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纯金密钥
白杨被众人的视线,尤其是钟云疏的注视,盯得如芒在背。
他今年十二岁,父亲说未来的六年里,会告诉他运宝司的一切,等他满十八岁时,就会推选他当运宝司的主事。
他作为生在运宝司、长在运宝司的孩子,自然兴奋不已,运宝司那扇沉重而满是宝藏的大门,终于向他开启。
而他只来得及伸长脖子窥见门缝里的奇珍异宝,希翼着看到更多更多的时候,这扇大门猝不及防地关上,撞得他家破人亡。
在钱记药铺,他却是了解运宝司最多的人,但是他短缺了成长的六年,一无所知地让他心生愧意。
沈芩不紧不慢地把包里的记事本摊开,拍了拍恨不得遁地逃跑的白杨:“白小鬼,一时想不起来没关系,别把自己逼太紧了,否则深藏的记忆也会骗人。”
“明天开始一直到运药大船在江渡口分开,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别急。”
白杨紧绷到了极点的神经瞬间松懈,差点双膝一软给沈芩跪下,在她的微笑中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众人的视线也在同一时间移向各处。
“村长和崔萍还是病人,饭后散步、泡药浴以后就早点歇下,”沈芩向他们一点头,“哪里病痛作怪,不要忍着,尽管说。”
崔萍扶起徐然,向沈芩告辞:“钱公子,有劳了。”
杨梅小心地护在他们身后,一起回了女舍,和陈娘一起照顾崔萍。
转眼间,前厅就只剩钟云疏、沈芩和白杨三个人,白杨在钟云疏面前始终像个犯错的孩子,清亮的视线满屋子乱瞟。
“我有问题,”沈芩示意白杨坐下,忽然想到了上次五约之盟的时候,他拿出的东西,兴致勃勃地问,“你头发里藏的运宝司密钥,能不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白杨把束起的长发拆了,一阵风刮过,拂起青丝缕缕,立刻就是一枚英气逼人的美少年,然后把缠绕密钥的头发解开,搁在矮几上。
沈芩捏着金铃铛似的密钥,手感略沉,想来是纯金打造,表面有奇特的花纹,花纹像字又像画,轻轻摇了一下,却没有声音,问道:“说是密钥,到底有什么用啊?”
“是抄家那日父亲被抓走前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白杨的神情陡然凝重,“父亲说,无论如何,我不能死也不能丢。”
沈芩把密钥搁到钟云疏手中:“你认识吗?”
钟云疏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反问沈芩:“这大小觉得眼熟吗?像不像八卦两仪的圆点?”
沈芩估了一下手感,点了点头:“两点只有一个密钥,怎么放?”“小鬼,你以前没见过这个吗?”
白杨还是摇头:“我在永安城的运宝司也没见过,以前都没见父亲拿出来过。”
沈芩把密钥还给白杨,这孩子一问三不知,还这么敏感,真让人头疼:“行吧,你也去休息,收好就行,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到。”
白杨立刻用头发缠住、束好发髻,恭敬行礼,然后走出前厅。
钟云疏将沈芩的记事本逐页翻开,看了一阵,打趣道:“若你愿意进大理寺,想来也是断案能手。”
“谢钟大人夸奖,”沈芩笑意盈盈,打量着钟云疏放松的坐姿,这小气鬼竟然开始夸人了,“我会骄傲的。”
“你为何不让我逼问白杨?”钟云疏的审问手段,也非同小可,鲜少有问不出来的。
“明明是位英姿少年却心思细腻,初遇时他濒临崩溃,身受重伤,刚恢复没多久,所以,给他一点时间。”沈芩觉得,以白杨的遭遇,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就万幸了。
钟云疏颌首,顺势握住了沈芩的手,以前始终保持距离时,自制力极强;可是现在,他总希望她就在身边,能时时牵她的手,再也不分开。
“运宝司的各种问题,还可以问徐然,他也是聪慧过人的。”沈芩摩娑着钟云疏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比她的手指整整长出了一个指节,伤疤也很多。
“比我聪明?”钟云疏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情绪。
“怎么可能?”沈芩笑了,“钟大人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钟云疏领教过沈芩的冰雪聪明:“过讲了。”
烛火跳跃,两人轻声细语,执手相望,似乎只要这样,那些围绕着他们的阴谋诡计、前路不明的彷徨就荡然无存。
“你真的不害怕吗?”钟云疏还是不太确定。
“知道吗?我家那边有一句话,想听吗?”沈芩笑弯了眼睛。
“什么?”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沈芩见他有些困惑,解释道,“神一样的对手很可怕没错,只要实力相差不太过悬殊,众人齐心协力总能抵挡一阵。”
“但是,如果团队里有猪队友就不同了,哪怕对手不怎么样,有一个好吃懒做、各种使绊子的队友,不攻自破。”
“你说,这话是不是至理名言?”沈芩笑得很放松。
“千真万确。”钟云疏难得如此轻松惬意。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芩发散的思维,从猪队友想到了处处使坏的赵全,如果没有他们掺和,锁金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赵全的隐藏身份要不要告诉白杨?”
“暂时不要,赵箭之前告诉我,他晚上偷袭大头人,下手没轻重。”钟云疏不假思索地拒绝,这样意气用事的孩子,实在不太可靠。
“你恨他吗?”沈芩凝望着钟云疏异色的眼瞳,“他们父子在你义父夜宴时,袖手旁观。”
“……”钟云疏怔忡片刻,还是摇头,“要恨的人太多,恨不过来。”
沈芩听得直摇头:“换成是我,一定恨他们几个洞,以后我也袖手旁观,管他们死活!”
钟云疏哑然失笑:“你就图个嘴上痛快,现在有个骂过沈家的病人,你还不立刻冲过去救人?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然,你怎么会在掖庭救那么多人?”
第333章 夜审赵全
沈芩哼哼着抗议:“我才不是那样的烂好人呢!你比较像,哼唧!”
钟云疏轻笑,将沈芩揽在身旁,翻看着她的整理笔记,嗓音低沉而温柔:“燕子巷庙会发生的事情,你也打算等崔萍完全康复以后再询问?”
“原本有好几个人可以问,现在只剩她了,她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善良热情,本来经过调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又受了积水潭的极寒,还勾起了以前的病根。”
“回忆是件耗损精力的事,崔萍又是容易有执念的人,我怕一问她就殚精竭虑,反而影响身体。反正大头人和佘女在我们手里,有的是机会审问,不急于一时。”
“再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钱记药铺,赶往绥城了,这一走又是长途奔波,所以,我最近只让她和徐然好好休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对不对?”沈芩看向钟云疏。
“冰雪聪明,”钟云疏毫不吝啬夸奖,“到了漕运码头,我会把谋杀义父嫌犯的画像发出去,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只怕会石沉大海。”
沈芩笑眯眯地回答:“不一定哦。”
“怎么说?”钟云疏在不同场合可以千人千面,然而与沈芩独处时就是完整又真实的自己,不必多说话,两人在烛光下整理资料、闲聊、饮茶,不必强行闲聊,也不必有防备之心。
他本来就不是乐观的人,只是因为心中执念而默默坚持,但是沈芩不同,她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但是最能坚持的反而是她。
“你看,你捡到毓儿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孙,对吧?我呢,买白杨的时候,纯粹只觉得他不屈又勇敢,哪会想到他是运宝司的少主?”
“但就是他俩,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线索,至少指明了一段方向,对吧?”
“所以,估且就当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只要我们努力寻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抓到谋害你义父的凶手;人嘛,总要有个盼头,我们还要去那么多地方呢,是不是?”
钟云疏仿佛深夜被困密林里的人,远远看到一束光亮,照亮了一片光明之地,避开了泥潭与沼泽,也许,能遇到沈芩,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审一下?”沈芩一脸坏笑。
“审谁?”钟云疏最喜欢沈芩转着黑眼珠憋坏水的样子,看起来既狡猾又可爱。
“如果想了解毒酒案的话,可以审赵全,”沈芩一骨噜站起来,用力拉钟云疏,“叫上赵箭。”
赵箭日常蹲屋顶,忧桑地捂脸,这两人太腻歪了!可是,他就没见过这样放松的钟云疏,好像一头时刻心怀戒备的猛兽,被安抚成了柔软的家猫。
唉,这爱情的酸臭味儿!
“钟大人,赵全不好审。”赵箭觉得还是先开口比较好。
“我们三个,对他们两个,总是有些胜算的,”钟云疏从宽袖里取出一张信纸,“雷鸣一个月前,在永安城找到了那批毒酒,现在已经转移到刑部,确保不会再害人。”
沈芩和赵箭对雷鸣的印象都不好,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不得不承认,这货还是有些能耐的。
“所以,我们请酿酒师一起演一出好戏。”钟云疏带着笑意,眼神却冰冷锐利。
就这样,三人出现在赵全面前,完全无视旁边捆着的大头人。
赵全只是闭着眼睛,仿佛被拔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甘又绝望。
大头人一见钟云疏就忍不住发抖。
“赵大人,把我们珍藏的青梅酿、桂花酿都筛些出来,”钟云疏先发制人,像赵全这种经过训练的顶级杀手,寻常手段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有攻心为上,“请酿酒师品鉴一番。”
“是,大人,”赵箭应声而出,过了好一会儿才端来两盏酒,边走边嘀咕,“钟大人,您千里迢迢把酒从永安城带到这里,还请他喝?”
钟云疏气定神闲:“这是从乌衣巷麻钱酒窖里启出来的陈酿,酒坛上用红漆刷了寿字,却没人知道这些寿酒是谁家订的货,也不知道是哪位酿酒师酿的酒。”
赵箭立刻发现,闭着眼睛的赵全,眼皮下的眼球在颤动;而大头人则显出了爱酒人的谗样儿。挺好,有戏啊!
“开坛有清香,想来是好酒,所以就带了些在路上,”钟云疏吩咐道,“赵大人,青梅给大头人,桂花给酿酒师尝尝。”
大头人被关了好几日,只是单纯地关着,既没人审也没人搭理,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是南疆大头人,妹妹是当今皇贵妃,外甥是即将继位的安王殿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唾手可得。
可是,却被韩王这个老不死的困在这里,天天的不见阳光,三顿只给一顿饱的,等他出去,一定让这些人不得好死!
赵箭恭敬地端着酒盏,走到大头人面前:“大头人,这几日着实怠慢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体恤我们的有眼不识泰山。”
大头人立刻梗着脖子:“哼!”
“您闻闻这酒香,再看看这酒色,大人要不要尝尝?”赵箭殷勤地把酒盏递到大头人的鼻侧,好让他把酒香闻得透透的。
大头人是个酒徒,平日里至少每日一餐酒,这些日子长途奔波滴酒不沾,被这酒香一诱,肚子里的谗虫争先恐后地要出来,嘴巴不张,视线却一直粘着酒盏,怎么也移不开。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这酒也不是好酒吧?”赵全再也忍不住开口提醒,羽蛇神教现在折损惨重,他不能再让大头人出状况。
果然,大头人立刻闭上眼睛,有了防备。
赵箭讥笑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想来,你们在大邺做的恶事太多,以至于连盏酒都不敢喝吧?”
