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符纸来源
“走吧,时间不等人。”钟云疏直截了当要拽人。
沈芩晃着直发懵的脑袋,视线到处游移,就是不看钟云疏:“钟大人,反正就是药房仓库门口那个地方,您去找吧,我不舒服。”一想到要坐那么长时间的马车,第一反应就是开溜。
“你到底怎么了?”钟云疏一把握住沈芩的手腕。
“头疼,”沈芩不着痕迹地摆脱他的手,“钟大人,我很不舒服,需要休息。”不知是昨晚的不欢而散,还是其他原因,见到钟云疏,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钟云疏当然看得出沈芩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以前只是发白,现在有些发黄,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带你去永安城找郎中?”
沈芩捂着额头哀嚎一声:“钟大人,您放过我吧,永安城全是不靠谱的郎中,我可谢谢您了!我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
“我可以带你去找太医院院判!”钟云疏看不得沈芩病歪歪的样子。
沈芩把钟云疏往外推:“钟大人,您赶紧回永安城吧,看看清儿怎么样,再看看那些害人不浅的符纸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还有沈家诊箱和秘方……”
“您看,您这么多事情要处理,就不要在我这儿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您,怎么还不走?”沈芩简直头大如斗,任她怎么推,钟云疏都像根定海神针似的,一动不动,连官靴都没挪一下位置。
钟云疏若无其事地瞥了沈芩一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沈芩立刻松手,得了,打不过,推不走……所以,“惹不起但是躲得起”,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屋里,随手关门,冲到床榻旁躺平。
钟云疏望着锃亮的双鱼纹锁,等了半晌,沈芩都没有开门,只得默默往回走,脚步颇为沉重,石阶的回声更显得他空荡荡。
眼前回忆着沈芩和他一起,在女监上下奔忙,哪怕是两人都有太多事务要处理,两人匆匆一瞥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线希望。
可是今天,沈芩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不论是被无视的感觉,还是她极为难看的脸色,都让他非常不舒服。
尤其是刚才她说“永安城全是不靠谱的郎中”骄傲和自信,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一直以来并不是他时刻守护着沈芩,而是沈芩以她特有的的方式守护着掖庭所有人。
不管是地震,还是震后预防,进入男监救治疫病……一切的一切,完全按照沈芩的方式,渡过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难关……
所以,他生气,她更生气。
钟云疏颓然靠着石柱,她生气的理由更加充足,是的,她已经成为掖庭医,在隐藏的眼睛里看来,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没来由的,他忽然想到前任刑部尚书雷霆告诫过自负的他:“云疏,你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且,就算是天纵之才,仍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话似乎应验在了沈芩身上,她千奇百怪的主意,各种奇思妙想信手拈来……果然是“人外有人”!
钟云疏更加沮丧。
“哥!”突然出现的雷鸣,大力拍了钟云疏的左肩。
钟云疏从沉思中回神:“雷大人,有何贵干?”
“……”雷鸣没能如愿吓到难得走神的钟云疏,不由地怪叫,“你是不是人啊?换成其他人……”
“你的衣物经薰香薰过,一进掖庭我就闻到了,”钟云疏截住雷鸣的滔滔不绝,“这边的石梯有回声,你还跑得生怕别人听不到……”
雷鸣笑容灿烂的脸庞,瞬间满是乌云:“真无趣!”
“有何贵干,雷侍郎?”钟云疏完全不搭理他,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我虽然官复原职,但是目前只管掖庭,大理寺事务与我无关。”
雷鸣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另起话题:“清儿现在能吃能喝又能睡,还粘母亲,被日常来访的官家女眷见到了……”
钟云疏突然拧了眉心:“沈姑娘临走之前叮嘱过,不让清儿出静园。”雷鸣也很无奈:“你也知道,清儿是母亲的心头肉,清儿不好,她愁得茶饭不思,清儿好了,她成天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有一天说漏了嘴,一下子就有很多官家想把自家孩子送来。”
“这么多孩子都病了?!”钟云疏瞥了一眼。
“这么说吧,”雷鸣索性把心一横,“有病的自然想治病,没病的想来雷宅避一避。”
“你知不知道永安城官家的孩子有多少个?”钟云疏的眼神像看二傻子。
雷鸣想估个大概,他能把所有登记造册的物件都说一遍,可孩子多半都没报藉,根本没法算,只能弱弱地回答:“要不,我回去统计一下?”
