直朝着外面扔粮食,虎泽生没有下令攻击那些战战兢兢过来捡粮袋的人。他觉得很疲惫,有种说不出的困顿与麻木。
死者的确产生了应有的震慑效果。溃兵们将尸体拖走,在弓箭射程外剥去铠甲和衣服,用刀子和斧头开始分割。
虎泽生坐在一个补给箱上,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场面很熟悉,他自己也曾这样做过,而且不止一次。
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虎泽生下意识转身扭头望向身后与城下连接的楼梯,只见一名身穿皮质半身甲的年轻军官从那里跑上来,等不及来到近前,直接在五、六米外的位置单膝跪倒,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大人……江边……龙族人的船队……呼呼,他们打过来了!”
虎泽生感觉浑身上下猛然抽紧。
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同时也是最符合逻辑的消息。
“慌什么!”他努力维持着自己领军大将的威严,咬着牙,加上撑住箱子暗暗发力的手掌,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虎泽生强压着内心深处巨大的惊惧与震撼,脸上的表情严厉又狰狞:“什么龙族人,他们是牛族人。他们没什么可怕的,都跟我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该死的家伙。”
他抬脚刚迈出一步,就听见从城市东面传来密集的爆炸。那个方向腾起一股股黑烟,席卷着火红色烈焰。脚下大地也变得微微震颤,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在推搡城墙,动摇墙基。
“那是龙族人的船队。”前来报信的军官面无血色,他抬手指着正在燃烧的城市东部,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他们开炮了。”
周围的人纷纷呆住,聚集在虎泽生身边的数百名虎族战士纷纷望着那个方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集体陷入沉默。
虎泽生猛冲上前,左手一把抓住军官的衣领,连声怒吼:“我已经说了那是牛族人,不是什么龙族人。你一再违抗我的命令,难道想死吗?”
不等对方回答,虎泽生右手拔出佩刀,直接架在对方脖子上,用力反向划去,军官的喉管当场割断。他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的目光,双手死死捂住正在流血的脖子,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
“谣言惑众者,杀!”
虎泽生举起染血的刀,用疯狂的目光扫视四周:“我们是神虎的后代,我们的祖先凭借力量获得了这块土地。无论对方是谁,我们永远不会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出……诸位,跟着我一起杀吧!跟着我,不要远离!”
……
这场对比悬殊的战斗注定了没有丝毫悬念。
多达上百门火炮的密集轰击足以将任何反抗者化为齑粉。因为沿江而建,整个钢潍城都在炮火射程之内。登陆的龙族步兵占领了三座塔楼,他们举高临下,用旗语指引舰炮,对聚集在城内的虎族军队进行压制。炮击持续了近四十分钟,一切都结束了。
人们在南街靠墙的角落里找到了虎泽生。他被炸断了左腿,一块长约五厘米的弹片撕裂铠甲,深深扎入他的心脏。这个老人至死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手里握着刀,保持着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
登陆部队开始对钢潍城进行清理。按照天浩制定的计划,这里将被改造为半防御式后方基地。只要有内河舰队存在,钢潍城就不会惧怕来自虎族人的攻击。
这一战的俘虏比虎牢关多一些,超过三万人。
暴齿延续着之前在虎牢关的做法,他留下少量军队占领钢潍城并维持秩序。
第三百八六节 龙族使者
各种清理和整顿工作留给后面的人。白鹿城现在盘陀江流域最大的后勤基地,天浩在那里集中了二十万军队,三千多名宣传人员(工作组,包括政治委员)。庞大的内河船队沿江而下,在虎牢关、钢潍城与白鹿城之间不断往来。运回大批俘虏和贵重物资,然后运去大量移民,从根本上稳固对新占区域的统治。
“打下一个地方,就牢牢站住脚跟。”这是摄政王殿下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舰队补给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炮弹补充与损坏火炮的更换。有六门大炮因战斗过程中后座力撞击和炮管过热导致损毁,各舰通过运输船接受补给,水手和炮手也抓紧时间吃饭休息。随着夜幕徐徐降下,暴齿发布了新的命令。
“起锚,目标铁颚城!”
……
虎族领地,首都,血爪城。
通往王宫大殿的台阶多达上百级,两侧全是手持长枪和战斧的虎族禁军。虎牢关方面派出的信使日夜兼程,终于赶在昨天傍晚送达。虎族上下对此一片哗然。
立彬很年轻,他今年二十二岁,但还有三个月才过生日。他长相清秀,皮肤白净,却有着魁梧健壮的体魄,尤其是从无袖上衣两边外露的胳膊上,一块块肌肉隆起。尤其是左臂,更烙着清晰醒目的千人首印记。
这里的气氛很压抑,不仅是站在台阶通道两边的虎族卫兵,整个城市上空都笼罩着愤怒、震惊、恐惧、慌乱等多种情绪糅杂而成的浓密阴云。
身为龙族使者,立彬无视了来自两侧虎族卫兵足以杀人的凶狠目光,昂首阔步走进大殿。
今天不是正常的大朝会时间,虎耀先临时召集重臣,就是为了接见突然到来的龙族使者。
大殿内的气氛愈发沉闷,数十双抱有敌意的眼睛从不同方向看过来,集中在立彬身上,看着他径直走到王座下的台阶前,不慌不忙单膝下跪,完成北方蛮族部落之间标准的外交礼节。
无论环境还是气氛,没有对立彬造成影响。虎王耀先坐在王座上,用阴冷的目光盯着这个年轻人,抬手指着对方额头,恶狠狠地说:“两只脚一起跪下,向本王叩头!”
正常的外交礼节只是单膝下跪,这是部族大会上所有族长共同认可的法律。
立彬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神情自若:“启禀陛下,我是龙族人,不是您的子民。”
只有虎族人才会服从来自虎耀先的命令。
“这么说,你拒绝?”虎耀先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是的。”立彬再次挺直了胸脯。
虎耀先缓缓点头,在扭曲的狞笑中下令:“砍掉他的腿。既然你不愿意跪,本王就让你永远站不起来。”
立彬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他微微一笑:“这是您的权力。但我保证,您会为这道命令付出代价。伟大的摄政王会为我报仇的。不是一赔一,而是成百上千倍的报复,即便是死者的灵魂也会感到恐惧。”
虽是威胁,他却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在谈论关于天气和今天的午餐,而不是血淋淋的生死存亡。
一名身穿铠甲的虎族统领指着立彬怒声斥道:“大胆,你竟敢在尊贵的陛下面前大放阙词。难道你想死吗?”
