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罪女沈芩
大邺天荣十年,九月未到深秋,却冷得像寒冬,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却没半分暖意。
永安城向西五百里的荒原上,横亘着黑色重檐灰色高墙的掖庭,四方墙外是树影幢幢的乱葬岭,凛冽的秋风把枯黄的落叶吹得四处翻飞,像上天慷慨撒下的黄钱。
伴随着“秋后问斩”的,还有“秋后算帐”,每到白露,就会有新收没的罪妇们充没掖庭。
一队系着麻绳的蜿蜒长队,拴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罪臣之女,步履蹒跚着向掖庭走去,寒风卷走隐约的抽泣和哽咽。
放眼望去,每名女子都恨不得伏在地上爬行,唯独有一位站得笔直,眼神清明地打量如同魔宫地狱般的掖庭,身影仿佛狂风暴雨中的棋杆宁折不弯。
领头的皂吏是“老胡子”,络腮胡子长了半脸,满脸皱褶,略肿的水泡眼透着寒意,恨不能把站得笔直的身影瞪出一身窟窿。
他接手这群罪女就收到上头递来的话,这丫头必须全须全尾地进掖庭,半路有什么闪失,就拿他全家老小的命来抵,吓得他一路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万万没想到,这丫头性子烈得像野马,划脸抹脖子上吊一路折腾到现在,不要命似的下狠手,让人防不胜防,直到从房梁上放下总算安稳了,再也没折腾妖蛾子。
一阵寒风挟尘带土地吹得人睁不开眼。
突然,老胡子的右眼皮又一阵乱跳,她已经结了痂的破相花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一瞥就让人渗得慌,莫非这沈家真有奇冤?
大约被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得浑身一激灵,他用力一甩鞭子,喝斥道:“装什么死?!再装我让兄弟们就地尝鲜!”
一句话,围在四周押解的皂吏们眼神瞬间透出原始的欲望。
罪女们的哭声更响了,磨蹭的脚步到底还是快了。
人大约都一样,等死被凌辱这样惨烈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又花了两柱香的时间,皂吏们终于把她们押到掖庭异常宽阔的校场上,重重栅栏外早有膀大腰圆的女皂吏们,拖着棍棒,等着接人。
老胡子下马低头、递呈文书:“今押解罪女两百三十四名,请魏大人验收。”
魏大人在掖庭执掌女囚,一位将近两百多斤的高大胖女人,满脸横肉,双眼只有一条缝,但是眼小聚光,只一眼就看到了“独树一帜”的破相女子,鞭子一甩:“你,报上名来。”
“我是……沈芩……”女子缓缓抬头,顶着划花的脏脸,眼神清澈地打量堪比门板的魏大人。
老胡子和在场所有皂吏,连带一众罪女都倒吸一口冷气,敢在魏大人面前称“我”、不行礼不下跪,她活腻了吗?!
沈芩浑然不觉。
魏大人满是横肉的脸瞬间通红,脚步沉重地过去,肥短的手指用力掐住沈芩下巴一抬,看到颈间紫红色的勒痕;用力一抓纤细手腕,赫然发现未愈合的刀伤:“在本大人面前还敢自称我?!”
沈芩一怔:“我……”
魏大人突然发力拽着女子随手一甩。
“啊!!!”罪女们的惊呼和尖叫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沈芩像破面口袋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撞在沙石粗砺的围墙上,再摔到地上。
“咳咳咳……”身体像摔裂了似的剧痛,沈芩硬撑好几次才慢慢地爬起来,勉强咽下喉头的甜腥味,手腕和脸上结痂的伤口崩裂渗血。
“沈芩,扔去疫亭!”
沈芩的视野在清晰和模糊中来回变化,盯着庞大的身躯看了许久,才浅浅一笑:“魏……大人,您最近走路要好好当心,千万别再摔倒了……”
四周的人都盯着沈芩,她惨白流血的的脸,配着沙哑的嗓音,像鬼魂诅咒,令人心生寒意。
魏大人先是错愕、随即冷笑,长鞭在沈芩身上脆响一声,高声训斥:“你们这些贱货都给我听着,敢对上官不敬,这就是下场!”
沈芩闷哼一声,没有惨叫,没有求饶,无视周围的啜泣和倒吸气声,淡淡地瞥向破绽翻边的秋衣,把漏出来的薄棉花塞回去,仿佛刚才挨了一鞭子的不是她。
魏大人磨着牙根盯着少见的“硬骨头”,大声训斥:“从现在开始,我让你们往左,谁往左慢了,就跺一只脚;让你们上吊,谁敢跳井,就捞上来鞭尸,扔到疫亭当伙食。”
其他的女囚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生把眼泪和哽咽憋回去,疫亭是掖庭最可怕的地方,进了那里,连乱葬岗都去不了。
胡杨一拱手:“魏大人,小的这就滚蛋!走!”
一声令下,押解的人手换得彻底。
两名女皂吏把沈芩提溜起来,扔进通往疫亭的入口,生怕传染疫病迅速把小门封死。
“还楞着干嘛,进去!”魏大人在皂吏的簇拥下,走进正门。
麻绳队伍重新动起来,被木棍抽打着缓缓走进掖庭巨大黑门,仿佛送进恶兽口中的祭品。
小门里,蜷缩的沈芩呼吸都带着钝痛,吐了口郁闷到极点的气,半蹲在狭长低矮的下斜通道,向着尽头些微的亮光,还没走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让人晕厥的异味儿给薰了个跟头。
赶紧往鼻子里塞了点衣服里的破棉絮,沈芩慢慢挪近亮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泥地和层层叠叠的栅栏映入眼中,左边疯长的野草丛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破烂的衣服还有可疑的人体组织,再走近些,赫然看到几颗人类头骨被一根枯黄的藤蔓缠绕着,黑眼眶正对她。
沈芩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滚带爬地逃回通道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咝,一块坚硬的黑色木门,堵住了回头路。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漏得一干二净。
按照原主的记忆,疫亭是身染恶疾的囚徒们等死的地方,不供给任何吃食,解渴的水从天上来,所以……沈芩不得不面对更残酷的现实,这里吃人,新鲜的血肉最受欢迎。
刚才还空空荡荡的栅栏里,走出一群破衣烂裳的人、男女莫辨地、幽幽的眼神透着对食物的渴望,一步、一步地缓缓地向她围拢。
每一步都仿佛踩着她的心尖。
第2章 一击即中
眼看着各种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怎么办?
束手就擒?还是奋力一搏?
情急之下,沈芩拔下头上的木质钝头发钗握在手里,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对峙的时候,谁先开口就会输了气势,所以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这瘦巴巴的,也没几两肉,不够分!”
对面一个高壮汉子居高临下地打量沈芩。
沈芩见对方先开口,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清晰平稳,不露怯:“你们病的病,饿的饿,还不知道谁吃谁呢。”
“哟嗬,这胆子真大,还敢和我们哥几个说话?”
“兄弟们听听,还不知道谁吃谁呢?哈哈哈……”
“废什么话?老子都快饿昏了,兄弟们上!”
沈芩还没来得及分清人,一个满身烂疮的汉子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身形是她的一倍半,一拳当头打来。
沈芩快速估算,能不能保住小命,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深呼吸……侧转、避开、低头蹲下,手中的木钗狠狠地戳中汉子脚背的穴位,闪避、后退一气呵成。
反击得太突然,栅栏里的人谁也没看清。
“嗷!”满身烂疮的人抱着看似完好的脚,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外露的皮肤稍有刮蹭就鲜血淋漓,没一会儿就滚成了血人。
沈芩握紧木钗,无畏地注视着吃惊不小的人群,提高嗓音:“我提醒过你们!”
“死癞子,赶紧滚!”又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没了左臂,粗声粗气地吼完,顺便踢了血人一脚,“连这样的小娘们儿都制不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血人连滚带爬地往栅栏里跑。
“小丫头不要倔,”壮汉大半张脸都被胡子盖住了,一咧嘴露出满口大黄牙,“吃大爷我一拳,然后就舒坦了!”说着就举起罐子大小的拳头打来。
“砰!砰!砰!”连挥三拳,拳拳落空,壮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娘儿们怎么这么快?
沈芩趁着这个空档,手掌当刀,对着壮汉的咽喉用力一击。
壮汉应声倒地,暴睁双眼、捂着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爆出惊天动地的呛咳,整个人虾米似的蜷在地上,腊黄的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沈芩清了清嗓子:“我吃饱喝足进来的,撑个三五天不是问题;倒是你们,饿的病的等死的,在我这儿占不到什么便宜,伤上加伤,只会死得更快。”
“不如大家都省点力气吧,活着不容易,。”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掂量沈芩说话的份量。
“敢伤我们老大,大伙儿一起上啊!”其他人扑过来。
突然一声唿哨响起,气势汹汹的人互看一眼,又佯佯地退下去,再也没人上前。
沈芩浑身戒备地盯着他们,直到天色彻底暗了,那些人东倒西歪地睡了,才下巴抵着膝盖,思考人生——
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是著名三甲医院外科住院医师,值完夜班啃完考试书打算睡到自然醒,没想到然被人掐人中、灌药地弄醒,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变了。
大邺第一医学世家沈家,因赈灾舞弊大罪抄家流放,全家百几十口人,男丁流放到边塞,女眷自尽鸣冤、小的不是吓死就是病死,到最后,她穿到了唯一幸存的、被没入掖庭的沈家嫡女(想死没死成的倒霉鬼)身上,好巧不巧的也叫沈芩。
原主今年刚过及笄礼,如果不是家中变故,应该是被各方求娶媒婆踏破门槛的窈窕淑女,可惜……这样的残酷事实,打破了沈芩“只想混吃等死”的美好愿望。
不仅如此,大约是原主遭遇太过惨烈沉痛,缺失得七零八落的记忆和沈芩融合的瞬间,从未体会过的愤懑、悲痛、哀伤……诸多复杂的情绪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来。
拜多年工作经验所赐,沈芩并未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很快恢复理智,开始思考“蝼蚁”似的自己如何“苟且偷生”。
思来想去,好像除了等堪比门板的“魏大人”脚伤发作以外,她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打破残局的机会,她只要等就可以了。
于是,沈芩把自己缩成一团,望着少见的璀璨星空发呆。
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撞到了沈芩的脚,又立刻弹开,咕噜噜地滚远。
沈芩吓得她一哆嗦,循声望去隐约看到一个球形……还有一个紧追而去的小小身影,混乱的情绪和脑子弹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玩球的小鬼魂?!
忽然,小鬼魂抱着球形,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沈芩后背,真的是见鬼了吗?!
小鬼魂前移一小步,又一动不动。
沈芩蹭的跳起来,捏紧手里的木钗,小鬼魂蹬蹬跑过来,距离两步远又跑远,跑过来跑回去,越靠越近:“……”
扎还是不扎?
沈芩的内心激烈斗争着,忽然,漆黑的疫亭亮起火把,视野大亮,让她清晰地看到小鬼魂扮了个小鬼脸,下一秒,就蹬蹬跑回栅栏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芩,上来,快上来!”低哑的吼声响起,在疫亭惹出一片回音,紧接着左边的石墙上放下一个木梯。
沈芩的视线顺着木梯向上,看到大约三层楼高度的石墙面有个小窗,被小鬼魂吓过的大脑运转极快,心中一喜,机会来了!
