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犯冲
沈芩听到门房禀报雷鸣回来的消息时,大海碗里还有小半碗水果泥膜,本来还打算给雷夫人干裂的脚跟脚踝上也抹一下,听到他正往这里来,想了想:“彩云,你也试试?”
彩云刷的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可硬是挤不出一个“不”字,眼神时不时瞅雷夫人。
雷夫人点头:“彩云,试试。”
“来,坐好,”沈芩把彩云摁在地榻上,“别动啊。”
彩云紧闭双眼,浑身僵硬,还不忘说:“谢夫人,谢沈姑娘。”
沈芩三两下抹完,看看还有剩,顺便连彩云的颈项和手都抹了,只留了个干干净净的大空碗。
于是,风风火火的雷鸣像阵风一样刮进屋子里,就被“绿彩云”吓呆了:“这,这,这……娘,彩云怎么中毒了?!”
沈芩无奈摇头,然后向雷夫人告辞:“雷姨,我先回芩居。”
雷夫人还是希望沈芩陪着:“不妨事,不用避嫌。”
“雷姨,我上午在芩居晒了好多书和纸页,现在要回去收好。”沈芩觉得自己和雷鸣,用大邺的俗话说就是犯冲,还是少遇为妙。
“沈姑娘,我也去。”彩云蹭地起来,又被沈芩摁住。
“雷大人都吓成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说了……哎……”沈芩的话被雷鸣一抓住肩膀的动作给打断了,“雷大人,你干什么?”
“彩云到底怎么回事?”雷鸣急了,能对娘亲的贴身女使下手,娘亲哪能平安?
“二公子,我没事。”彩云急着解释,可是敷着面膜,说话有些含糊。
“说话都费力了?”雷鸣冲着沈芩大吼出声,“你在雷宅白吃白住,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呢?!到底怎么回事,你个大活人到底能做什么?”
沈芩原本还和雷夫人笑彩云变成“小绿”,被雷鸣这么一吼,三人都有些楞住。
雷夫人正色道:“鸣儿,怎么说话呢?这是芩儿见我这几日脸干掉皮,特意调的敷脸泥,说是保养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中毒!”
彩云急得连边摆手,一双小绿手更是显眼。
“原来是你做的好事?!”雷鸣更生气了,“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
沈芩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雷鸣这种指责,但又碍于雷夫人的面子,只能当他不存在,拽着彩云起来:“走,去洗干净。”
“走?走哪儿去?”雷鸣从来没有被哪个女子忽视到这种地步,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倍受打击,不依不饶地追问。
彩云真急了,二公子怎么能这样怪沈姑娘呢?
“鸣儿!”雷夫人觉得脸面快被他丢尽了,“你给我坐下!”
雷鸣急忙争辩:“娘,现在永安城不安稳,上次国公夫人的事您忘了吗?哪能随随便便把东西往脸上抹,万一再……”
“你有完没完?!”沈芩真的生气了,“雷大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倒好,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连我都要害雷姨了是吗?”
雷鸣瞬间被噎到了,可是天大地大男人的面子最大,“你身为女子,脾气这么坏,既不温柔又不贤雅,不知自省吗?”
雷夫人直接把雷鸣摁在地榻上,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你住口,越说越不像话了!芩儿这么好的孩子,哪能让你这么颠倒黑白?”
沈芩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和二傻子置气,可是这个二货说话太气人了,反唇相讥:“我脾气坏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不温柔,你管着吗?”
“你放肆!”雷鸣像被人踩了脚似的跳起来。
“你!”雷夫人生生被气着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反省,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彩云,洗干净了吗?”沈芩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次无视他,忽然就明白那句“妈妈不让我和傻子一起玩儿”的笑话,因为完全没法沟通。
彩云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二公子,您真的错怪沈姑娘了,我不是中毒,好好的!”
雷鸣盯着彩云前后左右地打量,好半晌才确定,她活蹦乱跳,和中毒搭不上半点关系。
“雷大人,您不说些什么吗?”沈芩皮笑肉不笑。
“说什么?”雷鸣懊恼地抓着头发,男人的面子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向女人低头,尤其是沈芩这种嚣张跋扈的女子。
“道歉!”沈芩收了假笑,“诬陷我对彩云下毒,任雷夫人和彩云百般解释都不相信,雷大人,说句难听的,您断案时也这样自以为是的吗?”
“你胡说!”雷鸣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卷,掷在“断案靠的真凭实据,岂能儿戏?!”
“雷大人,不要岔开话题,道歉!”沈芩目不斜视地盯着雷鸣。
“我……”雷鸣憋屈得厉害,不管去哪儿,都有妙龄少女争相围绕,怎么偏偏沈芩处处和他不对付?!
“你什么你?”沈芩就这样瞪到雷鸣,移开视线,得了,毕竟她在雷宅白吃白喝白住,卸了雷鸣的面子,也等于让雷夫人难堪。
雷夫人的视线忧心忡忡地在沈芩和雷鸣两人身上来回,雷鸣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可是……
还是算了吧,沈芩迅速整理好心情:“雷姨,冬天太阳下山得早,我回芩居去了。”
雷夫人赶紧吩咐:“彩云啊,芩儿的胳膊刚好没多久,你去搭个手。”
彩云立刻跟了出去,只留下雷鸣和雷夫人干瞪眼。
“鸣儿,今日的晚食你别吃了,”雷夫人绷着脸,“我们三人解释你都听不进去,竟然对芩儿说,她在雷宅白吃白喝……”
“没有芩儿拼死相救,你现在已经丁忧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说话?!”
“娘,”雷鸣鲜少见到娘亲如此生气,“是她先目中无人!”
“还不知错?!”雷夫人蓦地站起来,“目中有无人,也要惦量着这个人是不是值得被敬重?!就你和芩儿这几次争吵,你哪次是对的?!”
“你目中无人才是!”
“去佛堂跪足一个时辰,罚抄《心经》三遍!”
第152章 混订的纸页
所以,当钟云疏风尘仆仆地赶回雷宅,见过雷夫人以后,就到佛堂外,看了一眼惹祸不小的雷鸣。
这一次,钟云疏没有像以前那样,替雷鸣求饶,而是径直去了芩居。
万万没想到,一进芩居,就见沈芩在收拾行李,彩云在帮忙缝订散落的书页。
“钟大人,我的胳膊完全好了,”沈芩挥了挥双臂,“该回掖庭做些正事了。”
“沈姑娘,你要走?”彩云大吃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女使的身份,立刻低头。
“雷夫人的身体好转了许多,寒冬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已经全部列好交给她了。”
“雷夫人说,近年疫病多,孩子生病太受罪,所以,我又给清儿列了一份,平日常带一分饥和寒就行。”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薄薄一叠纸,做成卷交到彩云手中,“彩云,把这个交给雷姨,谢谢。”
彩云把手中的装订之事全部做完,拿着纸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芩居。
钟云疏看沈芩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成,进完晚食,我们就动身回掖庭,李二狗摸底也有了消息。”
“嗯。”沈芩闷闷不乐。
“雷鸣自小一帆风顺,又是雷家老么,偏偏又懂得审时度势;唯一不好的,说白了就是有些窝里横。”钟云疏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雷家老大不在,他又只是义子,身份尴尬。
“哼,”沈芩反唇相讥,“他根本是雷家山大王,整天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就是从小被夸大的,忽然有个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想找点小茬,出点怨气,心眼是有些小,”钟云疏评价得中肯,“孩子气太重。”
“呵呵,就是你这么宠着惯着,他才会是这种性格和脾气。必要的教训还是要给的好吗?”沈芩第一次惊觉,其实钟云疏对待家人亲友很有点烂好人的意思。
钟云疏嘴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义父是为了大邺才收养我的,雷宅并不需要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今日,你给雷夫人留了面子,做得极好。”
沈芩惊讶地望着钟云疏,第一次觉得他能理解她的想法和做法:“这是当然,我虽然救过雷姨,但是她给了很多报酬和诊金,所以,我不会把这里当成家。”
“走吧。”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往吃饭的花厅走去。
一进花厅,他们就看到了哼哼唧唧的雷鸣,正摊开在地榻上,不住地揉膝盖,不由地互看一眼,达成了共识。
晚食以后,沈芩不顾雷夫人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和钟云疏一起去掖庭,短暂地休整,她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自然就是做正事的时候。
自始至终,雷鸣都低着头,一个字都没说。
走之前,钟云疏拍了拍雷鸣的肩膀:“时局动荡不安,雷宅你要多加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提起沈芩的行李,一起坐上马车离开了。
雷夫人站在大门前,眼巴巴地看着马车再也看不到,才由彩云扶着回转。两人开始例行的“饭后百步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芩居。
雷夫人推开芩居的门,明知道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忍不住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空旷的雷宅,没想到沈芩短短十几日的陪伴,就如此难过。
“夫人,沈姑娘什么衣服都没带走。”彩云把今天晒好的被褥收进柜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雷夫人又打开床头的暗格,她送给沈芩的首饰、步摇、坠子都摆得整整齐齐,一样都没带走,不由地叹气:“这孩子……和云儿像得紧,和和气气的,心里的主意大着呢。”
钟云疏和沈芩的马车驶出永安城的西大门以后,赶车的就换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箭赵车夫,钟云疏和沈芩坐在里面。
马蹄声在重复完好的官道上得得响。
沈芩随手取出一本极薄的书页,百无聊赖地翻看,看着看着,“咦?”
“发现了什么?”
“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都不是这本书里的。”沈芩有些想不明白,原主的记忆里,这些都是认真装订过的,怎么会装错?
“写了什么?”
“这是我的病例记录,在沈记药铺遇上少见的病人,都会记在这上面,等哥哥或爹爹回来,大家一起讨论药方和其他治疗方法。”
“那这些订错的是什么?”钟云疏一目十行地看着,“也是病例啊。”
“不对,不是,”沈芩一怔,“这张是爹的笔迹,这张是哥哥的笔迹,这些……”惊得她突然捂了嘴。
“是什么?!”钟云疏靠得更近。
沈芩看了看四周,悄悄凑到钟云疏耳畔,轻声说:“爹爹和哥哥记录在案的病人资料,也许和他们怀疑的事情有关。”
钟云疏愕然,只觉得耳朵内里有些痒感,不轻不重的,让人忍不住,又强作镇定:“他们不怕被有些人发现吗?”
沈芩浅浅笑:“钟大人,我现在有个想法,愿意听吗?”
