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只欠东风
“小鬼,你可以闭气多久?”沈芩拿指尖戳面团试软硬度,边看着白杨。
白杨嘿嘿一笑:“我天生擅泳,可以水里待不少时间。”
沈芩一指水盆:“把水盆装一半,证明给我看。”说完就拿起西洋表,看时间。
白杨没半点含糊,舀了半盆水,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沈芩一边看秒针一边看他,秒针滴答滴落地走过,很快就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结果让她惊讶不已,这小鬼竟然没吹牛,憋了十五分钟,离开水中,还一脸轻松的样子,他是不是人啊?
白杨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水,一脸兴奋又期待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们在面团里加了不少东西,所以这面会变得很硬,”沈芩拍了拍面团,“要用这个面团,把你整张脸包括耳朵在内全都拓下来,在变硬取下之前,你都不能呼吸。”
“我会在你的鼻孔里塞上棉花,防止你把面屑吸进鼻子里,你准备好,我就开始动手。下面,我给你讲一下注意事项,如果中途有变,你发生危险,立刻摇头或者拍手。
“听明白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
“可以!”白杨十分坚决。
“另外,我提醒你一点,运宝司和夜枭的规制相似,你的人头交上去,就意味着你和我一样,都是活着的死人,从此隐姓埋名,如果事态有变,可能还要改变样貌。”
“你考虑清楚了吗?”沈芩提醒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白杨嘿嘿一笑:“快点吧,免得面团变硬了。”
“好,现在开始,你坐下……”沈芩嘱咐着。
“嗯。”白杨点头。
半个时辰以后,沈芩得到了完整的白杨头面颈部的模子,小心地搁在木箱里,看着还怪吓人的。
白杨洗去脸上残留的面屑以后,好奇地盯着看了又看,忍不住提意见:“钱公子,人死以后的脸色和这个差得太多了,你不怕?”穿梆两个字楞是没敢说出来。
“这只是个头脸模子,今天要让这个硬化彻底,明天才能借模子灌脸出来。”沈芩还是第一次试做这种东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白杨对沈芩充满敬畏,类似这种假脸,他也只是听说,并没有真的见过;没想到她竟然有法子做。
沈芩和白杨两人折腾了一整天,终于将头模硬化成功,没有半点变形。
以至于夜枭回来复命时,看到头模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这……
“有没有合适的人头?”沈芩看着很淡定,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只希望顶替的人头和白杨越像越好。
“倒是真有一个,七日后斩立决,之前我们必须先潜入绥城隐藏起来。”夜枭的职业习惯显露无疑。
“我?我不用藏,去掬月轩坐着就行,到时白杨跟我一起去。”沈芩心里已经有了不错的计划,剩下的就是人造脸皮这个东西了。
接下来的两天,沈芩用猪皮、羊皮等东西,做出了第一张人造脸皮,因为用白杨的脸做二模,所以连皮肤纹理都很像。
饶是赵箭见多识广,见到这样逼真的东西,后背还是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等他知道了沈芩完整的计划以后,更是欲哭无泪,这还是沈芩吗?
她就不能好好地当郎中吗?
要是被钟大人知道了,可怎么办?
于是,赵箭撂下一句话,如果沈芩不让他跟着,就告诉钟云疏。
沈芩只能让步。
四天后,赵箭、白杨和沈芩一辆马车,夜枭骑着快马,天刚蒙蒙亮就上了路。
经过两天的奔波,终于在行刑前一天的清晨进入绥城,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和夜枭分成明暗两路,像往常一样大买特买,惟独没去掬月轩。
其实,赵箭驾着马车进了绥城,掬月轩的二掌柜就接到消息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怎么好好的买卖,就惹上事儿了呢?
不是担心之前的文雅公子来找他算帐,就是怕蒙面黑衣人再来找他,日夜不安,整个人竟然担心瘦了。
从清晨纠结到正午,都没见找上门来,二掌柜又有了其他心思,因为捎信的眼线说没见到人奴少年,只有车夫和文雅公子两个人到处采买,这次连婆子都没带。
难道说,文雅公子手段厉害,那人奴见阎罗去了?
这样一想,二掌柜来劲了,上次他们也是先采买,然后才到处转悠,这次……难保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沈芩和赵箭采买完毕,去药铺买药材仍然碰壁,不得已只好去绥城的集雅居吃午饭。
集雅居的小二见他们谈吐不俗,马车极有气势,立刻以座上宾的规格,领到雅间好生招待。
本来沈芩饿得不轻,可是看到恭敬递来的菜单就直皱眉头,什么烤鹿肉烩熊掌炖狍子……最后什么也没点,又和赵箭离开了。
小二的脸拉得老长,不过收到沈芩的赏钱,又眉开眼笑地送客了。
后厨听说来了一位贵客,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做特做,冷不丁听到小二说客人走了,一时厨子之魂大受伤害:“怎么就走了呢?啊,你会不会留客人?”
小二呵呵一笑:“厨子,贵客说了,最近茹素,不沾荤腥,除非我们能做出连锅都没沾过荤腥的素菜,否则免谈。”
厨子忽然觉得找回面子,素菜不拿手,也不是招牌菜,也不算瞧不上他,然后又心平气和地烧菜去了。
沈芩大街小巷地逛,除了蜜饯饴糖和酷浆随便买了些,其他的吃食不是看起来不卫生,就是让人看着没胃口,最后只买了两个素包子。
赵箭的心里别提多堵得慌了,这沈姑娘怎么这么讲究啊?碗有豁口不吃、碗筷洗不干净、摊主的手不干净的……统统都不吃。
她都饿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娇气啊?
沈芩完全无视赵箭的心痛感觉,这个时空的卫生概念很差,尤其是这种类似边陲小城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得肝病和寄生虫病呢。
宁可饿着,也不能随便吃,不然……
第258章 彻夜搜查
赵箭的大鱼大肉午食梦破了,苦叽叽地跟着沈芩啃素包子,本就偏长的脸生生皱成了一根苦瓜,好心酸。
在马车上吃完,又回到客栈,意外地看到了掬月轩的二掌柜。
“哎呀,公子,好久不见。”二掌柜满脸堆笑,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沈芩和赵箭。
沈芩一拱手:“二掌柜,有何贵干?”只见二掌柜的视线试图往马车里钻,立刻明白他来做什么。
白杨在树屋里乔装改扮过,和夜枭同乘一匹马,先行进入绥城;伺机去掬月轩抢劫库存成药,现在应该在极佳的藏身地点。
而这二掌柜明显是想继续做人奴生意。
“公子,上次的买卖您还满意吗?”二掌柜笑得见牙不见脸。
“上次?”沈芩故意停顿一下,眼中还带着一抹怒意,“就那样吧,赵儿把东西都提进去,本公子累了,先回房休息。”
话音未落,转身走进客栈,头也没回。
“哎!!!”二掌柜的笑僵在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箭提着大包小包,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哎,让让,没见我提溜这么多东西?”
“哎,这位小哥,”二掌柜巴巴地盯着赵箭,“你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卖了那么个东西给我家公子,哼!”赵箭大包往肩上一抡,把二掌柜撞开,“还不滚开?还是,你等着我家公子砸你家茶肆?”
“不能啊,”二掌柜一下子就想到了黑衣蒙面人,一定是那人找上门惹事了,哎哟喂,现如今行情不行,好不容易逮着个客人,就这样给搅黄了,“呀,这位小哥!”
赵箭已经走远了。
门口的小二伸手拦住:“二掌柜,到我们这里抢客人,您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呀。”
“没有,没有的事儿,”二掌柜只能佯佯地走了,边走边琢磨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圆回来,“我这就走啊,就走了。”
二楼天字房里,沈芩从窗棱缝里看着二掌柜走远,这才栓上窗户,赶紧洗漱一翻,取出陈娘预备的旅行睡袋,钻进去补眠。
赵箭被钟云疏命令过,出门在外要寸步不离,所以两人只开了一个天字号房。沈芩睡床,他打地铺就行。
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短,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听着窗外传来的梆子声,已经到了午夜子时。
窗户传来带着规律的敲击声,赵箭赶紧开窗,先接了个包袱,然后白杨身影一闪就进了屋子:“得手啦。”
为了不引人注意,沈芩没有点蜡烛,借着火折子的微弱光线,打开包袱,摸到大大小小的小药瓶,挨个打开闻味,全部闻完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药对不对?”白杨极小声地问。
“都是沈家成药,还真不少!”沈芩总算放心了,“小鬼,按运宝司的习惯,把这些药藏好,放在这里不安全。”
“好嘞。”白杨打好包袱,又跃出窗外,身手敏捷地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不出沈芩所料,两个时辰以后,临街的窗外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束火把亮光从窗外闪过,夜深人静时听得格外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小二就来请早:“二位客官,抱歉得很,昨儿个半夜有家店遭贼了,一定要小心保管自己的财物。”
赵箭懒洋洋地答:“知道了,知道了。”
“二位客官,安全起见,你们也把东西清点一遍,”小二恭敬地提醒,“还有,二位要什么早食?”
“素包子、汤饼,都要刚出锅的,”赵箭答得飞快,内心却在滴血,在村子里吃烤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顿顿吃素,真是愁死个人了,“碗筷要熟水煮开的,不能有豁口。”
“哎。”小二立刻脚不点地赶去准备,不怕客人提要求,就怕客人没要求,没要求他怎么收赏钱呢?”
不到两刻钟,小二就端着满当当的食盒上来了,敲开门,赶紧用抹布打扫一遍,然后一样一样地给赵箭看,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压低了嗓音:“这位客官,这些还满意吗?”
赵箭粗略看了一眼,拿了几十个赏钱丢给他:“成,下去吧。”
“哎,谢客官!”店小二颠颠地走出房,转身把门带上,才走远。
沈芩立刻从床上起来,赶紧洗漱干净吃早饭,今日午时就会行刑,要提前准备不少东西,最关键的是,店小二太勤快干扰太多。
于是,赵箭去楼下嘱咐小二,公子累了要好好休息,有事自然会下来吩咐。
小二连连点头。
午时准时行刑,两个时辰后,夜枭就从窗外将首级送到沈芩面前,三人通力合作,等天黑完全了以后,屋内又只剩沈芩和赵箭两个人。
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枭已经提着首级,踏上了返程的路。
就在夜枭离开后两个时辰,街上又经过一群行色匆匆的皂吏举着火把,焦头烂额地到处搜查。
赵箭冷笑:“我以为永安城的皂吏已经够废物了,哪晓得和绥城皂吏相比,竟然称得上精锐,啧啧啧……”
沈芩摇头:“赵大人,您真是太严苛了。”
夜枭的手段、白杨的出手、赵箭和她的谋划,真是难为这群皂吏,不知道要奔波多久才能搞得定。
“想什么呢?”赵箭关上窗户,就看沈芩在发呆。
“那个……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沈芩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但还是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万一夜枭队有什么奇才,露馅不说,钱记药铺就再也没有安宁可言了。
赵箭咧嘴一笑:“永安城大理寺的皂吏,大部分都是我一手训成的;永安城有名没名的仵作我都认识,就算是最好的仵作也看不出来,放心吧。”
沈芩将预先带好驱味的薰香点燃,又将窗户开了一点缝,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桂花极淡微甜的香气,再无其他。
“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赵箭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都不敢相信,沈芩竟然精通这些奇技。
“不大,勉强够用。”沈芩自嘲,胆子不够大,早就被吓死了。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二带着哭腔:“二位客官能不能开门,衙门的人要搜查!”
