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秉烛夜谈
阿汶达楞了足有三分钟,才算明白沈芩到底是什么意思,惊得呼吸心跳都停了,好不容易缓过来,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水鬼兰花的花粉多金贵?”
沈芩也只是刚萌生出的猜测,只是因为绥城疫情紧迫,才会大半夜把阿汶达拽出来,突然就被他问住了,半晌才弱弱地回了一句:“很贵?”
阿汶达无奈地苦笑:“你们大邺有云锦,混以金丝银线织就,有寸锦寸金之名。花粉若是以重量来算,比云锦贵多了。”
“你想想他是怎么中毒的?雷鸟啄饮晾凉的茶汤是吧?雷鸟嘴巴再小,总要塞一嘴是吧?绥城这么多人,要用掉多少花粉?”
“夏日炎炎,晾茶防暑热是百姓家中常有,退一步说,就算有这么多花粉可以用来下毒,那雷鸟呢?哪有这么多雷鸟可以用?”
“……”沈芩觉得这心血来潮的念头,到处都是坑,很想挖个洞来钻,苦哈哈地回应,“文师兄,我错了。”
“赵大人进来吧,外面蚊子多。”阿汶达向帐外招呼。
赵箭一脸正色地走进大帐,向两人点头:“文公子,今晚赵某值夜。”
沈芩捂脸,赵箭的“贱名”远扬,连阿汶达都知道,全营区都是韩王护卫和深藏不露的船工们,哪用得着白日奔忙的他来值夜?
“比珍珠还真。”赵箭毫不客气地坐到矮几前,无视沈芩和阿汶达锐利的眼神,可惜他向来只怕钟云疏,怕沈芩只是装装样子,逗她开心的。
“你不困吗?”沈芩本来精神抖擞,被阿汶达详说一番,就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下睡意。
赵箭从背包里取出几页纸,“这是我今日找药铺郎中问来的,把你们问的也拿出来,仔细比对一下,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怎么说?”阿汶达一脸狐疑。
“绥城的雷鸟还挺多的,”赵箭悠哉悠哉地提醒,“昨晚我招雷鸟送信,一下子来了三只,没有一只是我要的。在大理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还有,赵某顺便提醒一下,对大人下毒的人应该还在绥城。”
沈芩和阿汶达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阿汶达还是不同意:“相信我,以我族人下毒的手段,只要毒药足够,一日之内毒倒绥城所有人,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赵箭在大理寺供职多年,对于没有实证的事件,向来保持中立:“把你们问到的拿出来,看看这些病人有没有什么交集?”
“先看我问到的,郎中说是个猎户,平日壮得像头牛,那日说后背疼,想来是疼得厉害了,什么也没查出来,连脉相都是好的。”
“后来猎户染上疫病死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生活得极难。”
“郎中问他,之前去了哪里?是不是上门打猎的时候被什么虫子咬了。”
“猎户说没有,郎中查了没有发现虫咬的痕迹,就此作罢;没过几日,郎中就染上了。”
“我问的到就这些,你们呢?”赵箭把纸页给了沈芩。
沈芩没有拿纸页,直接说:“是名显怀的孕妇,去找郎中时说,胸闷得厉害,郎中不敢怠慢,极为认真地望闻问切,却什么都没发现。过了几日,孕妇就病了,一尸两命。”
心情无比沮丧。
阿汶达取出自己的记录:“是个刚入了户籍的孩子,整日淘得像猴子成精,一刻都不闲着。去私塾上学,总是被先生打手板,就说头疼。”
“家人听了,都说他耍赖出昏招装病。孩子头疼得厉害了,才去找郎中,吃郎中开的药方,第三日就死了。”
说完,三个人都沉默了,三个人没了,三个家的盼头也都没了。
“猎户是下九流,孕妇等闲不能招惹,淘气孩子人见人烦,这三人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用花粉下毒完全不可能。”阿汶达在病情面前,只有大实话。
这一点,赵箭也不得不同意。
“成日进出深山的猎户,深居简出的孕妇,到处乱跑的孩子……”沈芩托着下巴,这三个人的活动路线完全没有交集,“什么情形之下,他们才能遇到?”
又是短暂的沉默。
忽然沈芩想到了什么:“坊长给我们带路的时候,曾经说过,近来除了韩王殿下马队马车出城那次,大街小巷的百姓都送到了城门口。”
“那次是近期来,人最多的一次。”
“我们离城的时候?”阿汶达排除中毒以后,全力往疫情方向进发,按一般潜伏期三至十日倒推,然后把图示摆给沈芩和赵箭看。
“这样推算下来,还真的有可能。”沈芩觉得阿汶达的算法没问题。
赵箭不同意:“那日我们很早就离开了绥城,百姓聚集在城门之内,既然没送成我们,那他们之后做了什么呢?各自走路回去?”
沈芩翻出了坊长给的绥城记录,忽然看到:“因为那日真的很早,百姓们起身以后也睡不着,不知道在谁的建议下,摆了个早集。”
“所以,你怀疑他们在早集上遇到了什么?”赵箭听着,觉得可能性很大。
“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沈芩长叹一口气,“三人已经不在了,谁也问不到。”
“家人呢?”阿汶达问。
“病的病,死的死。”赵箭知道自己除了讨厌水,还讨厌疫病这样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明日一早,我们仍然准时入场,也许这线索正指着什么更让人心惊胆战的真相。”
阿汶达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这疫病调查实在太艰难了。
沈芩又看向赵箭,思绪又纷乱起来,病人的虚弱不堪、充满绝望却还存着一线希望的眼神、浑身疹子和脓疱的苦楚……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行了,明日一早又要动身,再这么下去,疫病还没起色,你又病了!”赵箭看着沈芩因为睡眠而格外明显的黑眼圈,“郎中病了,病人怎么办?”
第453章 沈神医
沈芩在陈娘和赵箭的前后保护下,挤到了最里层,只见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手执一个“沈神医”的布幡,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
“把脉五文,发现病根;开药取药二十文,药到病除,吾乃沈家医派的嫡系传人,神农再世……”
事实上,看热闹的人非常多,上前看病的基本没有。
沈芩觉得这看诊的钱真心不贵,奇怪为什么没人看病。
赵箭悄声说:“在这里,真不便宜了。”
此时此刻,沈芩环顾四周百姓的穿着打扮,忽然有了“支援边区送医”的错觉。
陈娘劝道:“钱公子,我们走吧。”
临出发前,钟云疏百般嘱咐,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挤进去,免得徒惹事非。
忽然,“啊嚏!”沈芩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严重怀疑谁在腹诽她。
“哎哟!这位公子!”神医两眼放光地看着沈芩,“看您脸色苍白,必定舌苔发白,气虚胸闷……不如由我替公子诊个脉?”
沈芩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深刻体会了一番李逵遇李鬼的感觉,同时也知道,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惹人注目,只能客套道:“不用了,谢谢。”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瞅瞅,这位公子还没看病就先说谢谢,想来一定是知道我沈神医的好能耐!”神医突然自吹自擂起来。
“……”沈芩还没遇到过这么油嘴滑舌的骗子,只觉得人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的,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不能计较,转身就走。
“哎,这位公子!你怎么能走呢?”神医突然伸手,拽住沈芩的袖子。
沈芩猛地挣脱,怒目相向。
赵箭和陈娘是见识过沈芩杀神一面的,生怕她气出好歹来,赶紧劝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哟,真是山沟沟里飞来金凤凰啦,这位公子竟然还带着婆子和家丁?”神医满脸堆笑的嘴脸突然变化,“都说了谢谢,怎么也要给个赏钱啊,不然谢什么谢?”
“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围观的百姓大约是实在缺乐子,哄堂大笑,还有跟着起哄的混混:
“这位公子,说了谢是要打赏的!”
“给点赏钱呗……”
“长得这么俊,穿得这么好,不好舍不得赏钱吧?”
“……”
陈娘赶紧护着沈芩往回走,不停地向赵箭使眼色。
“别走啊!堂堂公子哥儿,怎么怯得像个小娘似的?哎哟哟,该不会是男阳不足吧?”神医笑得极恶劣。
“就是啊,瞧那小细腰啊……”
如果是爆炸之前,沈芩肯定二话不说把他打倒在地,可是现在,她有自知之明,目前的体力完全不能出手。
赵箭的眼神瞬间变冷,敢这么污辱沈芩简直就是找死,动了动胳膊。
“啊!!!”神医惊叫出声,一支小箭扑面而来,贴着他的头皮插进发髫里,吓得瘫软倒地,“救命啊,杀人啦!”
“啊!!!”不知道谁先尖叫出声,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骚动,四散而逃。
眨眼间,这片空置的泥地上只剩下瑟瑟发抖的“神医”,以及湿透了的棉裤,一阵寒风吹过,面如土灰。
“我刚才射偏了,”赵箭冷笑着一步步走近,拔下神医头上的小箭,浑身散发着战场杀神的强大气压:“再敢冒充神医,下次这支箭就不知道射到哪里了。”
“神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好汉饶命,我立刻滚!”说完慌乱地爬起来,连爬了好几次,才手脚并用地走远。
回到马车上,沈芩最先道歉:“对不起大家,我不该往人群里挤的。”
陈娘连连摆手:“钱公子说的哪里话?”
赵箭阴森森地开口:“如果……大人在,这家伙早就没命了。”
冒充沈家神医,大庭广众之下扯沈姑娘的袖子,还敢污辱钟大人最爱的沈姑娘,真是找死!
“我们回去吧。”沈芩疲惫地靠在车厢里很沮丧,这集市逛得既糟心又憋屈,再也不要来了。
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得不快,还颠得厉害。
沈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好,没多久又沉浸在山下美景中,把那个骗子神医抛在脑后,人生苦短,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人置气呢?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顿,紧跟着赵箭的声音:“干什么?!”
“俺是山上的猎户,这个季节雨水多,山下积雪基本化了,再往上的还堆着,马车最好不要打这里过,容易被雪埋。”一名提着野兔的猎户汉子憨厚地回答。
赵箭抬头一看,果然山壁上堆着不少积雪,暗骂自己太大意。
为了感谢猎户,把他打的野兔买了下来,顺便指了“钱记药铺”的路:“这位兄弟,以后你打了猎物,可以往那里送,我们买。”
猎户汉子很高兴:“好嘞!皮子要吗?俺家还有好些皮子!”
“要!”陈娘在马车里应道,沈芩的身体太弱,这里山风太猛,还是多做几件保暖的皮袄,穿在衣服里面。
“等一下啊,俺现在就回家取!”猎户汉子撒腿就跑,比野兔还快。
不到一刻钟,猎户汉子就背着两个竹篓来到了马车前,对赵箭说:“这位兄弟,俺给你们带路。”
赵箭稍加思索就同意了:“成,你会赶马车吗?”