一名站在右侧的辅政大臣也摇头皱眉,冷笑着讥讽:“牛族怎么会派你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担任使者?看来果然是牛王死后就族中无人啊!先是搞了僭越上位的摄政王,接着莫名其妙把牛族改成龙族……哼,都是些忘记祖宗的家伙,一群没用的废物。”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大殿上议论纷纷。
立彬神色不变,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睫毛偶尔微颤,额头两边还有少许渗出皮肤的汗液。
巫林一直注视着立彬。他在心中暗自摇摇头————果然还是个年轻人,虽然素质不错,也接受过应对类似突发情况的训练,却并不具备中年人的丰富阅历。
用力咳嗽了一声,巫林从人群里走出,与立彬并排站在一起,朝着王座上的虎耀先拱手行礼,认真地说:“启禀陛下,此人虽然无理,却毕竟是龙族派来的使者。就算要怎么处置,还是先听他把话说完。”
巫林已经不是虎族国师了。以他现在的身份,没有资格参与大朝会。然而事发突然,北方边境告急,虎牢关方向派出信使日夜兼程发会求援文书之后就再无消息。虎耀先之前召集群臣商议,大多数人都是主战派,认为应该立刻下达动员令,派出大军前往虎牢关,狠狠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龙族人。
平心而论,虎耀先也想打。可他毕竟是虎王,知道的事情比大臣们多,更有一些不容外泄的秘密。
去年红月城战败,外界只知道是牛族与鹿族联手,详细的战斗经过被虎耀先下令封锁,只有包括巫林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牛族派出船队,并且在之前对鹿族战争的进程中使用了火炮。
打是肯定要打,从来就没有被别人打上门来直接认输投降的道理。
关键在于对战争本身的理解和认识。
只要虎耀先愿意,随时可以调派上百万军队。这是北方蛮族最大的特点,亦兵亦农,就连强壮的女人也能征兆入伍上阵杀敌。
百万大军听起来很爽,很过瘾,然而由此产生的问题就是补给。他们每天光是消耗粮食就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更不要说各种乱七八糟的附属物资。衣服、鞋子、保持武器锋利必须涂抹的油、磨刀石、绳索和皮袋……所有这些缺一不可。如果真的下达总动员令,庞大的军队供应会把后勤官员活活逼疯。
如果打赢了,自然一切都好说。
可如果输了,虎族极有可能就此崩溃。
正因为如此,如何把战争控制在己方能接受的程度?具体派出多少军队较为适宜?虎族后勤实际承受极限又是多少……上述种种问题,虎王耀先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到答案。迫不得已,他只能下令召回巫林,参加此次接见龙族使者的大朝会。
虎耀先扫了一眼巫林,如果不是确定对方与龙族使者之间并无勾结,疑心很重的他恐怕会直接认为两人之间存在密谋。
巫林这番话算是一个台阶,虎耀先缓缓点头,他依然用森冷的眼睛注视立彬:“不准站起来,就这样跪着说。”
立彬没有争执,他打开斜挎在身上的皮包,取出一封加盖了火漆印的信,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王座侧,一名虎族卫兵走过来将信取走,转身呈到虎耀先面前。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除了族群之间正规模式的开头与结尾,天浩提出两项要求:第一,割让包括铁颚城在内整个北方的土地。第二,虎族向龙族赔偿一千吨黄金,五千吨白银。
这些贵重金属听起来很多,其实在虎族的正常储备范围内。基地电脑在大灾变后执行固定程序重造人类,源自基因的久远记忆在人们脑海深处留下关于黄金白银的重要信息。虽然这两种金属不能吃也不能穿,也不适合用来制造武器铠甲,尚未全面进入货币时代的野蛮人无法理解其价值。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寻找散落在各地的贵重金属,当做宝贝一样装进地窖,永远收藏。
南方白人很早就产生了金融意识。这在某种程度上因为粮食,尤其是马铃薯和玉米两种高产作物。足量的粮食供应使人口大幅度增长,进而产生了强大的物质需求。基因记忆的解锁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一个简单的契机,人们就恍然发现货币流通的正确性。
北方蛮族的文明进化速度缓慢,对货币的理解和使用尚出于蒙昧状态。狮王算是众多上位置当中学习能力最强的一个。他感受并理解了货币的意义,进而在全族范围内推行,并想通过个人影响力将货币制度推行到其它部落。
遗憾的是,不太成功。
千百年的长时间积累,各个部落对贵重金属的收集储存达到极其庞大的数字。以牛族为例,天浩成为摄政王之后,在王宫内库找到了八千多吨黄金,还有数量极其庞大的白银。这个时代没有以贵金属为基础的工业。长期以来,它们只能以“珍贵”的概念锁在库房深处。每一个野蛮人都知道黄金白银的珍贵,可具体为什么珍贵,谁也说不上来。
第一眼看到内库里堆积如山金砖银块的时候,天浩感觉有些恍惚,他不由得想起休眠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那还是国家首次发行面值一百的大额钞票,一个家境富裕的孩子拿着钞票去小卖部买糖。一个骗子路过,打起了孩子的主意。他拿出十张一角面额的钞票跟孩子换,说“我用十张换你的一张。”孩子鄙夷地看着他:“我这张上面有***,你的有吗?”
虎耀先缓缓放下手中的信纸,用凶狠的眼睛盯着立彬。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释放出堪比野兽的气势,仿佛正处于捕猎状态,随时可能用锋利的牙齿撕碎目标。
“你们竟敢提出这种要求?”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发出令人心悸的冷笑:“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虎族必须对龙族予以赔偿。”立彬很认真,他谨守着严肃的外交口吻:“你们派人杀害了我们的大国师,这就是摄政王殿下对虎族宣战的原因。”
此言一出,大殿里的气氛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你说什么?我们派人杀了牛族的国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简直是污蔑!这不可能!”
“笑话,牛族国师的死凭什么要我们负责?明明是你们自己内乱,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胡说八道!”
巫林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他没有参与评论,只是站在那里冷眼旁观。说句心里话,巫林对这位年轻的龙族使者同样报以轻视,虽未看过虎耀先手里那封信,却多少可以猜到部分内容。真正令他改变印象的还是刚才这番话。当然,不是对使者立彬,而是那位远在黑角城的摄政王。
牛族的内乱早已传开。尤其是去年,通过不同渠道,尤其是往来于各部落之间的商人口口相传,大陆北方早已传遍。无论复杂还是激烈程度,相当于文明时代的年度大片————两位王子相互仇杀,王女的阴谋,国师之死……人们对这些事情充满了好奇,因为涉及王室,也由此衍生出多个不同说法的版本。
上至虎王耀先,下至血爪城的普通民政官,没人把这些流言当回事。毕竟发生在外族,与虎族无关,就算流言故事里夹杂着“虎族与王女合谋,派出杀手干掉了牛族国师”之类的情节,也没人在意,更没有想过要对这种流言进行遏制。
巫林毕竟经验丰富,立彬简单的一句话,他悚然而惊,几乎是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毫无疑问,这些流言的源头就是牛族,也就是现在的龙族。
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让这些流言传遍各个部落。
正因为谁都把这些流言当做笑话,从未重视,也就谈不上官方层面的反制。
现在,报应来了。
想通其中关节的巫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垂着双手,用复杂的目光看着龙族使者。透过这个年轻的陌生人,他仿佛看到了那位年轻的摄政王。
暂且不说他以强势平定牛族内乱,在极短的时间内稳定族内局势。仅是传播流言,利用民众心理造成既成事实这件事,就能看出整个计划的高明之处。
龙族……这名字叫起来还是感觉有些拗口。他们从此有了发动战争的借口,还能派出使者冠冕堂皇向虎王提出赔偿。占据道义制高点的感觉就是这么爽,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错,无论做什么都代表着正义。
第三百八七节 赔偿条件
巫林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四个字————雄才大略。
虎王耀先用深黑色眼睛在众人吵嚷与指责声中盯着立彬。
虎牢关消息传来,他第一时间派出了七万人的增援部队。算算时间,这位龙族使者应该是与进攻部队同时出发。
也就是说,这一切早有预谋。
他抬起手,做个了向下按压的禁声动作。就这样注视着立彬,视线丝毫没有移动,冷冷地说:“本王派人杀了你们的国师?这是我听过最无聊的笑话。”
巫林在心中暗自叹息,继而冷笑————虎耀先果然没有见识,居然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而且对方只是区区一名使者。
彼此位置尊卑不同,决定了在同一个问题上看法和立场。暂且不论对错,就算要争论,也只能是虎王对龙族摄政王。你对使者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他能代替龙族摄政王做出决定?还是被你虎王陛下威严的气势所震慑,替远在黑角城的摄政王修改赔偿条款?