“二位官爷,这么晚了,你们这样查,小店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第259章 蒙混过关
“快开门,每个屋子都要搜!”绥城皂吏把房门捶得咣咣响,嗓门比陈虎还大,“开门!”
赵箭应道:“来啦,来啦!”
门一打开,赵箭就被皂吏推了个踉跄,平日总带着点笑意的脸,笑得更明显了,哟,看样子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呀。
两名虎背熊腰的带刀皂吏,神色肃然,眉头紧锁,视线在赵箭和沈芩身上转了两圈,命令:“去,把你们的东西都摊开!快点!”
“公子,”赵箭秒变狗腿,“这,让看么?”
沈芩颇为大度地挥了挥手:“两位差爷这么晚还在奔忙,我们自当配合,都打开吧。”
赵箭哎了一声,把衣柜门都打开,包袱也摊开,摆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目了然。
两名皂吏分头检查,屋子里干干净净,什么味儿都没有,柜子里都是布匹、米粮、红枣核桃等等的东西,还有各家小店包得很结实的包裹,既没有掬月轩报失的药物、也没有城门口丢失的首级。
赵箭和沈芩眼神坦然,举止自然,都带着些许好奇装大尾巴狼。
“走!”两名皂吏杀气腾腾地大步离开,把门撞得砰砰响。
刚才被一推之下撞了柱子的小二,好不容易缓过来,赶紧进屋:“二位客官,城里出了大事,多担代,多担代。”
“这城里出了什么事儿?”赵箭摆个臭脸,“昨晚街上来来去去的,今儿个又这样。”
小二赶紧把门关上,极小声地说:“昨儿个半夜,掬月轩,啊,就是来找你们的二掌柜,他家遭了贼,他家是绥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真金白银不知道堆了多少,可是你们猜怎么着?什么都没少,药不见了。”
沈芩笑而不语,脸上尽是讥讽。
小二讨好地自问自答:“我就说二掌柜小家子气,药能值几个钱啊?竟然还报官!”
沈芩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天那包药没有五百两,两三百两肯定是有的,确实该报官啊,脸上却显得颇有兴致:“他家不是茶肆吗?偷药也该去药铺啊。”
小二嘿嘿一笑:“两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咱绥城有三家药铺,可是说药好呢,还真就是掬月轩,毕竟那儿人多,把人倒饬好了,才能卖个好价钱是不是?”
沈芩点头表示同意,二掌柜的不管是挑人还是用药,眼光确实不错:“那今儿这又闹哪一出啊?”
小二一拍大腿,惊惧中带着一分好奇:“今儿个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邪,城门外斩首示众,支在木刺上的首级不见了!您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沈芩和赵箭装模作样地吃惊不小,异口同声:“偷首级?”
小二赶紧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功效,再说上一刻钟的书,说不定又有赏钱:“二位客官,我劝你们……”
“咣!”一声响,房门被撞开,两名佩刀皂吏又闯了进来:“你们!”
小二生生地噎住:“哎,两位差爷,刚才不是查过了吗?”
“刚才收到举报,你们昨天跑遍三家药铺想买药都被拒了,有重大嫌疑!”皂吏不由分说地走近,恶狠狠地盯着沈芩和赵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快把药交出来!”
沈芩不紧不慢地起身,一拱手:“二位差爷辛苦了,只是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离开过客栈,赵儿也跟在旁边,店小二可以作证。”
小二点头如捣蒜:“是啊,二位差爷,他们打昨儿买了这一堆东西回来,就没再出过门,一应吃喝都是小的送来的,马车还在马厩里呢!”
皂吏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问道:“没出过门,窗出过没?!”
另一名皂吏迅速打开窗户,拿灯笼照了一下:“有手印,落灰不一样!”
“差爷哎,昨晚你们闹这么大动劲,我们小老百姓还不能开窗看个究竟啊?”赵箭刚觉得他们还有些脑子,又觉得他们都是碎催,“只开了这扇窗,其他的压根儿没碰。”
皂吏将窗户开到最大,仔细观察了附近的瓦片和房檐,确实没有踩碎的痕迹。突然转身逼近沈芩,对视片刻,只觉得这位公子看着气血不太好,可是气场却很强。
沈芩淡定得很,三个半高手一起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就是钟云疏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这俩人能看得出来才有鬼。
赵箭又开始了忠心狗腿的戏码:“二位差爷,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了,你们看也看了,查也查了,有店家小二兄弟做人证,这深更半夜的,是不是……”还不滚?
皂吏若是平常,少不得要敲榨一笔,可是掬月轩二掌柜与城主交好,丢人头又是大事要事,这家查不到,后面还要查很多家,一想到又要熬整晚,就憋着一肚子的邪火:“走!”
店家小二赶紧殷勤地替皂吏开门,万分抱歉地向沈芩低头示意,又颠颠地离开带路去了。
赵箭把房门栓好,转身向沈芩吐槽:“就这俩货能查得出来,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要眼力没眼力,要头脑没头脑,只知道横冲撞耍威风,妥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芩打趣:“赵大人希望他们查得出来?”真查出来了,三个半高手的脸往哪儿搁?
“钱公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赶路。”赵箭也摸清了绥城的一些门路,比如掬月轩平日都是二掌柜当家,从不出现的大掌柜就是绥城城主。
绥城集市堪称官商勾结的典范,这里天高皇帝远,有城主罩着,什么事情做不成?什么事情不敢做?
所以,掬月轩丢了药,惹毛了城主,全城皂吏都为此奔波,力度之大让人惊讶;今天城主震怒,枭下的首级竟然也能有人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行。”沈芩又钻回旅行睡袋里,既不担心白杨,也不担心夜枭,带着谋事成功过半的喜悦,很快进入梦想。
赵箭在地铺上,原本三秒入睡的他,突然就怎么也睡不着,征战沙场多年训练出来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260章 树屋汇合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和赵箭又买了茶叶茶具和成筐的肉干,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连赵箭身边都放了东西,然后结了客栈的钱,也没忘记给店小二赏钱。
赵箭一挥鞭子,马车就得得地驶向绥城的西城门,赫然发现城门不开,只许进不许出,心里咯噔一下,半夜的预感成真了。
沈芩打量着从马车旁经过的男女老少,全都堵在城门口不肯离开,于是原本就拥堵的城门口,别说马车了,连人都靠不过去。
这样走不成了?
赵箭握着缰绳,眉间皱出一个川字,没多久就看出了端倪,城门的守卫在按人口收“出城税”,老幼每人五文,成年男女每人十文,挑夫赶车的加倍……
不过好在,至少还能出城。
赵箭驾着马车,喊着让让啊,慢慢到了马车道,这个点还算早,马车并不太多,只要前面的马车交税顺利的话,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出城。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赵箭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又发现,不止出城要交税,进城的还要交“进城税”。
感觉到百姓敢怒不敢言的阴郁,赵箭估计这事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只能摇头,这城主大概是掉进钱眼里了,就不怕百姓造反吗?
“公子,你要是累了就眯一会儿。”赵箭戒备地注视着周围,这辆马车此时的情况有些微妙,一方面要防止有人趁乱偷东西;另一方面,绝对不能让车马伤了人。
沈芩掀起车帘,观察片刻,又坐回车厢内,还顺手把两侧的车帘封上,免得有人趁机摸些东西走。
人潮以极缓慢的速度出城,马车如赵箭预估,走得相对算快,离守卫越近,越发现马车的“出城税”很高。
果然,前几辆运大货的马车被收了七八百钱,好不容易轮到赵箭。
一名守卫记帐,一名守卫唱帐:“商旅马车一辆,两人,车辙入土半寸,载物极重,税一千钱。”
“哎,两位差爷,我这是民车,都是自家要用的东西。”赵箭心里清楚,商用和民用在各地的收税数额差别很大,但比例相差不大,如果商用征一千钱,民用只要二百钱甚至不征。
“民车?你家多少口人?吃得了这么多?”守卫一掀车帘,就被满当当的货物给惊到了,“你这是民车,鬼才信!”
沈芩急着赶回去,想动手,又知道绝对不能在这里惹出事端,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二位差爷,我家中病人多,真是自己家人的吃用,您看……”
沈芩取出两百钱,一百放进守卫的左袖,另一百放进守卫的右袖:“二位差爷辛苦,请清点。”
守卫只听到铜钱叮当的脆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职,一转身叮一走动叮叮:“民车不征,走吧,快点别挡着路!”
负责记帐的守卫眼睛差点掉出来,这么大一辆马车竟然算民车不征税就放过去了,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一百钱在两人的袖中换了位置。
记录守卫换了一张记录纸:“下一个!”
赵箭驾着马车通过城门的同时,只见隔壁行人道正哭天抢地:“发发慈悲吧,我昨儿出城打猎,什么都没打着,已经交了两次出城税,两次入城税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打一趟猎总共也没几个子儿,都抽税抽走了,我们家以后可怎么活?”一位中年汉子大约是逼急了,刚要和守卫干架。
不料中年汉子还没出手,就被另一名守卫打翻在地,疼得蜷曲成一团,瞪着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箭咬紧牙关一甩马鞭,马车一路向钱记药铺飞奔,直到出了绥城地界,他吼出一句话:“钱公子,我早晚都会把那群王八崽子们绳之以法。”
“好!”沈芩愉快地同意,“不管是救人奴,还是虐二掌柜,或者是修理绥城城主。算我一份!”
赵箭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很佩服沈芩的聪明才智、宠辱不惊的特质;另一方面,因为沈芩有忧思过度的前科,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很多事情只想把她隔绝在外,好好保护她。
但是她明显不这么认为,就算没她的份儿,她也能找准时机发挥自己的优点和特长,赢得众人的瞩目和惊艳,就像“项上人头”一样,
“赵大人,你怎么不说话?”沈芩以为风大,赵箭没听见。
“好。”赵箭点头同意,心里却希望运密帐的人马赶紧到,早些拿走交差,他们就可以早一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沈芩躺在车里,任马车再颠簸,她都能躺得好好的,又问道:“小鬼在哪儿与我们汇合?”