猎户汉子不好意思地摇头:“不会,俺们山里人走路靠脚。”
然而,在猎户汉子指引下,马车比出发时少用了两刻钟,回到了钱记药铺前。
沈芩被陈娘扶下马,送回屋子里躺着。
赵箭和猎户汉子谈好价钱,付了皮子钱和野兔钱,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汉子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客人,接过装了银两和铜钱的钱袋,兴奋地直搓手,挠了挠头:“姓赵,名全,俺家离这儿不远,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以后你们想买什么,就在这棵树上系个红布,俺打猎经过的时候就能看到,俺就来了。”
赵箭颇有些惊讶,这山里汉子还挺聪明的!
第454章 聚众闹事
阿汶达因为骑马奔忙而颓了的双肩,陡然紧绷起来:“我刚才孩童家出来,这孩子生养得骄纵,像个混世魔王,家人疯的疯,病的病,只有孩子的姐姐还能与人说话。”
“姐姐对他有许多怨恨,说了很多气话,也提到那日早集的时候,弟弟兴起掀了人家的摊子,骂人大骗子。”
“那个人气不过,就骂他们纵容溺爱败家子,全家不得好死。”
“祖父母如何帮着弟弟与人吵架,还动了手,把掀在地上的药材都踩坏了。”
“药材?”沈芩和赵箭异口同声地问。
“姐姐的怨气重,记得清楚,他们掀掉了早集上沈神医的药摊子,中年留山羊胡须,口音有些怪。”
赵箭皱着眉头,忽然有些呼吸不畅,至今清楚地记得对沈芩耍无赖的骗子,当时被一箭吓得尿了裤子的怂蛋,猥琐地让人生厌,连眼睛都不清澈。
不论在北疆打仗,还是在大理寺追捕形形色色的犯人,多年养成的直觉,总能第一眼就能把人看个八九不离十,沈神医就是个骗子。
“钱公子,你先把这个沈神医画出来,然后你和文公子医治染病的百姓,找骗子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赵箭停顿片刻,“论官职,我暂代绥城城主一职,绰绰有余。”
沈芩从背包里取出纸和笔,窝在药铺门前,用了些时间,才把“沈神医”画好,下意识地问阿汶达;“你见过这个人吗?”
阿汶达看了又看,半晌不语。
赵箭莫名地心慌起来:“文公子,你认识啊?”
阿汶达思来想去:“似曾相识,但是想不起来,这人高矮胖瘦你们还记得清吗?”
赵箭比划了一下大概,不错眼珠地盯着阿汶达:“说实话,说话口音、眼睛大小、皮肤颜色、胖瘦、甚至于走路姿势都可以改变,但是无论如何伪装,本人无意识地动作和习惯却很难改变。”
阿汶达又盯着画像看了不少时间。
沈芩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文师兄,死在眼前的阿汶达部族人,你说的那位下毒高手长什么样子?对了,他什么时候死的?”
“我们到无当山北的那日是二月二,山村集会上遇到骗子大是二月初三。”
阿汶达叹息似的回答:“他死在我面前,是去年二月,那时他的身形与赵大人所说的差不多,可是身量差不多的人何其多?”
“时间上看,有可能,”赵箭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其他的都交给我来办。”
忽然,距离药铺不远的绥城大路上传来反常的喧闹声,嘈杂而混乱,夹杂着棍棒敲石板路的响动,人群走动的声音。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其他两个人:“怎么回事?各坊主不是管着不让出门吗?”
赵箭一个跃身上了大树,看到大路上,一群手拿棍棒的汉子们,正向县衙走去,边走边拿棍棒敲石板路:“王雷主簿出城避疫,不管百姓死活!”
“王雷说话不算话,请来名医不治病!”
“父母官不为民,不如滚蛋回家!”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养家!”
“……”
“不好!”赵箭跟着钟云疏琢磨大泽河泛滥贪腐案,各类卷宗都能背下来了,赶紧下树。
“怎么了?”沈芩忙问。
“不知道什么人纠集城中百姓去县衙闹事,我去县衙报信,让他们小心防范,”赵箭翻身上马,“钱公子,你赶紧去城西大宅向城主要暂代文书。”
“我去嘱咐县衙众人绝对不能动手!盯住他们!”
“好!”沈芩赶紧上马,掉转马头直奔城西大宅。
“文公子,您去找昨日给我们领路的坊长们,让他们想法子稳住百姓,不要让闹事的人越来越多。”赵箭上马冲进斜巷,抄近路,打算赶在人群到达前进县衙。
“好!你多加小心!”阿汶达上马以后,转进一个小巷,直奔附近的坊长家。
县衙里和平日一样,根本没有闲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情,一见赵箭骑马进来,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立刻围过来:“赵大人,王大人和主簿大人怎么样了?”
“他们好些了吗?我们会不会也传上?”
赵箭下了马,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有对付闹事民众的经验吗?”
县衙内众人面面相觑:“二位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阿汶达接话:“有人扇动百姓手持棍棒向县衙而来,我赶来报信。”
一位年纪较长的皂吏站出来:“我曾经在大泽河丰阳县任皂吏,知道如何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对付闹事民众。”
“闹事民众素来都是被人怂恿,经人扇动,只有城主大人出面给出多方承诺,他们见到确实有效的保障以后,就会散去。”
“可是现在,城主大人和主簿大人都病倒了,谁能让他们信服呢?”
赵箭宽慰他们:“我看着就是一根竹竿,多年前也曾是北征归来的骁骑前锋将军,现在仍然是大理寺的捕快督事,和你们一起对付闹事百姓。”
年长的皂吏和其他人当时就吓到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高瘦汉子竟然大理寺的捕快督事?
“谢大人!”皂吏们感激不尽。
年长皂吏随即摇了摇头:“被扇动的百姓大多不识字,有些根本不讲理,只有文书远远不够。”
“他们来了!”守在县衙外的皂吏高喊一声,“要不要关门?”
“不能关!”年长皂吏和赵箭同时回答,“与平日一样。”
几乎同时,县衙内也能听到喧嚣的叫骂声:
“王雷主簿出城避疫,不管百姓死活!”
“王雷说话不算话,请来名医不治病!”
“父母官不为民,不如滚蛋回家!”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养家!”
“……”
眨眼间,气势汹汹的闹事百姓,就走到了县衙大门外,冲撞站在大门外的皂吏,高声呐喊:“狗官出来!”
“缩头乌龟躲起来,让我们怎么活?”
年长皂吏硬着头皮,站到了最前面:“各位父老乡亲,不瞒你们说,王大人和主簿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已经染上疫病。”
第455章 不能动手
“撒谎!有人亲眼看见他们前天逃出城外了!”
“把我们困在这里,分明是不管我们死活!”
“我们没吃没喝,我们要养家糊口!”
“……”
闹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快将县衙门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皂吏们基本都没见过这种架式,个个手心直冒汗。
年长的皂吏站在了矮几上:“昨日王大人和主簿分成两路,带领永安城来的名医走街蹿巷,去每家每户寻访,还在门外系了不同颜色的带子,用来做标记。”
“就是穿的这样的衣服,你们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怎么能说两位大人逃出城了呢?!”
“自从绥城有疫病以来,二位大人带着我们每日奔波,乡亲们也是见到的,怎么能说不管大家死活呢?”
“骗子,都是骗子,穿成这样,谁知道衣服里面是城主还是阿猫阿狗啊?!”一个彪形大汉梗着脖子回骂。
赵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天遇到的阎王夫妻里的相公,好打贱妻的怂蛋,冷笑一声:“乡亲们,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家伙儿怎么会和绥城最有名的恶汉子站到一起呢?”
“坊长没告诉你们,我们在寻访的时候,经过他家被讹十两银子的事情吗?”
“他们家的原话是,这疫病没得救,就算死也要拉一群垫背的!在马蹄前撒泼打滚,不让我们去下一户人家。”
“姓阎的,你敢拍着胸脯说,那日你们阎王夫妻和三个胖儿子,没在侧门旁见到王大人?!没对永安城请来的名医恶言相向?!”
“就算这样,名医还是替你们全家诊治以后,才在大门和侧门上了绿布条!你们全家都没染病,你在这里闹什么?!”
“乡亲们啊,人要脸树要皮,你们怎么能和这样不知羞耻、无理争三分的泼皮无赖搅在一起?”赵箭说得痛心疾首。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天一整天,确实有不少穿着怪异的人挨家挨户地询问,然后在每户人家门前系了不同颜色的带子。
有些人听到了主簿的声音,有些人听到的是城主的声音,再想到这些日子,城主和主簿一直守在城里。
忽然就有些惭愧,一下子,堵在县衙内外的百姓,走了十几个。
“哎,你们别走啊!怎么能这么走了?”
“你是哪来的猪脸狗头?管这么说你阎王爷爷?!小心老子一屁股坐死你!”
“小瘦子,你出来!”
“你来啊!”阎大汉急着拦人,即使伸手拽,也没拽回来几个,只能出门与赵箭对峙,却在看到他背后的硬弓箭囊的时候,双腿有些发软。
不能武艺的也知道,平日敢背箭囊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赵箭突然伸手起誓:“我赵箭,前骁骑前锋将军,现任永安城大理寺捕快督导,奉韩王殿下之命,陪同永安城名医入绥城,治理疫病。”
“本官有大理寺令牌在此,乡亲们若不信,请这边的皂吏大人一验便知。”
年长的皂吏恭敬地双手接过令牌一看,立刻躬身行礼:“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见过赵大人!”
其他皂吏也赶紧行礼:“见过赵大人!”
赵箭把令牌收好,提高嗓音:“苍天在上,赵某今日在县衙内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如有半点违心,必当失去官职,重回渔船谋生计。”
又有些百姓动容,从县衙内退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走啊!”阎汉子急了,“说好的,一起争取粮食米面的!”
赵箭冷笑道:“姓阎的,我够你是个汉子,你也立誓,若有半点违心,我丢尽官职,你阎家绝后如何?”
“姓阎的,是男人就大声立誓!”
“不敢是吗?怕家里三个没半点教养的小兔崽子横死是吗?”
百姓们齐刷刷地盯着脸色大变的阎大汉:“赵大人都起誓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阎大汉立刻举起手:“我,我,我……”
赵箭摆了摆手,劝道:“乡亲们,你们辛苦多日,在家不出门,前两日坊长们更是用心细说防治之法,第一条就是不聚集、不串门。”
“可是你们呢,就这样随便聚集,那前面的那些日子,不就白辛苦了吗?”
“你们为何要轻信姓阎的无赖呢?”
一位正当壮年的男子站出来,面红耳赤地回答:“是姓阎的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就没有好人,就算是城主大人,官小职微,根本请不到永安城的名医!”
“我们看着左邻右舍系着各种颜色的布条,心里害怕,只是想看到城主大人还在,就各自散了。为什么城主大人不出来?”