“说。”
“监视和查抄的人,并不懂医术,在他们看来,这既不是密方,又不是沈家的器械,所以随手看过就扔,才会让我的屋子里全是纸。”
钟云疏犹豫片刻,点点头:“确实,如果是懂医术的人,应该能看出端倪。”
沈芩很快翻完一本,又拿出一本接着翻,又发现了装订出错的书页。
于是,他俩人分工合作,靠三个不同的字迹来区分,等所有的书都翻完,竟然整理出一撂纸页,沉甸甸的。
钟云疏把这撂纸页小心地放入沈芩的背包里,“明日我休沐,一起看。”
“好,”沈芩答应得很痛快,“那样,我满墙的思维导图,总算能填满了。”
钟云疏看着脸上渐露喜色的沈芩,她理智而冷静,不爱慕虚荣,也不恃强凌弱,对雷夫人和彩云的态度根本没有区别。
这样的她,在大邺这几年的动荡里,显得尤其珍贵。
而她,此刻就在他身边。
第153章 归途不平静(一)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沈芩时不时掀起马车帘往外看,上次夜骑遇伏的惊险,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既使亲眼见到、亲手处理了骇人的伤口,非常确定的、萧瑾是被邺明帝放弃的囚徒,可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这大概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还是不放心?”钟云疏哪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我把父亲的余部都召集起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在暗中保护你。”
“……”沈芩惊讶极了,他们不是都一战殉国了吗?怎么还会有余部?
钟云疏轻轻地拍了拍沈芩的肩头:“擒贼先擒王,主将副将都死了,小兵们自然是安全的。”
沈芩注意到他说话时,微微皱紧的眉头:“钟大人,你每次话到嘴边留半句,就会忍不住拧一下眉心,很轻很快,再绷一下嘴角。”
钟云疏猝不及防被拆穿,略尖的耳缘又微微泛红,把视线移到一边。
“说好的坦诚呢?”沈芩说话时,故意带了一点小生气。
“那些人是父亲他们一手挑选和训练起来的,都是以一当十的大邺精锐勇士,殉国那日,父亲知道突围无望,就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从绝壁逃生。”
“让他们当逃兵?”沈芩惊到了。
“让他们假装当逃兵,把消息送出去,然后与被阻的援军会合,反抄包围,最后保住了无定河边关,两天后各方援军齐聚,把草原部落赶尽杀绝。”
“从此,北方边境再无战事。”
只是短短几句话,沈芩却觉得悲凉又难过,钟云疏的父母弃自己保部下、保大邺,获得最终胜利的是大邺,受到封赏的是大邺勇士。
大胜的捷报传回,盼着父母归来的钟云疏却成了孤儿。
马车内极安静,沈芩甚至能感受到钟云疏异常沉缓的呼吸,同时还感受到濒临窒息的凝重,面对他静谧的、不悲不喜的眼神,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钟云疏整个身躯都震了一下,眼神复杂至极地注视着沈芩的手,又垂下浓密的眼睫,一言不发,却也没抽开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沈芩真诚又温和,“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不愿意说,就不要勉强。改天再说也可以。”
钟云疏重新睁开眼睛,继续:“他们得到了最多的犒赏,最后又按父亲说的,领了最多的赏赐解甲归田,度过了平安喜乐的这么多年。”
“当然,他们解甲归田也没闲着,绝大部分的赏赐都给了战死同袍的家人;还暗地里收养无家可归或者天赋异禀的孤儿,教他们谋生的技能,或者发挥天赋。”
“帮助很多人摆脱了绝境,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赵箭的恩师就是其中之一;陈娘跳河轻生,也是其中之一救的。”
“……”沈芩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可他们不是解甲归田了吗?种地不是很忙的吗?”
钟云疏忽然笑了,仿佛阴霾密布的天空镂进了阳光,“解甲归田只是个说法,他们原本就是各个行当服兵役挑选出来的,只是又回到自己的行当去了。”
“他们做什么的都有,厨子,混混,小偷,屠夫,渔家……用当年的封赏,在自己的行当里做大做强,这些年一直互通有无,互相帮着安置。”
“以后你会见到。”
“他们说,这不是为自己,是为我的父亲母亲。”
“就像当年,我的父母亲去营地把他们挑选出来,给了他们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希望。”钟云疏很平静,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包括雷鸣和雷夫人。
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这些事情,难保钟云疏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沈石松,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现在放心了?”钟云疏打趣道。
“他们不都做大做强了吗?哪能这么闲?”沈芩不是不放心,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绪不宁。
“他们自有安排,你就别操心了。”钟云疏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嗯。”沈芩说服自己,不要多疑。
钟云疏向沈芩使了个眼色:“赵箭!”
“……”沈芩忽然懵圈。
“大人,有何吩咐?”赵箭不止视力奇好,听力也极佳,所以刚才,该听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恩师在掖庭等你。”钟云疏的眼中蓄了戏谑和笑意,整个人不再是寂寞如雪的画中美人,充满了生气。
“什么?!握草!”赵箭的嗓音陡然高了八度。
两匹马嘶鸣又撅蹄,平稳的马车立时摇晃不定,毫无防备的钟云疏和沈芩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赵箭!”钟云疏凌厉质问,“怎么赶车的?!”
“一下就好!”赵箭只回了两个字,五分钟之内就让两匹马平静下来,马车又重新变得平稳。
“怎么回事?”钟云疏一掀车帘出去,双眼立时瞪大。
“大人,您看!”赵箭好不容易停了马车,提着灯笼火把,也一脸的不可思议。
平整的官道上,不知道被什么刨出了深坑,坑大小不一,有些深坑还盖着麦秸和树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上。
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专陷过路的马车和马匹。
又是埋伏?!
钟云疏和赵箭互看一眼,又一掀车帘进了马车。
赵箭下车赶马,走了不短的路,才把马车领出了“坑区”,才又坐了回去,琢磨着谁会做这些事情。
“怎么了?”沈芩在马车停下的时候,也想出去看个究竟,偏偏赵箭和钟云疏把门帘外堵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没什么,天黑灯笼暗了一些,马踢了石头受了惊吓。”钟云疏淡定地回答。
“石头啊?”沈芩半信半疑,石头也好,其他的也行,钟云疏能进来这样坐好,就表示暂时没事。
“现在刚到半路,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钟云疏的手在衣服边缘有些犹豫,沈芩刚才拿开了手,并没有再握他手的意思。
他再怎么喜欢手指相触的感觉,也不能随便伸手吧?
“钟大人!”赵箭大叫一声。
跑得好好的马车,陡然偏离官道,车厢向一边倾斜,钟云疏下意识将沈芩护在怀里。
“又遇袭?”沈芩的脑海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第154章 归途不平静(二)
危急时刻,赵箭抽刀砍断两匹马的套头缰绳,卸了辕架,两匹马瞬间分散跑开。
“砰!”一声响,马车和车厢撞到了路旁的大树,眼看着倾倒的车厢就这样架在了树干上。
“唔……”沈芩被钟云疏顶在了车厢的一侧,姿势极诡异又亲密,尤其是两人无可避免地脸颊相贴,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里,着急慌忙推开他:“你说让我放心的!”
“……”钟云疏第一次无言以对,隐藏的怒火直冲脑门。
“钟大人快出来!树快撑不住了!下面是山谷!”
“喀喇!喇!”
“咯吱吱……”
车厢在沈芩使力的瞬间,又轻颤摇晃。
沈芩双手抵着钟云疏的胸膛,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瞪着钟云疏:“现在怎么办?”
“喀喇!喀喇!”
车厢卡在树干上摇摇欲坠,以让人纠心的幅度左右摇晃,树干并不粗,赵箭也估算不出还能撑多久。
钟云疏耳缘莫名红得厉害,单手抱紧沈芩,不让她再随便乱动:“赵箭,方位!”
赵箭飞快地绕着车厢跑了好几圈,脚步都不敢重,生怕把车厢颠下去:“钟大人,左上东四米处!安全!”
钟云疏被沈芩仰着的小脸看得心绪不宁,单手把她摁靠进怀里:“抱紧了。”
沈芩急忙像抱救命稻草似的,搂紧了钟云疏的腰,这车厢晃得太恐怖了。
钟云疏单手抽了九节鞭抖动手腕,在车厢底部借力,九节鞭冲破车厢顶部,他连纵几下按赵箭给的方位冲出车厢,再脚尖借力,横向向东跳跃,最后落在荒草地,就地一滚。
“喀嚓”一声响。
车厢压断了树干,径直坠落山谷,大约是撞在石壁尖锐的岩石上,“咣!咣!咣!”几声,又继续下落。
赵箭急忙冲到断树边,探出头看,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与此同时,沈芩听着骇人的撞击和碎裂声,眼睁睁看着自己似乎又要当人肉垫子,吓得闭上眼睛。
钟云疏突然翻身向下,把自己垫在了沈芩下面,后背被坚硬的荒草梗硌得生疼,看到她毫发无伤、脸色发白的样子,既惭愧又心疼,怒火中烧。
沈芩只觉得身下硬实又有弹性,睁眼就看到额头青筋隐起的钟云疏,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又因为荒草打滑,还砸在他身上两次,让她好想去死一死。
“沈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钟大人,快起来!”
赵箭又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先扶谁,以及怎么扶?
沈芩好不容易手软脚软地爬起来,理智在线,立刻下意识地摸后背,双肩包不知去向,惊呼出声:“啊,我的包!”
完了!那些纸页还没来得及整理,怎么办?怎么办?
这样想着,立刻往断树边路去。
赵箭大喊:“沈姑娘,危险!不能过去!”
下一秒,沈芩就被钟云疏缠着肩膀拽了回来:“我要去捡背包!”
“包都在!我扔出来了!”钟云疏轻声安抚,“附近找找。”
赵箭立刻一路飞奔,捡了两个双肩包和其他的东西,秒变“背包客”,大步向他们走来:“钟大人的出手还是这么神速,佩服!”
“赵箭,你的反应也不错,”钟云疏说完,打了个唿哨,“车马分离得果断,不然我们必死无疑。”
等了好一会儿,两匹马飞奔过来,绕着钟云疏和沈芩蹭来蹭去,不停地摇头晃脑,甩着长长的鬃毛。
沈芩把双肩包背好,气喘吁吁,脸色一阵阵发白:“让我喘一会儿,刚才太吓人了。”
钟云疏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信箭,扔向天空,信箭咝咝地空中绽出一朵红色的五瓣花。然后,默不作声地陪在沈芩身旁。
赵箭这才有空抹去额头的冷汗,夜风吹过,吹得浑身一哆嗦。
晋王已经伏法,黄羊神教也都看死了,上次设伏的被钟云疏沈芩所伤,不残也伤了,没道理啊?
沈芩喘了一阵才开口:“走吧。”
钟云疏把褚红马的缰绳扔给赵箭,把沈芩扶上大黑马,自己翻身跃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向官道奔驰。
沈芩靠着钟云疏厚实的胸膛,惊魂未定地嘀咕:“我们偏离官道这么远的吗?”难怪之前来回,都不知道官道附近有山谷。
忽然,远处漆黑的荒草地有个跳动的火光,若隐若现,像浮在草地上一样。
“那是火把吗?”沈芩看了又看,“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呢?”
赵箭瞬间进入备战状态,抽箭搭弓,一马当先。
钟云疏忽然出声:“是毓儿!赵箭收手!”