栅栏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盯着沈芩,视线带着复杂莫变的情绪。
“不麻烦大人了,我在这儿挺好的。”沈芩忍着饿瘪的肚子,回答的嗓音不高,但很清晰。
“还不快滚上来?!”皂吏怒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芩微微一笑:“魏大人不太好吗?”
皂吏一怔:“还楞着干什么?”
沈芩慢条斯理地爬上木梯,盯着打算下狠手的皂吏,又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大人,魏大人还等着我的吧?到时候……”
皂吏伸出的手就这么生生地停在半空,用力一推沈芩:“铐上,走!”
一副重枷牢牢锁住沈芩,被皂吏连拖带拽地向前走。
饶是沈芩记忆力惊人,但在掖庭完全相同的重重大门小门、墙、阶梯之间来回穿梭以后,很快失去了方向感。
就在沈芩以为要累死的时候,突然听到魏大人高亢洪亮的哀嚎声,像一针强心剂,立刻振奋了精神。
第3章 骨裂
沈芩铐着重枷跨门槛的时候,被惨叫声吓得一个踉跄,抬眼就看到“病来如山倒”的魏大人。
想来可笑,两个时辰前,魏大人站着的时候堪比门板,走路生风、自带遇神杀神的强大气场;虽然躺倒也是身形赛小山,但是满脸冷汗打湿了头发,整个人都仿佛泛着油光,一下老了十几岁。
“还不给魏大人行礼?!”皂吏抬腿一脚。
沈芩猝不及防扑倒在地,重枷在身,一时没爬起来,只能尽量抬头:“魏大人……”
“蠢货,还不快过来?!”魏大人一声吼,眯成缝的眼睛瞬间瞪大。
当场的皂吏浑身一颤,三两下解了重枷,把沈芩拖到床榻边。
沈芩也不客气,翻看眼皮、把脉……一路检查到粗壮的脚踝,心里有了论断。
下午见到时,魏大人有些跛行,血脉不通,不由地眉头紧缩,粗粗地打量周围,喃喃自语:“唉,手边什么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皂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沈芩脸色越难看,皂吏越害怕,魏大人的脸色就越惨白,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说话!”魏大人突然出声。
沈芩半合着眼睑计上心来,用力按压脚踝旁的穴位,边按边说:“回魏大人的话,您这病不难治……只是我……”话音未落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天没吃喝了。”然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魏大人脚踝疼了一个时辰,掖庭大夫换了三个,疼得想死的心都有,沈芩却说不难治,一出手脚踝的疼痛就减轻了许多,立刻吼道:“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吃食!”
一刻钟以后,沈芩右手拿汤匙舀着热腾腾的稀粥,左手捏着薄皮大馅十八褶的包子,左一口右一口,越吃越精神。
魏大人也没闲着,一起大吃大喝。
吃饱干活儿,沈芩用力按压了一刻钟,放下魏大人的右脚踝,轻声细语:“大人,您这脚踝骨两日前裂了,这几日不宜走动,躺着要这样垫高,还有……”
魏大人心头一跳,她确实是前天不慎摔倒扭了脚踝,这沈芩实在厉害,挑起一条粗浓的眉毛:“本大人每日巡亭事务繁多,哪能不走动?”
沈芩忧心忡忡:“大人,古人有云,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您两日前摔倒并未妥善处理,今日才会如此发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不好好调养的话……”故意停顿,让魏大人有脑补的空间。
“说完!”魏大人大怒。
“天气渐冷,大人又爱出汗,掖庭阴冷聚集,日子久了难免湿寒侵身,”沈芩注意到魏大人的眉头抖个不停,刻意加了一句,“只怕会伤上加伤。”
“怎么说?”
“我两手空空,既不能下针,也不能开方,即使开了药方也不见得能凑齐药材,”沈芩一脸惋惜,“大人又不能静养,这脚踝疼痛会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
魏大人的脸色立刻变了:“我会听你这些混话?”
“是不是混话,过两日就见分晓,”沈芩一脸无所谓,反正疼的不是自己,“大人,没有其他事的话,罪女告辞。”双手一拱,重枷再上身。
又一通七拐十八弯,沈芩回角落蹲着。
突然,石壁内一阵响动,皂吏的脸一闪而过,一只破旧食盒落到了沈芩的脚边。
“谢大人,”沈芩捡起食盒抱在怀里,真没想到魏大人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壮着胆子问,“能不能留个火把?”
皂吏厌恶的面孔又一次闪过,暗门关闭,火把到底没灭。
借着些微的亮光,沈芩打开食盒一看,有馒头、包子和一些散碎糕点,还有荷叶包着的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
几乎同一时间,栅栏深处有了动静,几个人影极快地出现在栅栏外,眼神炯炯地像饥饿的狼群。
即使双方隔着十步远,沈芩都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今晚的食盒和命只能留一样,如果执意不给,可能两样都没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芩把食盒放到了栅栏边,只拿了个余温尚存的包子,挤出一个微笑:“都饿了吧,别客气。”然后迅速退回角落。
并不是沈芩大方慷慨,而是夜凉如水,热包子不吃早晨能硬成石头,其他的东西就更别说了。
更深的原因是,虽说这些人与她素昧平生,但她也不愿把治病救人的能力变成“杀人刀”,把吃食送出去,还可以“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沈芩把包子塞在宽袖里,寻思着为了这么点吃食能斗倒几个人?
不出所料,吃食瞬间就被包围,围过来的正是下午围攻她的那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不知怎么的,他们尽管步履不稳,却进退有度,栅栏深处有什么人?
可是下一秒却出乎沈芩意料,最早对她出手的壮汉拿着食盒一动不动,似乎要把盒子瞪出一个窟窿来。
沈芩心里纷乱的念头太多,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些不会有毒吧?
下一幕又让她嘲笑自己多疑,只听到壮汉咽了好大一口水,又捧着食盒推搡身边的人:“去,一边去!”往栅栏深处去了。
突然让沈芩想到下午让他们退回的那声唿哨,心中一动,栅栏深处有什么人?
不管了,趁热先把包子吃掉,吃不下也要塞进去。
栅栏深处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群老弱病残和一位身形高大的身影,走到栅栏边缘在时强时弱的火把光亮下,向沈芩行礼,然后你拈一点、我拈一点,把只够一个人果腹的吃食分得干净。
沈芩惊得包子差点掉地上,急忙捧好。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蹿过来,杵在距离沈芩三步远的地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瘦小却还算干净的脸颊,咬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沈芩手中的包子。
“……”沈芩下意识地转身,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跳出一串念头,这孩子四岁还是五岁?小脸是饿瘦的吧?这就是之前把她吓掉半条命的小孩子?
第4章 半个包子
“咕咚,咕……”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大大的眼睛几乎占了一半小脸,清
澈如水的眸光里隐着胆怯。
无辜又可怜的眼神,让沈芩想起了鹿园的小鹿,只是眼前的孩子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刮倒,远比不上吃喝无忧的鹿。
“你叫什么名字?”沈芩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孩子小小地向前一步,又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眼神里只有包子。
“你有个球是吧?拿球来换!”沈芩一想到被这小鬼吓掉了半条命,又忍不住想报点老鼠怨。
突然,孩子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两颗大泪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破了洞的脚面上。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把包子咬过的地方掰下来以后,递到孩子手边:“拿着,快吃吧,不哭啦,还有些肉末呢。”
孩子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死也不肯拿包子。
沈芩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立刻更正:“逗你玩儿呢,我一个大人哪能抢你的玩具是不是?乖,拿好,趁热吃。”
孩子这才接过包子,转过身又转回来,怯怯地伸出小手指,勾住沈芩的小手指认真地晃了三晃,拔腿就跑。
栅栏内外有几个人没绷住噗哧出声。
“……”沈芩尴尬地想捂脸,“不是,我……我真不要你的……”尴尬的脸色突然怔住。
只见那孩子双手捧着包子递得高高的,送去给了栅栏里的一个人,两人互相谦让的结果是一人一半,眉开眼笑地好像品尝着龙肝凤胆。
忽然,一阵嘈杂的鸟叫声远远传来,沈芩循声望去,转眼就见一群夜鸟飞过疫亭上空,遮云蔽日般的数量。
几乎同一时间,地面微震,火把的火光摇得几乎要熄灭。
受过灾害演习训练的沈芩,下意识地觉得是地震,可是等鸟群飞远,又只剩寂静,刚才的异动像她的幻觉。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一个沙哑的女性嗓音突然惊叫。
沈芩微转过脸,整个人瞬间紧绷,刚才还在吃包子的孩子已经倒在地上,惊叫的是和他分享包子的女人。
最外围的壮汉蹬蹬地跑过去,抓起孩子折脚倒提起来,用力拍着后背,边拍边问:“怎么了?噎着了吗?”
“刚才还好好的,”女人双腿软得根本站不住,“毓儿,毓儿……”
职业习惯使然,沈芩完全忘记下午的恶斗,拨开人群冲进栅栏,一把拽住壮汉的袖子,大声说道:“你快把他放下来!异物窒息不是这么救的!”
“什么西?”壮汉还是抓着孩子,半信半疑,“你会救啊?我侄子就是这么拍的,保管有用!”
眼看着孩子的脸色越来越差,咚吸越来越弱。
沈芩顾不上其他,抢过孩子嘱咐:“别怕,靠着我就好!”然后迅速用海姆里克手法,把孩子面向下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左手托下颌,右手迅速轻柔推挤后背。
拍五下,孩子什么没吐出来。
又拍五下,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沈芩怕他窒息缺氧太厉害,开始人工呼吸与海姆里克手法交替使用,随着时间的流逝,眉头紧锁,但是急救不停,很快就气喘吁吁。
“这……”壮汉挠了挠头,“什么怪法子?行不行啊?”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幽幽地说:“没办法的,我家小弟就是吃蚕豆噎死的。”
“闭嘴!”壮汉一声吼。
刚才还双腿发软的女人突然冲到疫亭入口,疯了似的大喊:“有没有郎中,我们家毓儿不行了,救命啊!求你们发发慈悲吧……”边喊边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红肿。
“毓儿,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既没脸活着,也没脸死啊!”
“毓儿!”
众人的视线焦灼起来,议论声由低变高,最多的就是“没救了,救不活的。”
陈娘把额头磕破了,一会儿看门,一会儿看沈芩。
沈芩边急救边思量,包子遇水变粘,进去容易出来难,可是再不出来,她手边没有任何辅助器械,该怎么办?
“啪嗒。”正在这时,有块粘腻的东西掉在地上,正是一块粘乎乎的包子皮,孩子浑身一颤,用力抱住她的膝盖。
“陈娘,毓儿救回来了!”壮汉大喊。
“醒了!醒了!”瘦高个开心得手舞足蹈。
陈娘连滚带爬地扑回来,一把将毓儿搂在怀里,紧紧抱住:“毓儿,还活着!还活着!”两人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沈芩脱力地坐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小哭包:“你吃东西能不能小心点?”
