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节 新族长
“表面上合作并不意味着认可与服从。如果换了我,手段会比现在狠辣得多。”
“只要有分部就会有独立,哪怕再多的赏赐也无法填补这种人心裂隙。村寨头领想要成为城主,是因为那样可以得到姓氏,成为贵族。等他们进入了贵族圈子,就会想要把管辖的城市变成个人私产,想要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粮食。”
说到这里,牛凌啸叹了口气:“元猛大人,你比我年长,这些方面也看得比较透彻。其实我一说你就明白……包括我在内,我们都遇到过类似的问题,有过同样的困扰。”
元猛只能苦笑。
他承认牛凌啸说的没有错。
即便是自己,同样也很对手下那些实力强大的城主感到头疼。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服从命令,听从自己这个族长的管束。可实际上,各位城主有很大的自治权。粮食、人口、军队……除了自己直辖的领地,各分城与狂牛部主城之间更像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合作关系。他们按照规矩和比例缴纳粮税,可那些富裕的城市产出早已超出正常幅度,领地贫瘠的城市却连吃饱都成问题。身为族长,元猛必须在灾害面前做到公平,然而那些富裕的城主却阳奉阴违,总是以各种手段拒绝服从。
牛凌啸双手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元猛大人,我们都杀过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抄没他们的家产,把他们的家人变成奴隶,甚至分给外面的平民……咱们手上都沾着血啊!他们临死的时候一直在诅咒,口口声声这是“神灵赐予他们的权力”。可是仔细想想,如果把各城的自治权分发下去,到头来,我们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元猛转过身,略带惊讶的眼睛正视着牛凌啸:“这就是你效忠阿浩……嗯,摄政王的理由?”
“效忠?”牛凌啸自嘲地摇摇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从未想过什么效忠。我只是……很怕死。”
元猛没想到他居然把话说的如此直接,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牛凌啸年轻的脸上再次显露出放荡无忌,也有着无法用语言道出的悲凉:“我是真的怕啊!一直以来,我将他看做最大的对手。算起来,我的起(和谐)点比他高多了。可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宗域大人在殿下面前连个屁都不是。野牛部……那可是五十多万将近六十万的大族啊!殿下根本没把宗域大人放在眼里,如果不是觉得宗域大人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殿下今天肯定直接下令砍掉他的人头,做成骨碗。”
元猛觉得毛骨悚然:“你是说……”
“另外推选新族长是最好的的办法。”牛凌啸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似是讥讽,似是认命:“殿下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培养宗光。我一直没能看透他的这步棋,觉得那不过是变相拉拢宗具,想要从汨水城得到帮助的做法。现在看来是我目光短浅,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生意就是借鸡生蛋。宗光是独子,宗具所有心思都在这唯一的儿子身上。如果殿下明确表示扶持宗光上位,而且还是取代宗域成为一族之王……嘿嘿嘿嘿,元猛大人,你觉得宗具会站在哪一边?”
元猛低着头,沉思不语。
“所以我怕啊!”牛凌啸在叹息中不断摇头:“同样的办法如果用在我身上,那就真正是死无葬身之地。我可不想被当做奖品分给那些平民,我也得为我的家人考虑。族长这个位置听起来很诱人,可是风险太大了。与其强行留在手里变成索命毒药,不如趁早让出去做个顺水人情。”
元猛瓮声瓮气地问:“所以你答应给他十万平民?”
“不给还能怎么样?”牛凌啸回答得很光棍:“他是摄政王,整个龙族以他为尊。从磐石城到黑角城,再到最近征服的铁颚城,他的统治区域太大了,治下人口多达好几百万。他掌握着硫磺,能造出火药。那些禁军的装备你也看到了,远远甩出咱们好几条街。就算咱们三大分部联合起来反抗,单从军事层面上就不是对手。”
元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悲意油然而生:“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凶牛之王沉默了很久,推开椅子,缓缓站起。
“两条路。要么反叛,要么服从。”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元猛:“我选第二种。”
说罢,牛凌啸迈开脚,朝着议事厅大门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元猛极不甘心,带有一丝期盼的话音:“还有第三种可能吗?我们必须找殿下好好谈谈,只要愿意做出让步,应该还有得商量。”
牛凌啸停了一下。
他背对着元猛,嘴角向下,露出一个轻蔑嘲讽的笑。
重新迈步的时候,凶牛之王已经做出最后决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自以为是傻瓜,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儿。
……
两小时后,一队精锐的禁军带着奄奄一息的宗域离开城市,朝着野牛城方向而去。
平俊的下属一直对野牛部进行渗透,宗具和宗光父子或明或暗成为其中推手。宗光很早就接受了孢子移植手术,从黑角城放飞的信鹰将消息迅速送达,汨水城全军出动,宗光公开亮出之前秘密运抵的燧发枪和火炮,装备军队,开往野牛城。
军队和人口置换一直在宗具的默许下进行。汨水城的两万名正规军其实来自磐石城。为了避开宗域的监视,不让他产生怀疑,武器装备秘藏在城市内部。现在,一切都到了公开亮相的时候。
因为是友军,而且没有接到上面的命令,宗光带领军队顺利进入了野牛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局面。等到禁军带着宗域抵达,一切都结束了。
望着身穿盔甲笑吟吟朝自己走来的宗光,宗域心中的最后一丝期盼也随之破灭。
“叛徒……”与残疾人没什么区别的宗域紧紧按住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腕,看着走到近前的宗光,发出沙哑恶毒的诅咒:“你不会有好下场,还有宗具……你的父亲……你们……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他属于严格看管的重要人物。四名孔武有力的禁军腰部各自系着一根铁链,分别锁住宗域的手腕和足踝。锁扣钥匙由禁军统领掌管。换句话说,就算宗域买通其中一人,也无法从另外三个人眼皮底下逃脱。何况这些人二十四小时盯着自己,吃饭睡觉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米,想要安全逃跑,几率几乎为零。
宗光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将面部肌肉扭曲成看似笑容的状态。他身穿崭新的龙族禁军制服,黑色铠甲左臂上烙着一个龙头。这表明他隶属于摄政王亲卫队,是禁军中的精锐。无论实际拥有的权限还是战斗力,都超过同等级别的军官。
“摄政王殿下让我向您问好。”宗光不喜欢逞口舌之利,他目光锐利,甚至连面对族长最基本的礼节也彻底省去:“我不想耽误时间,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开始推选新的族长。”
“你说什么?”宗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拼命挣扎,拖拽着铁链“哗啦啦”直响:“推选……族长?”
在黑角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野牛部是大族,需要合理的借口才能并吞。
天浩一直在觊觎野牛部,可就算他是摄政王,也不能以某个故意编造的罪名将自己公开处死,进而并吞整个部落。
因为……因为……
宗域双手反抓住从手腕上延伸的锁链,握得很紧,仿佛那是一件武器,。一路上长途跋涉,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和体力,凌乱的头发从额前垂下,看上去跟疯子没什么两样。四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将他困在中间,无论再怎么挣扎,无论任何方向都无法突破这种人为禁锢。
“我是野牛部的族长。”宗域盯着宗光,恶狠狠地发出低吼:“牛天浩想要并吞野牛部……他这是白日做梦。”
“这件事情可不是你说了算。”身为执行者,宗光对天浩下达的命令理解清晰。他摇摇头,讥讽地笑道:“城主和贵族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决定权和参与权,包括你那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女,还有你的家人,你们只有一票。”
“你这是什么意思?”愤怒烈火在宗域胸中炽热燃烧,却并未使他丧失理智,只是不明白宗光说的这些话。
“意思就是野牛部不再由你或你的家族说了算。”宗光语调沉稳:“所有城市,所有的寨子,无论头领还是城主,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票。具体由谁来担任族长,大家公开推选,超过总票数一半的人就能当选。”
“差额选举”是文明时代的做法。
接到天浩的命令,宗光第一时间派出工作队前往野牛部的各个城寨。族长候选人有两个:老族长宗域,以及年轻的宗光。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宗域也听懂了宗光的话。他仍像只暴怒无比的衰老狮子:“不,我不相信,他们不可能选择你成为族长。”
宗光没有争辩,淡淡地问:“我很好奇,为什你对这件事情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没跟你打过交道。他们不认识你,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大声咆哮消耗了大量体能,年迈的宗域大口喘息着,他盯着站在数米外的宗光,鄙夷、憎恨且嘲弄地说:“我从祖先那里接管了野牛部,野牛的神灵无时无刻不在天上注视着我。从成为族长到现在,我签发了无数张任命书。无论城主还是头领,他们每个人我都见过。他们在我面前跪拜磕头,他们每年按时缴纳粮税……”
说太多的话让宗域感觉呼吸困难,他不得不停顿下来,不再次调整呼吸节奏:“牛天浩……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竟然以超过一半人选举就妄想把我赶下台的做法得到野牛部。哈哈哈哈……这实在太可笑了,不过也难怪,他不知道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城主和头领当众向我发誓,永远效忠。”
说完最后几个字,宗域挣扎着走上前,在四名禁军警惕的目光和环伺中抬手指着宗光,带着说不出的优越感和傲慢,放声冷笑:“所以你之前说的这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别忘了,我才是野牛部的族长。至于你和你那个时刻跟在牛天浩后面舔屁股的父亲,不过是区区的城主,根本没有说话和决定的权力。”
宗光无视了来自对方的鄙视:“你说得没错。但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应该明白无论任何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
宗域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思维也随之一滞。良久,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把他们……”
后面的话实在问不出口,宗域甚至不敢从宗光那里得到求证。那意味着事情与想象中截然不同,自己对野牛部彻底失去控制。
宗光微笑着用语言给了宗域心头狠狠一下暴击:“不听话的人都死了。我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法律。你说得没错,的确有很多人对你发誓效忠,他们拒绝投给我赞成票。于是我在当地先进行关于城主或头领的选举。我说服不了那些脑子僵化铁了心跟着你的人,但我可以从其他人那里得到更广泛的支持。呵呵,还要我说得更具体,更详细吗?”
宗域脸上看不到丝毫血色。
他与天浩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很清楚这位年轻摄政王的手段。是的,无论城主还是头领,都只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来自底层平民的支持与认可,他们连个屁都不如。
只要一顿饭,一次额外配发的粮食,一件单薄的衣裳,就能让底层民众改变想法,站在与自己敌对的行列。
宗光看穿了宗域脑海的想法,他微笑着补充并加以证实:“摄政王殿下对野牛部志在必得。”
第四百零四节 维都
“殿下从雷角城和磐石城调拨了大量物资,给野牛部所有平民提供了三天的标准免费口粮。”
宗域紧抿着嘴唇,惨笑着摇头:“三天的口粮……哈哈哈哈,果然是有了吃的就忘记祖宗。”
宗光反唇相讥:“那你呢?你连一顿饭都不愿意让下面的人吃饱,还指望他们能发誓效忠?”
宗域怒视着宗光,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语句。
“昨天下午你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野牛部的新族长。”宗光脸上看不到显摆炫耀的表情,只有阴沉沉的杀意:“三天后,你和你的家人将被公开处决。你们参与了针对摄政王殿下的叛乱。”
宗域心中彻底不报任何希望。他抬起头,惨然一笑:“一个落选的部落族长谋反……果然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借口啊!原来牛天浩早就看上了我的人头,迫不及待想要做成骨碗。”
宗光平静地做出承诺:“看在你是野牛部前任族长的份上,我不会虐待你和你的家人。直接斩首,处决的时候不会太大什么痛苦。”
这些话粉碎了宗域内心深处的最后期盼。他张着嘴,脸色发白,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最终还是身为族长的强烈尊严感占据上风。
“很好,我就先走一步。告诉你所谓的摄政王,我会在天上看着他。我诅咒一切与他有关的人或事,他必将在无穷无尽的灾难与痛苦中忏悔。”
宗光对此毫不在意,他耸了耸肩膀:“请便。”
……
随着宗域人头高挂在野牛城中央广场的那一刻,对野牛部的拆分与大规模迁移也开始了。
总计三十六万人离开原来的居住区,集体迁往北方。
各种各样的宣传标语贴满大街小巷。
“留下,等待你的只有贫穷与饥饿。离开,从此就踏上幸福和光明的道路。”
“人挪活,树挪死。”
“只有跟随伟大的摄政王殿下才能吃饱穿暖。”
“想要香喷喷的肉馒头,还是苦涩难吃的野菜团子,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多达数千名政工人员进入各地城寨,他们在张贴标语广告的同时对这些口号进行宣讲。在这个野蛮的时代,“识字”是身份的象征,能读懂语句并明白其中含义更是值得尊敬。来自政工人员的宣讲简单透彻,让人一听就懂。
“摄政王殿下打通了北面的山,现在只要走着就能过去。那里全是肥沃的黑土,粮食收成至少超过现在一倍。”
“殿下免费向所有移民提供种子和工具,还有一大批牲口,只要去了就能分到房子,还有免费的衣服。”
“你们的孩子在那边可以免费上学,读书认字。”
很多人动心了,无论强制还是诱导,迁移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人们拖家携口,带着对未来幸福的憧憬踏上前往北方的远路。
不是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接受安排,一些心思灵活,想法较多的人表示想要留下来。他们被宗域一家的人头吓破了胆,不敢明面上反抗,而是选择较为温和的口头拒绝:“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的根在这儿。求求你们,让我留下吧!”
这当然没有问题。制订计划的时候,天浩就考虑过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针对这些拒绝迁移的平民,相应的政策也做出调整————可以留下,但第二年征收的粮税必须在现有基础上增加百分之十五。
北方是一片肥沃的荒原,大规模开垦需要时间,迁移过去的民众可以得到免税优待,但留下来的人就必须缴纳重税。原因很简单:他们可以分到迁移者的田地,拥有各种便利设施,既然享受了种种好处,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
大陆北方,内陆湖区北部,新建城市,维都。
按照天浩的计划,这里将成为整个北方最重要,规模最大的工业化城市。
蒸汽机仍有诸多问题,导致无法在短期内投入使用。但野蛮人禁锢的思维已经打开,他们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让天浩叹为观止。照目前的进度继续下去,大约再有十个月,粗制类型的蒸汽机应该可以实用化。
之所以将维都定位为工业城市,是因为这里有储量丰富的泥炭和铁矿,以及石油。
提前定位能解决很多麻烦,那是出于对未来发展的高瞻远瞩。现在,维都城的主要功能是养殖兼食品加工,尤其注重后者。
随着与黑角城、连都、磐石城、天京城等地的道路(公路、畜力铁路)逐渐竣工,大量物资和设备也纷纷运往维都城。在多达五万人的生产建设兵团日以继夜辛勤工作下,矿石加工和冶炼厂拔地而起,巨大的泥炭储备仓库及配套设施也凸显雏形。
二十万头獠齿猪分散到城市周边新建的养殖场。其中半数为仔猪,饲料以玉米为主(棒子面),添加一定比例的黑豆,以及来自港城连都的鱼虾骨粉。这是大规模远洋渔业带来的副产品,每次捕捞都会带上来一些不符合标准的鱼虾蟹贝。只要将它们烘干碾碎,掺入各种辅料,加上玉米和土豆,就是獠齿猪最喜欢吃的“肥而美一号”。
这名字是天浩取的,多多少少带点恶趣味。野蛮人却不会想太多,尤其是大部分人没有接受过教育,都是文盲的情况下,“肥而美”的确符合他们对肉类和脂肪极度渴求的胃口,也符合他们对肥腻肥胖无比执着的可怕审美观。
罐头加工是维都城的另一个重要生产项目。得益于伊丽莎白和斯图尔特等人从大陆南方弄回来的玻璃烧制配方,磐石城和天京城已经出现了相当数量的玻璃作坊。粗制玻璃的生产毫无问题,关键在于产量提升和技术精益化。天浩历来求稳不求快,他以北方蛮族熟悉的陶罐为基础,开发出一系列罐装食品。如红烧肉、卤肉、煎鱼等等。
午餐肉的做法比文明时代粗鲁了许多。各种边角料、猪血、内脏,加上大量的面粉、玉米面、马铃薯,辅以各种香料,最终成品味道也还可以,只是口感略差,较为松散,不那么紧实。
这种黑心商家的做法没有遭到任何谴责。
身披重甲的牛凌啸坐在一块石头上,好奇地端详着手中已经打开的陶壳罐头。粉红色的午餐肉看上去很诱人,更散发出刺激嗅觉神经的浓烈香味。
宗域被干掉了,整个家族毫无遗漏,没有一个人侥幸存活。
没人对摄政王的做法提出质疑。毕竟一切都是在公共合法的前提下进行。说起来,这是野牛部内部的问题。他们在各个城市与村寨实施全民推选,产生了新的族长。诚然,宗光很年轻,没有任何经验甚至可以说是稚嫩的那张脸一看就让人觉得没把握。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确得到了最高票数,以压倒性的优势高票当选。
随着新族长上位,关于宗域的各种问题也被下面的人纷纷揭发。
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宗域就长期瞒报应该缴纳给黑角城的粮税。他刻意缩减纸面上的耕地面积,编造各种谎言声称领地受灾请求粮税减免,还用买通先王身边的大臣,用隔年的陈粮代替新粮。
宗域有三十多位妻子。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人老心不老”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很贴切,而且他在男性特殊能力方面有着超卓天赋,令人赞叹……如果仅仅只是雄壮伟岸也就罢了,偏偏这老家伙心情暴虐,体内大量分泌荷尔蒙深受刺激的同时,他总会忍不住暴起杀人。刀劈、手掐、用匕首乱捅、抓住头发往墙上砸……总之他必须在鲜血和惨叫声中才能寻找快感,也正因为如此才频繁替换身边的女人。
与南方白人暗中来往。这项罪名来自新任族长宗光的指控。他带来了两个白人,当着野牛城所有居民的面,白皮小矮子操着发音不那么纯熟的蛮族语言,抖出了很多关于宗域的秘密————他从十多年前就与南方各国秘密接触,也高昂的价格转卖人口,出卖牛族的金属锻造技术,与金雀花王国商定打开锁龙关,放王国联军入关等各种卑鄙无耻的肮脏勾当。
牛凌啸对宗域的死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说好听点:敢于坚守立场,摆事实讲道理,用正当方法从摄政王那里争取利益的人……全都牺牲了。
说的不好听:直面硬扛天浩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这家伙政治手腕非常灵活,更可怕的是拥有极其强大的军队。随着一次次对外战争的胜利,小小的磐石寨也变成了磐石城,当年微不足道的寨子头领,如今成长为掌控庞大龙族的摄政王。
每次想到这些,牛凌啸就觉得头皮发麻,内心充满了油然而生的畏惧。
牛艳芳死后,他对天浩的憎恨与厌恶虽不能说是烟消云散,却如同某种完整的物件被彻底粉碎。如今残留在记忆深处的部分,只有极少数且不完整的零星碎片。
天浩就像一座巨大的高山,死死压在牛凌啸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更有种随时可能窒息的绝望。
按照年轻摄政王的命令,凶牛部和狂牛部必须派出所有军队,轮流前往新建的维都城接受训练。
牛凌啸带着一万名精锐的凶牛战士抵达了维都。他在这里遇到了元猛的儿子。除了苦笑和无奈,两人脸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表情。
牛凌啸知道这样做会造成凶牛部全面解体和不断分化。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宗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的尸体仍然挂在野牛城广场上示众。宗域及其家族经营野牛部的时间超过六十年,无论军队还是地方城寨的控制都达到了极限。可即便如此,仍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土崩瓦解。在来自底层平民声势浩大的反抗声中,他们像垃圾一样被无情抛弃。
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牛凌啸。他像精明的老太太那样摆在自己手上全部筹码,精打细算,板着手指清点每一个铜板,最后沮丧的发现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区别甚至超过蚂蚁和大象,如今已上升到口鼻能喷火,放个屁就能把对整个蚂蚁窝造成毁灭性灾难的超级巨龙。
尼玛……怪不得他要更改族名,牛族变成了龙族。
这是牛凌啸第一次吃午餐肉。
就算原材料更粗劣更廉价,他仍然觉得味道不错,口感绝佳。
现在是午餐时间,一万名来自凶牛部接受整训的战士在一个个餐饮供应点前排成长队,顺序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
两张分量十足的杂合面饼子。有二指厚,差不多人脸(豕人)那么大。饼子很软,拿在手里还有明显的热度。这表明它们被做熟的时间不长,很软,吃在嘴里很舒服。
杂合面的定义很广,包括草籽、晒干的野菜根、树皮、木屑……总之,只要是吃不死人又能勉强饱肚的东西都可以磨成粉,与粗麦面混合,而起掺杂的比例相当大。
牛凌啸一边嚼着饼子,一边仔细观察着刚被自己咬开的面饼缺口。这种面饼口感很不错,虽然添加了大量玉米面和土豆粉,味道却远远超过那些用各种诡异材料制成的“杂合面饼”。尤其是看看下面那些一个个吃得满脸幸福的士兵,就知道他们对这顿分量十足的午餐非常满意。
另外就是那种称之为“午餐肉罐头”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肉。可即便是以牛凌啸的见识和理解,仍然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什么肉,更猜不出具体的做法。他震惊于天浩及其辖下领地的强大实力,包括自己在内每人一罐啊!这还只是尚未进入正轨训练阶段,整个上午刚拿到新式装备进行熟悉的第一天。听维都城里的后勤官说,正式训练开始后,每天体能消耗很大,到时候的军粮供应标准比这还要高出几个档次。
牛凌啸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跪拜心理。
第四百零五节 狮王的想法
他很快知道了什么叫做“更高档次的军粮”。
主食有两种,米饭或面饼。视具体训练进度及越野拉练距离而定。尤其是在野外的时候,后勤人员会提供用毛巾捏拢的饭团,中间还裹着足量的咸肉松。
腌制鲸脂和蔬菜夹在一起味道非常好,这已经成为很多野蛮人心目中“美味”的基础概念。
每人每天两个鸡蛋,连壳煮熟的那种。
早餐和晚餐有足量的鱼汤。后勤人员分配饭菜的时候从不吝啬,他们用大号汤勺舀出一块块鱼肉,公平公正分发给每一个人。
鳕鱼豌豆蒸豆腐、酥炸鱼排、猪骨炖萝卜(有时是马铃薯)、各种不同类型的炒时蔬,还有包括醋拌白菜丝之类的凉菜、咸菜。
这是日常菜谱。
食堂经常供应大块的炸鱼,这成为了几乎所有受训人员最喜欢的菜。事实上,无论味道还是食材本身,就连牛凌啸也叹为观止。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炸鱼好吃的让人没话说,尤其是拳头大小的炸鱼排,那种刚出锅时散发出的浓烈香味,真让他有种忍不住想把凶牛部所有平民都带过来饱餐一顿的冲动。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雷牛部的物资供应丰富,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丰足到这种程度。不夸张地说,单以现在看到的这些,凶牛部与雷牛部之间的差距,就算自己绞尽脑汁,再给几十年时间也难以追上。
配发的燧发枪是一种先进又精良的武器。第一次打靶,牛凌啸被子弹巨大的杀伤力感到震惊。他亲眼目睹了火炮的远程压制效果。那一刻,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其实他对这些武器并不陌生。无论之前在锁龙关服役的经历,还是之后平定牛艳芳的叛乱,天浩及其麾下雷牛部战士总能带给他全新的理念与认知。只有拿在自己手里的枪才能感受其威力,只有亲自射出去的子弹命中靶心才能产生成就与射击快感。
用均质钢打造的铠甲很轻,分量只有传统重甲的三分之二。天浩很早以前就向大国师公开了均质钢的打造方法,但秘密仅限于黑牛部,没有外传。看着那些在训练过程中因损耗不断更换的崭新装备,牛凌啸觉得自己像个不自量力的小丑,无论叫嚣还是反抗,在旁人看来只是个笑话。
他在维都城看到了好几个规模化的养鸡场。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母鸡给饲养者提供了数以万计的蛋。有相当一部分鸡蛋被装车运走。那是用粘土混合干草,制成一个个中间有半圆形凹陷容器,放在太阳地里晒干的做法。听养鸡场的人说,这玩意儿叫“蛋托”,是摄政王殿下的发明。
牛凌啸尝试过,这东西很精妙,鸡蛋装在里面不会晃动,非常的稳,一层压一层彼此不会撞击,哪怕走再远的路也很安全。
熏鸡和腌鸡是维都城的特色食品。这里每天都有大量活鸡被宰杀,内脏和鸡血从不浪费,直接发往城内各个食堂,当天即可消耗。鸡肉用盐腌制,或用炭火熏烤,成品可以储存很长时间。
除了罐头,还有大量獠齿猪宰杀后被制成肉松。做法比肉干复杂,需先煮熟,然后将肉丝分剥,加入足量的油盐调料,在锅里慢火炒至脱水,出锅装盘放凉即可。
身为族长,牛凌啸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
毫无疑问,维都城是一座庞大的后勤供应基地。包括被服、武器、金属锻造等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工程项目,这里有可能成为整个龙族最重要的物资供应源头。
从所在区域来看,维都城距离磐石城很远,即便是在新修的柏油公路上行进,单程就需要八天时间。
牛凌啸从不怀疑天浩的智慧。但他不明白,年轻摄政王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城市摆在族群后方?