赵箭叹气:“城主大人和主簿从上任的那一日,就在全城奔忙,昨日上午两人都病倒了,现在卧床不起,将近期事务都交待好了。”
“因为这次疫病前所未见,没有现成的药方可用。所以二位大人愿意以身试药,名医们正在调整药方。”
“只要大家照着坊长的要求做,各自回家待着就好。”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觉得赵箭说得很有道理,听到两位大人卧床不起,害怕有,担心也有。
阎大汉原本要大闹一场,没想到气势汹汹而来,被这姓赵的,三言两语就散了一半人。
“你放屁!说得好听,什么正在试药,根本是你们请的什么名医是个冒牌货,不能药到病除算什么名医?”
“进城两日了,也没治好一个病人,骗鬼呢?!”
有几个走出几步的百姓,听到这话,又折了回来。
第456章 赵箭威力
“是啊,不是名医吗?为什么还没开出药方来?”渐渐折回来的人,又凑在一起。
“只在大门上系彩色布条,就能治病?”阎大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场子,“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只系上彩布条就是永安城来的名医,系布条我儿子也会啊,我儿子就是名医啦?!全绥城都是名医啦?”
“系布条算什么名医啊?”
“不会是没法治,又想骗我们吧?”
“……”百姓们的愤怒情绪又一次被扇动起来。
县衙里的皂吏们刚才还感慨,永安城来的赵大人就是厉害,没想到阎大汉两句话又拉回来好些人,放平时早就把这个妖言惑众的无赖拿下了!
可是偏偏赵大人嘱咐过,不准动手!
皂吏们在袖子里捏紧了拳头。
赵箭面不改色:“乡亲们,一行有一行的门道,郎中之术更是如此。”
“其他的不说,绥城总共多少人,多少人染病,多少人因疫而死,轻症重症的各有多少人……这种时候,医术稍差一些的郎中,根本不敢进城!”
“乡亲们要是不信,你们可以却邻县邻郡去打探一下,那边的郎中敢来吗?”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安静下来,不知道谁“咝!”了一声说:“其他郎中敢不敢来不知道,绥城以前的郎中都不敢医治。”
“那几日,染病的百姓跪在药铺前求治,三家药铺的郎中都拒绝了。”
一时间,百姓们的脸色又起了不小的变化,互相看着,回忆着,逆行上冲的血气仿佛忽然被当头一盆冷水浇灭,理智回归,是啊,绥城郎中都不愿意诊治。
如果不是名医,大约连进城的胆量都没有!
赵箭憨憨一笑:“乡亲们,绥城就像一个病了好些日子吃不下东西的病人,只能按照身体情形加以调理。有句老话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
“乡亲们,你们不知道吧?我们赶了三日三夜的路才到绥城外,二位公子一刻都没休息,就带人进城了,为什么?”
“车马劳顿不累吗?当然累啊!疲惫更容易染上疫病。”
“可是,二位郎中不仅进了,还挨家挨户询问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担心疫情加重,早入手一日,就可以尽快找到治疗的法子,还能少死几个病患。”
百姓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然后渐渐地就不说话了,等着赵大人继续说。
“乡亲们,知道永安城地震和疫病吗?赵某现在告诉你们,地震和疫病,我都经历过,没有二位公子,就没有赵某人的今日。”
这下,不止百姓大吃一惊,连皂吏们都惊呆了,赵大人竟然亲身经历过,还活下来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连绥城都没出过,哪知道永安城发生的事情?还不是听你随便说?”阎大汉立刻打断赵箭的话。
赵箭撸起衣袖:“乡亲们,看到赵某胳膊上的印子了吗?其他地方都有。为什么呢?”
“赵大人,您生过什么病啊?”百姓们的好奇心陡然上升。
“水痘,”赵箭又撸起一个袖子,“都看看。”
百姓们倒吸一口冷气,水痘死人也很厉害啊,赵大人竟然活下来了。
“是钱公子救了我,当时我起了高热,身上开始冒亮晶晶的水泡……我以为自己死期到了,钱公子说发热起疹起疱的很多,要观察辨别才能对症下药。”
赵箭很有说书的天赋,硬是把生水痘这样明明两句话可以讲完的事情,说成了惊险刺激的鬼故事。
百姓们听得完全楞住了。
赵箭讲完最后一个字,开口:“钱公子还说,水痘虽然凶险,只要熬过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得。怎么样?”
百姓纷纷点头:“二位公子真是名医!”然后纷纷退出县衙,有这样的名医在绥城,治好了自然好,治不好死了,那也是命数到了。
郎中治病,不能治命啊!
“各位大人,我们都是没有见识的野人,对不住!”年纪大一些的老者,赶紧往外面退走。
“疫病发病前,都有一段时间和常人无异,这时候最是危险。”
“旁人不知道防他,好人都想围着他,结果就是他疫病发作,后面就传上了一大群人……都快些回去,按照坊长的说法做。”
“是!”一时间,几乎所有来县衙的人都在向外面走。
阎大汉急了:“不能走!不准走!”
赵箭温和的视线,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对着阎大汉锐利起来,一言不发。
皂吏们对赵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就把百姓劝走了。
阎大汉再次嚎叫:“乡亲们,我们都困在家里,地不能种,猎不能打,守在家里等饿死渴死吗?”
“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什么都不做,不是等死是什么?”
“乡亲们,我们不是这些当官的,他们有俸银有官袍,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正在这时,沈芩带着王雷的手谕,骑马直冲进县衙:“王大人有令,赵箭赵大人暂代绥城城主一职,各皂吏和坊长听令!”
赵箭一见沈芩进来,立刻松了一口气。
年老皂吏接过手谕一看:“是王大人的字迹没错。乡亲们都回来,王大人还给你们写了信!”
百姓觉得太稀奇。
“王雷不才,刚到绥城就遇上疫病,如今也卧床不起,乡亲们请放心,二位从永安城来的朗中很有名,我和主簿正在试药,若药物可靠有效,就可以给染病的乡亲们用。”年老皂吏一口气念完,抹了抹眼睛。
“阎大汉,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指着姓阎的就是一通骂,“王大人已经卧病在床,你还说他出逃城外!”
“就是啊,这消息若是传出去,王大人的清誉都没了!你这根本是泼人脏水的勾当!”
“皂吏听令,拿下阎大汉,问他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百姓们又一次怔住了:”怎么还有幕后指使之人?”
“没有!这些都是我阎大汉想说的!”阎大汉忽然被摁住,一下子慌了神。
“说吧,沈神医躲在哪儿看戏呢?”赵箭和沈芩一致看向阎大汉。
第457章 新任城主
赵箭穿好衣服,麻利地滚到沈芩面前,紧张不已:“沈姑娘,我这是怎么了?”
沈芩把手中的小炭棍转出了花:“疼么?”
“……不疼……”
“痒吗?”
“咝,沈姑娘你这一问,我就浑身痒痒了。”
“忍住,不能抓。尽可能地身体悬空,不要蹭破皮。”沈芩想了想,先说这些吧。
“沈姑娘,您说实话,到底是什么?”赵箭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快蹦出嗓子眼了。
“大概率是水痘……”
赵箭瘫在地上,两眼发直:“水痘啊……”
“轰隆隆!哗啦啦!”又一阵电闪雷鸣,小窗外,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沈芩替赵箭把完脉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是水痘,不严重,我还能应付得了。”
钟云疏、花桃和赵箭,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明显放松的沈芩。
沈芩睡饱了以后,精神状态很好,与他们对视片刻:“真的没什么大问题,赵大人。”
赵箭简直不敢相信:“沈姑娘,我娘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因为水痘夭折,只剩了我一个!哪里不严重?”
“……”沈芩眨了眨眼睛,水痘也能死人是个什么鬼?转念一想,又问,“怎么治的?”
赵箭激动地打开了话匣子,大邺的传统,孩子得了水痘是因为惹怒了痘神,孩子高热要捂汗,身上水疱要挑干净,家里不能通风,免得让其他人过了病气……
沈芩越听越觉得魔幻,这样折腾,就算健康的孩子也会去半条命吧?
孩子高热要捂汗,衣物不经常清洗,汗水粘腻细菌众多,这个时候再挑破水疱,就是让细菌轻松进入破损皮肤,诱发感染……持续高热会扰乱身体免疫系统,感染病程发展起来特别迅速。
感染再引发高热,反复几次,在没有抗生素和抗病毒药物的时代,孩子就没命了。
“呼……”沈芩长叹一声,这让人说什么才好?
赵箭说到娘亲抱着死去的哥哥弟弟放声大哭时,就哭得说不下去了:“沈姑娘,我娘亲只有我这么一个独苗了,您一定要治好我。不然,她会活不下去的。”
沈芩小声敲了敲矮几,无比严肃认真地回答:“水痘,外邪入侵,先发热,再起痘,也可能痘热同起,只要好好休息,煮散痘方饮用,饮食合理,保持身体清洁,水疱破了也要小心处理,十天半个月就痊愈了。”
三双惊愕的眼睛盯着沈芩,好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除了极少数会并发其他疾病,绝大部分都可以自然痊愈,”沈芩补充完最后一点,“得过以后,不会再得。”
“沈姑娘,我有个姐姐也是水痘死的。”花桃的声音有些发干。
“还有两点,不要捂汗!不要挑疱!”沈芩此时此刻特别想痛骂封建迷信害死人,可是再一想,这是生产科技水平低下导致的后果,认知水平有限,只能无奈地轻轻摇头。
“就这些吗?”钟云疏忽然出声,“为什么沈大人没有对外公布?”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原主记忆里沈家的孩子都出过水痘,没有一个夭折,都活得好好的。
“我好像也得过,”沈芩脑海中原主的记忆渐渐清晰,“那段时间,永安城里有不少孩子都染了水痘,爹爹在惠民药局和沈记药铺,都张贴了痘贴,但是……没人听。”
“我那时候起着高热,并没有捂汗,想吃什么有什么,娘亲在旁边照顾我哄我,然后爹爹每日晚上回家都会先看我怎么样,有一次特别难过地说,百姓们宁可花重金去寺庙买符、买香,也没人听他的。”
“我那时候烧得迷迷糊糊,就听到什么符水,说刘家怎么可以这样做……具体姓刘,还是姓柳……记不太清楚了。”
赵箭猛地想起来:“对,我娘当了陪嫁的首饰,在庙里磕破了头才买到的符水,给哥哥们喝……说喝下去就会好的,可是……”
花桃一下子坐起来:“姐姐热得很厉害,娘亲和爹爹不让我见她,有次我带了一块桂花糕偷摸过去,想给她吃,就听到爹娘在吵架。”
“爹说,沈大人贴了告示,不要捂,孩子想吃什么都可以……不要喝符水,拿买符的钱给孩子买些好吃的……”
“娘说不行,就这是招了痘神,孩子不能贪吃,一定要捂汗,挑针和符都要做……”
沈芩听得心好累,但还是硬着心肠问:“最后,你姐姐是不是浑身脓疮,天天喊疼,什么都吃不了……那样去的?”