赵全的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大头人却犹豫着再次睁开了眼睛,酒瘾一上来,真是忍不了啊。
钟云疏语气清冷:“大邺有句名言,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酒,你们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第334章 说漏嘴
“你们敢?!”赵全厉声喝斥。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沈芩,轻笑一声:“为什么不敢?”
大头人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赵箭手中的酒盏,不由自地地舔嘴唇,连赵全的警告都顾不上了:“我喝!”
“不能喝,眼睛会瞎!”赵全急得额头青筋暴跳。
大头人馋酒突然变成愤怒:“等我出去的那天,就是你们的死期到了!”
“我妹妹是皇贵妃,我外甥是安王殿下,安王很快就要继任大邺国君了!”
钟云疏轻描淡写地打断他:“大邺注重血统,安王身体里有一半是南疆血液,这就注定,后宫里最美的女子,到死也只能是皇贵妃,安王殿下也不可能成为陛下!”
“即使你们把当初反对立后的重臣们都扳倒,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毕竟,陛下现在还好好的,再活个八九年不成问题。”
大头人额头上的刺青陡然狰狞起来,脸庞几近扭曲,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呵呵大笑:“不,如果只有安王殿下,那老不死的还能选谁?”
“从皇族中过继吗?不会的,那老不死的绝对不会让权力旁落。”
“晋王已经死啦!”
“哦,还有信王是吗?哈哈哈……放心,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大头人注意到面前三人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顿时十分得意,“你们不知道吧?想不到吧?哈哈哈……”
一直没说话的沈芩忽然轻笑一声:“大头人,你在大邺东奔西跑,想来也不知道永安城的那些花圃已经被韩王殿下一把大火都烧光了,连粒种子都没剩下。”
“没了种子,你们再也种不出南疆花木,没有花木又能拿什么做毒药?没毒药你下什么毒啊?”
大头人生生地噎住了,像被堵了嘴的大牛蛙,整个人仿佛要炸开:“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哼,你们查封了那批酒又如何?没了南疆花木又如何?”赵全决心守护大头人到最后一口气,“只要有密方,酒还可以再酿,一样能下毒!”
赵箭和钟云疏脸上不显,心里着实咯噔一下。
赵全也是察颜观色的好手,呵呵地笑着:“密方不在我身上,你们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安王殿下会成为陛下,大邺会成为南疆的属国。”
沈芩不动声色地望着赵全:“巧合而已,如果你真的熟练掌握了制毒酒的密方,一定在运宝司或者夜枭队官居高位,哪里会是寻常的锁金村村民?”
“而且,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些酒坛里,哪坛有毒哪坛没毒!”
哼,即使是现代社会,自酿酒产生甲醇的原理也不是很明确,没道理在大邺有人能看破这里面的奥秘,骗其他人可以,骗她沈芩还差了点儿。
赵全的笑意僵在脸上。
钟云疏知道沈芩经常假话真话并一句,一时不敢确定,这话是真是假。
“为什么你也这么说!”赵全像被人背后照着旧伤口狠戳了一刀,平日总是眯着的眼睛倏地瞪大,布满血丝非常骇人,“神医这样说我就忍了,凭什么你也这么说?!”
大头人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废物,怎么能把神医说出来?!”
赵全忽然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说了不该说的事情,顿时面如土色,像斗败了掉毛鸡。
钟云疏很快写下供词:“你已经承认酿制毒酒这项罪名,想来大理寺那桩毒酒案不日便可翻案,”说完,从赵箭手中接过红泥,“签字画押吧。”
赵全知道即使拒绝画押也无济于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签字画押。
钟云疏收好供状。
沈芩蹙起了眉头,转而看向钟云疏和赵箭:“你们谁认识或者知道,羽蛇神教里的神医吗?还可能是夜枭队里的神医。”
两人思索了一下,同时摇头,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大头人。
大头人骂得痛快,发现三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脸色渐渐变灰,他这一生的努力全在进贡妹妹的谋划上,剩下来的时候就是享受妹妹在后宫青云直上的福利。
论武力,他比不过南疆勇士;论勇敢坚毅,比不上妹妹;没事,他擅长见风使舵,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溜得很。
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后,大头人忽然就想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钟大人,有什么尽管问。”
垂头丧气的赵全仿佛忽然看到了鬼魂,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大头人竟然是这样的软骨头?!羽蛇神教都落魄到如此地步,大头人不想着奋力抗争,“无耻至极!”
“你闭嘴!”大头人对敌人像三月春风,对赵全如寒冬北风,切换得无需过渡。
沈芩悄悄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人真是又蠢又坏贪婪无耻。
钟云疏亲审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知道这大头人看似温顺,根本听不到一句实话,这人就像蚰蜒,粘不溜手,人见着恶心,也懒得和他较真。
“钱公子,先回避,”钟云疏毫不客气地吩咐,“赵箭,先给十鞭。”说完,亲自送沈芩回房。
沈芩连声抗议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被钟云疏送回房间,愤怒大于惊讶:“为什么不让我看?!”
钟云疏的眼神满是真诚:“告诉我想要知道些什么,我问完自然会来告诉你,有些事情看进去了,想忘记就难了。”
沈芩的无名火立时被他的体贴给消散了:“问出神医是谁,什么来头,如果他知道燕子巷庙会的事情更好……”
“好,”钟云疏将沈芩揽进怀里,抱了一下才放开,“我去去就来。”
“嗯。”沈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关上了房门,多点了几盏蜡烛,双手托着下巴开始琢磨神医,手里那么多事情还没解决,却又来了一位谜之人物。
烛光如豆,沈芩回忆着徐然身上堪称完美的外科缝合疤,再想着赵全愤怒至极的“也”,脑袋里跳出一个出奇大胆的设想,这位神医会不会也是穿越来的?
想了许久最后放弃,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谜题多就多一份记事本呗。
幸亏钟云疏的工匠们颇有远见,给她准备了这么多份。
于是,沈芩拿起一份空白本,翻开写下:“羽蛇神教神医。”
第335章 秉烛夜谈(上)
沈芩记录完“神医”档案,发现可以追溯的线索基本没有,只能耸耸肩,把记事本合上。
把档案搁进背包时,被里面记载着各种谜题的记事本惊到了,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把“毒酒案”合并“刑部尚书溺水案”交给钟云疏了,也算是大功一件!
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有了其他线索,又能解决一个谜题是不是?
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沈芩赶紧把背包收好,扔到床上,打开门就楞住了:“崔姐,你哪里不舒服吗?”崔萍不是一个时辰前就睡了吗?
“不是的,”崔萍的神情有些微妙,在门边迟疑了片刻,“钱公子,我……能找你说说话吗?”
“进来呗。”沈芩把她迎进来,在地榻上搁了个软垫,让她坐得舒服些。
崔萍忐忑不安地坐着,看沈芩忙进忙出,还去厨房折腾了一翻,给她泡了一杯大枣茶,满肚子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了。
沈芩也坐在地垫上:“说吧。”
崔萍捧着温热的茶盏,闻着枣茶的香甜味,一口又一口地啜饮,眼神闪烁地注视着沈芩,然后一口气把茶喝完,因为喝得太急差点呛到,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钱公子,你怎么看我?”
“啊?”沈芩满脸问号,“什么意思?”
“我以前拒了徐然,后来又嫁人怀孕生了怪儿,被人赶出家门,现在又见到徐然了,然后……就这么不要脸地说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很不要脸?!”崔萍一口气说完,胸膛急促地起伏,脸颊显出异样的红。
沈芩的大脑十分空白,“不要脸?!”这是什么问题?
“我说死都不会嫁给他,三年了,自己像条丧家犬,却还和他说要不要在一起,我是不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荡妇贱货破鞋?!”崔萍完全破罐子破摔。
沈芩看着崔萍自暴自弃的样子,只能摇头:“崔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崔女侠快被残酷的生活打垮了。
“事实如此!”崔萍不假思索地回答。
“崔姐当初是没看上徐然,还是害怕他的家世?”沈芩听过徐然的想法,现在刚好也了解一下崔萍。
“我爹爹是巡城铁甲,娘亲是绣娘,拉扯我和阿弟读书认字,勉强糊口。他家高门显贵,我家根本不敢高攀。”崔萍闭着眼睛,连看沈芩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还是心仪徐然的对吧?”沈芩得出一个结论,“事实上,即使到现在,你还是觉得配不上他是不是?”
崔萍沉默。
沈芩知道又说中了,这是崔萍的心结,解心结要下猛药,想了想,愉快地开始自黑:“按你的看法,我家蒙冤未雪、每日还过得如此安逸,进城采购能买个美少年回来,垂涎钟大人的美色,还很欣赏崔柏和徐然,我是不是水性杨花?”
“不是的!”崔萍吓得连连摆手,“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对啊,崔姐你也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呢?”沈芩轻轻拍了拍崔萍瘦弱的肩头,硌手。
“我,我不一样的,我嫁过人了,而且还被赶出来……”崔萍恨不得自己能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
“崔姐你下嫁,可曾操持家务、侍奉公婆、当一名贤妻良母?”
崔萍点头。
“你尽了为人妻的本分,诞下怪儿不是你的错,你哪里有错?”沈芩一想到崔柏说的那些事情,就恨不得拿包毒药灭了屠户一家。
“错的明明是他们,他们吞没你的嫁妆,害你流落街头,造谣污蔑你,你又哪里有错?”
“即使你流落街头,也不忘照顾同命的可怜人,你真的是大好人好吗?你错在哪儿啊?错的不是那些狗屁不懂、又蠢又坏的人吗?!”
沈芩越讲越生气,扳住了崔萍的双肩,严肃又认真:“崔姐你没有错,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错而责怪自己?”
“大邺律法允许和离,和离时可以带走自己的嫁妆,妻子生病,夫家必须妥善照顾,他们都没做到,还血口喷人。错的是他们,你哪里有错?”
崔萍只觉得沈芩的话像一道解咒密语,把背负了许久的重枷化为虚无,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悲愤呼啸而出,抱着沈芩哽咽不已。
沈芩没有阻止她,此时此刻虽然哭泣无益,但是能很好舒解情绪:“哭吧,把所有的委屈哭出来。”
崔萍放声大哭,哭湿了沈芩的衣襟,哭肿了眼睛,哭得停不下来。
沈芩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一阵阵地发酸,暗暗叹气。
等崔萍哭泣渐止,沈芩又给她沏了一盏茶,递过去,温和地看着她。
崔萍忧郁的眼神明亮了不少,又怀着歉意看着沈芩:“钱公子,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沈芩低头一看,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事,欢迎来哭。”
崔萍噗哧笑了。
“好啦,现在知道你没错了,可以聊点其他的吗?”沈芩努力掌握着闲聊的节奏。
“钱公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崔萍很困惑,同样落难,她像丧家犬,他仍是运宝司锁金村的村长。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你是吗?”