思考了很久,他缓缓抬起头,仰望天空,发出深沉无奈,却带有明显期待成分的叹息。
“……又要打仗了。”
……
龙族边境南部,原豕族领地,首都獠牙城。
一只兽皮制成的靴子踩上久已废弃的城砖。靴子主人释放出巨大的力量,加上刻意碾压,干硬的城砖表面立刻出现缝隙,然后急剧扩展,整个砖块彻底粉碎,变成一堆黑黄色的渣末。
师烈低头注视着脚下这堆碎渣,满是横肉与胡须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他冲着地面狠狠啐了口浓痰,不无鄙夷地骂道:“豕人都是些没脑子的白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居然用泥巴加干草做成的土坯建造城墙。哼……这可是獠牙城,是他们的首都啊!”
抬起头,转过身,遥望着后面远方平原上正朝着这里行进的军队,师烈以粗豪的嗓门向传令官发布命令:“让后面的人走快点,先到的人也别闲着,让他们去附近的山上弄石头,加固城墙。”
獠牙城是一座废城。
之前,天浩率领大军攻陷城市,掳走所有城中居民,带走所有财物,最后放了一把火,将包括王宫在内的大部分建筑付之一炬。
豕人是一个粗野的种族,是北方蛮族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异类。他们空有强壮的身体却毫无智慧可言。这是来自其它部族的综合评价,虽说有些偏颇,却是以事实为依据。
豕人的建筑谈不上什么美感,即便是獠牙城这座至关重要的首都,半数以上的城墙仍然使用土坯为材料,只有包括墙基在内的部分以石块填充。
在狮族内部,“师锐”这个名字是一个传奇,他不仅仅是现任狮王那么简单,更兼具“改革者”、“族群希望”、“贤明之王”、“智慧之王”等多个头衔。
前往不要用鄙夷的形态看待这些称号。在广大狮族平民和上层贵族看来,现年五十六岁的师锐的确名副其实,有资格成为所有头衔集一身的王。
他贤明公正,解决了很多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利益纠纷。虽说都是小事,但师锐通过身体力行,带出了一批崇拜自己并掌握权益平衡的亲信。这些人分派到各地执政,的确为当地平民做了些实事,也收到良好的声誉。
他极富智慧,“货币改良制度”就是显而易见的证据。以物易物的老旧方式被取代,便于使用的货币使各地物资流通速度比过去增加了好几倍。在师锐的刻意培养下,狮族内部出现了庞大的商人群体,他们成为高层贵族与底层平民之间良好的粘合剂,赚取利润的同时也不断增强族群实力。现在,金属货币在全族范围内得到承认,商业圈也扩展到其它族群,并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与虎族不同,狮族内部有着强大的凝聚力,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对师锐的支持力度相当大。
师烈是师锐的族弟,也是北方战区的大统领兼最高司令官。
在狮族内部,一直以来都有“北方战区”这种非对外公布,只单纯停留在纸面上的部分。简单来说,就是以狮族北部碎金城为界,沿着边境一直推过去,包括獠牙城、磐石城、黑角城在内广阔的大陆北方,全部划为战争区域。
师锐是一个颇具远见卓识的王。他深信商业和金钱的力量能改变世界。因此,他不遗余力推动着货币改革计划,甚至不惜让出部分利益,求得其它部族接受狮族货币,从而达到扩大商圈和市场的目的。
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是有错,文明时代有太多例子证明“商业战”的残酷性毫不弱于传统战争,甚至可以从中获取更丰厚的收益。
师锐一直不知道巫源的存在。直到豕族被灭,牛族内部各种消息传来,他才为巫源之死感到可惜,也深深懊悔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有这么一个坚定的支持者潜藏在牛族内部。
他对龙族的强大感到忧心忡忡。接连并吞了豕族和鹿族,无论人口还是综合实力都跃上新的台阶。不仅如此,那位年轻的摄政王竟然以强硬手段对牛族进行内部整顿,向北方杳无人烟的广袤地区迁移了上百万人……无论手腕还是气魄,都令师锐感到震惊,进而生出深深的忌惮。
随着对虎族战争的爆发,龙族领地进一步扩张。他们得到了包括獠牙城在内的大片土地,更得到多达数十万虎族平民的充实。师锐年轻的时候,曾以使者身份前往雄鹿城,他亲眼见过那片被河流滋润灌溉的肥沃土地,知道那里一旦得到全面开发和利用,将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不是夸大其词,细作从龙族领地带回了两样东西————玉米和马铃薯。
那天,一向城府极深的师锐砸碎了起居室里大部分家具,甚至抡起鞭子狠狠抽打身边的侍女。他暴怒到极点,师锐深知这两种高产作物一旦推广将会引发剧烈的连锁反应。真是可悲,狮族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严防死守,却仍被龙族人从别的渠道搞到了种子。当然区别还是很大,单从外表就能看出斥候带回的这两种高产作物与狮族目前拥有的品种有差异。但问题关键是产量,也意味着狮族在粮食生产上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占据优势。
更可怕的是“斥候带回玉米和马铃薯”这件事。这意味着龙族根本没把种子泄露之类的问题放在心上。比起狮族千百年绞尽脑汁严防死守,层层设卡严禁秘密外泄,龙族在这方面的坦然与随意,让师锐感觉就像面对一头强大无比的野兽。
是的,只有绝对强大,才能漠视来自周边的威胁。
师烈率领二十万大军抵达獠牙城,在这座废弃城市的基础上,重新建造城墙及各种建筑。在他的后方,师锐征调了多达三十万人的运输队。一方面给前线大军运送补给,一方面铺设连接碎金城与獠牙城之间的道路。
狮族与龙族之间必有一战。
师锐很清楚,龙族那位年轻的摄政王长久以来保持平静,没有发起对狮族的战争,并不是出于某种善意,而是豕族刚好位于两族中间。随着獠牙城陷落,豕族被灭,这块中间区域也就成为战略缓冲地带。
师锐是一个相信综合实力强于战争模式的人。然而种种迹象表明,龙族的胃口已经超出想象,那位年轻的摄政王极有可能于近期出兵。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师锐只能派出师烈统领大军前往獠牙城,提前做好准备。
……
牛族领地,黑角城。
禁军统领暴齿急匆匆走进王宫后殿,单膝跪倒在天浩面前,双手呈上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
驯养白头鹰并使用的好处非常明显,信息传递速度极快,尤其是重要情报的送递,更使得身为决策者的天浩提前对各种变化及时作出反应。
看着手中展开的细长纸质页面,他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嘲弄,自言自语:“狮族大军进驻獠牙城,全面整修城防……有意思,没想到狮族反应还挺快的。尊敬的狮王陛下果然是雄才大略,英明果断啊!”
暴齿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炽热期盼的目光:“殿下,是不是该对狮族用兵了?请一定让我打头阵,好好教训一下那些该死的狮族人。”
“你这家伙……”天浩笑着摇摇头,缓缓将看过的密信折叠起来:“狮族不难对付。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先解决来自鹰族的威胁。”
“鹰族?”暴齿有些迷惑,他是一个优秀的统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天浩没有详细解释。他把密信攥在手中,反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以沉稳清晰的语调下达命令。
“传信给平俊,让他立刻启动第三套方案。狮王陛下对獠牙城有浓厚的兴趣,这是不对的,而且大军远征劳民伤财……我们得帮帮他,让他改变主意,回到正确的思路上来。”
……
狮族领地,青狮部主城,流云城。
阿衡带着雇佣的几名伙计,押着三辆满载的马车走进“官行”大门。
第四百零六节 钱是假的
这里是狮族官方设置的商品交易所,俗称“官行”。
狮王重商,在全族内部推行货币改革计划,这就不可避免涉及到一系列商品流通。粮食、布料、金属、盐……虽然狮王放开经营,可作为最高统治者,他必须考虑整个族群的均衡利益与物资日常消耗。开设官行的意义就在于此。狮族执政者以市场价大量收购各类物资,平时用作储备,视具体情况批量投入市场,起到平衡物价,稳定社会的作用。
以粮食为例,水旱灾年大面积减产,市场上粮价走高。此事官行投入大批粮食压低粮价,平民从中受益,自然对狮王感恩戴德。
有好处就有坏处,囤积居奇的商人在官行平衡之下自然免不了损失惨重。但就狮族整体情况来看,这种时候不多,而且经营者也有自己的判断力,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参与,更不能触及狮王陛下容忍的底线。
阿衡带着车队刚走进后院,这里人来人往,都是前来交易的各地商人。
迎面走来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他很热情地打着招呼:“阿衡,好久不见。”
“昌亮大人好。”阿衡拱手行了个礼,虽在笑,脸上的表情却不太自然。
昌亮是官行里的百人首,负责商品统购与点验。像他这样的中层官员在这里另外还有四位。虽说对阿衡的状态感到疑惑,昌亮却没有多问,他转过身,视线落到那几辆满载的马车上,笑道:“这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货物?”
“麻布。”阿衡认真地问:“昌亮大人,请问官行这边还是按照上次交易的价钱收购吗?”
昌亮点点头。与这些往来于各个城寨之间收购粮食、布匹的小商人打交道多了,他很清楚对方心中的顾虑。昌亮笑着伸手拍了拍阿衡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吃亏。”
阿衡讪讪地笑着,没有搭腔。
昌亮是个热情的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官行每个月都有收购任务。比如布匹,重要程度远在其它物资之上。如果没有行脚商人在各地收购棉麻布料,中下级商业官员们就得自己从平民当中寻找货源,所以他必须以常礼对待阿衡。
在所有北方蛮族部落当中,鹿族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尤其是狮族,每年都要用大量粮食与鹿族交换各类布匹。往年,类似的生意由更高级别的官行负责。但今年不同,鹿族已被龙族并吞。相应的,各地官行对吸纳布料的工作就摆在首位。
“陛下有令,官行的所有交易必须做到公平公正,童叟无欺。”昌亮继续笑着说:“咱们打了那么多次交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阿衡脸上近乎僵硬的表情有些松动,这表明他正在思考。过了几秒钟,阿衡似乎是下了决心,点点头,转身冲着牵马的伙计大声道:“把马车赶到仓库那边,卸货吧!”
交易很顺利,没有强买强卖。昌亮没有撒谎骗人,给了阿衡一个令人满意的好价钱。
双方点算清楚,昌亮从站在柜台内部的交易员手上接过一个兽皮钱袋,笑着递给站在旁边一直眼巴巴观望的阿衡:“拿着,这是你的。”
阿衡解开钱袋封口的系绳,看到里面全是一枚枚闪亮的银币。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也没有急于离开。用力咳嗽了几声,阿衡抬起头,注视着昌亮那张仍带着笑的脸,认真地说:“昌亮大人,能否将这些银币换成银块?”
“你说什么?”昌亮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我想要银块,不要这种银币。”阿衡提高音量,颇不自然地解释道:“劳烦您帮我换一下,我要银块,不要钱。”
昌亮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衡是个老实人,说难听点就是性子很憋屈,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那种。他面颊涨得通红,把手里的钱袋放在柜台上,足足过了半分钟,才犹豫着说:“你还是帮我换一下吧!我知道你们官行库房里有新收进来的银块,咱们就用那个结算。”
昌亮皱起眉头,将手压在兽皮钱袋上轻点了几下:“阿衡,陛下前些年就颁布诏令,所有交易严禁使用黄金白银,只能以咱们狮族法律规定的货币结算。你现在提出这种要求……我很难办,而且根本不可能。”
阿衡早已想好了说辞:“既然不能给我银块,那这些布我就不卖了。这样吧,我不会让你难做,袋子里的钱归你们,我现在就去仓库那边,把刚才装进去的麻布提出来。”
“这怎么行?”昌亮一下子急了,连忙劝阻:“那些麻布已经入库登记,想要出库必须有城主大人签发的命令才行。这里是官行,你跟我们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应该懂这规矩啊!”
“规矩……我当然懂。”
阿衡低头沉默着,看得出他的内心正陷于挣扎。良久,他抬起头,仿佛做出某种艰难的决定,苦笑着摇头道:“昌亮大人,不是我要故意让你为难,而是这买卖实在没法做啊!”
“为什么?”昌亮没多想,下意识地问。
阿衡抬手指着放在柜台上的兽皮钱袋:“这些钱是假的。”
“你说什么?”昌亮呆住了,随即睁大双眼,脸色有些急怒:“你什么意思?这种话也敢乱说。阿衡……你……你……我看你是存心来找茬的!”
流云城是大城,官行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商人就有二、三十个。这边两个人情绪激烈,声音都变得很大,周围的人顿时被吸引过来,纷纷站在附近看热闹。
“我真不是存心要找你的麻烦。”阿衡很老实,尤其是那张憨厚的脸,很难让人与“诈骗”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他鼓起勇气,讷讷地低语:“我没撒谎,这些钱真是假的。”
“假……”昌亮被他这种看似软弱实际上却死硬到底的态度激怒了,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把后半部分吞了下去。抬手指着阿衡,性情温和且为人友善的昌亮开始变得怒不可遏。他紧抿嘴唇,然后张开,如节奏失控般胡乱点着头,却并非赞同,而是以这种动作释放出内心深处越发强烈的怒意。
“阿衡,话不能乱说。我警告你,这是上个星期从咆哮城运来的新钱。你仔细看看,这钱袋上还有王室铸币厂的封印和记号。”
昌亮一把抓住钱袋,先是指着兽皮袋子上的红色印戳解释,紧接着从袋子里取出几枚硬币,在掌心中央摊开,厉声喝道:“睁大你的眼睛,这些钱上有狮王陛下的头像,还刻着铸币厂专用的铭文。你让大伙儿评评理,让大家说说,到底假在哪儿?”
围过来的人更多了。“喜欢看热闹”这个特性显然没有小行星撞击地球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消失,而是以基因记忆的方式存留下来。很快,以阿衡和昌亮为核心,人们里三层外三层聚在一起,把官行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就连站在门口值守的卫兵,也纷纷转身把视线投向这边,好奇且疑惑地观望着事态发展。
阿衡表现得非常克制。憋屈的眼神,嘴唇嘟起,两边嘴角向下弯曲,一副被人欺负却又不敢还手,随时可能哭出来的模样。他伸手从钱袋里拿出一枚银币,捏在拇指和食指第二关节中间,用带有少许哭腔的语调连声辩解:“昌亮大人,我没说这钱不是咆哮城铸币厂造的。我的意思是,这钱它分量不够。说是银币,可它里面压根儿就没有多少银子。”
全场陷入沉默。
昌亮用惊愕的眼睛看着阿衡,这与他想象中应有的回答和场景截然不同。阿衡对“假钱”的依据并非伪造,而是对银含量提出质疑。
周围的商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睛里看到很多复杂的成分。有疑问、有顾虑,也有冷漠和闪烁其词,但更多的还是赞同,以及对阿衡刚才这些话深深的理解。
仿佛巨石从高空落下,坠入深潭。在接触水面之前的这段过程无声无息,却极短。尤其是昌亮身为收购官员却无法对阿衡的问题作出合理解释……聚集在周围的商人们开始爆发了。就像大片溅开的水花,迅速变成铺天盖地的议论巨浪。
“他说的没错,银币里没有银子,这跟假钱有什么区别?”