“沈姑娘,谢谢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陈娘拉着孩子过来,扑通跪下。
沈芩蹭地跳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以后小心就行了。”救过那么多人,还第一次被人这么感谢,心里好慌。
“毓儿怕鸟怕得紧,刚才那么乌泱泱一大群飞过来,肯定是吓着了,”陈娘不管不顾地磕头,“今世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小姐。”
沈芩没忍住噗哧一声:“我们在疫亭呢,这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说完,去刮了一下小鬼的小俏鼻子,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蹲回角落。
还是一围之隔,沈芩明显感觉到这些人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尤其是瘦高个儿和壮汉,时不时凑过来,又退回去。
……
一刻钟后,掖庭魏大人的隔间里,皂吏匆匆进入,把疫亭发生的一切细细回禀。
“什么?”魏大人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救回来了?!”
“是的,大人,小的不敢欺瞒,沈芩的医术确实了得,”皂吏停顿一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她把食盒里的东西都送人了,这是安的什么心?”
魏大人先是一怔,然后一拍床沿哈哈大笑:“好,很好,本官最喜欢烂好人,你,明天开始每天带她来替我按脚。”
“是,魏大人,”皂吏点头哈腰,犹豫一下还是问,“大人,您不怕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混帐!”魏大人随手砸了个东西过去,“沈芩不是别人,她是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家的嫡长女,沈家的人,名字都用药材。”
第5章 黑状
“魏大人,刘郎中说来问安,见不见?”皂吏悄悄摩梭着袖子里的碎银子,掖亭是个清苦的地方,难得能捞点外快。
“不见!”魏大人的脚踝经过沈芩一翻捏穴按压以后,青紫和肿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疼痛减轻了许多,“让他滚!”
“是,”皂吏很是为难,这次通传不成,以后谁还会给她碎银子,“大人,您真的相信沈芩吗?”
魏大人随手抓了个什么砸过去:“沈芩在疫亭没吃没喝,现在全靠本大人的仁慈混点吃食,能伺候本大人是她的福份,你还不滚?!”
“大人,您不想想她那张毁了脸?把自己毁成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她进疫亭还不是您指派的吗?”
“您还记得她进疫亭之前说的话吗?她让您小心点,不要再摔了,她怎么知道您一定会再摔?属下觉得这事儿蹊跷。”皂吏说完立刻低了头。
魏大人睁大了眯缝眼儿,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次,最后咬牙切齿地吩咐:“传刘饭桶!”
不一会儿,刘饭桶就腆着堪比五月怀胎的肚腩,人模狗样地提溜着诊箱,带着一脸谄媚的笑上下打量魏大人,心里很是不愤。
他不是治不了,而是魏大人这个胖女人平时嚣张跋扈,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别人“求诊”,她敢踢郎中。
他之前托辞要回家翻遍典籍,也要治好魏大人的腿,纯粹是想用拖延之计;等她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正好提要求。
没想到,他还没把掖庭转悠完,就听说魏大人从疫亭里找了个郎中,医术高超赛过掖庭里的任何一位郎中,这还了得?于是,他使了些银子,必须重得魏大人的信任。
“魏大人,您的腿看起来好多了呀。”刘郎中暗暗吃惊,疫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让这人消失。
“是吗?”魏大人还保持着沈芩嘱咐的姿势,连正眼都没给一个,“刘郎中大忙人,现在不好好休息着,跑我这儿来看热闹呢?”
“魏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刘郎中磨蹭到床榻旁,突然故作惊讶,“大人,您哪找来的世外高人?不施针药就能药到病除?”
魏大人膀大腰圆,却反着“心宽体胖”生性多疑,先是皂吏的提醒,然后是刘饭桶的暗示,忽然又腿疼起来。
“魏大人,您这伤势不轻,必须慎重对待,千万不要听信旁人吹牛……”刘饭桶不遗余力地抹黑。
“你有什么好办法?”魏大人懒洋洋地躺着,小眼聚光盯着他,像盯上青蛙的蛇。
“针灸是必须的,大人,您一定不能随便走动,一不小心伤上加伤,这条腿恐怕凶多吉少。”刘饭桶认为只有把事情说得难于上天,病人痊愈以后心里一定万分感激。
“来人,把沈芩带来!”魏大人的多疑发挥得恰到好处,“刘郎中,你们可以当面对峙,看到底谁说服得了谁?
……
沈芩蹲在角落,背靠着厚重石壁,正昏昏沉沉地梦到柔软大床,然后下一秒,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毓儿正好奇地注视着她,陈娘正要往她身上盖薄衫,一声喷嚏,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回神,又传来响动:“沈芩,上来!”
沈芩一咕噜爬起来,乖乖上了木梯,在稍长的步行时间里梳理着各种可能性,走到魏大人寝室才发现,屋子里还站着一个“桶形”男人,正捏着山羊胡笑得格外阴森。
“见过魏大人。”沈芩屈膝福礼,“这么晚了,不知道……”
“喏,他说我的腿好不了。”魏大人随手一指。
“魏大人,医术有别,观念不同又有何不可?”沈芩又把魏大人的脚踝仔细检查了一遍,只要她能静养几天,这伤会好得更快。
“你这丑八怪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医术有别?!”刘郎中不干了,“你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人命关天,贻误病情有何企图?”
沈芩冷笑一声:“我们素未平生,你凭什么说我贻误病情?医者仁心,说魏大人的脚踝好转很难吗?”
刘郎中以为沈芩一介女流,面对诬蔑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她两句话出口,让他引以为豪的抹黑就少了点意思。”
魏大人单手托腮眼神在沈芩和刘郎中两人身上来回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到底会怎么样?”
刘郎中被沈芩这种不按常理的应对,打乱了自己的阵脚,急着找回场子:“魏大人,您听我说,只凭她这张恶人脸和这诡异的处理,我保证她对您不怀好意!”
魏大人不置一词,却看向沈芩。
“回魏大人的话,我没什么要更改的,保持就行,”沈芩看透了刘郎中的想法,“没什么事的话,我回疫亭去了。明日还要早起来替大人按摩脚。”
“魏大人,能不能再赏些吃食?”
“下去,”魏大人眯了眯眼睛,“明天按不好,就什么都别想吃!”
沈芩走到门边时,突然看到屋内的蜡烛烛焰摇晃不已,再看魏大人的床幔和其他悬挂着的东西,心里咯噔一下,这次是真的要地震了吗?
“怎么还不滚?”
“魏大人,您听说过地震吗?”沈芩想提醒,又不敢提醒得太明显,现在就已经有人揣测她用妖术治病救人了,再冒然加上预测地震,只怕会被当场烧死。
“滚!饭桶,你也滚!”
沈芩应声而出,回疫亭的路上,不敢松懈地盯着每个火把,每条悬空而挂的锁链,没错,大概是震源离得很远,所以掖庭没有察觉。
刘郎中恶毒的视线,一直紧盯着背道而行的沈芩。
沈芩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疫亭,搬离了靠墙的角落,栅栏里不知怎么骚动着,难道是毓儿又吃什么噎到了?
来不及细想,她冲进栅栏里,看到一副玉立身长的身体躺在地上,在陈娘的呼喊下有了反应,长长的睫毛颤了好几次,才缓缓睁开,一黑一蓝的异瞳眼睛。
第6章 异瞳大人
沈芩倏地后退,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睛,还是一黑一蓝的异色瞳,深邃的面部轮廓外加络腮胡,完全不像汉人,难道是触犯法令的番邦人?
懵懂的钟云疏借肩膀用力想坐起来,可是试了几次,还是只能躺平。
“钟大人,您醒了!”陈娘激动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对了,这位沈姑娘医术高明,要不要让她给您瞧瞧?”
钟大人?沈芩这才注意到他衣袖腰带和衣料,包括束头发的簪子、连鞋底都有花纹,比疫亭其他人的衣物高档很多。
“钟大人,”瘦竹竿身形的汉子也冲过来,“他们对您动大刑了?您伤哪儿了?”
“钟大人,您等着,我要是放过刑亭的那群畜牧就不叫陈虎!”虎背熊腰的壮汉咆哮。
沈芩满脸问号,外邦人在大邺当官儿?犯事进掖庭还不剥衣袍换囚服?不换囚服就刑讯,刑完扔疫亭?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钟云疏的眼神很快清明起来,虚弱的语气带着揶余,“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钟某人了?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沈芩一脸懵,好在毁了的脸庞因为疼痛没什么表情,也就没人发现她内心的滔天巨浪。原主的记忆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看着很熟悉,她却关联不到任何记忆。
这位钟大人即使虚弱到只能躺着,罕见的黑蓝眼睛也神采奕奕,搭配着高鼻薄唇,让沈芩生出被异世的精怪看透内心的错觉。
这么年轻的大人当的什么职?
“钟大人,”沈芩被他锐利的眼神盯得很不自在,假笑着顺坡下驴,“怎么会呢?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可以……替您瞧一瞧。”
钟云疏没有理睬,微微转头:“赵箭,现在是什么日子哪个时辰?”
“回大人,”瘦竹竿身形凑过来,像人形报时钟,“九月初十丑时正。”
“你们都退下,”钟云疏瞥见急于溜走的沈芩,嘴角一弯,“沈姑娘请留步,钟某人有事相商。”
沈芩惊讶于这些人的速度,转眼间只剩下自己,听到招呼只能停住迈出的右腿,又不太愿意与他独处。
“沈姑娘,钟某人现在已经这副模样,有什么好怕的?”钟云疏自嘲,“倒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这些心虚?”
“谁对不起你了?”沈芩扑过去当场炸毛。
钟云疏无声地笑咧了嘴,压低嗓音:“钟某人重刑刚醒,就遇到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嫡长女,顿觉三生有幸,所以就胡诌了一些,还请沈姑娘不要见怪。”
随口胡诌?
沈芩气得磨牙,要不是职业道德不允许她向病人下手,肯定踹他两脚!
“沈姑娘,我见过你,但是你没见我,”钟云疏生怕她不够生气,“所以,你想不起我也是寻常。”
“……”沈芩意识到被耍了,他刚才的语气眼神活像被她骗财骗色似的,害她这个冒牌货没做贼也心虚,深呼吸深呼吸,他是病人,是病人。
“沈姑娘不愧是沈院判的掌上明珠,好涵养。”钟云疏一双异瞳透着妖异的流光溢彩。
“有话快说。”沈芩不断告诫自己,敌我不明,不能生气。
“如果明日丑时会地震,”钟云疏费力地仰起头,露出清晰的颈部线条,以及刑讯过后的青紫伤痕,“你能救几个人?”
像一道晴天惊雷!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使在现代地震预测也是难题,时间、范围和强度都只能预估,这是类似于唐代的大邺,他怎么能把地震说得这么准确?难道他是钦天监的神算?
“一个时辰前,夜有惊鸟是吗?”钟云疏不错眼珠地盯着沈芩,不让自己错过她最细微的表情,“而且你早注意到了,刚才回疫亭,你离开了墙边,往前移了十五步距离。”
沈芩就地坐好,微一点头,回答:“我之前经过掖亭廊桥的时候,火把无风自动,锁链无动自响……就觉得有些奇怪。不对,你不是昏迷了吗?怎么知道我移了位置?”
