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怎么办
锁金村的村民接住了颓然倒下的赵全,收好他扔出的密令,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药铺没人真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这密令是真,赵全任务失败必定会祸及家人,这可怎么办?
钱记药铺被焚,让钱郎中他们在哪里安置?
问题一个接一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
正在这时,只见赵箭扛着一个黑色人影从密林里走出来:“啧啧啧,你们下手至于这么黑吗?什么仇什么怨的?把我们房子给烧了!”
村民们一见赵箭,立刻把赵全护在身后,低头行礼,惭愧不已:“对不住!”
“白小鬼,你出来!我要拦着不让拦,”赵箭怒喝一声,“你看看,你看看,以后住哪儿?我们为了凑这么多东西,赶到绥城花了多少时间和银子?”
“就这么烧了,以后让我家公子天天睡树上啊?!”
要不是沈芩和了尘在,赵箭真的可能痛揍白杨,这小兔崽子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好好的钱记药铺就这么毁了。
这要让钟云疏知道还怎么得了?赵箭想都不敢想,身上一个劲地冒冷汗。
白杨面有愧色地从另一边树林走出来,身后跟着沈芩和了尘,想回头又不敢回头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运宝司极少用的爆筒,赵全手里会有这么多、而且威力还这么大。
村民们惊得忘了扶赵全,只顾盯着白杨看,连嘴巴都合不拢:“少,少……白……少主……”
“白少主还活着!!!”
村民们被这接二连三的大事件冲击得语无伦次,“见过白少主!”
“我已经不是运宝司少主,大家都免礼,”白杨摆出该有的姿态,“不必多礼!”
“可是……”村民们仍然行过礼后才起身。
“少,白公子,赵全说他收到密令才如此行事,”一位村民将密令双手递到白杨手中,“您曾是少主,一定能分清这份密令的真伪。”
“少主,赵全这人素来耿直,但从来都行事有度,还请少主明察。”
“不要再叫我少主!”白杨每听一次少主,就想到生死不明的父亲,心里就像被一把尖刀反复划过。
但是现在,情势紧急,状况百出,确识也只有自己能辨别真伪,白杨接过密令,一眼扫完,运宝司的密令有详细的规制要求,手中的密令确实是真的。
锁金村就是一个整体,按密令行事,配合默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份密令不传一个村,为何只传赵全一人?
太奇怪了!
白杨正寻思着密令,忽然敏锐地感觉身边炽热带火的视线,立刻将密令收好,转而看向沈芩:“钱公子……”
不看还好,一看就浑身僵硬,即使她平日对他不冷不热,但是现在,他很确定,她连杀心都起了,饶是这样,他还必须为锁金村兜底,“钱公子……”
“我一定会调查此事,锁金村会尽快将钱记药铺按你的构思复原。”
沈芩望着自己精心设计、即将完工的带淋浴的钱记药铺,想起挂在床头的走马灯,还有没来得及带出来的各种东西,一时间满腔怒火无处渲泻,完全不知道脸上的假笑和愤怒掺和在一起,看着格外渗人。
偏偏在这时,,轰一声响,药铺彻底塌了。
沈芩的脸色更加难看。
燃烧的火焰映着每一张神情各异的脸庞,每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这把火,将所有人的计划全部打乱。
一时间,周围除了风声,只剩下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
陈娘和僧医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只能庆幸药铺四周都是空地,马车也赶得很远,不然还可能引发山林大火,要是连马车都烧掉了,重建药铺简直是白日做梦。
等药铺渐渐燃尽,摆在众人面前的问题越来越多,最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重建药铺至少需要一个月,只是购买各种材料,就要往返绥城至少六趟。
重建之前,众人在何处安身?
崔萍她们来到这里,又该在何处安身?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赵全媳妇的唿哧带喘的声音:“钱公子!赵公子!大师!村长有请各位暂住锁金村。”
“烧毁的钱记药铺,现在开始由锁金村负责重建,保证与你们之前的完全相同。”
像要呼应赵全媳妇的话似的,锁金村的其他村民三三两两地出现,不仅如此,还背着铺盖和建屋工具,甚至有村民已经开始测量和评估了。
赵箭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沈芩:“钱公子,意下如何?”
这一提问,立刻引得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沈芩身上。
沈芩绷着的脸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思索再三才开口:“去锁金村。”
“是,公子!”赵箭正色回答,立刻一声唿哨,招来马车,估摸着马车要来回三趟才能把所有人都送到锁金村去。
惟有了尘单手合掌于胸前:“阿弥陀佛,贫僧一行在这里滞留许久,就是因为药铺的修葺。既然锁金村负责此事,我等即刻起程。”
没想到赵全媳妇突然出声:“了尘大师,村长有要事与您商议,请一起去锁金村,事关重大。”
了尘驻足片刻,嘱咐其他僧人:“你等即刻起程,赶往下一个约定地点。”
“是,大师。”僧医们日常就是一个包袱傍身,今晚也是如此。
赵箭又一声唿哨召来另一辆马车,把疆绳递给领头的僧医:“路上小心!”
“多谢。”僧医们也不推辞,陆续上了马车,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沈芩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怎么也没想到,吃晚饭时大家还在一起,天还没亮就这样各奔东西,这世事也太无常了!
“钱公子,上车!”赵箭招呼着。
“来了!”沈芩沈芩、了尘、陈娘和白杨坐进马车里,外带了两个昏迷的男子,车轮一路吱吱呀呀,迎着隐隐泛白的天边,向锁金村进发。
而锁金村的村民们则留在了药铺旁,开始清理和重建事宜。
第243章 灰发村长
清晨,阳光穿不透云山雾罩的山涧。
锁金村笼罩在薄雾中,除去多了一辆马车,与往常一样宁静而安祥。
赵全家的里屋,儿子揉着惺松的睡眼,看到了躺在自己身侧的赵全,半起身又看到了在厨房忙碌的娘亲,又放松地靠着他睡了过去。
赵全媳妇在门帘边探头看了一眼,就放心地去张罗午食了。
陈娘忧心忡忡地望着沈芩,再看着村民家中的土炕和用得泛黄的被褥,只盼着太阳赶紧出来,她可以把这些都拿出去洗洗晒晒。
沈芩生无可恋地望着临时安置的屋子,真不是存心挑剔,可是每次睡不干净的床褥,身上都会起又痒又疼的红疹子,要好几日才能消停,真是没有公主的命,还总得公主的病。
更要命的是,她轻信白杨的把握,除了沈家秘方、诊箱和机密资料随身背以外,各种瓶瓶罐罐全都付之一炬。
锁金村村民为了感谢药铺,送的菌子、皮子和各种野味也都烧成了焦炭和灰烬。
直白点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她又变成无药可用的光棍郎中了,真想一把火把锁金村都烧了。
本来已经衣食无忧奔小康了,眨眼又回赤贫状态,一想到这个,沈芩的脸色就臭得可以,直接后果就是,谁也不敢找她说话。
罪魁祸首赵全被打晕了还躺在家里,而白杨则眼巴巴地看着沈芩,毫不掩饰眼中心底的愧疚和自责。
沈芩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成熟知性女性,自然也不能和一个半大小鬼计较,只能自己站在大树下生闷气。
气着气着,忽然就想,自己已经损失这么大了,再受负面情绪的影响,岂不是亏上加亏?
于是,一刻钟以后,众人惊讶地发现,绷着脸的沈芩仿佛多云转晴,又变回平日的模样。
赵箭长舒一口气,总以为钟云疏生气时够吓人的,没想到沈芩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连生气都一样一样的。
沈芩的心情好转,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心塞袭卷而来,和陈娘打了声招呼,躺在马车里的小榻上补觉。
于是,等到赵全媳妇张罗好一桌勉强能吃的饭菜时,才发现,赵箭在树枝上,沈芩和白杨在马车里,陈娘趴在方桌上都睡着了,还有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蒙面人。
只有了尘正襟危坐在蒲团上,向赵全媳妇微一点头:“请问,村长在哪儿?”
赵全媳妇急忙回答:“了尘大师,您还是先歇息,村长天黑以后才会出现在村子里。”
了尘那只坏了三年、仿佛摆设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冷漠开口:“请问村长尊姓大名,何处人,犯下何罪?”
赵全媳妇一怔,然后佯装无事:“等天黑以后见着,自然就知道了。大师,如果暂时不歇息,我另找素锅下碗素面如何?”
“有劳。”了尘只觉得太阳穴跳个不停,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而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村子里,似乎有双眼睛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探。
只是这样一起,了尘的手背上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下,他连念心经都无法全神贯注了。
村民几乎都搬走了的锁金村空空荡荡,新来的客人们都在沉睡,在薄雾笼罩下,显得了无生气。
太阳初升直到晌午时分,没有一个人喊饿,仍然睡得深沉。
赵全媳妇将饭菜都温在锅里,径直走进里屋,看着表情狰狞的赵全,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们是假扮夫妻,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可是这几年来,假话说多了,假事做多了,假情假意时间长了,常会忘记他们其实根本不是夫妻,更不是一家三口。
无论他们平日多么和睦、互相扶持,都只是用来掩饰虚伪的画皮。
可此时,她很希望自己真的是赵全媳妇,至少可以哄哄他,安慰他,而不是站在床头的陌生人。
可是现在,她知道,面对现实的时刻到了,尽管山洞里的村长什么都不对她说,但她十分清楚,那曾经遥远到令人煎熬的分别的日子,近了。
他为了回家不顾一切,而她,只希望留在这里,任务永远不要结束。
……
锁金村的藏库山洞里,村长徐然笨拙地梳理好头发,又开始刮脸颊上的胡茬子,对着涟漪不停的小水面,看了又看,看到发楞。
过了片刻,又嫌弃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烂的衣服,直摇头。
徐然又拄着藤杖在石壁的某处,摸索出一个包袱,解开系扣,露出一身宝蓝色的暗纹提花长袍,和搭配得刚好的衣饰,还有一根白玉簪。
摇摇晃晃、哆哆嗦嗦地把破衣烂衫都脱了,露出消瘦的、因为长年缺乏阳光而极度苍白的身体,拿布巾沾了水,一遍遍地擦拭身体,时不时就碰触到前胸后背上六个触目的陈旧刀疤。
足足半个时辰,灰白发的老态龙钟的村长足足年轻了二十多岁,一根宝蓝色嵌七宝腰带,怎么系都只能松垮垮地挂着。
徐然借着水中倒影,看着崭新的自己,心里一阵阵抽紧,然后就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以后,靠着石壁喘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活动身体。
尽管如此,还是对着水中的倒影发呆,看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单手捂脸,仰面朝天靠在石壁上,唿哧唿哧地喘着。
又过了一阵,徐然走到了石洞内唯一可以看到自然光线的地方,注视着光影变幻,看着天空飞逝的流云,绚烂的晚霞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规整的叩击声:“能进吗?”