花桃的眼泪刷地下来了,连连点头。
沈芩脱下手套,挽起隔离衣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一个小白点:“看,小水疱会消退,留下一点小印子,再过几年就看不到了。”
花桃的眼泪更多了。
赵箭恨不得满地打滚,却咬紧牙关,他的四个哥哥啊!
“刘家?”钟云疏没有家人死于疫病,也不想假惺惺地装感同身受,“沈姑娘,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刘家还是柳家?”
沈芩想破头也没想清楚,只能运用心理学的情境法,仔细回忆:天气很好,屋子里装了很多纱,有点暗,娘亲来睡觉,轻轻地拍,爹爹回来了……脚步很重,把矮几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喝,最后气得把茶壶摔了……
“姓刘的怎么能这么做!”沈芩突然想起来,“爹爹气得在屋子里转圈,平日在太医院就各种手段……”
钟云疏打断沈芩的话:“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沈芩的思绪一下子没煞住车,眨巴着眼睛。
“你不用明白。”钟云疏的眼神泛着寒意。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把挂在窗外的黑幡淋成了一坨。
沈芩忽然站起来,跑到小窗边看了一下:“这么大雨?!”
“怎么了?”这次钟云疏有些不明白。
“大雨加重疫情,疫病会传播得更广,如果正好有疫死之人掉在水中,后果不堪设想!”沈芩不由地想到了疫亭,“钟大人,掖亭疫死之人是如何处理的?!”
“掖亭与疫亭的整体地势如何?”
“这需要看掖庭图才能知道。”钟云疏更不明白了。
第458章 雷鸟笼子
阎大汉浑身抖得厉害。
赵箭随手一转竹杖,看向沈芩:“钱公子,你见不得这些事情,去城西大宅看看王大人和主簿?”
“你真打算用刑?”沈芩收拾好纸页塞进背包,“上任第一天,闹这么大真的好吗?”
“钟大人嘱咐过,救人的事情钱公子会做,其他的事情就不劳烦公子你了。”赵箭一脸严肃。
“我要更多的资料,”沈芩的视线投在阎大汉身上,“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儿子啊?”
阎大汉额头的汗水像雨滴一样落下。
皂吏们充满期待地看好戏,迫切想学习一下大理寺的手段。
沈芩转了转眼睛:“赵大人,我还是先不走了,在旁边救人也方便是不是?”
“有道理,”赵箭点点头,“赵某也有时间没亲自动过手了,万一下手重了,钱公子在一旁救起来又快又方便,那就有劳公子了。”
皂吏们痛恨阎大汉纠集百姓来县衙闹事,因为赵箭嘱咐不准动手,所以他们忍到现在,听赵箭和钱公子的谈话,更是充满期待,恨不得把他拖去刑舍。
“我说!我什么都说!”阎大汉崩溃了,边哭边喊,“沈神医说,我家得罪过官府,天下当官的都一样,我一定不得好死。”
“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把绥城搅个天翻地覆,他保我们全家平安,还会把我们从绥城接走。”
“这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我对天发誓……”
沈芩又拿出记事本:“你昨日什么时候见的沈神医?”
“冲撞你们以后,听到敲门声,以为你们又回来了……”阎大汉越想越委屈,使劲干嚎,“开门以后看到沈神医一直在笑。”
赵箭一怔,转而看向皂吏们:“你们谁在哪个门把他放进来的?”
皂吏们互相询问了一阵,又先后摇头:“王大人明令禁止开城门,猎户回城也要有户籍文书,别说昨日,就是前几日也没人放他进来。”
沈芩从背包里取出舆图,问皂吏:“你们熟悉绥城吗?”
皂吏们赶紧点头。
“如果你们想藏在绥城,有时出现,有时不见,随时窥探这城中的一切,既能知道城门进出了什么人,又能知道各坊间发生的大小事……会藏在哪儿?”
皂吏们先是沉默了不少时间,然后交头接耳了一阵,又摇头,绥城有这样的地方?
赵箭有些纳闷:“你怀疑沈神医一直在绥城?”
“进城那日只有我们,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能进阎家的门,这不是巧合,是蓄意图谋。我们骑马,他步行,如何能卡得这么准?”
“更重要的是,还知道阎家和我们的冲突,他在跟踪我们。”
“烈日炎炎,我们和马匹都累得直喘,跟着的都是好手,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行进,怎么会没发现他呢?”
“他事先藏在那里?”赵箭抓捕潜逃犯无数,目前只对钟云疏甘拜下风。
“再联系方才,绥城哪一处符合所有的条件?”沈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年长的皂吏突然一拍大腿:“赵大人,属下可能知道。”
“哪里?现在就带我们去!”赵箭立刻起身,“钱公子,快回大宅,看看王大人和主簿怎么样了?”
“你们多加小心。”沈芩正色嘱咐以后,大步走出县衙,翻身上马。
“跟我走!”赵箭带着皂吏们,在年长皂吏的带领下,翻身上马,向着绥城的最高地,一个残破的小烽火台遗址赶去。
一时间,空旷的街市上,只有飞奔的马蹄声。
赵箭回头看了一眼沈芩远去的背影,心神不宁地厉害,弓箭手最重要的就是凝神静气,所以在他人至贱无敌的表面之下,隐藏着八方不动的淡然和透彻。
忽然,回过头的瞬间,赵箭看到了县衙屋顶上转瞬即逝的人影,以及人影抛落的什么东西,来不及细想,直接踩在马背上,拉弓开射。
“嗖!嗖!嗖!”三箭射出。
赵箭紧跟着射箭的方向,勒转缰绳,脚底借力,直接踩着马鞍跳到了屋顶上,肉眼可及的黑色人影以他不可思议的速度,几个纵身就消失不见。
低头看时,一支箭射进屋顶的瓦片上,有一支箭上带着衣衫的丝缕,没有第三支箭……
赵箭难得拼尽全力在屋顶上紧跟了一段,既没有发现滴落的血迹,也没有看到人影,这人的速度如此之快,实在少见。
“赵大人!”皂吏们都勒着缰绳等赵箭。
赵箭纵身跃到马背上:“带路!”
年长皂吏立刻挥了马鞭,继续带路。
偶尔有百姓实在憋得慌,开窗看到皂吏和赵大人,赶紧把窗户关好。
年长皂吏边骑马边介绍:“赵大人,并不是我们刻意隐瞒,只是那个烽火台破败得很,实在不能住人。”
骑马两刻钟以后,赵箭终于看到了地势高、视野开阔的烽火台,就像皂吏说的,完全就是一堆破烂石头,这里怎么藏人?
年长皂吏赶紧下马,将小烽火台附近搜寻了一遍:“赵大人,这附近有便溺的味道,想来并没有走太远。”
赵箭问:“还有什么?”如果一个人藏在某个地方,最难隐藏的就是生活痕迹,尤其是石头边上,非石类的东西实在太惹眼了。
“赵大人,有鸟笼,不少鸟笼!”年长皂吏每发现一件东西,都要赵箭面前露个脸,“可是这笼子这么小,能装什么鸟呢?”
赵箭和其他人紧跟在后面,惊讶地发现小烽火台旁五米的小山坡上,确实有不少鸟笼,里面的鸟也不是什么金丝雀、画眉、黄鹂什么的,而是雷鸟。
雷鸟……
一瞬间,赵箭想到了之前撞见的三只雷鸟,想到了对钟云疏下毒的雷鸟,想到了阿汶达所说的,可以操控雷鸟下毒的阿汶达部族人……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
韩王护卫没有找到的下毒人,真的在绥城?!
“来人!封锁城门,通缉沈神医,”赵箭一声令下,“悬赏十两纹银。”
皂吏们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见到这么大数额的悬赏!吃惊归吃惊,还是上了各自的马,向四城门急驰而去。
赵箭凭借多年的追踪经验,绕着烽火台极缓慢地走着,全神贯注地倾听风的声音。
第459章 赵箭遇袭
赵箭突然听到十米开外的细碎石头的撞击声,像有人不小心踩碎了一块小石头,来不及细想,立刻循声追去。
很快,黑色身影近了,更近了。
赵箭搭弓射箭,六箭连发。
又一阵“嗖嗖”声响,六支箭仿佛凭空伸出的巨爪,向着黑色身影抓去。
金属刺入皮肉的细微声响,赵箭听见了。
很快,黑色身影迅捷的奔跑速度降了下来,越跑越慢,最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后背上插着两支利箭,手中还紧握着一支箭。
“小样儿,还往哪儿跑?”赵箭几个纵身到达黑影旁边,为了防止对方耍诈,又补了一箭,然后才放心地蹲下。
黑影后背朝上,看不清脸,赵箭也在心里认定,这人就是沈神医,把他掀到侧身,伸手摘他的面罩。
赵箭觉得脚底的碎石块有奇怪的异动,仿佛正在往坡地下面滚动,可是却看不到半点动静,再次伸手的瞬间。
发生突然得没有半点预兆。
金属刺入皮肉的细微声响,赵箭惊愕地看着插进胸口的利箭,鲜血顺着箭杆滴落,染红了他的衣襟,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眼睫上凝着冷汗,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是他的箭,箭羽上刻着他的徽记,插进他的身体。
刚才还倒地不起的黑色身影,就这样爬起来,拔掉后背的箭,愤愤地吐出一口鲜血:“呸!还前骁骑将军呢?钟云疏手下也不过如此!”
“……”赵箭分明感受到了体力正随着血流如注的胸口迅速流逝,慢慢地挣扎着掏出一朵紧急烟花。
“据说是大邺第一擅箭之人?”黑色身影撑着膝盖爬起来,“中了自己的箭,感受如何?”
赵箭的额头满是微凉细密的汗水,咬紧牙关扔出了紧急烟花,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以后,烟花蹿上天空。
“领教过了大邺第一擅射之人,”黑色身影的声音里充满了傲慢,“那就领教一下大邺第一的名医和南疆第一神医的厉害……”
“赵箭大人,今天暂代绥城城主一职,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来得及烧,给你个痛快太便宜你了……”
“赵大人,您说你的那些皂吏手下,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你快死了?”
“很快就发现,还是等到晚上,那时候,就算有猛兽来吃,你也不知道了……”
赵箭即使在困境里,都努力保持着眼神清明,注视着自己的血流出,有种微妙荒唐又残酷的感觉,尤其是听到黑色身影说,给你个痛快太便宜你了……
他们之间有仇?赵箭越来越混乱的思维,始终想不起来,他与黑衣蒙面人有什么过节?过节大到非死不可?
“赵大人,听说你福大命大,今天就看看,是不是真的?”
赵箭纷乱的思绪发散得厉害,不甘心啊,明明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了。
……
这黑衣蒙面人的嗓音有些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
赵箭吐出一点粉红色泡沫痰,绥绥闭上眼睛。
……
沈芩回到城西大宅,受到了郎中们的欢迎。
“钱公子,快请进!”主事郎中既激动又兴奋,“有进展了!”