立彬的回答印证了巫林的想法:“我只是负责将这封信交给虎王陛下。这不是龙族与虎族之间的正式谈判,而是摄政王殿下对虎族提出的赔偿要求。”
一种被羞辱的感觉随即涌上虎耀先心头。
赔偿?
被区区一个使者用命令式口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赔偿”两个字。
我是王,是整个虎族至高无上的王啊!
虎耀先脸上浮起狰狞的表情,凶狠的杀意一览无遗。
他的反应很迅速,前后不过两秒钟,理智已经压倒了狂怒。
“这就是龙族摄政王所谓的宣战理由?”恢复过来的虎耀先冷笑着摇头,发出故作冷静的嘲笑:“一个僭越之人,狂妄自大到极点的家伙。他先是杀了两位王子,紧接着杀了王女,最后干掉了你们尊敬的大国师……啧啧啧啧!这才真正是耍手腕的行家,偏偏没人能拆穿他的阴谋。好事情都被他一个人占了,还把牛族改成什么莫名其妙的龙族……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牛族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种乱臣贼子都能得到承认,被拥戴为王,你们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立彬保持着单膝下跪的正常礼仪姿势,他对来自虎耀先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之前接受的外交训练有过类似场景应对————无论对方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毕竟双方的身份悬殊太大,争论毫无意义。
“这封信我收下了。”
虎耀先高高扬起拿在手中的信,他本想用力撕得粉碎,狠狠砸在立彬脸上,却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随手把信递给站在右侧的辅政大臣:“都看看吧,这就是龙族摄政王提出的要求。”
信纸很薄,不是传统的兽皮,在大臣和统领之间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虎耀先手里的时候,大殿内部气氛变得比之前越发凝重,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愤怒,带有敌意和杀意的目光纷纷集中到立彬身上。
“简直太狂妄了。”
“哼,什么摄政王,分明是个以下犯上的僭越者。”
“竟然要我们割让铁颚城,还要拿出如此之多的金银……开什么玩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这种要求。”
怒斥再次成为主流,占据了整个大殿。
信传给巫林的时候,他飞快浏览了一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冷淡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顺手递给站在身旁的一名统领。仿佛这东西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陌生又遥远。
他知道有很多人盯着自己————虎耀先安排的亲信,王室贵族的反对者,还有来自不同角落里的觊觎目光。
虎王此前已经下令,暂时解除巫林国师的职务。这道命令在虎耀先看来没什么错,能有效安抚在改革过程中利益严重受损的贵族。他很高兴看到反对巫林的人从暗处主动站出来,这样有助于对整个虎族的统治……总而言之,受伤受创的人只有巫林,虎族目前的整体形式看起来不错,蒸蒸日上。当然,如果没有龙族宣战这件事,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
巫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稍有举动,就有可能被对手当做把柄,死死抓住进行攻击。
信上的内容令他感到震惊。
割让铁颚城?
多达上千吨的金银?
后者也就罢了,巫林毕竟不是狮王,也没有文明时代敏锐的经济理念,但他对土地和人口尤其敏感。铁颚城是虎族北方第一重镇,居民超过二十万。一旦割让出去,就意味着彻底失去虎牢关天险,以及稳定的后勤供应基地。
任何稍有眼光的统治者都不会答应这个条件。这意味着北方门户大开,将战略主动权拱手让出。
短暂的惊讶过后,巫林的思绪沉缓下来,心中泛起淡淡的嘲笑,更多的还是对那位年轻摄政王的轻蔑。
本以为他是个颇有眼光的聪明人。现在看来,也是个没脑子的傻瓜,一个胃口大到恨不得直接吞下整个世界的狂妄白痴。
巫林担任虎族国师多年,对虎族领地每一处的优劣态势有着清晰深刻的了解。
在他看来,牛族灭掉鹿族,改称龙族,的确是一步好棋。
只要有不同的种族存在,战争就会延续。并吞与征服是常态,可真正使被征服的部落与征服者融为一体,心甘情愿服从号令,在短时间内成为共同族群的一部分,进而在人力、物资等方面产生新的贡献,这才是真正令人赞誉的高明政治手腕。
牛族出兵攻打豕族的时候,巫林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但他认为不值得为了夹在狮族、虎族、牛族、鹿族和鹰族之间的一个野蛮部落消耗力量。豕人的地位只是炮灰,他们是部落战场上的消耗品。丑陋的相貌使他们不讨人喜欢,超过普通人(野蛮人)两倍甚至更大的胃口简直就是粮食无底洞。豕人不擅长耕种,他们占据的土地也很贫瘠。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足够强壮,是所有部落都承认的优秀重步兵。
征服豕人带来的实际利益不大,除了能打仗,他们一无是处。反过来,征服者还要为这些家伙付出大批粮食。可即便是拥有土豆和玉米的狮族,对于豕人的态度同样冷漠。道理很简单,因为缺粮,豕人对各部落均处于中立。无论是谁,只要拿出足够的粮食就能雇佣他们。
豕族虽说是个小部落,却也有几十万人。想要全族雇佣,花费的粮食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想想他们在农耕方面低弱的能力,再想想养活这帮大肚皮战士的巨量消耗,任何有头脑的统治者都会犹豫,进而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巫林根本没有想到牛族竟然会对豕人下狠手。之前是削弱,接下来就是将整个豕族彻底吞并,在各部落之间流出一块贫瘠的空地。在惊愕之余,巫林也产生了看笑话的念头。他觉得牛族做了一笔亏本买卖,最迟第二年冬天,存粮就会被饥饿的豕人消耗一空。
然而想象中的情况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情,彻底颠覆了巫林对“治理族群”这四个字的理解。
那些豕人俘虏非但没有遭到虐待,他们甚至得到了高于正常配给额度的粮食。他们没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是扛着铁镐,背着藤筐上山采石,下洞挖矿。
泥炭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只是神灵特别偏爱牛族,目前探明的泥炭矿脉几乎都在牛族境内。其实这种东西在北方蛮族看来并不重要,它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普通木柴。正因为如此,当牛族商人用大车运输泥炭来到虎族城市经营售卖的时候,巫林对此并不在意。他是一个开明的国师,只要经营者诚实守信,遵守法律,老老实实交税,那就没有敌我之分。
“盛兴隆”商行出售的泥炭很特别,那是一个个扁圆柱体的团块,表面有很多孔洞。他们管这东西叫“蜂窝煤”,卖价很便宜,绝大部分虎族人都用得起。
用上几次泥炭,就会发现这东西作为燃料的优点的确远远超过木柴。耐烧、火力大,更重要的是用下来比木柴划算得多。
泥炭很快被虎族人接受,“盛兴隆”的分号也迅速遍布大大小小的虎族城市。
这些经商的牛族人很讲规矩,他们用售卖泥炭的利润大量购买马匹(母马)。这让巫林很放心,他随后从监视者那里得知,牛族人同样也在其它部落做着泥炭生意,尤其是狮族,泥炭换粮食是对双方有利的好买卖。一批批运往磐石城的玉米面、切碎晒干的土豆颗粒,以及粗面和糙米,养活了在山里挖矿采石的豕族人。
巫林忽然发现牛族正在执行一项极其高明的战略计划。尤其是从“泥炭”这种商品所处的位置来看,豕人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牛族没有因为数十万豕人的加入导致族群内部秩序崩溃,他们对豕人的合理运用和统治手段堪称绝妙。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巫林记住了“牛天浩”这个名字。
接下来,牛天浩的所作所为,让巫林有种眼花缭乱,思维跟不上事态进展的畏惧感。
他接连并吞的豕族和鹿族。没有使用军队,也没有爆发战争,直接逼服了螭族。
牛族改称龙族的做法是一大创举,尤其是那面对各部落公开的“龙旗”,上面绣着一只据说叫做“龙”的神物。它有着豕族的鼻子、鹿族的角、螭族的身体、牛族的臂膀……
以巫林的眼光,当然能看出这个被人为创造出来的神物并不完整。它缺少了一些重要的身体部件。无论龙还是龙旗本身都不重要,那位年轻的摄政王的确眼光朝前,他以全新的方式诠释了“征服”这个词。不难想象,此后被龙族征服的任何部落,都将有一部分图腾出现在龙旗上。
这意味着承认,意味着融合。
龙族不会放过虎族。只要听听使者立彬之前所说“虎族派杀手害死了我们的大国师”这句话就能明白,龙族人选择了一个绝好的借口,尤其是配合前段时间广泛传播的流言,他们早已在舆论和民情方面占据全面优势。
可是,聪慧高明的龙族摄政王,为什么会提出“虎族必须割让铁颚城”这种不切实际的赔偿条款?