“半昏半醒,”钟云疏转动眼睛,想将四周看得更清楚,“栅栏外七个人都身手不凡,以陈虎和赵箭最为可靠;栅栏内都手无缚鸡之力,包括我在内,一共五个人。连你在内,一共十三人。”
“明日丑时地震是十之八九的事,我再问你一次,你能保住几个?”
沈芩参加过地震急救演习,甚至还参加过震区救援,知识量绝对不少。
但是,疫亭的构造大概是让外人不能来劫囚、困住里面的人不能外出传播疫病,所以整体造得像个倒扣的大海碗,只在碗底中心部位留了磨盘大小的孔,孔外面还有铁链和木枷。
更重要的是,碗壁还连接着各种通道出入口,一旦地震,疫亭里的人不是被顶部落下的重物砸死、就是被各种出入口的机关重伤。
活下来的机会几乎没有。
“如何?”钟云疏挣扎着坐起来,坐不过三秒,身体就歪向一旁。
沈芩眼急手快地行动,拿自己当支撑,把他移到石壁边靠好,轻声说:“没办法。”不知道地震时疫亭坍塌的顺序和严重程度,没法估计。
钟云疏突然呼吸急促、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本就偏白的脸色突然苍白如纸,一把握住沈芩的左手:“我……不太舒服……”
沈芩一个激灵把地震的逃生估算抛到脑后,摸颈动脉数脉搏听心率,急忙从腰间暗袋里掏出几粒东西塞进钟云疏嘴里,嘱咐:“含在舌头下面,不要咽下去。”
钟云疏只觉得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扩散,甜味充斥在口腔里,好一会儿,几近涣散的意识渐渐回转,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地停在沈芩的脸上,“你……怎么会有桂花糖?”
“偷的,”沈芩避开他的视线,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我给魏大人看诊的时候,每碟糖偷了一个,准备和毓儿一起分着吃。”
堂堂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竟然沦落到偷吃的,呜呜呜……人生好艰难。
第7章 白银和人命
“哈哈哈……”钟云疏靠着沮丧的支撑物笑得停不下来。
“混蛋啊你,”沈芩恼羞成怒地放下双手,恶狠狠地威胁,“你再笑?!有什么好笑的?”迅速离他三步远。
“哈哈哈……嗯……”钟云疏突然没了支撑,像条没骨头的肉虫以奇怪的姿势倒地不起,“哈哈哈……”
“哈你个头啊!”沈芩气得把脸扭到一边,气愤凝固在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偷听的毓儿抱着藤球儿,伸出一只小手,雀跃地在沈芩身旁小跳,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期待……要糖。
沈芩好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再次闭眼睛,许久才和毓儿大眼瞪大眼,摊开双手很是无奈:“都被这个坏人吃掉了。”这么说就是想报点老鼠怨。
“啪!”一声响,毓儿怒气冲冲地打了沈芩胳膊。
“毓儿!”钟云疏突然停了大笑,皱起浓眉。
“毓儿,你怎么偷跑到这儿来了?钟大人,毓儿怎么了吗?”陈娘发现毓儿不见,匆匆找来,只听到钟云疏的厉声。
沈芩揉着胳膊,咝,还真有点疼,疼不是重点:“喂,小鬼,我饿得半死,还分了你半个包子,吃包子差点噎死还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这……也太恩将仇报了吧?”
“什么?”陈娘慌了,一把拽过毓儿连打了好几下,“沈姑娘是我们的大恩人,你怎么打她?”你怎么回事啊?”
“陈娘,别打了,他现在身子骨太弱,打出好歹来,我也没法医治,算了算了,孩子嘛。”沈芩看陈娘真下手,还是劝了两句。
毓儿小哭包含着两眶眼泪,楞是不掉下来,倔得像头初生牛犊,怒气冲冲地继续瞪沈芩,大概是看她不明白,又过去紧紧抱住歪扭着的钟云疏。
“……”沈芒这才明白,小鬼的意思是,钟云疏是大好人,不可以说他坏话。
“沈姑娘,对不住啊,这孩子自从……”陈娘扑通跪下,被钟云疏眼神制止了到嘴边的话,“大病一场以后,就不说话了,脾气还特别臭。民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的话,陈娘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
“他以前是不是特别聪明?”沈芩打量毓儿异乎寻常的坚持,明明像只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猫,却还是炸着小软毛呜呜地保护钟云疏。
“是的,”不等陈娘开口,钟云疏接了话头,“毓儿,你跟陈娘去休息。我还有事要活沈姑娘商量。”
陈娘赶紧把毓儿拽走,拉扯之间,毓儿抱的藤球滚走了,他立刻把球追回来,稀世珍宝似的抱得更紧。
“你要是气不过,可以踹我两脚解个闷儿。”钟云疏故意逗沈芩。
“得了吧,”沈芩重新把钟云疏拽起来靠在石壁上,“开玩笑说你是坏人就被打了,我要是踹你,小鬼肯定扑过来咬人!”
一个是重病人,一个是半病孩子,堂堂医生哪能和病人置气,是不?
“沈姑娘,”钟云疏毫不介意沈芩粗鲁的拉扯,激出一身冷汗,“实在没办法,请你务必保住自己、我和毓儿。”
“……”沈芩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自私自利的人,迅速远离钟云疏五步远。
钟云疏毫不介意沈芩的反观:“我和毓儿每人一百两白银,其他人每个五十两白银,你救人,我付钱银。救谁怎么救,在你。”
“还有,只要撑过地震,我自然有法子能让你出去,不考虑一下?”说完还说了声口哨,钟云疏满意地看着沈芩伤痕累累的脸变了好些表情。
沈芩的三观尽碎,穿成罪女扔到疫亭,沦落到偷糖果的地步,已经惨不忍睹了;没想到这位钟大人,短短几句话,就想让她变成见利忘义的人,更可怕的是,顺着他的提议想了想,她还有些动摇。
沈家不可能让她离开这里,大邺的户籍制度很严谨,入掖亭就是犯妇,就算哪天魏大人良心发现把她放出去、或者她像肖申克那样逃出去,也是被通缉的逃犯。
“就你?一个钦天监的芝麻官儿,有这么多银两,有这么大权力?”沈芩嗤之以鼻,他要是真能准确预测地震,一定是大邺神迹,怎么会被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赵箭,我是什么官职?”钟云疏懒洋洋地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
“钟大人,什么时候了,您还拿我寻开心?是,是,是,我当初眼瞎还猪油蒙了心,把大理寺神断少卿钟云疏当成蕃邦大盗……这事儿能不能别再提了?”赵箭嘟囔着,很不好意思。
“……”沈芩被一连串转折惊得没了反应,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市井无赖、泼皮妖类的男人,竟然是大理寺少卿?还断案如神?断的都是冤案吧?
“沈姑娘,天快亮了,”钟云疏仿佛拥有川剧的换脸绝技,瞬间正色,语重心长地像位老者,“你该想想怎么救人才是。”
沈芩再次双手捂脸,调整情绪以后,站起来沿着疫亭的石壁四处转悠,一圈又一圈,还不断仰望用来透气的顶壁空洞,模拟着各种可能性。
钟云疏的视线,始终跟随沈芩,直到她转悠结束,向这边走来,才闭上眼睛假睡。
沈芩才不管他真睡假睡,推了他一下,“只要有绳子,我就有办法。”
“疫亭里早就翻找过,”钟云疏的眼睛半睁半闭,浓密的长睫毛向上翘起,“除了把衣服撕成布条以外,没有绳子。就算有,圆洞口嵌有薄刃,任何绳子都能瞬间割断。”
“死局。”沈芩苦笑,刚想出双人挂绳逃脱法,就被钟云疏一盆冷水,浇灭了仅剩的一点希望。
“沈芩,快上来!”皂吏扯着嗓子大喊,“魏大人传你,快!”
沈芩深吸一口气,又打起十二分精神爬上移动木梯,疫亭里没办法,外面呢?也许可以从魏大人那儿“借”些东西。
“仔细你的小命,”皂吏不咸不淡地哼哼,“魏大人的腿伤更重了。”
第8章 刘饭桶的阴招
“谢谢。”沈芩有些诧异,这名皂吏向来鼻孔看人,出声提醒是什么意思?好心还是为了看好戏?
见到魏大人以后,沈芩惊得目瞪口呆,短短两个时辰,腿伤加重许多不说,还上吐下泻,放任下去,在没有输液条件的大邺,脱水足以致命。
“魏大人,沈芩到了。”皂吏通传以后,逃命似的离开。
更让沈芩糟心的是,之前告黑状的“刘郎中”还在劝魏大人:“大人,您必须吃些喝些,不然哪里撑得住?刘某人就说那女囚不可靠,您看……”
魏大人虚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芩,正打算就着刘郎中的手再喝一碗甜枣汤。
沈芩立刻制止:“魏大人,禁食禁水,再喝您就见不到日上三竿了。”
魏大人一怔,张开的嘴又闭上。
“大胆女囚,休要胡言乱语!”刘郎中端着又往前送了一些,“魏大人,体津耗竭要出人命的!”
“魏大人,不能喝!”
“魏大人,一定要喝!”
沈芩上前一把将枣汤夺走,顿在床榻旁:“不能再喝了!”
“就是你诊治失误,才把魏大人害成这样!”刘郎中痛心疾首,胡撸了宽袖就要和沈芩拼命。
刘郎中被魏大人叫“刘饭桶”,就是因为他身不高还挺胖,特宽一坨;而沈芩从进疫亭开始就没消停过,论身材论力量根本不是刘郎中的对手。
如果魏大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以刘郎中的势力,沈芩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根本没可能走出这个屋子,更别提以后去哪儿混吃骗喝了。
沈芩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刘郎中谋害魏大人!快!保护魏大人!”
守在门外、防止沈芩逃跑的皂吏们冲进来,刷刷抽出腰间佩刀,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把佩刀架在了刘郎中的脖子上。
刘郎中又气又怒,浑身的肥肉颤出一阵涟漪,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脸颊落在衣襟上,晕出一团又一团水迹。
魏大人在皂吏们的搀扶下,勉强撑在床头,问:“沈芩,今天说不清楚,休想活着出去。我渴了,要喝水!”
“魏大人,您先忍忍,内病不除,越喝越吐,等你手背皮肤干松时,我也无力回天了。”沈芩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魏大人,忠言逆耳,您千万不能听她……啊!!!”刘郎中的苦口婆心被冰凉的刀刃吓得生生咽了回去。
“各位官差大人,”沈芩秉挂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先给皂吏们载一顶大人的帽子,“谁贴身照顾魏大人的?能不能告诉我,从我离开到魏大人出现不适这段时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查出原因,我无法对症施治,魏大人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沈芩又补充了一句,“人命关天,请大家回忆得清楚一些。”说完,就开始检查魏大人的基本状况。
皂吏们面面相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注意这些,一时也想不起来。
“魏大人,您记得吗?”沈芩望着形容憔悴的魏大人,轻声细语地提问,又去看了没来得倒的便桶和痰盂。
“很多东西……”魏大人一句话没说完,又歪倒在床榻上,每天吃那么多,根本想不起来。
刘郎中气愤难当,皂吏们沉默不语,满满当当的屋子却静得只有魏大人的喘息和呻吟。
“这段时间,送进来的东西都在吗?”沈芩又想到一点,“碗盘碟都没撤走吧?”