赵箭刚臂力腰力齐上阵,正在一箭射出的时候突然喊停,根本停不住,只能勉强偏了手劲,咬牙切齿地想起之前在男监库房。
沈芩眼睁睁地看着箭向火把射去,担心压倒了一切。
马飞奔,火把也在靠近,最后双方在二十步的距离停下,箭也不知道射去了哪里。
毓儿举着小火把,兴高采烈地使劲挥舞,蹦哒蹦哒地像只小兔子。
赵箭率先下马,一路跑过去。
沈芩也被钟云疏扶下马,紧跟着奔过去。
毓儿举着小火把,颠颠地跑过来,还展开双臂模仿小鸟飞翔的样子。
赵箭速度极快,抱起毓儿夺过火把就是一通吼:“你小子不要命啦!怎么又大晚上得跑出来?!掖庭现在肯定乱成一锅粥了!”
毓儿忽闪忽闪着眼睛,只当没听见,硬是挣扎着出溜下去,扑到沈芩面前,果断紧紧抱大腿。
沈芩又惊又气又害怕,一屈膝把毓儿摁在地上,抡起胳膊就是一顿扎扎实实的“蒲扇打肉!”噼哩啪啦地响。
毓儿一动不动,浑身紧绷地硬扛,还昂着头与沈芩对视,眼泪瞬间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哭?你还好意思哭?”
“要不是赵箭叔叔反应够快,你就被射成烤串了好吗?他现在用的是硬弓啊,那箭比你还长!”
“你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陈娘该多着急啊?”
沈芩不骂还好,一骂毓儿哭得更凶了。
第155章 归途不平静(三) (打赏加更)
沈姑娘真是太凶了!
毓儿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泪水大颗大颗啪嗒啪嗒地掉,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又倔强不认错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
赵箭被毓儿掉泪无声的小可怜样泡得心都软了,早就忘记刚才差点因为这个臭小子扭了腰,刚想上前就被钟云疏的提醒停了脚步,只能默默移开视线。
钟云疏每每看到毓儿,就会想到在繁华的永安城大街上四处游荡的自己,一样的孤苦无依,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人严苛,惟独对毓儿狠不下心。
可是眼看着毓儿的胆子越来越大,离死亡越来越近,他就觉得,沈芩这样做没错。
“还哭?!”
“毓儿,你听好,我今天打你这么狠,就是让你长记性。”
“知道生采折割吗?这世上不止钟大人、陈娘、赵箭这样的好人,还有各种各样的恶人,你再聪明,你的力量、速度都比不上他们,一旦被抓,你连救命都喊不了。”
“真的哪天你被抓走了,我们边喊边找你,你都没法给我们一个声音!”
沈芩停手,并不是因为怒火渐消,而是实在打不动了。
钟云疏这才走过来,一把拎起毓儿,替他拍掉身上的草屑、擦干眼泪,问:“知道自己错了吗?”
毓儿转了转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果断干脆地……摇头!
三个大人,沈芩看向钟云疏,赵箭看向钟云疏,钟云疏把拳头捏得格格响,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出手,不能出手,会把毓儿打死的。
沈芩根本不打算劝。
正所谓夜长梦多,赵箭生怕再出其他状态况,赶紧出来打圆场:“钟大人,沈姑娘,我们还是尽快赶回掖庭吧。”
钟云疏高高扬起的手又收了下来:“走吧。”
赵箭赶紧捞起毓儿放在前面,不料却被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地拼命挣扎:“小鬼,你再乱动摔下去,摔残了摔死了,是你自找的啊!”
万万没想到,毓儿的马术好像还不错,小短腿踩着马镫就溜了下去,硬是抱着钟云疏的腿,要求同骑。
赵箭被毓儿气得鼻子都要歪了,这臭小鬼真是欠揍,太欠揍了!
“毓儿,和赵箭叔叔同乘一匹马,快点!”沈芩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小鬼今天一顿揍不乖,以后就更麻烦了。
“……”毓儿继续抱钟云疏的腿。
忽然,赵箭在火把摇曳的亮光中,找到了之前射出的长箭,穷人家孩子最懂得节约,赶紧捞起来,正要放回箭囊,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瞬间就两眼发直:“钟大人,沈姑娘,箭上有血!”
“新鲜的人血!”
钟云疏一怔,随即捞起毓儿,放在沈芩的前面,嘱咐:“坐好,驾!”
赵箭立刻紧跟其后。
新鲜的人血代表附近有人,而且此人行踪如此隐密,连他们都没察觉到,必定是旗鼓相当的好手,此地不宜久留。
两匹马又跑了一段路,才回到官道上。
赵箭在前,钟云疏“一家三口”似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赶往掖庭。
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后面的路途通畅、路面平整的程度,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以至于一路驰骋一路防备,直到远远看到掖庭,还有些不敢相信。
也有意料之内的事,比如,掖庭为了找毓儿,折腾得天翻地覆,魏轻柔着急上火,从男监到女监,到处灯火通明。
花桃提着灯笼,已经把掖庭的密道都找过一遍,从最后一条密道出来,却听到魏轻柔说,还是不见毓儿踪影,又急又累,差点坐在地上。
工匠们把掖庭周围的小路荒地也找过两遍了。
陈娘和女监皂吏们,楼上楼下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还是没找到毓儿。
男监那边,李二狗带着村民们,也是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仍然没有。
一群人从掖庭的各个地方,汇集到一起,结果还是一样。
无奈之下,魏轻柔举着火把,看着一张张满头大汗的脸:“男监女监人满为患,这么多眼睛盯着,毓儿不可能躲得了。”“只有一个可能,他不在掖庭!”
陈娘一听,立刻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辛苦大家了,是我的错,我出去找!”
陈虎站在掖庭最高处,在角楼上大喊:“钟大人回来啦!沈姑娘回来啦!”
魏轻柔和花桃互看一眼,连个孩子都守不住,哪有脸见钟云疏和沈芩,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工匠们听了,立刻兴奋地从外往里走。
陈虎又嗷了一嗓子:“毓儿也回来了!”
“毓儿?”陈娘惊到了,“陈大人,毓儿在哪儿呢?!”
正在这时,两匹马停在了掖庭门前,赵箭先翻身下马,把毓儿抱下来;钟云疏先把沈芩放下马,然后再下去。
赵箭一看众人举着火把、着急上火的架式,就把毓儿往地上一放,咬牙切齿地教训:“你看看你?害得这么多人扔了这么多事情,只为了找你这个臭小子!”
“老子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绝对天天打,打到乖为止!”
毓儿反而像没听见似的,挣脱赵箭,一手拉沈芩,一手拉钟云疏,开开心心地向大门里的角落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李寡妇被抓走、留下来的儿子,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什么玩意儿?”赵箭和陈虎异口同声地问,这俩臭小子在一起,危险程度简直成倍增加。
“我想爹娘和小妹妹了,”李家小子哭得抽抽嗒嗒,“毓儿告诉我,没有爹娘没关系,有钟大人和大家都在,就是家。”
“我说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才把这里当家。”
“然后,毓儿就不见了。”
“……”众人紧绷的神经在见到毓儿时瞬间解绑,可是被李家小子这么一说,紧张又变成愤怒和疲惫了。
两个臭小子,忙中添乱。
一时间,想教训他俩的掖庭人员,多如牛毛。
“我也有责任,”陈虎心惊胆战地举手,轻轻地说,“毓儿既不对我笑,又嫌弃我,我就对他说,他是没人要了,才被钟大人捡回家的。”
接下来的两刻钟里,掖庭传出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陈虎鸡猫子鬼叫的声音。
第156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一阵鸡飞狗跳,叽哩哇啦鬼叫以后。
臊眉搭眼的陈虎被魏轻柔一脚踢飞挂在墙上,总算平了众人怒火。
两个熊孩子,一个哭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倔强不屈地流眼泪,让众人尤其是沈芩哭笑不得。
最后,把这俩熊孩子安顿好,掖庭才恢复了往日深夜的宁静。
沈芩回到了三层的医舍,打开双鱼纹锁,点上蜡烛,看着满墙的思维导图、摸着熟悉的暗格机关……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当然,她绝对没有把掖庭当家的意思,而是这里面的东西,凝聚了工匠们日夜赶工的辛劳用心,陈娘的每针每线……这里充满了心意和人情味。
洗漱以后,沈芩以为自己又会躺在床上秒睡,事实上,辗转反侧了十来分钟,她又翻身起来,披上厚实的衣服,走出医舍。
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喜欢登高望远,以前是,现在也是,享受空无一人的寂静,与之带来的轻松自在。
不用应酬,不用切换各种模式,随心所欲。
寒风刺骨,沈芩又把大帽兜放下,望着远处的夜空中略带微红的彤云,按照习俗,冬天有这种云,预示会下大雪。
屈指算来,到大邺快两个月了,每天都过得极其漫长,身心疲惫像熬了两百年那么久。
沈芩长叹一口气,缩着脖子,搓了搓手。
“怎么还不睡?”钟云疏的声音从斜对面的传来,迎上她诧异的眼神,觉得有些不自在,“想看你有没有再受伤?”
沈芩摇头,随即补了一句:“但是我知道,你重伤并未痊愈,今日只怕是伤上加伤,能不能顾及一下身体,早点去休息?”
钟云疏立刻垂下眼睫,半晌,点点头:“之前,答应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你……”
“我吗?随时可以,”沈芩溜哒到钟云疏身旁,上下左右地打量他,“那么重要的事情,还是等你身体好些再说吧,钟大人,晚安。”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屋,关门。
“……”钟云疏的嘴角上扬,她没受伤就好,而且依然冷静,他就可以放心了。
沈芩背靠着舍门,仰头发了好一会儿呆,吹了蜡烛,又躺回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见过处变不惊的钟云疏,就能莫名地安静下来。
为什么呢?
是信任吗?还是多次的生死之交?再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又一次,在这思来想去的过程中,沈芩沉沉睡去。
……
等沈芩睡到自然醒,又慢吞吞地赖了一会儿床,最后实在饿得不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忽然意识是,这好像是近来,她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所以,整个大邺,最能让她安心的竟然是掖庭女监???
唉,真是太难了。
打开医舍门,沈芩就被门外两个小鬼给惊到了,略一抬眼,又被一片白茫茫给惊到了,一时间分不清哪个震惊更多一些。
毓儿笑得大眼睛弯弯,锁儿半躲在毓儿身侧,有些局促和腼腆,两人明显在这段时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手拉着手,颇有形影不离的趋势。
“有事吗?”沈芩一想到昨晚的乌龙事件,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陈娘请沈医监去食堂吃午饭。”锁儿说得有些小声,明显是毓儿的传声筒。
沈芩点头,跟着他俩下楼,然后就被满满当当的女囚区给惊到了,“怎么这么多人?”