无论虎耀先还是虎族的高等贵族,绝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至极的要求。他们宁愿选择战争,也不会割地求和。
在巫林看来,龙族目前的综合实力远远超过虎族。就算以大国师巫彭之死这件事做文章,最好,也是最恰当的赔偿要求就是人口。三万,顶多不超过五万。这样的条件符合虎耀先的心理预期,通过谈判获利的可能性很大。
去年红月城一战,虎族损失了很多精锐。尤其是龙族人在盘陀江上的战船优势,虎族短时间内无法超越。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偏偏龙族人不打算让虎族喘息,他们猛攻虎牢关,虽然前线具体战况尚不清楚,但可以想象那是一场艰难的苦战。
巫林对虎耀先已经失去了信心,但他毕竟是虎族人,考虑问题更多的还是站在自己人这边。他认为虎牢关不会轻易陷落。虎泽生是个稳重的统领,他早早派出信使,虎耀先也第一时间派出了五万名增援部队。就算龙族人拥有战舰,能沿着盘陀江而下,进攻虎牢关北面,或者直接进攻钢潍城,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打赢这一仗。
去年钢潍城被一把大火焚毁,重建的时候就直接将那里按照要塞的规格进行设置。前几个月巫林视察过,现在的钢潍城比以前更难打,各种防御器械齐全,真正是高墙深沟,固若金汤。
巫林不由得皱起眉头:为什么龙族摄政王会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赔偿要求?
突然,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殿外跑来,一直冲到距离王座五米多远的位置,连滚带爬跪在虎耀先面前。
那是一个身穿红色号衣的虎族信使。
第三百八八节 铁颚城
他身上遍布血污,轻便皮甲表面有好多出明显的破损,头发蓬乱,混合着汗水与污垢的脸上有好几道新鲜划痕。
“启禀……启禀陛下……前线告急。”他大口喘息着,因为长时间骑马导致极度疲劳,以至于解下背在身后装有告急文书竹筒的动作过于缓慢。他好不容易解开系绳,双手颤抖得连塞子都拔不开,还是站在侧面的护卫连忙上前帮助,这才打开信筒,取出一卷用蜜蜡封口的兽皮卷。
护卫呈上信,已经很紧张的虎耀先一目十行迅速看完,本就铁青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他感觉身体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软塌塌后靠在椅子上,松动的手指再也无法拿住兽皮卷,任由滑落。
全部都是坏消息。
虎牢关失守。
钢潍城失守。
前线统领虎泽生战死。
在兽皮卷末尾,是一行混合着干涸暗色血痕的黑色文字。
铁颚城失守。
……
从进攻到占领,铁颚城的战斗只持续了四个钟头。
钢潍城陷落的消息被全面封锁,随同暴齿舰队抵达的工作人员连同陆战部队迅速控制了局面。第一批投降的虎族人多达两千余名,接下来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虎泽生的尸体在乱军中被找到,暴齿狞笑着下令对其分尸。
砍下的人头用长枪挑着示众,主将战死对守军士气造成了严重影响,再加上来自舰队的密集炮火,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场面的虎族人被彻底惊呆,纷纷陷入恐惧。
战斗在短时间内结束,暴齿彻底控制了钢潍城。
虎泽生的双手被砍下,在书信上按下红色指印,并加盖了他随身携带,从尸体上搜出的统领印章。暴齿第一时间派人送出这封伪造的求救信,铁颚城统领收到后,立刻按照信上的要求派出多达四万人的增援部队,连夜驰援虎牢关。
援军出发后的第二天凌晨,暴齿舰队再次出现在江面上,对依水而建的铁颚城展开全面炮击。
守军被抽调一空,平俊的情报部在铁颚城中设有秘密据点,此前派出的信使小队与之取得联系,以事先偷偷运入城内的武器弹药进行武装,很快聚集起两百多人的特战部队。他们冲进统领府,以密集火力射杀了包括统领和城主在内的大部分高层人员。整个铁颚城失去控制,指挥系统崩溃,城内一片混乱。
“投降不杀”的口号响彻全城,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高杆上。后续登陆的龙族步兵接管了城内各个重要处点,他们站在塔楼顶端对全城进行监控,很快平定了局势。
暴齿下令在铁颚城现有的基础上扩大江边码头,强化物资和人员集散能力。
至第二天上午,五万名虎族人被迫登船,押往白鹿城。那里是内河船队运输的最后一站,下船后将集体前往更加遥远的新都。从此,他们将在潜移默化和工作组的思维转换下,成为彻头彻尾的龙族人。
作为交换,从白鹿城出发的两万名龙族移民抵达铁颚城,成为这里的新居民。
按照天浩制定的计划,这不是一次对等的人口置换。铁颚城原有的二十万人不用全部迁往大陆北方,但迁移人数不能低于十万(前后两批)。
战败的虎族人情绪低落,他们认为自己失去了一切,成为俘虏,进而沦为奴隶。然而从登船的时候,他们就发现来自北方的龙族人态度友好,没有想象中的打骂,尤其是分配口粮的时候非常公平,量也很足。
所有迁移的虎族人都是以“户”为单位,他们拖家带口。成年人可以得到两个厚厚的夹肉面饼,老人酌情甄减,小孩子视具体情况得到一个或半个。饼子很大,相当于成年人的两个巴掌。虽是昨天晚上提前做好,已经凉了,却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柔软。里面夹着厚厚的腌制鲸脂,表面撒上用鱼干研磨的咸味粉末,以及干燥的肉松和新鲜蔬菜。即便是再挑剔的人,面对这种食物也绝对没话说。
肉松是雷角城后勤部新开发的军粮。北方蛮族在制作腌肉和干肉方面经验丰富,以鱼、鹿和猪肉为原料,蒸煮后撕成细丝,用大量的油进行炒制,这样做出来的肉松味道鲜美,以瓷罐和铁罐分装,就能长期保存。
他们在白鹿城下船,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结队北上,前往新都。
迁移的虎族平民都是穷人,此前在铁颚城的时候就经过粗略筛选。他们基本上没有生活物资,家徒四壁,在迁移过程中很少有随身携带的财物。
工作队的宣传非常到位。
“从现在开始,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龙族人。”
“摄政王殿下从不抛弃任何子民。大伙儿加快速度,早一天赶到新都城,就能早一天开始新的生活。”
“用不着为了吃的和衣服担心,相关的东西到时候都会发给你们。”
“你说什么,有人说我们把你们押往新都是骗人的鬼话,是要把你们运到那边杀了吃肉?哈哈哈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如果要杀人的话,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你想想,你们现在每天配发的口粮都是些什么?有鱼有肉,而且管饱,你们以前在铁颚城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待遇吗?”