“嗯。”崔萍很小声地回答。
沈芩正色道:“你很美,即使病得严重,也算得上是少见的病美人。可徐然是谁?户部尚书嫡长子,出入宫廷是家常便饭,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美人,为何独独衷情于你?”
“是呀,深宫大院里的美人才多呢。”崔萍不能更同意。
沈芩浅浅一笑:“深宫大院里的美人们楚楚动人,明眸皓雪,穿着媲美云霞的衣服,戴着珠钗宝钿,柔声细语,温婉端庄,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是不是?”
“可是,她们像攀缘大树的鸢尾羽萝,像需要精人呵护的兰花,美得眩目而脆弱,风吹不得雨打不得。”
“哪天大树折了倒了,或者大树被惹恼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下场?”
崔萍先点头,后来又摇头:“寻常百姓命如草芥,更经不得风雨。”
第336章 秉烛夜谈(中)
沈芩先是一怔:“我竟然无言以对。”
崔萍忽然就笑了,对她而言,那样遥不可及的沈芩,竟然这样容易被说服,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总算笑了,”沈芩打趣道,“崔姐你知道吗?你笑起来让人有阳光明媚的感觉,最能吸引向往阳光的人。”比如,徐大怪物。
崔萍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自己,听着很新鲜:“娘亲愁我没有女孩样儿,爹爹却说这样好,以后嫁出去不怕吃亏,弟弟却说我凶成这样肯定没人敢娶。”
“所以,徐然来求娶的时候,全家都以为他中邪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沈芩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三拳就能撂倒偷荷包的混混,英姿飒爽,敢爱敢恨,连拒绝都那样坚定,他就喜欢你这朵带刺的霸王花。”
“你家和他家也完全不同,你娘亲敢拿着鸡毛掸子追你爹半条街,你家小而简陋,他家一餐饭可能抵你家几年的花销,可是他向往你家的和睦融洽。”
崔萍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家已经没了,唯一庆幸还有弟弟在。
沈芩知道这世上许多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但是丧家之痛,却是这群人的共伤,赶紧转移话题:“行吧,我只说一桩事情,这两日,徐大怪物的身体恢复缓慢,但是,他的精神状态却恢复得很快。你心仪他,他又真的喜欢你,哪有这说那说的?”
崔萍的脸红了。
沈芩锲而不舍:“那个搁人堆里都藏不住的大怪物,会因为同情和其他原因接纳你吗?如果不是真爱,等闲人想靠近他都很难。”
“你看看整个药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除了韩王殿下、钟大人和我,其他人根本不在他眼里。哦,对,他的眼里只有你,哪怕最初没挑明身份的时候,他都不敢正眼看你。”
“结果吧,你竟然这样贬低自己?如果我深爱的人这样看轻自己,我会非常!非常!生气!你是觉得我眼瞎吗?!”
崔萍的脸更红了,眼神里却有了光。
沈芩知道崔萍想通了,立刻如释重负。
两人啜饮着各自的茶,短暂的沉默,却都眉眼俱笑。
沈芩取出西洋表看了一下,时间不早了:“崔姐,你累的话就回去歇着。”
崔萍摇头:“我不困!再说会话吧。”
沈芩只能继续乖乖当“沈树洞”,也不能白当,必须要点报酬,问:“崔姐,说说你第一次见大怪物什么情形?”
崔萍叹了一口气,那段记忆有多美好,后面就有多惨烈,让她至今都不敢回忆,可是沈芩开口,一定会回答:“那几日出了几个抢荷包的宵小,搅得巡城铁甲们不得安宁。”
“爹爹熬了几晚,实在撑不住了,我们这些铁甲孩子,就联合起来,分街分巷地顶替各自的爹巡查一下,让他们可以好好休息。”
“那日我刚好分到燕子巷,燕子巷的镜糕很有名,每日都排队,殷实人家会派仆佣来买,富贵人家就更不用说了。”
“谁曾想,一队服饰各异的奴仆百姓的长队里,杵着那样一个人,像麻雀群里落了一只仙鹤。”
“又高又俊逸是吧?”沈芩打趣道。
“容易被盯上啊,”崔萍一想到那日,就忍不住抱怨,“明明动了个嘴的事情,偏要大热天的自己杵那儿排队!”
“穿得那样高贵华丽,也不知道护着荷包,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告到铁甲那里,又要招惹一堆事情,还嫌我们铁甲不够忙么?”
沈芩憋笑得好想拍桌子,徐然回忆里那么美的初见,在崔萍心里竟然这样讨人嫌!啧啧啧,不知道大怪物知道以后会不会呕血?
“那日我一大早出门,在燕子巷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不知道出了多少汗,累得半死,连个贼影子都没见着。他来了没一会儿,荷包就被抢了,在后面一路追。”
“他这样的高门儒雅公子,哪里追得过市井无赖,我就冲过去打倒混混,把荷包扔给了他,赶紧拖着混混去交差。”
“你笑什么?”崔萍看着沈芩捂脸,以为她怎么了,再一看她抖得停不下来的双肩,才发现她在笑。
“哈哈哈……”沈芩被戳穿了,笑得更大声。
崔萍莫名其妙。
沈芩笑够了以后才说:“徐大怪物说,你穿着一身蓝色长裙,连打人的样子都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没想到你这么嫌弃,哈哈哈……”
崔萍没有血色的脸庞立时绯红一片。
“好啦,我不笑了,你继续。”沈芩见崔萍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立刻扮乖。
“那天我生辰,崔柏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了一整日的书了,娘怕他读成书呆子,我就逼他去买镜糕,说买不到就揍他。”
“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他又想蒙混过关,就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他……”
沈芩顺势想象了一下,又有暴笑的冲动,高大俊逸的徐大公子难得进平民区体验生活,一脚跨进门槛,就看到崔大美人高举鸡毛掸子……
以徐然诡异的粉红泡泡属性,肯定觉得她拿鸡毛掸子的样子也那么好看。
崔萍看着沈芩强忍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就忍不住想捂脸。
“然后爹滚了一身泥回来,娘亲见了,抢了我手里的鸡毛掸子就要打,爹跑娘追……整个巷子的人都笑了……”
“我爹跑回来笑呵呵地洗衣服,娘才知道弟弟领了这样的高门公子回来,当时就吓到了,他当时也吓到了,不知道谁吓得更厉害。”
“娘亲煮茶的时候,差点把茶盏给摔了。”
“爹说,弟弟难得领人回来喝茶,吃了晚饭再走,去鸡笼抓了只芦花鸡杀了……娘亲做晚饭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爹看出来了,就安慰娘亲,咱们也不求人家什么,不用怕。又说人家高门公子什么好的没吃过,做些新鲜的、能吃饱就行。”
“娘亲就做了芦花鸡三吃。”
第337章 秉烛夜谈(下)
崔萍断断续续地讲完那些以为再也不会提起的记忆,仿佛那些因为受尽屈辱而长在心里的荆棘,因为沈芩的那些大笑,渐渐消散。
“太累了吗?”沈芩见崔萍停的时间有些长,以为她说累了。
“不是,”崔萍眼中的光更亮了一些,“钱公子,你知道吗?自从我家出事以后,我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我现在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崔萍苦笑,“如果是梦的话,不要醒该多好。”
沈芩嘿嘿笑着,越靠越近,突然下手咯吱。
“啊!!!”怕痒的崔萍尖叫出声,起身就跑,可是无论体力还是身手,完全不是沈芩的对手,没能跑多久,就被沈芩碾压式咯吱,又笑又叫。
“啊,哈哈哈……”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啊!!!”
崔萍躺在地笑到打滚,“不是做梦!我知道啦!不是做梦!”
沈芩这才停手,等崔萍笑够了,才把她拽起来,连哄带骗:“崔姐,乖,回去睡觉了,不然明天精神又不好。”
崔萍借力起来,有些喘,眉眼带笑地说:“不会的,今晚我能睡得很好。还有,你崔姐也是很厉害的,等我身体好了,我一定咯吱回来。”
“行,我等着,”沈芩信心满满,毫无俱色,“先长十斤肉出来再说吧。”
“我今天吃了好多肉呢!”崔萍不甘示弱。
沈芩一想到前厅晚饭的情形,又忍不住想笑,一群人神情凝重,只有徐然专注地炙肉,一片给自己,一片给崔萍,仿佛活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大怪物。
“你又笑?”崔萍受不了沈芩一点,记忆力实在太好,什么事情都想得起来。
“炙肉太好吃,我笑一下不行啊?”沈芩骗起崔萍来面不改色,“而且,今晚把库房存的生肉和沁凉水都吃完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崔萍也笑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吃炙肉,我家只有上元节中元节这些大节才能吃炙肉,全家围坐在一起,别提多开心了……”然后笑容消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姐,你知道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吗?”沈芩知道这种心伤愈合,不是一日之功,只能靠岁月流逝带走,靠亲近之人相助。
崔萍愁容满面。
“崔姐,父母终有一日会离我们远去,未来的路上,你还有圣僧弟弟崔柏,还有锁金村村长徐然。比起陈娘赵箭钟大人白杨和我,已经好很多了。”沈芩浅浅笑。
“我安慰自己的是,我能离开掖庭,从钟府爆炸中活下来,能遇到你们这些值得深交的人,纵使前路漫漫,也可以前行。”
崔萍怔怔地看着沈芩,仿佛要把她收入眼底心里,慌乱地一把抱紧她:“你……可以叫我姐姐的,我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
“等我们回永安城,带我去吃镜糕,”沈芩笑了,“我还没吃过呢!”
崔萍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
“我真没吃过。”沈芩特别认真,没办法,原主死心眼儿只认桂花糖。
“好,”崔萍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以为永安城人人都爱吃镜糕,没想到……对了,一直说镜糕,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什么事?”沈芩难免好奇。
“镜糕好吃却难买,而且也不便宜,娘亲就想试着自己做,却总也做不成。”
“有次我买镜糕的时候说起过,镜糕摊主很和善,直接说要做得和他家一样那是要下苦功的,他们是为了生计没办法,我们只是吃个乐呵,没必要吃这样的苦。”
“摊主说,可以跟他们看一天,保证都没这个念头了。没想到排我身后的女子们听了都说要跟一天。”
沈芩惊到了:“各行有各行的秘密,尤其是什么独家秘方之类的,像你这样知根知底的,看一下倒也无妨,怎么能这么多人跟看呢?”