“树屋!”赵箭朗声回答。
沈芩更加镇定了,反正有陈娘做的旅行睡袋,到哪儿都要带着,这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今天马车在顺风向跑,比平日快了许多,傍晚时分,马车稳稳地停在树屋下面,拴好。
“沈芩下了马车,先做了一遍全身锻炼,然后才慢吞吞地爬上树屋,进去一看白杨睡得正香,”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小鬼?”
“别吵!”白杨睡眠惺松地翻了一个身,继续大睡特睡。
正在这时,赵箭也进了树屋,打趣道:“不醒啊?不醒就饿着!”
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白杨眼睛望着沈芩身旁傻眼:“你们买了这么多?叔,今儿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时辰。”
“别提了,”赵箭一提这件事情就来气,“我们被拦在城门口不让走,活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要不是赶路还算快,现在都到不了。”
沈芩安抚着赵箭:“守卫查房没问题,有问题的就应该查。”
白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早一步动身,却什么都没遇到,不禁歪了歪头:“今儿是什么意思?是有人过生辰吗?”
赵箭嘿嘿冷笑:“我刚才听百姓说,今日是城主生辰;不仅如此,这位城主自视甚高,心狠手辣不足以概括,而且他最近不在城中。”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绥城的一锅端?”沈芩有些着急。
第261章 疑心起
白杨烤着肉干,脸上挂着早熟少年罕见的冷笑:“你们先去讨教一下村长,再作决定吧。”
“赵箭你是骁骑前锋大将军多么荣光,还不是差点丢官丢命,要不是钟云疏力保你,你能变成他的左右手外加老光棍?”
“哎,你这臭小子!”赵箭第一次被这样揭旧疤,特别想揍白杨一顿,可偏偏他说的是事实,真让人怄得不行。
“还有你,”白杨咬了一口肉干,“你就好好当你的第一郎中,沈家遭难的时候,满朝文武有谁为你家鸣不平了?要不是运宝司出面护着你,你早死了!啊!”
沈芩一把抢走了白杨的肉干,老气横秋地教训他:“对啊,我就应该看你被掬月轩的打手们耗尽力气,然后像条死狗一样拖回去!”
白杨傲慢地哼哼:“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虽然他很膈应这件事情。
赵箭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停不下来:“说得好!”
“……”沈芩盯着一唱一和俩混蛋,喵了个咪的,瞎说什么大实话,这臭小子平时乖得像只猫,忽然就呲牙伸爪子。
“别怪我没提醒你,夜枭回去,验得过他搞不好会回来杀我们灭口;验不过,那就会有一批夜枭来杀我们灭口,到时候……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杨又抢回自己的肉干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里使劲嚼。
沈芩笑呵呵地走过去,瞬间变脸拧住白杨的耳朵,不管他哀哀叫:“你是怕到时候我后悔,为了保命把你交出去;或者遇到什么难事,第一时间就把你洗刷干净放路边卖掉吗?”
“你怕自己像小白一样,被我宝贝似的养大,再做成药给人治病?”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现在就和我翻脸,远走高飞独自去跟踪夜枭?”
白杨不叫了,使劲拧着脑袋,眼睛恨不得突出眼眶再拐个弯,能把沈芩此刻的表情看个清楚明白。
沈芩松了手,认真地看着怒目相向的白小鬼,视线透过他穿过树屋小小的窗户看向很远的地方,黑漆漆一片,叹气:“也是,我不知道能活多久,搞不好下场还很惨,你想走,我不拦你。”
白杨一脸惊愕。
“说话啊,傻子似的站着做什么?”
“你要走,是现在走,还是回到药铺和大家告别再走?走的时候想带些什么,一匹马总要吧?银两多少也要带些走吧?”
白杨的神情由惊愕变成惊恐。
“还有,其他东西还要带一些,免得走到半路就身无分文,只好去某些地方卖脸;哦,不对,还要改扮一下,免得被人认出来……”沈芩开始为他的旅途打算。
“我……”白杨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沈芩摇头顺便叹了口气:“夜枭都是些其什么人?不小心肯定不行,赵大人替小鬼想想,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白杨的眼睛闪过可疑的水光,把头扭到一旁。
赵箭不干了:“哎,我这个臭脾气,钱公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知道能活多久?什么叫下场很惨?我就是个摆设么?”
沈芩的嘴角扬起最大的弧度,笑意却没进眼底:“赵大人,只是这么一说嘛,你懂的。”
赵箭一把攥起白杨的衣襟:“夜枭临走前对你说什么了?啊?我们对你掏心掏肺的,还不顶一个杀手两句鸟话啊?”
“你看看钱公子,家没了,有半点丧家犬的样子吗?”
“再看看你,家没了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似的,就你这耳根子软的,趁早就做个好模样的花瓶得了。”
白杨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芩,好半晌才开口:“他说,这世上只有傻子帮忙才不求回报,你肯定是看上我的什么用途,才愿意这样下大本钱帮我……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沈芩眨吧眨吧眼睛,“赵大人,松手吧,快勒死他了。”
赵箭这才松开手,看绝世傻子似的看着白杨,这孩子怎么这么欠抽呢?
“哦,对了,要说没有任何企图,好像也不太对,”沈芩钻进旅行睡袋,“最早救你确实因为眼睛好看,后来发现身手不错,关键是宁死不屈的样儿,我很欣赏。”
“然后,知道你以前是运宝司的少主,觉得和自己一样都是倒霉蛋,你了解运宝司的行事规则,也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帮助。”
白杨像自觉得落入陷阱的猎物,只觉得危机四伏,哪里都不安全;当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利可图时,忽然就放心了。
“爱信不信,”沈芩表面看着淡定,内心也着急纠结了一翻,“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事先告知我们,时候不早了,都休息吧。”
赵箭和白杨都找个角落窝着。
沈芩瞪着燃烧的炭火,明明很困,被白杨这么一搅和没了睡意,回忆着自己自从穿越以来,一路悬崖走钢丝似的来时路,又想到谜雾一样的前路,忽然就觉得身心俱疲。
这个时候,格外想念钟云疏,上次雷鸟信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沈芩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满脑子都是他在哪儿,做什么,说什么话?有没有像她一样遇到危险,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
同一片夜空下,收了雷鸟信的钟云疏背着双手站在无当山顶,遥望着夜幕下的群山,望的正是沈芩所在的方向,嘴角上扬,同样寻找线索,他这儿还没有眉目,她那儿却已经找到了户部秘帐。
她怎么这么厉害?!
钟云疏提着手中的荷花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尽管当时并不知道她出发行死活要带走马灯是为什么?但是他目送她离开以后,也悄悄带上了荷花灯,每次想她时就拿出来点上。
忽然就明白了,她看走马灯时,也会想起他;或者想他时,就会点上走马灯。
钟云疏失笑,这小妮子还真是……童心未泯。
跟在一旁的陈虎挠着头,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什么笑,又为什么从不让自己提荷花灯照路。
第262章 绿酒之祸(上)
赵箭等沈芩睡着了,踢了踢装睡的白杨,示意他俩一起出去,两人坐在大树枝上,晃着腿。
赵箭很不客气地盯着白杨:“小鬼,如果你信不过钱记药铺的人,咱们萍水相逢,好聚好散,盘缠马车我们都给你。”
“但是现在,你留下了,以后在生死关头又被人三言两语说动了,做出什么对不起钟大人他们的事情,别怪老子不客气。”
白杨的脸刷一下红透了,毫无气势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还不确定,那就等回到药铺再说,”赵箭嫌弃地看着白杨,“老子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痛恨什么了,从没有犹豫过。”
“人啊,不要听嘴里说了什么,要看做了什么、怎么做。”
“你多大了?”白杨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三十六,怎么了?”赵箭接完话,觉得哪里不对。
“你怎么还没娶上老婆呢?”白杨问得有些天真。
“我……”赵箭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扎了一箭,“关你屁事!走,进去睡觉。”他泄愤似的踹了白杨一腿,看着来势汹汹,也就是轻轻一碰。
“你是不是战场受伤,呃……不太行?”白杨笑眯眯地挨了一脚,又开始皮。
“滚蛋!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赵箭立刻炸毛。
“恼羞成怒……”
“臭小子!”
两人进了屋躺在吊床上,白杨轻声说:“回到药铺,我就会想清楚的。”
“赶紧睡!”赵箭又是一脚,把吊床踢得吱呀作响。
……
沈芩睡在地上,完美避免了摔下掉床的惨剧发生,一觉到天亮,洗漱完毕,又坐上马车赶路。
无当山地界,即使到了初夏,寒风也只是减弱一些,刮起来仍然呜呜不停。
因为挂念小白鹿,想念钟云疏,沈芩窝在车里一言不发,继续翻看《南疆闻录》,启动自闭模式。
白杨因为沈芩一句话,就开始整理运宝司的律令法度和运作方式,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从被救回来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离开的念头。
因为药铺的大家和他一样,都无家可归,同命相怜,不用活在众人廉价的怜悯和不平的视线里,这让他无比惬意。
又因为刚惹过沈芩,白杨那时鼓了不知道多久才攒起来的那点勇气,一觉醒来,再不剩半分,下次再囤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敢找沈芩说话。
归途枯燥又乏味,耳畔充斥着车轴吱呀吱呀的怪叫声。
终于在天黑之前,看到了焕然一新的钱记药铺,意外的是,正在晒太阳的小白鹿,竟然像只小狗似的,远远地奔着马车跑来了。
“小白?!”沈芩掀开车帘就看到小白鹿。
“哎!”白杨赶紧答应,以为沈芩叫自己,可是一抬头却看到她在招呼马车外,立刻明白她叫的是谁。
他在她心里,连只鹿都不如……
陈娘系着围裙也迎了出来,看到满当当一马车的东西,只觉得心里更踏实了:“快,进屋行歇歇,饿吗?渴吗?我去给你们倒水。”
“陈娘,我买了茶具和茶叶,”沈芩急忙拉住她,“今天我们开始喝茶。”这边缺绿叶蔬菜,只能拿茶叶来补。
四个人加一头鹿,往返马车和库房好几次,总算把东西全都归置好,然后围坐在一起喝茶。
沈芩记着钟云疏的训示,练字、骑马、习武样样不停,因为有原主的记忆,烹茶这种对现代人来说极为繁琐的事情,也是小菜一碟。
两刻钟以后,每个人都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汤。
“掌柜的没骗我,这茶还真的挺不错。”沈芩评价道。
赵箭乐了:“钱公子,你这样大方又识货的客官,那茶庄一年也碰不到几个,掌柜的还不大献殷勤?就指着你成为他家贵客呢。”
“我想喝好茶,他家有好茶,有我们都能接受的价格,就是一笔互惠互利的好买卖。”沈芩饮完一盏,又添一盏。
陈娘波奔这么久,都快忘记上一次这样清静地饮茶是什么时候了,心中无限感慨,“钱公子,晚食想进些什么?”