“清儿生病,沈姑娘守了五晚!”钟云疏盯着雷鸣,带着压迫感,“那么多孩子,换成是你,能守几晚?”
“……”雷鸣挠了挠头,左右为难:“哥,是娘亲让我来找你的,你就让我这么回去交差?!”
“你回去告诉义母,世事多纷扰,只管自扫门前雪。”钟云疏扭头就走,撂下这么一句。
“哥!”雷鸣急了,“来求助的都是娘亲数十年的好友,娘亲于心不忍!”
“那就让娘亲告诉她们,远离符纸,不要捂汗,”钟云疏脚步一顿,“沈姑娘教的,全都告诉她们,听不听,听到什么程度都在她们。”
“还有,暗中调查的人手已经拨给你了,为什么现在都查不到符纸的来源和去向,为什么娘亲不说符纸是从哪儿来的?!”
“娘亲说,清儿的符纸还是国公夫人好心送来的,不能怪罪,也不能追咎。”雷鸣恨不得吐一口老血,要不是沈姑娘及时发现,这闷亏吃大发了。
“告诉娘亲,不管是不是好心,受罪的都是清儿和雷家,”钟云疏敏锐地抬头,那股熟悉得让人颤栗的、权势乱斗的气息,又这样毫无征兆地袭卷而来。
“李二狗还没消息吗?”
“有!”
第92章 符纸去向
“哥,”雷鸣压低嗓音,四下张望以后才继续,“掖庭安全吗?”
钟云疏一怔,“雷大人,现在才担心?”
两人眼神交汇,又各自移开。
“哥,”雷鸣长臂一伸,勾住钟云疏的肩膀,“我赶这么远的路,怎么也该请我喝盏茶!于公,我暂代侍郎,你也应该尊敬上官,奉上一盏茶。”
简单来说,雷鸣要喝茶。
“雷大人,真是对不住,”钟云疏并没有推开雷鸣,而是领着他往自己的屋子走,“掖庭如今艰难非常,茶叶茶盏都拿出去换粮了,还请大人多多体恤下官。”
一进屋,雷鸣就被里面的陈设家俱惊到了:“这……”
钟云疏之前嘱咐工匠们,凡是沈芩订做的,别忘了也给他做一份,所以他的屋子基本就是沈芩医屋的修整版,只是没有诊室,有更多的墙面可以写写画画。
“哥,你怎么想出来的?”雷鸣羡慕地坐到桌椅前,“这个可比矮几席地舒服太多了,哥……”
“不行,”钟云疏毫不留情地打断后面的话,“李二狗带回了什么消息?”边问边取了纸笔,盯着雷鸣。
“纸符价高,纸是丰阳黄染棉纸,字是朱砂所绘,我让李二狗去查了永安所有的丰阳黄染棉纸,还有朱砂和朱砂笔的来源。”
“李二狗跟踪僧侣,查到了永安供应丰阳黄染棉纸的铺子,然后又顺着铺子查到库房,哥,你猜库房在哪儿?”雷鸣的叙述总要卖关子。
“狗爬地附近。”钟云疏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没错,雷鸣喜欢卖关子,偏偏钟云疏从来不上钩。
“……”雷鸣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
“寺庙道观和永安附近的舆图,我已经烂熟于心,”钟云疏淡然自若,“寺庙道观都称符纸是秘制之物,永安城上下的符纸和清儿身上的几乎完全相同,可见,符纸出自一方之手。”
“靠符纸谋利,百姓信则财源滚滚;百姓怨,就是自掘坟墓。他们一定会把库房设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严加看管,不能让百姓知道符纸并非各大主持所制。”
“事实上,如果没有李二狗,我都不知道永安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之前你说,李二狗提到,狗爬地附近村落的人都被调换过。”
“没错!”雷鸣设想的差不多,又不太一样。
“符纸流向,你可清楚?”钟云疏坐得随意,身体放松。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就会有符纸经人背运下山,到距离永安城三十里的分发,然后再运送到所有售卖符纸的寺庙和道观。”
“这些符纸还分三等,最好的都供给官邸宅府的女眷们,她们敬香做法事以后带回宅中;二等,则是富户或殷实之家;三等,给寻常百姓。”
“还有,一等最好的,不收任何费用,但是一场法事或者功德,花费不菲。”
“永安城现在人心惶惶,去寺庙求心安的人络绎不绝,富户或殷实之家,在庙中许愿还愿,超过一定数额,就不再另收费用;三等却完全不同,给钱、做工或者卖儿卖女……”
雷鸣不说还好,一说就气不打一处来:“哥,你说说,这还是不是人做的事情?”