抵达磐石城的时候,所有怀疑的声音彻底消失。虎族移民得到了配发的衣服,他们对这座繁华整洁的城市感到惊奇,尤其是亲眼看到高大的城墙,坚固的塔楼,还有阔及周边广袤的农田,无论规模还是人口远远超过铁颚城,他们终于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和担忧,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期盼。
铁颚城开始了新一轮的土地改革。
随着半数以上的居民迁走,城内城外出现了大量空间。巫蓉是天浩任命的新城守,她随同暴齿的舰队同时抵达。随着城内局势得到控制,连续两批移民被强行迁走,来自天浩的计划也全面铺开。
首要任务仍是对贵族的抓捕,尤其是平时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那种。信息收集工作一直由平俊的情报部负责,根据这些情报,巫蓉下令将验明正身的城内贵族公开处刑,保守欺凌的平民可以申请担任刽子手。她在很大程度上收拢了民心,稳固了局势。
城内混乱的建筑格局肯定要随之改变,巫蓉下令所有空房收归城守府,进行第二次财产分配。依照缴获的铁颚城民政资料为基础,对城外的土地重新规划,按照现有平民的家户人口,分给他们更多的农田。
几天后,虎王耀先首批派出的五万名增援部队抵达铁颚城。率队统领惊讶的发现,铁颚城已经易主,而且这座本该属于虎族的城市丝毫没有混乱迹象,尤其是站在城头值守的一些卫兵,根本就是虎族人。
……
两周后,一个两百多人的使节团从血爪城而来,抵达设置在铁颚城外东南方向的虎族大营。
援军统领平阳在使节团里看到了前国师巫林的身影。他觉得很惊讶,只是当时碍于人多没有上前搭讪,直到夜深人静,这才带着几名贴身护卫,走进巫林的营帐。
“大国师。”平阳单膝跪在巫林面前,态度非常尊敬。他以前的国师卫队的副队长,因为作战得力积功升至统领,现在是首批增援部队的主将。
巫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把平阳从地上搀起:“其实你用不着遮掩,我已经不是国师了。”
平阳粗犷的脸上显出愤怒的表情:“您才是真正的虎族国师,谁也无法代替您的位置。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面见陛下,求他恢复您的国师身份。”
“事情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陛下只是暂时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这次加入使节团也是陛下的意思,毕竟我对各部落的情况比较熟悉,虽不是我带队,却可以帮衬着替他们把把关,参详一下。”
巫林没把话说死,也没有流露出对虎王的恨意。他历来小心谨慎,虽然平阳曾是自己的心腹,可谁能保证他不会改变想法,因为利益站在自己的对面?
此次随同出使的确是虎耀先的命令。使节团由虎耀宗负责,他是虎王耀先的族兄,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王室成员。连同之前送信的龙族使者立彬,双方共同前往白鹿城,进行对战争和赔偿等多个项目的谈判。
平阳是个纯粹的军人,他没把事情往深处想。站起来,两个人分别落座,平阳疑惑地看着巫林:“大国师,为什么要谈判?难道陛下不想打了吗?”
虎泽生此前派人前往血爪城送信,首批抵达铁颚城的增援部队就有五万人。此后又派来三万,合计八万,目前归于平阳统管。
这些是虎族的常备军,是真正的精锐。后备力量无论动员还是调遣都需要时间。虽说虎族实力强大,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派出上百万大军,但耗时漫长,至少需要好几个月。
巫林摇摇头:“陛下的想法难以揣摩,我只是服从命令。他让我谈我就谈,如果是下达进攻的命令,你也不能抗拒。”
巫林不可能对平阳说出自己的看法。
铁颚城陷落消息传来的当天,虎耀先沉默了很久,然后暴跳如雷。咆哮着要下达总动员令,与龙族全面决战。
这种话也就是当着辅政大臣和统领们说说而已。以巫林对虎耀先多年的接触和了解,他很清楚,虎王纯粹只是口头上发泄一些。
虎牢关一失,虎族彻底失去了对北方的战略主动权。打或不打,完全由龙族人说了算。
盘陀江水流充沛,江岸两边都是良田。自铁颚城往下,都是人口密集的繁华城市。这里是虎族最重要的产粮区,而且从这里开始,虎族和狮族的边境产生了变化,不再以盘陀江为界,东、西两岸都是虎族领地,东面方向三十多公里,就是狮族的边境要塞。
常年留守东面的二十万大军不可轻动,他们的任务是守护边境,提防对产粮区垂涎三尺的狮族人。
包括巫林在内,所有虎族高层根本没有想到虎牢关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陷落。
他们更没有想到钢潍城和铁颚城相继沦陷。尤其是后者,对虎耀先造成了致命打击。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统治方略产生了怀疑,也对龙族军队强大的战斗力产生了恐惧。
必须以谈判为借口拖延时间。当然,如果谈判进展顺利,能从谈判桌上得到一些战场上无法得到的东西,虎耀先并不介意结束两族纠纷。
是的,是纠纷,而不是战争。千万不要小看两个词之间的区别,其中含义绝不能同一而论。
“还是说说铁颚城吧,还有那些龙族人。”巫林把话题转向自己熟悉并可控制的层面:“你觉得现在的局势怎么样?这场仗……到底能不能打下去?”
“这个……”平阳有些犯难。其实他一直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考虑片刻,平阳抬起头,认真地说:“大国师,这段时间我抓了一些龙族军队的俘虏,我觉得您还是跟他们谈谈比较好。”
“俘虏?”巫林笑了,他点点头,对此充满了兴趣。
几分钟后,卫兵押着两个人走进营帐。
都是男性,一个是三十岁的中年人,一个很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他们身上穿着龙族人特有的黑色军服,衣袖和前襟被撕破了,脸上和胳膊带有少许擦伤。
他们双手被绳索反绑。中年人走在前面。帐篷中间点着一堆炭火,光线不是很亮。他被卫兵押着走上前来。巫林坐在正中,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中年男子从走进帐篷的时候就一直盯着巫林看个不停,直到很近的位置,他忽然停下脚步,努力睁大双眼,继而皱起眉头,脸上不断交替着惊喜、思考、恍然等多种表情。
最后,他猛然从卫兵手中挣开,向前跨出一大步,单膝跪在巫林面前。
第三百**节 龙族人是好人
“您……您是大国师?”中年男子语调急促,他的声音充满了惊喜,辨认过程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这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巫林抬手挡住正准备有所动作的卫兵,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中年男人,温和地笑道:“你认识我?”