锁儿小大人似的回答:“都是最近来的,男监都满了。”
“……”沈芩忽然就觉得压力山大,本以为回掖庭可以清闲度日,万万没想到,忽然就爆仓了,真要有点什么事,她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不行,她要去找钟云疏。
好不容易走进食堂,只见魏轻柔和花桃穿着崭新的官袍,站在后厨门边,正在说什么悄悄话。
沈芩立刻上前:“医监沈芩,见过掖庭主使魏大人,掖庭女监主事花大人,请两位大人安,以后请多多关照。”
魏轻柔一怔,清了清嗓子:“平身,免礼。”
花桃没忍住,噗哧乐了:“你少来这一套!”
“我们忙得死去活来,你堂堂医监竟然临阵脱逃,该当何罪?”魏轻柔站得笔直,仗着比沈芩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
“呃……回魏大人的话,医监我身不由己,所经之事不能说,请您多担待。”沈芩用最严肃认真的表情,说着最严肃认真的回答。
偏偏花桃就笑得停不下来:“你俩真是够了,可以了,可以了,又不是戏文,再演就过了啊!”
魏轻柔大力地拍一下花桃:“严肃点!”
“哎哟!”花桃仿佛挨了如来神掌,瞬间肩斜扭腰,连退了好几步才停住,好不凄惨,“主使大人,下官知错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官场女性可盐可甜,演什么像什么;短短十几分钟,什么恶毒上司欺压下官,下官忍辱负重不敢吭声……都演了个遍。
赵箭笑得趴在矮几上,就差捶两下了。
陈虎昨晚被揍得鼻青脸肿,再怎么神经大条,也知道这种时候,别人笑可以,他笑绝对不行!
坐在角落的钟云疏,表面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心想着沈芩哪来这么多鬼点子?作为一个决意复仇的女子,她总能超出他的想象。
“开饭啦,”陈娘在后厨里一声喊,“今儿天太冷,我就做了面鱼儿汤,预备了肉末、葱花、大酱还有炸小鱼干,大家喜欢什么搁什么,管够。”
经历过掖庭最艰苦的“按体形分吃食”的日子,陈娘的每次“管够”,都能让每个人心生雀跃,今天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捧着大海碗,给里面搁了各种爱吃的料,喝一口软滑的热汤,就能把外面的寒意驱得干干净净,暖到心里去。
毓儿捧着大海碗,再次硬挤到了沈芩和钟云疏中间,锁儿满眼羡慕,却只敢怯生生地蹲在陈娘身旁。
吃着吃着,沈芩突然开口:“钟大人,这么大的掖庭,这么多人,只有我一个光杆儿医监,会活活累死的。”
第157章 掖庭医舍
众人全都停顿一下,然后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早有准备,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纸卷:“掖庭医舍按规制,设有医监一人,统管男女监,各监可各设郎中三人,药材仓禀各两人。若疫病爆发,可向惠民药局和太医院求援。”
“哦,”沈芩低头,“请钟大人给人。”
“永安城仍在重建中,郎中不足,不可派发,掖庭自谋,”钟云疏把邺明帝的旨意说得一清二楚,“另,需节俭。”
通俗点说,现在郎中缺得厉害,永安城都顾不过来,向掖庭派郎中是不可能的,你们自己想办法,而且要记得省钱。
再直白一点,要人没有,要钱也没有。
沈芩瞥了钟云疏一眼,动作极小,但很确定他能发现她的吐槽,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邺明帝那个老人家,真是坑人没商量。
钟云疏不假思索:“掖庭之内,尽可挑选。”
沈芩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是掖庭!每个人都是犯了事才进来的!她根本没人可用!
陈娘自告奋勇:“沈姑娘,如果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打个下手。”
花桃对沈芩可大方了:“女皂吏里,你随便挑。”
工匠们也表态:“沈姑娘,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提。”
沈芩立刻站起来,对着大家深深一揖:“沈某在此谢谢大家。”
大家微笑表示,不用谢。
“那……我就不客气啦。”沈芩在天牢待着无聊,除了萧瑾的治疗方案,还想做很多现代的医疗器械,画了草图。
“钟大人,是您说,人让我随便挑的。”
“是。”
“之前在女监熬药的那个奇女子,我要用。”
“准了。”
“我要收女弟子,教她们一些常识和常用的外伤处理方法。”
“准了。”
“掖庭各囚室通风不良,卫生极差,以预防为主,我要对囚室层区稍做改动。”
“准了。”
“……”
食堂每个人都吃惊不小,除了钟云疏。
赵箭惊呼:“沈大人,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就光想这些了?”
沈芩喝下最后一口面鱼儿汤,心满意足,才丢个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不啊,我刚想到的。”
赵箭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把“骗人”二字咽回肚子里。
沈芩忽然又补充:“之前疫病时,我就想过。以后新进犯人,要像之前那样先清洗身体、更换衣物,隔离三五日,确定没有生病再关入囚区。这样要防住了外来的。”
“囚室内每日清扫,吃煮透的食物和熟水,通风良好,定期放出来晒太阳……就可以预防绝大部分的疫病。”
“还有……”不好意思的很,沈芩有一分心虚,基本照搬了现代的监狱卫生安全制度。
一下子,食堂里所有的人,包括钟云疏,对沈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然后,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两撂图纸,一份给工匠们,另一份给陈娘。
“钟大人,工匠们和陈娘都这么辛苦,您不考虑让他们领些薪俸什么的?他们也有家人要照顾,陈娘以后也有点小钱钱可以安度晚年啊。”沈芩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钟云疏笑而不语。
工匠们立刻站起来:“沈大人,钟大人有给,而且给的不少,还照顾着我们的家人,我们都感激不尽。”
陈娘红着眼圈站起来:“沈大人,钟大人很照顾我,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能跟着你们,能做些事情,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钟云疏搁了碗筷:“我还上书一份,以后隔离衣这些物什,都由掖庭女囚制作,按件卖给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所得利润还可以分担掖庭开销。”
“女囚们按制作量领报酬,等出狱那日也不至于身无分文。男囚们可以抽去做徭役,供饭食即可,出狱时同样可以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节省掖庭开销,魏大人,花大人,你们意下如何?”
“听钟大人安排!”
这些决定说起来,也就是十多分钟的事情,实施到位,却需要不少时间和人力。尤其是沈芩的主意,落实下去,更有难度。
于是,午饭时间过后,大家重新回到日常忙碌的状态。
正在这时,又有口谕传来:“封陈虎为掖庭男监主事,统理男监事务。”
陈虎既开心又难过,接了官印和官袍以后,更是哭笑不得。原因无他,上任的新官鼻青脸肿、只有一条胳膊,自大邺开国以来也是独一无二的。
沈芩给钟云疏提了一堆不小的难题,回到医舍的她也没闲着,立刻把双肩包里的那些纸页全部取出,按照可能的时间顺序,一张张挂在木板上。
钟云疏说得对,想要报仇,就必须自己强大;如果仇家很强大,就必须联合其他人一起,变得更加强大。
沈芩现在的目标有二,一是找到沈家诊箱和秘方;二是破解这些奇怪纸页,到底挟带着什么样的信息,才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沈芩窝在医舍,埋头解谜的时候。
钟云疏又来敲门。
“钟大人?”沈芩有些惊讶,他在掖庭因为人多嘴杂,非常顾及男女之防,怎么会这样找过来。
钟云疏进了医舍,关门,给了沈芩一个小字条。
沈芩看到字条上的爆炸消息:“废晋王萧瑾,子夜亡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对自己的恶行恶状很是后悔,愿意向邺明帝请罪。”
钟云疏等沈芩看完,就把纸条扔进火盆里,神情凝重。
沈芩目瞪口呆:“萧瑾死了?!怎么可能?”
“另一封雷鸟信说,萧瑾是伤重不治而死的。”
“不对!”沈芩仔细回忆了离开时萧瑾的样子。
“萧瑾的伤虽然重,但是未伤及重要脏腑,以天牢那间房子的干净程度,伤口感染到感染性休克死亡,需要不短的时间。”
“感染性休克的时候,人是昏迷的,哪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云疏拧了眉心:“你确定?”
沈芩郑重其事地点头:“他死得太快了。”
第158章 老狐狸精
“陛下深夜得知消息,吐了一口污血,”钟云疏的眼神暗藏鄙夷,“刘太医仍然束手无策。”
沈芩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这群太医算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束手无策?行不行啊?不行赶紧换人吧。”
钟云疏笑而不语,不知道刘太医听了这话,有何感想。
沈芩看他笑容微妙,立时背后发凉,存着一丝侥幸,歪着头扮可爱,问:“不会又要我进宫吧?这种情况,我进宫也没什么用啊……”
“不,陛下的身体正在好转。”钟云疏又一次被沈芩精湛的医术折服。
“什么?”沈芩傻眼,“这种重大打击,陛下怎么扛得住的?”
“自你离开以后,陛下命令内侍官,床榻上所有的锦被垫褥全部更换,凡进入长生殿的物品不再使用任何薰香,每日开窗通风,每隔几日就换一枝腊梅插瓶。”
“长生殿内的所有器皿全都换成素白瓷,女使每日按你所教帮助陛下做操……陛下按时早起、午休……动静有度。”
“长生殿旁的偏殿,辟为临时厨房,取未落地的雨水或雪水备用。内侍官掌厨,按你给萧瑾订制的膳食单准备一日三餐,三菜一汤,食材只吃当时新鲜,不论贵贱。”
沈芩有些懵,帝王之家最讲究饮食起居和衣饰薰香,不然怎么彰显权利和地位?邺明帝过这样简朴的生活,从内侍到满朝文武肯定会反对。
钟云疏继续:“陛下第一次早朝,就颁布罪己诏,誓与百姓甘苦与共,度过难挨的冬日。满朝文武立刻跪下,愿以陛下马首是瞻,一起同甘共苦。”
“皇后身体力行,拔簪退镯,拿出私库内的封赏,后宫嫔妃、才人、贵人誓与皇后一起,攒裁节俭,为陛下分忧。”
沈芩听着听着,立刻想到宫庭剧和帝王剧里的桥段,不知道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们背地里要心疼到什么地步,实在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你笑什么?”钟云疏拧了眉心,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雁过拔毛,陛下英明,”沈芩眨了眨眼睛,“结果呢?”
“结果,永安城再建款项已全部落实到位,户部出钱、工部出建造、兵部出人,少则两年,多则五年,永安城会焕然一新。”
“暂居在寺庙道观里的百姓,都得到了救济,过冬没有问题。”
“疫死的百姓全都火化,并在城外建了大片墓地,供清明时祭奠。”
“刑部抓了一批聚众闹事的地头蛇,震后囤积药材米粮的店家掌柜全部批捕……”
“囤积药材的药铺涉及太医院院判的亲信多名,大理寺正在全力追查。”
“……”
沈芩连连点头:“不错。”
钟云疏不太满意:“就不错二字?对于陛下,你不再说些什么?”