崔萍苦笑:“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摊主硬说没事。就约好第二日子时去看。”
“结果呢?”沈芩见崔萍的神情不太寻常。
“子时很早,如果睡得太沉,肯定听不到更夫的梆子声。所以子时前赶到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其实纯粹是好奇,还真没有想偷学秘方的念头。”
“你们几个人?”沈芩换算了一下对照时辰,寻思着反正自己是绝对起不来,于是兴致勃勃地想知道,一大群人嚷嚷着去,到底能去几个?
“九个,”崔萍苦笑,“看到摊主洗米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不可能在家里做成了,他们用三种米,有两种米我们都不认识。”
“我们跟了一个时辰就不想跟了,真的太辛苦了。那时盛夏,摊主说淘米时,不能用河水,要用井水,井水很凉,日复一日地泡,胳膊肘和手腕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
“好不容易淘完所有的米,还要磨米浆、沉淀……既费力气又费神,到做糕的时候,几个小炉子我们根本靠不过去,太烫了。”
“看到后来,我们就各自散了,”崔萍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去和娘亲一说,我家再也没有起过做镜糕的念头。”
沈芩无奈摇头,看人挑水不腰疼真是共性问题,随口问了一句:“米不都是那样吗?什么叫你们没见过的米?”
“一种米带些很浅的青色,头尾一样圆;另一种米是紫色的;这两种用得少,稻米用得极多,”崔萍想了想,又继续,“后来摊主说,这两种是从南疆买进来的,粘性比糯米还要好。”
沈芩现在只要听到“南疆”两个字,就立刻进入戒备状态,但又不想吓着崔萍。
于是,把记事本翻到空白页,拿出一把各种颜色的彩笔,堆到崔萍面前,笑着说:“姐,了尘大师擅画擅字,想来你也不差,来,画出来也让我见识一下呗。”
崔萍仔细想了想,把两种稻米的形状、大小、特性和颜色都画了出来,但是因为隔得太久,完全想不起来这两种稻米叫什么名字了。
第338章 丑时船(上)
一刻钟以后,沈芩盯着完工的画看了又看:“这长得真奇怪呀。”
“大家伙儿也觉得新鲜,”崔萍觉得沈芩的笔真好用,随时随地都能写写画画,实在方便,“回去时,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路。”
“什么说了一路?”沈芩盯着画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和她们就是因为去看镜糕怎么做,才互相认识的,年龄差不多,很聊得来,”崔萍脸上的笑容渐
渐又黯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崔姐,你和她们都是同一天认识的?这是什么千古奇缘?”沈芩心中神兽咆哮,“姐,你是立志当
女捕头的人,就没想过事有蹊跷吗?”
崔萍愣住了。
“你们那天除了镜糕,还看到了什么?”沈芩看似随口一问,其实认定了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
触发后面那一长串的事情。
“永安城那段时间并不宵禁,但是大家因为宵禁惯了,再加上时间实在太早,看完以后,都急着赶回家睡觉,免得家人责怪。天黑漆漆的,提着灯笼照亮,实在见不到什么。”崔萍实在想不出可疑之处。
沈芩不得不一些小手段:“好吧,来,我们提着灯笼去外面转一圈。”
崔萍有些哭笑不得:“钱公子,这里是无当山。”
“走嘛,”沈芩一手提灯笼,一手扶崔萍,“那天是这样走的吗?”
崔萍想了想,和沈芩换了个位置,自己提灯笼,两人一起走,因为有相似的场景,似乎又能想出些什么:“也是大热天,我们被糕炉烘得一身是汗,急急忙忙往家赶。”说着,还快走了几步。
“那边巷子多,对不对?”沈芩依稀记得燕子巷附近的地形,如果那一片是大蜘蛛网的话,燕子巷就是网上的一根轴线,有许多小巷穿插经过。
“是,”崔萍想了想,“大家住的地方都不同,有些经过巷口就转走了,然后……”
“你们在做什么?”徐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崔萍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无声地燃成一个小火堆。
沈芩吓得急忙把崔萍拉到安全距离外,蹦哒着灭火,瞪徐然:“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
崔萍因为惨痛经历而变得朦胧不清的记忆,仿佛被跳动的火苗引燃了什么,薄薄的蒙雾散去,照亮了那条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燕子巷的石板路,她们也是这样走着,忽然被奇怪的声响吓到,灯笼掉在地上烧起来,现实与记忆在这一秒完全重叠:
“咚!”
“咚!!”
“咣当!”
灯笼烧完了,只剩一缕清烟,然后连烟都不见了,响动也没了,周围黑得可怕,夜蝉和蛙的鸣叫一阵阵地渗人,崔萍天生胆大,身旁胆小的姑娘拽着她的胳膊不敢动,其他姑娘紧跟着她俩。
崔萍像只老母鸡护着一群小鸡崽,快速而小心地走走停停。
走出了一身的汗,走得长裙粘在腿上有点沉,每经到一个巷口就小跑几步,走到最后只剩自己和另一个姑娘。
“咚!”
“咚!”
“咚!”
“崔姐,我怕……”小姑娘吓得抱紧了崔萍。
崔萍飞快地思索,这个时间是谁在护城河里浆洗?又像漕运船抛锚的声音?或者向什么重物扔进水中的声音?
夜色和、风声和复杂的民巷群,把这些声响拉扯得千奇百怪。
离护城河还有穿过两个巷口,可是那个咚咚声却似乎越来越近,即使这样,崔萍都没有怕到哪里去,安慰着,“不怕,再穿过三个巷子,我们就到家了。”
“崔姐,我能跑!”小姑娘浑身哆嗦着。
于是,两人摸着巷子的砖壁一路小跑,却在拐过最后的巷口,看到了一条挂着灯笼的小船,船头尾各站着一个船夫,两人吓得赶紧退回巷口,却又忍不住探半个头偷看。
水波借着灯笼的光亮,显示小船吃水很深,船夫在往河里扔东西,伴随着每一声“咚”,船身都晃得厉害,“咚”了第三次以后,船夫走进船舱,把船划走了。
崔萍的第一反应是要回家告诉爹,拉着姑娘继续往家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多久,又有一艘船来,船更大、船上的灯笼和船夫都更多,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她们再次隐入巷子里。
令她们吃惊的是,船夫们提着竹篙在水里捞东西,边捞边清点,直到船的亮光刚好照进她们隐藏的巷子里,照出了贴在墙上的两个人影。
“有人!”一个船夫突然敲打竹篙。
崔萍和姑娘手拉手一起跑,很快,船夫上岸分几路追她们……
所以,沈芩说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这件事情吗?
崔萍陷进回忆和疑问中无法挣脱,连呼吸都焦灼起来。
“崔姐?崔姐?”沈芩看着一动不动发呆的崔萍,不停地呼唤着。
徐然被沈芩瞪了以后,真以为崔萍被自己吓到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叹一声。
“崔姐?”沈芩扶着崔萍,看着她额头滴落的汗水和涣散的眼神,立刻狠掐她的四缝大穴,“姐!”
十指连心,崔萍被剧痛唤回神智,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脱力似的靠着沈芩:“我怎么了?”
“姐,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沈芩见她总算缓过来了,赶紧安抚。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崔萍突然一头栽过去。
沈芩在徐然的帮助下,把崔萍背回了女舍。
陈娘和杨梅被惊醒了,赶紧起身照顾崔萍。
沈芩又是针灸又是按摩,忙活了不短的时间,才稳定了崔萍的身体状态。
又过一刻钟,崔萍在众人焦灼的视线里缓缓睁开双眼,看清了沈芩以后,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钱公子,我想起来了。”
“姐,别激动,咱先好好休息,不着急。”沈芩生怕她再晕过去,赶紧劝阻。
崔萍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握着沈芩的手:“大概丑时,我们看到了漕运船,一大一小两艘船,小船往河里扔完麻袋就走了,大船稍后一些时间,再把扔进河里的东西捞起来。”
沈芩、徐然、杨梅和陈娘,以及闻讯赶来的钟云疏,几个人面面相觑,丑时有船?!
第339章 丑时船(下)
一室静默。
崔萍挣扎着起来,拉着沈芩的手:“给我纸和笔,我能画!”
沈芩既怕崔萍心力耗损过度再晕过去,又怕自己不让、她情绪激晕过去,权衡之下,她说完就能了却一桩心事,于是不顾徐然堪称凶恶的视线,把记事本和笔递给她:“别勉强。”
徐然急了,一把夺过纸笔:“你刚醒!不能再劳神!”
崔萍冲他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心里有数。”
徐然像头保护欲爆棚的魇兽,浑身炸毛、低声咆哮,突然被小小舔了一下毛,心里瞬间乐开了花,凶神恶煞和满心的粉红泡泡融合成了受惊过度的表情。
忧心忡忡的沈芩被徐然给逗乐了,决定趁热打铁:“大怪物,来,坐好,让我姐靠得舒服一些。”
徐然紧张又缓慢地靠过去,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护住崔萍,烛光将他的身形拉长放大,在墙上投出了身形夸张的庞然大物。
崔萍将记事本搁在双膝上,专注地写写画画,眉眼如画,神情安详。
沈芩将陈娘拉到一旁,嘱咐了几句。
陈娘立刻心领神会,拉着杨梅离开,去厨房准备夜宵;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徐然、白杨和钟云疏沈芩。
崔萍的画明显不如崔柏,自然也比不上徐然,但是对沈芩来说,只要可供搜寻的关键点画下来,哪怕是简笔画都可以。
很快,崔萍就把大小船只、码头护栏和巷口名字都画了下来,画完搁笔,又反复看了一会儿,才递给沈芩。
不出沈芩所料,崔萍和崔柏自幼跟着铁甲父亲,看人事物和寻常人完全不同,他们特别擅长抓住事物的关键点,这幅画简单明了,非常有用。
钟云疏接过画,看了又看,问崔萍:“据我所知,永安城除了主河道以外,其他支流不得行船,更别说这样的大船,可记得何年何月?”
“三年前,七月初四。”崔萍不假思索地回答。
大家一怔,记得特别清楚吗?
白杨看着画开始解读:“七月初四丑时,麻衣巷码头,寻常乌篷小船、船身没有徽记、船夫着短打小褂,船吃水很深,运货沉重,投麻袋入水。”
“单层大船,船身满是灯笼,有不明徽记,船夫着长衣束腰穿靴……等等,这是运宝司的船!”白杨脱口而出,把自己吓到了。
“三年前的七月初四,运宝司要从永安城外发一批物资走水路,那批物资很重要,所以父亲督运出永安城才回转。”
“可是我记得,那日丑时父亲督检的是艘双层大船,走的是安运河道,我随船同行,那日只有一条大船出城,没有其他船只。”
白杨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两艘船与大船同时出发,从小河道出发。
满座皆惊,三年前邺明帝身体康健,春季还出去围猎,那时候运宝司就已经出问题了吗?