“我是永浩啊!”中年男子两只膝盖跪在地上,尽管双手被反绑,他仍然拼尽全力对着巫林连磕了三个响头,等到直起身子的时候,脸上已是沾满了尘土。
“大国师,我是永浩。”他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八年前,盘陀江发大水,城外所有的田都被淹了。大伙儿没饭吃,要不是大国师您亲临铁颚城,命令城主开仓放粮,我早就已经饿死了。”
“……永浩……”注视着眼前这张皮肤粗糙的脸,巫林从脑海深处翻起一幅幅久远的记忆画面。
八年前的洪水他记忆犹新,当时盘陀江两岸变成一片汪洋。铁颚城因为地势高,加之护城河设计巧妙,起到了泄洪分流的作用,城内因此没有被淹。但当年粮食绝收已成定局,巫林好不容易说动虎王耀先从王室公仓拿出大批粮食分给各地灾民。可在执行过程中遭到各地贵族反对。他们以各种理由故意拖延甚至拒绝赈灾,趁机从灾民手中兼并土地,以极低的价格买卖人口,从中谋取丰厚的利益。
当时的铁颚城主一口气收纳了四千多灾民,将他们全部变成奴隶。巫林闻讯赶到铁颚城,以国师的权势强行要求对方放人。迫不得已,铁颚城主释放了一千五百人,又极不情愿打开仓库放粮。由此,铁颚城才没有变成他的私人城市。
“我想起来了,你是永浩……是那个时候一口气吃了四个大馒头,差点儿被撑死的永浩。”巫林脸上缓缓露出微笑,他站起来,拔出随身佩戴的匕首,割断捆绑永浩的绳子,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笑着说:“我记得你,那时候就数你胃口最大。如果不是我派人拦着,你当时肯定被撑死了。”
“谢大国师救命之恩。”永浩脸上全是感激,他用力握住巫林的手,不断地颤抖。
看着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龙族军服,巫林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你明明是虎族人,为什么要加入龙族的军队?”
永浩张了张嘴,脸上的表**言又止。看得出他明显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陷入沉默。
被绑住的年轻人挣扎着挤上前来,与永浩并排站在一起,他眼里充满热切,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确定:“您……真的是大国师?我们虎族的大国师?”
旁边的卫兵发声叱责:“放肆,不得在大国师面前无礼。跪下!”
巫林对卫兵摆了摆手:“别这样,我现在已经卸任了,只是一个普通人。”
说着,他转身面对着年轻人,温和地笑笑:“我是巫林。”
“我叫勇健。”年轻男子跪了下去,感激地说:“我奶奶前年去世的时候,最后的愿望就是想再见您一面。临死的时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如果有机会见到您,就给您好好磕几个头。”
巫林微笑着问:“你奶奶?”
“她受过您的恩惠。”勇健脸上全是恳切的表情:“那年盘陀江发大水,要不是大国师您开仓放粮,我们全家早就饿死了。您……您是我们全城百姓的恩人!”
巫林苦笑着摇摇头,他注视着勇健,提出与刚才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加入龙族的军队?”
“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勇健毕竟年轻,没有永浩那么多的顾虑,说话更加坦诚:“他们分给我们粮食,分了房子,分了衣服,还分了地……”
“等等!”巫林连忙打断了他的话,疑惑地问:“分给你们房子和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龙族人占领铁颚城以后,就把城市划为东区和西区。他们把东区的人装上船,说是迁往北方,那里有一座新的城市。这样一来铁颚城就变得很空,按照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或多或少得到新的房屋。龙族人还发给我们衣服,真正上好的棉布衣裳,上衣和裤子一整套。”
说到这里,勇健憨厚地笑了:“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
虽是简单的对话,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让巫林感到不寒而栗,极其震惊。
征服者占领一座城市,想要在当地维持统治,就必须在占领的同时对治下的民众施恩。给平民分发衣服的手段很常见,可是龙族人的手笔也未免太大了。要知道铁颚城足有二十多万人,按照勇健所说,每人分发一套棉布衣服,那就是二十多万,一个极其可怕、庞大的天文数字。
他们哪儿来这么多的棉布?
巫林是一个聪慧的人,他知道牛族此前并吞了鹿族,而鹿族又是整个北方大陆上最擅长纺织技术的部落。以鹿族的库存,再加上龙族人自去年冬天至今的产量,倒也不难拿出二十万套衣服用于收买人心。可棉布毕竟不是地里的野草,割了以后自己会长。牛族连续兼并多个部落,该名为龙族之后,族内人口急剧增加。巫林一直在暗中搜集这方面的情报,按照他的计算,加上龙族这些年正常的婴幼儿出生,总人口已经超过五百万,甚至更多。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我有二十万套棉服衣服,肯定不会优先考虑被征服的外族,而是优先供应自己的族人。道理很简单,哪怕你对外族再好,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亲族。思维转换与承认你的权力并接受统治需要时间。与其把宝贵的精力和资源放在这些人身上,不如给予族人们更多的好处,团结内部,产生更强大的凝聚力。
巫林有见过天浩,他只是无数次在各种场合听过这位年轻摄政王的名字。
巫林曾经是虎族国师。说起来,这个位置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与摄政王有着相同的地位。当然,在权力与政务执行方面,国师对下属的影响力远不如摄政王。但这并不妨碍巫林对虎族人口、资源、生产、经济、储备等诸多方面数据有着详细了解。
扪心自问,假如换了自己或者虎王耀先,绝不会在进攻龙族,攻占白鹿城或磐石城这种大型城市之后,拿出多达几十万套棉布服装无偿分给当地民众。
龙族摄政王敢这样做,不外乎三种可能。
第一:他是个极度弱智,对国政毫无经验的白痴。
第二:他彻底放弃了龙族内部的贵族,包括城主、统领、万人首这个级别的所有人,转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新征服的占领区,想要从民众那里得到最广泛的支持。
这两种情况在巫林看来根本不足为虑。第一种就不用说了。第二种的缺陷非常明显,尤其是放弃本族内部强力上位者的支持,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偶尔做一次倒也没什么,可如果变成长期行为,用不了多久龙族自己就会变得混乱,甚至爆发内战。
最后,是第三种————龙族无论生产力还是物资储备量都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数量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以棉布为例,已经多到根本不用考虑内部需求,可以作为大规模向平民发放这种广泛施恩手段,同时也得到本族统治阶层全面认可,一致赞同。
巫林在沉默中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身子,他对自己的思考结果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龙族已经强大到了这个地步?
“那个……大国师……其实,我们没有加入龙族的军队。”
长达好几分钟的冷场过后,思考了很久的永浩迟疑着说:“我们只是作为城内的预备队协同防御。平时在城里维持治安,夜里组队巡逻,白天在塔楼和城墙上放哨……基本上就是这些工作。我和勇健都一样,我们并不直接参与战斗。”
巫林用锐利的目光分别扫过永浩和勇健,淡淡地问:“那你们为什么会被我们的军队当做俘虏抓起来?”