沈芩温婉一笑:“买了这么多新鲜的好肉,还有调料和香料,当然要吃炙肉啦,毕竟,这儿还有个长身体的小鬼。”
“成!”陈娘立刻去库房搬铁架,四人合作,很快就腌好了肉片,洒上香料。
赵箭不由地感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可惜啊……”故意停顿一半,略带哀怨地瞥向沈芩。
“有人买了很多酒,不让喝,说是留着处理伤口,我的心好痛,我的胃好痛……”
沈芩照例无视赵箭:“你闪开,我好不容易看到几蒸几酿的烧刀子,当然要把作用发挥到最大呀,喝掉最浪费!”
赵箭更哀怨了:“我想买绿酒,你不让!”
白杨完全不知道他俩演的是哪一出,视线不停地在他们身上打转。
“神箭手的眼睛最重要,忍着!”沈芩毫不客气地回敬。
赵箭一脸泫然欲泣,如果搁在美女身上,一定楚楚动人;可他既不是美女,也不是钟云疏白杨了尘那样的美男子,就是一张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大马脸。
“为何不买绿酒?”白杨控制不住好奇心,“绿酒和眼睛有什么关系?”
赵箭就把之前饮酒失明的可怕前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仿佛他亲眼见过。
白杨听呆了,手中的茶盏翻脱,茶水撒了一矮几,幸亏沈芩眼急手快地接住茶盏,不然这套极为美好的茶具就不成套了。
“小鬼,你干嘛呢?”赵箭蹭地起身,没能避开热热茶汤,手忙脚乱地找布巾擦。
“是真的吗?”白杨怔怔地盯着沈芩,眼中透出某种执念。
“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沈芩不太明白他怎么又反常。
白杨呆住许久,才张了张嘴,一个声音都没发出来,少年略显单薄的胸膛急速起伏:“我……爹……是因为看错运宝地送错宝,才被抄家的。”
“爹运宝回来告诉我,他的眼睛在那次出发前就不太好了,路上就彻底看不见了,总觉得会出什么大事,让我处处小心。”
一室静默。
第263章 绿酒之祸(中)
沈芩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先是钟云疏的义父雷尚书,现在又是运宝司主事,喵的,难道陈虎之前说的那批出事的酒被人利用了?!
一阵寒意爬上后颈,她拽过双肩包,抽出记本事迅速翻页寻找,终于翻到了记录:“赵大人!”
“在。”
“发雷鸟秘信给韩王殿下、雷鸣和钟大人,寻找陈虎家邻村里长家的米寿投毒案中,那批酒的去向。告诉他们,严防所有宴饮,包括酒酿糖水,以茶代酒。”
“告诉内侍官酒毒之祸,小心严防。”
“是!”赵箭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沈芩拿出彩笔在“米寿酒甲醇中毒案”的纸页,又增加了不少记录,然后才把记事本收起来。
白杨的双眼血红,却还是忐忑不安地提要求:“能,让我看看吗?”
“为了记录方便,有些秘信格式,你看不懂,”沈芩随便扯了个谎,记事本上全是简体字外加符号,“但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
“父亲常说,好酒贵而易醉,新酒廉而易醒,他喝了这么多年的新酒,为什么……”白杨一想到父亲可能被人下毒就气得浑身发抖。
“人只要出门,就可能遇上马车,就有被马车撞到的机会,是吧?”沈芩打了个最简单的比方,“你们每次运宝,也都会有被歹人劫宝的危险对吗?”
“每天有那么多人喝新酒,有人喝了一辈子都没事,但是有人喝了一次就失明甚至丢了性命,这就是概率。
白杨点头。
“当时,我曾与钟大人讨论过,新酒变毒酒的概率,自大理寺有案可查以来,总共有三次记录,而且都被误判为下毒。”
“但是近两年,除了米寿酒那次,连令尊已经有两名受害人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用毒酒作恶。”沈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还有谁?”白杨虽然还小,思维缜密超过许多成年人。
“前任刑部尚书雷霆,”沈芩意外看到了白杨受惊过度的表情,“你又怎么了?”
白杨险些站不住:“那次我和爹爹坐在雷尚书旁边!”
赵箭刚进屋就听到这一句,立刻揪住白杨大吼出声:“快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沈芩也不错眼珠地盯着白杨。
白杨咣当坐下,开始回忆那天的细节。
“父亲在户部挂有官职,同时是运宝司主事,我们与刑部的人,天然就有些隔阂。因为刑部有好几次查到了运宝司牵涉的案件,有过冲突。”
“我们先到,雷尚书后到,彼此客套过后,就各自寒喧去了。期间,不断有人借钟云疏挑衅雷尚书,告诫他行善是好事,但是别把自己搭进去,毕竟钟云疏是个异端。”
“雷尚书个个反击,没给那些人留情面,然后就独自一人坐在席间。”
“父亲领着我去见故交,只有雷尚书一个人独坐。我问父亲,为什么每个人都和雷尚书过不去?”
“父亲说,当初陛下询问六部尚书,谁愿意收钟云疏为义子,无人应。雷尚书考虑再三,将钟云疏从大街上抓回家,闹得家中不得安宁,变成永安城的笑话。”
“可是最近两年,钟云疏在大理寺屡建奇功,陛下奖赏不断,又惹了不少人犯红眼病。”
白杨尽可能讲得详细,赵箭却有些着急:“说说那晚的酒吧?一共有几种酒?哪些人喝了,哪些人没喝……上酒的侍从是一群还是一个?”
白杨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饮酒时的情形,答得断断续续:“一共有三种酒,爹爹和雷尚书都喜喝新酒,倒酒的是同一个侍从,两人喝的是同一壶中的酒……”
赵箭和沈芩互看一眼,喝的同一壶酒,为什么只有雷尚书出事了?难道不是酒的原因?
“不对!”白杨猛地想起一件事,“按斟酒的顺序,雷尚书在我们之前,轮到我爹的时候那壶酒没了,侍从说要去添一壶酒……回来时却换了一个人。”
沈芩不假思索地指出:“不对,世家宴席为了防人下毒,斟酒上菜的侍从都是分管始终的,不会中途换斟酒人,你确定换了一个人吗?”
“是,”白杨很肯定,“那个手上有个不起眼的疤,我那时身量没这么高,刚好看得到,另一个人没有。”
“雷尚书喝了以后,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众人离席时,他才站起来,还失手打翻了一盘菜撞了一名女使,主家以为他醉了,赶紧叫人把他扶好。”
“父亲带我上马车时,雷尚书还被那人扶着走在最后,”忽然白杨瞪大了眼睛,“那人把雷尚书扶进了主家的小花园里,并没有把他送到雷宅马车那里。”
白杨惊呼一声:“那人就是替雷尚书斟酒的,后来不见的那个侍从!”
赵箭砰的把矮几拍得颤了一下,摆在上面的茶盏叮当响:“第二日雷尚书被发现,大理寺上下追问每个赴宴人,你们为什么不出现?”
白杨很无辜:“我们被指派运宝任务,当晚就离开永安城,再回永安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才知道雷尚书溺水而亡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被妒忌的雷尚书身边但凡有亲近的人,就不会落到那个人手里,那样就算双眼失眠,至少还有性命。
沈芩颤着手端起茶盏,强迫自己深呼吸,可是脑海里都是钟云疏愤怒与不甘的脸庞,还有背上克夫名声、整日郁郁差点没了性命的雷姨,冷静,一定能做些什么!
赵箭冲出药铺,对着门前大树拳打脚踢,好一阵子才走回药铺坐好。
沈芩又拿出一份记事本,另找了一盒铅笔,问白杨:“运宝司里都是精锐,精锐有过人的眼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当时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身高多少,说话什么口音,手腕的疤在什么位置、什么形状……”
白杨看着沈芩手中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你要做什么?”
“我把他画下来,然后发给可以调查他的人,赵大人,你也来,”沈芩充满信心,“你们说,我来画。”
“好!”赵箭和白杨异口同声地回答。
第264章 绿酒之祸(下)
“这样的脸形吗?”
“嗯,下巴这里再圆一点。”
“蓄胡吗?”
“蓄。”
“眼睛什么形状?”
“眼梢有些上挑,眼白略多。”
“……”
半个时辰后,沈芩按照白杨的描述,用拼图法整合出了男侍从的脸部素描,摊开问:“像不
像?第一眼感觉差得多么?”
白杨目瞪口呆,怎么能画得这么像?
沈芩活动一下颈项和肩膀,继续:“来,那个疤长什么样儿?”
白杨刚才回忆人脸就感觉绞尽了脑汁,对于印象模糊的疤,实在没法具体描述,就抱着头在屋
子里转悠。
正在这时,自觉帮不上忙的陈娘把炙肉做好,分摊在瓷盘中,递到每个人面前:“来,大家趁热吃,肚子空空的哪想得出来,对吧?”
三声来源不同的饥肠辘辘叫饿声,先后响起,下一秒,三人不约而同地扔下手中的事情,沈芩急急地嚷了一声:“啊,还没洗手!”
赵箭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笔直地走进院子里打水洗手。
净了手以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对着焦香冒油的肉片大快朵颐,瞬间把各种纠结和阴谋诡计统统抛到脑后,尽情享受美食。
陈娘连做了三次,才喂饱了大家,也喂饱了自己。
“嗝……”沈芩没控制住,打了个充满了肉香的饱嗝,面不改色地迎接赵箭和白杨的惊讶,“陈娘的手艺实在太好了,看,我们连调料都吃光了……”
陈娘笑眯眯地收拾好餐具,带去院子里清洗。
沈芩实在吃撑了,又开始烹茶,等陈娘收拾完回来,刚好每人一盏且温度适宜。
陈娘捧着茶盏,心里越来越踏实。
白杨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赵箭,又嫌弃地瞥了一眼他吃撑得鼓起来的肚子:“赵大人,你那个肚子……”
“干你屁事!”赵箭顺势踹了他一脚,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臭小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老子了?”
喝茶解腻,沈芩将茶烹了三次,才依依不舍地想倒掉,想了想,顺便把茶叶也吃了,没办法,这鬼地方基本没蔬菜。
赵箭一怔:“不是,钱公子,你还没吃饱啊?”