“这人我认识,他叫阿衡,一直在碎金城和流云城周围做着收购麻布和棉布的生意。很老实的一个人,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关于这钱的事情我以前听说过。还是从牛族……哦,现在应该叫做龙族才对,是从他们那边传过来的。好像是以前的磐石城主用某种方法可以在不弄坏银币的情况下,证明钱里不含银。”
“我也听过这件事。好像是用水,还有称。可具体该怎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
昌亮觉得脑子很乱,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心中充满了惶恐,想要争辩却忽然发现找不到任何有说服力的依据。
是的,钱不可能有假。这是咆哮城王室铸币厂新造的钱。有红色戳印,有生产批号,还有狮王陛下亲笔签发的该批次货币使用流通许可文件。
可谁能想到这些钱里竟然没有银子?
来自周围的议论给了阿衡勇气。憨厚老实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从昌亮手中抢过兽皮钱袋,高高举起,高声嚷道:“我可以证明这些钱是假的,我向伟大的狮神发誓:我没有撒谎,我会让你们知道这些钱只是一些破铁片。”
昌亮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连忙上前阻止:“等等,你不能这样……阿衡,你给我站住……快停下,住手……”
旁边的围观者纷纷叫喊。
“让他做。”
“是啊,让我看看这些钱到底假在哪儿。”
“把那个当官的拦住,挡在外面。”
“狮神在上,难道我以前从官行里收到的钱里也没有银?这……这实在太可怕了。”
昌亮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拦在外面。
有人给阿衡端来几盆水,有人从隔壁柜台上给他搬来计量用的天平。现场一片混乱,这些在平时看来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顺理成章。要知道这里可是官行,门口有卫兵,院子里还有警卫,只要随便招呼一声,他们就会冲进来以武力强行制止。
昌亮脑子很乱,他看着阿衡把兽皮袋里的钱倒进盆里,漫出一些水。紧接着,阿衡接下身上的挎包,拿出一些散碎的银块。照他的说法,这些银块重量相当于一百枚银币。
虽然步骤有些颠倒,却并不影响称量检查得到的结果。
阿基米迪是一个伟大的人。至少他的实验理论让后人得到了宝贵经验,不再迷茫,不再受人欺骗。
昌亮不傻。看到银块和银币分别在盆中挤压出不同等量水的时候,他已经明白问题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脸色苍白的他慌慌张张转身从人群里溜走,逃一般朝着大门方向跑去。
“卫兵!警卫!快来人啊!”他心急火燎,狂呼乱喊。
大厅里已是群情激奋,众人叫嚷的愤怒话语彻底盖过昌亮,没人听到他边跑边发出的喊声。
“码的,照这样看,这些钱里的确没有银子。”
“这下完了,我的所有货物都是拿到这来交易,官行每次给我的也都是这种钱。他们……他们竟然用一堆废铁来糊弄咱们?”
“天啊,所有的钱都是假的,我该怎么办?”
阿衡站在柜台外侧的台阶上。这里位置较高,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阿衡看到正带着几名卫兵从外面远处急匆匆赶来的昌亮。他脸上掠过一丝狰狞,将一枚银币高高举过头顶,恶狠狠地吼道:“咱们老老实实做生意有什么错?我们辛辛苦苦走村串寨帮着官行收购各种货物,到头来他们拿出一堆这种没人要的废钱。”
第四百零七节 还我血汗钱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官行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就是,让他们赔!”
“让他们把以前吞没咱们的血汗钱统统吐出来!”
“必须有人为此负责。官行不理咱们就去找城主,城主那边不管咱们就去咆哮城请求面见陛下。总之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必须赔偿!”
昌亮带着卫兵冲进来的时候,阿衡已经成功的挑动众人情绪,愤怒达到了最到点。
“把他抓起来!”昌亮脸色一片铁青,指着站在柜台上的阿衡,低吼着下令。
手持武器的卫兵根本挤不进去,多达数百的商人及其随从形成厚实绵密的人墙,将他们牢牢挡在外面。随之而来的,是迎面喷来的无数口水星子,以及肮脏透顶的唾骂。
“草拟嘛壁,你们这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狗杂种,把我的钱一分不少还给我。”
“这钱里根本没有银子啊!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吗?我辛辛苦苦帮着你们官行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没想到你们一直以来给我的都是假钱。你们……你们还是人吗?”
“必须还钱!我这里有两百个银币,都是你们官行给的。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银子!”
“不光是银币,还有金币。我敢用脑袋保证,以前给我们的金币里面同样没有金子。”
“当官的都是些骗子!你们这些从小被娼妇养大的杂种满嘴假牙,根本没有一句真话。”
整个官行都乱了。之前昌亮跑出去找卫兵,才发现他们和另外几名百人首聚在一辆装满山梨的车前,品尝着滋味儿甜美的水果。那是一名商人运来的货物,因为平时与其中一些人关系较好,就送了一些给他们尝尝。本着有便宜就得占的原则,这帮家伙呼朋唤友,三十多名卫兵全部聚在这里。因为距离官行大厅很远,加上墙壁与中间围栏的隔音效果,没人察觉到官行里的异常。
“别管其他人。冲进去,抓住他!”昌亮指着站在远处的阿衡,怒声喝道。
他看见阿衡脸上飞掠过的鄙夷和冷笑。
昌亮发誓,之前与阿衡接触过很多次,对方从未有过类似的举动。
商人们挡住卫兵,仿佛阿衡是他们的领袖,必须以鲜血和生命加以捍卫。
人类的心理就是这样,当某人站出来替一个群体说公道话,并且站在众人仰望道德高度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得到拥护。因为共同的利益,拥护者群体需要这样一个标杆,绝不容许他被外界力量攻击,更不容许他倒下。
“你们想干什么?”
“不准你们动阿衡,他是我们的人。”
“你们这些该死的狗东西,还钱!”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
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动的手,总之站在前排的一个商人惨叫着倒下。他双手捂着肚子,透过正在流血的指缝,可以看到那里插着一把匕首。
风向顿时剧变。
“当官的杀人啦!”
“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你们骗人还要杀人……不,他们这是想要杀人灭口,他们想杀光我们就没人知道今天这件事。”
“冲出去,大伙一定要冲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官行的真面目!”
北方蛮族历来有着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尤其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为了自身安全,短剑和匕首更成为居家旅行的必备品。
所有卫兵的服装均为制实,商人与官员的区别从外表上一眼就能判断出来。看着自己人倒在血泊里挣扎,商人们内心充满了惶恐。惨叫声不断,仿佛警钟让他们瞬间明白了身处的环境。
我们辛辛苦苦努力工作,换来的只是一堆假钱。
我们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是同伴惨死,接下来可能就是我自己面对迎面砍过来的镇压屠刀。
“码的,老子跟你们拼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材胖大的商人红着眼睛,怒吼着拔出短刀,朝着对面的卫兵扑上去,两个人扭做一团。
有了带头人,就不会缺乏后继者。
大厅里顿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其间夹杂着金属“叮叮当当”的撞击。北方蛮族以悍勇闻名,抛开军纪不谈,平民与士兵的区别其实不大。商人属于平民中的富裕阶层,他们有充足的食物,营养摄入量丰富,体力身高与卫兵们势均力敌甚至有所超出……数十名卫兵就这样反糟围攻,杀红了眼的商人们脑子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想法,出于愤怒,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只有鲜血才能平息他们心中的怒火。
有几个卫兵反应敏锐,他们见势不妙,连忙转身从大厅里退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逃往官行大门方向,寻找救兵。
昌亮持刀的右手从肘部被齐齐斩断,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感觉侧腹被匕首之类的武器捅进来。那种冰冷坚硬的金属感非常可怕,搅动着内脏在体内翻滚,浑身上下所有神经都集中于一点。那一刻,昌亮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生理功能,似乎有些小便失禁,舌头顺着喉咙死沉沉的向下拉伸,双腿中间的雄性象征物也被某种力量拖拽着拉回体内。双眼有种被撕扯的僵直,本能的想哭,却无法流出泪水。
朝着致命方向转过头,停留在眼睛里最后的影像,是憨厚老实的阿衡。
“……是你?”昌亮在痛苦和绝望中发出沙哑的声音,大脑在困惑不解中迅速找到了被掩盖的真相:“……是……是你……”
前后两句话内容相同,意思却截然相反。
昌亮看到阿衡眼睛里闪过一丝冷笑。他得意又傲慢,有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更有阴谋得逞后的强烈炽热。
拔出匕首,阿衡抬脚踩着昌亮的胸膛,带着群情激奋的商人们冲出官行,走上大街。
外面的人比想象中更多,绝大部分是被鼓动的平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当做宝贝一样珍藏的货币竟然是假的。但他们都知道金子和银子的贵重,也只有这两样东西能从商人那里换取各种生活必需品。
连商人都不要的东西,还有屁用!
还钱!
还我血汗钱!
口号很简单,通俗易懂。
经济学非常复杂。当然在接受过系统训练和教育的人看来,这套理论其实并不深奥,原理也很简单。可是绝大多数平民不识字,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做“金融杠杆原理”,也不想知道银币为什么不是百分百的纯银铸造,金币为什么不含金的真正原因。他们知道手里这些钱花不出去,商人们根本不愿意接受。
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官行大厅里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遍地污血和尸体。
一具躺在争斗现场边缘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下。他很快站起来,三下两下脱掉身上染血的衣服,急匆匆走了出去。
是那个腹部中刀,最先倒下的商人。
插进他肚皮的匕首是特制的,刀刃很短,只有十厘米。
他贴身穿着一件软甲,与衣服之间的隔层夹着一个獠齿猪尿泡,里面灌满了血。
用特制的矿物颜料与新鲜猪血混合,掺入一定比例的水,就能保持猪血长时间液态化不至于凝固。匕首捅破衣服的时候非常小心,只要控制好力度,就能达到戳破尿泡鲜血四溅的完美效果。
情报部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废物。
天浩每年下拨大量资源,并对精心挑选的情报人员进行训练,使得龙族在这方面拥有超越其它族群的强大优势。
几年前,在磐石城当着众多商人演示的“水检测法”只是抛砖。
现在,已经到了全面“引玉”的时候。
狮族是一个强大的族群。无论军事能力还是其它方面的综合实力,都在北方大陆上数一数二。
天浩最担心的就是狮族与虎族联合,共同对付龙族。
必须让狮族陷入内乱,而且是持续时间很长、很难从源头得到解决、各方面难以协调甚至无法协调的混乱。
狮王的确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人。
可是他对经济学的理解过于片面,从未重视过“国家信用”这几个字。
无论不含金银的金属货币还是纸钞,本质上都属于代币。发行代币的好处显而易见,也能给族群带来巨大的好处。然而狮王走得太快,步子迈得太大,如果代币得不到民众认可,就不会产生任何效果,相当于一堆废铁,一张废纸。
……
龙族边境东南方向,与鹰族接壤地区,黑羽关。
与锁龙关和红月城一样,这里是一道依托山势构建而成的险峻关隘。
对面,是鹰族。
这边,是龙族。
往南,是狮族。
凶齿披着一套制式铠甲站在阵地后排,手中举着一具单筒望远镜,默默注视着远处在炮火硝烟中若隐若现的黑羽关。
秋收季节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
北方蛮族都喜欢在冬季出兵,征讨敌对部族。之所以选择这个时节,是为了通过战争得到更多的粮食。夏天和初秋不适合开战,就算打赢了也不会获利太多。人口虽然重要,可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他们,再多的俘虏也只会成为累赘。
在北方蛮族漫长的历史上,“我们愉快地吃着他们”是一句谚语。其中包括的含义很多,进而延伸出更多的分支。有实际意义,更有象征意义。
一抹微笑在凶齿脸上浮现。
他很满意目前的位置,还有生活。
第八军团是新近组建的部队。按照摄政王殿下今年二月份颁布的命令,龙族军队的最新基础编制为战团、师团、军团三个级别。正常情况下,师团下辖一万人,往下细分为大型战团(一千人)和小型战团(一百人)。
军团属于最大规模的军事力量。通常五个师团编为一个军团,实际兵力在五至六万人之间。
第一至第四军团于上个月完成改编,总兵力高达二十二万。他们属于龙族的一线作战部队,全部划归陆军。
海军方面的编制有些杂,除了正常的海上作战部队,目前只有一个混编的陆战军团。该军团由正江负责,人员编制庞大,多达七万余人。
禁军单独编成一个军团,由摄政王殿下亲自统辖。想要进入该军团的难度极大,必须是经验丰富,有战功的老兵才有资格入选。虽然禁卫军团人数不多,战斗力却极为强悍。
凶齿不明白为什么摄政王殿下要跳过中间的数字,直接编组第八军团。这个军团的核心力量是三个正规步兵师团,其余的部分,是从狂牛部合并过来的六万名新军。
从磐石城出发前,凶齿收到摄政王从黑角城发来的密信————两个月后,凶牛部的两万名新军也将加入第八军团。
上百门大口径火炮沿着阵地一线摆开,朝着坚固的关隘依次轰击。
这里位于龙族边境,道路畅通,补给方便,凶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人命去填。他很清楚,殿下之所以把凶牛、狂牛两部新军交给自己,是为了让他们通过战争的方式与主族相互融合,进一步削弱凶牛部和狂牛部的实力。
元猛站在凶齿身后三米多远的位置,同样拿着一具望远镜,观察着远处战场。
宗域叛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龙族。
元猛很清楚自己的老友为什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身为族长,无论是谁都不会心甘情愿拱手让出已有的权力。
可是不让出来又能怎么样?
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年轻的摄政王已经摆明态度必须索取。你可以不给,我就自己来拿。
元猛不怕死,但他必须为自己的家人考虑。
更重要的原因,是牛凌啸的变化让他感到震惊。要知道那家伙是个傲慢的人,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压倒天浩甚至取而代之。他很疯狂,也很聪明,有干劲有冲劲,敢杀敢拼,为达目的甚至连最心爱的女人也是一刀子捅进去,说杀就杀。
这样的一个狠人都屈服于天浩的威严之下。
我还有什么选择?
第四百零八节 老人的想法
元猛不知道在早已逝去的文明时空发生过“杯酒释兵权”这件事。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天浩曾经产生过类似的念头,想要以更温和的手段,用财富从自己和宗域、凌啸手中换取族群控制权。
上次在黑角城召集开会,是一次试探。很遗憾,宗域的态度过于强硬,促使天浩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宗域死了。
元猛和凌啸的态度勉强还能接受。天浩要求他们从各自族群分拨军队接受训练,尤其是先期完成整训的狂牛部士兵加入第八军团,实质上是从军事层面对两大分部进行削弱。
大批平民迁往北方。
大批士兵派往前线。
元猛不知道牛凌啸会怎么想,反正自己早已看开。豕族和鹿族接连被灭,虎族也被暂时打服,听说狮族已经派出军队重建獠牙城,那么天浩派出第八军团进攻鹰族的用意就很明显————按照先弱后强的顺序,狮族肯定摆在最后。
我需要一个表现并证明自己的机会啊!
元猛在心中暗自苦笑。
并非出于无奈,只是有些不甘心。
我排在天浩前面,我是他的前辈。就这样被一个年轻后辈来回驱使……换了谁都会觉得不舒服。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不认输的结果就是死,宗域是最好的例子。
元猛觉得最好的撇清方式就是军功。与其在惶恐和惴惴不安中渡过每一天,不如主动请缨上战场,用异族的人头和鲜血证明自己没有贰心。
我可以把狂牛部交给你。
但你也要做出保证,绝不能伤害我的家人。
元猛觉得牛凌啸极有可能与自己有着同样想法,同样的顾虑。
规模浩大的炮击令人震撼,充斥着浓烈硝烟气息的战场远远超乎元猛的想象。虽然他曾在锁龙关服役,见识过南方白人的火枪和大炮,但他仍然觉得与眼前这些威力巨大的火炮比较起来,白人的武器就是垃圾。
远处的山墙被炸开,长达数十米的裂缝到处都是。不断有散碎的砖石洒落,摇摇欲坠的塔楼再也无法维持,在遥远的惊呼声中倾斜,继而坍塌,激起漫天的尘土。
耳边传来凶齿冰冷且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第二炮队冷却,第三炮队开火。”
元猛知道那些粗大的管子会发热。他对热兵器的理解很肤浅,并不深刻。如果不是看中燧发枪巨大的杀伤力,他仍然觉得传统的长柄战斧和战刀更好用。
炮兵属于高技术兵种。受训的时候,元猛见过那些年轻人坐在教室里上课。身穿黑衣的行巫者是教师。黑板上罗列着一串串数字,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线条。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拗口又难记,什么“抛物线”、“几何结构”、“反侧面”、“棱线”、“爆炸面积”乱七八糟一大堆……搅得元猛头昏脑涨。
他放弃了成为一名老年炮兵的梦想,转而以更实际的方式接受射击训练。效果还不错,最终考试结果十发九中,得到了“优秀”的评价。
年轻的时候,元猛接受过长期射术训练,他曾经是狩猎团里最好的猎人。
远处的关隘已经明显撑不下去,破碎的关墙上不断有人惨叫着摔下来。透过望远镜,元猛看见一个靠近炮弹炸点的鹰族士兵没了左半边身子,完全是依靠求生本能惨叫着向侧面奔跑,过了几秒种就一头栽倒。
这就是火炮的威力?
一抹苦笑再次浮现在元猛脸上。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今天的第几次苦笑……这种无奈的表情也许会永远伴随自己,成为僵硬化面部肌肉与神经无法扭转的凝固部分。
阿浩……还是这个称呼较为贴切,他还算不错,给了我一个“预备役副军团长”的职位。
“预备役”三个字其实等同于剥夺权力。元猛对此并不计较,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军中掌握实权。只不过……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出乎意料,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鹰族是一个强大的部落。
鹰族人平时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
这并非虚夸。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渗透到骨子里的遗传天赋。古老的泥模板记载着牛族与鹰族漫长的战争史。牛族曾被打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如果不是开发出高硬度的合金铠甲,挡住了鹰族人锐利的弓箭,牛族恐怕早已接受被灭族的命运。
狮族很少主动发起对鹰族的大规模战争,只是派出小规模军队,雇佣豕人在边境地带小打小闹,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一方面是黑羽关难以攻克,另一方面是没有更好的方法对鹰族人进行远程压制。当然鹰族人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们雇佣豕人当做炮灰,正是考虑到狮族实力强大,粮食产供稳定等因素。与其贸然发起得不偿失的大规模决战,不如先试探性攻击,就算输了也不会伤筋动骨。
元猛一直认为无法攻破黑羽关。
可就在他的注视下,坚固的关墙被一发炮弹炸开,伴随着无数飞溅的碎石,远处传来震耳欲聋“哗啦啦”的巨响。紧接着,面朝龙族军队这边的墙壁缓缓坍塌,仿佛地底隐藏着一支巨手,将掩盖并阻挡在正上方的所有障碍物狠狠扯落。
元猛张开嘴,瞪大双眼。
这一幕打破了他固定多年的逻辑思维。曾被先王评价为“至少要死二十万精锐勇士才能攻下”的黑羽关,连一天时间都没能坚持,就这样被打破了。
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呛鼻的硝烟味,元猛收起望远镜,转身朝着侧面走了两步,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用颤抖的语音向凶齿请求:“军团长,请让我上吧!这一仗……我来打头阵!”
虽然与天浩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恩怨纠纷。
虽然我的族群、人口和领地都被剥夺。
虽然我有可能永远失去手中的权力,充其量是个富裕有钱的贵族。
但我毕竟是个龙族人。
我有我的热血和理想。
我要参战!