“那是因为我们帮着龙族人打扫战场。”勇健连忙插进话来,认真地解释:“前几天他们打了一仗,城外到处都是尸体。有人,也有马,还有铠甲和武器。靠近铁颚城边的部分基本上已经清理干净。我和永浩大哥商量着趁出勤的时候走远一点,弄点值钱的东西,或者一、两匹死马回去,就这样……我们被抓了。”
巫林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
他很想指着永浩和勇健狠狠骂一顿。身为虎族人,岂能没有专属于己方族群的立场?心甘情愿为侵略者卖命,这是何等可耻的行为?
理想终究不是现实,巫林知道很难……甚至无法以这些理由斥责他们。铁颚城失守是当地城主和军队的问题,宽泛来说甚至可以追责至早已战死的虎牢关守将虎泽生。民众有什么错?他们不是战士,平时辛辛苦苦耕作劳动只为了在每年收获季节向虎王和贵族们缴纳粮税。到头来,却因为“投降”这件事对他们处以责罚,甚至当众处刑……这样做,真的公平吗?
巫林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在心中暗自叹息。他缓缓吸了口气,理清思维,认真地问:“铁颚城里有多少人像你们这样?我指的是帮助龙族人,也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预备队。”
除了自责、愤怒和失落,巫林同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知道更多关于龙族征服者与铁颚城的现状。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出某些可供利用的漏洞。
从永浩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巫林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所有人都参加了预备队。”永浩憨厚老实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作伪:“女人也不例外,还有老人和孩子。”
巫林觉得难以置信,音量骤然拔高:“老人和孩子?他们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多了。”勇健再次插进话来:“破损的城墙需要修补,但铁颚城附近没有石头。龙族人用他们的大船运来泥炭,我们在北边的城外盖了些砖窑,从挖土到烧砖,这些事情都需要人。”
“龙族人正在修建通往钢潍城和虎牢关的大路。”永浩补充道:“他们把原有的路面拓宽,重新夯实,表面铺上石头……据说过几天船队会从白鹿城运来一种叫做“沥青”的东西,专门用于修路。那玩意儿谁都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城里的一些房子被拆了,旧材料用于加固城防。腾出来的空地新造了一些房子,很大,很空。据说那是新的仓库,专门用来储存火药。”
永浩和勇健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普普通通,巫林却从中发现了很多问题。联想到龙族人已经掌握的火器优势,他脑海里不由得浮起可怕的念头————城市要塞化。
怪不得龙族人要迁走城内半数的居民。二十万人太多了,不利于控制。根据之前获得情报,龙族人在铁颚城内安置了数万族人。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就能形成融合,稳固局势。
连老人和孩子都全部用上,这意味着铁颚城的经营达到自己难以想象的高度。对平民来说,有工作是一件好事。可在统治者看来,给予大量工作岗位,就意味着大批量口粮的支出。
想到这里,巫林不由得张口问道:“你们平时能吃饱吗?”
虎族的口粮供应分为多个标准,“吃饱”属于针对平民供应的最高级别。
“当然可以。”永浩脸上显出满足的微笑,他抬起双手比划着:“有饼子和肉。这么大的一块,差不多二指厚,里面夹着蔬菜,每人两个,每顿都是这样。”
勇健属于那种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还有饭团。我第一次拿到的时候,觉得能饱饱吃上一顿白米饭就很不错了,没想到饭团里竟然夹着咸鱼和肉末,还有一种很鲜美的汤,里面有煮熟的蔬菜,还有一种被龙族人叫做“紫菜”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节 肥料
永浩在旁边发出由衷的赞叹:“虎神在上,我这辈子从没吃过那么美味的东西。大块的肉,绝不是掺杂使假的烂肉,而是真正用盐巴腌过,据说是从海里大鱼身上割下来的肥肉。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啊!那味道……啧啧啧啧,香极了!”
巫林听得眼角一阵抽搐。他忍不住再次发问:“每个人吃的都一样?包括老人和孩子?”
“包括老人和孩子。”永浩点点头,脸上全是认真:“龙族人在这方面做得很公平。我偷偷看过他们的伙食,吃的跟我们一样。”
巫林感觉胸口很闷,有些喘不过气。
按照北方蛮族的标准,有肉,有油盐的口粮属于顶级。无论任何情况下,只有最强壮的男人,或者战士才能得到配发。女人的口粮品质次一些,老人和孩子的口粮等级最低。他们得到的通常是糙米和粗面,其中掺有大量杂质,再加上少许的盐。
虎族领地距海较远,只能通过购买的方式获取食盐。
西部山区有两处盐矿,但品质不高,需要掺水煮化后晾晒,经过二次提纯才能食用。
多年前,巫林接掌国师一职开始,虎族内部盐价就居高不下。他对此一直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很多贫穷的虎族平民吃不起盐,只能收集粪坑周围被尿液常年浸透的土壤,挖回去煮水熬干,以肮脏的“厕盐”度日。
其实所有部族都有类似的情况。正因为如此,巫林才对永浩所说的这些感到不可思议。
以虎族的实力,不要说是区区二十万人的顶级口粮,就算这个数字再翻一番也不成问题。
问题是……这些顶级口粮不仅仅是配发给占领铁颚城的龙族士兵,发放目标涵盖了整个铁颚城的所有居民。
由此可以推断,那些被龙族摄政王迁往北方的虎族人,他们应该在路上享受着同等待遇。
再把眼光放宽,五百万龙族人,他们每天都能吃上相同品质的口粮。
永浩和勇健不是间谍,巫林对此有着清楚的判断。正因为如此,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才更值得信赖,更具参考价值。每天、每顿……铁颚城从陷落至今,已经过去了很久。所有迹象均表明那位年轻摄政王给予虎族人的福利非常优厚,足以令铁颚城的居民永远忘记真正的族属,忘记虎王,甚至忘记尊贵的虎神。
无论气魄还是储备的物资,虎族无法达到这一标准。
巫林忽然对那位年轻摄政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定要见见他,亲眼看看那究竟是一位何等英伟的人物。
……
几天后,龙族领地,雄鹿城。
已经入夏,一天比一天热。
虎族使节团走陆路而来。自铁颚城一路往北,沿着锁龙关、红月城这条线,最后抵达雄鹿城。
按照龙族前导小队提供的信息,摄政王早已离开白鹿城,目前坐镇雄鹿城。
巫林把沿途的变化看在眼里,觉得触目惊心。
在关隘与城市之间都在修路,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人。他们分属不同的区域。按照龙族人的说法,这叫做“分段式施工。”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抛弃了传统从道路两端城市为原点的做法,避免劳动力浪费,多个路段同时进行,省时省力又高效,还能激发工人的劳动积极性。
但这种做法恐怕目前仅限于龙族。巫林很清楚,无论虎族还是狮族,绝不可能复制这种多路段同时进行的施工方式。那需要对整条施工路线进行详细规划,对所有施工材料精密计算,还需要大批廉洁的官吏与地方官员紧密配合,从粮食、工具、材料等多方面统一调配,才能达到龙族人目前这种规模浩大、配合默契,有条不紊的工作状态。
巫林在沿途看到很多手持图纸对工人进行讲解的行巫者……没错,他们的确是高贵的行巫者。他们无论在任何部落都能受到尊重,因为他们掌握着普通平民无法具备的知识。只有他们这些人才能看懂图纸,明白那些复杂线条代表的意义。
类似的人才,虎族也有。然而数量根本比不上龙族。自铁颚城一路走来,巫林默默计算了一下,沿途至少看到三百多名负责工程技术的行巫者。反观自己这边,多年以来,包括偏远村寨不同等级的祭司在内,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五百万龙族人占据着广袤的北方大陆。他们连铁颚城这种新占城市都进行全面开发,由此可以想象,在北方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肯定还有庞大的行巫者团队进行着类似,以及相关的生产活动。
北方蛮族有一句古老的谚语————知识就是力量。
巫林再次感受到来自那位年轻摄政王的强大。
他手下究竟有多少行巫者?