“进!”徐然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拄着藤杖慢慢地、坚定地向洞口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身上背负了更多更沉得的负担。
最先走进洞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单手指掌、捻拨佛珠的了尘大师。
一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三年了!
徐然第一次见到了赫赫有名的了尘大师。
了尘迎上徐然的眼睛,瞳孔剧烈震颤,手指紧紧地捏着佛珠,仿佛那细线细珠是他的安全带:“请问您是村长吗?”
第244章 匕首干的
“……”徐然定定地注视着崔柏,独眼独臂一身僧袍一挂佛珠,胸膛里陡然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气血翻涌,“咳咳咳……崔柏……咳咳咳……”
了尘的眼睛适应了由暗到亮的突变,突然出现的灰色男子,仿佛一个滚烫的烙印戳进眼里,好不容易埋进记忆深处的过往毫无预兆地喷出来。
他无法开口、无法动弹,呼吸急促、视野颤动……他拼命挣扎,曾经的心魔如肆虐的野火将他吞噬,意识仍然以极快的速度离他而去,直至四周一片黑暗和冰凉。
“你怎么了?”沈芩被突然静止的了尘的吓了一大跳,然后才看到了山洞里的村长,灰白头发、咳成虾米的伛偻的宝蓝色身影……
咳嗽声渐止,徐然拄着藤杖一步一步,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一般,近乎虔诚地慢慢靠近。
沈芩分明地感受到,随着这位村长的每一步,了尘眼中的神采就黯淡一分,等到两人只相差五步距离时,琥珀色的眼瞳已经失去了焦距。
一瞬间,沈芩明白了村长是谁?!
“崔柏,醒醒!醒过来!”沈芩用力摇晃了尘,晃了几晃见他没有反应,直接用力拍着他的脸颊,“崔柏!再不醒我掐人中了!”
“崔柏!”
了尘终于感觉到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和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那只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把他从黑暗中拽出来,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钱公子?”
沈芩把了尘拽起来,搁在洞边的石壁上,把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塞到他的手中:“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你现在就过去!”
金属手柄沾着了尘布满汗水的手心,冰凉的寒意从手心迅速向上,了尘艰难地挤一个字:“我……”
“鉴于药都烧光了,你下手轻点,不然我救不回来,去吧。”沈芩打算悄悄退出去,不料却被了尘一把抓住。
“你别走!”了尘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松手。
沈芩注视着处于应急状态的了尘,犹豫三秒,点头:“好,你过去。”
了尘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尖直指徐然,一步又一步。
徐然设想过再见崔柏的一千次见面,这样的情形早就演练了许多遍,立刻展开双臂,眼中没有半点求生的欲望,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被他毁了的青年才俊。
匕首尖很快抵在了徐然的胸口,了尘呼吸困难得有些喘,握着匕首的手也有些抖。
沈芩看出徐然一心求死,也看出了崔柏几乎被复杂的情绪撕裂,于是,下了一记猛药:“崔柏,你下刀位置不对,那里是骨头,戳不进去的。”
“往下、往左微移半指,对,摸一下,那里的心跳最明显,从肋骨的间隙戳进去……大概率,他能活个五分钟吧,不会超过十分钟。”
“还有,你的脸稍微侧一些,不然会被血喷得满脸都是,那种粘乎乎的,满脸是血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微微颤抖的匕首尖,突然停顿。
徐然努力挺直腰板,哪怕平日要靠藤杖艰难维持平衡,现在依然咬牙保持着这个舒展而令他痛苦的姿势,三年了,他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了尘冲破了平日青灯古佛的束缚,再次回到了爱憎分明、意气风发的崔柏,眼中的悲愤像一个旋涡,袭卷了理智,只剩下复仇二字。
徐然想微笑,可是不敢,只能勉强跟着沈芩所说的,悄悄移动被顶住的部位,方便下手,想说话却不也,甚至生怕这时做出的任何表情,都会加深对崔柏的伤害。
对峙的双方都异常艰难。
沈芩见缝插针地幽幽开口:“村长啊,你一会要是死了呢,要记住,杀你的是匕首,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对吧?有任何不满都不要找我,找匕首啊……”
“还有啊,一会儿出去,我肯定会对赵箭说,不关我的事啊,是匕首杀的,了尘拿的匕首,我也没办法……”
“……”
“当啷!”一声,了尘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传出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当啷!”一声,徐然再也支撑不住,藤杖掉在地上,重心失衡地瘫在地上,伴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芩知道了尘被点醒了,慢慢地走过去,捡起匕首,又将了尘扶起来坐好;然后又走到村长身旁,沿着后颈向下按压穴位,很快平息了骇人的剧咳。
徐然日常体弱,方才又损耗了太多力气,根本无法拒绝沈芩的按压。
没过多久,只觉得燥热的身体、翻涌的气血,渐渐平息,直到呼吸平稳时仍然不敢相信,沈芩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沈芩在他俩视线交集时,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没退多久,又怕他俩的身体再出什么状况,就停在了狭窄通道的阴暗处。
长久的静寂以后,沈芩听到了山洞里传来的痛哭声,那种要把泪水哭干、把身体掏空的哭声,听着听着,自己也潸然泪下。
这时候,她前所未有地思念钟云疏,想靠在他的身旁,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想,让疲惫至极的心,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他不在。
而她,还要面对盘桓在眼前的诸多问题,一件件,一桩桩,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钱公子,里面请。”了尘的声音从山洞方向传来,还夹杂着抽泣的声音。
沈芩慢慢地侧着身子,移进山洞,看到极放松躺倒的村长,还有宛若新生的了尘,只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
心里暗下决心,那些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毁掉他们前程、身体和家园的罪魁祸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多谢钱公子,”村长半垂着眼帘,拳头握在身侧捏得很紧,“感谢沈家救治崔柏,感谢你刚才点醒了我们。”
第245章 户部私帐
“不用谢。”沈芩干巴巴地回答,看着本该有大好前程的两位青年才俊,生生被折损成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钱公子,”了尘将佛珠套在手腕上,眼角还有可疑的水痕,眼神却恢复了平日的清明通透,问道,“徐然还能活多久?”
沈芩有些犹豫,凑到了尘耳畔,轻声说:“我们的药都烧掉了,我怕就算诊断出什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请。”了尘出人意料地坚持。
沈芩深吸一口气,对徐然进行了一番仔细又复杂的望闻问切,结果和预想的一样。
不知道徐然当初身中六刀浮在水上,是如何侥幸活下来的?
但是,他身心重创,勉强救回来,长期处在愧疚和自责中,并没有悉心调理,还经常长途奔波,以至于气血俱虚,黑发转灰白,现在已经有油尽灯枯的趋势。
仔细思量后,沈芩还是迎上了尘询问的视线:“三至六个月。”
了尘的眼睛倏地睁大,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语气哀伤地问:“可是,沈芩你在呀,你在也只能……”
徐然挣扎着起身,整理好衣物,拄着藤杖,异常平静地开口:“二位既然来了,给我看一眼信物吧。”
沈芩的心猛地一抽紧,从背包里取出地图在徐然面前摆了一下,然后又收起来。
“请跟我来。”徐然一步步地移到山洞里面的石壁前,用藤杖轻轻敲击,很快,石壁开裂,显出一条狭窄又深长的小路。
沈芩和了尘两人紧跟在徐然身后,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火把的光亮照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这里的库藏是户部的秘帐,这些都是,”徐然看向沈芩,“钱公子,你们打算如何带回永安城作为承堂证供?”
“这么多?”沈芩怎么也没想到私帐有如此庞大的体积,粗略估计一下,至少三辆马车才能载走,再比对一下眼前的情形,还是搁在山洞里比较好。
“钱公子,你不打开看一下吗?万一我拿些空箱子或是假帐本唬弄你们可怎么办?”徐然有些困惑地盯着沈芩,在生死关头点醒他的是她,可是现在的她,实在太缺乏经验了。
“啊?”沈芩怎么也没想到,徐然会说这样的话,难不成这和唐僧取到假经是一个原理?“我最擅长的是医术,其他的……一般般。”
她是真分不清楚真帐和假帐,毕竟术业有专攻。
徐然失笑:“沈姑娘,你是如何在沈家遭难以后,还活得如此率真又通透的?”
率真?约等于天真单纯,在中文里纯和蠢只差一个音,在英文里就是同一个单词,这青年才俊就是不一样,嘲笑人都这么别具一格。
沈芩抽了抽嘴角:“啊,我也很好奇,你俩怎么就这样心平气和了呢?”其实她做好了进山洞抢救人的准备。
他们前程尽毁、身心重创,她以为和解需要一年半载,怎么也没想到,他俩只花了这么点时间。
徐然的眼神一黯:“我只在意他要不要我的命而已,不要的话,我也只能在完成任务以后,继续窝在这里,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你就不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沈芩不觉得徐然会这样算了。
“我现在已经是这种情形,如果长途奔波也许还会死在路上,还讨什么公道?”徐然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了尘的拳头捏得很紧,刚才像度了一场劫难,到现在还是懵的,他想杀徐然,可是自从知道这是皇贵妃捣的鬼,他就没法下手。
沈芩用最直接的方法,帮他渡过了这个危机,他没有失控,没有走火入魔,更加没有自伤自残,他熬过来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俩都回不到三年前的那日,彼此在对方心里都是一根鲜血淋漓的钢针,折磨着伤害与被伤害的双方。
了尘第一次开口问私事:“钱公子,沈家落难以后,你呢?你会不会整晚都是恶梦,会不会总是在梦中被追杀……”
沈芩望着了尘悲凄的神色,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差不多,只是我那时在疫亭出生入死,先是地震然后是疫病,整日都忙得顾不上这些。”
“钟大人对我说,持续消沉损耗自己,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着,我过得越好,仇家就越惊慌失措,越坐立不安。”
“所以,我逼自己吃饭休息,慢慢的也就不会陷在里面,也不会荒废自己。”
了尘沉默地注视着沈芩,眼中的泪光再次浮起。
徐然也望着沈芩,满是敬佩。
沈芩干巴巴地回答完,左思右想,应该带给他们一些消息或者信心:“前几日,我接到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们想先听哪个?”
“先听好的。”徐然的老态龙钟在了尘扔掉匕首的瞬间,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怀着一丝期盼的青年。
“韩王殿下在永安城找到三处种植南疆花木的地方。”沈芩故意停住,不出所料看到了其他两人震惊的表情。
“这能不能成为证据?!”徐然迫不及待地问。
“还有坏消息,”了尘笑得有些凄凉,“先听她说完。”
“殿下一把火把花草树木都烧了。”沈芩很是无奈,再次感慨韩王殿下的臭脾气,这可如何是好?