“运什么东西,要先扔在水中,然后再带走?”沈芩实在想不明白,药材、纸张、棉布、绫罗绸缎这些都要防水。
“小船承重不行,装这么多麻袋不可能是金,会沉船,”钟云疏指出第一点,“药材、绫罗绸缎和密帐这些更加不可能。”
“银两呢?”白杨若有所思,“那日我们的运宝大船上装的就是官银,银不如金重,乌篷船也可以运不少。”
“可是,运宝司的官银都是木箱承装,因为银锭边缘锋利,运输时麻袋会被磨破。”
崔萍一脸歉意:“当时离得有些远,不然还能看得更清楚。”
沈芩浅笑:“崔姐,你先好好休息。徐大人,我们出去吧。”
徐然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护着崔萍的机会,很是不舍,但又对沈芩深信不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扶她躺好,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群人带着画,转移到钟云疏的屋子里,每个人都在琢磨麻袋里装了什么,谁也不说话。
钟云疏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是运宝司出内鬼监守自盗,一定不会用运宝司的船,会改用其他小船走。”
“无论是白天黑夜,运宝司的船都带着特殊标记,太明显了。”他更倾向于运宝司有内鬼瞒天过海。
白杨知道运宝司的管理甚严,监守自盗知易行难,更倾向于有人用运宝司的船:“不,运宝司的船徽记很明显,水运各路都会畅通无阻,若是运送违禁物品,运宝司的船是最大的保障。”
钟云疏根据崔萍所画的大小,比划道:“永安城的麻袋都出自城郊一张织袋铺,根据织机大小,只有三种规格。如图所示,应该是最大的一种。”
“如此长而沉重,无外乎兵器、木雕石雕,或者人,确切的说是死人。”
“木雕及珍重木料会浮在水面,石雕多较庞大,这种袋子能装得下的,只有寥寥;剩下的,只有兵器和尸体了。”
众人听了心中一凛,在炎炎夏夜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沈芩思来想去,有点不明白:“如果这些人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残害崔姐他们,似乎有些吃力不讨好。”
“隔三岔五弄些意外,灭口灭得干脆,这样比较有效率。不然,夜长梦多的,既不安全,又容易出岔子。”
钟云疏摇头:“你有所不知,燕子巷、麻衣巷这些市巷附近居住的,多半是城防巡卫,他们晚上轮值白天在家,家中不断人而且常有兵器,子女个个习武、熟识水性。”
“偶尔有人发生意外,都会被他们一查到底,这附近绝对不是动手的地方。”
沈芩沉默,好吧,这里根本就是警察家属聚集区,在这里动手大概率是找死,忽然又蹿出一个念头:“那两条船从这里经过,岂不是很不安全?”
“随便谁晚上起个夜,都有可能看到。”
徐然却有不同的意见:“城防巡卫很辛苦,换岗多半在午时,回家基本倒头就睡,这是个灯下黑的地段。行船至此,反而安全。”
钟云疏想了又想:“今晚先到这里,我会让雷鸣在永安城严查。”
沈芩叹气,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并没能指明任何方向,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谜团。
第340章 认不认识
安顿好崔萍,沈芩从女舍离开,又抱着记事本,打算去找佘女,被钟云疏拦住。
“早些休息。”钟云疏一脸不赞同。
“问完就睡,”沈芩向钟云疏挤了挤眼睛,想绕过他,没想到刚走两步就和他撞了个正着,“唔……”
“休息。”钟云疏难得坚持。
“……”沈芩捂着撞疼的鼻子,既惊讶于他胸膛的肌肉硬度,又惊讶于他难得的强硬态度,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后天我们就要走啦,去绥城以后人多眼杂的,很难有这样清静的地方了。”
“明日再问,他们又不会跑掉。”钟云疏瞥了一眼夜色,已经很晚了。
“我还是,哎……”沈芩话音未落,就突然被钟云疏抱起来,吓得赶紧搂住他的颈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佘女越来越远,“我还有问题……”
钟云疏把沈芩送回屋子里,把她的宝贝西洋表拿出来打开:“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啊?”沈芩看着时针和分针的位置有些傻眼,不知不觉已经半夜一点了,不对啊,平时十点多就困得不行了,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钟云疏很是严肃:“明日一早,要决定各屋物品的去留,要装车还要打成包袱,事情极多,再不睡,明日哪来的精神?”
“啊……”沈芩哀怨一声,最讨厌搬家,恨不得自己是个大蜗牛,什么都搁背上,想去哪里去哪里。
钟云疏看她神情多变,唯一不变的是耍赖皮窝在原地,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转身大步离开:“一切等明日再说。”
沈芩从来没被人像麻袋一样搬来搬去,感觉很是新鲜,休息很重要没错,可是有些事情没弄清楚,怎么睡得着?
于是,她乖乖地躺在床榻上,侧耳倾听钟云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确定已经走远了,才摸黑起床,蹑手蹑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挤出去,冷不丁就撞上了一个结实有弹性的……呃……钟云疏。
钟云疏的眼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静静地注视着沈芩。
“……”沈芩被逮个正着,转念一想,反正在他面前丢脸丢习惯了,嘿嘿一笑,改成拽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嘛,问不清楚我睡不着……”
钟云疏在雷府长大,看过雷鸣无数次这样向雷夫人撒娇,雷夫人从来抵挡不住,雷鸣每每得逞。
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是让他学雷鸣的样子,却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动作只是留在心里,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平日严厉的雷夫人,为何如此没有立场。
钟云疏见识过沈芩的耍赖,却没想到她还会撒娇,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酥软,喉结上下滚动,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一刻钟。”
此时此刻,体会了雷夫人的无奈,面对沈芩蕴藏着星星的、真诚的眼睛,不行到底没说出口,。
“耶!”沈芩小声地雀跃,拽着他的手就一溜小跑去找佘女。
钟云疏阻止未成,连一丝愠色都没有,原来被关切的至亲或者心上人这样撒娇,是这样无奈又温暖的美事。
临时女监里,烛光燃起,窝在角落的佘女迅速睁开眼睛,几日不见,粘腻的头发糊在脸上,破衣烂衫的,美丽的脸庞和傲慢的气势所剩无几,更多的是困兽般的狼狈。
佘女的心头盘桓着焦躁和担忧,不知为何,看到沈芩手中的记事本,她就像躲藏在暗处的虫蚁突然置身天光大亮,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藏。
可是,无处藏身。
佘女看着沈芩步步靠近,一张画纸摊开在眼前。
沈芩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不是南疆的稻米?叫什么名字?产自哪里?”
《南疆草木》和《南疆闻录》里都没有,除了问白杨、韩王殿下,佘女是最有可能给出答案的人。
佘女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不认识。”
“我怀疑这和怪儿有关系,”沈芩离得很近,没有漏看佘女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你最好说清楚。”
佘女冷笑:“你打着调查怪儿的名头,就想让我乖乖听话?做梦!”
“按照约定,但凡有任何线索,我都会来和你分享,”沈芩皱紧眉头,佘女这样反常,着实让人紧张,还是给她一些提示,“据说是南疆的稻米,产量少而粘性极好,在永安城消耗得不少。”
“呸!”佘女啐了一口,“你以为我是聋子还是瞎子?你们方才对大头人动刑,还指望我说认识?”
“你我立场不同,”沈芩心中了然,回以冷笑,“就你们在大邺做的事情,动刑怎么了?没把你们剁成碎肉就算客气的了。”
“……”佘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注视着沈芩,想到大头人的所作所为,只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这里有纸和笔,你把南疆生怪儿最多的地方,吃什么喝什么、水源在哪里、日常有什么习俗,比如纹身用什么染料……”
“会画地图吗?”
“对比之下,才更容易找出原因,”沈芩盯着佘女,“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在诓你,也随意。”
“我们有很多很好的伙伴,现在四处调查,找出原因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们呢?人都没几个了,猴年马月才找得出来。”
沈芩把画纸卷好,一脸嫌弃:“说不说,给句话。”
钟云疏提醒道:“一刻钟。”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这人竟然真的计时,为了防止下一秒再被他扛走,立刻扮乖:“我困了。”边说边往外面走。
就在两人走出女监门的时候,佘女突然出声:“我认识!”
切,沈芩暗嘲一声,如果单从挑选对手来说,贪生怕死的大头人比佘女容易对付得多,“晚了,明天再说吧。”
“你回来!”佘女简直不敢相信,沈芩竟然真的走了,连头都没回。
出了女监门,走在廊下,钟云疏有些诧异:“你不怕她反悔?”
“怕啊,”沈芩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呵欠,“但是那些猪队友,让她除了合作,没有其他选择。”
第341章 药铺,再见
钟云疏深以为然,看着沈芩在前面走得摇摇晃晃,三步并作两步,抱起她送到了女舍里。
沈芩忽闪着眼睛,他平日自制得堪比没有感情的机器,今天这么反常,三分困惑七分不解地盯着钟云疏:“我有脚。”
“……”钟云疏的眼神有些闪烁,心中不为人知的焦躁,越积越多。
没遇到沈芩以前,他的人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灰黑白,守护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大邺,直到最后一息,就是他的所有。
上一世,即使倾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大邺的亡国之势,斩首于沙场。
这一世,重新来过,在通往预知结局的道路上形只影单地奋力抗争,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遍遍梦到上世的结局,睡眠对他来说是酷刑。
直到上苍留给了他一个沈芩,像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他蒙尘的人生之路。
不论是她心血来潮的亲吻,还是突如其来的撒娇,口味独特的沁凉水,都给他乏善可陈的记忆,增添了许多色彩。
可是,离开钱记药铺以后,就必须与沈芩保持距离,哪怕是借着宽袖的隐藏、牵一下手都会成为奢望。
以前还曾嘲笑过“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现在的他“食髓知味”,恨不得沈芩日日相伴身旁。
不行,越在这种时刻,越不能分心,钟云疏的理智占了上风。
“你在担心什么?”沈芩见他半晌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眨着沉重的眼皮,“钟大人……”
“没什么,”钟云疏轻轻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再不歇息,会晕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沈芩的“别走”还没来得喊出口,房门就被带上了,迟到的睡意变本加利地袭卷而来,下一秒,就睡得人事不醒。
天色大亮,灼人的热量将沈芩唤醒,看了一下西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一想到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打包,立马滚起来,洗漱完毕去了院子。
陈娘、赵箭、陈虎和杨梅四个人都汗涔涔的,身后堆着捆扎整齐、大小不一的包袱,见到晚起的沈芩,见怪不怪地打了招呼。
沈芩这才想起来,自己有一堆东西要断舍离,再想到舒适的卫生间,就觉得心好痛,恨不得连卫生间一起搬走。
正在这时,药铺外的空地上传来马蹄的响动,沈芩循声出去一看,除了马厩的马,还多了四辆马车,马车旁肃立着韩王护卫。
真的要走了。
沈芩在心里叹气,刚打算去列带走清单,就看到钟云疏在吩咐护卫们:“钱公子屋子里和病房里的东西,全都运走。”
“钱公子,把屋子里的私人物品随身携带,剩下的物品都交给护卫们。”
“是!”护卫们因为义肢和改良措施,对沈芩是敬畏有加,搬点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
沈芩不明白只是睡了一觉的时间,钟云疏的轻车简行怎么就改了主意,但是这里人多,只能立刻回屋,收拾打包。
一群人忙到傍晚时分,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完毕,沈芩望着护卫们小心地搬动妇科检查床,整个人都混乱了,问钟云疏:“这也带走吗?”