皂吏们立刻两眼放光,齐齐点头:“都在,都在。”
沈芩绕着摆满了餐具的矮几,走了一圈又一圈,看过酥饼、酪浆、饴糖果子等等东西,闻了闻、有些甚至还尝了一下,最后停在一只小空碗面前,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回……不是,好像是……”皂吏们还是一头雾水。
魏大人气若游丝地回答:“生鸡蛋……每日都吃。”
“为何不煮熟?”沈芩把原主的相关记忆深挖了一遍,大邺畜牧业很不发达,公鸡母鸡混养,母鸡下的蛋都要孵成小鸡,没有吃鸡蛋的习惯,更别说吃生的了。”
魏大人一怔,视线移到刘郎中的身上。
沈芩观察入微,一下就发现刘郎中闪躲的眼神,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穿梭了几次,有了想法:“魏大人,刘郎中是不是对您说,每天一个生鸡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会再胖,反而会瘦?”
魏大人挣扎着坐起来,气得呼哧带喘:“把他押下去!”
刘郎中的声音陡然提高:“魏大人,刘某人冤枉啊,这些日子,您是不是瘦了?”话音未落,被皂吏们拖了出去。
“……”沈芩不动声色,内心波涛汹涌,魏大人这体形还是减肥过后的,以前是有多胖?
“现在怎么办?”一名皂吏鼓起勇气问。
“禁食禁水,”沈芩有些遗憾,“可惜我既没有金针,也没有称手的药,不然,魏大人可以少吃些苦头。”
没想到,一名皂吏冲了出去,片刻又冲进来:“这是刘郎中的药箱,里面有银针,能用吗?”
沈芩把药箱打开,拿出软枕替魏大人把脉,联系原主的记忆和中医培训的练习,拿出银针经火焰烧灼消毒,在手腕、耳缘等处连下数针。
“魏大人,现在还腹中疼痛吗?”
几针下去,魏大人的脸色虽然没有明显好转,但是腹疼退了许多,连连点头,又指了指肿胀的脚踝。
“那是频繁去茅厕引起的,继续之前的休养姿势,也能消肿。”沈芩估算魏大人得渴饮症(糖尿病)的机率非常高,下针见好就收,以避免任何小伤口。
魏大人经过一日的腿疼和胃肠折腾,终于得到片刻安宁,没听完沈芩的嘱咐就沉沉睡去。
沈芩很快发现魏大人睡着了,登时头皮一麻,没有指令皂吏不会送她回疫亭,这样,她就走不了了。
长叹一口气,沈芩强打起精神,笑着嘱咐皂吏:“麻烦官差大人去熬些粥,取大火粥沸以后,上面薄薄一层米油。等魏大人醒来,可以喝一小口。”
第9章 押入刑监
皂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魏大人睡了,听还是不听?
“粥里要加什么吗?”一名皂吏站出来问。
“不用,熬得略稠一些。”沈芩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些,倦意就扑天盖地袭卷而来,理智提醒还要考虑地震自救和互救,大脑却惫懒得只想一睡了之。
皂吏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芩靠在矮几旁,无视摆满的各种吃食,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的、混杂的脚步声、推搡声和不知名的响动一股脑地往耳朵里灌,沈芩突然被人拽着头发硬拖起来,疼得一激灵,立刻睁眼。
两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身着皂吏衣袍,拖着沈芩往外走。
练了多年空手道的她,近乎本能地还手,拳脚刚动就被一名皂吏按住,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耳畔擦过:“别动。”
沈芩猛地意识到,这名皂吏和之前提醒她魏大人病情加重的是同一个人,立刻收了力气,顺势借着男性皂吏的臂力略微向上,略提双脚避免受伤。
不出十分钟,沈芩就被拖进了满是刑具的地方、绑在十字形木桩上,阴暗潮湿带着陈腐的血腥味儿直扑鼻翼,一身细密的冷汗倾泻而下,这里就是刑庭(也叫刑舍)?
一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与“刘郎中”身形面容有五分相像,背着双手度步走到沈芩面前,不言不语,绕着她打量了一圈,言语轻蔑:“沈石松是你什么人?”
沈芩略微牵动嘴角,不卑不亢,眼神里没有半分惧色:“家父。”
“啪!”出手一巴掌。
沈芩结痂没几日的右脸火辣辣地疼,闭上眼睛,用力地下带着血味的口水,看这人歇斯底里的面孔,多半是为刘郎中报仇来了。
“你竟敢诬陷刘郎中?!”
“啪!”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真是不出所料。
沈芩直视着“刘郎中二号”,如果原主没有自毁容貌,此刻就不是两个耳光的事情了,医者仁心,这么卑劣的两个人怎么能当郎中的?!
穿越至今,沈芩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云诡波谲的大邺,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谁都能踩上一脚。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沈芩盘算过了,钟云疏自身难保,魏大人身体虚弱还没清醒,大地震近在眼前……从来都积极乐观的她,此时此刻“破罐子破摔”的打算挥之不去。
都快死了,为何还要忍?!
就在第三记耳光呼啸而来的瞬间,沈芩屈膝弹腿重重一踹。
一切发生得太快,皂吏们还没反应过来,“刘郎中二号”发现杀猪般的嚎叫,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地满地打滚,活像一条被烫焦的大肉虫。
“刘医监!刘医监!”皂吏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只见“刘郎中二号”双手捂着重要部位,双腿直打颤,悲愤交加地恨不得把沈芩瞪成筛子。
好半晌,刘医监才从剧痛中缓过劲来,一声令下,“来人!先把她的双腿打断!我要让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个什么滋味儿?!”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眼睁睁看着两名男皂吏扛着两把榔头,步步走近……思考快速自杀的方法,同时拼命踢腾双腿,不让他们抓住。
挣扎不过三分钟,一双脚镣扣住脚踝,沈芩看着皂吏手中的榔头高高举起,闭上眼睛……
不甘心!
……
清晨的阳光透过石顶圆也,往阴暗的疫亭投入一个长椭圆的光晕。
钟云疏恰好在光晕里,能清晰地感觉,体力正以极快的速度回复,只是伤势太重,暂时还不能起身。沈芩偷到的并不是简单的桂花糖,糖里面除了桂花,还有参碎。
陈娘悄悄凑过来,问:“钟大人,天都亮了,沈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不会有事的。”钟云疏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陈娘对他无条件地信任,放心地走了。
钟云疏勉强伸手抹去脸上的薄汗,回忆刚才的梦境:沈芩从刑监的木围栏里伸出双手向他喊救命,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始终靠不过去,突然地上裂缝,他眼睁睁地看着沈芩掉进地缝……
半晌,钟云疏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搪塞自己,放眼望去,却见毓儿正抱着藤球,像座小石像坐在疫亭入口的小门边,不用问也不知道他在等谁。
一道亮得异常的闪电,把刚亮没多久的天空照得像正午。
陈娘赶紧跑过去把毓儿搂在怀里,替他捂住耳朵。
“是汉子的,赶紧把外面衣服脱了;婆娘们,把衣服撕成布条搓成绳子,别问为什么,钟大人有令。”赵箭一脚踹在陈虎的膝盖上,“还有你,别婆婆妈妈的。”
“赵箭,出去以后我不把你揍成胖子,我就不姓陈!”陈虎嗷呜一声扑过去,把身上的外衣扒给陈娘。
一道惊雷接踵而至,将石顶圆孔炸落了一大片,声势浩大地掉了满地碎石块,把疫亭的人吓得往石壁跑。
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封在圆孔顶的木栅格和铁链也掉下来,石板地上被砸出了好几个窟窿。
陈虎后怕地捂住完好的左胳膊,心有余悸地喊:“老子差点被砸扁!本来就缺条胳膊,再缺一条可怎么活?”
“陈虎!”钟云疏知道,不管沈芩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不能等了,“男人都脱掉外衣,剩里衣,撕布条搓成绳子。”
“为什么啊?”陈虎傻乎乎地凑过来,“晚上会冻死的!”
“钟大人,卯时正了。”在附近巡视的赵箭提醒着。
“动手。”钟云疏要最大限度地积攒体力,惜字如金。
一时间,疫亭到处是撕布料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说话,动作迅速地把布条搓成布绳,不到半个时辰,一条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布绳就搓好了。
“赵箭!你试试能不能借这些巨石块,跳到顶上去?”钟云疏问。
赵箭三纵两跳,好几次都眼看着就能够到破顶边,都没成功,最后有气无力地喊:“钟大人,不行啊,我实在是饿得没力气。”
第10章 刑监抢人
“魏大人,醒醒!快醒醒!”皂吏趴在床榻边,焦急地呼唤,“魏大人,沈芩被抓走了!“魏大人!”
魏大人倏地睁开眼,“当我死了吗?敢到我这里抓人?!”
“刘监医带了两个男丁闯进来……”皂吏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走!”魏大人勉强起身,晃了几晃,喝了半碗温着的“米油”,抹了一下嘴,“快走!”
四名女皂吏扶着魏大人,匆匆出门。
一名悄悄跟随的女皂吏来报:“魏大人,他们把沈芩带到了刑舍……”
另一名皂吏突然拦住魏大人的去路:“大人,如果您去刑舍抢人,就等于和刘监医撕破脸了!以后我们或者女囚有病痛,他们借故推拖不来可怎么办?”
魏大人不由地停了脚步。
掖庭是看押囚犯的地方,上到掖庭大人,下到皂吏,品阶低升迁慢,月银更是少得可怜。医术精湛的郎中不会被派到这里,就连太医院犯了事的太医,都是直送边疆戴功赎罪,掖庭的郎中不是医术不精就是品性卑劣。
可偏偏这些人,掖庭上下还惹不起,因为这里常有瘟疫发生,一旦疫情蔓延,没有郎中后果不堪设想。
沉思片刻,魏大人轻蔑一笑:“有沈芩在,把掖庭所有郎中都得罪光了又怎样?!这帮狗眼看人低的货色,送到太医院当值扫都不够资格。你们先走!”
皂吏们一怔:“魏大人,您一个人行吗?”
“不惜一切代价,把沈芩抢回来,掉根头发都不行!”魏大人说完倚在石墙上,顺手摘了自己的腰牌,递给手下,“本官马上就来!”
“不想再受那群王八蛋的气,就放机灵点儿!”
“是!”皂吏接过腰牌就开跑,其他几人立刻紧跟其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
“砰!”一榔头砸下,震起一阵尘土。
刑监的皂吏们等浮尘散尽,目瞪口呆地瞪着完好无损的沈芩,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沈芩气喘吁吁,额头颈间全是冷汗,刚才紧要关头,借铁镣和木架的力屈膝蜷身,避开了第一榔头。
钉入地下的木形绑架,竟然可以旋转,沈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你们这帮废物,滚!都给我滚!”刘监医踹走皂吏扛起榔头,额头青筋直爆,“今天我不弄死你这个贱货,就不姓刘!”