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昨日才着手的药方,不可能这么快见效,能有什么进展?但还是跟着主事郎中向隔离小屋走去。
阿汶达刚从小屋里出来,一见沈芩也很高兴:“主簿和王雷都醒了,目前神志清楚,体温正常,也许真的是疲惫过度引发的。”
沈芩点头:“那我也进去看看。”话音未落,白鹿迈着修长的鹿腿,使劲向沈芩撒娇,要摸大头,要摸脸,要摸脖子。
白鹿撒娇的劲儿,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
“可以啦,小白,”沈芩用力分开它,没想它粘得更厉害,只能好言相劝,“小白,等我事情做完,一定陪你好好玩!”
阿汶达打趣道:“知道的,它是头鹿,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是狗,怎么这么粘人的?”
下一秒,小白刷地站直,后腿刨地,低着头就阿汶达冲过去。
“哎!!!”阿汶达怎么也没想到,这平日里很温顺的白鹿,竟然还会找人单挑,秉持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钱师弟,快进屋!”
“小白!不可以!”沈芩一把抱住鹿头,把它拽回来。
突然,白鹿四腿一颤,在沈芩周围跳来跳去,不断昂起头发出着急的叫声。
主事郎中下意识向天上看,吓得一指空中:“钱公子,是不是紧急烟花?”
“是!”沈芩环视一圈,烟花的方向在城西南,赵箭在县衙,其他人都在这儿,营区在东城门以北,这个方向谁在放烟花?
“小白!”沈芩三步并作两步,把白鹿拽进鹿屋关起来,“我去看看,你不准乱跑!”即使在大邺,有紧急烟花的人也只有寥寥数人。
主事郎中却急了:“二位公子,你们快去小屋看一下病患,其他事情再说。”
沈芩无奈之下,只能进了王雷和主簿的隔离小屋,两人的疲态和脸色都在好转,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
“多谢钱公子!”王雷不顾身体,立刻下了床榻,对着沈芩行了大礼,“谢钱公子出面力挽狂澜,替王某说话。”
“应该的。”沈芩谦和一笑。
主簿看着王雷和钱公子,心里喜滋滋的,多少人连永安城都没去过,他竟然能得到永安城名医的治疗,实在是太荣幸了!
“文师兄,他俩明日的药方不变,”沈芩检查完,转向阿汶达,“明日的膳食可以稍作调整。”
忽然屋外传来皂吏的喊叫声:“钱公子!文公子!救救赵大人!”
“什么?!”沈芩迅速跑到屋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赵大人……”
离开县衙时,还沉稳冷静的赵箭,被皂吏们用简易担架抬着,脸色苍白如纸,瘦长的身体微微蜷曲,左胸前插着一支长箭,鲜血染红了衣襟,浸透了担架底,正滴滴嗒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
“怎么回事?!”沈芩和阿汶达异口同声地问。
第460章 白鹿医的手段(上)
郎中主事看到赵箭近乎穿透胸背的箭伤,整个人脱力撞在廊柱上,这可怎么救?这根本没法救啊!
其他郎中闻讯赶来目瞪口呆,这可是钟云疏最得力的“大邺第一箭手”,就这样命丧今日了吗?
“主事大人,大宅还是按之前的规制重修的吗?”沈芩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有两个屋子每日消毒,还有极好的亮光!之前二位公子送的敷料布巾,全在里面!”郎中主事回答完,又一怔,“二位公子,这怎么救?!”
“主事大人,麻烦您派护卫去城外营地,告诉护卫长,让他们按照之前的要求,将营地迁入绥城南区的闲置屋中,附近五里,严禁靠近!”
“你,带着旗子,去东城门传递消息!”郎中主事立刻招来韩王护卫,“把钱公子的话,一字不漏全部传出去!”
“是!”一名银甲护卫策马离去。
“主事大人,我要很多碎冰,”沈芩强行把复杂的情绪全都抛到脑后,维持冷静自制的日常状态,“放在木柜里,安置赵大人。”
“地窖里有,木柜也有!快,快去准备!”郎中主事指派了三名护卫分头行动,又问,“钱公子,还要什么?”
“让护卫长迁营完毕,安排巡视,带领护卫立刻来这里。”
“现在,把赵大人抬进救治房,其他的东西,由我和文公子准备,”沈芩和阿汶达互看一眼,互相点了一下头,“主事大人,我还需要两名郎中帮忙打下手。”
“我要年纪最轻、体力最好的两位郎中,救治时间很长!”
“我!”
“我我!”郎中们争先恐后地要求。
沈芩和阿汶达挑完人换了一身隔离衣,才进入救治房,护卫们已经按要求把赵箭放在手术床上,身下铺了厚度适中的冰块。
等两位郎中助手准备就绪,护卫长已经赶着马车将陈娘和杨梅送到,奇怪的是她俩抱着极沉的木箱、背着大背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救治房。
一大群人围在救治房外,七嘴八舌地议论:“伤成那样还能救活吗?”
“不知道啊,可是怎么会有俊俏小娘子来这里?她们能做什么?她们是什么人?”
“病都好了是吗?还不回去躺着?”郎中主事把围成一圈的闲杂人等都驱散,独自在救治房外抓心挠肺,他也好想看啊。
没被选上的郎中们做完各自的事情,又溜达到救治房外,围着主事:“大人,您觉得能救回来吗?”
“我们救了那么多次,没一次救活的!”
“大人,我觉得救不回来……”
“住口!与二位公子救治病患的这段时日,还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他们的手段是我们能比的吗?”
闲聊的郎中们立刻闭嘴,望着特别明亮的窗格上映着的来回穿梭的人影,莫名地觉得有些忐忑,这样也能救回来了吗?
一墙之隔。
冰块在手术台上融化,地上落了不少水,赵箭箭伤处的出血量明显减少了,脸色却因为寒冷而显得苍白,意识渐渐恢复,一见自己光半身的情形就吓到了:“钱、钱公子……我又不是鱼脍……你、你想把我怎么样?看我这么瘦,也没什么肉……”
活脱脱一位羞愤难当又害怕的小娘子。
“噗!”两位年轻郎中没忍住,笑出声来。
“闭嘴!”沈芩塞了块纱布堵了嘴,“都什么情况了,还耍嘴皮子。”
赵箭有些艰难地把纱布吐出来,可怜巴巴的:“钱公子,你要做什么?”
“拔箭!”沈芩斜了他一眼,“你别说话了行吗?”
“拔……拔箭……我……会死的,”赵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贯穿箭伤没法救治的……钱公子……”
“行了,当初我一人都能在天牢拔刀,”沈芩开始拿高度酒给赵箭消毒,“现在还多了文师兄,拔箭还是有些把握的。”
“之前那次?”赵箭猛地想到沈芩和钟云疏赶回永安城那次,“人救回来了?”
“是啊,”沈芩摇头叹气,“刀拔出来了,没有大出血,没有明显的感染恶化……只是后来……”
赵箭浑身一激灵,迅速反应过来,沈芩说的是晋王殿下,后来天牢劫囚,还是死了,勉强挤出一个笑意:“有劳钱公子。”
旁听的郎中们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拔箭有把握,是因为以前还拔过刀?钱公子的刀针科比韩军郎中厉害这么多吗?
“体温下降,血流减慢,在安全范围内。”沈芩每隔一刻钟,就试一次赵箭的体温,用的是钟云疏工匠们做的简易版体温计,说不上准确,只是能让人心里有点数。
“杨梅,拿棉布垫保护枕部、腰背部和会阴部,以免冻伤。”阿汶达开口。
“是。”杨梅立刻照做,动作轻巧又准确。
沈芩向两位助手郎中介绍:“陈娘和杨梅跟在我身边大半年了,是我亲手教的,看你们能学到多少。”
“是!”两位郎中立刻应下,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娘和杨梅的每一个动作。
“文师兄,要做输血前准备吗?”沈芩想到之前在天牢的孤注一掷,现在仍然觉得后怕,上一次是邺明帝手下留情,赵箭的身体状况比晋王的差多了。
“血测很快,到时再说,”阿汶达曾经救治过胸腔贯通伤的病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文师兄,以防万一,还是把血测先做了吧,”沈芩和陈娘一起固定好赵箭的体位,“现在知道谁的血型相配,以后有突发状况,连血测都可以免做。”
阿汶达立刻拿出自己的压箱底测试液、试管、薄玻片和采血针,以及全套的输血装备,同时也能感觉到,他每拿出一件东西,韩军郎中的脸色就多一分惊诧。
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搁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同行面前,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各位,捏紧无名指,我需要采些血样。”阿汶达先戳了自己一下,一滴鲜珠搁在薄玻片上。
除了沈芩,所有人都惊呆了。
第461章 白鹿医的手段(中)
十分钟后,阿汶达解释了目的以后,众人的惊讶变成了惊悚,沈芩仍然除外。
配型出来以后发现,赵箭、阿汶达和沈芩三人的血型相配,陈娘和杨梅三人相配,其他人都相互排斥。
“嗯,挺好,万一大出血,我们俩都可以救你!”沈芩安慰赵箭,又拿块纱布堵他的嘴,再次被他拒绝,“你怎么这么多事啊?”
“钱公子,紧张的时候可以说话就行,”赵箭额头汗涔涔的,知道如果连沈芩和阿汶达连手都救不了他,那就是他的命数到了,“鬼门关也去过好几次……咝啊……”
阿汶达从杨梅手中接过一盏汤药,给赵箭喂下,嘱咐道:“尽量搁在舌头下面,起效快。”
赵箭艰难地慢慢下咽,花了不少时间才把汤药喝完,躺下的时候又问:“这是什么?”
“止疼药。”在运药大船上阿汶达根据古医书记载的内容,加上了南疆草木的神奇功效,在杨梅的帮助下,成功研制出大邺第一份止疼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钱师弟,一刻钟起效,准备。”
“好。”沈芩戴着手套把长箭的上半截剪断扔到一边,残箭落地的声音,令人心惊。
渐渐的,赵箭觉得疼痛不再明显、没多久就一点都不疼了,因为剧烈疼痛而煞白的脸庞,有了隐约的血色。
“钱师弟,准备!”阿汶达与沈芩配合默契,“一!二!三!”
沈芩用敷料封住箭伤口,瞬间将半截残箭拔出,同时侧身避开喷出的鲜血,不出所料,伤口在心脏内壁,如果不是事先用冰块降低体温、减缓血流,赵箭会因为出血休克而死。
“啊!!!”赵箭一声惨叫只叫了一半,就强行咽回去,不是毅力太强,而是疼得几近晕厥。
沈芩迅速拿着阿汶达准备的消毒过的虹吸管,将瘀积在胸腔的血液吸走,然后迅速清理创面……阿汶达与她配合得极为默契。
郎中助手们只顾着看,完全忘记自己应该给陈娘杨梅打下手。
大量的蒸馏水冲洗伤口以后,沈芩将箭伤创面扩大了一些,方便看清手术视野:“陈娘,准备缝针盒、点数、敷料巾点数……”
“是。”陈娘迅速在手术台边摆开了所有物品,方便沈芩使用。
一针又一针,沈芩飞快地打线结,将心壁上的伤口缝好,紧接着缝合破损肌肉和皮肤,用最快的速度,将贯穿伤逐层缝好。
每缝一层,就与陈娘核对一遍缝针和敷料的数量,直到缝完最外层的皮肤为止。
“接下来呢?”阿汶达望着因为强力麻药而昏昏沉沉的赵箭,“药效过后,疼痛会加速心跳和呼吸,对伤口愈合不利,你打算怎么办?”