看着这位年纪超过自己太多的老人,看着他坚毅倔强的神情,凶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摄政王殿下在密信中说过:如果元猛要表现,就放手让他去做。
这也是测试并确定他是否忠诚的一种方式。
元猛虽老,体内仍然流淌着热血。
……
鹰族领地,靠近东部城市金翎城,外海。
这是一个清朗的夜晚,繁星点点。
一支庞大的舰队从北方驶来,在领航员的引导下,大小船只避开深藏于水下的暗礁群,沿着预先探明的航道,在海面上绕出一个不太规则的“之”字,从正东方向的海面掉头,驶向岸边。
情报部损失了两名二级间谍,花费了多达一千多枚龙族金币,换来了关于这片海区的详细地理和水文数据。
这里的水面之下,地貌为断崖下跌形式。南面从陆地延伸下来长达两公里的斜坡如屏障般没入海水,形成一个天然良港。
六艘一级战列舰直接驶往外海。它们以南面为主要警戒方向,形成一条严密的封锁线。
这是以一千五百吨大型覆甲舰为蓝本建造的大型战舰,也是龙族目前威力最大,载炮量最多的一级战列舰。船舱内部经过重新设计,进一步压缩货舱,不考虑航行时间,纯粹以最大功率炮火投放为目的。在龙族海军部的总编制表上,这种一级战列舰被称之为“凶狼”。
因为载货量被全面压缩,导致单艘“凶狼级”战舰在齐装满员的情况下最高航行时间不超过五天,所以必须有补给船随行。这得益于文明时代的经验,战斗与后勤分开,各司其职。
十五艘小吨位吃水浅的“青狼级”战舰缓缓驶入近海。甲板上的水手放下小船,以横列舰队两端为核心,朝着周边海区形成扇形的搜索面。他们很快登岸,沿着情报部之前探索过的路线爬上山头……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借助各种辅助工具登上临岸悬崖顶端的尖兵点燃马灯,从遥远的位置发来灯光信号,坐镇旗舰的正江才终于面露微笑,随即下达命令:“一切顺利,接下来,是陆战队的表现时间。”
这个世界与天浩记忆中区别很大。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的可怕灾难让他感觉难以置信。
鹰族领地是一个很好地例子,尤其是临海的东面,陆地和海洋之间因地壳运动挤压形成山脉。险峻的山体加上岩石构造,成为了鹰族人走向大海的巨大屏障。
他们遇到了与之前牛族同样的问题:山脉挡住牛族开发北面湖区的脚步,同样封锁了鹰族从海中索取财富和食物的途径。尽管鹰族人知道晒干了海水就能得到盐,建造渔船就能得到大量海产品,却无法派遣大规模移民翻越高山,前往海边定居。
年轻人当然可以翻山越岭,可即便是他们也被靠近海面的陡峭山崖所阻断,无法完成最后的征服之路。那是如镜面般平滑的悬崖,高达数百米。人们可以用绳索捆绑身体下到悬崖底部,可那里只有距离海面两百米左右的沙滩,过于狭窄的面积无法建立村寨,想要与内陆其它城市取得联系就更是难上加难。
鹰族人一直不死心,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前前后后派出无数探索者,沿着东部山脉南、北两端寻找,希望能有一个通往海边的山口。遗憾的是,时间和搜索记录让历代鹰王不得不放弃奢念————北部是牛族,南面是狮族,在属于自己掌控的中间这一段,该死的高山就像哨兵一样死死挡在那里,找不到丝毫缝隙。
鹰王被迫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东部山脉为主体形成的盆地中央建造金翎城。这里土地肥沃,水流充沛,算是上天对鹰族人在地利上的一点补偿。
两艘登陆艇从舰队中驶出,缓缓靠近岸边。这种设计新颖的船只舱口位于前段,呈倾斜状。除了动力,整体设计与功能均来自文明时代,几乎没有区别。
全副武装的龙族战士从敞开的舱口鱼贯而出。他们手持装填过子弹的步枪,身后斜背着用于格斗的战刀。总共两百人,他们抓住之前探索者从山顶放下的绳索,依序爬上山崖,迅速扩大警戒范围。
更多的登陆艇出现了,聚集在沙滩上的工兵很快超过三百人。他们用小型人力车从船舱里运出炸药,一直送到山崖底部。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行巫者从防水的兽皮袋里拿出工程图,对照之前做好的标记,指导工兵沿着山崖底部挖掘炸药放置点。山崖顶部的人也放下几只用绳索连接并固定的藤筐,工兵们带着铁镐之类的工具坐进去,山上的人用力往上拉。绳索表面用红色涂料做出标记,他们用这样的方法计算长度……就这样,装有工兵的大号藤筐紧贴着山崖悬在空中,人们挥舞铁锤,用钢钳在悬崖表面凿出一个个爆破孔。
从半夜到天明,人们一直忙碌着。
天浩想要统一大陆北方,就必须征服鹰族。虽然鹰族王子追求过妹妹天霜,却毕竟是他的个人行为。何况两个人最后没有结果,不了了之。
人口总数多达一百五十万的鹰族是块硬骨头。仅从黑羽关方向硬攻,很难达到天浩短期作战的要求。龙族军队虽然全面换装,战斗力强悍,但一点式进攻很难歼灭敌军。一旦鹰族败落,黑羽关南面的鹰族城寨极有可能放弃原住地,彻底倒向狮族。
天浩需要从东面楔入一支军队,加上黑羽关方向的进攻部队,从东、西两侧对鹰族进行截断,然后各自分兵绕行至鹰族领地南面,达到合围的效果。
东部临海地区的险峻山脉是最大的麻烦。情报部反复确认过附近没有任何道路可供通行。唯一的办法,就是炸开这段山崖,让海上登陆部队直接攻击金翎城。
第四百零九节 金翎城
这是一项危险又刺激的工作。
因为距离城市很远,鹰族人听不到金属工具与石头之间“叮叮当当”的撞击。沿着山顶警戒线分散的龙族哨兵心狠手辣,他们在凌晨至中午这段时间射杀了四个鹰族人。从死者的装束和身形判断,应该是附近寨子里的猎手。这意味着整体爆破工程必须在天黑前结束,还要留出足够的时间给工兵清理碎石,拓宽通道。
大量硝化甘油沿着事先凿出的沟槽流入山体,人们在悬崖中上部的爆炸孔中塞入硅藻土。这玩意儿有着强大的吸附效果,之前在硝化甘油里浸泡,是文明时代固体炸药的蓝本。
还是用火药引爆。导火索经过计算,分别连接着悬崖上、中、下三个炸点,不会出现其中一部分提前爆炸导致另外两部受到影响。海滩上的工兵全部撤离,水手站在战舰瞭望塔上,挥舞旗帜向山崖上的尖兵发出信号,得到以红色旗帜左右摇晃回复之后,双方进入了预先商定的十五分钟倒计时。
点火。
引爆。
山崩地裂的感觉是如此震撼,仿佛从大地深处有可怕的能量喷薄而出。浓烈的烟雾升腾,无数碎石尘泥朝着天空抛洒,很快耗尽了向上的推动力,在重力作用下改变运动方向,朝着地面坠落。
工兵们再次回到沙滩,在军官的催促下挥舞镐头和铁铲,迅速清理散乱的碎石。
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大型运输船开始靠岸,将一个完整的工兵师团送了上去。
强劲的海风吹散了尘土和烟雾,山崖中间露出一道长约百米的缺口。得益于精确计算与足量的炸药,爆破达到了预期效果。
一直停留在远处海上,被各型战舰护卫的运输船队离开各自位置,驶向岸边,开始了新一轮的登陆。
第三陆战师团上岸,其中战斗力最强的一个战团直接越过从正在清理的碎石障碍,以散乱的队形通过山口,进入位于山脉内侧的鹰族领地,以通道为核心外扩五百米,就地构建工事,形成警戒。
他们无法携带火炮之类的重型武器,但这一步至关重要。
各种后勤补给物资和弹药源源不断从船上搬运下来,堆积在距离山崖很近的位置。这里很干燥,属于海水涨潮也不会淹没的区域。
“快点!再快点儿!”正江离开旗舰,搭乘小船来到岸上,不断催促着负责清理工作的工兵:“尽快把道路挖开,让我们的人过去。”
傍晚时分,驻守东面的哨兵报告:东北方向出现了一直十五人的鹰族搜索队,估计是之前被射杀猎手村寨的人。这支搜索队遭到前出哨兵伏击,全部被歼,没有活口。
正江脸上神情冷峻。
摄政王殿下在此前的军议中已经提出,极有可能出现类似的情况。
从点燃导火索引爆炸药的那一刻,整个行动计划就不再成为秘密。地动山摇的震撼能传到远处,不要说是附近的鹰族村寨,就算更远的金翎城也会有所察觉。
正江是天浩一手提拔起来的海军统领。他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以及相关的知识培训,知道地震这种事与神灵无关,而是来自于深埋在地下的能量。
正江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希望鹰族人能把一切异动都归为神灵。只有那种愚昧行为才能成为此次作战成功的保障。就让他们认为是神灵睡觉打鼾引发了“大地动”,也有可能是神灵发怒,或者神灵放了个屁……鹰族人呆在金翎城里远远的崇拜就好,无论他们杀人祭祀,还是供奉各种祭品以求神灵不再愤怒,那对自己来说都是难得的喜讯。
入夜,又有四个战团越过山口,进入了鹰族领地。
大部分碎石已被清理,步兵通行速度加快了许多,甚至运过去十几门小口径轻型火炮。
前线传来消息:歼灭了一个二十人的巡逻队,被俘的伤者承认他们来自金翎城,是城主派来查探那种令人畏惧的强烈震感。
清晨,第一缕曙光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正江用力拍了拍雄鼻的肩膀,抬手指着已经完成集结的战团,认真地说:“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雄鼻是去年获得任命的战团指挥官。按照摄政王殿下的要求,他属于“提拔年轻人”这项政令的受益者。
第三陆战师团全部进入了鹰族领地,另有二十门大口径火炮。数量虽然少了点,但考虑到龙族与鹰族之间巨大的武器代差,这一仗其实不难打。
斥候小队已经前出到金翎城下,那里没有任何异常,昨天来自东部山区的强烈震动没有对鹰族人造成任何影响。直到远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龙族士兵,看到他们身上那些表面用黑色颜料涂抹,在阳光下不会反射出金属光泽特制铠甲的时候,鹰族人才恍然发现,战争和死亡已经降临。
雄鼻的命令简短又清晰:“步兵就地挖掘工事,保护炮兵列阵。后续部队注意两侧,确保后勤补给线供应畅通。”
从海边到这里距离不算远,随着更多的士兵登陆上岸,后续部队将源源不断抵达金翎城下。整个陆战军团多达七万人,只要拿下金翎城,就有了朝着西面和南面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的支点。
……
鹰雄是金翎城的城主。他对战争有着敏锐的触感,反应极快。哨兵报告龙族军队从城市东面出现的时候,鹰雄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昨天的强烈地震根本不是什么神灵发怒,而是龙族人以某种方法破开了山脉障碍。
他毕竟是个贵族,去过锁龙关,见识过南方白人的火炮。
从亡父手中接掌金翎城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鹰雄算是年轻贵族里的优秀代表,无论见识还是能力,都超出同龄人太多。
他第一时间发布集结令,很快聚拢三万多城卫军,打开城门,主动向城外的龙族军队发起进攻。
鹰雄对战争有着清晰的认知,更对金翎城周边地形非常熟悉。虽然对突然出现在城外的龙族军队感到震惊,他却知道无论这支军队以何种方式越过东部山区都必须付出一定代价。尤其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感,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双方胜负的关键。
趁他们尚未站稳脚跟,先下手为强!
全副武装的城卫军在城外集结,排列为绵密的线行阵列,在城主鹰雄和统领们的号令声中,迈开脚步,朝着对面的龙族人推过去。
鹰雄握紧了手中的长弓,右手从后背上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用力拉至满月,朝着斜上方的天空射去。
目测与实际之间仍然差距,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射手也很难通过目测做出准确判断。看着从落在龙族人阵地至少超过三百米外的那支箭,骑在马上的鹰雄冷冷一笑,抬手示意身边的卫兵举高信号旗,带领士兵们继续前行。
刚才那一箭,他没用上全力。
鹰族军队兵种相对单一,数量最多的就是弓箭手,金翎城也不例外。鹰雄的作战计划并不复杂————将三万多弓箭手分为前后两部,交替射击,以远程模式对龙族人进行压制。
他仔细观察过对方的装备情况。感觉有些意外,没有想象中常见的重盾手,也没有龙族人引以为傲的重型弩炮,就连那些正在构建工事的步兵也没有配备圆盾……总之,除了身上的铠甲和头盔,他们没有携带更多的防护。
鹰雄对此感到诧异,他不喜欢这种完全陌生,毫无熟悉感的对手。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回头,他只能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也许因为翻越东部山区导致这支龙族军队装备不全,被迫接战?
射出的那一箭算是提前测量的标尺,也能起到迷惑对手,扰乱思维的效果。
带着惴惴不安的复杂念头,以及跃跃欲试觉得有机可乘的想法,鹰雄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带领军队继续向前。
马是好东西。
强大的机动力,加上娴熟的射术,结合起来就能打造弓骑兵。鹰族对马匹的渴求是如此强烈,但虎族统治者也不是白痴。历代虎王纷纷留下遗诏训诫后世子孙:可以与鹰族做生意,可以卖给他们一部分马,但数量绝不能多,更不能被鹰族人开出的各种条件迷花了眼。如果鹰族人得到足量的马,弓骑兵形成规模,那对虎族来说就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鹰雄此刻就有着类似的心情。
金翎城只有不到八百名骑兵,这还是历代城主绞尽脑汁费了很大力气才积攒下来的宝贝。如果自己手上的骑兵数量能多一些,超过两千,就能从两翼对眼前这支龙族军队形成夹击,将他们一网打尽。
“轰!”
对面阵地上传来闷响,随即看见一个个粗大的金属管口喷吐出桔色火焰,它们撕裂了鹰雄的所有幻想,让他回到残酷的现实。
一个个肉眼难以判明的黑点从空中落下,在密集的线行阵列中撕开无数破口。爆炸的气浪将所有障碍物推开,鹰雄看到散碎的人体在空中扭曲,伴随着惨叫与鲜血向外腾起,划出一道道弧线。
强烈的闪光使他当场失明,尽管是暂时性的,鹰雄仍然觉得仿佛瞬间坠入地狱,无数黑点白斑和各种残影在眼前冲撞,失去平衡的他从马背上掉下,受惊的马匹漫无目的到处乱跑,践踏着无辜伤者,引发更多的痛苦,以及尖叫。
战场上已是血流成河,死亡将血水从人们体内释放出来。干燥的土地疯狂吸收,表面凝起黏糊糊的大片浆液。
鹰雄的耳朵在爆炸中被震聋,他跪在地上拼命用手背揉着眼睛,想要重新看见光明。命运之神没给他机会,一发炮弹在近处炸开,鹰雄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可怕的能量撕裂,分成无数散碎的块,骨头也被一节节断开,内脏在燃烧,血液更是一片沸腾。他从未想过死亡会如此痛苦,以如此迅猛的方式降临在自己头上。
雄鼻注视着正前方混乱的鹰族军队,冷静地下达命令:“第一和第二阵列向前推进,第三阵列保护炮兵。”
火炮射程超过弓箭,雄鼻知道鹰族人射术了得,他不可能给对手机会,虽然轻型火炮威力有限,却足够撕开对方阵列。
步枪的射击精度很高,龙族士兵以小队为单位,朝着金翎城方向稳步推进,射杀沿途遭遇的所有鹰族人。
鹰雄的死是个意外,却对整个军队产生了致命的作用。他们当场崩溃,无论军官还是普通士兵纷纷转身逃跑。很多人无法理解这种来自空中的炮弹究竟是什么东西,更不明白为什么龙族人竟然用那种黑粗的金属管子当做武器。那玩意儿的威力极强,被打中的人要么当场死亡,要么身受重伤。
也有不肯认输的鹰族弓箭手。他们不断朝着身后追赶的龙族人射出箭矢,却在慌乱中无法保持命中率,更多的人被追兵开枪射杀……此消彼长,等到溃败的鹰族人逃回金翎城,才发现熟悉的同伴大多已经战死。
两天后,金翎城陷落。
……
狮族领地,首都,咆哮城。
专属于狮王的起居室面积宽敞。这其实是书房、工作间、卧室三个房间的整合体。师锐是个喜欢把事情变简单的人,他要求三个房间用拱形门框作为分隔,彼此连通,却相对独立。
国师巫况坐在茶几对面,凝神皱眉,几乎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绞在一起。
师锐盯着摆在茶几中间的一枚银币,神情严肃。
这次的混乱很突然,毫无预兆。蔓延速度却极为迅猛,短短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已经波及整个狮族领地所有的城市与村寨。
钱是假的!
钱里不含银!
我们只要黄金白银,不要钱!
起因已经查明,是流云城官行普通的麻布收购生意所导致。一个名为“阿衡”的商人提出用银子交易,被当地官员拒绝,引发了群体性不满。
第四百一十节 经济学
身为族群最高统治者,师锐当然知道官方发行的货币含银量极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货币改革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这要满足两方面要求,一是来自市场上的充足货物供应,二是有足量的货币。
商品本身问题不大。狮族拥有马铃薯和玉米这两种高产作物,与其它部落交易的时候已经占了上风。鹿族的布料虽然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却必须排在粮食后面。道理很简单————人可以不穿衣服,却不能不吃饭。
师锐花了多年的心血,终于在狮族内部打造出一个较为富裕的阶层。随着经商者数量不断增加,他开始担忧另外一个问题:货币。
黄金白银的来源很单一,除了在领地内部寻找矿脉,或者在某个特殊的地方发现大量“远古藏金”,就只能以商业贸易的形式从其它部族换取。
很多年前,师锐就计算过:以当时狮族的金银储备量,无法造出足够的货币维持庞大的市场。
很幸运,他从王室档案馆的泥模板上找到了解决办法。
那就是发行代币。
师锐对经济学的理解只能算是一般。但他很清楚代币对整个族群商业氛围的巨大推动作用。说穿了其实就是中、下层平民对族群高层统治者的信赖问题。只要他们觉得代币与黄金白银有着同等地位,认可并接受,哪怕代币是一坨屎,人们也会争先恐后当做宝贝一样装进口袋。
师锐很谨慎,他尝试着发行了一些代币。考虑到未来可能发行的数量与成本,他让王室铸币厂将其中的银含量缩减至最低,掺入大量的铅,混合其它金属,以模板铸造冷却成型,打磨之后推向市场。
这种代币款式新颖,正反两面雕刻着狮王头像,很受商人们欢迎,也随着各种商业行为逐渐进入到其它部族,成为货物交易的重要价值依据。
此前,也曾有人提出代币不含金银有可能导致市场混乱。师锐却对此并不在意。从最初的谨慎使用到现在,狮族货币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信用。它有着稳定与正规化的特点,可能会随着市场经济变化贬值或升值,但绝不会崩溃。
残酷的现实像一只无形怪手,“啪啪啪”狠狠抽打着师锐的脸。
商人们纷纷涌入官行和城主府,要求把手中的代币兑换成金银。
这场混乱很快波及到平民,他们比商人更加恐慌,生怕口袋里的钱变成废铁,于是在市场上拼命寻找能购买的商品。哪怕是平时根本不需要的物件,也要咬着牙强行买下。
狮王与国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是族群最高统治者,而且这种事不能假手于其他人……纵观整个狮族,就没几个懂得代币与金银之间价值关系的聪明人。放手让他们处理,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良久,国师巫况发出刻板又沙哑的声音:“这是一个针对我们的阴谋。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代币不含银,之前我们在各种场合或多或少都这样提过。让民众接受代币是一种长期行为,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其实就算我们将一切公开,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其中的联系。平民……只要代币能花出去,能买到粮食和布,他们就不会对此提出异议。”
今年五十六岁的师锐干咽了一下喉咙:“应该是龙族人干的。那种所谓的“水检测法”之前就有人用过,我听说好像是磐石城的城主,也就是龙族现在的摄政王。”
与狮王同岁的巫况深深皱着眉头:“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们选择的时间太好了。不偏不倚,刚好是秋收前后。按照往年的惯例,各地城寨要征收秋粮入库。现在被流云城那边一闹,各地的平民都不愿意拿出粮食缴纳税收,而是用代币顶替。”
师锐盯着那枚摆在茶几上的银币,没有说话。
以前也有过平民用代币顶替粮税的做法。可那是建立在代币信用坚挺的基础上。现在,整个狮族几乎所有人都对代币失去了信心,它只是一块铸造精美的废铁,不能吃也不能穿。
混乱已经波及到咆哮城。很多商家拒绝接受代币,市场上现有的交易都是使用黄金白银,甚至很多人返回到几十年前,以物易物。
巫况抬起头,用试探的眼神看着师锐:“陛下,要不我们先放出一部分储备的金银,满足商人的要求,兑付他们手上的代币?”
师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闷的声音里夹杂着讽刺:“亏你说得出这种话。一旦宣布金银兑付,他们会挤破王宫大门。这些年发行的代币太多了,至少超过现有金银储备的七倍。另外,就算满足了商人的要求,那平民怎么办?他们的人数更多,持有的代币也比商人多得多。”
“平民好办。”巫况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我们有充足的粮食储备,无论下面怎么乱也不会影响族群基础。就用粮食代替金银兑换吧!这样还可以把往年的陈粮兑出去。只要我们认可代币的流通,平民就不会有怨言。”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师锐冷笑道:“我之前就想过你说的这法子。说实话,不一定行得通,而且有着很大的漏洞。”
巫况怔了一下,急忙问:“为什么?”