挨踹的皂吏没有滚,把沈芩双臂的锁链收紧,紧到嵌进皮肉里;又把木形架固定住,才滚到一边。
沈芩只觉得胳膊被缠裂了似的疼痛难当,想再转时才发现,不管再怎么用力,木形架都纹丝不动,完了!这下躲不过了!
“诶!”刘监医高高举起榔头,对准了沈芩的胳膊,笑得像地狱的恶鬼,“今天就让你尝尝寸骨寸断的滋味,你不是会躲吗?我看你躲到哪儿去?!”
“不要!”沈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尖叫出声。
“魏大人有令!带走女犯沈芩!”女皂吏高举腰牌开道,其他人直接冲进刑监。
“嗖嗖嗖!”男皂吏们拔刀相向,却被女皂吏们的佩刀架住了脖子。
一名女皂吏拦到沈芩面前,“刘监医,魏大人官阶高你一级,你要以下犯上吗?”
“魏大人?哪个魏大人?”刘监医冷笑一声,“这掖庭都靠拳头说话,你们魏大人半死不活的,还来命令我?”
“刘监医,谁半死不活了?”魏大人声若洪钟,庞大的身躯堵住刑监大门,也堵住了外面照进的阳光。
刘监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大人痊愈了?!
“砰!”一声响,刘监医挨了魏大人一记重拳,像断了线的风筝,撞在石墙上,又掉在地上,新旧伤痛一起发作,差点晕过去,好半晌都爬不起来。
“赶紧解开她!”魏大人颇有些喘地下令,幸亏走了秘道,不然,沈芩真的会被姓刘的杂碎砸成肉泥。
沈芩长舒了一口气,任由她们解开自己,随便坐在地上寻思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女皂吏,就是提醒不要轻举妄动的那位,也是前后提醒两次的那位。她们素未谋面,为何这样帮她?
“背她走,赶紧离开这儿!”魏大人挥手下令,“关闭女监铁门,任何人没有我的腰牌手谕,不得入内。”
“是,大人!”一名皂吏背起软绵绵的沈芩,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沈芩紧绷了不知道多久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再次席卷全身,眼皮沉得睁不开,只能听到一路奔跑、巨大木门打开又关闭、腰间佩刀撞击的声音……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当沈芩再次睁开眼,发现又回到了魏大人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鼻孔朝天的女皂吏们、包括魏大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了温度。
魏大人靠坐在床榻边,喝着温热的米油,皱了整晚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给她度上了一层柔光。
“沈芩谢魏大人和各位大人的救命之恩,”沈芩先是挣扎着起来,发现两条胳膊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挤出微笑,“谨记在心,各位大人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芩,说说生鸡蛋的事情。”魏大人颇有些后怕,能在刘监医手里活这么长时间的,沈芩还是第一个。
“回魏大人的话,蛋黄生吃无碍,蛋清不可以。就像刚摘下的黄花菜不能吃,晒成干以后,炖汤炒制都是不错的美味。”沈芩希望解释得够清楚。
“本官知道黄花菜,”魏大人插上一句,“却不知道具体原因。”
“鲜黄花菜、扁豆和生蛋清都一样,里面含有……微毒,”沈芩停顿一下,看她们听得极认真,又继续,“高温高热都可以破坏微毒。”
沈芩不想告诉她们,鲜黄花菜里面有秋水碱,鲜扁豆里有毒扁豆碱,生蛋清里面有胰蛋白酶抑制剂和抗生素蛋白,这些名词解释起来太麻烦,微毒最合适。
“沈芩,实话实说,如果昨晚本官喝了甜枣汤会怎么样?”魏大人无比严肃。
第11章 地裂
“魏大人,你当时胃脘部胀痛不适,想去茅厕却又泻不出什么;每次吃喝不超过一刻钟,就会重复不适……对不对?”沈芩还是有些昏昏沉沉。
“是。”魏大人一怔,连连点头。
“其实,吐和泻是人的自我保护方式,让毒物迅速离开身体;同时,吐和泻又非常伤身,所以,郎中会让病患禁食禁饮,让内里脏腑可以休息。”沈芩努力保持清醒。
“甜食会引起胃肠胀气,糕饼枣汤全都是甜食……吃下去当时肠胃舒服,之后又变本加利地吐和泻……几次下来,再强的身体也扛不住。”
“这个刘饭桶!”魏大人气得连拍矮几,矮几的一条腿立刻断开,搁在上面的碗碟一阵丁当响,“沈姑娘,你饿不饿?”
沈芩有气无力地点头,又饿又累又渴……尤其是胳膊,阵阵疼痛几乎透支了体力。
“花桃!今天的事儿你办得很好,赏白银十两。”魏大人直接从床榻旁的小柜里取出一锭圆银。
“多谢魏大人!”花桃从皂吏中出列,恭身行礼。
花桃?沈芩上下打量她,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忙?
“沈姑娘,女囚不能携带银两,想让本官如何谢你?”魏大人能独督女囚,统领一众女皂吏,除了平日手段非凡、行事果断以外,靠的就是赏罚分明的准则。
沈芩后肩抵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略一恭身,整个人差点栽倒,被花桃眼急手快地扶住:“如果魏大人能赏疫亭众人一餐温饱,罪女感激不尽。”
魏大人瞪大了眼睛:“沈石松出了名的药到病除,救了多少人,沈家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再怎么心善,也该心里有数。”
沈芩苦笑:“魏大人,罪女心里有数,请给个准话吧。”
“花桃,带足一日口粮、清水和干粮,送到疫亭去。”魏大人挥了挥手,“但是,沈芩你可以先回疫亭,但必须随传随到。”
“多谢魏大人。”沈芩走得摇摇晃晃。
“只要你忠于本官,也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日三餐不会短少。”魏大人打定主意,要让沈芩成为女监的郎中。
“谢过大人。”沈芩继续向前走,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塞给魏大人一个拇指粗细的小竹节,被花桃搀扶着离开了。
魏大人拂袖而过,让一干皂吏退下以后,迅速打开竹节,掉出一块揉得极小的纸:“丑时地裂。”
……
疫亭里,钟云疏还是躺着装昏迷,陈虎和赵箭把布绳藏得隐密,躲过了三次巡察;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对钟云疏的盲信,没人问一声。
毓儿还想去入口处蹲着,被陈娘拽到安全的角落,不让乱动。
钟云疏浓眉紧锁,沈芩为何还没回来?
正在这时,入口处的门吱呀一声响,疫亭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盯着黑洞洞的开门处,脸上都一惊——沈芩走得踉踉跄跄,双臂怪异地垂着,衣服破破烂烂,隐约可以看到血色。
沈芩更懵圈了,谁把疫亭的石顶砸成这样?
陈虎第一个冲过去:“沈姑娘,你怎么了?”
沈芩停顿一下,费力地开口:“陈虎,赵箭,门后有水、干粮和吃食,快拿去分给大家吧。”她到现在也没想到避震伤害的方法,只希望他们不当饿死鬼。
陈虎和赵箭相互推搡着冲进去,三秒后冲出来,一人提着水桶、一人提着超大食盒,来回三趟,才把东西搬完。
沈芩被陈娘搀扶到钟云疏身旁坐下,等陈娘走远以后,才轻声说:“东西已经交给魏大人了。”
钟云疏极勉强地坐起来,伸手摸到沈芩冰凉汗湿的额头,立刻顺势把她扶进怀里,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她的肩膀和双臂,她受了什么伤、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
沈芩进入医生身份时,救人第一;退出医生身份,变回自己时,就很排斥陌生人的碰触。此刻,不推开钟云疏,完全是双臂不能动,整个人像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实在无力支撑。
就这样,她就着钟云疏的手,喝水、吃东西,最后靠着瞪着眼睛完全放空。就算后面还有地震,以她目前的废物样子,不可能救任何人。
“睡一会儿。”钟云疏喝过了清水,嗓音不再沙哑得像磨擦砂纸,伸手遮住投在沈芩脸上的阳光,意外碰到她脸上狰狞的疤痕,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手。
“睡不着,”沈芩第一次体会到,累到极点、毫无睡意的状态,“现在什么时辰了?”
疫亭里的人们都在尽力吃喝,这顿过后,不知道下顿会是什么时候?直到把吃食消灭光,才想起来应该好好感谢沈姑娘。
“赵箭,什么时辰了?”钟云疏问。
“钟大人,辰时正。”赵箭回答。
“子丑寅卯……”沈芩整个人僵成石像,“你不是说……”丑时早就过了,怎么还没地震?!
“嘘!”钟云疏轻声阻止,“静观其变。”
沈芩紧绷到神经,又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知道会有地震,却不知道具体何时发生、多严重、自己会如何……就像头上斜悬着一把刀,刀已出鞘,倾斜度足够让刀落下,却不知何时。
“也许是我预测出错。”钟云疏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呵。”沈芩懒得理。
“要不要我打晕你?让你好好睡一觉。”钟云疏轻笑。
“不要。”沈芩懒得搭理。
突然,两人同时僵住,落了一地的砂砾木栏,他俩脚边的小砂砾像鼓面上的纸屑般跳动,耳边不时传来细微的断裂声。
“开始了吗?”沈芩的心跳猛升。
“陈虎、赵箭拉绳上顶!”钟云疏突然下令。
“是,大人!”陈虎赵箭平时像极了蟋蟀,三秒不合就吵架打闹,现在却配合地相当有默契,借力、腾挪、跳跃。
不到五分钟,加固后的布绳的上端就牢牢地固定在了破顶外面,另一端则垂在大碎石边缘。陈虎在上,赵箭在下,准备接人出去。
“毓儿陈娘先上,其他人跟上。”钟云疏再次下令。
咔嚓一声闷响,疫亭地面的石板锯齿状裂开一道巨形裂缝,将钟云疏沈芩两人与其他人隔开,裂缝越来越大,整个疫亭像快散架的木盒震得越来越厉害。
“钟大人!”
“沈姑娘!”
第12章 深埋
“快走!”钟云疏厉声下令,“陈虎,赵箭护不住他们,别来见我!”
“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砂砾、碎石块像雨点般密集落下,转眼间,巨大裂缝的两端被迷雾的尘土隔开,隐约听到呛咳和抽泣声,“快呀,快点上!”陈虎大嗓门地催促。
沈芩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双臂却仍然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弥漫空气中的尘土浓重到呛人的地步:“钟大人,捂住口鼻!”
钟云疏把沈芩护在身下,浓密的长发垂在肩膀两侧,仿佛天然的布帘:“别怕,我在。”
“……”沈芩嗫嚅着嘴唇,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和原主到底有多少瓜葛,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舍命护她?如果他真的对原主用情至深,哪能看不出她是个冒牌货?