“为什么?”了尘急了。
“南疆花木喜热、喜湿热,在永安城可以用各种手段让它们活起来,但是,运输途中的代价太大,而且南疆植物又非常娇气。”
“一把火烧掉,等于烧掉了药库,我们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做多一些,如果幕后黑手真是我们所猜测的,那就步步为营。”
“保护好自己和身体健康,总有把她绳之以法的那一天,我们都等着那天!”沈芩告诉他们,也是告诉自己,再苦再难总能过去。
“钱公子,”了尘合掌行礼,“有机会的话,请替我装义肢。”
“……”沈芩楞住了,他之前明明不要的,怎么现在又想要了呢?
第246章 尽快离开
“这样,贫僧就可以一边捻佛珠,一边敲木鱼。”了尘着经历过生死的透彻,凝望沈芩的眼神只有最单纯的平静。
徐然不知道义肢是什么,又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负责守住库藏,赵全那张暗杀令也是真的,所以……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必须尽快与私帐一起转移。”
“钱公子,还有谁能知道我们的行踪?”了尘在心里排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人或者方向。
沈芩微微蹙起眉头,他们现在是犯了欺君大罪的,行踪已是隐密至极,就连去绥城都给人造成胡买乱买的富户印象,已经跑到这“天高皇帝远”的无当山下了,怎么还会被人盯上?
了尘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钱公子,贫僧也是想到这一点,才让僧医们一刻不停地上路。除此以外,贫僧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是啊,沈芩神情凝重地盯着机关石壁发呆,赵箭、陈娘和了尘,最多再加上白杨,半路加入的僧医们的嫌疑确实最大。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必须尽快离开。”徐然急了。
了尘无动于衷地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听到徐然说了什么。
沈芩摇了摇头:“我们到这里,一为了库藏,二是为了病人可以静养,还有病人会去钱记药铺医治,我还不能走。”
“崔柏!”徐然急着起来,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们在大诚宫都能得手,连我都被害成这样,你们必须赶紧走!”
了尘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这无当山已经人迹罕至,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徐然心急如焚:“崔柏,不是跑,是避一下!刚才还说要好好的,活到讨回公道的那一天,现在千万不能冒险。”被沈芩穴位按压镇住的翻涌气血,一急一惊以后又开始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所有的话全都化为乌有。
沈芩的头向后仰,松懈一下几近僵硬的肩膀,崔萍她们快到钱记药铺了,她们的身体已经不能再长途奔波,就此离开等于要了她们的命,她做不到。
“沈姑娘,你们必须走!”徐然看人一向很准,几句话就知道,能拍板走人的不是了尘,而是沈芩。
沈芩浅浅一笑:“村长,在幕后黑手全部揪出来以前,我们在哪儿都不安全。”
“不会的!”
“掖庭赶往雷宅遇袭、天牢遇袭、从雷宅回掖庭再次遇袭……直到雷府爆炸,本以为无当山下可以悠闲自得,好么,一场大火把药铺烧光了。”沈芩自嘲。
“……”徐然简直不敢相信,“你们怎么逃出的?”
“遇袭就是你死我活,我们不想死就得拼命,”沈芩笑得有些苦,“我们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逃了,所以,不如就在这里化暗为明地交一次手。”
徐然沉默片刻:“我是村长,可以让锁金村村民助你们一臂之力。”
沈芩一拱手:“虽然药铺是你手下烧的,但是我还是说一声谢谢。”
山洞内忽然又沉默无声,气氛压抑得掉渣。
沈芩想了想,招呼道:“白小鬼!进来!”
白杨应声进入看到徐然,脸色一僵,徐然的脸色则变得愈发没有血色。
“白小鬼,我问你,”沈芩左思右想才开口,“依你看,这张连村长都不知道的密令,运宝司的谁能发,还发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白杨将密令翻来覆去地看,好半晌才回答:“签发密令的人官职很高;能在锁金村来不影去无踪的,大概只有你们的赵箭赵大人;送信的,我更倾向于运宝司的动物信。”
“动物信?”了尘本来以为雷府的雷鸟信已经够神奇的了,“什么动物?”
沈芩摇头:“我们这样猜测不是办法,必须让赵全说出所有的事实;另外,白小鬼,那个黑衣蒙面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白杨不自在地碰了一下鼻子:“他是运宝司负责清理司囚的人,目的是杀我灭口。”
沈芩差点噗哧出声,好嘛,白杨被运宝司追杀,运宝司还有另一拨人在追杀他们,这真是……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隐密形踪,大概是个惊天大笑话。
“白少主,”徐然的声音带着寒意,“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白杨伸出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腕:“徐公子,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主,现在勉强称得上是个自由之身而已。”
徐然眼神一滞:“令尊大人呢?”
“夜枭队直接抄家,没有公文函、没有手谕,几日前我还是个奴隶,至于父亲是死是活,我更加无从得知。但是我想,他应该不在这世上了。”白杨虽然年龄小,但是自小走南闯背,见多识广,比同龄孩子心智早熟了话多,这话也完全不带半点孩子气。
“你也知道,一日入得运宝司,除非完成任务,否则是无法离开的。”白杨认识徐然,也认识了尘,知道他们三年前的惊天大事件。
沈芩忽然想到一柱事情:“运宝司与夜枭队,性质相同、组架结构也相近,都由邺明帝直接管理。宫变以后,夜枭队也四分五裂,就连天牢都被劫过……”
“触动这些事情的,会不会是夜枭队的某一身居高位的大人?给赵全单发了一份密令,以达到除掉我们的目的。”
白杨突然打断这个话题:“密令发出一个月没有回复,则视为任务失败,将会另外派人来施行暗杀任务。”
“那个人或那一群人大概已经在路上了,”徐然深知运宝司多如牛毛的规定,“你们如果现在动身,还有机会逃离。”
徐然的每个字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头,“以你们现在的力量和武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吧,离开这里,
白杨补充道:“替补的人一定比今天的强,而且很可能不只一个,你们真的不离开?”
这真的是最后的离开机会了。
山洞里的人数多了,气温却仿佛低了许多,没人说话,更没人离开。
第247章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沉寂之中,火盆的火光跳跃着,给所有人染上一层明亮的颜色,与阴影的界限格外清晰。
徐然伛着腰背拄着藤杖,白杨站在石壁前打量,了尘依然捻着佛珠,沈芩虽然沉默却是腰背挺得最直的。
徐然忐忑地注视着了尘,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惟一的亏欠就是崔柏,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再生波折。
可是,非常明显,只要沈芩不说走,了尘绝对不会离开。
不由地,徐然投向沈芩的视线增加了一些不满,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也无法揣测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芩看似盯着火光发呆,其实正在盘算:
既然决定不逃,药铺正在重建,她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收治崔萍她们的问题。因为韩王殿下慷慨解囊,衣食住行都可以解决,最关键的是药材和成药。
在绥城的时候,三家药铺她都进去过,成药也了解过,打开瓶塞就知道制作得非常粗糙,效果想来也很一般。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哪儿去买成药呢?
忽然,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沈芩清了清嗓子,眼神暗藏深意:“白杨,那座茶肆里都有些什么?”
白杨突然被沈芩点名,吓得一哆嗦:“茶肆的库房非常殷实,什么都有,而且为了奴隶能卖个好价钱,连伤药都是沈家的续骨和润肌。”
“我初到的那晚,见过他们给被客人伤得厉害的孩子上药,都是极好的药……”
沈芩轻轻点着头:“那家茶肆非常明确的,做的是大邺律令禁止的人口买卖生意,对吧?”
了尘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沈芩脸上从未有过的古怪笑意,问:“钱公子,你想做什么?”
“替天行道,”沈芩绽出一个特别大的笑容,望着仿佛受到莫大惊吓的众人继续,“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我们也应该有所行动,不能一直当软柿子。”
“咳咳咳……”徐然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就是一阵剧咳。
沈芩迅速拿出记事本,撕下四张纸拿水粘成一大张,拿笔在上面画上锁金村:“大家都各有所长,如果我们深夜去打劫了茶肆的库房,按你们的了解,绥城衙门会不会找来?”
“衙门敢不敢找锁金村的麻烦?”
一时间,山洞里静得吓人,每个人都活见鬼似的盯着沈芩,这……
好半晌,徐然才找自己的声音:“锁金村在绥城的管辖之外,如果没有允许,他们甚至不能进入钱记药铺的范围。”
“很好,”此时的沈芩笑得像只狐狸,在纸上照着记忆,画出锁金村、钱记药铺和绥城主要建筑的位置,“拿到掬月轩茶肆的成药是第一步。”
白杨对茶肆恨之入骨:“第二步呢?”
“先把第一步做好,”沈芩站起身来,“村长,告辞。”
白杨恨透了掬月轩,听完这些立刻热血沸腾,紧跟着沈芩走了出去,穿过逼仄的山道,回到锁金村的屋子。
沈芩刚坐下,陈一抬头就看到白杨,然后是了尘,竟然连徐然都来了。
赵箭在外面望风警戒,望着众人神情凝重地堪比痛失亲人,很纳闷:“怎么了?”
了尘按约定,招来附近的雷鸟给钟云疏和韩王殿下各送了一封密钥信,然后坐在沈芩附近。
沈芩把屋门关上,然后压低嗓门问:“白杨,赵大人,你们擅长审讯吗?”
赵箭哈哈一笑:“钱公子,我可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每年不知道要审问多少犯人,他怎么可能不擅长审讯?
白杨也不甘示弱:“钱公子,运宝司与夜枭队规制相近,我更适合审问他。”
沈芩浅浅笑:“不仅是审讯,还有威逼利诱什么的,你们谁更擅长?”
赵箭和白杨互看一眼,觉得沈芩想的事情绝对不简单。
“钱公子,”赵箭有片刻犹豫,“你到底想做什么?”
“自打出了掖庭就各种明枪暗箭,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派人来暗杀我们,我们能不能让这把人剑发挥一点其他的作用?”
白杨立刻明白:“钱公子,你想让他去抢掬月轩茶肆?”