钟云疏点头:“你想出来的东西都极好用,留在这里就浪费了。”
夜幕降临,大家聚在前厅吃了最后一顿晚食,就背着各自的包袱,上马或者上马车;佘女、大头人和赵全都捆绑结实,打扮成罪奴的模样,关在马车里。
护卫们在徐然的指导下,将钱记药铺拆成了一堆木料,隐藏完毕。
西洋表指向晚上八点时,大家趁着清凉的夜色,摸黑上路。
沈芩骑在马背上,借着火把的光亮,时不时回头望,除了参天大树和茫茫草地,钱记药铺仿佛是梦中的幻象,醒来以后就无迹可循了。
钱记药铺,再见了。
“驾!钟大人,殿下在绥城的东北门等着大家,请快些赶路。”韩王的护卫长骑马跑在最前面。
“驾!”钟云疏手中的马鞭响起,大黑马急驰而出。
沈芩的褐红马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韩王护卫和赵箭陈虎一起,不断地变换马匹顺序,展开了行军规格的警戒。
无当山下的茫茫草地上,一支马队在火把与月光的指引下,渐行渐远;向着绥城的方位,策马扬鞭,留下一线浓重的土尘。
马背急驰劳心劳力,按照约定,除了伤残病弱,其他人都要在马车和马背上轮换,行进了两个时辰,钟云疏沈芩被赵箭陈虎替换回马车。
运货与运人的马车是分开的,运人马车为了避免尴尬,还分男女。
沈芩躺在马车窄小的木榻上,怕吵醒睡得迷糊的陈娘崔萍,悄无声息地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大腿和双肩,哎,醒过来忙着打包,把问佘女这件大事给忘记了。
如果佘女是朋友,那肯定是崔萍似的女中豪杰,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只可惜,是个死敌。
沈芩每每想到佘女,就忍不住头疼,平日不哭不闹不怨不逃,给人哀莫大于心死的假象,可是她知道,佘女是胸有丘壑、伺机而动的人。
只要南疆还在,佘女就不可能成为朋友,毕竟大邺与南疆势同水火,如果钟云疏重生以后没有力挽狂澜,现在大邺已经是南疆的盘中餐了。
沈芩无奈摇头,还是等精力充沛的时候再去审问。
装囚犯的马车没法分男女,赵全、佘女和大头人,都被捆在马车的一端,互相够不着,又可以稍微活动。
佘女看向大头人的眼神并不友善,心里还在惦记沈芩给的那幅画,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是对她的试探呢?还是真心求救?
身上带着鞭伤的大头人,伤口被汗水浸着,带来无休止的刺痛酸麻,仿佛浑身都扎着尖刺,越是如此,汗水越多,很快就口干舌燥,不断地喊:“来人,我要喝水!要喝水!”
赵全和佘女冷眼旁观,有那么一瞬间,都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连勇士都不是的怎么能当上大头人的?
大头人额头的刺青图案因为疼痛,越来越狰狞。
第342章 离间计
就在大头人额头上的刺青仿佛要化身凶兽,咆哮而出的时候。
佘女冷笑几声:“大头人,勇士挨鞭子是常有的事情,你的样子也太难看了。”挨了几鞭子,就一副活不下去的死样子,看着就来气。
“我这是让他们放下戒心,寻找机会逃跑,”大头人正气凛然,仿佛他是除暴安良的大英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什么?”
佘女在大邺待久了,不仅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邺官话,而且对大邺文化也相当了解,看着狼狈不堪还死鸭子嘴硬的大头人,冷不丁就想到了衣冠禽兽这个以前理解不了的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佘女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羽蛇神教怎么会和这样的卑鄙小人联系在一起。
大头人的所做所为,真是禽兽不如。
经过前两日的事情,佘女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逃跑上,在药铺完全没有机会,进了绥城也一样。
现在,韩王护卫们更注意保护其他人和财物安全,马与马车组成的长队,囚车在最后面。
车上只有一个护卫,只要能摆平护卫,溜下马车立刻混入无边无际的树林或草地,就别想抓住他们。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逃跑机会了。
佘女没有看大头人,而是向赵全使了个眼色,他俩绑在马车的两头,隔着一人的距离,既没法互解捆绑,又不能互相借力。
大头人喊了一阵,偏偏驾车的护卫像聋了一样,完全不搭理。
喊得更大声时,护卫进来狠踹了一脚:“再喊就割了你的舌头。”
大头人彻底没了声音,垂头丧气地像只流浪狗。
佘女和赵全的视线撞在一起,虽然之前互不认识,但是在鄙视大头人这方面颇为一致。
佘女的视线不断向马车外瞟,又不断看向赵全,意思再明显不过,逃出去。
赵全微微点头,开始竭尽所能地挣脱绳索,一点又一点,手腕磨破了皮,一点又一点,渗出的鲜血渗透了绳索。
佘女不断指导赵全调整磨绳索的方向,眼看着手腕就要从绳索边缘挣脱出去。
车帘突然打开,惊得他俩立刻恢复了苟且的样子,钟云疏带着干粮和清水进来,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眼神一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全慌乱的眼神刚好与钟云疏探询的视线撞个正着,下意识地侧转脸庞,回避视线接触,脸上不显,但是磨破出血的手腕火辣辣地疼。
钟云疏笑得有些怪异:“细细算来,南疆勇士离开多日,你们被活捉的消息已经传回南疆和羽蛇教,你们这样逃回去,还有人愿意相信你?”
“在大邺有句话,叫人心隔肚皮;在南疆也有类似的话,意思再简单不过,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钟云疏每说一句话,赵全和佘女的脸色就苍白一些,甚至连大头人都面如土色。
钟云疏不紧不慢地把干粮和清水放下,说出更戳人心的话:“如果大头人逃回去,凭他见风使舵的能力,能重新获得信任和尊敬,那是早晚的事。”
大头人饶是脸皮赛城墙,也吃不消钟云疏这招离间计,这话一出,他说不想逃,谁都不信;他说想一起逃,更加没人信。
佘女和赵全两人盯着大头人,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一时间怒意更盛,钟云疏转向赵全:“他回去还能一辩,但是毫发无伤的你们该如何解释?”
“同族相信你们,自然要听详尽的经过,免不了听到大头人如何不知廉耻,大头人地位不保;但,如果同族相信大头人,他是不会让你们有说话的机会的,否则,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们虽是同族却不同心,你们三人不同心,南疆民众不同心,大头人与头领一样不同心,到处都充满了猜忌和嫉妒。”
钟云疏短短几句话,把赵全和佘女的逃跑热忱浇得一滴不剩,甚至还揭示了他们的岌岌可危的前路,顺便提醒他们毫无退路的事实。
虽然残酷,这三个好歹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鲁莽行事,不管他们是不是想清楚,都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好好想想。”说着,钟云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囚车内一片寂静,赵全和佘女恶狠狠地瞪着大头人,破皮手腕的疼,远不及对他的愤怒和恨意。这样的人,竟然是身居高位,根本没有天理可言。
大头人被他俩瞪得莫名心虚,没错,他就是这样想的,却万万没想到被钟云疏当面拆穿,这时候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们都不会相信他,多说无益。
赵全和佘女瞪累了,再怎么意难平也无济于事,只能默默地喝着清水吃干粮,再也没有半点逃跑的念头。
不论他俩被抓前有多能干,但是现在对南疆而言,他们就是叛国之徒,完全符合“逃进大泽河也洗不清”的大邺老话。
难道以后就这样做阶下囚?
不,他们是南疆的精锐,绝对不能如此无能!
可是拼尽全力逃回去,就会落入钟云疏预设的局面,南疆会不会信任他们,会信任到什么地步?
就连佘女都不确定,羽蛇神教教众再次看到她,是否仍然会认她这个佘女。
一时间,他们像滔天巨浪里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承受巨浪的肆虐,却无能为力。
……
其实,钟云疏进囚车,沈芩在车外偷听。
不得不承认,钟云疏擅长攻心,三两句话,就把这三人联手逃跑的可能性降为零,这招真是又狠又辣。
等钟云疏走出来,沈芩立刻颠颠地跟在后面,轻声问:“你怎么想到要演这一出的?”
“觉得我心狠手辣?”钟云疏状似随意地问,其实忐忑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
沈芩摇头,她又不是傻白甜,才会觉得对待敌人应该像春风般温暖,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开战前探查,直接决定是否会开战。
“钟大人,我一直认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友人残忍。您随便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钟云疏真的怔住了,平日里救人,沈芩跑得比谁都快;今天他这样使离间计,她竟然全力支持,没有半点虚伪的客套。
第343章 棘沙米
“接下来怎么做?”沈芩带着两分好奇、三分期待,不是她心大,而是前路漫漫危机重重,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愉快享受。
“明日一早,你再去问佘女,她一定会如实相告。”钟云疏的脸庞浮现出难以察觉的轻松。
“厉害呀,钟大人。”沈芩点头。
“时间不早了,抓紧时间休息。”钟云疏想伸手揉一下沈芩的头发,手刚拎起来又放下,可以随意触碰沈芩的日子,已经和钱记药铺一起远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抱着记事本进了囚车,看着脸色各异的三个人,直视佘女,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佘女哼了一声,不小心扯动了干裂的嘴角,疼得皱了眉头:“我都落到这种地步,连南疆都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和你说话?”
沈芩翻开记事本,拿着笔转了好几圈,暗暗叹了口气,面对佘女这样越挫越勇的强敌,不能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半个晚上而已,又变成油盐不浸的样子。
“调查生出怪儿的原因,和能不能回南疆有什么关系?你是佘女,自然要为南疆百姓的身心健康贡献力量。”
佘女把脸别向其他地方,避开沈芩的视线。
“按你们所说,南疆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生怪儿了,我倒是挺好奇的,你们怎么撑过大战到现在还没绝后的呢?”沈芩嘴角微扬,遇到困难就退缩,不是她的风格,所以换个法子试试。
“呸!”佘女毫不客气地反击,饶是如此,被捆住的胸膛还是剧烈起伏,颈项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凹痕。
“你就在这儿半死不活地耗着吧,南疆要人没人,医术最高的佘女还在大邺,南疆生再多怪儿出来,也和我没关系。”沈芩仔细观察着佘女的反应。
很明显,佘女被激怒了,接下来的问话肯定不能顺利进行。
所以,沈芩干脆把画摊开,在赵全和大头人眼前慢慢晃了一圈:“你们认识这个吗?据实相告,给你们加些吃的。”
赵全直接闭了眼睛。
大头人一听有好处,盯着画看了又看,咂咂嘴:“我认识,要是说了,加什么?”