沈芩装傻,直到被他盯着心跳加速:“想说什么直说呗,钟大人,您这么光明磊落的人……”
“你怎么知道陛下是中毒?”钟云疏不再掩饰蓝黑眼瞳,就这样注视着沈芩。
“……”沈芩沉默片刻,双手一摊,“我猜的,哎,不对,所以陛下才用罪己诏,把长生殿用这样的方法严密保护?果然是个成精的老狐狸。”
“陛下擅长权谋,一箭双雕都入不了他的眼,”钟云疏欣赏沈芩毫不掩饰的脸色变化,“常伴左右者,不能有半点松懈。”
“等一下,钟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芩被他突然的拐弯怔住了。
“接你入宫的马车就在掖庭外,内侍官亲自来迎接,”钟云疏的双眼盈满笑意,“更衣吧。”
“啊……我真是太难了!”沈芩抱头哀嚎一声,就转入里间,打开柜子找衣服。
换上掖庭医监的全套皂色衣服,束腰带,再把超长头发编成麻花辫又盘了两道,总算把造型奇特的黑色官帽顺利顶在头上。
掖庭医监在大邺的官场里,通俗说法就是九品芝麻官儿,五品以上的官袍分官常袍和面君袍。
自大邺开国以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机会面见君主,机会有多大呢?多则一年一次,少则十年一次。
五品以下的官员呢,基本没有。
谁能想到,小小九品官儿,哪有机会面见君主呢?
所以,掖庭医监没有面君袍,全套行头都是素灰色,没有任何珠玉点缀,连盘扣都是素色布缠的,远看就像套了个灰麻袋,谁穿谁丧气。
更何况,谁还指望掖庭能出个神医?白日做梦还差不多。
所以,不管愿不愿意,都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挑。
好在,沈芩天生身材高挑、举止端庄,这套行头上身,非但不难看,反而显得英姿飒爽。
钟云疏看得一时移不开眼睛。
沈芩深吸一品气,背上双肩包,没有忽视钟云疏的异样,转了转眼睛,秉持生活苦闷,需要乐子,笑眯眯地问:“钟大人,这身怎么样?”
“……”钟云疏迅速移开视线,“嗯。”
“钟大人,您的耳朵红了,”沈芩笑得温婉,他果然很好逗,“为什么不回答?”
钟云疏走得飞快,“挺好。”
然而,等沈芩看到掖庭外的车驾时,傻眼转向钟云疏:“钟大人,我这么低微的官职,坐这种规制的马车,还没到永安就会被言官们拿奏本砸死吧?”
“是。”钟云疏的眼中尽是赞赏。
于是,沈芩恭敬低头:“钟大人,请上车,卑职骑马随行。”
“此车是专程来接你的,不是我。”钟云疏一声唿哨唤来大黑马墨云,翻身上马。
“……”沈芩暗自庆幸,幸亏有原主的记忆,还有钟云疏的提醒,不然就这么进了马车,还不知道有多少惊涛骇浪等着自己呢。
内侍官的脸上堆满笑容:“沈医监,请上车。”
“不了,”沈芩深深一揖,“下官骑马即可。”并且再三坚持。
内侍官在冰天雪地里,三请五请以后,见沈芩心意坚定,也就不再说什么。
钟云疏让人把褐红马包了马蹄,才让沈芩上马。
迎接入宫的队伍这才启程。
第159章 中毒还是生病?
钟云疏在马车左侧,沈芩在马车右侧,在冰天雪地里,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
沈芩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空旷寂寥的雪景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比一片雪花大不了多少,身不由己地经受风吹日晒。
因为不知道入宫会遇到什么,要面对什么,一切都未为可知,一切都不确定。就这样,沈芩的悲愁思绪占了上风,恨不得化成一片雪,就此放弃。
正在这时,与另一侧的钟云疏,视线交汇,似乎从昨晚开始,或者更早时候,他对她就不隐藏蓝黑双眼,就像他做好了坦诚的准备。
她好歹是大邺人,而他其实与大邺的关系不大。
她为了替沈家申冤,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呢?嗯,这是个好问题,到时一定记得问他。
北风呼啸,吹得地面的积雪像浮尘舞动,荒草荒山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等他们到永安城外时,已近傍晚,进入大诚宫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层层通传以后,内侍官在前引路、钟云疏在中间、沈芩在后面,先后进入长生殿。
邺明帝靠坐在床头,捧着手炉,就着横置的床上小几,翻看奏章,精神比上次离开时好了许多,体力似乎也增加了不少。
“臣钟云疏见过陛下。”
“罪女沈芩见过陛下。”
两人异口同声见礼,又同时行礼,然后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邺明帝这才转过头来,掀起脸上层层皱褶,眼神炯炯:“云儿,沈家丫头,你们让孤好等啊。”
两人只是行礼。
“好了,平身,赐座,看茶。”
邺明帝刚直了一下腰,立刻就有内侍把小几撤走,另有女使上前按肩捶腿。
沈芩默默吐槽,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好。
邺明帝觉得四脚松活了一些,向“你们都退下。”
很快,长生殿的花窗全部关好,门也关上,只剩下邺明帝、钟云疏和沈芩三人。
“沈家丫头,”邺明帝不怒而威,只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孤是中毒?”
沈芩自从被钟云疏提点过,准备了最恭敬的一面:“回陛下,罪女不敢。”
“说来听听,”邺明帝只拣想听的听,“你是如何想到孤是中毒的?”
“没想过。”沈芩实话实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
“回陛下,罪女早前学医需要看很多病人,男女老幼都有,老人尤其是久病卧床的老人,整个屋子都会有各种不好闻的味道。”
“照顾的人精心一些,味道会轻一点;不照顾的,有时连门都走不进去。”
“陛下是君主,久病卧床自有内侍、女使和太医轮番照料,不会有难闻的味道,但是,也不能散发清香。”
“事有反常,自然需要多想一些。但我并没有想到中毒,只是觉得薰香也好、檀香也罢,总是比不过腊梅天生的冷香。”
“而且,屋子长期封闭、不进阳光,寻常人都受不了,更别说病人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也是一样,所以,我就请陛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想说,这是歪打正着?”邺明帝明显不信。
“千真万确。”沈芩很实诚,没事想那么多,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邺明帝注视着沈芩:“抬起头来。”
沈芩立刻抬头,坦然迎上邺明帝的视线。
“萧瑾昨夜死了,”邺明帝面无表情地开口,仿佛说的是一名内侍,或者连内侍都不如,“沈家丫头,你以为如何?”
沈芩看似答得随意,每个字都是琢磨过的:“陛下,那日我去天牢,本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离开时他勉强还能说话,但身体非常虚弱。”
“病情可能瞬息万变,离开到昨夜已经十日有余,”沈芩如实相告,“我没有想法。”说完,又低着头。
“云儿,天牢和大理寺已经全部排查过,所以,你以为如何?”邺明帝突然话锋一转,仿佛剑指钟云疏。
“陛下,不如传昨夜天牢值守当面询问,”钟云疏是刑部尚书没错,但是刚上任也没几天,“据臣所知,有人提审。”
邺明帝眯着的眼睛,立时睁开,与钟云疏对视一瞬,又随即移开,“孤都未提审,谁敢提审他?”
三人都不作声。
沈芩继续在心里暗暗吐槽,哪个争王位就是哪个啦,还用问?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剩诡异的静谧。
“云儿,你和沈家丫头去天牢替孤走一趟,”邺明帝隐在宽袖里的手指,捏得指节泛白,可是脸上却半点不显,“孤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走的?”
沈芩立刻行礼:“陛下,隔行如隔山,沈家行医,却不是仵作,恕罪女无知,无法探查。”她才不要去验尸呢,又不是法医!
邺明帝忽然改变主意:“云儿,替孤去天牢传话,他身上已经有伤,还是留个全尸,莫再挨刀了。”
“是,陛下。”钟云疏行礼后,大步退走。
沈芩心里一阵阵发慌,完蛋了,要独自面对老狐狸精,这可怎么办?
“沈丫头啊,”邺明帝招呼着,“替孤把个脉,看看有剩多少时日,孤好着手安排。”
沈芩惊愕不已,这老家伙竟然把掉脑袋的事情,说得如此轻巧?
“丫头!”邺明帝很不高兴地伸出手。
沈芩惴惴不安地走上前,琢磨着万一把脉出来不行,该怎么说。
“不要像太医院那群饭桶一样,”邺明帝更不高兴了,“快点。”
“是,陛下。”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陈娘缝制的软枕,垫在邺明帝的手腕下,心平气和地开始把脉。
把完一遍,换手;再把一遍,再换手,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多次。
“如何?”邺明帝耐着性子追问。
“少则一年,多则……”沈芩显出最职业的一面,“不超过三年,陛下,罪女只有这些能耐。”
“来人!”邺明帝怒喜不形于色,“传太医院正判来见。”
守在外面的内侍官立刻匆匆而去。
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要和姓刘的当面对峙吗?为什么她遇到的姓刘的,没一个好人呢?
第160章 看狐狸戏
大约一刻钟,刘院判就进了长生殿,见到邺明帝就行跪拜大礼。
沈芩的眼神带着冷意,上次在天牢里针锋相对,他那一身狂妄的戾气,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人印象不深刻也难;到了邺明帝前,却乖顺得像条哈巴狗。
真是呵呵。
相对于熟悉的古代君臣礼,大邺的礼仪并不沉重,即使面君也不用下跪,行礼即可;只有祭祀大典才需要下跪行礼。
这刘院判一下跪倒,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蛾子。
“刘卿啊,孤这记性也时好时坏,你今年多大了?”邺明帝眼神有些迷糊地问。
沈芩绷着脸,不泄露半点情绪,心里疯狂吐槽。
邺明帝刚才还英明神武地不行,突然秒变痴呆笨老头,而且,他还老得很彻底,连平身都没喊,就让刘院判这样跪着。这老狐狸精想干嘛?
“启禀陛下,臣五十有三。”刘院判高声回答。
“替孤把个脉,”邺明帝一脸糊涂样儿,“瞧瞧孤……还有……多少日子……”仿佛疲惫至极,随时能睡过去。
刘院判起了两三下才起来,长生殿是暖和的,地上却凉得很,刚才这一跪的时间并不短,一时间腰酸背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前,从诊箱取出软枕,轻触邺明帝手腕。
三五秒时间,就触诊完毕。
其他什么检查都没做,和沈芩反复把脉、望闻问切的复杂操作,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请放心,身体无恙,疲惫困乏与陛下近日操劳过度有关。”刘院判反复斟酌,才说出这个答案。
“孤还有多少日子?”邺明帝仿佛没听见,继续问。
“回陛下,您身体安好,定然寿与天齐。”刘院判恭敬回话。
“……”沈芩保持低头状,遇上爱听奉承话的君主,这样说肯定没问题。
可是眼前的是邺明帝啊,没错他老了还病了。
就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能在宫变时,为了守护江山社稷,以一己之力对亲儿子下手,毫不留情扔进天牢。
刚才还紧盯着她逼问是否是中毒,这是个察觉到危机四伏的君主,最清醒理智。
刘院判的这种回答简直是种侮辱,当他是傻子吗?