沈芩想了想:“给少量麻药三日,绝对卧床,保持凉爽的温度,我们就守在这里吧。”
正在这时,阿汶达发现赵箭的不对劲:“血压在下降。”
“还是失血过多了,准备输血,”沈芩撸起衣袖,拿胳膊对着阿汶达,“一人两百毫升,应该能让他渡过今晚。”
于是,在众人惊悚的目光里,阿汶达架起输血装置,扎紧沈芩的胳膊,下针取血,一根细细的透明管子,将她的血输入赵箭体内,一滴滴的殷红仿佛蕴含着充沛的活力。
陈娘和杨梅看得两眼发直,很快就急得真搓手,血是人的根本,沈姑娘本就身体不好,怎么还能把血给赵箭呢?
可是,如果不输血,赵箭就挨不过今晚。
一边是沈姑娘,一边是赵箭,陈娘和杨梅两人愁得肝肠寸断。
两位郎中助手彻底傻眼,偷偷掐了自己好几次,才确定这些不是梦,是真的。刚才,他俩还暗自窃喜,没有与他们血型相合的人。
可是现在,看着沈芩和阿汶达专注又略带忧郁的视线,忽然想到了“仁心仁术”这个只存在于古医书里的词汇。
舍己救人也就是这样,一时间对钱公子敬佩得无以言表。
沈芩在医院工作时,义务献血多次,已经有终生免费用血的资格,相对舒适的姿势靠好,望着脸色刷白的赵箭,万万没想到,来了大邺,竟然还会有需要献血的紧急关头。
阿汶达按滴数计算着输血量,准备在沈芩的脸色有变化的时候,果断喊停顺便替沈她拔了输血针,但是现在看着还可以:“过一会儿换我的。”
“好,”沈芩里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果断到隔间除掉了隔离衣,又换了一套新的,确定没有眩晕感,才准备给阿汶达抽血,“文师兄,赵箭的脸色好转,你的就不用抽了吧。”
众人一看,正如沈芩所说,赵箭不仅脸色好转,还睁开了眼睛,茫然又失神地打量自己周围,当看到沈芩胳膊上的管子与自己的胳膊相连时,惊得浑身一颤:“钱公子,使不得!”
“闭上眼睛,不能激动,不然我就白忙活了。”沈芩岔开话题,不让赵箭有说话的机会,事实上,她连他会说什么都能猜得出来。
比如,“钱公子,不行,您身体里有病根的……”
再比如,“钱公子,您要再一意孤行,赵箭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宁死都不能接收你的血……我跟来绥城是要保护你的……”
又一次不出所料,沈芩了全都猜中了,“文师兄,拔针吧。”
阿汶达探了一下沈芩的额头,转而嘱咐赵箭:“忧思悲恐惊都伤身,你这几日一定要控制好情绪,绝对不能让情绪起伏。”
“我们这么救你,是因为你是令人尊敬的汉子,不要再有愧疚之心。钱师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麻药的效果正一点一点地散去,赵箭总觉得越来越疼,钻心似的疼,问:”钱公子,我伤了哪些脏腑,以后还能拉弓射箭吗?”
“那要看你是不是够听话、能不能更快恢复了。”沈芩淡淡开口。
“钱公子,赵某有不听话的时候吗?”赵箭额头的汗水还在流,让人分不清他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湿漉漉的脸庞,一直没有干过。
第462章 白鹿医的手段(下)
陈娘和杨梅在沈芩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做着手术以后的收尾工作,还将赵箭用四人搬运法换到了铺垫柔软的床榻上,又收拾掉所有染血的敷料布巾拿到院子里烧毁。
很快,救治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干净整洁,没了呛人的血腥味儿。
相较于陈娘和杨梅的训练有素,两名助手郎中倍受打击,因为他俩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在走路转身都有特定要求的救治室里,显得碍手碍脚。
“多谢二位郎中全力支持,请先出去休息吧,”沈芩客气地将人送出救治室,“今日的救治,二位看过就算,不要外泄为好。”
“是!”两位郎中躬身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回到郎中休息的地方,还觉得像做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
韩王护卫们按照钱公子的要求,送来了休息用的罗汉榻、日用品。
阿汶达又让杨梅去熬药效较弱的麻药,好让赵箭能平稳渡过最凶险的术后八小时。
正在这时,白鹿溜进大门虚掩的救治室,出人意料的,没有先向沈芩撒娇,而是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赵箭的头和悬在床榻边的手,然后乖乖卧下。
沈芩在救治室时辰不断活动着几近僵硬的腰背和颈肩,时不时揉一下鹿头,不忘嘱咐,“赵箭,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就说,不能忍,也不能憋。”
“是。”赵箭感觉到了白鹿的善意,心里温暖极了。
阿汶达瘫在护卫送来的罗汉榻上,摊成一个大字形,好半晌才问:“钱师弟,你叫他们进来做什么?人心难测,我不觉得让他们看到输血是什么好事,万一哪天被他们诬成妖邪……”
沈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回答:“当时想着,可能需要心外按压、压呼吸气囊、掰断肋骨什么的,好歹也是壮劳力嘛,没想到他的伤这么巧,没用上。”
“其实我也有些后悔。”
阿汶达回想刚才的救治过程,那两名郎中戴着口罩都挡不住的震惊。
虽然刚才的手术,如果放在现代社会,完全是摩登原始人对人工智能的水平,但也足以颠覆大邺医术的常识和三观了。
之前经历的种种,阿汶达对大邺人极度缺乏信任。
赵箭因为疼痛,只是闭着眼睛狠皱眉头,听力反而比平日更敏锐:“他们敢诬陷你们,我就杀了他们,什么玩意儿?”
“省省吧你,先活过今晚再说,”沈芩毫不客气地反驳,见赵箭一脸不满,“被他们见识了输血的手段,如果你没活下来,我们就是凶手。”
“……”赵箭的眼神复杂至极,半晌才开口:“放心吧,钱公子,赵某属猫有九命,没那么容易死。”
“随便你,反正吹牛又不用交税。”沈芩现在相信,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赵贱人即使在生死关头,仍然贱性不改。
阿汶达特别严肃认真地考虑:“如果他没熬过外科热,或者并发术后感染,我们怎么办?”
“文师兄,你看看,白鹿今天都不搭理我,卧到赵贱人身边去了。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就不要乌鸦嘴了好吧?”沈芩尽心尽力以后,就只能把剩下的事情交给运气这种玄妙的东西了。
赵箭日常向下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如果不是虚弱得厉害,必须把历经的生死关头像说书一样讲个三天三夜。
沈芩闭着眼睛,盘算着如何把感染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文师兄,没有抗生素好慌的感觉。”
阿汶达同样闭着眼睛笑:“之前听说能输血激动得像什么一样,现在又想要抗生素……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你看看这么热的天,这么深的污染伤口,就算清创得再干净,也不可能不感染啊。”沈芩不得不承认,关心则乱,赵贱人这个活宝真的能轻易牵动大家的心。
刚才陈娘杨梅进来,眼睛是红的,明显是一路哭过来,又擦干了眼泪进的城西大宅,就连阿汶达都倾尽全力地救治,赵贱人的人缘还是很好的。
陈娘按照沈芩划分的饮食等级,病人优先,给赵箭准备了容易消化又有丰富营养的吃食,但是呢,通常营养均衡的东西,味道很一般。
赵箭先是两眼放光,等吃食近在眼前就闭了眼睛叹气,鱼汤、鱼肉丸子……他痛恨吃鱼。
沈芩和陈娘对视一眼,陈娘放心地搁下食盒,又出去了。
沈芩幽幽叹气:“文师兄,我们拼死拼活救回来的病人不听话怎么办?说话不算话啊……”
阿汶达也很惆怅:“我们被当成妖邪烧死的那一天,应该很快就到了。”
赵箭立刻服软,愤愤地回答:“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沈芩嘿嘿一笑:“真乖。”
在门外徘徊的陈娘立刻进来,给赵箭喂吃食,看他的样子根本不是在吃鱼喝汤,面目狰狞地活像在吃人,好在没用多长时间就吃完了。
沈芩又累又困又饿,看向窗格才发现外面漆黑一片了,看了一眼西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气若游丝地问阿汶达:“文师兄,今晚就窝在这儿吧?”
阿汶达点头:“八小时最关键,等过了七十二小时,再转移到城南营区,那里设施齐全,照顾起来更加方便。”
正在这时,钟云疏的船工长钟伯敲门:“钱公子,文公子,要进些吃食吗?今晚在这里,还是回营区?”
“要!”沈芩嚎了一嗓子。
阿汶达一个鲤鱼打挺滚起来,扑向门边,充满感激和敬佩之情:“多谢钟伯!”
钟伯提着两个半人高的大食盒:“给二位公子和二位姑娘预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沈芩向钟伯道谢,打开一层又一层食盒一看,有荤有素有汤,还有熬夜小点心……应有尽有,肚子特别激动地“咕……”一长声。
“谢谢钟伯!”阿汶达和沈芩异口同声说完,还是按大邺礼,躬身行礼。
钟伯笑着点点头走到门边,打开门的瞬间又回头:“二位公子,赵大人遇袭的事情,我已经传信给钟大人了,这么大的事情,属下不能隐瞒。”
第463章 下一个目标
完蛋了,沈芩累得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赵箭遇袭的事情被钟云疏知道还得了?
钟伯跨出一步又收回:“护卫长也已经给韩王殿下送信了。”
沈芩双手捂脸,真是要命了。
“钟伯,”赵箭很虚弱,声音很低,“有话说……”
“请说。”钟伯知道赵箭是钟云疏的左膀右臂。
“这里和城南营区战时戒备,那人出手诡异、擅长伏击,二位公子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赵箭死死地盯着钟伯,“保护好他们。”
钟伯郑重点头。
“驱使雷鸟对钟大人下毒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个人,他中了我三箭,却没有流血,必须严加防范。”
“传信给钟大人和殿下,绥城有圈套和陷阱。”赵箭每说一句话,都要攒些力气,才能继续说,短短几句话,花了不少时间。
“是。”钟伯退了出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沈芩和阿汶达,救人第一的本能,让他们忘记问赵箭为何受伤,方才寥寥几句听得他们不寒而栗。
赵箭的身手了得,只是平日总以贱人形象示人,让人忘记他其实是名悍将的本质,能将他伤得如此严重,实力还在他之上。
阿汶达又拿胳膊肘捅沈芩:“饿肚子用脑子,会变笨的。”
沈芩拿起筷子,自言自语:“那个人……那么厉害?”