“加一盘竹笋炒肉,”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吧。”
大头人咕咚咽了一下口水:“这两种是南疆春祭和秋祭时用的,与稻米汇成五色,祭祀完以后磨成粉,制成五色稞分食,是羽蛇神的赏赐。”
沈芩边听边记录,并且注意着赵全和佘女的细微表情,很显然,他们对大头人这种和盘托出的行动深感不耻,却又无能为力,大写的生无可恋。
“这种浅青色的圆米,产自南疆的哪里,平日如何储藏?”沈芩追根刨底地问。
“这是棘沙树的果实,这种树很常见,树干树枝上长满了三角小刺,”大头人说说停停,“每年八月结果,采摘的人基本都要脱层皮。”
“刚摘下来的时候是黑色的,要装进麻袋里,浸泡一日一夜,大人小孩不停地踩搓,直到把外面的黑色薄皮泡烂,搓掉,再晾晒干净,就是棘沙米。”
沈芩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与记忆的某一处重合,麻袋浸泡?难免生出一个联想,难道崔萍看到的沉河麻袋里装的全是沙米?
不对,运宝司非贵重物品不运,沙米对镜糕摊主和百姓来说确实昂贵,但是对整日与奇珍异宝打交道的运宝司来说,完全不够看。
“如何储运呢?”沈芩写得飞快,字基本只有自己认得。
“储运……”大头人想了想,“只要不受潮,其他的都好说。”
“受潮以后会怎么样呢?”沈芩追问。
“不是发霉,就是发芽,”大头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发霉发芽的沙米有毒,一点都不能吃。”
“……”沈芩继续问,“发芽的是什么样儿?”
“画里的就是发芽的沙米,特别粘。”大头人要主持部落的几大祭祀,对沙米还是很熟悉的。
“啪,”沈芩握得太用力,铅笔尖断了,“这是发芽的沙米?!”
“是,沙米不受潮,只有一头圆,受潮了以后就是两头圆,还有一个小白点。”大头人信心十足,竹笋炒肉很快就能到嘴了。
沈芩猛地想起来,《南疆闻录》上虽然图文并茂,但画的是自然状态下的棘沙种子,黑色小圆形,像一串串迷你葡萄。
“书中记载,棘沙树高而直,树冠如伞盖,树干树枝上满是尖刺,连猛兽都不轻易靠近,冒然爬树,伤痕累累者众。
棘沙种子可食用、可入药,处理不当易中毒,仅供祭祀时使用。”
从头到尾只有这么点儿,简单得让人想仰天长啸。
“中毒时什么样儿?”沈芩奋笔疾书了一阵,视线从三人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佘女身上,不论是中毒还是解毒,她的经验应该比较丰富。
可是万万没想到,沈芩从佘女的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恐惧,并没有再追问,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浑身奇痒难忍,不停抓挠很快就会出血、严重的能挠到见骨,无药可医。”大头人一想到中毒这个事儿,就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头人”。
“……”沈芩顺着这段路想象了一下,胳膊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这也太可怕了!
“别不信啊,”大头人见沈芩不吱声,生怕她赖帐,“佘女的阿爹阿娘就是沙米中毒死的,一把火烧成了灰,葬在了棘沙树下。”
佘女挣得绳索紧绷得快断了:“你住口!如果不是你整日的没人样儿,春祭能出那样的事情?!你这个卑鄙无耻的赖皮狗!”
大头人大约是被人骂惯了,安静如鸡地听佘女叫骂,连眉毛都没扬一下:“说过很多次了,你父母出事那次,检查沙米的不是我。”
沈芩在记事本上打个好几个问号,边写边琢磨,如果有人把极少量的沙米磨成粉,混入镜糕粉里,中毒的可能性有多大?会不会与生下怪儿有关?
学化学或者生化的都知道,药物动力学和药物代谢学里面,达到最小中毒量,才有可能发生中毒现象,没有剂量完全是空谈。
第344章 竹笋炒肉
镜糕摊主做了多久?三年五年或者好几十年?
发芽的棘沙米是有人恶意售卖,还是储藏运输过程中受潮发霉发芽?
摊主知不知道发芽的棘沙米有毒?
按大头人所说棘沙米急性中毒的症状惨烈,佘女虽然不说话,但也从侧面应证了这一事实。
棘沙米磨成粉,掺入大量米粉,以增加口感和粘性,这属于极少量的摄入;再加上镜糕每日两百份限量售卖,而崔萍也难得能吃到,与诞下怪儿的关联有多大?
沈芩被这么多问题淹没了,笔尖戳着记事本,所有的这些设想都需要回到永安城、或者直接去南疆询问查访,不然,完全无从查证。
“都说完了,”大头人很满意沈芩的严肃,“我的竹笋炒肉呢?”
沈芩冷冷地盯着大头人,虽说人都是自私的,可是他这样自私自利、完全没有共情力和同理心的人,也是少见。
永安城那些怪儿,站在南疆对大邺的深仇大恨的立场,那是活该加报应;可是,南疆那么多怪儿延续了几十年,大头人既是权势也背负着相应的重任,却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是无耻至极。
“还有这个,”沈芩指着另一种植物种子,心中忍不住地厌恶,“说完就给你。”
大头人看了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加菜。”
“……”沈芩的三观再一次被刷新了下限,嘴角上扬,绽出一个格外热情的笑脸:“你要加什么菜尽管说。”
大头人嘿嘿一笑:“每天都要一份竹笋炒肉。”
“可以。”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第二种呢,”大头人咝了一声,“钱公子,这空口无凭的,我要是全说完,你翻脸不认帐的,我岂不是亏大了?”
沈芩坦然一笑,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张:“现郑重承诺,自今日起,每日一份竹笋炒肉,以此为据。钱诚立。”
刷刷写完,让大头人过目。
大头人很是满意,点点头。
沈芩将立契折好,插在了捆绑大头人的圈圈绳索里:“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大头人摇头晃脑地十分得意,“第二种是南疆金水河里的黑萍种子,每年十二月份结果,乘小船或者大木盆采摘,曝晒后脱去外皮,就是这种紫色的小米。”
“这紫色小米晒干装袋,不怕受潮也不怕干,想吃的时候随时磨粉,比棘沙米好得多。这紫小米很甜,与棘沙米的糯混合起来,让五色稞的味道非常好。”
“这两种小米缺一不可,少一样,五色稞要么不成形,要么又干又涩。”
沈芩沙沙地记录完毕,把记事本合上,眼角余光瞥过赵全和佘女的细微表情,很明显的,他们对大头人的无耻更加厌恶。
“我的竹笋炒肉呢?”大头人生怕沈芩反悔。
沈芩同样嘿嘿一笑:“在我们查证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以后,自然会给你加菜,不然你信口胡说怎么办?赏罚分明嘛。”
大头人生生被噎住了。
沈芩把纸笔收好,临出囚车时还撂下一句:“在我们大邺,竹笋炒肉除了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以外,还是一种特别常见的教育方式。”
“什么?”大头人莫名其妙。
“为人父母,教训自家不听教的孩子,就会说,再不听话,就让你吃一顿竹笋炒肉!孩子一定特别乖。”
“……”大头人简直不敢相信。
正在这时,在外面久等的钟云疏和赵箭掀了车帘进来。
沈芩笑得特别灿烂:“钟大人,赵大人,大头人主动要求每日加一餐竹笋炒肉,还立了字据插在身上。”
赵箭从大头人的绳索中抽出叠好的字据,“现郑重承诺,自今日起,每日一份竹笋炒肉,以此为据。钱诚立。”
“既然是大头人主动要求,我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等着啊,天一亮,我们就给大头人去砍根大毛竹来,竹笋炒肉包您满意。”
赵全在锁金村假扮夫妻,还有个假儿子,自然知道竹笋炒肉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钱公子竟然敢给大头人下这种圈套,还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佘女来到大邺,忙于陷害与暗杀,没时间了解大邺的风土人情,看着赵全哭笑不得、大头人惶惶不安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佘女,在大邺,竹笋炒肉的另一种意思,赵大人向大头人说明一下。”沈芩笑着掀帘而去。
赵箭唯恐天下不乱地补一刀:“就是钱公子所说的,竹条打屁股,光屁股的那种。想来把大头人搁在野外,甚是不雅。”
大头人古铜色的脸庞,刷的一下白了,然后气得像头被激怒的河豚,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拼命挣扎。
“所以呢,为了大头人的名声着想,就在囚车内进行。”赵箭生怕大头人气不死,再戳一刀,其他的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的竹笋炒肉绝对非常酸爽。
“你!你们!”大头人挣脱不开,气得浑身的血液直冲大脑,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憋得只有“你!你们!”然后两眼一翻白,气晕了过去。
赵箭切了一声,拿出随身水囊,向大头人劈头盖脸地淋下去:“哎,醒醒哎,好戏还没上场呢!我去砍竹子!”说完也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钟云疏从没见过这样气急败坏的大头人,沈芩忽悠人的本事真让他刮目相看,然后看着佘女和赵全:“羽蛇教有这样一位大头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点也不奇怪了。”
佘女和赵全想到现在羽蛇神教的情形,不由地呼吸一滞,永安城的大祭司和教众死了,三贤死了,只剩他们苦苦支撑。
本该负起重责大任的大头人,却是现在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羽蛇神教的未来之路,那样渺茫而充满了未知数。
反观大邺,有威名远扬的韩王殿下,有战力超强的钟云疏,还有医术高超的钱公子,还有很多很多可用之材。
佘女眼神黯然地盯着马车侧面随风而动的车帘,天色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第345章 竹笋炒肉(二)
天刚蒙蒙亮,钟云疏让马队在了一片竹林旁,大家纷纷下了马车,活动四肢的,就在生火烤干粮的,喝水的,聊天的,只有蝉鸣虫吟的竹林,增加了些许嚣张和尘世的感觉。
沈芩问完大头人,整个人就沉浸在一大堆问题里,无法自拔。
钟云疏看着沈芩有些发青的眼窝,长途跋涉还没开始,她就把自己累成这样,既心疼又无奈,从宽袖里掏出一小叠纸片,递给她:“看看这些。”
沈芩一怔,不明所以。
“李二狗和他的兄弟们,把永安城摸了个底朝天,这些是他们送来的消息。”钟云疏也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们自愿忠心只是敷衍了事,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努力地打听。
沈芩接过纸片,正要翻看,又被钟云疏强夺过去,塞进她的记事本里。
“这次休息完就要进入绥城了,住在客栈再看吧,现在先好好活动一下,吃些东西。”
钟云疏发现沈芩的有个暗藏特质,为了寻找答案可以不眠不休,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事情这么多,如果不能很好地劳逸结合,事情还没解决,身体就已经垮了。
“啊?好吧。”沈芩有些不乐意,但是看到钟云疏的坚持,眨了眨酸胀的眼睛,还是乖乖让步。
赵箭狞笑着跑进竹林,专心致志地挑选竹子,砍断、削片一番折腾以后,扛着一根半个手掌宽的竹条,大摇大摆地从竹林走出来,无比得瑟。
沈芩回到自己蹲的马车,给白鹿的伤口换药,然后把它从车上接下来,拍拍鹿头,陪它一起四处转悠。
白鹿大约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逮到什么都啃一啃,放着陈虎准备的清水不喝,偏偏要喝竹林小水坑里的水,像走进了新世界的熊孩子。
沈芩对白鹿很放养,从来不要求它做什么,现在见它伤势好转,头顶被连根撞断的鹿角破口已经痊愈,很是欣慰。
很快,伴着赵箭的“一!二!三!”