“钱物去向呢?”钟云疏再次打断他,若是按照雷鸣的性子,这通火发完至少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符纸之事影响深远,必须尽快处理。
“都在功德箱里,但是,”雷鸣像个指针似的,钟云疏指哪儿就是哪儿,立刻回答,“李二狗和同村人盯梢了许久,看到有人假扮僧侣,从功德箱取钱物。”
“寺庙中的僧侣们视若无睹,想来也是主持默许的。“
“……”钟云疏沉默不语,捏着笔准备记录的手,指尖捏得隐隐发白,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肃杀,“这么几日,你只查出这些来?”
雷鸣嗷嗷嗷的不服:“李二狗他们总要调教吧?总共这么几日,能查出这么多很不错了!”
提起李二狗,钟云疏想到另一桩事情:“既然李二狗说附近村民都不是原有的居民,你们有没有去查看其他村落?”
“哎哟,哥,你上次派李二狗带人抢人,陈虎和赵箭那两个二楞子,就没想到把活祭的那些人抓回来审问?!”
“万一,主持活祭的那些人,与符纸有什么关系,岂不是一举两得?!”雷鸣听李二狗说的,陈虎和赵箭只顾保李寡妇母子俩,并没有抓捕这些可疑的村民。”
“雷大人,雷侍郎,我只是主管掖庭,没有大理寺文书,怎么能让人抓他们回来?再说,抓他们回来搁哪儿?送大理寺去?!”钟云疏更加千头万绪。
“哥,现在该怎么办?”雷鸣不是没有主意,而是钟云疏手下的人更容易打听到消息。
“继续查,查主持活祭的头人或者首领,如果发现他们真的与符纸有关,立刻奏请大理寺拘捕,身旁的人也要严查。还有,让义母小心静园内外。”钟云疏因为活祭想过无数可能性,就是没想到活祭可能与符纸有关联。
“是,”雷鸣被这么几句话一说,立刻觉得肩上重担压下,“那我现在回去了。”
钟云疏点头,忽然又改变主意:“你想个法子,让我和沈芩进入沈宅一趟,不能惊动任何眼睛。”
雷鸣傻眼:“哥,沈宅附近每日有至少三拨人盯着,晚上更多。沈家案子一结,就连我都找不到名正言顺自由出入的理由。”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钟云疏站起来,简单粗暴地问:“行还是不行?”
雷鸣一下子颓了双肩:“沈姑娘嘛,也许我还能让她女扮男装,混进去;可是,哥,你就不行了,多少眼睛盯着你,再加上你那双特别的眼睛……”
“行还是不行?!”
钟云疏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雷鸣在屋子里暴走了两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哥,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钟云疏深刻认为,雷鸣除了脸好看、脾气好,其他没一点可以赞美的。
“那你就别管了!”