“他说文公子是南疆第一神医,”赵箭的呼吸有些沉重,“你是大邺第一神医……说的时候阴阳怪气得厉害。”
阿汶达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知道我?”
沈芩原话归还:“饿肚子用脑子会变笨,你说的。赵大人,不要再说话了。”
救治室里,只剩下阿汶达和沈芩吃东西时,筷子碰到碗碟的细微声响,因为这一顿吃完,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吃,两人这样想着,不约而同地都吃撑了。
阿汶达把所有的糕点留下,收好食盒放在门外,拿起竹筒水壶一通猛灌,“今天出的汗实在太多,赶紧喝水。”
沈芩拿着竹筒,心里盘算着其他事情,看起来很像发呆。
“怎么了?”阿汶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赵大人箭无虚发,中了三箭却没有血迹,”沈芩注视着阿汶达,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防弹衣?”
阿汶达被嘴里的水呛了个惊天动地,指着沈芩好几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好半晌才能顺利说话:“你不怕把自己吓死吗?”
“……”沈芩小心地摇了摇头。
“快快检查病人,做好睡前评估,抓紧时间休息。”
“是,文师兄。”沈芩迅速给赵箭做了一次检查,又替他把薄棉布盖好些,并在治疗单上逐一记录:“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阿汶达把罗汉榻移到离赵箭最近的位置,对沈芩说:“轮流值夜吧,你先睡。”
正在这时,陈娘和杨梅吃完钟伯送的吃食,赶紧过来轮值。
很快,烛火通明的救治室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了一盏小蜡烛,搁在赵箭的的床榻旁,给值夜的人照个亮。
救治室外,护卫与船工们交叉巡逻,将城西大宅保护起来。
与此同时,城南营区静悄悄,船工长传令回来,用钟家独有的警戒方式,外松内紧。
……
夜深人静,城西大宅的郎中房里,只亮着一盏小烛台。
众人包括主事郎中在内的人,都盯着最年轻的两位后辈:“那么重的伤,二位公子到底是如何救治的?”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学会了什么?”
年轻郎中摇了摇头:“我们看了,什么都没学会,还不如两位女子好用。”
“什么?”郎中主事惊到了,“你们好歹也是百里挑一的后生,怎么还不如两名女子?”
年轻郎中被盯得实在没法子:“二位公子说,今日所见所闻不得外泄。”
“切!”
“你编故事的吧?”
“就是!”郎中们你一言我一语,只恨能进救治室的不是自己。
郎中主事摆了摆手:“你们平日带人、教徒弟,比二位公子小气得多。不准再说他俩了。”
年轻郎中如蒙大赦。
“赵大人还活着吗?”郎中主事也巴不得是自己去。
“我们走时,赵大人还能说话,箭类已经全部取出,冰块也撤走了……其他的,我们实在看不懂。”甚至于,因为太兴奋太紧张,他们连钱公子给赵大人送血的装置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什么叫看不懂?”郎中主事越听越迷糊。
“二位公子用的那些东西,又是以前没见过的,”年轻郎中很气馁又十分敬佩,“二位公子确实让我们不要外泄。”
“所以,对不住了。”年轻郎中顺势躺在大通铺上,装睡。
……
救治室的轮值制度相当好,赵箭被全方位地照顾着,渴了有水、饿了有吃食,术后第一个八小时,就这样安全渡过了。
赵箭的精神状态不再萎靡、脸色也比缝合时自然得多:“钱大人,还疼,要喝药了吗?”
没多久,一碗药效减了一大半的止痛汤,端到了赵箭面前。
赵箭想豪迈地一饮而尽,可是身体实在受不了,只能小口小口地啜。
沈芩坐在一旁,把新一天的治疗护理方案定下来,最后才看向赵箭:“赵大人,您有没有安稳的时候?”
“这么大个人儿,连自己都管不了,这么点时间,你换了多少次姿势,是想把伤口压坏,方便重新缝全吗?
吓得赵箭立刻缩在床榻上,眼巴巴地看着沈芩:“从现在开始,二位公子无论去哪里都要有人陪,事情紧急,不能掉以轻心。”
沈芩和阿汶达互看一眼,稍作休息过后的大脑,将昨晚赵箭的话都回忆了一遍,不由地被“下一个目标”给惊到了。
阿汶达看了看沈芩,又看了看自己:“钱师弟,我这个战五渣可怎么办?半点武力值都没有。”
沈芩嘿嘿一笑:“兔子急了会咬人,文师兄这么好的身手和外科医生的训练,基本可以横着走半个大邺。”
“不用怕!”
“不用担心。”
第464章 各执己见
“那他呢?武力值是多少?”阿汶达一看沈芩笑弯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哄他。
“不知道,”沈芩认真考虑了一下,“有次我和他比划,一脚踢出去好远。”
“就你?”阿汶达被她逗乐了,“师兄我这么相信你,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还能把他一脚踢出去好远?”
沈芩见他笑了,立刻就坡下驴,转而瞪着赵箭:“赵大人,当初那样骗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赵箭笑得苦哈哈:“天地良心,我在比划中蹭掉你一根头发,钟大人就能把我削成头发丝儿!容易么我?”
阿汶达打趣道:“赵大人的身手,我都略有耳闻,还觉得奇怪,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何心甘情愿地跟着钟云疏?”
“啊,我对钟大人没有成见。”
赵箭呵呵一笑:“当你发现用性命换来的功名,有些人生下来就有,而且颠倒黑白以后,只要动动嘴就能抹去你的存在,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像蚂蚁一样死去以前,有个人站出来替你主持公道、并且不要任何回报时,又觉得活着还有些盼头。”
“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盼头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一室静默。
阿汶达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沈芩:“总算没救错人。”
“什么意思?”沈芩有些反应不过来。
“走啦,去查房,”阿汶达收好自己的器械用品箱,“一堆正事要做。”
“嗯。”沈芩立刻回神,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防护,跟着阿汶达大步走出去,临出门时嘱咐陈娘,“照看钟大人,辛苦了。”
阿汶达和沈芩两人刚走到院子里,就被郎中们围住了:“二位公子,赵大人怎么样了?”
“正在进早食。”沈芩如实回答。
众人惊得倒吸一口气:“伤得这么重,还能进早食?”
“各位大人,今日我只能跟你们查房,之后就要回去照看赵大人,”沈芩喜欢把话说在前面,“有任何问题,你们和文公子商讨也是一样。”
“赵大人三日之内,病情随时可能发生变化。”
郎中主事立刻应下:“钱公子,您请随意。今日想先看哪些病人?”
阿汶达想了想:“先看王大人和主簿吧,他们算是轻症病人,顺便看一下,昨日配制的药,是不是有效?”
“二位公子,请!”郎中主事在前面带路。
沈芩和阿汶达跟在后面。
……
隔离小屋内,王雷和主簿二人仰面朝天躺着,手边搁着空空的药碗。
“大人,”主簿看着王雷,“您的精神好多了。”
王雷打量了主簿好一阵子:“你也是。”
“二位大人,查房了,”主事郎中在外面喊了一声,“可要准备一下?”
王雷一下子起身:“不用,请进。”
郎中主事早晨已经查过一遍,只是想知道二位公子的看法和处理,推门而入。
“二位大人,早。”沈芩眼角一弯。
“二位公子,早,”王雷和主簿两人站得笔直,“药已经喝完了。”
阿汶达上前,替两人仔细检查了一番:“第三日,浑身乏力改善,精神状态佳,身体反应敏捷,正在恢复中。”
“……”郎中们听懂了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二位大人,好好休息,也许,如果明日还不起疹子,就不会起了,”沈芩同意阿汶达说的,“你们的身体可以抗过去。”
“真的?”王雷喜出望外。
“真的,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沈芩与王雷互相行礼以后,走出隔离小屋,又跟着人群向下一个屋子走去。
与王雷小屋相比,郎中们隔离的屋子,就很不愉快了,他们的疹子几乎出满全身,不论见到谁都气息微弱,眼神里没有希望。
查房完毕以后,阿汶达和沈芩商量以后,向主事郎中提出用止血药、辅以易消化高蛋质的饮食,给病患补充能量。
主事郎中和其他郎中的意见,却与他们的完全相反,主张用活血药、禁食禁水以免胃肠出血。
双方的意见有很大冲突。
尽管主事郎中对他俩很客气,但是病患救治方面,从来都不会轻易妥协。
身体在出血状态下,用止血药,可以很好地防止出血加剧;用活血药,只会让出血更加厉害。
沈芩昨日就想,如果有验血设备该多好,血相低就止血,血相正常就活血。
可惜,阿汶达只有验血型血交叉的试剂,没法做血相分析。
所以,双方僵持不下,却也因为都是第一次遇到的疫病,谁也不敢强压谁,所以,治疗方案迟迟订不下来。
“主事大人,就试试二位公子的法子吧,”小屋内的染病郎中,气息微弱却十分坚定,“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行。”想法也很简单,同僚们想尽法子都治不好,不如尝试新的。
一时间,郎中主事的脸色很难看,但是同僚自愿,他也无法拒绝,只能看着沈芩和阿汶达两人小声地讨论着什么,边说边写边观察,很快就写出了今天的治疗方案。
包括,染病郎中需要日常用温水沐浴,以免疹子感染发炎,加重病情;
第二,给他们少量多餐,每一餐都要配肉类和蛋类,提高身体的抵抗力;
第三,配制温和的止血汤药,一日数次,与吃食同进,保护胃肠道避免伤害。
第四……
主事郎中和其他郎中们,看着几大纸的要求和变更,一时间有把他们赶走的冲动,可是想到这是同僚的选择,又只能长叹一口气:“二位公子,真的要照着这个做?”
“人与人不同,今日是试用,明日再看效果如何?”阿汶达很是坦然。
说完,主事郎中又带着他们去其他病房查房,而沈芩原路返回,直奔赵箭的屋子,惊讶地发现,学什么象什么、象什么成什么的陈娘,把赵箭照顾得极好。
甚至于,翻身、拍背、喂饭喂水,陈娘都能完全不碰到伤处周围。
赵箭更是闭着眼睛,放心地随便陈娘如何处理,他好好配合就行。
第465章 隔离大法
与此同时,各个坊长都按照赵箭的嘱咐,将辖区内的百姓,按有无传染、传染的轻重,在区域内的百姓重新安置,确保疫病无法再传染。
各坊区还调集了未染病的年轻男女,做饭的、梳洗缝补的、负责传信的……为染病的住户,解决所有的生活难题。
如果在平日里,百姓们一定有怨言。
但是现在,百姓们亲眼看到了对抗疫病的物资,堆满城南库房,不用担心吃喝,就按照坊长画纸上的画的,老老实实待在家中。
等着这场大难远去。
……
运药大船上,收到消息的晋王和钟云疏,面沉如水,让原本就有些萧索的船舱内,显得更加空旷。
钟云疏把纸条扔进水中,看着纸条被水浸透,字迹模糊,最后沉入水中:“殿下,钟某要回绥城。”
“你忘记钱家小子临走时说了什么?”韩王平静无波地反问,只是捏着纸条紧得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一丝隐约的惊慌。
“她那样说,只是想把我支开,”钟云疏慢条斯理地回答,“如果连她那点心意都看不透,我还称什么鬼眼?”