“对呀,你们做得到吗?”沈芩忽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等一下!”赵箭急了,“钱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可以!”白杨斩钉截铁地回答,兴奋得连手腕脚踝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我现在就去,半个时辰,不,一刻钟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就风一样刮了出去。
赵箭没抓住白杨,转而看向沈芩:“为什么?”他知道沈芩表里不一,但是没想到这位正经八百的世家嫡女,能想出抢茶肆这种主意。
“病人快到了,没有药,她们会死。”沈芩的眼神撤去了伪装的天真无辜,只有最真实的坚决,最佳治疗期已经过了,崔萍她们一来就必须着手治疗。
“我明天就赶去绥城把药材都买回来,有多少买多少!”赵箭又急了,“以后,煎药熬药的事情,我和陈娘都做了。”
“好!”沈芩点头同意。
赵箭总算松了一口气。
“双管齐下,胜算多一些,”沈芩的主意一定,不会轻易改变,“村长说,运宝司的第二批杀手可能已经上路,你们明日多加小心。”
“可是……”赵箭只希望沈芩医术闻名大邺,某些事情他来做就可以。
“赵大人,明日和陈娘一起去绥城采买,顺便想办法摸清人奴的来龙去脉。”沈芩在山洞时,只在纸上写了第一步,后续的计划全都装在心里。
锁金村加上自己同行的这些人,在各自的行业都是佼佼者,没道理窝在锁金村等着挨打等着没命。
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沈芩被逼急了,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了尘缓缓起身:“钱公子,你说的对,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明日一早,我跟着赵大人的马车离开这里,尽快赶回永安城。”
“你不等崔萍来了吗?”沈芩一怔。
“不,贫僧回报国寺,协助钟大人调查符纸一案的赃银去向。”了尘捻着佛珠,放眼皆是苦海,僧不渡谁渡?
第248章 审问
赵箭知道自己劝说无效,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安静得仿佛摆设的徐然,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了尘:“崔萍要来?来看你吗?”
了尘点头:“算是吧。”
“她……”徐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仿佛拼尽全力才说话,“过得好吗?”
了尘摇头,迎上徐然闪烁的视线,说得字字诛心,声声泣血:“她后来损了身体,下嫁一户泥水匠,去年生下怪儿,被逐出婆家,夺了傍身的嫁妆,没有娘家可归,像条狗一样流落街头……”
“当啷!”徐然手中的藤杖掉在地上,“谁,谁敢这样对她!”
“无需多问。”了尘直接打断,崔萍的身体为了替他申冤落了病根,又因为他的事,下嫁给了那样的人家,每日做牛做马,每每想起,他就会起杀心。
“钱公子,就此告辞,多多保重。”
“你也是。”沈芩点头,望着了尘离开屋子,一瞬眼,只剩下她和徐然两个。
徐然踉跄一步,半晌再也没说出一个字。
沈芩拿出记事本,继续写写画画,要做的事情、能做的反击还有许多,必须好好规划一下。
徐然默默移到沈芩面前:“我想活得更久一些。”
沈芩诧异地抬头,第一次从徐然的眼中看到了求生欲:“你先从好好吃饭休息开始吧,看看你这三年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
“以后不会了。”徐然郑重其事地开口,神情之认真,仿佛许下了一个誓言。
“先长个十斤二十斤肉再说。”沈芩浅浅笑。
徐然点头,眼神和肢体语言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
没多久,白杨臊眉搭眼地走进来,挪到沈芩面前:“不行。”
沈芩锐利的眼神把他盯到面红耳赤:“少主,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过了一会儿,赵箭气呼呼地走进来:“从没遇到过这么硬的骨头!”
“哟,”沈芩打趣道,“赵大人,大理寺捕快的训导,刚才你也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怎么办?”赵箭平日没羞没臊惯了,反正沈芩这么厉害,被挖苦一下又不会掉块肉,“钱公子,您有什么好办法?”
“来来来,说说,你们用了哪些法子?沈芩有些好奇。
“指望他去茶肆,自然不能有伤是吧?就威逼利诱了一下。”赵箭也很为难,要用人呢,把人审伤审残了,就没有半点用处了。
“你呢?白少主。”
“这臭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箭抢了话头,“进去就是一通揍,要不是我拦得快,都快出内伤了。”
沈芩一下子就明白,这位蒙面黑衣人绝对受过极严酷的训练,等闲不会开口,更别说让他做事情了,“先把他关着,饿一晚上再说。”
“你有法子?”赵箭看着沈芩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很诧异。
“明天再说嘛。”沈芩想的是,运宝司和夜枭队的规制相近,训练人的手法估计也差不多,只能另辟蹊径。
打定主意以后,沈芩一行人该吃吃该喝喝,早早躺平,养精蓄锐。
……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从马车的侧榻上摔了下来,成功早起,吃过简单的早食,目送赵箭、陈娘和了尘出发,然后就和白杨一起去看在树上挂了一晚上的黑衣蒙面男子。
黑衣男子的蒙面早被白杨扯掉了,以捆猪蹄的方式挂在树上整晚,自抓到以后,滴水未进,像落入陷阱的猛兽,眼神都带血光。
沈芩环着双臂,注视着这位挂了不少彩的男子:“听说你是夜枭队的。”
男子的眼中划过一抹狂热。
沈芩知道,夜枭队是精英中的精英,选拔和培训都异常严苛,能成为夜枭一员,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轻蔑一笑:“那你怎么会被大理寺的捕快抓到呢?”
男子差点破口大骂,赵箭虽然挂着捕快的职,却是征战草原的赫赫功臣,实力当然在他之上。
“你身上有纹身吗?夜枭队是不是每个人都纹一只夜枭在身上?”沈芩观察到了他的激惹点,记在心里。
男子把脸转过去,不愿意回答这个白痴问题。
“白杨,你好奇吗?”沈芩打趣。
“纹身有什么好看的?”白杨完人不明白,沈芩想问什么。
“白杨,把他的衣服都剪了,我要看纹身,”沈芩无视白杨砸到脚面的下巴,“哦,不行,衣服不能剪,剪了他怎么去绥城打劫?”
白杨很想捂脸。
“白杨,把他的衣服都扒下来,今晚穿这身衣服去打劫。”沈芩微微笑,像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精明灵动。
“你们敢!”黑衣人忍无可忍,可是一开口又后悔了!
“小鬼,上!”沈芩若无其事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一脸看戏的神情。
白杨傻眼,沈芩不回避吗?
“医者父母心,没什么好避的,”沈芩双手一摊,“长得一点也不俊逸,身材一般,身手平平,有什么好看的?”
“你!”黑衣人再次开口。
白杨动作麻利地,把衣服从麻绳里一点一点拽出来,很快就把黑衣人变成了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
“把他换到坡地那里去,我倒是想看看,是那里的虫子厉害,还是这只夜枭厉害。”沈芩瞥了一眼,这人身上没有纹身。
“可是,被虫子咬了,我们无药可医。”白杨好心提醒。
“没关系,衣服到手就可以了,”沈芩假装从背包里翻了一个小瓷瓶,“反正他软硬不吃,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省点吃食。”
白杨动作迅速地将男子移到了那块虫蚁聚集的坡地旁:“挂在树上?还是把他直接搁在地上?”
“挂低点,方便这位英雄可以看看这些独一无二的虫类,”沈芩悠哉悠哉地开口,对着《南疆闻录》,慢慢介绍这里的虫蚁习性和特点,以及对人体造成伤害的严重程度。
讲到一半,男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放心啦,被咬到的话,最多昏迷一个月,绝对是旅行居家必备的小杀手。”沈芩注意到了男子的变化,心想,快了。
第249章 攻心
男子被山风吹出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望着草丛里若隐若现的虫蚁,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鬼,夜枭执行任务失败,是什么样的下场?”沈芩特别悠哉地和白杨聊天。
白杨正色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呢?”
“以死谢罪。”
“喂,你怎么没自杀呢?”沈芩饶有兴致地问,迎着晨缕笑得像个邪恶的精魅,“有心仪的姑娘在等你回去,舍不得死是不是?”
男子的眼瞳骤缩,即使是夜枭,也总有掩饰不住的神情。
沈芩知道自己又猜中了,几番分析下来,语气缓和了一些:“夜枭执行任务失败,要么继续执行,要么以死谢罪。如果没有按时回去复命,结局似乎也比较悲惨。”
“不知你心仪的姑娘,知道你不再是夜枭,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男子脸上血色尽失,咬紧牙关,凶残的眼神恨不能把沈芩瞪出几个血窟窿。
“小鬼,我们走吧,这只夜枭没什么可以问的,就让他在这儿挂着吧;挂到复命的日子,他就彻底没用了。”沈芩掸了掸长袍上沾的草屑。
“钱公子,就这么走吗?”白杨觉得这人快撑不住了,不如趁热打铁。
“他这样的姿势挂着,一个时辰之内四肢筋络就会受损,这是其一;之所以这些虫蚁没有咬他,是因为我有避虫药;心里还有挂念,却没有行动,想来这挂念也是假的。”
“所以,把衣服收好,我们走。”
“是,钱公子。”白杨听话得很。
男子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虫蚁,忽然像睡醒了似的,心中的恐惧瞬间到达顶峰,不行,他不能毁在这里:“白杨你这个儒夫!对这样的货色言听计从!真不知羞耻!”
白杨冲他做了个鬼脸:“我就乐意和钱公子在一起,关你屁事!”
沈芩差点被口水给呛到,这小鬼知不知道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
虫蚁在阳光的照射下,越来越有活力,不时扇动薄翅,随时准备起飞。
男子的双眼紧盯着虫蚁越睁越大,几乎要脱出眼眶。
沈芩慢吞吞地折回来,颇有些歉意地解释:“对了,再告诉你一声,我手上没有治疗虫蚁咬伤的药,被咬了也只能委屈你硬扛一番。”
“当然啦,我这人这么好商量,欢迎你随时改变主意;我呢,不仅能保住你夜枭一职,建功立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男子脸颊的咬肌和抬头纹都小幅颤动着,看着越来越活跃的虫蚁,额头沁出一滴又一滴冷汗,眼神焦灼而愤怒。
“我准备去休息一下,至少两个时辰吧,现在,我数到三,过三以后,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沈芩一脸耐心耗尽的神情,“一!”
男子拼命挣扎,越挣扎四肢的麻痹感越明显,冷汗就变得越发大颗。
“二!”
正在这时,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黑虫振翅落在了男子的咽喉,小幅地爬来爬去。
“三!”沈芩转身就走!
男子发出最惊悚的惨叫声:“我什么都听你的!!!”
“白杨,接着!”沈芩扔去一把匕首,“将黑虫连肉挑出来,快!”
白杨接过匕首,瞄准黑虫顺势一挖,连虫带肉地剜出,赫然发现:“钱公子,这虫子咬得真深!”