沈芩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懒得说,收拾好茶具往院子里去,等她清洗完毕放进库房再回到前厅,却发现赵箭和白杨头顶头在看她的画:
“你见过这种画法吗?”
“没。”
“沈石松大人和沈芪大人的画也不错,却不是这样的。”
“嗯,啊,我没见过。”
“行啦,”沈芩示意他俩走开,顺便想把画收起来,拿起旧案记事本,刚翻开,里面就飘出一页纸,被白杨捡个正着,“还给我,谢谢。”
白杨随意一瞥,忽然就两眼发直,手指尖顶着纸页上的画,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这,这个……这……”
沈芩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还不忘转笔:“这是照着拓印画的,这啥呀这?”
“手,手腕上……这,这个……”白杨激动地把画抢回来,深吸一口气,几乎大吼出声:“那人手腕上不是疤,是这个画!”
赵箭像被雷霹过一样,气息微弱地问:“钱公子,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您这样的世外高人……”
沈芩又一次把画抢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地丢到矮几上,正好盖住了画中人的下半脸:“这是黄羊教的教徽,基实来源于南疆,小鬼,你应该见过这个。”
白杨看着图案的同时,也看着疑似杀人嫌疑犯的半张脸,再次受到了惊吓:“这,这……”
沈芩捂着额头,心累得不行:“你又怎么啦?说话啊!”
“你们……”白杨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把两张纸重叠的部分稍作调整,推到沈芩和赵箭面前,反问,“不觉得他脸熟吗?这半张脸和夜枭好像!”
赵箭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七窍生烟。
沈芩冲到院子里,拿凉水直接对脸泼,胡乱擦干又走回去,将两张画重复地看,确实,遮掉下面半张脸就与今日离开的夜枭有八分相似。
至于胡子,沈芩领教过钟云疏刮胡子像变脸一样的绝技,倒也没有太多惊讶,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细小的记忆碎片,今天见过夜枭的手腕,两只手腕上面并没有任何疤痕,立刻更正道:
“不是他,他手腕上没有疤。难道是他的兄弟?”
赵箭沉吟片刻:“夜枭队的队员,其实都有某些联系,大多是亲属或好友,这样有动作时,就比较容易统一。”
沈芩大脑中的跳跃思维瞬间被激发,很快就有了更惊人的想法:“当初我们在天牢遇险,原因就是夜枭队内乱,他们不满足于只忠心陛下。”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活命的机会。”白杨的脸庞又挂上小成年人的神情。
“怎么说?”沈芩有些不明白。
“比如,运宝司的主事被查,前任主事的忠心部下就会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尽快迎合新上峰,还是收拾包袱引退回家。”
“若是新上任的主事别有用心,原有的部下们就会处于非常被动的处境,要么抗命不遵、搭上身家性命;要么,俯着贴耳像条哈巴狗。”
赵箭颇为赞同地点头。
白杨胸膛急剧起伏:“钱公子,替我父亲酿酒的酒师,腰侧也有这个图案,更小,更不引人注意。因为酿酒有一个步骤要光膀子翻缸,我闲来无事去那里玩,见过一次。”
赵箭饶是历经沙场的兵者诡道,冷不丁面对这样环环相扣的阴谋,也不由得倒吸几口冷气。
沈芩手中的笔吧嗒掉在矮几上,还滚到了地上,捡了好几次才捡起来,只觉得今天过得也太激刺了,有些透不过气来:“你确定?”
“是,我确定。”白杨非常肯定。
沈芩又沙沙地开始写记事本,把这些发现全都记录下来,写着写着,隐约觉得一直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幕后黑手,正在谜雾中慢慢显出原形,只露出半鳞半趾,就阴森恐怖得让人浑身发冷。
第265章 执案库的残缺
沈芩把旧案记录本拆开,按日期顺序把这些案情线索放进去,惊讶地发现,白杨家的酒师三年前最早出现,接着是米寿毒酒案,再是雷尚书溺水,最后是白杨父亲双目失明……
白杨和赵箭看到这样的排序,脸色越发难看,寒意遍生。
在大邺这意味着“黄羊教”,实际上,“黄羊”只是南疆一个森林部落的口音,是图腾崇拜——羽蛇神。
沈芩把旧案记录本翻了又翻,找到了雷鸣审讯的部分结果,这群喜好用活人祭祀的教众们,应该是一年前进入大邺的。
这里面有时间差,是雷鸣审讯的结果有问题,还是这些教众有计划、有步骤地分批进入?为了便于识别,所以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羽蛇神的印记?
他们怎么是如何潜伏进夜枭队和运宝司的?或者,大邺最神秘的两大组织,有成员被他们策反了?可是,这些教众如何与他们接触呢?
毕竟,就连三品大员都未必能见到一名夜枭的真面目、知道运宝司的存在。
白杨还在琢磨“黄羊”图案,忽然抬头,视线与沈芩的撞个正着:“大泽河泛滥、疫病肆虐时,就是这群人在附近大肆活祭,说是能让水神息怒、驱逐瘟神。”
“你知道?”沈芩有些吃惊。
“我和父亲参与了那次运宝,”白杨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芩才继续,“我们确实把十万两赈灾白银,送到了大泽河的三个州府,押签文书都很齐全。”
“我们真的运去了。”
沈芩不觉皱了眉头,加快了翻旧案的速度,最后抽出沈家罪案轻轻放下,用了不少力气才让自己勉强平静:“这份记录是大理寺内封存档案的残本摘抄。”
“什么?”赵箭简直不敢相信,“封存档案……残本?不可能!”
“钟大人升职为刑部尚书时,获得了大理寺执案库调阅的最高权限,进去以后发现,米寿毒酒案、前户部尚书钱益案等好多大案的案档不全……关键证物也遗失了……”
“执案库啊!”赵箭在大理寺多年,当然知道执案库的守备有多森严,“怎么可能?”
沈芩双手一摊:“连刑部尚书都敢加害,对运宝司主事都能下手,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白杨的手指捏着矮几的边缘,隐隐泛白:“那位酒师和父亲是好友,有闲暇时,经常共饮闲聊,钱公子,我记得他的样子,要不要再画一张?”
“可以,”沈芩立刻准备好东西,“开始吧。”
“钱公子,时候不早了,”陈娘向赵箭使了个眼色,钟大人不在,照顾沈芩自然是他们的事情,“明儿个早起也一样。”
“啊!!!”赵箭立刻伸了个动静很大的懒腰,“我困了,先去睡了。”说完,起身顺便勾走了白杨。
白杨浑身一僵,不解地望着赵箭,却被他无声警告,一秒变乖地跟着一起走了。
“陈娘,没事的,把图画完再歇息,大不了晚点起,”沈芩刚准备好,抬头人都不见了,“哎,人呢?”没办法只能收拾好东西,回自己屋里蹲。
一进门,就看到小白鹿团在箩筐里睡得正香,满脑子的事情,一下子就抛开了。
洗漱完毕以后,拖着沉重的身体,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就算偶尔有点亮光也很快消失,就像她今天刚抓到了一点线索,现在又准备会周公。
好歹,抓到了一些线索,嗯!
……
一大早,陈娘就起身准备早食,厨房还剩了些炙肉和调料,干脆涮了大锅,煮了一锅浓浓的菌子肉末粥,那香味简直是催人起床的必杀器。
果然,粥还没煮好,钱记药铺的人和鹿都起了,包括起床困难户沈芩。
沈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早睡早起”的真是自己,嗯,果然没电让人健康生活。
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粥,陈娘怕粥不顶饿,又做了芝麻薄饼,没多久就只剩下了空碗空盘,一扫而光。
沈芩吃饱以后,照例牵着小白鹿一起上山锻炼身体,走路和奔跑交替进行,一直跑到半山腰,站在云山雾罩的山涧,才真切地感觉到,夏天快到了。
小白鹿的头顶,也长出小小的角突,毛绒绒的,更萌了。
准备下山时,沈芩遇到了几日未见的锁金村村长徐然,先是一楞,随即绽出微笑:“早呀,村长。”
徐然一阵错愕,浑身僵硬地点头:“早,你每日都这样吗?”他还挺好奇,沈芩这样跑来跑去有什么意义。
“有时间就这样,没时间嘛,就再说,”沈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徐然的膈应也不剩多少了,“村长是散步还是直接去钱记药铺喝杯茶?”
徐然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那就打扰了。”
“……”沈芩瞬间后悔了,只是习惯性客套一下,这人怎么就当真了呢?”
可是先提邀请的人是她,怎么也不能把徐然拒之门外,于是,沈芩泄气地摸着小白鹿的头,在前面带路。
“崔萍也喜欢动物,还养过兔子。”徐然仿佛完全不知道沈芩的懊恼。
“真的吗?”沈芩回得干巴巴的。
“是,”徐然非常肯定,又继续说,“她也喜欢这样宁静的地方,可以看景看动物。”
沈芩和徐然的尬聊一直持续到药铺门前,赵箭和白杨正在活动筋骨,见他俩一起来,不由地大吃一惊,他俩这是什么情况?
徐然向众人行礼:“徐某未投拜贴,冒然前来,请多见谅。”说着客套的话,眼神却向药铺里看,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沈芩自然知道,徐然心机城府都极深,和这样的世家子弟玩心眼,她估计够呛,所以直白比较适合自己:“村长,药铺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再无其他人。”
“您今日是来串门的吗?”
“还是有其他事情?”
徐然像个提线偶人似的缺乏生动的表情:“我只是随便走走,还想见个人。”
“既然人还没到,那徐某就告辞了。”
第266章 崔萍来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接手密帐?”徐然又转过身来问。
“会有人来接手,放心。”赵箭自然知道钟云疏的迅速和缜密,应该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
“如果需要锁金村共同护送,请吩咐一声。”徐然又转回去,继续慢慢往回走。
这次,沈芩没有再客套地挽留,生怕徐然真的不走。毕竟过一会儿,他们还要继续分析羽蛇神和旧案,他在旁边不合适。
徐然插曲结束以后,三人又以最快的速度围坐在矮几前。
沈芩正式开始画第二张素描脸图,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白杨的描述也精准了不少,不到三刻钟,潜伏在白主事身边的人,就这样有了真正的画像。
赵箭和白杨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但是每次看都觉得眼前一亮,令人惊叹。
“赵大人,你见过这人吗?”沈芩把画像抻在赵箭面前,“你当捕快这么多年,应该认识非常多的人。”
赵箭看了又看,仍然摇头:“没见过。”
“对了,赵大人,大理寺捕快人数众多,你有没有见过哪个人身上有羽蛇神的印迹?”