第93章 万全准备
沈芩睡到自然醒,睁眼一看,又是傍晚时分,饿瘪的肚子不停地咕噜噜抗议,洗漱后站在铜镜前发呆,模糊的影子也遮不住黑眼圈。
即使钟云疏不担心,沈芩也忧心忡忡,持续或是突发的头疼,要么是精神压力过大,要么就是脑袋里的血管或是其他部位有病变。
记忆里,原主并没有头疼的毛病,沈芩分析下来,应该是原主身心重创以后,精神压力过大,加上自从她穿越以来,过得惊心动魄,头疼才会如此严重。
鉴于大邺医术最高的很可能是自己,沈芩深知积重难返,思量之下,只有抓住现在难得的空闲,尽快调整身心状态,释放压力才行。
然而,沈芩看着医舍,现代社会放松的方法可多了:甜食、肥宅快乐水、油炸食品、看网文追剧看电影、随便打开哪个APP都有海量音乐可以挑选……
长叹一声,在这个连电都没有的鬼地方,怎么看都只剩下运动放松这唯一的办法了。
沈芩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就看到外面有人——
钟云疏正倚在石柱旁,眼眸深沉地眺望远方,似火的晚霞给他浑身上下镀了一层金红色,衣袂翩翩,昂身玉立,美得像工笔画,忽然转身面对沈芩,神情复杂如晦。
沈芩日常沉静又和气,秉持着从不为难自己的行事风格,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有人触到她的底线时,才会撕掉和气的外壳,亮出内里的爪牙。
“沈姑娘……”钟云疏率先开口,只是沈芩明显不过的抗拒,让他有些迟疑。
沈芩瞄了一眼身上的掖庭医服,上官面子还是要顾的:“钟大人,傍晚好。”然后就径直往平日没什么人经过的石阶那边走去。
“……”钟云疏的心立刻悬起来,她去那儿做什么?犹豫之下,只得跟在她身后。
一层又一层,爬上又爬下,折返跑跳……沈芩把爬楼梯这种事情,折腾出了一朵花,没一会儿就热得气喘吁吁,下意识地想看手表,只看到五彩丝线和双鱼钥匙。
微热有汗、肌肉酸胀,沈芩满意地达到运动效果,无视一旁的钟云疏,径直去临时食堂。
陈虎好不容易完成“洗碗大业”,瘫在地榻上变成一只病猫,就看到沈芩,立刻大叫出声,“沈姑娘来了!”可看到她身后的钟云疏又迅速闭嘴。
赵箭一见沈芩和钟云疏都绷着脸,近乎条件反射地把搁在墙角的箭囊紧紧抱住,上次沈芩箭指钟云疏的对峙场景,到现在还时不时让他深夜惊醒。
沈芩微笑:“陈大人,赵大人,陈娘呢?”
赵箭一指厨房。
陈娘正在后厨,听到沈芩进来,就赶紧用围裙擦了把手,迎出去:“沈姑娘,饿了吗?锅里还温着一碗小米粥,我给你端来。”
“陈娘最好了。”沈芩立刻乖乖坐好,小米粥一到,立刻开始小口。
陈娘挨着沈芩拘谨地坐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中:“沈姑娘,瞧你最近轻减得厉害,以后不管多困多生气,也要吃饱了才能睡。反正我就住这儿,不管多晚,说一声就成。”
“陈娘说的是,嗯,”沈芩生气从不迁怒,大眼睛亮亮地看着陈娘,“以后我一定早睡早起,按时三餐。如果我睡得不起来,陈娘尽管拍门叫我。”
“哎。”陈娘以为沈芩的气还没消,没想到她这样通情达理又不见外,心里暖意融融。
沈芩吃东西不慢,即使吃得很快看起来也温文尔雅,一碗小米粥很快见了底。
陈虎赵箭打量着沈芩和钟云疏,陈虎刚想作妖,又被赵箭在矮几下狠踩一脚,又消停了。
晚饭有沈芩爱吃的鱼,陈娘的厨艺始终维持着高水准,吃饭的气氛很好,直到晚饭吃完,沈芩对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样,给毓儿挑鱼刺、一起玩闹,惟独视钟云疏为空气。
魏轻柔和花桃日常与各色人群打交道,都有阅尽千人的眼力,就算钟云疏平日眼睫半垂,也能看出来,他的视线一直在沈芩身上,而沈芩完全不理睬。
两人互换眼色,然而,谁也不知道沈芩和钟云疏发生了什么事,鉴于这两位都是奇才,也不方便多问。
赵箭看出来了,只能在心里默默替钟云疏捏把汗,这两位奇人置气,他再也不要当池子里的鱼,这样想着,就更讨厌鱼了。
吃饱喝足,陈娘拒绝了沈芩第一百零一次帮忙洗碗的好心,说道:“沈姑娘,这几日辛苦得紧,赶紧回去歇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忙起来。”
“谢谢陈娘。”沈芩乖得像只小白兔,好像早晨拿着两包子转身就走的人不是她。
饭后百步走,沈芩又把楼上楼下走了个遍,回到医舍前,刚想松口气,又看到钟云疏:“钟大人,您日理万机,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
“换上黑衣。”钟云疏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袱,递向沈芩。
沈芩没有接,问:“要做什么?”