果然,邺明帝的眼神变了,额头爆起了青筋,却很快平复,鼻音略重地哼哼道:“好,很好。”
“身体无恙,寿与天齐,嗯,听着真舒坦。”
“来人,赏东海珍珠一斛。”
“是,陛下。”内侍官立刻传话,很快一斛东海珍珠就传到了刘院判面前。
沈芩瞥了一眼,顿时两眼瞪圆,大邺的珍珠这么大颗的吗?
“谢陛下。”刘院判立刻下跪行礼,双手高高举起,接过铺着红稠的托盘,大步走了出去,经过沈芩身侧时毫不遮饰春风满面。
“……”沈芩低头眨巴一下眼睛,五十三岁的老人家竟然还这么沉不住气,啧啧啧,为了一斛珍珠就得意忘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咝,不对,沈芩心里咯噔一下,刘院判身上有一股极淡的香味,似曾相识。
“沈丫头,”邺明帝又换回洞若观火的眼神,“羡慕么?”
“不。”沈芩摇头,坦白得很,对付这种老狐狸装傻不如真傻,说实话总是没错的。毕竟,邺明帝现在太需要听真话了。
“你方才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这两年来去可有说法?”邺明帝追问。
“陛下如果能保持这样的作息,争取早日下床活动,避免一切补药,膳食均衡的话,可能会有三年,前提是,这三年不能再有心绪的重大变化。毕竟忧思悲恐惊,都对应脏腑运行,影响很大。”
“少则一年,就是陛下不顾身体状况,积劳难返;或者出什么意外伤身,那就很难说了。”沈芩说完,行礼又站到一旁。
邺明帝有些累了,摆了摆手,内侍官福德立刻上前扶着躺好,掖上被子。
沈芩思来想去,向福德悄悄使了个眼色。
福德对邺明帝忠心耿耿,一见立刻凑过去,两人转到屏风外。
“内侍大人,陛下每日都会这样很精神,忽然又不精神吗?”沈芩总觉得刘院判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没有实证。
“陛下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现在每日早朝旁听,还要指点监国,批阅奏章,到这个时候总是很乏。”福德说话完全是看人下菜,平日嘴紧得堪比蚌壳,但是自从目睹沈芩的拔刀术,疑心在她那里是不存在的。
“陛下每日传几次太医?”
“按太医院规制,太医每日来请两次安。”
“都是刘太医来吗?”
“基本都是刘院判,沈医监,你这是何意?”
沈芩正要继续问,忽然屏风里传来邺明帝的声音:“孤都听到了,进来说话。”
福德和沈芩面面相觑,怔住三秒,只得再走进屏风里。
“说实话。”邺明帝此刻,全身上下最有力的仍然眼睛,眼神犀利。
“刘院判每次来都行那样的大礼吗?”沈芩继续问,“为什么?”
“沈丫头,把话说完。”
“你们闻到刘院判身上的香味了吗?”沈芩的视线在他俩身上移来移去。
“咝……”福德摇头,大邺有配戴香囊香包的习惯,每日接来迎送那么多人,鼻子如果是个人也肯定乏透了,哪里还闻得出来?
“什么样的香味?”邺明帝盯着沈芩,“孤记得你父亲说过,你这孩子打小就和旁人不同,不爱闻香,也从不戴香囊香包,嫌味道太大。”
“陛下记性真好,”沈芩点头,“有些类似安神香,但是香味有变化,也就是一息之间闻到的。”
“福德,你来。”邺明帝吩咐。
福德立刻凑过去,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出去了。
过了不短的时间,福德又捧着一个蒙了红绸的托盘进来,搁在矮几上:“沈医监,请。”
“这是今日进入长生殿的大人们的香囊,全在这里了。”
沈芩有些洁癖,也不太愿意凑近闻,就把香囊挂在各处,走出大殿呼吸新鲜空气,再走进来侧身闻一个。最后选出的香囊,正是刘院判的,香味与她在沈宅闻的细香相似。
第161章 上香寻了尘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又和黄羊教有关?
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她否决了,萧瑾都死了,黄羊教一群人都在大理寺黑岩狱里蹲着呢,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没道理啊。
而且,如果遇上其他难题,比如做饭烧菜、刺绣织布……甚至于验尸当仵作,以她的学习能力,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一项是琢磨不透的。
可是……香这种东西,身体先天敏感,她就算心有余也力不足。
毕竟,从小到大,她只能闻自然香味。但凡经人手加工的,不管多细致用心,闻得稍微久一些就会不舒服,再久一些十之八九会吐。
父亲沈石松也没有办法,还是娘亲最善解人意:“有人不爱吃鱼,有人不爱喝茶,芩儿不爱香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沈芩就和各种香料香囊香包,渐行渐远。
以至于,现在闻着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香,真是……太难了。
“陛下,术业有专攻,不如找调香师、制香师来瞧瞧,罪女实在查不了这些东西。”沈芩实在很为难。
邺明帝沉默片刻,摆了摆手:“也罢。”
正在这时,钟云疏从天牢回来了,听沈芩把事情讲完,走近屏风:“陛下,刑部侍郎雷鸣在追查此事,是否一起追查?”
“不,宫中之事,自有内务府。”邺明帝没有片刻迟疑。
“陛下,大泽河活祭、符纸、信香和细香,全都和黄羊神教有关,牵连甚广,高门显贵、寺庙道观、平民百姓都牵扯其中,查起来极其艰难。”
“发展如此迅速,没有权利和利益驱使,远远不可能有现下的规模和影响。”
“陛……”钟云疏还想继续说,却被邺明帝挥手制止。
“如果黄羊神教是萧瑾一手建立,那么他宫变失势之时,树倒猢狲散,就应当消声匿迹。可是,并没有。”邺明帝满布皱纹的脸庞,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若他真的影响甚广而且根深蒂固,昨晚如何会猝死?”
“还有,刑部今早递来的奏章,凡晋王府登记在册的田产住宅铺子都已查封入案,虽然总数额堪比国库,但是与符纸收益相比,仍然是个小数目。”
“那些银两去哪儿了?”
“陛下,下官会追查到底,”钟云疏立刻应声,“随时发雷鸟信报于陛下。”
“下去吧。”邺明帝躺在床榻上,气息不稳。
沈芩被他俩的虚虚实实,这个比那个比,听得直犯困。
“福德,送他们出去,孤乏了。”邺明帝闭上眼睛。
“是,陛下。”福德立刻应下,殷勤地送到长生殿大门边,“沈医监,陛下的食方要不要改?”
“不用,这个食方可以用整个冬天,不着急换。”沈芩的食方是按《营养学》卧床病人宜忌来编排的,都说药补不如食补,可是药比食快,食补效果稳固时间却有些长。
“沈医监何时再来?”福德出品的话咽不回去,随即抽了自己的脸,“瞧我这张嘴哟,大人可别见笑啊。”
“这个要看陛下的意思,”沈芩浅浅笑,“内侍大人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当不得费心二字,”福德的圆脸笑起来很喜庆,几次欲言又止,瞧着四下无人,才小声提醒,“上香寻了尘。”
“两位大人慢走,奴要去候着了。”说完,就让人开了大门送客。
钟云疏和沈芩提着灯笼一路走,一路琢磨。
“这是古诗词吗?”沈芩以为是大邺的哪位诗人所写。
“不是。”钟云疏摇头,暗示大诚宫内不是可以闲聊的地方。
“那我们回掖庭吧。”沈芩立刻心领神会。
忽然,钟云疏的身体有些紧绷,沈芩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拱形石桥上站着一群言官,视线交汇就知道他俩被他们观察着。
“石桥是必经之路,”钟云疏察觉到沈芩的想法,“没必要让着。”
“你们有过节?”
“没有。”
“什么过节?”沈芩追问。
“……”
两句话的时候,言官们已经到了他俩面前,互相一拱手:“恭喜钟大人,贺喜钟大人,青年才俊就当上刑部尚书。”
“不敢。”钟云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在沈芩看来,他像被苍蝇围住一样烦心。
“恭喜沈医监,贺喜沈医监,”言官们又一致看向沈芩,“沈医监不愧是沈大人之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各位大人,告辞。”沈芩的嗓音柔软,身体语言恭敬,可是身体却极度抗拒。
当初要不是这群言官闲着没事,左一本奏章右一本奏章,盛赞沈家医德双全,沈家也不至于去趟大泽河那个浑水。
所谓“杀人不见血”,就是大邺的言官们。
“沈医监,奉劝一句,八字不够硬的话,还是小心为妙。”一位言官对沈芩说话,眼神却落在钟云疏身上,一个脏字不带,就这样骂钟云疏。
“多谢。”沈芩觉得难得进宫,君心难测,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完全没必要和他们针锋相对,平白树敌。
“沈医监,在掖庭好自为之,切莫再犯你父兄之错!”一位言官言辞犀利地警告。
沈芩刚才已经错身走过,一听这个猛地回头,只见一位极其年轻的言官,长相堪称美少年,只是说话太扎人。
钟云疏极为傲慢地瞥了年轻言官一眼:“觅虹桥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年轻言官挺直了腰板:“乱臣贼子既然做得,则人尽可言。沈家之女原为罪女没入掖庭,摇身一变成了掖庭医监,想来钟大人功劳不小吧。”
沈芩平白无故被扎,本就在隐忍,没想到这货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蓄意揣测他们男女关系,永安城的疫病怎么没染上他呀?
其他言官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从眼神和表情来看,围攻钟云疏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钟云疏要口才有口才,要文采有文采,可是遇上这群人,就一点都不想浪费口舌,手中的灯笼突然腾空而起,冲着各位言官绕了一圈:“奇哉,夜晚也有拦路犬。”
言官们被灯笼吓得回退好几步。
第162章 别侮辱狗
“钟大人,别侮辱狗了,狗既忠诚又知道感恩,夜深人静还会看家护院,”沈芩提着灯笼,打算过桥,“各位大人,麻烦让一下。”
“你只是一个低贱的掖庭医监,怎敢对各位大人如此无礼?”美少年的样貌,在灯笼的映照下,仿佛撕下画皮的恶鬼。
“我想起来了,”沈芩盯着美少年,“五年前,你在永安城外的山路上,被马车轧碎了一条腿,你爹娘连夜送到沈家门前求医,右腿伤得很重,若硬保怕有性命危险。”
“你当时以死相逼,宁死不愿意截肢。我爹爹念你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指导沈家郎中守了你五天六夜,终于保住了这条腿。”
“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要用这条腿站在朝堂之上,斥尽贪官污吏,为民言苦。”
几位言官面面相觑。
年轻言官脸上血色尽退:“沈家郎中贪赃枉法,即为贪官污吏,我为何说不得?!”
沈芩憋着满腔愤怒,语气却依然淡定,不带半分火药味儿:
“这位大人,您看到永安城无家可归的灾民,看到疫病时惠民药局空荡荡的前门,看到百姓为了求符纸家破人亡,看到护城河边堆积的尸体,您上了什么奏本?”
“这位大人,地震后您上了什么奏本?恢复早朝时,您又上了什么奏本?你在沈家掷地有声的时候,我们都记得。不知你现在还记不记得?”