“马车和战马都被他们带走了,现在又是江心位置,你怎么离开?”韩王陈述事实,“离永安城只有半个月行程了,再等等。”
“殿下,二位公子在绥城,您就不担心?”钟云疏的脸色极为阴沉,仿佛随时能下雷暴的昏暗天气。
“圣人不仁,”韩王意有所指地看着钟云疏,“视万物为刍狗。钟家小子,你熟读古藉,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钟某以前想当圣人,现在改变了想法,”钟云疏浅浅笑,笑意只在脸上,并没有到达眼底,“现在只想身旁的人平安。”
“殿下,不管您是否同意,钟某现在就要离开。”钟云疏很坚持,而眼中日常浮现的尊敬之意,也褪得一干二净。
闹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很快将县衙门内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皂吏们基本都没见过这种架式,个个手心直冒汗。
年长的皂吏站在了矮几上:“昨日王大人和主簿分成两路,带领永安城来的名医走街蹿巷,去每家每户寻访,还在门外系了不同颜色的带子,用来做标记。”
“就是穿的这样的衣服,你们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怎么能说两位大人逃出城了呢?!”
“自从绥城有疫病以来,二位大人带着我们每日奔波,乡亲们也是见到的,怎么能说不管大家死活呢?”
“骗子,都是骗子,穿成这样,谁知道衣服里面是城主还是阿猫阿狗啊?!”一个彪形大汉梗着脖子回骂。
赵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天遇到的阎王夫妻里的相公,好打贱妻的怂蛋,冷笑一声:“乡亲们,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家伙儿怎么会和绥城最有名的恶汉子站到一起呢?”
“坊长没告诉你们,我们在寻访的时候,经过他家被讹十两银子的事情吗?”
“他们家的原话是,这疫病没得救,就算死也要拉一群垫背的!在马蹄前撒泼打滚,不让我们去下一户人家。”
“姓阎的,你敢拍着胸脯说,那日你们阎王夫妻和三个胖儿子,没在侧门旁见到王大人?!没对永安城请来的名医恶言相向?!”
“就算这样,名医还是替你们全家诊治以后,才在大门和侧门上了绿布条!你们全家都没染病,你在这里闹什么?!”
“乡亲们啊,人要脸树要皮,你们怎么能和这样不知羞耻、无理争三分的泼皮无赖搅在一起?”赵箭说得痛心疾首。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天一整天,确实有不少穿着怪异的人挨家挨户地询问,然后在每户人家门前系了不同颜色的带子。
有些人听到了主簿的声音,有些人听到的是城主的声音,再想到这些日子,城主和主簿一直守在城里。
忽然就有些惭愧,一下子,堵在县衙内外的百姓,走了十几个。
“哎,你们别走啊!怎么能这么走了?”
“你是哪来的猪脸狗头?管这么说你阎王爷爷?!小心老子一屁股坐死你!”
“小瘦子,你出来!”
“你来啊!”阎大汉急着拦人,即使伸手拽,也没拽回来几个,只能出门与赵箭对峙,却在看到他背后的硬弓箭囊的时候,双腿有些发软。
不能武艺的也知道,平日敢背箭囊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赵箭突然伸手起誓:“我赵箭,前骁骑前锋将军,现任永安城大理寺捕快督导,奉韩王殿下之命,陪同永安城名医入绥城,治理疫病。”
“本官有大理寺令牌在此,乡亲们若不信,请这边的皂吏大人一验便知。”
年长的皂吏恭敬地双手接过令牌一看,立刻躬身行礼:“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见过赵大人!”
其他皂吏也赶紧行礼:“见过赵大人!”
赵箭把令牌收好,提高嗓音:“苍天在上,赵某今日在县衙内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如有半点违心,必当失去官职,重回渔船谋生计。”
又有些百姓动容,从县衙内退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走啊!”阎汉子急了,“说好的,一起争取粮食米面的!”
赵箭冷笑道:“姓阎的,我够你是个汉子,你也立誓,若有半点违心,我丢尽官职,你阎家绝后如何?”
“因为这次疫病前所未见,没有现成的药方可用。所以二位大人愿意以身试药,名医们正在调整药方。”
“只要大家照着坊长的要求做,各自回家待着就好。”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觉得赵箭说得很有道理,听到两位大人卧床不起,害怕有,担心也有。
阎大汉原本要大闹一场,没想到气势汹汹而来,被这姓赵的,三言两语就散了一半人。
“你放屁!说得好听,什么正在试药,根本是你们请的什么名医是个冒牌货,不能药到病除算什么名医?”
“进城两日了,也没治好一个病人,骗鬼呢?!”
第466章 深夜奇袭
阿汶达说到做到,吃饱了就义无反顾地跟着沈芩上了马车,还请赵箭将马车拐去了一处看起来像废墟的民宅,从里面搬出来了好几个木箱,搁在马车上。
“这是什么?”沈芩很好奇。
“我的全部家当,”阿汶达拍了拍手,“相信师兄,这些都会用得到。”
“好!”沈芩回答很干脆。
马车即将驶出绥城东门时,拐时一条深巷,在巷子的尽头有座两进的宅子,门边徘徊着两名伪装成寻常百姓的韩王护卫。
赵箭报出暗号,护卫们赶紧把大门打开,里面的韩王军医们正忙得团团转。
沈芩刚要进去,却被阿汶达拦住:“保护自己!”
沈芩默默戴上口罩和帽子,刚迈出一步,身后又传来一句:“隔离衣也要穿!”
阿汶达已经全副武装完毕。
沈芩牙根痒痒地问:“师兄,您老不怕中暑吗?”
这么热的天!
“小命要紧!”阿汶达嘿嘿一笑,“师兄我怕死。”
沈芩心不甘情不愿地套好隔离衣,就出了一身汗,深呼吸还隔着厚厚的口罩,“我讨厌夏天,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满是病人的宅子,直到这时,韩王的随行军医才意识到,他俩是谁,立刻围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芩和阿汶达将“吃饱好干活”发挥到了最大效能,“一入宅子深似海,从此时间是路人。”
满满一宅子的病人。
初诊、病人分类分院分屋,基本医疗用品、急需药品列出清单,三次大抢救、两次小抢救,与随行军医们的会诊、敲定治疗方案……两人忙到飞起,明明在同一个宅子里,楞是见不着人。
晌午时分,钟云疏带着食盒,在病宅门前下了马车,本想进去等候,不曾想却被拦在门外。
韩王护卫只是唯钱公子命是从。
钟云疏只得回到马车上,看护卫进去找沈芩。
护卫转遍了整个宅子,都没见到人,心里很纳闷,两个从头包到脚的奇装异服,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最后实在没有法子,护卫在每个屋子门口大喊:“钱公子!外面有人等!”
从第一个屋子喊到最后一个屋子,又等了不少时间,护卫才看到一个混漉漉的纯白身影,从五号病房里走出来,一路摇摇晃晃:“谁找我?”
护卫赶紧迎过去:“外面有马车来送饭。”
“送饭?”沈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更重要的是出汗太多,离中暑不远了,“你去找文公子,也让他去门外。”
“是!”护卫赶紧应下,又开始新一轮地找人。
沈芩因为出汗太多、口罩闷热,全身上下连同隔离衣都湿透了,一路扶着墙面、石桌、石门才走到大门外,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一脚。
跨出大门后,沈芩把隔离衣扔到了预先摆好的焚衣炉里,才双腿发软地钻进马车,一屁股坐在车里,头靠着车壁呼哧呼哧喘气,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钟云疏清楚地记得,掖庭疫病时,沈芩教导众人穿脱隔离衣,大家都喊太闷太热;当时沈芩半开玩笑半认真,到夏天再穿这些,你们再喊也来得及。
沈芩的黑色长发湿透了,额头的汗水还在不停落下,单薄的夏衫全都粘在身上,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陈娘熬了酸梅汤,喝一些。”钟云疏从食盒里取出三个小罐,从宽袖里取出一把折扇,替沈芩扇来一阵清凉。
沈芩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接过小罐一饮而尽,乌梅汁酸甜爽口又清凉解暑,连喝了三罐,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能再喝了,”钟云疏一直被沈芩注视着,哪会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再喝下去,肯定连午饭都吃不下了,“陈娘今日做了过水凉面,快些吃吧,吃了才有力气。”
沈芩看了看小罐子,再看着钟云疏从食盒里取出一盒又一盒,荤素搭配得非常合适,由衷感叹:“陈娘真是太好了。”
说完,就抱着凉面大碗用筷子发起猛攻。
“上午怎么样?”钟云疏不断往沈芩的大碗里挟菜,又怕她吃太快撑着了,“慢些吃,还有很多。”
“唔……真好吃……”沈芩边吃边评价,吃完第三碗才搁了筷子,忙得快脱力的身体,重新获得养分和休息,身体仿佛又变成了自己的。
“两百多人,危重病人占了三成,天气炎热,他们在押运途中受伤颇重,预后很不好。天气炎热本就容易感染,他们受伤的地方红肿热痛,有些已经化脓……”没有抗生素,这些人只能等死。
“我记得军中常用热烙法。”钟云疏前一世战死沙场,军旅生涯多年,不少军士受伤以后,怕感染而死,直接用烙铁烙在伤处,就能很快结痂。
热烙法会带来惨烈的剧痛,但是在生死面前,疼痛只是一桩小事。
沈芩摇了摇头:“寒冬时节气温低,也许可行;夏日汗水不断,热烙一样会感染而死。”就像之前徐然大怪物咬自己的胳膊,看到牙印时,她就忍不住炸毛。
“……”钟云疏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她。
沈芩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站起来拍了拍钟云疏的肩膀,“如果是以前,他们有三成希望能活下来,可是现在有了文师兄,活下来的机会又能多两成。”
“五成希望值得拼一下。”
“量力而行,不要勉强。”钟云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嗯。”沈芩好想就这样赖在他身边。
正在这时,马车外传来阿汶达的声音:“钱师弟,你在里面吗?我也饿了!”
“文师兄,快进来,有酸梅汤和过水凉面,管够管饱!”沈芩和钟云疏立即分开。
几乎同一时间,阿汶达滴着水进了马车,被可移动小桌上的美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喝了一大口酸梅汤以后,就快速进攻过水凉面。
“钱师弟,你们的伙食实在太好了!”阿汶达好吃得快哭了,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肚子里,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比南边的猪食好吃太多了!你知道吗?那边什么生吃,菜叶子树叶子调个蘸水,生吃;鱼啊肉啊,也不烧熟,还是调个蘸水,就这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