“沈宅。”钟云疏无声开口,比了口形。
沈芩二话不说接过包袱,进屋换好又出来,提着陈娘新做的黑色单肩斜挎包,跟着钟云疏出了掖庭大门。
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正打着响鼻,抖动流苏似的鬃毛,四脚不停地小幅走动。
“今日开始教你骑马,熟悉掖庭四周地形,夜游永安城,”钟云疏看到沈芩一脸上当受骗的神情,“要进沈家,必须有最全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沈芩盯着钟云疏许久,才微一点头,一拱双手:“请钟大人多多指教。”
钟云疏嗓音低沉优雅:“沈姑娘,不是钟某有意瞒你,而是你我都如困网中,脱身已无可能,只能小心翼翼。每晚我都会教你骑马,顺便告诉你我新得到的消息……这样,可以吗?”
“只是,今晚一旦开始,除非赢得最后胜利,否则你我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沈芩一脸错愕,看着钟云疏的神情,仿佛是他用尽全力,将沉重锈蚀的心门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第94章 当务之急
“可以。”沈芩心跳得极快,直觉告诉自己,通过那条小小的缝里,看到的绝不是美丽新世界。
“这匹马叫墨云,喜欢吃糖,”钟云疏拉着沈芩的手,引导她放到黑马的大鼻孔前,熟悉彼此的气息,“尤其是桂花糖。”
“……”沈芩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包里取出一粒桂花糖,放在手心里,“墨云,来,请你吃糖,我们合作愉快。”
墨云愉快地吃了桂花糖,甩了甩尾巴,大大的黑眼睛里映着夜色星光,俊逸无比。
“今天不上马,你牵着它绕这里走就可以,”钟云疏把绳子递给沈芩,“马很聪明,聪明的更容易欺软怕硬,你自己小心。”
沈芩忽然发现,什么人养什么马,墨云真是神骏,但是这脾气看着也随钟云疏,内在的傲娇和看人下菜,简直一模一样。
果然,沈芩遛马的一个多时辰里,被墨云突然小跑拉得摔了好几次,又被它使小性子不愿意走、硬拽了好几次,真是喵了个咪的。
遛马结束,钟云疏吹了声口哨,墨云就马蹄得得的跑进荒原去了。
沈芩就比较惨了,头发乱七八糟,黑衣上沾满了尘土,两手心里有擦伤,膝盖处摔破了两个洞,腰酸背痛腿不抽筋,心想只是遛马就这样,等哪天骑马还不被它摔死啊?
钟云疏替沈芩拍去尘土,拉着她的手心,忽然抬眼:“如果觉得辛苦,随时可以停下,但是以后,不能再使小性子。”
“……”沈芩立刻明白,钟云疏这是要让她知难而退,这人怎么这么多心思呢,呵呵,“多谢钟大人关心,我明天一定不会这样。”
钟云疏微一点头:“还有力气么?”
“有!”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要去哪儿?”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钟云疏深深地注视着沈芩,“你看过以后,还可以改变主意。”
沈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钟大人,请。”
一路无言,跟在钟云疏身后进了他的屋子,沈芩环视一周难免嘴角上扬,他竟然把自己的屋子学了个十成十,还这么不动声色。
片刻,沈芩发现钟云疏又有强压之下的紧绷。
钟云疏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再展开以后,显出一份地形图,递给沈芩:“符纸来源和运行途径已经找到,这个节点都有标注。”
“不少官宦之家听说清儿安然无恙,赶去雷宅求医,义母推托不过,就让雷鸣找来了,这些都是他带来的消息,雷宅的符纸来自于国公府。”
沈芩看着符纸的三级分类和获得方法,最让她意外的是原掖庭郎中竟然掺和其中,联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问:
“寺庙不用交任何税赋,常年香火不断的寺庙,收益很惊人,这些出售符纸的,基本都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六根清净的僧众们这么缺钱的吗?”