师锐叹了口气:“我们每年都能收上来足量的粮税,那是因为有玉米和土豆。你应该知道,对内和对外的粮食价格不同,我们从平民手里征收上来的价钱很便宜,卖给其它部落却很高。尤其是冬天,是一年当中最好的交易时节。”
巫况毕竟是国师,顿时明白过来:“陛下,你的意思是,平民只认平时收购粮食的那个价?”
师锐沉重地点点头:“我们是北方大陆上唯一不受粮食影响的部族。鹿族每年都要从我们这里买走大批粮食。鹿王是个老滑头,他坚持用棉麻布匹做交易,拒绝接受我们以代币论价的做法。既然他不愿意,我也没办法,那就抬高对外出售的粮价,而且必须由官行专卖。总之鹿族没能在这桩生意里占便宜,我们也能消化多余的粮食,换进每年所需的布料。”
“还有豕族。用粮食雇佣他们帮着打仗是个好买卖啊!这帮家伙虽然长得丑了点儿,可打起仗来的确是一把好手。牛高马大的,而且脑子简单,敢打敢拼,扛着木头盾牌就敢正面硬冲鹰族人的箭阵……说真的,如果不是顾忌族群里其他人的感受,还有作为牛族、虎族、鹿族和鹰族之间的缓冲部分,我早就把豕族拉进来,成为咱们狮族的一部分。”
巫况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他与师锐是同年出身的老友,这也是很多部族常见的“族长加国师”标准统治模式。彼此是熟悉才能在诸多问题上达成共识。然而师锐刚才说的这些只能让巫况暗自发笑————豕族人口稀少,只有区区几十万人。这种小部落在混乱的族群战争中毫无优势可言。豕族之所以长期夹在各部落当中保持相对稳定,一方面是部落战争需要炮灰,另一方面是因为豕人自身的缘故。
他们很能吃。所有豕人都是大胃王,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女人还是病人,巨大的食量令人惊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么多的食物居然在短短几分钟内消失在某种张开合拢的嘴唇中间,被一个叫做“肚子”的东西严严实实装进去。
他们性情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打。即便在豕族内部,聚众械斗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一句古老谚语说得很透彻————发起疯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豕人就是这样,他们只认拳头,能打的人才值得尊敬。
另外就是糟糕到极点的卫生习惯,以及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粗鲁愚昧。豕人村寨大概是全世界最脏的地方,遍地污水横流,到处都是粪便。再加上他们粗野的性子,感觉就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野人。
“真的是很意外啊!龙族人……他当时还是牛族人,而且只是区区一个城主,竟然大着胆子用粮食收买豕人里的叛徒,然后发动对整个豕族的全面战争。说实话,最初的时候我根本没看懂,直到后来獠牙城告急,我才终于明白豕族的重要性。可那时候已经晚了,他干掉了豕王,还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抓住了一大批俘虏。”
巫况知道师锐说的是龙族摄政王,也知道师锐的感慨尚未结束,仍有下文。
“我当时之所以没有派出大军进攻牛族领地,是出于几方面考虑。一是与牛族之间的关系,不值得为了豕人翻脸。我们需要他们的铠甲兵器,他们也需要我们的粮食。其次嘛……我觉得豕人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牛族一次性吞进去那么多肯定难以消化,光是养活他们就很成问题,更不要说是转化为同族。”
巫况对此深有感触,也极为赞同:“豕人吃得多,性子粗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早就被其它部落灭掉,根本不可能存在那么长时间。”
“是啊……”师锐拖着长长的叹息,神情有些遗憾,还有几分羡慕:“在那之后,牛族人的反应跟我所想差不多,他们购买大批粮食运回磐石城,供养那些豕人。我们通过这种生意也赚了不少。磐石城的确有很多好东西:苹果酒、奶酪、盐、鱼干、腌鹿肉……另外,就是泥炭。”
巫况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身为狮族国师,他很清楚“泥炭”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在过去的几年间,来自牛族的泥炭大量涌入狮族各地城寨。从最初拒绝被广大民众接受,变成家家户户都在使用泥炭,每个月都要为此花钱购买的现状,其中的变化,连巫况都觉得惊讶。
最初的经营商号只有“盛兴隆”一家。然而商行主人很明白事理,他没有独特这块肥肉,而是拉着更多的人一起进来,帮着从磐石城那边联系货源,更在这个过程中拉入很多狮族权贵,其中就有巫况的好几个表亲,以及狮王的两个叔叔。
“我不是说泥炭不好。”师锐认真地说:“这东西的确很好用,比柴火耐烧。“盛兴隆”虽说是龙族人的产业,却遵纪守法,该交的税一个子儿也没少过。我一直以为磐石城主……唔,就是现在的龙族摄政王,以为他的想法跟我一样,都是想要全面推行货币制度,所以才派出专人组建“盛兴隆”,用泥炭换我们的粮食。”
巫况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陛下,你刚才说到豕人,现在又说起泥炭。难道……”
师锐缓缓点头:“你没猜错,豕人与泥炭之间存在着必然联系。在我们看来,豕人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也只有那个年轻的龙族摄政王才会把他们当做宝贝。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样做的确有他的道理。他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豕人耕田种地,绝大部分豕人都派往山里干活。不是挖石头就是挖泥炭,还要修路……这样一来,缩短了从磐石城运输泥炭的时间,商品交易速度更快,还能对豕人进行最有效的管理。”
巫况深深吸了口气,颇为感慨地说:“从精神和体能方面对豕人进行双重压榨,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们陷入疲劳,就没心思去向别的事情。反正泥炭不愁卖,牛族人跟我们交易的时候只要粮食。这样一来,相当于用我们的粮食替他们养活了整个豕族。”
师锐侧过身子,左手虎口掩住下巴,在胡茬粗糙的面颊两边来回抚摸,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以前,我的关注重点只是货币本身。龙族摄政王给我上了一课,假如我们当时能改变想法,换个角度看待豕族,现在就变成我们占据优势,还能得到世界上最优秀的重步兵。”
第四百一一节 镇压吧!
巫况目光闪烁:“陛下,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有机会?”
“我不知道。”师锐眉头皱得很紧,此刻他内心充满了纠结与自责:“鹿族的纺织技术独步天下。在我之前,历代狮王不止一次发动了对鹿族的战争,也得到大批鹿族俘虏。我们有足够的织工,也有足够的土地用来种植棉花和麻。可问题是,布匹产量一直上不去……除了每年用粮食与鹿族交换,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巫况低声劝道:“这是很好的资源互补,他们需要粮食,我们需要布,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师锐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老友国师:“在这场交易里,的确是我们占上风。我一直用各种方法打压布价,进而反过来抬高粮食价格。但这其中必须把握平衡,不能让鹿族人多赚,也不能让他们得到太少,否则会引起鹿族内部饥荒,到时候我们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与虎族之间只是表面联盟。我们需要马,他们需要粮食。虎耀先为人精明,他多次联合鹿族对我们施加压力,逼迫着我降低粮价。他虽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却多多少少支持我提出的货币制度,也愿意接受代币。”
“是我疏忽了……牛族攻下断角城的时候我就应该出兵,从獠牙城方向发起进攻,缓解鹿族人的战争压力。那时候我一直在考虑具体出兵规模,以及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獠牙城攻击磐石城很难。路远,而且难走,后勤压力很大,而且能打到什么程度也很难说。鹿族毕竟是大族,牛族也没有对他们全面宣战,只是区区一个雷牛部,无论怎么看都是以小博大。就算牛族人占领了断角城,也许只是失败的开始,接下来就要面对多达几十万鹿族大军的全面反击。”
巫况从脑海深处翻出一年多前的记忆,他神情凝重地说:“牛族人的速度非常快。这不是陛下你的错,我也没想到他们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下白鹿城,逼迫着走投无路的鹿王停战。现在想想,当时牛族……不,应该是雷角部,他们的战争潜力应该到了极限,必须暂时停顿下来消化已经取得的战果。”
师锐闷闷不乐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战争会那么快结束。鹿族人当时只剩下一座雄鹿城,再有就是南方边境上的要塞红月城。假如我们那时候能提前一个星期派兵攻打磐石城,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巫况看清了现实,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陛下,豕族和鹿族已经不在了,我们的粮食……以后卖给谁?”
师锐抬起头,在沉默中注视着他。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的那么清楚。
没有买卖,就不会产生货币。
没有足够庞大的商业圈子,就无法产生足够的利润。
无论用脑袋换粮的豕族,还是用布料交易的鹿族,都是大宗粮食交易的重要客户。
可就是因为过于聪明,狮王没有重视牛族与豕族之间的战争,认为天浩并吞豕族的行为是自取灭亡。
如果只是这一步错了,后面改正也还来得及。偏偏狮王想要通过部族战争谋取更大的利益,因此对失去了断角城要塞的鹿族坐视不理,想要等到两族战争陷入胶着对峙的时候再出手。就像鹬蚌相争里那个直到最后才跳出来的渔翁,两边好处拿到手软。
如果将雷牛部看做是鹬,鹿族无疑就是那只可怜的蚌。偏偏这只蚌外壳不够坚硬,被凶猛的鹬一下子啄穿,等到旁边观望的渔翁傻乎乎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鹬已经吃光了所有蚌肉,从中吸取了充足营养,进化成一只更加凶猛强悍的食人鹰。
现在,狮族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原先的顾客少了很多,现在成规模的只剩下虎族和鹰族。当然,龙族与狮族之间仍然存在着商业行为,但就交易量而言,已经缩减到令人头疼的程度。
如今,族群内部又因为代币含银量不足,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
“还是先解决代币的问题吧!”师锐平复了一下情绪,淡淡地说:“稍后我会签署诏令,强调代币的合法性及价值。兑换金银也好,兑换粮食也罢,总之商人必须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做生意。”
巫况对此并不看好:“陛下,这实施起来很难。来自下面反对的声音太多了。”
“既然讲不通,就坚决镇压。”师锐显出强硬残酷的一面:“命令各地城卫军维持秩序,把所有参与暴乱的人抓起来,严格甄别。为首者格杀勿论,主要胁从者视情节轻重处于鞭刑、流放、抄家等惩罚。”
巫况脸上同时显出犹豫和惧色:“这样会不会太鲁莽了?我觉得还是先与那些商人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
“谈?”师锐冷哼着摇摇头:“跟他们有什么好谈的?我很清楚他们的想法,不外乎是趁机兑换金银,进而得到市场掌控权和商品定价权。他们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善良,很多平民是被他们撺掇着要求兑换。你得明白,平民对物质的要求不高,他们只关心手里的代币到底能不能用。至于黄金和银子……在他们眼里,跟代币没什么区别。”
巫况被说服了。
他微微点头:“好吧,就照你说的做。先试着看看效果。”
镇压是成本最低的维稳手段。
狮王看得很透彻。
当然,他还可以通过军队镇压的方式,从死亡者身上得到丰厚利益。
……
虎族领地北面,厉风城。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簇拥着巫林,在混乱的街上巡视。
虽然龙族与虎族签订了停战协议,虎王耀先也依照约定支付了足量金银作为战争赔款,但文本上注明的停战时间只有五年,而不是永远。
厉风城位于铁颚城南面,同样是沿着盘陀江水系建造的城市之一。按照两族战争之前的旧领地范围,厉风城已经属于虎族腹地,还是极其重要的产粮区。
巫林穿上了久违的长袍,胸前佩着一枚精美银制虎头徽章。
这是国师的专有徽记。
面对复杂的局势,焦头烂额的虎耀先被迫起用巫林,重新任命他为国师,全权负责国内民生与领地北部的新防线构建计划。
平心而论,虎耀先根本不愿意这样做。他知道巫林的实力,也知道巫林在民间拥有极高的人望。然而现实总会在最需要的时候给予理想重重一击————接连战败,大批难民南逃,已经对南方各城寨造成严重冲击。这些难民失去了基本生活资料,没有土地,没有粮食,更糟糕的是冬天已经来临,如果不能将他们合理安置,只能在寒冷的冬夜活活冻死。
对某个人产生忌惮心理的时候,之前的善良和友谊瞬间荡然无存。巫林不是虎耀先的第一选择,执着的虎王首先任用自己的亲族负责赈灾。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难民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甚至因为口粮分配等问题与当地平民爆发了激烈冲突。诸多证据显示,正因为掌管物资的王室成员上下其手从中贪墨,导致发放的口粮数量与质量直线下降,饥饿的难民只能冲进当地百姓家中,以暴力方式抢夺。
另外就是“新北方防线重构计划”。
虎牢关的陷落对整个虎族产生了连锁反应。一方面是失去天险,另一方面是龙族全新的武器装备与作战方式令人无法招架。双方就铁颚城归属和虎族方面支付赔偿金后,虎耀先与统领们仔细研究过北部地形,决定忍痛放弃自铁颚城至厉风城之间的大片领土,以厉风城为核心,依托附近的山势,尽快建造一座新的关隘。
巫林当时已经被任命为国师,可出于戒备心理,虎耀先将他派往黄石城,只负责对难民的安置及安抚工作,不让他插手军事。
“自己人”很重要,尤其是军队统领和军事工程项目,虎耀先必须使用心腹。
又一位王室成员被派往北方,以“军管总监”的身份负责厉风城关隘建造项目。时间过去了两个星期,虎耀先接连收到三份对工程所需物资增加拨付的请求。理由都很充分————必须选用上好的岩石,必须增加钢筋使用量,必须提高工人的口粮标准。
虎耀先对这些所谓的“合理要求”心知肚明。这是王室成员常见的贪腐手段。额外拨付的物资永远不可能变成工人福利,或成为工程质量的保证。自己的这些亲族为了利益什么脏事都干得出来。至于族群整体利益和安全……对不起,这是王的职责,与我们无关。
绞尽脑汁思来想去,虎耀先无奈的发现,能用的人仍然只有巫林。倒不是说他的才能在整个虎族高层圈子里独一无二,而是巫林在个人品行与廉洁方面有口皆碑。
厉风城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乱。
铁颚城的陷落让虎族高层知道了什么叫做“登陆战”。因为在水战方面处于弱势,虎耀先只能忍痛放弃厉风城北面基础地形与铁颚城相似的大片地区。当地平民被强令南迁。在这个过程中,导致大批平民破产,再加上此前任用王室成员负责关隘建造,此人趁机从南迁平民身上刮取了丰厚利益。等到巫林上任,原本居民多达五十万的厉风城已经被填得满满当当,总人口数超过一百三十万。
巫林做事历来很认真。他花了一天时间精确计算过各方面收集的数据,最后得出一个维持城中所有难民基本生存所需的粮食总数。
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前往血爪城请求拨付口粮,得到的回复却是“血爪城储粮不足,有问题视具体情况自行解决。”
巫林跟随虎耀先多年,对他的心理把握异常精准。
之前发生过王室成员利用权力中饱私囊的丑闻,以虎耀先多疑的性格,肯定会把自己增加粮食拨付的请求与之联系在一起。如果换在战前,虎耀先就算心中有想法,但主观意识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巫林没有劣迹,也值得信赖。
现在不同了,被撵下去又拉上来的经历肯定会让巫林有所怨言。人都是会变的。在虎耀先看来,巫林极有可能因为之前那些事变得“聪明”。他极有可能改变想法,选择与王室贵族站在一起,同流合污。
那是一道护身符。只有品尝体会过痛苦的人,才会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进而做出正确选择。
虎耀先知道北面放弃地区有大量难民涌入厉风城。
他很清楚那座城市的储备粮够吃到什么时候。
当然,工人每天配发的口粮不在此列。那是由军方统一运输、管理、发放。即便是身为当地军管总监的巫林也不能插手,更不可能挪用。
血爪城肯定有粮食,而且很多。秋收刚过,各地的粮税已经缴纳,血爪城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
上位者的心思很复杂,虎耀先的想法就更为特殊。他觉得可以趁此机会收买人心,同时降低巫林在平民当中的地位————暂不拨付粮草,让厉风城里的人饿上一段时间。以巫林的性格肯定不会让平民们吃饱。在“缩减口粮份额延续生命”与“短时间内把所有存粮全部吃光”两个分支上,巫林只会选择第一种。
吃不饱的人会觉得愤怒。他们肯定会在城内制造混乱。要么打砸抢,要么杀人掳人。
暂时乱一下也好,只要在局势动荡的时候派出军队押运粮食及时抵达厉风城,大肆宣扬这是“虎王陛下送来的救命粮”,饥饿的平民自然会感激涕零,他们对自己的支持率也能随之达到顶峰。
这是多么美妙的画卷,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不已。
只要掌握军队,掌控民心,哪怕再大的麻烦也不是问题。
这就是虎耀先的想法。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远在厉风城的巫林已经看穿了一切。
第四百一二节 往北走
厉风城内正在蔓延的混乱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恐惧。
“狮族人要打过来了,狮王的大军已经攻破南边的要塞,下一个目标就是血爪城。”
“没办法,狮族人的军队截断通道,粮食一直运不过来。我们现在还能靠城里那点存粮勉强度日,再过几天就不好说了。到时候恐怕连粥都喝不上。”
“往南边走是自寻死路。黄石城早就全城戒严,不让进也不准出。就算你逃到那边又能怎么样?我表弟是骑兵,上个星期从黄石城过来送信。听他说,那边的城里同样缺粮,情况比我们这还糟。”
民间一直疯传着类似的流言。尤其是上百万人如沙丁鱼一般挤在狭窄的城里,更使得恐慌心理加剧。
巫林下令打开厉风城北门,让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们自己做出选择。
流言的内容也出现了变化。
“趁着咱们手上还有点儿粮食,赶紧往北方逃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北边是龙族人的地盘,他们会杀了我们?你不知道已经签订停战协议了吗?现在是狮族从南边打过来,北面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其实我觉得就算投靠龙族也不错。我有几个朋友在铁颚城,他们现在已经改换身份成了龙族人。每个人免费发了一套衣服,每天都能吃饱,有油盐,还有肉。”
“快走吧!现在天还不算太冷,再过几天下起雪来想走都难。”
这些流言显然是有组织性的规模化传播,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大批平民,引发了新一轮的北逃人潮。
厉风城驻扎着多达五万的虎族大军。领军统领是虎耀先的心腹。他对这种情况感到惊恐,第一时间找到巫林,要求立刻发布戒严令封城,任何人不得离开。
看着对方那张又怒又怒的脸,巫林淡然地笑了。
“封闭城市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统领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城里已经没有粮食。”巫林脸色一片平静:“我知道你是陛下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但我还是要说,是陛下导致了这一切。”
“送往血爪城的每一封信都必须通过你的审验。难民群进入厉风城的第一时间,我就向陛下请求调运粮食,然而陛下置之不理,他在回信中要求我们“自信处理”。前后两封信你都看过,我没有编造,更没有撒谎,这一切都是事实。”
“难民的数量太多了。厉风城的原住民就多达五十万,从北方放弃地区逃过来的难民累计超过八十万。这么多人,这么小的地方,我尽心竭力想方设法安置他们,可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我又能干什么?谁会把我这个国师发布的命令当回事?”
统领知道巫林说的都是实情。他脸色略有缓和,皱着眉:“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放任难民出城。我看过了,他们出城以后全部往北走,南面的路上全是空的。”
“等等!”统领猛然醒悟过来,他心中瞬间产生出强烈的警惕:“为什么你只下令打开北门,而不是南门?”
巫林神情坦然:“南面是黄石城。那里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黄石城同样缺粮,而且城市面积比厉风城小得多。上百万人就这样逃过去,陛下又坚持不肯调运粮食,到时候,极有可能在黄石城引发暴乱。”
统领半信半疑,他在对虎王的忠诚与理智清醒之间摇摆,厉声喝道:“你……你在危言耸听。还有,城里那些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巫林没有争辩。他从椅子上站起,背着双手,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霾灰暗的天空。
“已经入冬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大伙都会呆在家里休息,围着火堆取暖,再做点儿好吃的。谁也不会出远门,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雪。一旦大雪封路,留在外面的人只会被冻死。”
“你以为是我在鼓动他们离开厉风城吗?动动你的脑子,那些难民一点儿也不傻。他们明知外面危险还要离开……为什么?这里没有燃料,没有粮食,风雪一来谁也扛不住,到时候该怎么办?”