有了这些人强有力的技术支持和引导,很多在旁人看来困难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巫林看到了永浩提到过的沥青。那是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粘液。龙族工人把沥青与碎石混合,用泥炭烧熔搅拌,倾倒在铺好的路基上,拖着沉重的大石碾子来回滚压。
这样的路面坚硬又平整,走在上面一点儿也不费力。
虎耀宗是使节团长,他是虎王耀先的族兄,也是这次的正使。使劲儿用脚踢了踢坚硬的路面,他的言语发酸且充满嫉妒:“哼,把财力和人力白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简直就是愚蠢透顶。照这么看来,龙族摄政王根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家伙。对付他……易如反掌。”
巫林没有参与使节团其他成员之间的讨论,只是骑在马上默默前行。
虎耀宗说的都是些气话,毫无价值。
修路的好处非常明显,可以连接村寨与城市,加速两地之间的物资流通。如果遇到战争,龙族运兵速度将远远超过其它部落。尤其是步兵,在这种硬化道路上奔跑速度至少可以增加一倍。从此,龙族领地南北各城无论人力动员还是部队征调,都会变得比以往更加迅捷。
巫林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树,那些排列在道路两边,按照均等距离栽种的树。
从铁颚城一路走来,沿路栽种的树种以路段划分各不相同。杨树、桦树、针松……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树龄很小,大约只生长了两年左右。
树,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漫山遍野都是。
离开红月城,距离雄鹿城已经不远。使节团走累了,停在路边稍事休息。尽管龙族前导小队和使者立彬此前已经反复提醒,虎耀宗身边的一个亲卫还是随手把马匹拴在路边小树上……等到虎耀宗下令启程,那棵可怜的杨树早已被啃食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少许树干。
立彬带人抓住那名亲卫,来到虎耀宗面前。
“他必须死。”立彬的音量不大,态度平和,言语却透出令人畏惧的狠辣:“看在是出使的份上,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
亲卫已经吓瘫了,虎耀宗愣着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虎族使节团其他成员倒是反应很快,他们议论纷纷,言辞很快变得激烈。
“不就是马吃了你们的树而已,用得着这么过分吗?”
“就是。你们龙族人明摆着欺负我们虎族。大不了我们赔你们钱,就算是要树也简单,附近山上挖过来就新。”
“都快到雄鹿城了,你们龙族人这是什么意思?”
虎耀宗终于恢复了状态,他恼怒地盯着立彬,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龙族的待客之道?”
立彬丝毫不为所动:“出发的时候我就一再告诫,看住你们的马,管住你们的手,不要损坏沿途的任何东西,包括这些行道树。”
虎耀宗面颊涨红,他在愤怒中强词夺理:“不就是一棵树而已,有必要上升到杀人的程度吗?”
立彬平静地说:“这是规矩,摄政王殿下亲自制定的规矩。”
虎耀宗很想说点儿威胁性的狠话,可是想想铁颚城已经是龙族的囊中之物,再想想这次出使肩负的重任,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眼睁睁看着亲卫被立彬的手下拖到路边,在那棵被马吃掉的行道树旁,当场挥刀砍断头颅,尸体直接扔给聚集在那里的修路人,留下一句话。
“把他填进去,就当做是换树新栽的肥料吧!”
……
进入雄鹿城,怒气冲冲的虎耀宗第一时间求见天浩。走进大殿,他看到了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年轻人。
愤怒归愤怒,虎耀宗还是不敢放肆。这毕竟是两族就战争问题谈判,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谈判破裂。
还算好,这位年轻的摄政王看上去很好说话,态度也很温和。他直言不讳:“铁颚城现在已经属于龙族,所以之前的条款已不再适用。作为补偿,虎族有两个选择:要么重新划出新的地界割让给龙族,要么在现有的基础上增加赔付补偿金。”
两个条件虎耀宗都无法接受。他压抑着胸中的怒火,摇着头:“我代表虎族对这种无理要求予以拒绝。”
“拒绝?”天浩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仿佛野兽盯着被锁定的猎物:“你们勾结我们族中的叛徒,杀害了我们的大国师。对此,你们作何解释?”
“那是栽赃陷害!”虎耀宗气急败坏,他被怒火刺激的失去了理智,放声怒吼:“我们没有做过,那件事情与虎族无关!”
天浩摇摇头,冷冷地说:“有些事情不是嘴上否认就能解决的。如果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你们从中撇清,本王又何必费心劳力出兵攻打虎牢关?想要证据吗?本王手上多得是。大国师去世后的这段时间,本王一直派人调查。证人多达两百多个,其中有很多就是你们虎族人。”
虎耀宗感觉被逼到了墙角,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他们是叛徒,叛徒的话不能成为证据。”
天浩鄙夷地笑了:“如果你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些话,那还是趁早滚吧!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还,大国师的仇我们一定要报。本王现在改主意了————你们必须割让相当于之前条款两倍的土地,还有你们虎族所有金银。”
“你……你这是讹诈!”虎耀宗双眼通红,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愿意吗?”天浩宁定地笑着:“那就等着继续开战吧!”
他将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舒服又轻松:“虎族没有舰队,本王的战舰只要沿着盘陀江顺流直下,想打哪里就打哪里。你以为你们守得住?哼!本王可不觉得铁颚城南边有哪座城市能比得上虎牢关。”
这番话说的虎耀宗手脚冰凉,他熟悉族内领地的情况,知道天浩并非虚言恐吓。
“你……不能这样。”虎耀宗艰难的争辩着:“没错,你们龙族得到了硫磺,造出了火药。你们比任何族群都要强大。但这不能成为你们肆意发动战争的理由。”
天浩冷笑着反唇相讥:“你说错了,本王只是为了给大国师讨一个公道。”
“那件事不是我们做的,跟我们虎族无关!”连虎耀宗都觉得自己言语空洞,毫无说服力。
天浩立刻以更高的音量将他狠狠碾压:“你要是敢再说一遍这样的话,本王现在砍掉你的人头,杀光你们使节团所有人,发兵血爪城!”
虎耀宗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忽然发现这次出使毫无意义,远在血爪城的虎王耀先低估了龙族人的胃口……是的,无论承认与否,在原牛族国师巫彭被害这件事情上,虎族已经永远背上了阴谋、凶手、卑鄙等诸多肮脏的字眼,而且无法辩驳,就连否认都是一种奢侈。
这一切都建立在族群实力之上。拳头够大就有话语权。就算是栽赃陷害,弱者也只能老老实实承认,低头认罪。
可悲啊!北方大路上排名前三的虎族,人口峰值时期超过四百万的部落,就这样被一个年轻人肆意碾压,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