“你有火折子吗?”沈芩环顾四周又扔了一根细树枝过去,“点燃树枝烧灼伤口,不让外邪扩散入血。”
白杨立刻摸出火折子点燃树枝、在石头上磨去黑炭层,对着渗血的小伤口一扎,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男子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地硬挨,喉结上下滚动,汗珠顺着下颌滴落,胸膛急剧起伏。
沈芩仔细检查了他的咽喉处:“小鬼,手法不错呀,现在没事了,把他解开,衣服还给他。”
“这……”白杨用匕首割掉绳索,有些迟疑。
“放心吧,人的意志可以比精钢还强韧,但身体却是有极限的,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气,”沈芩颇为冷淡地瞥了男子一眼,“先给他找些吃食和热水,一会儿还要给他疏通筋络,不然身体会慢慢废掉。”
“这样好的身手,废掉太可惜了。”
男子四肢抖得厉害,只能勉强站住,穿个衣服比孩童还笨拙无力,看向沈芩的眼神满是惊惧,仿佛看到的是吃人恶鬼。
男子哆嗦着跟着白杨,忍着刻骨的麻痹和酸胀感,慢慢地走,并按照沈芩的要求,不断活动双臂,这种滋味儿比夜枭的刑讯练习更让人难忘。
回到暂住的小屋,沈芩拿出陈娘温着的小米粥,递到男子面前:“慢慢吃。”
男子连疑心都顾不上了,颤着双手捧着碗,呼噜噜地喝着。
白杨冷眼注视着这名夜枭队员,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询问之道,攻心为上,若一个人能扛过严刑逼供,必有执念。
原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屈从,万万想不到,沈芩竟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让他服服贴贴,一时间,对她又敬又怕。
白杨猛地想起了在南疆时,因为被虫蚁叮咬痛苦而亡的下属和普通百姓,怎么也想不到沈芩会知道处治方法:“钱公子,你没去过南疆,为何知道处治方法?”
沈芩浅浅一笑:“万物自有规律,知道原理即可,对了,以后若是被小虫咬伤,手边没有药物,也可以用这招救急。但是遇上剧毒虫蚁,这样做也不一定会有用。”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男子已经把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还把碗舔干净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沈芩打量着明显破罐破摔的夜枭,现在颇有些落汤鸡的狼狈:“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小鬼,帮他再拿一床被褥过来。”
很快,男子就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积累了一整日的寒冷疲惫,都被一碗热粥和一床厚实的被褥化解,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却抠着自己腿上的嫩肉,不让自己睡过去:
“你如何保住我夜枭一职?”
第250章又有难题
“你回去复命的凭证是什么?”沈芩慢条斯理地提问。
夜枭迟疑片刻,才回答:“白杨的人头和白家古玉。”
“不用整个带回去?”
“人头就行。”夜枭根本不信沈芩会给他人头。
白杨后颈一凉,惊愕地望着沈芩:“古玉被掬月轩的二掌柜扯掉了。”
“人头带回去是看一眼,还是要让仵作仔细检查?”沈芩又问。
“看一眼如何,仔细检查又如何?”
“看一眼嘛,我们就做个假的;仔细检查嘛,就要去找一个人头加工一下。”沈芩轻描淡写地回答。
一时间,夜枭不太确定,眼前这位是不是人。
“你回复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
“还有一个月时间。”
“行,你先躺着休息,等四肢恢复,就替我们去把掬月轩茶肆库房里所有的药和古玉都带回来,以我对二掌柜的印象,他应该会尽快找人出手古玉,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人头怎么办?”对夜枭来说,进出掬月轩根本是小菜一碟,关键的是人头。
“打探一下最近绥城有没有斩首示众的死囚,找一个和白杨长相五成相像的即可。”沈芩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想好了对策。
夜枭摇头:“白杨这样的样貌,哪能轻易找到替死鬼?”
“脸形相像即可,我可以给他再做一张脸,”沈芩胸有成竹,“不会有破绽,你放心。”
白杨听着这些对话,内心仿佛不断在云端和深渊中剧烈起伏,听到最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夜枭沉默,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公子会有如此手段,只是他刚才不过是缓兵之计,夜枭哪能这样受制于人?!
只要他身体恢复,就一定会离开这里,顺便带走白杨的真正首级,而不是赝品。
“哦,忘了告诉你,”沈芩饶有兴致地打量神情多变的夜枭,“刚才的粥里,我加了些东西,如果你一去不回是会吃苦头的。”
“我杀了你!”夜枭的如意算盘突然被残酷打破,气急败坏地扑向沈芩,可是刚一出手,一阵痛彻心扉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力气。
等剧痛稍退,立刻抠咽喉,试图把粥吐出来。
“省点力气吧,”沈芩笑眯眯地安抚,“一顿丰盛的午食,胃排空时间大约是一个时辰左右;刚才的小米粥已经在我们的闲聊时间里从胃进入肠道,你吐不出来的。”
夜枭勉强撑起的身体,颓然瘫倒在土坑上,浑身颤抖着,视线如刀箭与沈芩对视,随后两眼一翻白,气晕过去。
“小鬼,我们走。”沈芩招呼着。
“不绑一下?”白杨真不知道沈芩什么时候下的药,也不知道这药发作起来会怎么样,仍然觉得应该把夜枭绑起来。
“他怎么跑出去,就要怎么样回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沈芩气定神闲地回答,“走吧,我们去瞧瞧村长,顺便在山坡上看看药铺修得怎么样了。”
白杨亦步亦趋地跟着,憋了一肚子的问题。
徐然自从昨晚离开以后,就暂时封闭了山洞,住进村民家里,按照沈芩的要求,调整饮食,并订下了先长十斤肉的小目标。
沈芩来的时候,徐然正在吃赵全媳妇做的早食,虽然吃的时候时不时会反胃,还是坚持吃完了。
白杨看着徐然眼神复杂,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吃东西吃得这么痛苦。
沈芩看得直摇头:“吃完就站起来走走,累了就歇一歇,多晒太阳有益身体恢复。”
徐然点点头,拄着藤杖慢慢地迈出门槛,走到外面,似乎因为长期窝在山洞,还伸手遮挡了一下逐渐变强的阳光。
沈芩跟在他身后,琢磨着怎么尽快恢复他的体力。
说实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白得这么病态的人,脸颊瘦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拄着藤杖的手瘦得皮包骨,可能是死里逃生卧床太久,肌肉有些萎缩,所以走路姿势非常怪异,如果脸上再带点血的话,就是丧尸本尸。
恢复体力无非两条路,药补和食补,以徐然目前的状况,药补不可能,只能在食补上下功夫。
可是,锁金村的三餐非常单调,荤素搭配的概念都没有,整日的面食和汤汤水水。
沈芩向赵全媳妇打听过后,就更加失望了。
无当山的春季来得迟,猎户不能打怀孕和幼小的动物,锁金村整个春季都处于吃素状态,简而言之,徐然想长肉有点难。
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芩拿着一根树枝,穷极无聊地戳着草丛,望着漫山遍野的野花直叹气,村子里既没有鸡鸭鹅,也没有养猪牛羊,上哪儿去找优质高蛋白啊。
白杨一边看着徐然,防止他摔倒受伤;一边抽空看着沈芩孩子气地戳草丛,忽然就觉得她不那么可怕了:“钱公子,你怎么了?”
沈芩忽然眼睛一亮:“小鬼,你吃过蜂蜜吗?”
“吃过,我还会掏蜂窝呢。”白杨打小走南闯北,会做各种简单吃食,爬树掏鸟蛋、钉马掌、套牛羊等等技能,信手拈来。
“你分得清有毒花蜜和无毒花蜜么?”沈芩半信半疑。
“当然分得清,我还会采蘑菇抓鱼,”白杨的脸上浮出一丝得意,“分辨好几十种菌子,也能分得清蜂蜜和蜂王浆,还知道怎么采才也不被蜇。”
“口说无凭。”沈芩正色道,鉴于这个小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前科,不亲眼见到,打死都不能信。
白杨低着头不说话,也知道自己前科累累,拿着匕首用树枝削出一根鱼叉,“那边有条小溪,我现在就去抓鱼,春天鱼肚子里有鱼籽,味道可好了。”
“行吧,”沈芩颇为期待地看着他,仍不忘提醒:“伤口不能沾水,不要光脚踩在水里,当心水中有虫子。”
“好嘞,你等着!”白杨雄纠纠气昂昂,扛着树枝走了。
沈芩忽然觉得自己罗嗦得像个老妈子。
徐然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拄着藤杖,说话有些喘,看着白杨的背影,满心满眼都是羡慕,自己也才二十四岁而已,却老得像六十四。
第251章 药名“忘形”
白杨去了不少时间。
沈芩实在闲着无聊,就在房前屋后转悠,还是不死心地想找出蚂蟥的源头,可是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又坐回石头上,拿根树枝戳草丛。
晒太阳的徐然幽幽地开口,眼周都有苍老的纹路:“你昨晚不担心吗?”
沈芩的手一顿,如果说了尘端坐是静像画面,徐然坐着就会让人想到蜇伏的怪物,即使明知他的身体虚弱得很,还是会让人心生防备:
“担心什么?”
“你给他匕首,就不怕他杀了我?”徐然有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配着高颧骨和微方的下巴,脸上基本没什么表情,像戴了面具一样僵硬。
“不赌一下怎么知道?”沈芩状似随意地耸了耸肩。
徐然停顿片刻,神情越发显得僵硬:“你不问我吗?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死吗?”
沈芩把手中的树枝扔进草丛:“知道得越多,越不安全,我向来没什么好奇心的。”看徐然这副样子,就知道这三年的经历不会比了尘好多少。
这种阴暗的大邺现实,知道得太多会怀疑人生,还会影响心情,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徐然仿佛噎住了一样,半晌,才讪讪地开口:“你能治好崔萍的吧?”
这下换沈芩楞住了,虽然可以猜得出徐然的真实想法,可是以她对崔萍的了解,他很可能是一厢情愿。
他想活久一些,无非就是想好好照顾崔萍;可是,他根本没想过,崔萍当初申冤时多绝望,现在就会有多恨他。
一时有些发愁,崔萍真的来了,她是不是要把他俩隔开?
“这也不愿意回答吗?”徐然问得执着。
沈芩纠结了一阵措辞:“我有时间没见她了,要看她的身体状况和称手的药物是不是够用,不仔细了解,我没法回答你。”
“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样子?”徐然面无表情地问,眼神透出一丝焦虑和不安。
“比你稍微好一些,但是也很糟就是了。天寒地冻,被暂住报国寺的灾民赶走,住在荒废的朱家村,没吃没喝,连件冬衣都没有。”
“了尘收她们暂住报国寺,闹得沸沸扬扬,差点连度牒都被没收。下着大雪,只身赶往掖庭求我出诊。”沈芩把事情经过捡重要的说。
“多谢钱公子仁心。”徐然连真心感谢时,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不用谢。”沈芩想起来就郁闷,风雪出诊,诊金没收到,还倒贴米粮和棉衣,幸亏钱是钟云疏掏的,不然她一定心疼死。
“你恨陛下吗?”徐然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定要和沈芩尬聊。
沈芩傻眼,这样大不敬的话他也敢说,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好吧,虽然这天本来就聊得死去活来。
“对了,村长,你一说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情,能不能不吝赐教?”还是转移话题为妙。
“尽管问。”徐然抬了一下颈项,活动一下肩膀,还是像蜇伏时偶尔动弹的怪物。
“崔柏说夜宴那晚,你喝了一杯酒然后就性情大变,那杯酒是皇贵妃递给你的;而且去御花园的路上,你还一直推开他赶他走。”
“你当时知道自己被人下药了吧?那知道是什么药吗?”