“就算去了黄石城一样没有活路,还会与当地的平民争夺资源。为了一口吃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一旦流民潮演变成内乱,这个责任谁来负?”
“当然,军队不捅。你们的物资供应有专人负责,陛下对此极为重视。就算城里所有平民全部饿死,你麾下的士兵与前面筑城的工人仍能得到口粮。”
巫林语气平淡,仿佛诵读着一篇散文。
统领却听得胆战心惊,后背上冷汗淋漓。
他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进行反驳,巫林刚才所说的那些无论哪一条都占据了道义制高点。是的,如果不是陛下拒绝调运粮食,厉风城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难民情绪会安定得多,以国师的才能,完全可以消除所有潜在的危险。
“可是……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对下面的人放任自流,眼睁睁看着他们投靠龙族。那可是我们的敌人啊!”统领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连他自己都感觉无论字词还是内容都软弱苍白,毫无说服力。
巫林转过身,注视着站在对面的统领:“这些难民对我们而言是一种麻烦,对龙族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他们刚刚占领铁颚城,需要时间消化。想要维持秩序并得到当地民众的认可,就得拿出大批粮食和衣服让平民安然渡过这个冬天。你大概没有留意这几天逃往北面的难民数字,十二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我知道你以前当做寨子头领,你应该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统领咬着牙,神情有些紧张。不要说是十二万,就算两万人的日常管理都令人头疼。那需要来自整个族群方方面面的支持,需要花费巨量的物资。
巫林的声音仍在继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座城市里所有平民全都扔给龙族,让他们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麻烦。”
统领浑身一震,用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巫林:“全部?不……这绝对不行,这太疯狂了。”
巫林寸步不让:“那么你来解决他们的安置与粮食问题。城里的情况你很清楚,什么都没有。你觉得我们能坚持多久?在确保军队和筑城人员日常口粮供应的前提下,城里有多少平民能撑下去?这样下去只会导致两种结果:要么平民暴乱,要么他们互相残杀,以死者为食。”
统领感觉心脏瞬间抽紧,他知道巫林没有夸大其词,实际情况比想象中更糟。尤其是巫林提到的“平民暴乱”,彻底动摇了他内心深处无比执着的忠诚。统领连忙转移话题:“我……我这就给陛下写信,请求尽快调拨粮食。”
看着他灰溜溜逃一般小跑着冲出房间的背影,巫林淡淡地笑了。
一旦心中产生了叛意,就很难恢复从前的忠诚。
龙族摄政王雄才大略,巫林思考了很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北方大陆上所有部族的领袖,最终发现无人能及。
如果神灵要让这个时代产生一位统一各部落的皇帝,那么应该非他莫属。
巫林决定,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不是故意谋反,而是帮助未来的皇帝陛下扫清障碍。
……
几天后,血爪城。
虎王耀先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手上这封刚接到的密信,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多达几十万的平民,就这样成群结队离开厉风城,逃往北部,投靠龙族人?
兽皮卷很薄,约莫两倍于成年人巴掌的面积上写满了蝇头小楷。看着上面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虎耀先觉得浑身发冷,呼吸也在无法控制的愤怒扩张下变得粗重,彻底失去理智,颤抖的双手抓住兽皮卷两端以狂力撕扯,变成无数浅褐色的碎片。
从厉风城远道而来的信使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尽管距离王座很远,他仍能感受到虎耀先身上释放出强烈无比的暴怒气息。
“……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虎耀先把手中的碎片扔在地上,两只手掌分开,用力抹了一把脸。这种松缓肌肉的做法在控制情绪方面很有效,也能让自己迅速变得冷静下来。
信使不敢撒谎,而且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统领要求自己对虎王禀报的内容之一:“启禀陛下,我出发的时候,很多平民已经离开厉风城,逃往北面的铁颚城。”
虎耀先的眼角在微微抽搐:“厉风城的口粮供应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是的。”信使不敢隐瞒,连忙回答:“我来的时候,统领大人再三叮嘱我务必如实禀报陛下。按照五十万人计算,仓库里的民用存粮还能维持一个星期。可厉风城里内的平民高达一百万以上。而且没有泥炭,没有柴火,也没有足够的屋子。”
虎耀先张了张嘴,历来写满了傲慢与霸道的脸上升起一丝疲惫。他侧身斜靠在椅子上,抬起右手朝着信使挥动有气无力地几下:“……先下去吧……本王想安静一下。”
半小时后,包括虎耀宗在内的六位王室成员在卫兵的带领下匆匆走进王宫,在大殿王座台阶下站成一排。
虎王耀先上身朝着左边倾斜,胳膊杵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按住额头,手指轻轻揉动,透过皮肤感受到坚硬颅骨的同时,他用凶狠冰冷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顺序扫过,仿佛可以用这种方法给他们一个个打上标记。
他一直没有发话,王室成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虎王为什么下令召集自己入宫。在令人煎熬的沉默中足足过了好几分钟,站在最前面的虎耀宗清了清嗓子,拱手朝着王座行了一礼:“陛下……”
“先看看这个吧!”虎耀先用冷漠的语气打断他的话,随手指了一下站在王座侧下方的侍从。后者会意地躬身行礼,快步走到虎耀宗面前,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兽皮卷。
是那封之前从厉风城送来,被虎王愤怒撕碎的密信。它被重新粘贴在一张更大的兽皮上,虽然破碎,上面的文字却勉强可以看清。一群王室成员们连忙围了上来,凑到虎耀宗身边,从不同角度看了个明白。
“厉风城缺粮?”
“巫林怎么能这样?打开城门让平民随意离开……这,这跟谋反叛乱有什么区别?”
“我早就说过巫林不是个好东西。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吧!他根本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安静的大殿瞬间变得热闹起来,每个人都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所有攻击矛头纷纷对准远在厉风城的虎族国师巫林。
“够了!”虎耀先从王座上发出暴怒咆哮,彻底压倒了台阶下乱哄哄的杂音。
他没给这些人思考的机会,张口怒道:“虎耀宗,一个月前,你离开厉风城的时候,那里的民用仓库究竟有多少粮食?”
虎耀宗的身体明显晃动了一下。他迅速从脑海深处翻出与虎王问题有关的各种记忆。
北部新防线构筑计划从制订方案到的开始实施,整个速度非常快。这是因为龙族人强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启动。虎耀先在龙族领地上看到的一切令他感到震惊,此后又传来龙族对鹰族宣战的消息。迫不得已,虎族只能加紧备战,严阵以待。
以厉风城为核心构筑关隘的计划当然是由专业人士制订。但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受到贵族的影响,以及很多来自外部的压力。比如工程所需的材料,对工人生活物资的使用以及安排,征调平民充入工程队等等……这些事情关系到虎族的国防安全,更涉及到与贵族利益相关的各个层面。
以工人为例,具体从什么地方征调就很有讲究。贵族们都不愿意派出自己领地上的平民,那意味着白白付出没有收获,说不定还要倒贴粮食。
第四百一三节 多疑的虎王
心甘情愿主动做奉献是不可能的。人是我的,粮食也是我的,产出的利益还是我的。至于族群安危……这种更高层面上的重大问题,还是交给虎王陛下去解决。
虎耀先虽然性格多疑,却不那么容易糊弄。纸面上的数据必须接受审查,如果什么也不愿意付出,只从虎王的直属领地上调集工人,到头来只会引发虎王的怒火。基于这方面考虑,吝啬的贵族们只能在私底下协商,忍痛各自拿出约定的人口和资源,发往厉风城。
虎耀宗知道虎王为什么发怒。
新方向构筑计划以放弃大面积的北部领地为代价。那里全是平原,无险可守,更重要的是厉风城至铁颚城之间需要制造战略缓冲区域,因此多达数十万平民被迫南迁。
这是一个捞钱的好机会!
迁移就意味着放弃。
任何时代,任何平民都不会放弃故土。可是现在没办法,要打仗了,不想死就必须走。
按照虎耀宗的授意,手下亲信带领士兵冲进平民家中肆意抢劫。他们对此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有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迁往厉风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想要赶时间走得快,只能轻装上阵。这意味着抛弃家中绝大部分财产,随便带上几件衣服和少许粮食就匆匆离开。
平心而论,谁也不愿意这样做。无论房子还是粮食,无论家具还是贵重物品,都是祖祖辈辈好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就这样随着一道命令说扔就扔,谁也不会心甘情愿。
虎耀宗举起了屠刀:所有平民必须在一小时内离开城寨,全部迁往厉风城。超过时间仍然滞留在城内的平民,统统杀死。
砍下来的人头具有强烈震慑效果。在死亡面前,个人财产又能算得了什么?被吓坏了的平民们急急忙忙离开城市。就在他们身后,虎耀宗带着亲信得意洋洋步入空城,收拢原本属于平民的财物,运走所有带不走的粮食。
他狠狠赚了一笔。
至整个南迁计划完成之日,虎耀宗从迁移平民身上强取的财物达到一个庞大数字。当然,他知道自己无法独吞,必须拉更多的人下水才能确保安全。就这样,从王室高层到具有影响力的贵族,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份礼物。尽管如此,虎耀宗吞没的部分仍然数量惊人,足足超过他原有财富的三十倍以上。
这种事情不可能瞒过虎王耀先的眼睛。然而连虎王本人也没有想到,备受自己信赖的心腹也被虎耀宗买通,报告事情经过的时候掐头去尾,只轻描淡写“虎耀宗在南迁计划中多次扰民,巧取豪夺,得到了相当于两百匹战马的财物。”
虎耀宗经验丰富,他很清楚虎耀先对“贪腐”的容忍底线。少贪一些没有问题,对官员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尤其在虎王看来这其实是手下的一种弱点,对维持虎族内部政治生态有利,只要贪渎数额不要太大就行。
报告隐瞒了厉风城以南所有迁移城寨储备粮的去向。这导致虎王耀先对厉风城的存粮现状产生了偏差。因为按照之前下发的诏令,虎耀先要求“迁移民众必须带走所有储备粮,运往厉风城集中存放。”
这也是虎耀先接到巫林告急文书之后,拒绝调运粮草的原因。在他看来,厉风城虽然聚集了上百万平民,但短期内粮食供应绝对不成问题。但虎耀先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虎耀宗的贪婪,庞大的难民群在迁移过程中忍饥挨饿,一直走到厉风城,才吃上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
虎耀宗脑海里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只是他丝毫没有坦诚面对的想法,这样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不对啊,厉风城的粮食很多,至少够吃三个月。”虎耀宗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离开厉风城的时候我亲自点验过,绝对没有问题。”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承认,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虎耀宗脑子转得很快,事实上他早就想好了对策————无论虎王耀先再怎么震怒,无论从厉风城传来什么样的消息,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事情统统推到巫林身上。
曾经有过污点的人,永远都是罪人。
虽然虎王重新任命巫林为国师,对他却没有从前那么信赖。猜忌与防备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人心这块沃土上茁壮生长。冰释前嫌这种事永远之存在于传说。泥模板上记录着遥远古代一个叫做“将相和”的故事。虎耀宗一直认为这故事跟童话没什么区别。至少自己做不到,虎王就更不可能。
看着满面无辜的虎耀宗,虎王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对所有这些事情感到迷惑,进而产生怀疑。
很明显,虎耀宗和巫林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无论虎耀宗还是巫林,两人身边都安排了直接听命于自己的亲信。现在看来,前后两份密报出入巨大,对实际情况的描述和记录截然不同。
虎耀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虎耀宗和巫林撒谎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只要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就能解决问题。关键在于,自己身边的亲信也加入到撒谎者行列……从今往后,我能相信谁?
坐在高大的王座上,虎耀先在长达十多分钟的漫长时间里一直没有说话。
前线急需的粮食,在饥饿中挣扎的难民,来自龙族人的威胁……所有这些事情在他看来都可以忽视。维持一个族群延续的关键在于统治,如果没有绝对忠心的手下,自己这个虎王就是一个笑话。
长时间的思虑后,虎耀先做出了决定————派出身边最精锐的亲卫,前往厉风城展开调查。为了确保调查结果的真实可信程度,虎耀先接连派出五批调查人员。这些人彼此不认识,他们要做的就是即刻赶往厉风城,尽快查明事实真相,尤其是厉风城目前的存粮数字。
他直接忽略了巫林与厉风城统领前后两份求取粮食调拨的密信。虎耀固执的认为就算大量南迁平民涌入厉风城,给当地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但每天的口粮发放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缺口。
毕竟秋收季节刚过,各地都有足够的存粮。
厉风城也不例外。
本王的确是下达了南迁的诏令,平民也不是傻瓜,他们肯定携带了足够的粮食。毕竟那是一整年的辛劳成果,是他们最珍贵的财产。
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如果要从巫林和虎耀宗两个人中间选出该死的撒谎者,虎王有更大的概率倾向于巫林。
虎耀先认为自己是个公平公正的人。就算要砍下欺瞒者的脑袋,也必须先拿到足够的证据。
……
龙族领地,铁颚城。
这座原本属于虎族的城市正处于全面加固状态。
沿着城市外围进行扩建,新造部分是一个个五十米见方的小型塔楼。建造模式没有依照传统的“口”字形四角式整齐排列,而是每三个塔楼为“品”字形的往复形式。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无论敌人从任何方向进攻,都会遭到防守者从多个层面的打击。即便摧毁其中一座塔楼,仍然无法破除对己方不利的防御面。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以远程武器长时间轰击,或者发起不间断的大规模进攻,彻底摧毁所有的塔楼。
船队从雄鹿城源源不断运来大量钢筋。龙族拥有强大的冶炼和锻造能力,泥炭供应非常稳定,再加上铁颚城新建的水泥厂和制砖窑,根本不缺建筑材料。
大规模建造城墙已经没有必要。事实上,这样的小型塔楼只是权宜之策。结构简单,造价低廉,以南面为主要防御方向构建基础警戒线。发动全城百姓,以龙族工程人员为指导,在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铁颚城外围已是遍布小型塔楼。辅以架设在塔顶的火炮,防御者们牢牢掌握了远程优势。
永钢是新任的铁颚城城守。
从前年开始,龙族就再没有“城主”这个职位,以“城守”取而代之。
永钢是从磐石寨里出来的老人,是天浩的前辈,也是系统接受过各种训练的高层管理者之一。来到铁颚城后,永钢严格执行天浩制订的各项计划,全面展开内部整顿,收拢铁颚城原属虎族居民的同时,不断强化城市外围防御设施,将这里打造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水、陆双属性前出基地。
自上周开始,从南面方向逃来大量虎族平民。他们主动要请降,希望得到龙族人的帮助。
永钢对这些人来者不拒,打开哨卡全部放入铁颚城。
所有虎族难民必须验明正身,至少有两个人证明其身份,才能进入铁颚城临时休息区,发放当日口粮,集结到一定数量后,押往位于城市东部的码头,登船,批次运往雄鹿城。
铁颚城位置很重要,龙族与虎族之间只是签订停战协议,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和平。谁也无法保证什么时候开打,这得看局势,以及最高上位者的决心。
无法得到两个人以上证明的虎族平民数量不多,这段时间以来约有七千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编入“临时人员集中营”。永钢派出士兵将其押往虎牢关方向,充当筑路者。
离开磐石城,前往铁颚城赴任的时候,永钢从天浩那里得知了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想象的秘密————虎族国师巫林是我们的盟友。
请注意,是“盟友”,而不是“我们的人”。两种说法虽有共通之处,却代表着两种颇有区别的意义。
首批抵达铁颚城的虎族平民当中混入了一个巫林安排的信使。按照他在密信中的说法,厉风城目前滞留着大量平民,因为粮食短缺,巫林暗里地散布谣言,诱使大量平民离开城市北逃,藉此达到削弱虎族的目的。
他做到了。
至昨天统计的数字,已经有多达六十万虎族平民涌入铁颚城。其中绝大部分通过身份验证,雄鹿城方面也紧急增派了两倍的船只,运走大量平民,极大缓解了铁颚城的综合压力。
在安抚这些虎族平民情绪的问题上,工作队和宣传队发挥了巨大作用。
“评书”是摄政王的一大发明。宣传的人编写了很多故事:有钱财主看中穷人的美貌妻子,强行霸占;地主老财为了压榨穷人长工,天不亮就藏身鸡窝里装作鸡叫欺骗长工起来耕田;黑心商人打通木制秤杆灌入水银,在交易买卖的时候弄虚作假……这些故事发生在平民身边,虽然部族不同但很多人都有着亲身经历。
当然故事本身不会以悲惨作为结尾,无一例外均以穷人以智慧赢得胜利结束。比如穷人的美貌妻子在没有**的情况下,将财主家宅搅扰得无法安宁,最终只得打消霸占念头,还得附上一大笔财物;半夜学鸡叫的地主被长工识破,以“抓贼”为名将其痛打了一顿为教训;黑心商人的骗局被识破,反过来被坑。
每个故事分为五段,每次评书一个小时。这些故事让虎族平民对龙族内部有了粗浅理解和认知,进而产生了依存和信赖心理。
小话剧是宣传队的常见表演形式。一般安排在人多的空处,只要几根木头就能搭起幕布,道具也很简单,士兵们会在周围维持秩序,观众围成一个圈,每次表演都会吸引数千人。
话剧是对评书故事的延伸,清廉官员为正方,无恶不作的反方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地主老财。故事围绕着穷人的利益展开,所有话剧结尾都是恶人受到惩处,善良的人得到幸福。
虎族平民看得津津有味,进而产生了强烈共鸣。工作队趁热打铁,以传单结合口号的形式在平米中间进行宣传。
“摄政王殿下是所有平民的指路人。”
“只有跟随摄政王殿下才能永远幸福。”
“坚决拥护摄政王殿下,我们才能拥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第四百一四节 驾临
对外族的洗脑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两三句话几乎不可能让受众改变长久以来形成的固定思维。但只要把政策宣扬转化为故事,加上精彩的表演,受众就会产生微妙的心理倾斜。无论评书还是话剧表演,或多或少能让他们产生代入感,进而觉得“主角就是我”,对接下来的口号就不那么抗拒,甚至觉得龙族人言之有理,迫切想要得到宣传者所说的“幸福生活。”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铁颚城已经接纳了超过七十万名虎族人。从雄鹿城而来的船队运输模式也因此变得单一。来的时候船上满载着粮食,离开时候装满了虎族平民。按照工作队和宣传队的说法:“他们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在摄政王的带领下,奔向全新的,令人羡慕的生活。”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从南面而来的虎族平民也减少了很多。无论频率还是数量都大为缩减。即便如此,单周接纳的统计数字仍多达十四万。
逃到铁颚城的这些平民衣裳褴褛,一看就是忍饥挨饿在冰天雪地里强撑着走到现在。永钢命令下面的人安排了足量的米粥和浓汤,他不由得对远在厉风城,那位从未谋面的国师盟友产生了好奇。
按照北方蛮族的习惯,很少在在这种风雪严寒天气出门。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平民逃往铁颚城。
这其中必然有着巫林的功劳。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虎族领地,厉风城。
虎王耀先带着大队人马进入城门。在多达数百名精锐卫兵的后面,是延绵长达好几里地的庞大运输队。
从血爪城到厉风城,虎耀先在路上一直觉得心绪不宁,有种说不出的焦躁和郁闷。
沿途,他一直在催促,命令运输队加快速度。然而漫天的大雪阻碍了道路,糟糕的路况一次次让车轮陷入泥坑。人们冒着严寒拼命抽打拉车的马,吃痛不住的牲口在惨叫中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无比艰难的环境下蹒跚前行。
一路上,虎耀先像疯了般狠狠抽打座下的骏马。他抛弃了行动缓慢的辎重,带着数百名轻装骑兵狂奔疾进。他内心充满了焦急,仿佛身体里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要说是风雪严寒,就算天气变得比现在更糟,冒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冰雹,他也会不顾一切拼命赶到厉风城。
在卫兵的引导下,虎耀先走进了城主府。
巫林和统领提前得到消息,早已在那里等候。
大步穿过客厅,虎耀先边走边摘下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在地上。房间里烧着好几盆炭火,暖烘烘的很舒服。他脚上的靴子表面全是积雪,在房中热度下很快融化,客厅地板上践踏出一个个潮湿脚印,从大门口一直连接到位于大厅正中的高背椅主位上。
摆在桌上的食物很简单:一盆刚出锅的热粥,一大块煮熟后切成薄片的肉。旁边有一小碟咸菜,只是腌得不怎么好,颜色偏暗。
虎耀先显得饿了,他直接端起装粥的盆,“稀里呼噜”大口喝着,一口气喝了半盆,这才放下,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抓起熟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这是什么肉?”虎耀先觉得口感有些不对,与平时所吃的肉类区别很大。
巫林站在餐桌侧面,平静地回答:“马肉。”
虎耀先僵住了,再次朝着肉盆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缓缓转身,眼眸深处透出一丝狠厉,牢牢锁定在巫林身上。
马是虎族的宝贝。早在虎耀先之前的前几任虎王,均颁布过诏令:全族禁食马肉。
“这些马是被冻死的。”巫林平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也没有恐惧或战栗:“城里已经断粮两个多星期,如果不吃马,就只能吃人。”
虎耀先努力控制情绪,没有当场拔刀子砍人。虽然他很想这样做,很想砍掉巫林的人头。
秘密派出的亲信对厉风城进行了全面探查。前后五份于不同时间送回的报告显示,巫林和统领没有撒谎,厉风城的储粮早已消耗一空,目前的情况岌岌可危,如果再不从后方调运粮草,局面将彻底失去控制。
顺带查明的还有另外一些事。虎耀宗在南迁计划中上下其手,私下吞没了多达数十万平民的财产。从粮食到牲口,从金银到衣服,他什么都没有放过,将所有平民剥削得干干净净。
庞大的财产数目令人瞠目结舌,被他买通的王室贵族纷纷站出来说话。虎耀先知道已经酿成大错,他当时无比暴怒,脑子里全是将虎耀先凌迟处死的念头。然而劝解的人实在太多了,都是些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王室成员……迫不得已,虎耀先只得下令将虎耀先收监,查封其财产,自己亲率卫队和禁军,带着从血爪城仓库发出的粮草,迅速赶往厉风城。
他能理解巫林的做法。不吃马,就只能吃人。
强压下内心深处的怒火,虎耀先喘着粗气问:“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统领与巫林并排站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巫林双手拢在袖子里,似乎早已把所有事情看开,淡淡地问:“陛下您指的是什么?”