“害怕吗?”钟云疏紧紧地抱住沈芩,拿自己当肉盾还不忘闲聊。
“害怕没用,不如省点力气。”沈芩苦笑,嘴角扯动的瞬间,忽然意识到他们正脸贴脸,钟云疏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缘有点痒。
“你真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女子。”钟云疏的话语里带着笑意。
“谢谢啊……”沈芩很有些苦恼,别人对她一分,她会对人好五分,钟云疏这样护着她,她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钟云疏泰然处之的态度,和他用身体筑起的小小空间,沈芩突然觉得地震也没有多可怕,甚至还在盘算等地震停了,能用什么办法救人。
然而,地震远没这么容易停下,一次又一次强烈震动,整座疫亭像个摔破的倒扣大碗,大碎片还在震动中碎成更小片。
钟云疏和沈芩两人仿佛渺小的蝼蚁,顺着大小碎片的缝隙不断滚落,最后都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大邺国都城也受到了余波的冲击,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
疼痛、昏沉。
沈芩悠悠转醒,睁眼和闭眼没任何差别,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瞎了,双手的手指却出人意料地可以稍微动两下。
摸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她半边身体,怎么也推不动,后知后觉地发现,腰间有什么把她和重物紧紧缠在一起。
“钟大人?”沈芩轻声呼唤,双臂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不放弃地继续摸索,忽然手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很凉还有点粘腻。
“在,别乱动。”钟云疏不知道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受了多少伤,但是沈芩比他先醒,心里隐约有几分雀跃。
“嗯,”沈芩特别听话,乖乖地一动不动,“我们在哪儿?”
“说不定已经在地基之下了,”钟云疏调侃的意味不减半分,“如果有石灰的味道,那就是以前掩埋疫尸的地方,闻到了吗?感受如何?”
“你住口!”沈芩毛骨悚然,再怎么久经考验也受不了这种暗示,把之前的昏沉懵懂赶得干干净净。
“哎……”钟云疏毫无压力地答应,气定神闲地仿佛自己正在水榭赏花赏月。
“什么?”
“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哭哭啼啼求我赶紧找路出去吗?”
“呵呵。”
“还是因为本大人英雄救佳人,佳人暗生情愫,愿意生死相随了?”
“钟大人……不趁现在积攒体力,之后怎么出去?”沈芩的直觉是钟云疏身受重伤,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没法检查。
周遭的空气暗杂了各种令人晕眩的气味,沈芩转了转有些发僵的颈项,慢慢伸手摸索过去,碰到了钟云疏的脸,沿着耳缘向下,探在他的颈侧。
“咝,男女授受不亲,”钟云疏浑身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姑娘这是打算以身相许了?”
“切!”沈芩嗤之以鼻,摸完颈动脉又开始摸索四肢,“我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男女老少都有。钟大人,是我先救你的,女英雄救大人,大人想以身相许也可以呀,不过呢,要排队。”
“……”钟云疏生生地被噎到了,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疼!”
“钟大人,您右前臂骨折了。”
“哎呀!”
“钟大人,您双手伤得不轻,具体的要出去才能整治。”
“……”
“哎,你就这么笃定我们能活着出去啊?我说你的心是有多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芩知道害怕没用,不如借这个机会转移注意力,毕竟天灾横祸面前,把自己吓死憋死的比较多,“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你又在摸哪儿呢?”钟云疏的声音里暗藏一分惊慌,沈芩在不该摸的地方碰了好几次,慌得顾不上手疼一把摁紧,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沈芩怕他伤上加伤,急忙抽回手,没想到用力过猛,咣当撞上了什么,引发了周遭一系列的碰撞声,黑暗最容易诱发人内心的恐惧,吓得她立刻抱紧了钟云疏的胳膊,“我觉得下面有点晃,你觉得呢?”
“哈哈哈……”钟云疏从大囧瞬间切换到大乐,“害怕啦?”
“咣咣咣!”金属撞击的声音由近及远,引发了更多的震动和摇晃,不止他们身下,即使什么都看不清,也能感觉到整个空间都在晃。
“咚!哗啦啦!”一阵巨响。
钟云疏下意识紧搂住沈芩,两人一起失重下坠:“抱紧我,别松手!”
沈芩像溺水濒死的人紧抓住救命稻草,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一声响,两人落在了什么柔软的物品上,上下弹动了几次,归于平静。
死寂,漆黑,令人眩晕的恶臭,无穷无尽。
沈芩紧紧抱住钟云疏,但是这一次,他出奇地安静,一动不动,她整个人立刻处于应激状态。
“钟云疏?!”
“……”
“钟大人!”沈芩摸索到他的颈项,颈动脉沉缓地搏动,又探到微弱的鼻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殷红的鲜血在钟云疏身下漫延。
“钟云疏!”沈芩的双手颤抖得止不住,整个人都在发抖,慌得不知所措,手边什么都没有,除了心肺复苏,她还能为他做什么?
“钟云疏,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听好,撑下去,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13章 幸或不幸
沈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记忆摸索着摆好钟云疏的身体,全身多处骨折,位置不摆好的话,以大邺的医疗条件,只能畸形愈合。
能做的都做完,钟云疏仍然没有反应。
沈芩在附近摸索到了一根棍子状的东西,试着敲出声响,每敲三下停三下,如果附近有人也许能听到。
被人听到的机会有多少?
沈芩完全顾不上,只要能救钟云疏,纵使希望渺茫也要坚持。
“梆!梆!梆!”
“有人吗?”
“梆!梆!梆!”
“救命啊!”
“……”
不知道喊了多久,沈芩再用力发声也叫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继续用“棍子”敲打。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腐败的气味,让沈芩生出自己也快腐烂的错觉。
突然,一阵砂尘落下,她没有察觉,立刻呛咳得死去活来。
好不容易喘匀气息,隐约能感觉到震动。
又要地震了吗?
一瞬间,沈芩的心如坠深渊,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钟大人!”
“沈姑娘!”
有喊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似乎正向这里走来。
沈芩立刻继续敲击:“梆!梆!梆!”
……
夜风沁凉,细雨绵绵,地震后下雨是惯例。
陈虎和赵箭一手撑伞、一手火把,带领逃狱的男人们,绕着疫亭外墙转悠,希望能找到钟云疏和沈芩。
可是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半点踪迹。
正在这时,赵箭举着火把突然转身:“谁?谁在那儿?!”
强震后的残垣断壁依然矗然,被浓重的夜色和摇曳的火光,照得仿佛鬼门关一样鬼影幢幢,毓儿抱着藤球的身影被无限拉长,直至融入黑暗。
雨声不大,却滴滴答答地不停。
陈虎哭笑不得地看着毓儿,小鬼一会把耳朵贴这边墙,一会贴那边:“毓儿,不要添乱,赶紧回去!”
毓儿却我行我素,直到他在一处碎墙处停下,用手往下面指了指,见陈虎赵箭没动静,又踩着泥泞的碎石,把他们硬拽过来。
“梆!梆!梆!”
“梆!梆!梆!”
赵箭一嗓子嚎道:“在这里!”
一时间扛着铁镐、大锥和铁犁的,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大家开始挖!快!”
“雨水会加重地基塌坍,快呀!”
……
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破棉絮般的云朵,镂下道道金光。
“通了!挖通了!”陈虎挥舞着独臂,又蹦又跳。
赵箭仗着身长体瘦,率先钻过去,边走边喊:“有人在吗?”
“钟大人在吗?!”
“沈姑娘,你在哪里?”
“……”
沈芩浑浑噩噩地,分不清是生是死,只知道不断地敲着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探着钟云疏的鼻息,忽然听到有其他声响,第一反应却是受惊过度:“谁?!谁在哪儿!”
“沈姑娘还醒着呢!”赵箭嚎了一嗓子,借着火把,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吓得原地僵成一座塑像。
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几次强震以后,沈芩和钟云疏竟然掉到了深埋疫病尸体的地方,到处都是分不清形状颜色的腐物,生石灰粉以及突出的白骨。
沈芩像战场上奋战到最后一息的旗手,拿着一根人骨敲击着另一块人骨,即使意识不清,仍然在一下一下地敲。
“快来人!快把他们救出去!”赵箭后退几步,踉跄着转身,“要担架!要两副担架!快!”
“沈姑娘,我是陈虎!我们终于找到你们啦!”陈虎跌跌撞撞地跑到沈芩身旁,“我们找到你们了!”
“你是……”沈芩被突如其来的火把刺得闭眼,火光仍然隔着眼皮扎进来,视野一片血红,“你是……陈虎吗?”
“是的,沈姑娘!”陈虎赶紧把她手中的人骨扔得老远,“我扶你上担架,别怕,躺好。”
“钟大人受伤了,伤得很重,你们先把他送出去,找最好的郎中!”沈芩紧紧地握着钟云疏的手。
“好,沈姑娘,你先放手。”
“……”陈虎眼睁睁地看着沈芩的手突然松开,垂在担架边缘,吓得大喊:“沈姑娘!”
……
“救出来了!”外面的一波又一波声浪在耳边响起。
“快,快,把他们抬走,”赵箭冲在最前面,嗓音很尖,两条胳膊挥得像车轱辘一样,“小心,轻点!”
陈娘看着担架上钟云疏和沈芩奄奄一息的模样,立刻跪倒,声泪俱下:“天爷啊,您开开眼吧,钟大人和沈姑娘这么好的人啊,不能带走啊!”
“天爷啊,如果他俩都能好好的,我陈菊愿意今生茹素,不沾荤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哪里能找到郎中?!”陈虎一急,嗓门特别大。
“沈记药铺!”赵箭说完就抽了自己一嘴巴,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全家被抄流放,沈记药铺都被查封了,能找到什么?
忽然,掖庭魏大人带着女皂吏们齐步过来:“快,带到本官那里去!”
陈虎赵箭一群人面面相觑,沈姑娘是少有的菩萨心肠,可魏大人却不是良善之人,把钟大人和沈姑娘交给她们,这……
“永安城大乱,惠民药局郎中大夫都忙得不可开交,连掖庭里那些下三滥都被调走了,你们现在根本找不到郎中怎么救人?”魏大人大声质问。
“这……”陈虎一时没了主意。
“我们要一起去!”赵箭反应最快。
“走!”魏大人一声令下。
女皂吏们训练有素地交接担架,平稳有序地往掖庭里走,疫亭的人围在担架旁,进入疫亭通往掖亭的暗道。
“虽然地震很厉害,但掖庭设计独特,只有疫亭损坏最严重,其他地方都还算完整。你们想要保住他们,就要按本大人说的做。”
“花桃,安排他们住进女监的地牢,饮食不可怠慢。”
“……”赵箭活见鬼似的,魏大人怎么突然转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我能保住他们!”魏大人一摆手,“你们快走!”
疫亭一群人个个像石像,一动不动。
赵箭的脑子转得最快,以魏大人的权利,打杀他们太容易,一句死于地震就能让他们消失干净,完全没必要这么费这个口舌。
“大家伙儿,跟着官差大人走!”赵箭权衡完毕,“魏大人,请记住你说的话,保住钟大人和沈姑娘!”
走远的魏大人头也没回一下,只是挥了挥宽袖。
第14章 不醒
沈芩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一直听到忽远忽近的声响,却听不分明;昏昏沉沉,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仿佛斑驳的老照片一张张飘近又飞远。
“芩儿乖,抓阄啦,看看,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穿着崭新的大红绸袄,大大的眼睛含着水汽,咿咿呀呀的,人见人爱,像个顽皮的小蛙,蹬着小短腿上下上下。
“喜欢什么呀?”
宽大的罗汉榻上,摆着抓阄常用的刀、尺、针、缕,以及沈家抓阄特有的药材,白芷、当归、黄芩……
沈家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看似轻松,实则颇有些紧张,不知道少有的玉娃娃,会有什么样的前程?