徐然的眼神一滞,越发显得细长:“是的,我知道,那是忘形。”
沈芩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忘形是哪来的?”
徐然坐姿虽然有些艰难,但是世家公子自小练出的仪态还在:“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是三年前,我是吏部尚书的大公子。”
“世家子弟应付完繁忙的课业,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烟花柳巷找乐子。那里有各色美人,也有各色的药物。”
“我虽然很少去,但是作用都知道,平日从不饮酒。那日皇贵妃亲递酒盅,不饮是大不敬,当时如果多一个心眼,自然是可以避开的。”
“可惜……一念之差……我应该想到的!”徐然痛苦地把头埋进胳膊里,“还害了崔柏……”
沈芩一想到崔柏徐然和崔萍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赶紧岔开话题:“你知道忘形从哪里来的?”
“忘形和其他一些都是大邺禁止售卖的药物,永安城大小药铺都没有,烟花柳巷附近的店铺都有卖。据说配方和药材来自南疆,性烈霸道,原本是给南疆兵士提神御敌的用的。”徐然十指交握,手肘撑在双膝上。
“又是南疆?”沈芩皱着眉头,“烟花柳巷用的药,怎么会入宫,还这样凑巧把你们都给坑了。”
“钱公子,这药有两种说法,一,这药本就是毒我用的,目的是让我在夜宴丑态百出,出尽洋相,这样一来,父亲即使是吏部尚书,也再无法替我谋前程了。”
“其二,皇贵妃亲自递了杯子,确实可疑。也许忘形不是她下的,她只是递了酒盅。她要为安王谋求支持,不该惹到我父亲。”
沈芩忍住要拿记事本的冲动,回答:“之前,我去报国寺遇到了韩王,与崔柏、钟云疏一起,复核了夜宴发生的事情。韩王殿下,串起了来龙去脉。”
“你出事,令尊引咎告老,吏部被插进了支持安王殿下的人手,她是最大的获利者,从结果导向反推,皇贵妃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事实。”
“韩王殿下说,皇贵妃的女儿心仪崔柏,但是皇贵妃要她嫁给你,请陛下赐婚;陛下犹豫再三,曾经找殿下商量此事,殿下含糊其词蒙混过去了。”
“皇贵妃私底下找韩王殿下说媒,想去你家提亲。”
“陛下在夜宴当晚,打算赐婚崔柏。现在你明白了吗?”
沈芩看着徐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想了又想还是开口:“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是十恶不赦之徒,是韩王殿下力证你的人品。”
“否则,昨晚我不会替你把脉诊病的。”
“还有,皇贵妃还建议韩王殿下吃柿子,他老人家吃出了胃结石。”
徐然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半晌才梦呓一般:“皇贵妃待人最是温和。”
第252章 南疆多怪儿
“我曾在长生殿外远远地瞧过她一眼,与和善没什么关系。”沈芩觉得真讽刺,如果皇贵妃算得上和善,那大邺就没恶人了。
徐然却又在想其他事情:“皇贵妃怎么会有忘形?”
“简单啊,让女使出宫到烟花柳巷买一点就是了。”沈芩真没觉得这事有难度。
“不,忘形的数量很少,每次购买只有极少的量,而且必须在规定时间用完,不然就无效了。”徐然对此很笃定。
“为什么你知道,钟云疏不知道?”
“他参加宴饮酒会诗会,从来都和雷尚书同进同住,走时没有半点拖延,就算有人想邀他一起也找不到机会。”
“忘形从你知道到现在,有几年时间?”沈芩想了解更多。
“不超过四年半,而且铺子里经常没货。”
“还要问什么?”
沈芩摇了摇头。
“那换我问你了。”徐然将世家子弟礼尚往来的风度,彰显得特别突出。
“问。”
“崔萍真的诞下怪儿吗?”徐然还是不愿意相信。
“是的。”沈芩真心不看好徐然和崔萍和解。
“什么怪儿?”去了太长时间的白杨,终于迎着晌午阳光,扛着一串鱼大步走回来。
“新生儿发育不良,多长了手和脚。”沈芩惊讶于白杨的能干,同时又觉得他这样问有些不妥。
“哦……”白杨少年老成,把鱼一条一条串起来挂上。
“你见过?”徐然有些不敢相信。
“我以前去南疆的时候,常看到这样的怪儿被扔在河边。”白杨说得习以为常。
“什么?南疆常看到?”沈芩立刻头发发麻,“怎么可能常看到,你这小鬼是不是又信口胡说?”
“我才没有!”白杨撅着嘴不高兴了,“他们都是寨子,共用一个小河,河边就会有。我最多一次,一天见到了三个。”
“哪条河?”
“大泽河下游的分支,分支的再分支,最后流到寨子的河里。”白杨没好气地解释。
“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南疆的百姓是什么反应?”
“母亲不愿意走,就陪在河边,一边流泪,一边看孩子咽气。”
“……”沈芩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先天畸形缺损或多肢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永安城这么多,怎么南疆更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些南疆人总说,这是大邺在上游投药,要让他们死绝。”白杨系好了鱼,又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陶罐,献宝似的搁在沈芩手里。
“这是什么?”沈芩还没从怪儿谜题里走出来。
“蜂蜜,”白杨得意洋洋,“怎么样?我这次说到做到,从不吹牛!”
“厉害!”沈芩从来不吝啬夸奖,“是个能干的孩子!”
白杨面露喜色,好长时间都在傻笑,笑着笑着忽然一拍脑袋:“啊呀!忘了一件事情!”说着,就拽着沈芩往回跑。
“什么?怎么了?”沈芩被拖跑得气喘吁吁。
“快看!”白杨的笑脸更得瑟了,带着沈芩三转两转到了坡地,一指树下,“快看!”
沈芩看清以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小鹿,正忽闪着睫毛超长的大黑眼睛,乌溜乌溜地望着他们。
“你不是缺药吗?这个鹿小,可以吃肉喝汤,也可以入药,随你。”白杨看到沈芩难得一见的傻样儿,又补了一句,“是我从捕兽夹里救出来的!”
“你看,腿上有点伤,是捕兽夹夹到的。”
沈芩赶紧找来熟水给小鹿清创,还颇为大方地上了一点沈家的秘药。
“你要养啊?”白杨简直不敢相信。
“嗯,这么好看的白鹿,杀了吃肉太浪费。”于是沈芩就牵着白鹿脖子上的缰强,一点一点地走回村子。
“钱公子,好几天没吃肉了!太容易饿了!”白杨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走,认真劝说,“村长也需要吃肉,才能恢复健康。”
“不行!你既然送给我了,就就按照我的想法养着。”沈芩决定的事情,九头年都没不回来。
“我要吃烤鹿肉!大块吃肉!”白杨抗议。
“你先烤一条鱼出来?”沈芩打趣白杨。
“我要是烤出一个好吃的鱼来,”白杨动作麻利地开始易地制宜地准备东西,“小鹿就归我!”
“免谈!”沈芩还从没见过纯白的小鹿,特别宝贝地揽着,“不允许趁我不在,就杀它吃肉。”
白杨真没想到沈芩会这么宝贝白鹿,这可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捕兽夹上解开的,不行,他还要想其他法子。
比如,等赵箭陈娘回来以后,再作具体的打算。
鹿肉,他吃定了!
“小鬼,今儿个要换药了吧?”沈芩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敢在她面前耍心眼儿,这个臭小子。
白杨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沈芩是人吗?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鱼还不烤吗?”沈芩不得不说实话,她还是挺期待白杨的应变能力。
白杨只好把鱼都叉上,搁在简易烤架上,看着火苗薰燃之下,鱼皮渐渐变干,慢慢地散发出带一丝腥味的鱼肉香。
“不放调料吗?”沈芩蹲在旁边,非常认真地等吃的。
“抹点盐就可以了,”白杨掏出随身小盐罐,在上面撒了一些盐粒儿,“蜂蜜赶紧喝,只有一点点,不够大家伙分。”
沈芩忽然很想知道,赵箭陈娘听到这番话会有什么感想,想着将小陶罐递到徐然手中:“你把这个拿到屋子里,喝个三五口没说。”
“君子慎独。”徐然接过小陶罐却没有动弹。
白杨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怎么这么麻烦,我可以把鱼烤好了拿进去,你们先回屋子里等吧。”
沈芩不跟白小鬼客气,牵着小鹿径直往暂住的屋子,给它找了薄薄的褥子垫好,也不知道小鹿是怎么想的,竟然一头就钻进去了,快得像只小袋鼠。
徐然对动物不感兴趣,可是看到沈芩与小鹿亲昵地互动,忽然就有些感动,既因为白杨的用心,能与动物交好的人,人品不会太差。
第253章 皇贵妃是个谜
沈芩把小鹿包在褥子里,搁在大石头上晒太阳,如果说第一眼被它惊艳,现在的它简直要把她给萌化了,黑亮清澈的大眼睛,长而浓密的鹿睫毛,雪白的、毛绒绒的软软的小身体蜷成一团。
哇哈哈,她竟然有了一头这么可爱萌的白鹿,大笑三声,不,笑很多声才行!
如果不是背负了太多,“深林见鹿”多么诗和远方!
徐然眼神阴郁地望着沈芩,分不清心中的怪异感觉,沈家那样惨烈的遭遇,她竟然还能笑得这么生动真诚;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阳光都晒不暖的怪物,自我厌恶的情绪陡然爆升:“告辞!”
“站住,吃了烤鱼喝完蜂蜜再回去躺着。”沈芩不由分说地阻止。
徐然僵硬地坐下,转而看向白杨。
白杨一边滋滋地烤着鱼,一边酸溜溜地瞅着沈芩逗白鹿,不是夸它可爱,就是夸它真乖,肉麻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哎,小鬼,”沈芩把小鹿放在膝盖上,“你的脸怎么这么臭?抓鱼受伤了?还是被蜜蜂蜇了?”
“哼!”白杨烤完一条鱼就搁在粗陋的陶盘里,臭着脸递给沈芩。
沈芩以为白杨运动过量牵扯到伤口了,赶紧把小鹿搁在石头上,凑过去不由分说检查他手腕和脚踝的伤口,没查出什么来,就只好拿手贴着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事!”白杨急了,眼神还时不时扎着小鹿。
“赵箭和陈娘出去采买,会买很多肉回来,”沈芩第一次觉得这位少主的孩子气也太重了,“不会饿着你的,好吗?”