“我……”年轻言官后退了几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中的东西捏得死紧。
“你手里捏着的是掖庭赶制出来的口罩,用来预防疫病传播,这是我设计的,我用沈家医术保住了掖庭的囚犯,不论我在哪里,我都做着沈家一直以来都做的事情。”
“若我不行父亲兄长之事,你们还能这样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在这儿拦路?”
“说我成为掖庭医监,是与钟大人不清不楚,这是实事求是的言官该说的话吗?!”
“没有我爹爹我兄长,你还能站在这里血口喷人?!”沈芩冷冷地盯着他,“还不让开?”
年轻言官退到了一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钟云疏以为自己是最了解沈芩的人,现在看来,她简直是个机关盒,表面看起来圆溜溜、精巧又温润,费尽力气,冷不丁里面就能戳出一个什么东西来,直扑面门。
想到这儿,钟云疏心情愉快地注视着其他言官,一个落荒而逃,这几个还能坚持多久?
其他言官脸色各异,却并不让路。
沈芩眨了一下酸胀的眼睛,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各位大人,沈记的八宝元气茶喝得还挺顺口的吧?今年没得喝,肯定不习惯吧?”
“我父亲常说,言官为国为民言,是正气凛然的君子。八宝元气茶也算是沈家对言官的敬意,收些工本费即可,为他们常备半年量。”
“今年沈家已是荒宅,各位大人才半年没有元气茶止咳润肺,就上火到视物不清,连路都要堵住的地步了吗?”沈芩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也足够吸引其他官员驻足远观了。
言官们素来自视甚高,清贵得很,把脸面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被沈芩这么一戳,只觉得在人前立时矮了三分,有一个脸涨得通红,站出来:“沈医监,你这是污蔑我们收受沈家好处吗?”
“你们没有半夜敲过沈家大门,请我父亲兄长出诊?”
“你们没有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到沈家买八宝元气茶?哦,对了,说是买,基本是半买半送,区区一百钱而已。”
“你……”言官们看到远远围观的人,渐渐增多,就连等候在外的家丁们都伸长脖子看,都有些慌乱起来。
“医者,最讲究实事求是。言官,最讲究言之有物。你们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含沙射影地指责钟大人,凭什么?”
“我们并没有……”还是那名脸涨得通红的言官。
“没有是吧,麻烦让一下,”沈芩拿灯笼顶开他们,“钟大人,走吧。”
“沈大人,请。”钟云疏心情很好,虽然口才极好,却是再懒得费口舌的人,通常遇上这种事情,一言不合就动手,反正受伤的不是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诚宫门,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言官们讨了个没趣、还丢了大脸,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在附近指指点点,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却又不知从何解释,体验了一番“有口难言的滋味儿”。
……
两匹马行进了一段时间,钟云疏提着灯笼问:“困么?”
“还行,”沈芩眨着眼睛,“难得来次永安城,我们顺路去沈家的药材库房吧?”沈宅已经被翻成那样,估计实在没什么可寻的,只能指望那首打油诗了。
“正有此意,”钟云疏眼中带笑,“驾!”
“耶!”沈芩戴着厚软的手套,拍了一下钟云疏的手,“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钟云疏足足怔了五秒,才反应过来,纠正道:“心有灵犀不是这样用的。”
沈芩笑而不语,好吧,她现在就是有机会要调戏他,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调戏他,毕竟怪物般强悍的他会脸红这事儿,对她而言还是挺萌的。
“那换个词儿?”
“换什么?”
“我们真有默契!”沈芩笑得不怀好意地瞥向钟云疏。
“……”钟云疏一挥马鞭,顾左右而言他,“快到了!”
沈家药材库房到沈宅的距离挺远的,反而是离大诚宫比较近,一来是考虑宫中发生疫病可以应急;二来,是出于安全考虑,大诚宫夜巡铁甲队每日都从这里经过。
毕竟有些药材价格不菲,容易招惹宵小惦记。
可是,站在药材库房门前,沈芩只觉得心哇凉哇凉的,库房的大门都被没了,房顶有野草,房门挂满蜘蛛网,根本是深夜闹鬼首选地。
里面真藏了东西还能保得住吗?
钟云疏栓好两匹马,见沈芩站着一动不动,以为她害怕后悔了,问:“要不要先回雷宅,等天亮了再来?”
第163章 沈家药箱(上)
“不用了。”
沈芩这么回答钟云疏。
北风呼啸,她提着灯笼,在眼前照出一个小小的圆,踩着石阶厚厚的积雪,一层一层向上,咯吱咯吱地响。
不多时就到达库门前,没了大门,仿佛意图吞噬一切的洞穴,阴暗阴森。
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无法适应这样的变化。
这是沈家最大的药材库房,也是她小时候赌气跑来大闹过的库房。
印象里,有占地非常大的晾晒场,数量繁多的晒架、竹匾、笸箩和竹篮,再往后是制药房、成药库。
这里,春天时有花开,夏日有蝉鸣,秋季有果香,冬季安静成一幅画。
一年四季,门前都有马车来往,把从天南海北采购回来的药材往里面运。
可是现在,枯树残枝在风中摇曳,黑影幢幢,又落着厚厚的雪,很难发现什么。风越来越大,卷起一阵雪花。
可是,即使变成这样,沈芩仍然走了进去,边走边小声念:“黄芩当归枣茴香,白芪地黄甘草甜。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
凭着记忆,她走到了当年打翻地黄白芪的地方,除了厚厚的积雪,再无他物。明知道最好等到积雪融化,再来寻找。
不甘心,沈芩搁了灯笼,跪在地上翻雪寻找,一块又一块,一片又一片,找了不短的时间,什么也没有。
“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钟大人也半跪在地上,帮着一起翻雪,见沈芩急得冒汗的样子,提醒道。
参须?
沈芩一怔,参须都搁在成药库里,要往里面走进去很深,走进去?还是等融雪时再来?
“上来吧,要去哪儿,我背你,”钟云疏半蹲下来,“你提两个灯笼,这样比较亮。”
“不用啦,”沈芩提着灯笼,“你的伤口恢复得再好,也还是要注意。陪我一起走就行了。哎哎哎……啊!!!”
下一秒,沈芩已经在钟云疏怀里,脸上的表情有点傻,走得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摔倒?
“还是我背你吧?”钟云疏见她还有些迟疑,“这样走,天亮都走不到成药库。”
“那……好吧。”沈芩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后背上,没想到,除了起身时有些慌,他走得异样轻松。
“其实我挺沉的吧?”
“还好。”
“我重不重啊?”
“还行。”
“……”
沈芩伸平双臂提着灯笼,脑袋靠在钟云疏的颈侧,不知怎么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也有些烫。
钟云疏极擅长分辨线路,在雪地行走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没过多久,就走到了成药库前。
没有意外的,大门也没了,药材全部被没收,只剩下满墙蜂窝似的大小一致的小药柜,开的开,关的关。
沈芩溜下来,长叹一口气:“当年爹爹为了打造这满墙的香樟木药柜,花销不知道多少,远比药材贵,只因为这药柜不易生虫,能把成药保存得更久。”
参须,参须,参须,沈芩凭着记忆找到放置参须的药柜,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参须常相伴?是什么意思?
参须常相伴?
很快,沈芩想到了一桩往事,“钟大人,当初你在我家养伤,是不是和我闹翻脸过?”
“是啊,沈大小姐在沈宅里呼风唤雨,偏偏要和我抢一段参须。如果是贵重少见的野山参须,那也还行,你偏偏抓了一根萝卜参的参须。”钟云疏毫不客气地取笑。
“是啊,是啊,不知道是谁为了一根萝卜参的参须,更是追了我半个院子,然后我就被什么绊到了,摔了一跤,手和脸都摔破了。”
“……”钟云疏无奈地看了一眼沈芩,什么也没说。
是的,当时他怕喊饿的她把参须塞嘴里,追了她一路,偏偏这小妮子不识好人心,现在还找机会埋汰他。
参须常相伴?
绊倒?
钟云疏大步走到初沈芩小时候绊倒的地方,翻起雪来,不多时,在一块青石板下,找到了一个光滑的木块,大小与青砖相仿。
沈芩也跑过来,好奇地掂了掂光滑的木块,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毓儿家的是一个木球,沈家的是这个?”
“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钟云疏觉得大概率就是,而妙手从中来,更是特指沈芩,可是谁的手,为何是从中来?“妙手在你家是不是特定称谓?”
“不是。”沈芩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把光滑木块收进双肩包,“回去休息,明日再说。”
钟云疏求之不得,带着沈芩离开了沈家药库,直奔回雷宅。
钟云疏把沈芩送入芩居,这才转身离开。
赵箭的声音从屋顶响起:“钟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准备早朝事宜了。”
沈芩惊得双眼瞪圆:“钟大人,你怎么不早说要上早朝?”早知道他忙成这样,沈宅再晚些去就是了。
“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安全最重要,”钟云疏凑到沈芩耳畔,压低嗓音,“我走了。”
沈芩望着钟云疏远去的身影,既感动又担心,他身上带伤,刚才还背了她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到雷宅,喘个气的功夫都没有,又要上早朝了。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洗漱过后,沈芩总算恢复理智,躺在床榻上,对着打磨得光滑的木块发呆。
钱家的圆木球,花了他们多少时间?
现在这个毫无提示的光滑木块,又该给如何处理?
沈芩掂量着手中的木块,很轻,如果不是在大邺,她肯定以为木块是泡沫做的。
收好木块,沈芩枕着双臂,呆呆望床幔,事情一桩接一桩,仿佛连让人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压得他俩都透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雷夫人和彩云听到门房通传,立刻起身赶到芩居,小声地敲着门:“芩儿,明儿个一早想进些什么?”
沈芩立刻把双肩包放入暗格,披着风衣走到门边:“雷姨,您让厨房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雷夫人一听就知道:“彩云,照看好芩儿。”
“是,夫人。”
第164章 沈家诊箱(中)
沈芩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彩云捧着食盒,有些傻眼。
彩云兴冲冲地进屋,又把门关上,再把食盒打开:“夫人说,姑娘和义公子整日东奔西跑,吃喝不定,就让厨房做了这些点心,都用匣子盛好,打开就能吃。”
沈芩探过身去,只见大食盒里,摆得像积木一样整齐的小匣子,打开一匣里面有六块糕点,大小份量基本够她一顿吃完。
彩云还在介绍什么颜色图案的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糕点,介绍完又说:“夫人说了,姑娘喜欢的拿匣子回来,厨房就知道了。”
沈芩忽然眼睛一热,随即仰起头,停顿五秒以后,吸了吸鼻子:“彩云,你带我去厨房,我再做些东西出来吧。”
彩云猛点头,赶紧把沈芩一路带进厨房,把厨子厨娘吓了一大跳。
“沈……姑娘,点心不合口味吗?”