虎耀先知道自己问得过于笼统,可是巫林这副冷漠的态度让他感觉很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无礼。但虎耀先知道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先说说平民的情况吧!”
巫林回答的很快,他对数字一向很敏感:“城里还有二十五万人,最多不超过二十六万。”
“怎么只有这些?”虎耀先愕然地张开嘴,不由自主提高音量:“上次你们来信要求调粮的时候,不是有一百多万吗?”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巫林的语调冰冷且有节奏:“从厉风城到铁颚城,整个北方地区所有难民全部挤压在这里。没有粮食,我拿什么养活他们?”
“他们现在在哪儿?”虎耀先没心思与巫林争论,他瞪起有着发红的眼睛:“一百多万到二十五万……巫林,难道你不该给本王一个交代吗?”
巫林缓缓点头:“我下令打开北门,让他们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北门?”虎耀先感觉呼吸瞬间凝固,他好不容易从可怕的思维中缓解下来,难以置信的问:“北面是铁颚城,是龙族人的地盘。几十万的平民啊,你……你就这样把他们送给龙族人。”
“不是送,而是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巫林脸上毫无惧色:“如果他们不愿意走,也可以留下。只是城里已经没有粮食,我总不能杀一半人,喂饱剩下的另一半人。”
“你……你这是叛族!”虎耀先满面狰狞,却无法从理论和现实层面上找到巫林的罪证。他抬手指着巫林怒声咆哮:“你刚才说的这些全是借口。就算没有粮食,为什么不打开南门,让他们逃往南边的黄石城?”
“我没有叛族!”巫林以更高的音调压倒了虎耀先,外表文弱的他此时此刻爆发出比虎耀先更加猛烈的怒意:“你以为我不想让他们逃往黄石城吗?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解决问题?”
震怒中的虎耀先不假思索地问:“为什么不能?”
“黄石城能有多少粮食?”巫林的反诘力度丝毫不弱:“整个北方的内政事务由我负责。黄石城此前已经接纳了大量平民,无论承受力还是粮食供应能力都达到极限。早在三个月前,我就提出应该把聚集在黄石城的平民进行分流,接应来自厉风城的移民。我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虎耀先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用玩味的眼光盯着巫林。过了几秒钟,他将视线转移到站在侧面的统领身上:“你下去吧!告诉外面的卫兵,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统领点点头,如释重负般转身离开。他知道虎王耀先与巫林之间有着很好的私交,接下来,估计有很多不能让外人知晓的谈话内容。
虎耀先极有耐心地等到房门从外面被关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他继续盯着巫林,语调森冷:“你最好给我个解释,否则……”
“就算你杀了我还是无法改变事实。”巫林毫不客气打断了虎王的话:“虎神在上,我是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帮你解决问题。你很清楚厉风城的情况,足足一百多万平民啊,这么多人你让我怎么安置?照你刚才说的发往黄石城?那只会对后方一系列城市造成冲击。到时候受损的就不是一个厉风城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在整个族群内部引发新的动荡。”
虎耀先双眼圆睁,很想冲着巫林爆出几句令对方哑口无言的威慑性话语。可是搜肠刮肚,他一个字都找不出来。
良久,虎耀先恶狠狠地发出低吼:“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不从厉风城现有的军粮进行调拨,供应平民?”
巫林的嘲笑声更大了:“你都说了那是军粮,我怎么敢擅自动用?我虽然是国师,但职责仅限于对平民进行管理。陛下,你很清楚北方防线重构计划的重要性。如果因为抽调军粮,导致士兵们吃不饱怨声载道,进而闹出乱子,这个责任谁来负?”
停顿片刻,巫林继续道:“何况厉风城的军粮也不多,连同今天分发下去的数量,军粮储备只够维持一个星期。”
虎耀先被他说得无言以对,脸上虽有怒意,却找不到发泄的理由。
一抹悲凉缓缓爬上巫林的眉梢:“……你变得太多了。”
愤怒中的虎耀先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你说什么?”
巫林神情淡漠地摇着头:“你已经忘了我们最初的理想,忘了我们想要带领族群走向强大的那个梦。北方迁移计划本身没有问题,但你偏偏任用虎耀宗负责。难道你对他还不够了解吗?除了趁机中饱私囊,侵吞移民财产,他还利用职权把两万多平民变成了奴隶,然后卖给商人。这件事情我是后来才查明,你一定很想知道那些奴隶的去向……他们现在变成了龙族人……是的,那些商人来自龙族。我不清楚虎耀宗是否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眼里只有黄金白银,根本不把我们的平民当人。”
“我们已经和龙族方面达成停战协议,就算那位摄政王想要翻脸不认人,或多或少也要考虑各方面的政治影响。短时间内他不会撕毁协议,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宽裕的时间。可是看看虎耀宗,他带领军队把所有平民进行驱赶,不准携带金银细软,甚至连粮食都不准带走。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虎耀宗得到了多达八十万平民的财产,作为代价,就是厉风城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后勤压力。民众对此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直接喊出叛乱的口号。如果在这种时候我压缩军粮提供给平民,结果就是军队和平民一起暴乱,再也谈不上什么北方防线,龙族人趁乱出兵,协议只是一张废纸。”
虎耀宗被巫林指责得感觉有些无颜面对,身为王者的尊严又使他无法低头认输,只能涨红了脸,在压抑和狂怒中发出焦躁咆哮:“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些?你前后好几封密信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我敢吗?”巫林再次以狂暴的怒吼压倒了虎王质问:“血爪城是王室的天下。我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你觉得我还敢像以前那样站出来大声说话吗?”
“密信?哼……守城军官都是虎耀宗的人,任何来自厉风城的信件他都会提前过目。其中如有涉及对他不利的言论,他都会把信件直接扣下,你连一个字都看不到。”
虎耀先又惊又怒,他难以置信地问:“居然有这种事?你确定没有撒谎?”
“这话你应该去问虎耀宗。”
第四百一五节 高级暗间
巫林并不掩饰讥讽的语调:“他是你的族叔,是你的亲人。这就是口口声声为了你好,帮助你管理族群的“自己人”。当然你对他们也不错,心甘情愿任由他们胡来,对下肆意掠夺平民财富,对你这个虎王更是随便糊弄,封锁消息。”
虎耀先已经冷静下来。他抬手指着巫林,眼睛里闪烁着随时可能杀人的凶光:“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却隐瞒不报,直到现在。”
“我还能怎么告诉你啊!”巫林在冷笑中发出叹息:“厉风城缺粮,我前前后后给你去了那么多封信。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甚至拉着统领一起在信上署名。结果呢?我们翘首期盼,却无法从血爪城盼来哪怕一粒粮食。”
浓烈血色涌上虎耀先的脸,愤怒成为了催促血液狂奔的发动机,更遏制着大脑与舌头,无法说出任何反驳话语。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抱有怀疑。”因为是私下场合,巫林没有称呼虎耀先为“陛下”,也压根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你担心我在民众当中受到更大的拥戴,你担心我在北方经营出更好的局面,导致你无法掌控厉风城。因此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带有强烈的怀疑。你觉得虎耀宗就算在移民过程中有贪渎行为也不会太过分,至少会给下面的人留出足够的口粮。但你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贪欲是如此可怕,直接导致了现在的灾难性后果。”
“你觉得我手上肯定还有粮食,只是出于其它原因一个劲儿向你叫苦。就算我和统领联名发信求救,你仍然拒绝相信,而是首先派人过来查明真相。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习惯从未变过。你宁愿厉风城陷入断粮困境,宁愿多达上百万平民逃的逃,饿死的饿死,却仍然固执己见。如果不是这次得到真实可信的调查结果,你仍会呆在血爪城,拒绝给我们送来救命的口粮。”
“够了!”虎耀先被巫林说得满面通红,却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你的所作所为又能好到哪儿去?”
“我尽力了。”
巫林淡淡地说:“虽然损失了大量平民,但我保住了厉风城,确保城内的军队秩序,维持着北方防线的构筑工程。我没有放任难民对黄石城造成冲击,稳定了后方城市。不瞒你说,如果仍然等不到粮食,我会下令城内的居民以家户为单位抽签,杀掉中签者,用这种方法维持局面。”
“我已经尽力了。”巫林惨然一笑:“如果不相信,你可以问问你派驻在城里的那些亲信。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现在,你终于来了。我这个国师也算当到头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反正你一直都怀疑我,一直认为王室贵族最重要。”
虎耀先眼睛里透出复杂的目光。
良久,他发出低落的语音:“你出去把,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巫林走出房间,高高吊起的心终于缓缓落到实处。
说实话这其实就是一场赌局。
他不想死,也不愿意就此离开厉风城。
巫林没有接受过天浩的孢子移植手术,但他已经心生叛念,整个思维逻辑站在了龙族人那边。
既然是反叛,就必须做得坚决彻底。
区区几十万虎族人只是巫林送给天浩的见面礼。他早已摸透虎耀先的性格,也清楚虎王的弱点。如果没有虎耀宗的贪渎,就无法促成这一切。前后好几封求取粮食的密信只为了表明态度,再加上对目前事态发展的完整说辞,巫林笃定虎耀先不会拿自己开刀,甚至有很大几率继续让自己担任国师。
虎神在上,我的确是一个叛族者。
是虎王逼我这样做。
我要为我的家人报仇。
这一切,必须用鲜血才能洗清。
……
鹰族领地,金翎城以南,墨喙城。
陆战军团已经控制了金翎城。以城墙为基础,加上城市外围构建的临时工事,将这里变成整个军团向南发起进攻的大本营。
东部山脉又进行了两次爆破,出入道口被拓宽至五十多米。在工作队的引导下,沿用之前的老法子,以军粮和衣物为福利,加上对高等贵族的血泪控诉,金翎城的局势在短时间内得以稳定,更从中筛选出多达两万名青壮穿越山道前往东部地区,加快码头及港口的建设。
船运是整个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型船队从磐石城和济州岛出发,满载着粮食和武器弹药前往金翎城东部港口,卸载之后,装上多达数万名俘虏,返回龙族内地。
按照计划,所有战俘和大部分鹰族人都将迁往大陆北方。金翎城的居民必须有三分之一乃至半数为龙族人。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平定局面,让战争走势朝着对己方有力的方面发展。
牛凌啸带着十几名卫队成员,冲在最前面。
墨喙城是一座小城,居民只有三万人。城市虽小,位置却很重要。这里着连接南面鹰族首都飞鹰城和西面其它城市的交通枢纽。一旦被攻占,鹰族南部和西部将被截断。
黑羽关已经落入龙族之手,凶齿率领第八军团正在扩大战果。作为主力,黑羽关方向吸引了大批鹰族军队,导致后方空虚。只要拿下墨喙城,就能威胁首都飞鹰城,逼迫着围攻反攻黑羽关的鹰族主力分兵救援,到时候金翎城的陆战军团主力从侧面迂回,形成夹击之势,鹰族主力也就不战自乱。
牛凌啸带领凶牛部刚结束训练的一万名新兵投入这场战斗。
他知道天浩多多少少有些想要借机消耗自己实力的意思。但平心而论,天浩对凶牛部新军无论从物资供应到军事训练,所有环节都做得异常细致,让人挑不出毛病。
在牛凌啸看来,墨喙城这一仗不难打。
猛烈的炮火炸塌了城墙,在浓烈的硝烟与尘土中,早已做好准备的龙族步兵开始冲锋,朝着坍塌的城墙缺口涌去。
牛凌啸瞄准一个持刀朝着自己冲过来的鹰族战士扣动扳机,穿透力强大的子弹射中那人鼻梁,撕裂了头骨,在爆炸与冲击中拖拽着那人身体后仰,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在飞溅的脑浆和血水中挣扎着死去。
“冲进去,杀光他们!”
牛凌啸被刺激着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战功果然是证明男人实力的最佳标榜。这比在床上征服女人更有说服力。他一边大吼着下达命令,一边填充弹药,跟随密密麻麻的人群越过城墙豁口,冲进城内。
鹰族人纵横大陆数百年,最强弓箭手之名决非传说。
刚冲上大街,对面瓮墙上立刻射来一排羽箭。十多名来不及躲避的龙族步兵被射中,纷纷惨叫着倒在地上。箭矢不一定致命,坚固的铠甲能抵消部分伤害,然而给身体造成的伤痛却无法避免。牛凌啸连忙带领手下士兵就地寻找防御,他灵活地侧身翻滚躲在一堵残墙背后,瞄准对面瓮墙上探出的身影,开枪射击。
无数子弹飞射,猝不及防的鹰族人接连中弹,从墙顶上坠下。
“冲,冲进去!”
身为族长,牛凌啸从小就开始接受军事训练。热兵器与冷兵器区别很大,他很快适应了这种跨时代的巨变,甚至在使用方法与进攻理念上产生了全新认知。炮击,加上步兵进攻,对照着曾经从锁龙关白人那里学到的经验,拿下这座鹰族小城只是时间问题。
鹰族人被打得溃不成军。没有增援部队,实力也远不如进攻的龙族人,他们难以为继,只能选择投降。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从城内各处传来的枪声节奏明显变弱,到后来只有零星的射击。取而代之的,是非常熟悉,令人高兴的“投降不杀。”
在几名卫兵的陪同下,牛凌啸把一发子弹压入枪膛,不失警惕地微笑着,走向远处的城主府。
突然,一个高大身影从路边屋子的窗户里跳出,就地一个翻滚,迅速站起,直接冲到猝不及防的牛凌啸面前,狠狠劈下手中的刀。
那是一名潜藏在暗处的鹰族百人首,真正的军官。不甘心就这样失败的他一直在寻找目标,恰好牛凌啸带人经过,无论气势还是服装都表明他是一位大人物,鹰族军官当机立断,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距离太近了,牛凌啸无法做出任何闪避动作,只能下意识抬手挡在前面。对方手起刀落,将他的左臂从手肘以上近十厘米的位置齐齐斩断。
抱着四散溅血的断臂,牛凌啸发出疯了般的惨叫。
周围的护卫连忙冲过来,一阵乱枪将那人当场打死。
……
几天后,天浩从磐石城登船赶往金翎城。
野战医院给牛凌啸安排了一个高级床位。天浩走进房间的时候,凶牛之王正搂住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往身上凑。洁白的护士服与她外露的胳膊大腿黝黑肤色对比强烈,肥胖的腰身富有稳重感,对于缺少了一只手却有着贵族身份的男人看来,在这种地方发展出一段超乎友谊的亲密关系的确很刺激,更有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浪漫。
卫兵搬来一把椅子,摆在病床侧面,天浩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坦然坐下。这一系列动作简单自然,只是前前后后一直没有人通报,感觉很突然。漂亮的肥胖女护士左脚踩着地面,右腿侧摆在床上压着被子。这种单腿平衡站立的姿势看上去很诱惑,颇有些文明时代斯诺克女选手为了对付某个角度刁钻的球,不得不趴在球桌上,用架杆辅助击球的样子。
看着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彼此仍紧紧抱在一起的这对男女,天浩捏了个响指,淡淡地说:“继续你们该做的事情吧!就当本王没来过。”
这句话把女护士从震撼与呆滞中拉回现实。她猛然发出一声尖叫,随即觉得这样做不合适,连忙抬手紧捂住嘴,以笨拙又难堪的动作从牛凌啸怀抱中挣脱,离开病床。她至少没有忘记礼仪,双颊通红,右手拢住胸前已经解开好几个纽扣的衣服,慌慌张张对着天浩弯腰行了个礼,多一秒钟也不敢逗留,低头匆匆朝着房门逃去。
天浩把视线从远处的女护士背影上拉回,落在正对面的牛凌啸身上:“受伤了还能做这种事,看来你兴致不错。”
失去了一条胳膊活动很不方便,牛凌啸挣扎着用腰部和肩膀的力量努力在床上扭动,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他用闪烁不定的目光盯着天浩,其中有惊恐,也有畏惧,更多的还是探询和怀疑:“你……殿下……我没接到您要来的消息。”
天浩平静地笑了。他从牛凌啸这句简短的话里听出很多颇具意义的信息。这表明他内心深处正处于挣扎,有些抗拒,带有一点被极力想要掩盖的敌意,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导致最后演变为屈服。
“感觉怎么样?”天浩没有回答牛凌啸的问题,审视的目光落在对方被白色绷带包裹的断臂伤口位置:“我看过前线发回的战报,从受伤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还习惯吗?”
牛凌啸不确定这句问话的真实含义。他迟疑着缓缓点头:“……还行。”
“我不喜欢玩猜谜游戏。”舒展了一下久坐的身体,天浩收起脸上似有似无的淡笑,恢复了摄政王应有的威严:“我之所以来到金翎城,一方面是因为鹰族,一方面是因为你。”
牛凌啸感觉喉咙一阵发干。与天浩口头上交锋的次数很多,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自己从未占据过优势,也从未有过主导话语权的时候。看着天浩高瘦的个子,从衣服领口外露的结实肌肉,还有那张就算是男人也会觉得赞叹不已的英俊面容,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不由得低下头,在沉默与落寞中看着自己的断臂。
“你表现得很不错。龙族人就该这样,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价值。”
第四百一六节 龙凌啸
牛凌啸猛然抬头,用惊讶与不确定的眼睛看着天浩。
“墨喙城一战,你打得很不错。我看过战报,你指挥得当,身先士卒,以很小的代价歼灭了大部分鹰族守军。我这个人历来是有一说一。本王看不起败家子,废物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垃圾。但我可以给别人机会,只要他们主动争取,愿意重新选择,与过去的所有一刀两断,那么所有事情都可以商量。”
坐上了摄政王这个位置,天浩的心境与过去产生了变化。以牛凌啸为例,彼此之间的身份曾经是对等视角,自己甚至在略低,只是城主。然而现在与过去不同,天浩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向下俯视。
统一牛族并改名为龙族是走向强大的第一步。
北方大陆上各部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征战,每次大战都会伴随着无数生命的消失。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即便是拥有锁龙关这样的天险,就地形和资源而言,北方蛮族拥有的物质条件仍然远远落后于南方白人。
“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胜利和生存。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内耗,把力量用在毫无意义的内战方面。你是个聪明人,否则本王也不会让你成为战团指挥官,自领一军。”
“你一直与我为敌,甚至想杀了我。”天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牛凌啸脸色骤变,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剧狂跳。
“别那么激动。如果我想要你的脑袋,早就已经动手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天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随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承认,以前的确有过类似的念头。尤其是牛伟邦死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那件事……我向神灵发誓,那件事跟我无关。”牛凌啸后背上冷汗淋漓,他此刻丝毫感觉不到断臂伤口的痛,只有发自内心的惊恐。
“我知道与你无关。那是巫源在背后操作的结果。”天浩脸上一片森然,语气冰冷:“你用不着忙着撇清,你对牛伟邦和本王都起过杀心,你和巫源的区别只是没有把计划变成事实。如果那时候你真的参与进来……哼!你以为还能活到现在吗?”