“我……”白杨又哼了一声,“天气转热了,来回路上就要两天,再到村子里,肉不就坏了?”
沈芩搓了搓他的头:“放心,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这么多人,不会饿着你这个小鬼的。为了吃肉都能急眼,白少主,瞧你这点儿出息,啧啧啧……”
“我!”白杨急着解释,手一抖,一条烤好的鱼掉进了火堆里。
“我饿啦,”沈芩摆出架子来,“快点烤,烤得好吃,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会温柔一点。”
“我才不怕疼呢!”白杨生动展示了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徐然的眼神满是羡慕。
三个人围着火堆,蜂蜜加烤鱼,混过了午食,吃得津津有味的只有沈芩和白杨;徐然只觉得味同嚼蜡,只是为了完全沈芩的要求,。
午食完毕,白杨把鱼骨头什么的埋在地里,给植物当肥料,然后被沈芩赶去午睡。
白杨却坚持要把徐然扶回屋子里,并且强烈要求和他同住。
“别人都避着我,你……”徐然吃惊不小,“我可以。”
只要不触及沈芩预设的底线,向来好说话得很,三人一起去了徐然的屋子。
白杨小心地把徐然扶上床榻,掖好被子,自己爬上另一张床上躺着。
沈芩照例嘱咐一番,也准备找地方躺。
“钱公子,也许你不信,但是,我认识的皇贵妃不是那样的人。”徐然坚持得很勉强,眼神很是矛盾。
沈芩不太明白,是徐然的反射弧太长,还是吃饱了以后容易撑,怎么忽然又回到了这个话题,刚抬起脚,转念一想又折回来,问:“你和她走得很近吗?”
“我出生时,父亲寻高僧替我算过命,说十岁会有血光之灾,极易夭折,”徐然回忆起往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到了十岁,全家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我,生怕出事。”
“十岁的最后一天晚上,我跟随父亲进宫赴宴的时候,宫内摆炭烤牛羊宴,每个人都拿着银刀割肉吃,我也觉得新鲜,也拿着银刀去削肉,不知怎么的就摔进了炭火盆里。”
“皇贵妃当时还是妃子,拿自己当垫子、眼急手快抓住了我,就算是这样,我的双手还是被烫出了很大的血包,她的头发、衣服被燎了不少。”
“幸亏那日沈石松大人也在宴上,直接拿水泼了皇贵妃一身才灭了火,又赶紧替我们处理包扎,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烫伤处理起来非常疼,我后来才知道,皇贵妃那日被燎了许多头发,剪了不少,大半年时间才重新长好,头皮有几处却再也长不出头发了。”
“父亲对她万分感激,她没有收任何东西,甚至连父亲想借职务之便,向皇上提请晋升为贵妃,她也没同意……”
一件件往事,被徐然摊开在沈芩面前,让她不敢想象。
那样清高又温柔的人,和她在长生殿见到的,除了美貌相同以外,再没有半点相似。
“如果她真是攻于心计、阴险狠毒的人,那也隐藏得太深了,深到骗过大诚宫的每一个人,包括陛下与皇后。”徐然不愿意相信。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厚厚的记事本摊开,把上面整理的事件发展线给徐然看:“事实证明,不管是宫里内侍和女使溺水而亡,还是你和崔柏被害,直到今年韩王殿下差点丧命……”
“所有的线索,都直指皇贵妃。”
“综上所述,我有两个想法,第一,皇贵妃被换了。”
“噗!”偷听的白杨一个没忍住,大叫出声,“大诚宫尤其是后宫,到处都是眼线,安王殿下的母妃换了一个人,还没人发现,这怎么可能?!”
徐然反应就温和多了:“皇贵妃身边光女使就有十六人,内侍不算,她每日要向皇后请安,要不定时伺候陛下,皇后与陛下身边的内侍和女使多少双眼睛,完全没有可能。”
“那好吧,换第二个,人心易变,”沈芩的铅笔在指间花样百出地转着,“她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
徐然细长的眼睛里迸出奇特又复杂的眼神:“你……怎么会这样想?”
“从结果倒推啊,”沈芩的心里,徐然是个很不稳定的变数,防备之心绝对不少,“钟大人教我的,用来找病因也很好用。”
“正好,反正你也是睡眠不好的样子,不如回忆一下,你知道的皇贵妃的所有事情,给我参考一下。”
第254章 皇贵妃之谜(二)
徐然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沈芩以为他会说出很多关于皇贵妃的事情,已经翻出记事本和铅笔准备着。
然而,徐然开口却是:“皇贵妃是大诚后宫最美丽优雅的女子,举止得体,待人温和,她所在的宫殿内侍和女使都极为衷心,仅此而已。”
沈芩傻眼,手中的铅笔差点掉在地上:“就这些吗?”
徐然点头:“虽然我是世家子弟,进入大诚宫的机会极多,但是皇贵妃平日在后宫,只有三大节日宴会才能见到,作为一名男子知道得很有限。”
沈芩不由地想到参加过的除夕夜宴,官员与嫔妃之间隔着重重珠帘,就连上菜的内侍和女使都是分开的。
华美的珠帘璀璨如星辰,却仿佛有着连乐曲都穿不透的无形屏障,无论殿内官员如何嬉笑,嫔妃那边始终寂静无声。
后宫由皇后统领,虽然与朝堂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在大诚宫自成一域,以最美丽的样貌出现,平日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沈芩幽幽地问:“所以,是后宫里发生了什么,才让皇贵妃性情大变的吗?”
徐然摇头:“即使是世家女儿,一旦进入后宫,也只是偶有联系,除了省亲,平素见不到面,就连衰老病死都是由内侍或女使传达。”
“死后能有幸葬入皇陵就算是一生圆满,平日的生活无人知晓。”
沈芩只觉得后颈生寒,终于明白原主的父亲为何拒绝了多方提亲,尤其是几位封王的提亲说媒,因为他不愿意女儿进后宫,入宫就意味失去。
甚至于,他还拒绝了邺明帝让原主入后宫当首席女医的提议,说她天资愚笨不堪重任,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卷入后宫倾轧的漩涡里。
第一次,沈芩无比感谢这位父亲的选择。
行吧,既然这边找不出什么,就去其他地方找,只要事情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徐然突然开口,“皇后和其他妃子,对皇贵妃并不友善。”
“……”沈芩有些惊讶,“你刚才还说后宫之事无人知晓。”
“是父亲有次无意中提起,因为皇贵妃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记得。据说是,皇贵妃为救我而燎了头发,还呛了炭烟。”
“沈石松大人当时向陛下建议,给时间让皇贵妃回宫静养,皇后也很心疼表示不要再每日请安。”
“当时的皇贵妃还是妃子,回到后宫,向皇后请安和侍奉一日都未停过,倒是皇后假意体恤,以各种理由阻挠陛下去见她,大概有七八个月的时间。”
沈芩看过宫斗小说,对后宫争宠倾轧的手段,比徐然知道的还要多:“也就是说,她养伤的那段时间,过得极为艰难。”
“陛下呢?就真的一趟都没去过?”不会吧,这和打入冷宫没什么差别了。
徐然还是摇头:“当时宫中新入了一批采女,陛下没顾上皇贵妃。”
沈芩内心吐槽,之前看邺明帝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其实也是个大猪蹄子加渣男。
“还有,当时沈石松大人去向皇后问安回太医院的路上,曾经被皇贵妃的女使拦过,可是很快有一群女使过来,说皇贵妃很好,不用问诊。”
“然后,沈大人就被请出了后宫,拦路的女使再也没出现过。”徐然绞尽脑汁地回忆,似乎每说出一些事情,总能引发出更多更模糊的印记。
沈芩听了嘴角直抽抽,按宫斗文里的惯常伎俩,皇贵妃经过那次受伤,能好好活着,仍然是后宫第一美人,真是上苍保佑,纯属奇迹。
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混合在了皇贵妃身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又或者,她真的是在后宫遭遇了极度恶劣的事情,而性情大变。
忽然,沈芩又想到了一桩事情,“可是,妃子生病是可以传话给家人来探视的,难道她家没人吗?她真的病得厉害,家人也可以去太医院请医。”
徐然一怔:“没听说皇贵妃有什么亲戚家人入宫探视。”
沈芩又有些傻眼:“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与众不同的石猴孙悟空!
白杨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乐了。
徐然细长的眼睛也透出了一丝神采。
与众不同?一瞬间,又一个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你们有没有觉得,其实,皇贵妃长得不太像大邺人,”沈芩一鸣惊人,“她的鼻梁略高,眼睛略凹陷,皮肤更白晰。”
徐然和白杨互看一眼,思索许久才轻轻点头,确实如此,为何他们以前都没这么觉得?
沈芩又问:“皇贵妃入宫总有出身记录吧?”
徐然再次摇头:“不知道。”这些都是后宫秘事,他怎么会知道呢?
白杨仿佛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其实,皇贵妃长得像南疆女子,那边女子很多都这样,但是即使在南疆,皇贵妃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沈芩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不会真是南疆人吧?”
如果真是南疆人的话,她是如何被选为采女入宫的?而沈芩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就有了答案。
徐然被沈芩的话吓了一大跳,差点从被褥里滚下床。
白杨一骨噜爬起来:“这事情,大约只有韩王殿下才知道得最多。”
沈芩拿着笔在纸上沙沙地画箭头,很快就把零散纷乱的事情理出了头绪,接下来就是等着哪天回永安城、或者遇到韩王殿下,再逐一当面核实。
正在这时,原本在外面晒太阳的小鹿,慢吞吞地扯着系绳,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往屋子里走着,黑亮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沈芩。
沈芩一见小鹿,立刻收好纸笔,迎上去将它轻轻抱住:“外面的草不好吃吗?还是要吃我家囤的马食?”
小鹿修长的四肢仍然小幅地颤动,明显是头幼鹿。
“你饿吗?要不要喝奶?渴不渴?我给你接些清水?”
白杨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又来了,她怎么对小鹿这么好?
第255章 人心难测
沈芩一抬头刚好看到白杨的臭脸,实在不明白地问:“小鬼,你要不要这么喜怒无常的?又怎么了?”
白杨气乎乎地大步走出去:“我去晒鱼干!”
沈芩看着他愤怒离去的身影,脱口而出:“站住!不说清楚就别走!你是病人,生闷气喜怒无常,身体恢复会很慢。”
白杨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臭小鬼!”沈芩摸不着头脑,这什么破脾气?