“沈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沈姑娘……”
沈姑娘笑弯了眼角:“不用管我,我来找些东西。”然后,自顾自地搜罗了灶台下的草木灰,又要了几块猪油、一罐牛奶和一双筷子,找了一个带锅小炉,还问彩云要了盛物罐。
避开众人好奇的目光,窝在角落里,背对人群独自折腾。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渐渐亮起来,沈芩站起来,递给彩云一个罐子;又把各种物品清洗干净,放回原位。
彩云捧着罐子,好奇心控制不住地快要溢出来了:“沈姑娘,这是什么呀?”
“我们先找夫人,再打开看。”沈芩卖了一个小关子。
“雷夫人这个时辰,一定在花厅查帐。”彩云立刻领着沈芩往花厅里去。
雷夫人查完帐、发了牌子、又嘱咐完管事婆子,才定下心来喝了一口茶,就见彩云掩饰不住喜色,捧着一罐什么走进来。
“雷姨,我刚做了一罐奶皂,您沐浴洗手的时候,可以试试。”沈芩揭开罐盖,搁到矮几上,让雷夫人看个究竟。
“什么造?”雷夫人从没听过这个词儿,和面膜手膜一样新奇,“做什么用的?怎么用?”
“沐浴的时候,先泡在水里,然后呢,切一小块下来沾水,涂满全身,用水冲干净就行了。方便又好用。”沈芩仔细地介绍。
雷夫人小心地拿手指伸进去戳了一下:“咦?这么硬呢?”
“秋冬时节,皮肤干燥,您的手脚都有裂纹了,”沈芩的观察力向来极好,“彩云,要不端盆热水来,我教你们用?”
“成。”彩云像阵风一样刮出去了。
雷夫人自从用了面膜以后,皮肤比以前光滑细腻多了,把这几日来串门的贵妇人看得又惊又羡慕,连带着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芩儿啊,你每日跟着云儿东奔西跑,难得到雷宅还不歇着,别再累坏了。”
“小脸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肉,看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雷夫人拽着沈芩的手,看她小脸有点尖,就心疼得不得了。
很快,彩云端着热水带着布巾进来了。
“就这样,掰一小块不要多,先用热水把脸敷一下,然后这个也沾水,涂啊涂啊,眼睛闭起来,不能弄到眼睛里……”
过了十分钟,雷夫人的脸上显得格外白净,手上也是。
彩云按沈芩说的,往雷夫人脸上涂香粉和香蜜,果然像被皮肤吃进去了。
“这个遇水会化,”沈芩把奶皂搁回罐子里,“干放可以很久,一定要收好,不能让孩子碰到,更不能吃到肚子里。”
雷夫人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以前洗完脸涂这些,总觉得堆着,现在就不一样了。
“还有,手和脚洗完,取些油来,都涂抹上,用布巾包好,一晚上过去能好很多。”沈芩又教雷夫人裹手的法子。
“夫人,要不,今晚就试试?”彩云对沈芩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见到新鲜玩意,就惊喜得不行。
“芩儿,你知道吗?”雷夫人叹气,“这几日那些来串门的夫人们,老盯着我瞧,认定我吃了沈家的补药,气色才变得这么好。”
“我说没吃,她们还不信。”
“不仅不信,还缠着我要补方。”
沈芩笑眯眯的:“雷姨,您直接告诉她们,就是没有,让她们羡慕忌妒恨吧。”
“可是,”雷夫人平日看着冷淡恬静,对自己人很热心,也乐于分享,“被一直问一直问的,也不是法子。”
“芩儿啊,你能不能给她们一些有用的?”
沈芩还是笑眯眯的,摇头倒是很坚决:“雷姨,我当初给您配食方,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而且连续好几次,才最终定下来。”
“食方还和彩云约好,如果您有哪里不舒服,她立刻就会告诉我。”
“就算是这样,食方也从一稿改到四稿,您现在用的是第五稿了。”
雷夫人一怔:“改了这么多次呢?”
彩云连连点头,表示沈芩确实如此交待。
“人和人不一样,该拒的时候就要拒,万一她们有其他毛病,吃出个好歹来。我满身是嘴都说不清,雷姨,是不是?”
“就一口咬定没有,多省事呀。”沈芩凡事都喜欢预防在先,把各种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
“好,雷姨心里有数了,”雷夫人一看天色大亮,“芩儿,我让厨房准备了吃食,你吃饱了赶紧休息。”
“好,谢雷姨。”沈芩随便客气一下,等吃食送来,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个肚圆儿。
回到芩居,沈芩因为吃得太饱,在屋子溜哒消食,一想到沈家木盒,又心痒痒把背包从暗格里拿出来,把木盒拿出来左看右看。
悲剧的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沈芩示范奶皂的时候,手上还留些皂渍,遇上光滑的木盒,出溜一下,到了床榻的最底下的最里面。
沈芩傻眼,要不要这么巧的?
木盒最重要,除了钟云疏不能找任何人帮忙。
沈芩脱掉了掖庭医监的官袍,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的问题,往床榻底下爬,爬着爬着,更悲剧的事情发生了,脑后盘的头发不知道怎么的,卡在了床榻下面的木缝里。
眼看着木盒离中指的指尖,还差一掌的距离。
卡住了……
第165章 沈家诊箱(下)
“哎……”沈芩使劲伸手,再伸手。
还是一掌距离,头发被拽得生疼,“我……噫……”
不管沈芩怎么努力,就是进不去,情急之下拔下脑后的木发簪,当成延长手指,想把木盒拨出来。
“我拨,我拨,我拨拨拨……”
发簪扒拉着木盒,一点一点向沈芩靠近,再靠近。
沈芩的耐心随着积累的疲惫来袭飞快消失,好困,为什么不在睡醒以后再琢磨木盒?眼看着还剩一指的距离,把心一横,顾不得木簪可能划伤木盒,大力一戳一勾。
咔啦一声,让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木簪的细端竟然戳进了木盒里!
沈芩回忆着木盒轻得像泡沫的质地,心里立刻哇凉哇凉的,完蛋了,木簪把木盒戳坏了!!!怎么办?里面的东西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一想到钟云疏介绍机关盒的情况,整个人都不好了!
死定了!
几乎同时,木盒和木簪的接触部分一弹开,木盒直奔沈芩手中,立刻一把抓住,生怕它再跑了。
可是,不知道沈芩太紧张而变得力气太大,还是因为木盒的取材蹊跷,只听到又一声细微的响动,木盒裂了……在她眼前手中裂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几乎以为这是场恶梦,下意识抬头,头顶和床榻板相撞,疼得她几乎飙泪。
等她忍着疼痛,慢慢从床底下退出来以后,把碎掉的木盒搁在矮几上,怔怔地注视着,不是梦,是真的,她把机关木盒弄坏了。
钟云疏说过,机关盒有自毁装置,如果暴力强行打开,所存物品就没人可以得到。
沈芩看着裂得奇形怪状的木盒,悔得肠子都青了,急什么急啊,晚睡五分钟会死吗?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最大邺最废物的废物。
呆呆地盯着木盒足有十分钟,心底又升起一线希望,也许可能说不定,木盒能拼回去呢?
沈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碎裂的木盒,一块一块摆好,想拼上所有的几何、物理机械知识,把它重新拼好。
八块碎片全部摆开时,矮几上还多了一扎细长的麦杆儿,沈芩再次傻眼。
所以……木盒不是被她捏碎的,而是就这么打开了。
比起上次钱家的机关木球,熬死了她和钟云疏一大堆脑细胞;沈家木盒的打开方式也太……随便了吧?!
一瞬间,沈芩仿佛涅磐的凤凰,浴火重生,整个人从废材状态中恢复过来,又斗志满满。
飞快地从双肩包里拿出记事本,将麦杆标上记号,逐个拆出里面藏的纸条,一张一张夹好。
又经过一番排序,沈芩拼出了一张地图和一封短信。
“芩儿: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为父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人能用火煮饭做菜,火也能焚毁房屋夺人性命。
沈家诊箱和秘方,绝对不能落入恶人之手。
答应为父,紧要关头,宁可玉石俱焚,不能
投鼠忌器。否则,贻患无穷。
沈石松绝笔”
沈芩把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调,直到一字不漏地背下,才把纸条扔进火盆里,被火焰渐渐吞噬的“绝笔”二字扎得眼睛酸胀不已。
不知道父亲和兄长在边陲的什么地方?那边比永安冷得多,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可有厚软的冬衣?
好不容易逼自己从负面情绪里出来,沈芩又研究起地图来,这张小图一个字都没有,既无方位又无定位,完全看不明白。
过了许久,沈芩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才把矮几上收拾干净,把木盒装进背包,再把背包塞进暗格。
躺平在床榻上,沈芩莫名其妙地觉得地图有些眼熟,那一圈又一圈不知所谓的线条和圆,组成的怪异图案,仿佛似曾相识。
情绪大起大落,精神高度紧张,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忧,让沈芩的头疼越发严重,只能不停地按摩头皮,最后在钝痛稍缓和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然而,并没有安稳多久,碎片似的纷乱梦境,让她陷在梦魇中辗转反侧。
等她好不容易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就看到钟云疏忧心忡忡的眼神,以及一脸惊讶的雷鸣。
沈芩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如果知道醒来时雷鸣会在,宁可继续做恶梦。这个人实在太麻烦了。
“沈芩,醒醒,”钟云疏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别睡了,天亮了。”
“呵,天本来就是亮的。”沈芩闭着眼睛哼哼。
“你不饿吗?起来吧,义母已经来看过你五六趟了。”钟云疏连哄带骗的,沈芩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睡又能赖床。
“嗯,”沈芩瞥见雷鸣,“你,离开这里。我有话要单独和钟大人说。”
雷鸣本来还在担心沈芩,毕竟她脸色好的时候不多,总是脸色苍白;突然听到她这么一句,无名火骤起:“喂!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雷宅,是我家!”
“雷姨说,芩居是我家,此生有效。”沈芩还是闭着眼睛,摆出雷鸣不走,我就不起的态度。
钟云疏拍了拍雷鸣的肩膀:“暂时出去,一会儿我们来找你。”
“哼!”雷鸣不乐意,“你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也不怕人说闲话?”
沈芩恨不得拿枕头砸他,大邺的风俗与唐代相似,男女平等,整个社会对男女之防并没有太多规定,所以女子像魏轻柔和花桃,还可以当女官。
钟云疏起身,把雷鸣连夸带送的关在门外,又无奈叹了一声气:“行啦,他走了,现在可以起了吧?”
沈芩把头埋在被子里装鸵鸟:“我里面什么衣服都没有,我……”
“你省省吧,手腕上的袖带是哪来的?”钟云疏一针见血戳穿。
“好啦好啦,我起来了,”沈芩蹭地跳起来,在床榻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拿东西,最后把记事本搁在钟云疏的大长腿上。
还把拆得七零八落的木盒,一股脑儿地搁进他的臂弯里:“我厉害吧?一根木簪就把木盒打开了?”
“什么?你打开了?”钟云疏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