牛凌啸本能地想要躬身行礼,却只能保持坐姿将身体向前弯曲。他强忍着挤压身体导致伤口传来的剧痛,连声辩解:“殿下,我……”
天浩抬起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本王这次来金翎城,不是为了跟你算旧账。我们的族群已经摆脱了粮食危机,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也比以前有了很大提高。但这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狮族、虎族、鹰族……所有部落都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我们自身不变得强大,就很难保持目前的领先局面。”
“我要统一整个北方。你应该明白本王的意图。我们是龙族,而不是过去的牛族。所有部落都将成为我们图腾的一部分。我。还有你们,所有人,都将创造历史,并见证这一切。”
类似的话牛凌啸以前就听天浩说过。他终于明白天浩的确没有对自己起杀心。恐惧在脑子里大幅度消减,情绪也变得安定下来。直到现在,牛凌啸终于觉得呼吸节奏变得正常,不再有之前那种难受压抑的窒息感。
天浩端坐在高背椅上,锐利目光仿佛能切开牛凌啸的身体直入其内心:“上个星期,元猛请求将狂牛部与黑牛部合并,他本人不再担任族长。本王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
“什么?”这消息仿佛一击闷棍,重重打在牛凌啸后脑,导致他晕乎乎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人口是权力的来源,是强大的基础。自从黑角城内乱结束后,牛凌啸就认清现实,知道自己彻底没有了逆转一切的本钱。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只要野牛、狂牛和凶牛三大部落联合起来,就能把天浩这个摄政王赶下去。
宗域的人头至今高挂在野牛城广场上。他的头盖骨已被挖掉,做成骨碗,成为牛族珍宝馆的藏品之一。他的家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部被杀,甚至连襁褓里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斩草要除根。牛凌啸再次体会到年轻摄政王的冷酷与强大。
元猛是个老滑头。可即便换了自己站在他的位置,也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就是臣服。
“殿下,我……我愿意交出凶牛部。”牛凌啸一秒钟也不敢多想。他低着头,右手紧紧捂住左边的断臂。这种以按压缓解疼痛的动作更像是一种礼节,他的语气和声音无比恭顺:“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凶牛部的族长,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团统领。”
天浩凝视着坐在病床上向自己俯首认输的牛凌啸,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满足。
“很好,本王看到了你的诚意。”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我不会让你白白付出。你虽然失去了一个凶牛部,但本王保证,你将得到更多。”
牛凌啸低着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更多的还是苦笑。
他认为这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得到好处的人总是这样,不会在言语上对失去利益的人进行刺激,只会好言宽慰。
“你一定觉得本王在胡言乱语欺骗你?”天浩显然看穿了他的内心。
牛凌啸赶紧抬起头,连忙在惊惧中解释:“不,不……我没有那种想法,绝对没有。”
天浩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直言不讳:“我们真正的对手是白人。”
虽然牛凌啸早有准备,还是对天浩接下来的话感到震惊:“总有一天,我们会越过锁龙关,进攻大陆南方,占领那里所有的土地,把所有白人和异族变成我们的奴隶。”
“你可以在那片土地上重建自己的部落。只要你有足够的战功,就能得到任何形式的封爵,甚至称王。”
“你可以将这份荣耀延续给子孙后代。那是专属于你的权力。”
“本王对元猛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你们可以在大陆南方选择自己的领地。”
“当然,从今往后,再没有所谓的狂牛部和凶牛部。我们是龙族,只有狂龙和凶龙。”
那双深邃的眸子注视着牛凌啸,凶牛之王感觉自己在天浩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耳朵听到的这一切在脑海深处变成了幻想场景,他终于明白元猛为什么要主动解散族群,明白天浩为什么要从磐石城远道而至金翎城。
这一切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统一北方,征服南方。
牛凌啸不再恐惧,也不再惊骇。他的内心被炽热与希望填充,身体里的液体流速也不断加快,整个人变得燥热又激动。
蛮族男人都渴望战功,渴望用敌人的鲜血荡涤灵魂。
白人……
把他们的身体当做粮食,把他们的骨头挖出来制成战利品,抢夺他们的财产,烧掉他们的房屋,在他们的女人身上发泄雄性力量,让他们痛苦哀告却必须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永远卑微低贱,在烂泥与粪便中苟延残喘。
如果真能做到这些,失去区区一个凶牛部又算得了什么?
牛凌啸侧身从床上下来,摇晃着身体,以极其艰难的动作在天浩面前跪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天浩下跪。
但只有这一次,牛凌啸真正把天浩当做摄政王,真心诚意的拜服。
北方大陆的局势已经基本稳定。
虎族被打得溃不成军,领地直接压缩至厉风城一线,丧失了大量人口和土地。
狮族内部动荡不安。
按照预定计划,鹰族将被龙族彻底吞并。只要占领首都飞鹰城,就能腾出手来对付狮族。到时候各大军团主力压上,以超越时代的强大火力,狮族的败落只是时间问题。
牛凌啸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如此清晰的格局都无法看清。直到现在,得到天浩亲自提点,终于不再被权力迷雾蒙蔽双眼。
内心深处多少有些不甘与挣扎,可是想想宗域,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跪倒在脚下的凶牛之王,天浩满意地笑了。
“改换你的姓氏吧!牛族已经成为了历史,龙族代表着未来。龙凌啸。欢迎加入本王的阵营。相信我,这是你做出的最明智选择。”
……
天浩从磐石城带来了第四军团。
这是以雷牛部族长卫队为基础建立的部队。下辖五个师团,总兵力高达五万两千以上,另有庞大的后勤人员,以及令人瞠目的全新武器装备。
金翎城登陆战的成功意味着在鹰族领地东部得到了一个支点。第四军团的到来使这个支点得到全面强化,陆战军团也有足够的力量将战线向南部推进,同时分派出两个师团向西面进攻,与凶齿的第八军团遥相呼应,对北部地区的鹰族军队形成合围之势。
两天后,第八军团前锋与陆战军团顺利合流。至此,在北方大陆上占据东部狭长地带的鹰族从中间被分割开来。北部以血鹰城为核心,南部地区则是首都飞鹰城。就整体实力与现有兵力来看,南北双方约为二比一。
第二军团和第三军团一部从磐石城往南出击,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撕裂鹰族北部防线,攻占赤羽城,进而扩大战果,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接连攻占四座主城,全面围困血鹰城。
天狂被任命为北方战区司令官,他集中了三百多门火炮,对拒不投降的血鹰城狂轰滥炸了两个多小时。面对残垣断壁和伤亡惨重的部下,绝望的血鹰之王(血鹰部)选择自杀,余部在龙族主力强大的压力下出城求降。
天浩一直坐镇金翎城。这样有利于得到来自前线的消息并及时作出反应。
白头鹰送来了北部战区的最新消息。看着手上这张记录着简略战斗过程和战利品的纸,天浩不由得兴起,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名卫兵从殿外匆匆进来,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一份折叠起来的信纸:“殿下,这是从墨喙城送来的密报。”
天浩打开一看,内容令他颇有些意外————凶齿上报:鹰族三王子鹰广海求见,目前与使节团驻留在墨喙城,请求摄政王定夺。
鹰族人的使节团?
而且还是老熟人鹰广海?
天浩不由得笑了。
算算时间,鹰族人也的确按耐不住,到了派出使节团谈判的时候。只是没想到领头的居然是鹰广海,那个曾经想要追求妹妹天霜,却无功而返的年轻人。
天浩捏着信纸的一角,吩咐跪在地上的卫兵:“告诉凶齿,把人放进来。第八军团按原计划向南方发起进攻。既然鹰族人要谈,就随他们的心意。至于打还是不打,这个由本王说了算。”
……
鹰族使节团来的很快,第二天中午,满面疲惫的鹰广海就在侍从带领下走进金翎城大殿。
他省去了各种客套和礼仪,直接跪倒在天浩的王座前,发出沙哑的哀求:“殿下……恳请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停战吧!”
天浩没有予以答复。他以不可抗拒的语气道:“不要这样,站起来说话。”
鹰广海犹豫了几秒钟,双手撑住地面,摇晃着站起。
正常情况下,从墨喙城到金翎城至少需要一天半的时间(骑马)。然而事态紧急,容不得浪费时间。鹰广海得到凶齿的许可,立刻率领使节团连夜出发,终于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天浩。
“我们从未冒犯过您的威严,鹰族和牛族的关系一直很好。我们是最好的商业合作伙伴,我们是您最好的朋友。殿下……这一切,难道您都忘了吗?”
鹰广海说得非常恳切,涕泪交加。身为高贵的一族王族,能做到这个份上的确是无可挑剔。
谁也没有想到龙族人会突然发动进攻。
谁也没有想到黑羽关天险在短短一天内就被攻破。
谁也没有想到龙族海军从意想不到的位置登陆,进而炸开东部山脉,打通了道路,一战而下金翎城。
第四百一七节 求和
龙族的强大不是秘密。上至现任鹰王,下至各分部族长,都对龙族和虎族之间的战争报以密切关注。尤其是更早时候对鹿族的战争,龙族拿出了令人震惊的火枪火炮……这意味着龙族找到了硫磺,能批量制造火药。
身为鹰族之王,鹰崇山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龙族对鹿族的战争持续时间很短,随着雄鹿城被攻破,鹿族彻底成为了历史。
鹰崇山被残酷现实吓得胆战心惊,他内心深处的危机感越发强烈。为了族群的未来与安全,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派人与龙族结盟,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必须缔结两族盟约。
当然,这仅仅只是想法。
脑海里同时盘旋着身为王者的骄傲。鹰族决不是一个弱小的部落。从父亲那里接掌王位的时候,鹰崇山就得到了上百万平民,以及强大的军队。弓箭之利使鹰族傲然凌驾于其它族群之上(至少鹰族人自己是这样认为)。在无视防御的前提下,远程攻击决定了战争结局,永远都是手持弓箭的一方获胜。
鹰崇山一直在犹豫,应该以何种方式与龙族结盟?
他心里一直在盘算,应该从盟约之中得到什么样的利益?
老而成精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也难怪,族群之间的盟约可不像两个人交朋友那么简单。这涉及到方方面面各种利益得失,何况鹰崇山本能的对天浩产生了不信任感。因为他过于年轻,掌控权力的方法并非传统继承,而是来自最底层的努力和攀登……用贵族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纯正高贵的血缘关系”。
什么摄政王?
在鹰崇山眼里,天浩是个不折不扣的僭越者,一个得不到承认的伪王。
身份上的争论毫无意义,只有实力强大才是根本。
就这样,在患得患失的心理之间,绞尽脑汁计算着各种收益,鹰崇山足足犹豫了好几个月。他看到了鹿族灭亡,看到了虎族战败,还看到了狮族因为经济问题导致内乱……旁观者的确经验丰富,鹰崇山也对与龙族之间的结盟计划一再修改。那时候他内心充满了激动,认为可以从龙族身上得到更多好处。比如双方共同出兵,从狮族或虎族身上割下一大块肥肉,吃得满嘴流油。
千算万算,鹰崇山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时间不站在自己这边。
龙族人不宣而战,短短一天时间就攻占了黑羽关。
他们进攻的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历来不被重视的东部海岸竟然出现了庞大舰队,而且炸开了东部山脉,龙族士兵潮水般涌入山口,攻占了金翎城。
鹰崇山被气得半死,却无可奈何。
他真正是把天浩恨到了极点!
该死的僭越者,我绝不承认你的王位。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再怎么吃胡子瞪眼睛也没有用。全面换装步枪,拥有大量火炮的龙族军队在鹰族领地内横冲直撞,将鹰族分割为南北两部分,尤其是南下的兵锋,更是直指飞鹰城。
直到现在,鹰崇山派出鹰广海出使龙族,因为南北隔绝,信息无法传递,他甚至不知道血鹰城已经陷落,北部领地尽属龙族的所有消息。
天浩注视着站在面前的鹰广海,淡淡地问:“你想跟我谈什么?停战?”
战败者与胜利者的区别是如此明显。鹰广海觉得自己在天浩面前连腰都直不起来。屈辱、痛苦、愤怒、畏惧……更多的还是期盼。
只有在每年重大节日对鹰神进行祭祀的时候,鹰广海才会产生类似的感受。他是个虔诚的人,虽然从未见过神,却从诸多行巫者那里听过很多关于神和神迹的传说。锁龙关的守护神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没有那尊伟大的神灵庇佑,南方白人早就攻破关隘,北方大陆陷入战乱。
来自外部的威胁暂时不用考虑,谁也没有想到战争竟然来得如此迅猛,改换名称的牛族露出獠牙,凶狠撕咬着南方的鹰。
打是打不过的。
黑羽关的位置至关重要,飞鹰城及其它主城与关隘之间单独留有特殊通道。那是多达三百匹以上的骏马,每年都要对这些马进行检查,确定保持最强壮的健康状态。为此,鹰族不惜花费重金从虎族高价买马,就是为了确保在关键时候能一人双马,以最快速度将危险信号传递给远方的王城。
打……是打不过的。
现在,鹰广海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了解和认知。快速驿站的设置就是为了传递信息,为了让后方军队第一时间对前线进行增援。然而该做的都做了,飞鹰城在得到消息两小时后派出了首批增援部队,十二小时候派出第二批,两天后完成初级动员……前后不超过三天时间,陆续派往黑羽关方向的增援大军多达十一万。
那时候,无论鹰王崇山还是下面的统领军官,谁都没有想过这一仗会输。是啊,我们占据着地形优势,我们还有“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就算牛族拥有全大陆最精湛的锻造技艺又能怎么样?两族位置注定了他们只能由下自上仰攻,我们只要安然站在关隘顶端向下抛射,对方来多少就死多少,简直就是免费给我们的年轻士兵当弓箭活靶。
鹰广海去过锁龙关,知道火炮的威力。然而站在远处观望与实际操作体验根本是两回事。他无法想象多达上百门火炮对着黑羽关一起开火的壮观场景,更无从体会士兵们惨叫着伴随碎石沙尘在炮火中炸死的痛苦。他对这次战争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时间————龙族人的进攻速度实在太快,仅一天时间,黑羽关就被攻破,落入龙族人的掌控。
增援部队在半路上接到消息,派人把消息传回飞鹰城,这个过程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父王得知后,当场陷入狂怒,将整个寝宫砸了个稀巴烂,却无济于事。
龙族人并未因此而闲下来,他们就像一群无孔不入的苍蝇,竟然从人迹罕至的东部海岸登陆,更以骇人听闻的方法炸开山口,攻占了金翎城。
父王已经下达了全族总动员令。不包括已经派往前线的军队,飞鹰城现在聚集十四万人。随着周边城寨大量平民朝着主城区涌入,这个数字还会增加。
鹰广海对所谓的“决战”不报希望。还是那句话————打,是打不过的。
他去过黑角城,对龙族军队的整体战斗力有着清楚了解。
“殿下,求您发发慈悲,停战吧!”
鹰广海身上丝毫没有一位王子应有的高贵与矜持,他再次跪倒在天浩面前,不断用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天浩坐在王座上一言不发,就这样冷眼看着鹰广海,一直等到对方磕头磕累了,头破血流,前额上绽裂的伤口周围肌肉肿胀,鹰广海本人在沉重喘息中直起身子,想要看看如此诚恳的举动是否可以赢得宽容的时候,才缓缓张开嘴唇。
“不要这样,没有用的。”他的话语冷得像冰:“仗打到这份上,已经停不下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停战。”
头部连续撞击导致鹰广海思维不是很顺畅,他没有听清天浩的话,完全出于本能的连声哀求:“无论殿下您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我只有一个条件:停战吧!”
他不是鹰王崇山,也不是飞鹰城里那些傲慢且毫无见识的贵族。不夸张地说,鹰广海是整个鹰族唯一对龙族实力有着清晰了解的高层。
来的时候,鹰王崇山开出了一份长长的清单,上面罗列着与龙族谈判的具体停战条款:就死亡人口进行赔偿,重新划定双方领地,以某城某地为界约定不得在边境地区驻扎军队……总的来说,这是一份对龙族有利,鹰族付出部分代价以换取和平的停战协议。
鹰广海压根儿没打算在天浩面前拿出这张纸。那就是个笑话,不自量力坐井观天青蛙的无知字句。当然,这也是鹰广海拒绝其他贵族随同出使,由自己全权负责的原因之一————那帮家伙来了只会坏事,他们根本不明白龙族的可怕,以及年轻摄政王的胃口。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令自己真正懊悔的事情,那就是没能在黑角城的时候更进一步放低姿态,赢得天霜欢心,把她变成自己的妻子。
如果那样的话,鹰广海有很大把握说动天浩退兵,甚至有可能连这场战争都不会爆发。
看着泪流满面,脸上到处是血的鹰族王子,天浩在心中暗自叹息,外表却仍然还是冷漠强硬的神情:“你还是站起来吧!你也不要太过于坚持。听听本王的意见,本王的要求。”
“您说!”鹰广海控制住情绪,连忙点头。
“本王可以签订停战协议,我只有一个条件。”天浩竖起一根手指,他的态度异常坚决:“鹰族必须投降,并入龙族。”
“这不可能。”鹰广海下意识发声拒绝,他彻底惊呆,紧接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殿下您不能这样。您可以提出任何关于利益方面的要求。割让土地、迁移民众、赔偿粮食和金钱……所有这些条件都可以商量。”
天浩优雅地笑了:“你说的这些对本王没有任何意义。黑羽关在我手上,金翎城也是。我在墨喙城集中了十万大军,两千多门重型火炮,目的就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攻下飞鹰城。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只要鹰族愿意投降,本王可以保留你们王室家族的所有财产,还可以给你们一座二十万人左右的城。”
人长大了就会撒谎。
集结在墨喙城的军队目前只有五万,如果加上正从北部战区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增援部队,的确可以达到十万左右。
火炮的数量绝对没有那么多,连同小口径轻型火炮在内,约有六百门。
至于对鹰族王室的优待条件,就更是天浩随口胡扯。假如鹰王崇山选择投降,那当然是一件好事。然而天浩绝对不会让以他为首的王室成员们活着。制造点儿意外,编造一个借口,就能顺理成章把这些碍事的家伙统统干掉。
鹰广海的心中一片灰暗。他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无力,滔滔不绝的口才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派不上用场。彼此实力差距太大了,拥有绝对掌控权的一方已经不屑于谈判,对自己开出的条件也毫无兴趣。
“殿下,我们愿意割让北方领土。”鹰广海把心一横,冒着回到飞鹰城被父王震怒责罚的危险,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凶狠顽强的表情让天浩颇感意外,同时生出一个极其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滑稽的念头。思考片刻,天浩不太确定地问:“把话说清楚。你刚才提到的北方领土……究竟是什么意思?”
鹰广海连忙回答:“我指的是金翎城……不,从墨喙城开始,与西面黑羽关连接,这条直线以北,所有的鹰族领地,全部划归龙族。”
这些话是临时所想,鹰广海很清楚这条线以北划出去的面积具体有多大。那相当于割让了大半个鹰族,其中更包括分散在各地的城寨,以及人口。
鹰崇山不会同意这个条件。
王室和贵族们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可以想象,谈判结束,返回飞鹰城,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数愤怒的面孔,以及铺天盖地的唾骂。
卖族贼!
鹰广海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然而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咬着牙狠下心来割让大片土地。
只有足够丰厚的收益才能打动人心,两族之间的战争同样如此。龙族太强大了,何况墨喙城至飞鹰城之间一片坦途,没有黑羽关那样的天然障碍。不要说是十万大军,就算只有这个数字一半的军队,加上威力惊人的火炮,飞鹰城的局面仍然岌岌可危。
据目前得到的消息,北方战局已经糜(和谐)烂。前前后后几十万增援部队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