沈芩不由得看向徐然,没想到被子里的徐然闭着眼睛,像是个窥探到秘密的怪物,心满意足地睡了。
“装睡呢?”
“嗯。”徐然很老实地睁开眼睛,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世家子弟的风度。
“不说点什么?”沈芩一边撸小鹿,一边在内心精准地评估徐然,如果三年前没发生那件事情,他在朝堂之上该是何等风度?
“我知道你并不完全信我,心中还有防备,”徐然坦诚地一针见血,“毕竟,我做出了那样的事,那是我一生抹不去忘不掉的污点,我能理解。”
“不然,崔柏不会片刻地离去。”给了他一点希翼,又将他抛开。
“反正我们也不熟,只是因为现在比较闲,所以就胡扯一下,”沈芩觉得此刻,自己像个不知死活挑衅怪物的笨蛋,“三年时间,你把自己困成这样。”
“为什么不把精力和时间投在寻求公道上?即使你父亲严苛而古板,但是知道你是被人谋害,他必定倾尽全力追寻真相。以吏部尚书之力,并不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没有?”沈芩望着徐然瘦削的脸,“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崔柏被残害成为了尘,至少半张脸仍然有生机;可是徐然“这把杀人刀”却磨去了所有的生机,面容枯槁,除了眼睛,看不出半点年轻的痕迹。
徐然避开沈芩的视线,一言不发仿佛已经睡死,只是呼吸非常急促,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包覆下快速地颤动,被褥下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沈芩隐约知道了答案。
因为皇贵妃救了徐然一命,在后宫受尽委屈,徐然铭记着这份恩情,任由内心的不甘、愤怒、不舍和心疼等等情绪,缠住了自己,即使濒临死亡,也不愿意揭发。
沈芩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不是对徐然有什么想法,而是放眼身边,明明都是很好的人,生活却对他们包括沈家和自己这么残酷。
一时间,她对大邺厌恶到了极点。
“钟大人把你照顾得极好,”徐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所以,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还是你,充满怜悯之心。”
呃……沈芩突然意识到一桩事情,徐然很可能对原主比较熟悉,毕竟,沈石松和吏部尚书的交情还不错。
“你虽然对我有所防备,但是很不够,”徐然又摆出日常阴气森森的神情,“你也不该轻易相信韩王殿下对我的担保,毕竟人心易变。”
“钱公子,明天我还是回山洞住吧。”
“嗯?”沈芩被徐然的转变噎了一下,昨天还想活得久一点,怎么十二个时辰还没到,就改主意了。
徐然说完,艰难地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沈芩。
沈芩忽然明白:“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吗?还是你害怕见到崔萍?”
徐然在被子里移动的身形一僵。
又猜中了。
“你敢拿胸膛顶匕首,敢请我诊治,敢走出山洞,敢晒太阳,还强压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吃东西,怎么忽然又害怕了?”沈芩总觉得,女人心海底针根本是个笑话,男人心大海沟比较恰当。
“哎,你自认时日无多、秘帐也交待清楚、随时可以去死,还怕说实话?”沈芩打趣道。
徐然极缓慢地又转过身,花了极漫长的时间,神情微妙地注视着沈芩,咧出一个奇特的、让人渗得慌的笑容:“钱公子,锁金村的村民个个身怀绝技,村长更是强中手。”
“你以为我命不久矣,就是个任人揉搓的泥巴?”
“能到锁金村来找东西的我,你以为就很弱吗?你不知道医术可以救人危难,也可以取人性命吗?”沈芩虽然被他的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是还真没有害怕。
更何况,她苦练骑马、还和赵箭陈虎过招了那么多次,功夫在平时,没有半点偷懒和懈怠。
徐然与沈芩的视线交集,激起了惊人的火花。
半晌,徐然慢条斯理地开口:“钱公子,你有没有想过,钟家一族如此强大,为何还会殉国?我们徐家树大根深,为何会在两年之内迅速衰败?”
“如果以单人论,哪个不比陛下厉害?又为何还要对陛下俯首贴耳?即使陛下病了倒了,仍然毕恭毕敬。”
“就连当年处处比陛下强的韩王殿下,也将王位拱手相让?甚至于,在大邺安定之后,强行解甲归田,迅速收拢自己的势力?”
“……”沈芩还真的回答不了,只想归结于帝王术,可是,似乎又不太对。
“我也想不明白,”徐然停顿一下,“现在更不明白,钟云疏、你和韩王殿下到底为了什么在奔忙。”
沈芩忽然发现了徐然的可怕之处,他有一种力量可以引领人的思路跟他走,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他设的思维圈套里。
她刚才只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仅仅是几句话的时间,竟然被他扯得这么远。所以,他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
沈芩结合了创伤应激和心理评价的内容,忽然找到了一点可能性:“你想活得久一些,是因为你想照顾崔萍。现在,你想回山洞,是怕哪天见到,看到她眼中的厌恶和愤怒吧?”
徐然一怔,破罐子破摔似的问:“换成是你怎么办?”
沈芩眨了眨眼睛,又猜对了,真不错:“如果是我,那就看崔萍的反应。她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从此消失;如果她很矛盾,那就给她足够的时间想明白。”
第256章 项上人头
“就这样?”徐然不愿意相信。
“你想求得她的谅解,还想好好照顾她,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她要是不愿意,你做的一切都是强求,她的身体不比你好多少,想气死她很容易。”
沈芩有些不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反复无常:“你好好养着吧,我带小鹿出去吃东西。”
不知道是沈芩替小鹿上药包扎的缘故,还是其他,反正它粘她粘得很厉害,就刚才说话的功夫,蹭了她五六次手,还把脑袋搁在她的膝盖上,萌萌的鹿眼一直看着她。
沈芩被它萌得心都要化了,赶紧抱它出去找嫩草找清水,吃过晚食以后,还给它找了个箩筐睡觉。
一连两天,沈芩不管去哪儿做什么都带着小鹿,完全不搭理喜怒无常的白杨,更加不对徐然有过多的关注,对落难的夜枭也是冷处理。
沈芩每日都要花很多时间在整理和阅读上,偶尔站在高处,眺望钱记药铺的施工情况,不知道锁金村的村民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利用附近的大树做房梁,搭成了树屋式的钱记药铺。
两天时间,药铺竟然重建过半,只等赵箭和陈娘采买其他造屋用品回来,不出五日就能重建完成。
在此期间,赵全包揽了村里的杂事,没活干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不露脸;赵全媳妇则准备一日三餐。
白杨每天都做烤鱼、割蜂蜜;徐然是个听话的好病人,沈芩说什么做什么,不打半点折扣。
终于,赵箭和陈娘在三天后的早晨,驾着满载而归的马车,停在了钱记药铺前;卸货以后,又在中午赶回了锁金村。
迎接他们的是,赵全媳妇做的面片儿汤,白杨的烤鱼,还有沈芩摘回来的野果。
吃完午饭,沈芩立刻脚不点地去马车那里拿药材,意外看到了空马车,很纳闷,赵箭不是说要买空绥城药铺吗?
陈娘赶来说:“钱公子,药铺掌柜的说,先看诊而后按方取药,别想纯买药。”所以他们这次虽然买了不少东西,药材却是一点都没带回来。
赵箭回来的路上就知道,若要想救治崔萍她们,除了沈芩说的打劫掬月轩库房,再没有其他办法。
沈芩现在对这些小意外,已经有些麻木了,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烦躁,而是和赵箭一起,直奔夜枭的屋子。
在屋子里,沈芩对赵箭说了最详细的计划,而夜枭在这三天三夜的休养里,四肢血脉恢复得也差不多了。
时间不等人,越快实施计划越好。
因为赵箭采购物品齐全,锁金村的村民日夜赶工,终于在第六日大早,将钱记药铺重建完成。
沈芩坐上马车赶去验收,下车时看到焕然一新的钱记药铺,激动不已。
药铺前面的格局不变,院子里有雨棚,除了保留原有的屋子以外,还增设了急救室、女病房和男病房,最关键的是,有改良版的厨房、有分隔的仓库和卫生间(兼具洗澡功能)。
赵箭采购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花了不少时间,把钱记药铺除了药柜,全都塞得满满当当。
沈芩的所有要求都一次性满足,又一次被大邺工匠们的水平折服,简直不可思议。
钱记药铺重建完成,锁金村和药铺再次人员调换,徐然坚持守在村子里,秘帐一日不交付,他就一日不离开。
沈芩、赵箭、陈娘、白杨和夜枭五个人,外加小白鹿,在钱记药铺安顿下来。
当晚,沈芩躺在新买新晒的被子里,看着蜷在箩筐里睡觉的小白鹿,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了尘离开时,对沈芩说过,他已经用雷鸟信通知韩王殿下和钟云疏,按雷鸟的速度,短则六七日,长则半个月一定会有回信。
沈芩知道秘帐很安全,倒也不担心锁金村的事情。
担心的反而是崔萍她们,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大半个月,虽然为钱记药铺争取到了不少时间,可是她们有韩王殿下的精锐护送,没道理晚这些久啊。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担心得晚上没睡好的沈芩,在前厅戳着薄粥上的水铺蛋,心神不宁。
陈娘有些担心:“钱公子,早食不合心意吗?”
沈芩摇头:“崔萍她们怎么还不来?”
赵箭其实也盘算了一阵子,心里也是干着急,韩王殿下的精锐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约好的送达日期,除非天灾人祸,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偏差。
白杨大大咧咧地回答:“你们也说啦,她们身体虚弱得很,永安城到这里有多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担心个什么劲儿?”
“病人车马劳顿,肯定不能和平日押运、送信的速度比,快吃,我昨天又割到了蜂蜜,大家都尝尝。”说完,就献宝似的捧了蜂密来。
白杨的话句句在理,让大家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芩提议的“劫掬月轩行动”已经在按排具体事宜了,而她也要按照约定,替夜枭准备好白杨的“项上人头”。
夜枭被冷处理了整整三天,终于明白了“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沈芩给出的要求和功劳,是他无法抗拒的。
他想继续当永安城夜枭队的一员,就不得不低头,所以,他招来失散多日的良马,出发去绥城打探斩首示众死囚的消息。
以期能找到一个“符合白杨条件”的“项上人头。”
这天吃完早食,沈芩就在厨房和面粉死磕,也不说为什么。
“钱公子,你是要吃扁食,还是包子,还是面片儿,只管说一声,何必亲自动手?”陈娘在厨房里,看着沈芩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白面。
陈娘既心疼白面浪费了,又心疼沈芩竟然自己动手,除了干着急,还反思难道是她做得不够好吃?
沈芩摆摆手:“陈娘,这个东西很重要,不是用来吃的,你先出去,我和白杨在这里就行。”
之后,他们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做好一个粘性很强的面团儿,搁在案板上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