赵箭还是摇头:“真的没有印象。”
白杨盯着这些看了许久,想起一件事:“我们运宝临近南疆边地,那里有不少人信羽蛇神,羽蛇神的教众们也分三六九等。”
“比如说,他们把人的身体部份在图上划分为,额头正中有印记就表示是大祭司,印记在上身的,都是部落中的佼佼者,双足最低贱,以此类推。”
沈芩边记录边回忆,想活活烧死她的干瘪老头,额头上就有印记,所以他是大祭司;对雷尚书下手的,印记在手腕;制酒的酒师,印记在腰侧……
白杨看着沈芩记录的内容,猛地想起另一桩事:“大泽河泛滥运宝那次,有些脚夫的脚踝和脚背上印记。”
赵箭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你是说,运宝司里也混进了羽蛇神的教众?他们很可能从中做了许多梗?”
白杨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芩却摇头:“贪没十万两白银只靠几个脚夫远远不够,但是这倒是提醒了我,他们能随意潜入任何一个群体,现在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会不会也有?”
“……”赵箭和白杨只觉得后背越来越凉。
沈芩取出一本没用过的记事本,开始画关联图:“你们看,前任刑部尚书最先出事,然后两年之内,太医院院判家被抄没,户部尚书家被抄没,今年白杨家被抄没……”
“你们有什么想法?”
赵箭摇头。
白杨却没有发怵:“这几位都是大贤臣,尤其是雷霆尚书,断案举措无人能及;如若我是幕后黑手,也一定会先除掉雷霆尚书。”
“这样,刑部和大理寺就会因为尚书之位更迭、溺水前后调查等诸多事宜,忙个没完;再加上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能力远不及前任尚书,还听不进旁人所劝,刑部就出现了其他的样子。”
“这一点,赵箭大人应该深有体会。”
沈芩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最初这样的局面被她误以为是夺嫡党争,现在看来,其实不然,近两年发生的种种,幕后黑手仿佛要摧毁大邺。
可是目前的信息联系太费时间,如果在现代的话,可能早就破案申冤了。
整个上午,大家都在绞尽脑汁地回忆,有没有带着羽蛇神印记的人?
结果是惊人的,沈芩原以为羽蛇神教众都被抓进天牢、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刑讯,可是现在看来,羽蛇神教的背景很可能直指大诚宫内。
沈芩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喜欢养黄羊的晋王殿下很可能是只“替罪羊”,他也是巨额财产拿不出来,就被默认收了符纸的赃款。
这个认识,让沈芩很是沮丧,好不容易把晋王救回来却死在天牢里。
大家都很沉默,每个人都考虑着自己的心事,羽蛇神印记这件事情,触发了许多事情,每一件每一桩都让人不寒而栗。
“来,大家最近几天好好想想,以前还遇到过哪些带有印记的人?及时发现,及时记录。”沈芩边说着,一边发纸笔。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这样高强度的脑力运动,对药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负。陈娘又劝:“大家去歇着吧,稍歇一会儿有精神。”
沈芩愉快地躺回床榻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直到慢慢睡去。
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沈芩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能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陈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陈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人当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护卫人呢?”沈芩决定救人,“赵大人,把护卫救出来!”
“是!”赵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娘和沈芩,将女子们迎进钱记药铺的后院,给她们分派房间和日常用品,准备了这么多,来的人却连一半都没有。
女子们看着空荡荡的床也知道,那些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第267章 跳吗?
“陈娘,先照顾她们的吃喝更衣。”
“是,钱公子。”陈娘既担心崔萍她们,又担心沈芩。
沈芩望着空荡荡的屋舍,心里更空,为了她们到来而设计的特别卫生间、治疗床,预备下的敷料,还有打劫来的、放得满满当当的各种药瓶。
迈着愤怒的步伐,径直穿过院子,沈芩小跑着冲出药铺大门,一口气冲到了日常运动的第一个山崖边,望着云雾渐散的山谷和森林,满腔愤懑无处宣泄,堵得慌。
她们才二十多岁,都是无辜而纯良的女子,怀着对夫君和美好未来的憧憬嫁人,尽力持家,都有和美的生活,分娩后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却因为诞下畸形胎,落得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下场,好不容易在报国寺有个栖身之所,却在风雪交加的日子被赶了出去,在荒村里瑟缩度日。
生活对她们残酷得令人发指,迅速夺走了她们眼中的神彩、正值青春的容颜,像阳春三月的娇花,突然被倒春寒吹落枝头,再被踩入污泥。
沈芩在废弃的朱家村里,第一次见到她们时,有些女子的病情已经回天乏术,别说治愈她们,连让她们好转的机会都不多。
可是,她还想试一试,让她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舒服一些,活得有点人样儿,最好能找出她们生下畸形胎的原因,还她们一个公道。
倘若钟府没有遇袭,她们不用这样长途跋涉,可是现在……九个人只剩三个,还搭上了韩王殿下的精锐亲兵。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在这样的世道里,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安然度完余生?!
沈芩整个人快炸了,完全顾不上其他,冲着远方大喊:“为什么啊!”
“老天爷你是不是瞎?!你不仅瞎,还聋!”
“我不干了!”
空谷回音骤起,一声声一阵阵,似乎也同意沈芩的观点。
一遍又一遍地喊,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沈芩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慢慢下滑地蹲在地上,双手捂了脸。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放弃的消极:“想跳下去吗?”
“我可以陪你。”
沈芩慢慢移开手,就看到一双粗糙的草皮鞋,略带模糊的视线缓缓向上,打着补丁的玄色长袍,再到伛着的胸膛,最后定格在灰白头发上,摇了摇头:“不想。”
“还留恋着什么呢?”徐然有自知之明,以他的力气拽不起沈芩,也就不装模作样地伸手了。
“钟云疏,陈娘做的菜,药铺还有病人……”沈芩垂着的手突然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了一下,急忙转头看,才发现小白鹿又跟了过来,正像小狗似的蹭她的手,“还有小白。”
徐然设想过无数答案,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种:“我以为你会说大仇未报。”
沈芩站起身来,摸着小鹿脑袋,顺便玩它的小绒绒角,轻轻摇了摇头,刚才其实想了许多,惟独没想到报仇这个事情。
一时间,沈芩很怀疑,以自己这种心性,能不能为沈家申冤?
“我们多年前曾经见过,”徐然努力挤出笑意,却在沈芩的视线下,嘴角连一点弧度都没挤出来,“没想到,再见时都面目全非。如果你想聊一聊,我是不错的人选。”
“我相信,我比药铺中的任何一位都更合适。”
沈芩还是摇头,联系前后,渐渐摸清了徐然这种世家公子的说话方式:“我不想聊,如果你执意想见崔萍的话,倒是可以在药铺住上几日,反正空房多。”
“我……”徐然方才的坦然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无措,“她……我……怕她……”
“我们从小见过好多次,连我都认不出,崔萍的身体虚弱得很,她没有这种精力和眼力了,”沈芩实话实说,最早没认出来,完全是因为徐然真的变了一个人,“走吧。”
“打扰了。”徐然像根木桩似的站着,好半晌才踏上下山的路。
“如果我不邀请你去药铺,今晚你是打算以身喂狼,还是割肉喂鹰?”沈芩的手搭在小白鹿的身上,回望着明明相差无多,看起来却像她爷爷的徐然。
“除非这山上再无动物,”徐然在坦然面对和手足无措中煎熬着,“否则,就我这把骨头,实在难啃得很。”
沈芩走路快习惯了,每走一段路就发现徐然落在后面,就要停下来等他:“所以,你今天打算走死自己?只要死前能看崔萍一眼、向她解释三年前……就可以瞑目了?”
徐然很大方地点头:“你有许多留恋,我只有这一点执念。”
沈芩又回头等他,表示同意:“换成是我,也会这样想。”
徐然揭自己的伤疤毫不手软,“你看,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都是遭遇陷害,你好歹还是郎中,有人念着沈家的好;而我就一样了,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没人会念徐家的好。”
沈芩叹气着笑了:“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说什么做什么,还要看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你就像一条蚕,用生命力和精力把自己牢牢捆住,越勒越紧,直到最后一口气。”
“直截了当一些,还痛快些,可你却立志不让自己有舒心的时候,偏偏卡在最后一口气上,你不把自己当人,是不会留恋任何人事物的。”
“徐然,你对自己太残忍了。”
徐然摇头:“那是因为你没有伤害过人,不明白身为刀的痛苦。”
“小心脚下。”沈芩跨过一条小溪。
“你与了尘是好友,不该恨我入骨吗?”徐然咬紧牙关跨过小溪,“也许哪天你可以给我一个痛快,徐某感激不尽。”
“想了结自己了结,别指望我,”沈芩故作冷漠,“如果我父亲和兄长知道,我让你痛快,他们就能让我一直不痛快,沈家的宗诣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徐然发出了怪物似的笑声:“钱公子,赵大人把追兵抓回来了,你准备救人还是杀人?”
第268章 审
沈芩二话不说飞奔过去,小白鹿跟在她身后撒丫子跑。
等徐然走到药铺门前时,赵箭追回来的暗杀者,已经头向下地挂在树枝上,满脸惊恐地憋得脸色通红。
“说出幕后主使,让你死得痛快些。”赵箭恨不得拿出刑舍的一百零八样工具,好好问候一下。
白杨身为前运宝司少主,竟然和赵箭一起在威逼利诱上输给了沈芩,这件事情作为奇耻大辱已经深刻铭记在心,现在……是一血前耻的最佳机会:“让我来审!”
赵箭刚准备动手,就被白杨这么一嗓子给喊停了:“你嚷嚷什么呀?这哪儿轮得到你啊?”
沈芩经过赵箭身旁,不留情面地吩咐:“你们各有一刻钟的时间,审不出,我来。”说完,取出西洋表在赵箭面前晃了晃,计时开始。
赵箭生生地哽了一下,后颈总觉得凉嗖嗖的,可是时间不等人,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很快,十五分钟也过去了,赵箭把手边能用的东西都使上了,偏偏又遇上一块硬骨头,啃不动还咯牙。
于是,沈芩再次扬起西洋表,审讯的人就换成了白杨。
还是十五分钟,白杨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觉得前耻未雪,后耻又至。
前后三十分钟,暗杀者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
沈芩慢慢走出来:“赵儿,把他放下来。”
赵箭一怔,刚想说些什么,可是有前车之鉴,也不能说什么,就把暗杀者放下来,绑在大树根前,为了避免发生各种意外,捆得非常紧。
暗杀者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外露的头颈和皮肤都是混漉漉的,然后他的视线始终不与沈芩有接触。
沈芩没有先动手,只是静静地上下打量暗杀者,第一反应是从未见过他,所以看他的眼神和看一头快出栏的猪差不多,夜枭上次完全靠运气,这个暗杀者却与夜枭完全不同。
“今年多大了?”沈芩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惊呆了其他人,也包括暗杀者。
暗杀者扭过头去,不看沈芩。
“老家在哪儿?丰阳县?还是大泽河?”