小娃娃摸摸这,摸摸那,抓了一手五彩丝线兴奋地呀呀呀。
“芩儿这是专工……”女红二字还没说完。
小娃娃把丝线一丢,摇摇晃晃地捏着一片白芷,又拿了一块当归……然后在众人的倒吸气声中,扑通摔倒,不哭不闹地把药材全都揽到身下,满满当当地压住,笑得可开心了:“咿呀咿呀!”
满座皆惊!
“这……”沈石松惊得目瞪口呆。
沈家抓阄是件隆重的大事儿,“试儿试女”在此一举,三个儿子的前途都按抓阄来定,女儿当然也不例外。
沈石松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供职太医院,二儿子拜入名门专心读书,日后要考取功名,小儿子刚开蒙入学。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女儿,当仁不让的掌上明珠。
沈石松只希望女儿平顺健康,没想到抓阄上会出这么大的事儿,抓取药材就是要继承家学!可是,悬壶济世哪是易事,劳心劳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女儿怎么受得住?
“夫君,这……当不得真?”沈夫人不同意。
“抓阄之事,岂容儿戏?”沈石松当着满屋的亲朋好友,“既然是天意,待芩儿六岁,自当开蒙习字读书从医……”
大邺从未有过女医,沈家嫡女学医的决定一出,顿时在永安城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沈石松人如其名,不动如石、坚韧似松,他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无数奏章弹劾沈石松,没想到沈家没受半点影响,沈石松还连任太医院院判十五年,每有天灾疫病,只要沈家药铺开着,百姓就不会惊慌。
沈芩自小与医书药材为伴,身上自带药香,不是苦药味儿,而是极淡的馨香。
……
沈芩看着原主成长的一幕幕,忍不住吐槽,她和原主简直就是镜子的两面,像得不能再像。
现代社会里,沈芩出身在外科世家,父母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再往上,全都在各个外科工作,大年初一全家团圆要提前一个月调班,坐下来就可以开外科学术会议。
沈芩学医的原因也很简单——抓阄,据说,她抓着《柳叶刀》杂志,外公的听诊器,还有爸爸开处方的钢笔。
然而,沈芩自小耳濡目染,却对学医没有半点兴趣,立志要开蛋糕店,最后仍然成为出色的外科医生,其中的滋味儿只有自己知道。
一觉穿越,沧海桑田,沈芩从没这样感谢过“抓阄”这件古老又玄妙的事,现在,她要靠医术开创自己的新生活。
仿佛躺在云朵上的沈芩,突然失重往下坠,耳畔围绕着魏大人的大嗓门:“沈姑娘,快醒醒,钟大人快不行了!”
“沈姑娘!”
钟云疏?!
……
掖亭,魏大人房间里,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沈芩突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魏大人冷汗直流的胖脸。
“醒了!”花桃长舒一口气,“沈姑娘醒了!”
沈芩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让人眩晕的异味儿,全身上下的衣物也换过了:“钟大人呢?怎么样了?”
魏大人的眼泪在眼眶打转:“金创药、止血药……什么药都用过了,还没醒,还有气息,可是……”
沈芩硬撑着下床,双脚刚着地又摔回床榻上,一阵天眩地转:“麻烦魏大人,送我一些吃食。”
很快,屋里的矮几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沈芩虽然还在眩晕,大脑却出奇清醒:“魏大人,准备些温热的蛋羹,一把小勺,如果有牛奶羊奶什么的更好,煮沸后放温。一会儿要用。”
花桃立刻应声出去。
沈芩闭着眼睛往嘴里塞吃的,把自己喂饱以后又喝了不少粥,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能量补充完毕,眩晕感很快消失。
细想起之前的经历,沈芩与钟云疏生死关头时,以为上过锁链的双臂很可能会废,所以她不管不顾地敲东西传递消息,双臂能回复五成功能就算是奇迹了。
万万没想到,现在双臂活动自如。
“魏大人,请带我去看钟大人吧。”
魏大人的眼神一顿,眼中的哀伤转瞬即逝。
沈芩在皂吏的搀扶下,见到了昏迷不醒的钟云疏,一番听触以后,除了知道他还活着,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姑娘,钟大人怎么样了?”魏大人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柔。
沈芩轻轻摇头:“我手里什么称手的东西都没有,只能等蛋羹或热奶来,看看能不能喂下一些……”
忽然,外面传来花桃的声音:“魏大人,男监那边有人传话。”
魏大人脚步匆匆地走了,临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钟云疏,眼中带泪。
沈芩拖来一张地榻,坐在低矮的床榻边,从被褥边缘拽了些丝绵,沾水粘在钟云疏的鼻翼边缘,丝绵随着呼吸起伏。
魏大人手段了得,钟云疏也被里外清理干净,整个人清爽了许多,却因为受伤颇重,本就深邃的面部轮廓更加分明。
那双一黑一蓝的异瞳,在薄而柔软的眼皮覆盖下,正快速转动。一瞬间,之前笑得欠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钟云疏,恍如隔世。
“没事,这样的深度睡眠是身体在自我修。”沈芩这样安慰自己,然后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腕,才发觉原来他挺瘦的。
地震时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压得沈芩有些透不过气。
疑问再次浮上心头,不管原主还是她这个冒牌货,此时此刻都是一名罪女,有什么值得他舍命相救?
第15章 一诺千金
“为什么呢?”沈芩小声嘀咕,右手捏着钟云疏的手腕搓来搓去,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的双手乃至两条胳膊怎么会恢复得这么快?
沈芩挽起宽大的衣袖,只见从手腕缠着绷带向上,一直绕到双肩,还交叉到后背……不是专业人士不可能包得如此服贴!
又挽起钟云疏的衣袖、拉开襟口、又掀起裤腿……伤口全部处理完毕,骨折处用薄竹板完全固定住,整个人像新鲜出土的木乃伊。
沈芩目瞪口呆,掖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郎中?!
不对,刚才一路走来,魏大人说掖庭郎中全都调去永安城赈灾了,沈芩眨巴眨巴眼睛:“我的天呐,魏大人这么厉害的吗?”
还是不对,魏大人真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刘饭桶骗,还差点丢了性命?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沈芩放弃了,转而闻着衣服襟口和袖口极淡的馨香味,是一种特别熟悉而且让人放松的气息,“难道是魏大人用的薰香?”
不是,更像是记忆深处的某种珍贵伤药的气味,沈芩快把脑袋想破了,却找不到一点相关的记忆。
换成其他人大概就放弃了,可是沈芩好奇心和求知欲爆棚,不死心地又去闻钟云疏外衣上的气味,果然完全一样。
更让她震惊的是,钟云疏颈项上的瘀痕变浅了许多,估计再有两三日就能完全消退。仔细闻一下,却是另一种极淡的药味。
“你干什么?”钟云疏突然睁开双眼,一黑一蓝的眼瞳又妖异得像精怪。
沈芩吓得原地一跳,捂着胸口:“你怎么醒了?!”
“哼,”钟云疏懒洋洋地开口,双眼神采奕奕,苍白的薄唇开合,“再不醒,本大人的清白都没了。”
“……”沈芩心底的感激雀跃和开心,瞬间被讥讽得半点不剩,因为钟云疏舍命相救,让她的心里有些奇异的微妙,果断转移话题,“掖庭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名医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钟云疏斜了沈芩一眼,“要不要这么自命不凡的?”
“……”沈芩毫不客气地回了一个大白眼,懒得计较,挽起自己的衣袖证明,“有人替我们治伤,手段非凡,总不会是魏大人吧?”
钟云疏分明还是懒洋洋的,异常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突然深沉的眼神,打趣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即又放松下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如果不是不错眼珠地看着,沈芩只会以为是幻觉。
“沈姑娘,”钟云疏硬撑着起来,被沈芩摁在床榻上,“你做什么?”
“不要乱动!你全身多处骨折,心里没点数吗?”沈芩反唇相讥。
“啊,我想起一件事情,”钟云疏的眼神落在沈芩摁在自己胸膛的手掌,掌形虽小却十指纤长,“你说只要我醒着,让你做什么都可以是吧?”
“……”沈芩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竟然听到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地震以后会有瘟疫,你能不能……”钟云疏的话音未落。
“沈芩!”魏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大步进来带着一阵旋风,“男监有人上吐下泻,还有出疹子的,那帮混帐东西,郎中走了,他们扣下所有的药材和成药,不给我们半点,让我们自己想法子。”
“魏大人……自己想法子是什么意思?”沈芩不太明白。
“主管掖庭的是长使大人,目前空缺;掖庭分男监和女监,轻柔主管就是魏大人,主管男监一职空缺,暂代的就是刘医监。掖庭囚犯意外身亡、没能接受足够的惩罚,主事就要问责。”钟云疏不紧不慢地解释。
“如果意外死亡超过十人,罢免主事,”魏大人虽然面对沈芩,视线却在钟云疏身上,“刚得的消息,男监六死二十伤,女监基本轻伤不碍事。”
“所以,掖庭没了郎中,男监就占了所有药材来自保?”沈芩恍然大悟,立刻明白魏大人的打算,“六死二十伤,那二十伤里不知能活几个,让他们去吧。”
“男监已经有三人上吐下泻了,”魏大人愁得胖脸全是褶,“疫病一旦蔓延开,女监可怎么办?”
钟云疏和魏大人一致看向沈芩。
“魏大人,我要看掖庭舆图,女监的要更详细,”沈芩有些累,索性盘腿倚在床榻边,“疫病嘛,也就那几种。保证水源和吃食洁净就行。”
“这……”魏大人面有难色,“舆图不能拿出来,更不能给女囚看。”
“轻柔,有我在,不必担心。”钟云疏嘱咐。
“是!属下这就去。”魏大人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走远了,完全顾不上脚踝骨裂需要静养的事情。
“轻柔?”沈芩颈项僵硬得盯着钟云疏,“是谁?”
钟云疏伸手弹了一下沈芩的额头,“魏大人姓魏,名轻柔。”
“噗……”沈芩差点被口水呛到,“哈哈哈……她和轻柔有什么关系吗?”活脱脱就是《水浒传》里的爱美爱吃版母夜叉,竟然名轻柔???
“哎哟!”沈芩又挨了一个爆栗子,急忙护住额头,“你干什么?”
“不管她要你救谁,必须尽全力去救,”钟云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全身骨头咯咯作响,“沈姑娘是女中豪杰,必定一诺千金。”
沈芩瞬间被一顶高帽子从头到脚罩住,内心神兽咆哮,面子上还是很客气:“钟大人,我一没诊箱,二没药材,拿什么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郎中没有吃饭家伙,怎么治病?”
“沈姑娘冰雪聪明、医术精湛……”钟云疏义正辞严地“讨债”,“急中生智一定是家常便饭,毕竟沈家的医者仁心闻名大邺。”
又一顶高帽子从天而降,砸得沈芩很想一头撞晕过去。
“沈姑娘,”花桃从外间冲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监里……有人要生了!你会接生吗?”
“谁家的?”钟云疏厉色问道。
“回钟大人的……话,钱家的,”花桃惴惴不安地等着,“沈姑娘,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