竹笋炒肉的脆响声声。
囚车里传出了大头人杀猪似的惨叫,“士可杀不可辱!”吓走了落在枝头的鸟儿,正在悠闲吃草的白鹿吓得掉了一嘴草。
沈芩惊到了,竹笋炒肉原本只是用来气大头人的小伎俩,没想到钟云疏和赵箭会认真执行,“那啥,打就打,别打得太伤,现在天热,容易感染。”
钟云疏笑了:“赵箭在大理寺任职那么多年,早就把打板子的事情吃透了,伤多少、疼多少、破皮还是伤筋骨,他清楚得很。”
“我只是想出口恶气,”沈芩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何认真了?”
“大邺与南疆的水火之势改变不了,以大头人的性格,现在他吃的苦越多,对佘女和赵全的怨恨也越多,羽蛇神教大不如前,再加上积怨,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了。”
“羽蛇教潜入大邺众兴风作浪,谋害朝廷重臣,因为隐密而低调,进展神速,也让南疆各部首领蠢蠢欲动。”
“可是现在,韩王殿下健在,义肢卫队迅速发展,六部旧臣重新任用,大邺政务和朝堂之上显出欣欣向荣之势。”
“羽蛇教受到重创,尤其是韩王殿下和义肢卫队的消息,一定会让各部首领望而却步退却,原本达成的共识也脆弱得像张灯笼纸,权衡之下,暂时不会再发起攻势。”
钟云疏根据羽蛇教的现状,得到韩王殿下提供的南疆各部信息,机会转瞬即逝,羽蛇教的大头人仗着皇贵妃之势,在教中起着决定作用。
只有把大头人从心到身,彻底打垮,才能将南疆觊觎大邺之心,斩草除根。
这样难得的机会,钟云疏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大头人如果觉得竹笋炒肉已是忍受的极致,那就太天真了。
韩王殿下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数对付他,敢在大邺兴风作浪的人,一定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沈芩点了点头,这就意味着,大邺还能有更多的喘息机会,不由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抬头眺望着蒙蒙天空的寂寥星辰,耀眼的启明星对应着他们的前路。
钟云疏与韩王殿下联手,瓦解了南疆的攻势,为重创的大邺赢得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赵箭做完“竹笋炒肉”这道大菜,从囚车出来时,心情无比愉快,步伐轻盈,同样看了看天色,招呼道:“大家上车,准备进绥城!”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队伍迎着夏日晨光,经过绥城地界的界牌,绥城模糊的轮廓已经出现在遥远的路的尽头。
品尝完“竹笋炒肉”的大头人,被捆成了脸朝下的狗趴姿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支赵全和佘女投向自己的视线,不是气得磨牙,就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样的奇耻大辱,孰可忍孰不可忍!
大头人在心里,把韩王钟云疏钱诚这些人默默割了几千刀,仍然不足以缓解他的愤怒和痛苦,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像条巨型的千足虫,不紧不慢又持久地把疼痛传遍全身。
冷汗一阵一阵地出,又急又气,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他不敢喊,也不敢晕过去,因为那个瘦得像竹竿背着箭囊的混帐东西说,喊一声加一下,晕过去就抽醒。
光是这样趴着,大头人已经觉得时间都是煎熬,可是没一会儿,马车又动起来了,得得的马蹄配着颠簸的路面,每颠一下,全身肌肉收紧,疼痛就更强一阵。
就这样,大头人疼得迷迷糊糊,紧绷的神经也一再偏离轨道,除了痛恨大邺的人,还恨上了旁观全程的赵全和佘女。
他是南疆倍受尊敬的大头人,快疼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喊住手,更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他们把他当什么?!
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真是岂有此理!
这样想着,大头人缓缓睁开眼睛,眨落了凝在眉毛睫毛上的汗珠,恶狠狠地意难平地瞪视着赵全和佘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总有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那一天!
赵全和佘女撞见了大头人阴毒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有了想法,南疆大头人必须换人!
第346章 进入绥城
正午时分,赵箭和沈芩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停在了绥城西大门口,等候进城,长长的马车队吸引了不少百姓侧目。
这次比前几次都不同,百姓们仍然在排队,却没了之前的焦灼,城门守卫只是检查放行,没有一人伸手收城门税。
百姓们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
沈芩悄悄进了马车,问钟云疏:“韩王殿下在,震住城主是小菜一碟,可是我们走了以后怎么办?伸手惯了的贪官污吏,哪能突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钟云疏笑道:“神魔一家,韩王殿下能在南疆威名远扬,在大邺也可以,没有魔鬼手段,哪能得道成仙?”
这是韩王殿下的原话,只希望绥城城主是个铮铮汉子,别被吓死才好。
进城很顺利,韩王殿下的护卫们在城门口迎接,守卫们连车帘都不敢掀,直接放车队进城。百姓们见惯了各色车队,也是见怪不怪。
说来也怪,数日前,韩王殿下包下的客栈,刚好是之前沈芩赵箭替白杨做假头的那家,店家和小二见到出手如此阔绰的贵客,立刻笑成了两朵大喇叭花儿。
要知道,这年头包场的贵客不多,而且据说还有其他贵客要来,店家和小二既兴奋又紧张,不知道贵客的贵客是何等模样儿。
等到钟云疏沈芩赵箭一行人下马车,走进客栈时,店家和小二脸上的表情丰富到了极点,尤其是看到沈芩身旁还粘着一头白鹿时,差点就跪下了。
天爷啊,白鹿祥瑞!
前段时间来的贵公子,到底有什么神通,能让白鹿粘得形影不离,一定是大贵人!
一时间,店家小二的脸笑得成鸡冠花,不管胖脸瘦脸都红彤彤的,招呼得格外热情,赶紧把所有人妥贴地领进预订好的客房安置,还带着厨子挨个敲门、询问口味喜好、饮食禁忌。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陈娘和白杨捧着药材要进厨房炖药膳、还要求准备药浴木桶的时候,不禁摇头叹息,贵人出门就是不一样,婆子都看着这么舒服,烧柴煎药的都是翩翩公子。
等这些贵客们在客栈大堂吃过午食以后,年纪最大的贵客说要午休,店家和小二就犯难了,这白鹿是放马厩啊,还是放哪儿啊?
万万没想到,钱公子去后院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铺满青草的大箩筐,搬到了二层客房里,白鹿颠颠地跟着他,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再一跳就到了二楼。
店家和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连白鹿都有随身携带的草窝,还能跳上楼!
正在这时,韩王护卫长警告店家和小二,包客栈所见所闻一概不能外泄、看管好后院的马车和物品,如有遗失,就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吓得他俩当时就哽了一声。
沈芩、钟云疏和韩王殿下,一人一间天字号房;陈娘、崔萍和杨梅三人住一间天字号大房;赵箭、陈虎两人一间,徐然和白杨两人一间房;佘女、大头人和赵全,三人一间大房,还有护卫看守。
沈芩坐在自己的房间,揉着使劲撒娇的白鹿,一个劲儿地夸它:“小白卧在马车里真乖,既没有乱跑乱跳,也没有到处乱看。”
“小白,这里是绥城,人多眼杂,你呢又特别珍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不对?所以呢,你就待在屋子里,我陪你。”
白鹿不停地扇着鹿耳朵,听懂了似的甩尾巴,活像一头小鹿犬,在沈芩的安抚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沈芩坐在矮几前,把钟云疏塞来的纸片一张一张地铺平,拿出“大邺怪儿档案”的记事本,往里面边加页边添加记录,被这里面的庞大信息量惊到了,也被李二狗他们的深入调查惊到了。
很难想象,李二狗和他的弟兄们是如何打听到这一切的?毕竟要敲开每家每户的大门,让住家们愿意将家丑据实相告,可能性几乎为零。
看着看着,沈芩恍然大悟,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询问了永安城明里暗里的所有产婆,一下子就将触目惊心的怪儿分布图,送到了遥远的这里。
崔萍两年前嫁人生下怪儿,与那些寻求帮助的女子们,年龄差不多,所以沈芩最初的预设是回溯三年。
可是李二狗他们问来的结果却是,永安城五年前就有怪儿生出,从高门大户到小门小户都有,只是大家藏着掖着,“家丑不可外扬”,无声无息地把怪儿处理掉了。
从分布来看,整个永安城及城郊都有,没有集中暴发的区域,惟一的差别是,高门大户的怪儿出生率,比小门小户低得多。
更重要的一点,根据产婆们的回忆,生过怪儿的女子如果再生育,第二胎就是健康的孩子;并没有一家连续生出怪儿的记忆。
相反的,如果一胎二胎都是健康的孩子,三胎也有怪儿出生的事情发生。
沈芩根据流行病学的调查方法,分析这些来之不易的宝贵数据,却因为没有任何的交集和规律,始终无法归纳出关键性的结论。
更出乎沈芩意料的是,这些数据之多、分布之广,与镜糕店没有任何关系,之前怀疑棘沙米带毒影响胎儿正常发育的假设,甚至无法成立。
“唉……”沈芩无精打采地趴在矮几上,把纸片折成小飞机,一架又一架扔出去,直到扔掉最后一架,干脆闭上眼睛放松一下。
所以,当韩王殿下和钟云疏敲门进入时,就看到沈芩屋子里,满地都是纸飞机,而她像株快枯萎的小草,蔫了八几的无精打采。
“我睡了,”沈芩完全不想搭理人,“请回吧。”
“哟,钱家小子,”韩王听过护卫们讨论沈芩顺风扔纸飞机传信的事情,当时既惊讶,又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着还真是,不由地打趣,“窝在矮几上装腌菜呢?”
钟云疏好脾气地把纸飞机都捡起来,搁在沈芩趴着的矮几上,“说说,有什么发现?”
沈芩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