“……”
赵箭和白杨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沈芩这哪里是查案,简直像在查户籍,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芩通过最简单的问题,评估和预计这位暗杀者的配合程度,结果让她有些失望,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从不回应:“赵儿,把他的衣服脱了,寻印记。”
赵箭三下五除地二,把暗杀者身上的衣服扒了一遍,不出所料地又看到了羽蛇神的标记。不过,这次标记的位置有些特别,在暗杀者的后颈,刚好被衣领遮住。
沈芩转了转眼睛,把暗杀者晾在这儿:“赵儿,晚上我还吃炙肉,你和陈娘去准备东西,我们就在门外做,肯定香飘千里、百步绝杀。”
赵箭一时不确定她想做什么,但还是和陈娘一起,把架子、肉块和香料都处理好,沈芩接下来的话,吓得他差点掉了筷子。
“今晚呢,我们的肉不是太多,而且还多了一位贵客,”沈芩极平静,“所以呢,如果你什么都不说,肉没了,吃什么?”
众人的视线全都默契看向暗杀者。
暗杀者的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瞬间又退得一干二净。
“小鬼,印记在后颈,意味着什么?”沈芩面无表情。
“大祭司的印记在额头眉心,印记在后颈,意味着以后会接替大祭司的职位。”白杨答得相当认真。
“羽蛇神教最严峻的教规是什么?”沈芩不相信,在她这种全方位无差别的攻击方式,会毫无作用。
“擅自脱离教派,不得让印记受损,否则视为叛徒。”白杨陈述事实。
赵箭立刻抓起锋利的刀,掐着暗杀者的下颌,拿刀尖在暗杀者印记的周围,游走了一圈。
暗杀者方才的无惧无畏,瞬间就迸出了裂纹,想开口却又不甘心。
沈芩悠哉悠哉地继续开口:“既然要接替大祭司的职位,印记就比性命更重要了,大家动手吧,别客气。”
赵箭的手腕略施薄力,锋利的刀尖就压紧了暗杀者后颈的皮肤,似乎再多施一丝力气,印记就会被毁。
“住手!”暗杀者说出了第一句话。
沈芩冷笑:“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们,但是我看到你的身份时,就会明白,她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被你们这样追杀。”
暗杀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
“韩王殿下的精锐守卫,战斗力爆表,所以,才派出了同样厉害的你去劫杀他们。即将接替大祭司一位的人,必定身份尊贵、颇受敬重。”
“可是,连你这样的人都被派出来执行暗杀任务,想来羽蛇神已经没什么人可以用了,”沈芩眼神带着蔑视,“被抓入天牢的羽蛇神教众们,现在应该也不剩几个了。”
“你!都是你们!”暗杀者终于被反复踩到的痛脚刺激到了,“是你们……”可是又忽然意识到,不能泄露半句话。
“赵儿,按大邺律令,羽蛇神教的教众们应该如何处置?”
“按大邺律令,他们应该判斩立绝。”赵箭有问必答。
“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沈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没,“你们这样一批接着一批地死去,羽蛇神会不会怪罪于你们,连教众都维持不了。”
暗杀者听得脸色发青,羽蛇神教来到大邺过得极为坎坷,大多时候像过街的老鼠,始终不见天日。
如果没有借大泽河泛滥成灾、不惜让瘟疫肆虐,羽蛇神教的教众不会这么多,暗杀者终于听出沈芩到底想什么,心头寒意都快把自己冻住了。
“教众丢失了,连大祭司都关在牢里,想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所以,想有更多教众,必须有很多钱、很有头脑,可是你们没有,所以,挡到你们财路都是敌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第269章 村长实力
捆得结实的暗杀者,闭上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样子,只是急剧起伏的胸膛和青筋爆跳的额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沈芩眼角一弯,又说中了,不过这次不是碰运气,是推出来的。
毕竟,在现代社会里,只有金融押运车,没有卫生纸押运车,越重要的东西越需要精心保护。
赵箭和白杨傻眼,沈芩是郎中吧?真的是郎中吧?大概是郎中的吧?
“小鬼,大祭司的候选人应该不止一位吧?”沈芩的跳跃思维又一次发动起来。
“通常有三位,按对羽蛇神的奉献多少,留下最强壮有力的一位。”白杨像人形南疆地方志,娓娓道来。因为运宝司的行事准则之一,知己知彼,可惜他原本能知道更多。
“三位?”沈芩眯起眼睛,又向暗杀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三位最强;但是呢,现在肯定不是了。”
暗杀者愤怒地挣扎,长得还算过得去的脸庞扭曲得仿佛恶鬼,怨毒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绝望,可即使这样,在沈芩眼里,他的怪物感都不及徐然的一半。
“抓就要抓最强的,最强意味着知道得最多,对我们的作用越大,赵儿,你们还想审吗?”沈芩眼中满满的嫌弃,转身就走,“不想审的话,随便。”
赵箭和白杨两次失手,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混蛋。
“你回来!”暗杀者终于开口,颈侧动脉搏动得很是明显。
沈芩连脚步都没停,径直走进院子,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徐然,思绪突然跳脱了一下,这人还真适合当怪物。
“你并没有问出想要的东西。”徐然拄着藤杖,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
沈芩一摊双手:“我们对羽蛇神教的了解不多,白小鬼对他们一知半解,戳不到最关键的地方。我问不出更多东西来了。要不,你去试试?”
“不要告诉崔萍我是谁。”徐然提出要求,如果他此生注定是阴影,只希望能在烈日下替她留下一点阴凉。
沈芩点头成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然拄着藤杖,身上的长袍边缘还抽着丝,一步步地走出去,花窗格投影在他身上,仿佛自带重枷的阴魂,每走一步,他身上阴冷气息就深重一分,当他直出屋子时,就仿佛摆脱重枷的魔物。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以为见到了噬魂怪。
暗杀者的视线落在徐然身上,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原本不停挣扎的四肢瞬间僵硬。
盘绕虬结的藤杖杵在松软的泥土上,深深地戳进去了一截,徐然沉声开口:“钱公子请老朽来问话,二位请回避,得罪了。”
赵箭和白杨面面相觑,这才是锁金村村长真正的实力吗?只是被他眼神扫过,就觉得浑身发寒是怎么回事?
两人瞬间进屋,还把门关上了,直奔沈芩身边:“你为什么让他试?”
沈芩浅浅笑:“我们需要他的名字、活动和联系方式,以及三人的目标,知道得越多,才能采取更多的行动,是不是?”
赵箭和白杨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我们也不可能真的吃了他,是不是?”沈芩不知是不是受钟云疏的影响,没有人中龙凤的意识,完全接受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白杨眨巴眨巴眼睛:“我怕他没审出什么来,先把自己气倒了,不是,他靠那么近干嘛?赵儿,你有没有把绳子捆紧啊?”
赵箭一眼就看到徐然正无限接近暗杀者的脸侧,差点失声尖叫,他就不怕被咬?
沈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向前几步突然顿雠:“呃……要是他在这受伤,锁金村的村民会不会找我们算帐啊?”
瞬间,一座山似的问题从天而降,横亘在三人面前。
“要不,我们现在去把他拽回来?”沈芩后悔了。
三个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就看到徐然像噬人怪物似的,在暗杀者的耳朵旁低语,只看到嘴唇开合,音量大概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三个人竖着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我叫阿力扎!”暗杀者突然大声惊叫,“你走开,你走开!”
“今年二十六,生在大泽河下游的羽翼森林,我是羽蛇神大祭司的最强奉献人!”
“这次的任务分成三份,我负责杀光她们不留活口;另一个阿格力,负责暗杀韩王;还有一个暗杀钟云疏!”
三人被这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惊呆。
徐然极缓慢地说话,嘴唇开合得更小,冷不丁一眼看过去,以为他在极缓倍数念经。
“追杀她们,是因为,是因为……”名叫阿力扎的暗杀者突然两眼翻白,人事不省。
赵箭身形一晃,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就被徐然回头一个阴郁的眼神给制止。
白杨戳了戳赵箭:“万一他吓死了,我们找谁问去?”
“滚蛋,”赵箭斜了他一眼,“他不吓死,我们也问不出,还能真把他烤了吃啊?”
徐然保持着凑近的姿势,双手交握藤杖作为支撑,既没有离开,也没不打算找人帮忙把阿力扎叫醒,仍然只是嘴唇开合。
赵箭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沈芩:“你不怕阿力扎死啊?”
沈芩一个大白眼扔过去:“呼吸有,心跳也有,你看他颈动脉跳得那么厉害,大半是装的。”
问题是,徐然怎么知道?
忽然,沈芩想到了在锁金村时,徐然的反问,“你以为我凭什么成为锁金村村长?”
当时她只以为运宝司看中的是徐然的世家背景,现在看来,她大错特错,徐然最厉害的地方竟然是询问,而且用这种与众不同的询问方式。
“我再也不敢说他是糟老头了。”赵箭心有戚戚。
白杨一脸懵:“他不老谁老?”
赵箭和蔼地拍了拍白杨的肩膀:“你闭嘴!”
就这样两三句话的功夫,阿力扎醒了,瞪着惊恐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惊声怪叫:“她们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她们该死!该死!”
沈芩一怔,崔萍她们看到了什么?
第270章 加入我们
“燕子巷庙会……”阿力扎仿佛被榨干了一样,虚脱过去。
徐然极缓慢地移开了,投诸在阿力扎脸上身上的阴影也随之移开,又慢慢转身,一步步地走进屋子,窗格阴影重新罩在他的身上,最后走到沈芩面前。
“佩服!”沈芩低头拱手,“村长威武!”
“厉害!”赵箭和白杨手忙脚乱地低头。
“那个,不能直接问完吗?”沈芩注意坐在矮几前的徐然,疲态极明显,赶紧打住,去库房取出新买的茶具全套,开始烹茶。
徐然盯着沈芩行云流水地动作看了许久,仿佛要把她看透的,而声波在他周围运动慢了许多似的,许久才回答:“体力不支。”
沈芩烹好一盏茶,恭敬递过去。
徐然接过茶盏,瞥了一眼茶汤的颜色,眉头微蹙:“这茶存坏了。”
“凑合一下吧,村长大人,”沈芩一时间啼笑皆非,“这已经是绥城茶庄里最好的茶了。”真不愧是吏部尚书之子,即使全身披麻脚穿草编鞋,骨子里的挑剔仍然遮不住。
想了想,沈芩又拿出仅存的两朵桂花糕,给徐然品茶,还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洗个手,话到嘴边却意外发现,他的双手虽然疤痕不少,但是指甲却修剪得整齐,而且很干净。
徐然慢慢起身,去院子里净了手,才缓缓回来,端坐在矮几前,板正的坐姿楞是将破衣服穿出了森系的感觉,细细地品茶,吃桂花糕,优雅咽下,然后开口。
“村长大人,这桂花糕囤时间长了,确实没有刚出锅的好吃,嗯,其实差得有点远。”沈芩赶紧认下,同时听到隔间里,赵箭和白杨的闷笑声。
沈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系列举止堪称狗腿,这两个混蛋,吩咐道:“赵儿,把阿力扎抬进来,束在病房里。”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赵箭和白杨像扛麻袋似的,把阿力扎扛进后院。
沈芩看了一眼满脸惊惧的阿力扎,决定另寻话题:“村长大人,晚上吃炙肉可以吗?”
徐然对着桂花糕细嚼慢咽,许才缓缓抬头:“晚上吃人肉可以吗?”
“……”不是,能不能正常地聊个晚饭?
沈芩所有的尬聊经验里,这次真是处处碰壁,正在这时,她看到了徐然眼中的戏谑和局促,这家伙真是够了。
“不可以吗?”徐然慢悠悠地追问。
“可以啊,麻烦村长大人自己动手片肉,”沈芩回答得很有诚意,“陈娘会替您清洗、腌制,然后炙肉什么的都不劳您费心。”
“……”徐然撑着茶盏的手指一颤。
“徐大怪物,”沈芩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等密帐运走,安全抵达,你就加入我们呗。”
“……”徐然看着沈芩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自己,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这三年来,他想保护的人都死了,想共度的亲友反目成仇,什么经历都有过。
可是今天,却是第一次被人搭理,偏偏还是从不受自己影响的沈芩,她是真的不害怕,还是真的不怕他?
“考虑一下?”沈芩毫不见外。
“你不怕我?”徐然问得认真,眼神也越发阴冷。
“永安地震时,救我的是超级大怪物钟云疏,你也就排第二吧,哦,不排第三。”沈芩的回答,半点不掺假,和这些大怪物们玩心眼儿,完全不够用。
“第二是谁?”徐然对自己的怪物排行不太满意。
“了尘。”
“他不是。”徐然更不满意了。
沈芩一摊开手,随便你。
“他不是!”徐然坚持。
“哦。”
沈芩之所以这样分,是因为徐然自带乌云罩顶、重枷在身的怪物气场,让人敬而远之,不到近前就吓跑了;可了尘不是,他天然地带着悲悯世间、割肉喂鹰的高僧气场,让人觉得安全可靠,愿意说心里话。
真的化身怪物,一定是了尘的杀伤和破坏力更强。
沈芩特别淡定地看着他,完全不受他越发阴暗的眼神影响。
赵箭和白杨固定好阿力扎,走回来就看到徐然仿佛要吞噬沈芩似的,眼露凶光。
徐然盯了沈芩许久,然后放弃了,她真的不怕他,一点也不。
“加入我们呗,”沈芩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邀请,“有美人哦。”
“……”徐然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他竟然还会被人耍,关键是,他好像并没觉得特别愤怒。
“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她们。”沈芩严肃认真地承诺。
徐然又沉默许久,点头,把藤杖顶部镶嵌的一颗莲花形的血红色玉石抠下来,放到沈芩面前:“一言为定,这是订金。”
沈芩被这个出人意料的举止惊到了,犹豫三秒:“我不敢保证……”
徐然又点头,这次非常快:“只有骗子才会保证。”
沈芩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是什么?”沈芩在双份记忆里搜了一大圈,也不认识这块艳红欲滴的玉石是什么,对于现代人来说,尤其是医生来说,颜色特别亮的石头,不是重金属超标,就是幅射量超标。
总之,不太安全。
“我身上唯一的徐家之物,串根绳可以当挂坠,”徐然笑得很不自然,他见过小沈芩,即使沈家出事前也见过她,总感觉她对事物的关注点和常人不太一样,“有次我惹到你,你让我拿这个赔礼道歉的。”
“骗子,”沈芩不假思索地戳穿他,这帮怪物们给人下套就像吃饭喝茶一样自然,还能不能愉快地相处了?“你从来没惹过我,我也没要过这个,这也不是徐家之物。”
徐然嘴角一扬,这才回答:“是我完成任务的奖励,据说是南疆特有的龙血石,刮成粉末敷于伤口,立时止血,我试过,安全有效。”
沈芩基本已经把《南疆闻录》和草目背下来了,确实有这个止血奇效的龙血石,忽然就明白了,这块应该是他认为崔萍治病用得到,才给她的。
反正石头挺大的,崔萍用完,还可以给别人用,一点也不亏。
沈芩愉快地把龙血石收进小方盒里,打开双肩包,翻出记事本和笔,沙沙地记下来,在燕子巷庙会下面加了两条下划线作标注。
等崔萍睡醒了,好好问一下,燕子巷庙会到底看到了什么事?
第271章 只剩一人
徐然盯着专注记录的沈芩,慢慢伸出一只手,看着她。
沈芩诧异地抬眼,干啥?
徐然没有开口,视线浇在沈芩手中厚厚的记事本和笔,眉头微微拱起。
沈芩内心激烈争斗以后,把记事本和笔收起来:“交割完成,你加入我们以后,才能看。”然后又从双肩包里翻出全新的记事本和笔,推过去给他。
“如果你好奇这个,可以送给你。”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让沈芩第一次注意到徐然的漆黑瞳色,这让他看起来眼睛有些深,还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
徐然的眼睛微微眯起,伸出两只手指把记事本和笔移到面前,翻开一页又一页,翻完记事本,又拿起笔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鉴定什么稀奇之物:“确实方便。”
沈芩都不用抬头,就知道他肯定还藏了后半句“太丑”,所以打定主意不接话,就想看他能不能憋得住。
事实上,徐大怪物的耐心也是怪物级别的,沈芩当天记录完毕,还做完了梳理和计划,也没等到他的下半句。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沈芩见到徐然的怪物气息突然浓得吓人,怎么了?
“沈……钱公子……”崔萍的声音忽然在沈芩身后响起,“你有病人吗?”
“啊,稍等,”沈芩一个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拉着崔萍的手把她带离前厅,“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是谁啊?”崔萍回头看了徐然一眼。
沈芩看着徐然原地僵成一座坚硬而冰冷的石像:“呃……附近村子的老人家。”
“他看起来身体很不好。”崔萍看向沈芩,眼神有些担忧。
沈芩悄悄松了一口气:“是啊,所以他暂住这里调理身体。”
崔萍被徐然盯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在跨出药铺之前,对他尊敬地微一点头。
沈芩抓紧时间向徐然眨了一下眼睛有,示意他赶紧走,可他偏偏一动不动。
好吧,他愿意看就看吧,反正崔萍完全认不出他是谁。
“最近还头晕吗?睡眠好吗?”沈芩领着崔萍走入后院,“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谢钱公子。”崔萍聪明而善解人意,将陈娘嘱咐的事情都记下了,包括改口这件事情。
一走进女子病房区,崔萍再也压抑不住委屈和悲伤,拉着沈芩的手泪流满面:“韩王殿下派来的护卫,对我们很好,一路上处处精心,好好照顾。”
“钱公子,我们是不是真的身背天谴,是不是真的会祸及家人?如果真是这样,宁可死的是我啊!!!”
崔萍越说越伤心,哽咽得话不成句。
沈芩只能拍着她瘦削的双肩,正色道:“天谴霹个雷就行了,何必派人追杀你们?
“听我说,这些都是阴谋,不是意外,更不是天谴。打起精神来,吃好喝好,先把身体调理好再说。”
“可是……为什么啊?”崔萍神情恍惚,快要被这两年发生的一切击垮了。
“崔萍,你活得够久才能知道为什么,他们越想要你的命,你就越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沈芩回答得掷地有声,告诉崔萍,也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半个时辰,沈芩给三位幸存的女子做了详细的望闻问切,建了病历档案,意外发现,其中一名是掖庭对抗疫病时,负责熬药的女药师杨梅。
只可惜,刚高兴了三秒,杨梅就说出了无奈的现实,沈石松精心培养的女药师们一共十二名,沈家落难以后,返回各自家中,六名死于永安地震和疫病,五人死于难产。
沈芩听得一个踉跄撞在床柱上,记忆中一张张青春活力的脸庞和朝夕相处的日子,渐渐在脑海中变得苍白而遥远,直至完全湮灭。
女药师只剩杨梅一个,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沈家落难,药工们受了牵连,杨梅为了救重病的家人,不得已去顶了掖庭女监的人头。
万万没想到,却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沈芩望着杨梅许久,咬牙切齿地开口:“我们都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
杨梅天生嘴笨,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沈芩,一个劲地点头。
“走,晚上吃炙肉,多吃点。”沈芩拉着她们一起去了前厅。
陈娘摆开了两套炙肉,打算男女分席坐。
偏偏沈芩带人进前厅时,徐然拄着藤杖走出前厅,径直往男子宿舍区走。
沈芩也不管他,倒是崔萍问了一句:“不是大家一起吃吗?”
徐然已经消失在院子的阴影里。
沈芩拍了拍崔萍的手:“谁都不愿意搭理他,看到他的手杖顶上缺了一块吗?他发脾气时砸坏的,随他去。”
徐然的真实身份,赵箭和白杨都不知道,有些不明白,村长什么时候发过脾气?
还有那手杖上缺的那块,明明是村长自己掰下来送给沈芩的龙血石,怎么又变成发脾气时砸坏的了?
沈芩这么说,不厚道呀。
赵箭和白杨两人吃着炙肉,就算有不满,也只敢搁在心里,沈芩一点都不好惹。
陈娘细心又周道,还为崔萍她们准备了野菜粥和水煮蛋。
一顿晚食,吃得热乎乎的,份外满足。
而崔萍杨梅三人,长途跋涉这么久,今日又是死里逃生,沈芩让她们早些歇下,养足精神,准备明天开始正式的治疗。
赵箭和白杨照常轮值,陈娘收拾碗筷和厨房,前厅只剩下了沈芩。
沈芩继续梳理着大邺这两年来的大记事,顺便回忆燕子巷庙会的点滴,拿出在朱家村草草记录每位女子生活地汇总的纸页,又凭着记忆把这些拼拼凑凑。
不得不承认,阿力扎说的很可能是真话,她们住得分散、日常没有任何交集,就连饮用水都不是一条河里的。
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住在燕子巷附近,步行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正在这时,徐然幽灵似的出现了:“钱公子,时间紧迫,为何不询问她们?”
沈芩吓得差点从矮几前跳起来,手里的笔扔得老远:“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