“……”钟云疏又被沈芩跳跃式前进的思维,甩出去了几条大街。
“你们就没调查一下,这些寺庙与哪位国公府、或者高官联系过从甚密吗?”
“而且,他们的三级分发方式,意图很明显,拉拢权贵富户,剥削百姓。太医院和惠民药局对疫病束手无策,永安药材被垄断,百姓已经水深火热,再出符纸这一项,真不怕百姓闹事吗?!”沈芩叹气。
钟云疏垂下长睫:“大泽河闹过,百姓变成流民,围攻州府县衙,虐杀官吏和皂吏……”
“最后如何平息的?”沈芩眨巴眨巴眼睛。
“前户部尚书钱益被抄家流放,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一家被抄判流刑,前刑部尚书雷霆了结两案没多久,溺水而亡,”钟云疏叹气,“总领赈灾的皇子被软禁。”
沈芩托着下巴,被这样血淋淋的结果,震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的六部老臣剩得不多了吧?”
“是。”钟云疏忽然站得笔直,迅速在雪白的木板面上写写画画,将沈芩讲过一遍的箭头图表方法,用得非常熟练,最后的大箭头下面写下“一石三鸟”,重重地画了三层圈。
沈芩对着钟云疏那面墙,写下现在的分析,最后在大箭头下面写下“这次的目标”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意思?”钟云疏盯着问号。
“三位老臣及余部被灭,总领赈灾的皇子被软禁,你写下了一石三鸟;现在的情形与大泽河泛滥很像,药石无效,符纸和活祭盛行,这次要消灭的目标是谁?”沈芩站到钟云疏身旁,眨着酸胀的眼睛。
钟云疏瞬间有些站不住。
“其实钟大人,您心里已经答案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沈芩发挥超常的观察力,“而这些证据,你又怕把重病的陛下给气得……唔唔唔……”
钟云疏突然从身后捂了沈芩的嘴,凑到她耳畔威胁:“大胆!”
沈芩浑身僵硬,屈肘向后猛攻,瞬间摆脱钟云疏捂了嘴的大手,有些狼狈地细细喘气:“钟大人,你要我过来参与讨论和分析,我分析出来了吧,你又着急上火。”
“还能不能愉快地推理下判断了?”
“隔墙有耳。”钟云疏只觉得掌心发烫,一阵异样的感觉顺着掌心向上,很快半边身体都有些异样。
沈芩警觉得从窗口张望,细声细气地继续说:“我说的是不是大实话,你心里最清楚,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去。”
钟云疏怔怔地凝望沈芩,经过刚才的小小争斗,她乌黑如墨的发丝有些乱,几绺垂在脸侧和耳畔,映着火把跳跃的光亮,忽然就有了“灯下看美人”的意境。
沈芩以前的人生里,只有上班下班的两点一线,忽然被缠绕进如此复杂的政局,非常地适应不良,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钟大人,”沈芩忍不住说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在最重要的,也许是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作为大邺基石的黎民百姓实在无辜。”
“也许,沈家旧案可以先放到一边,优先追查符纸最重要。”
第95章 义肢
钟云疏惊讶至极。
沈芩竟然有如此胸襟和远见,相对于大邺女子来说,她那样引人注目,可是下一秒,他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该如何保护她?!
“沈姑娘,你还需要什么?或是学些什么?钟某都可以安排!”钟云疏是行动派,心里有了主意,立刻施行,而且他发现,沈芩学什么都非常快。
“呃……给我一把匕首或者短刀什么的,”沈芩想了想,“允许我偶尔找陈虎或赵箭单挑,至少让我能应对日常的突发状况。”
“可以!”钟云疏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摁动机关,“刷刷刷!”声响,弹出一排长短不一的木盒。
“你挑一把称手的防身,至于单挑陈虎或赵箭,你有医术而且能自保,他们敬畏于你,我还怕你情急之下误伤他们。”钟云疏早就知道沈芩外柔内刚、手段了得。
“切磋技艺嘛,”沈芩好奇地打开一个又一个木盒,最后选了一把做工精巧的小匕首:“就这把吧,藏取都方便。”
“多谢钟大人,我告辞了。”
钟云疏站在门边,望着沈芩远去的身影,她不仅见识过人,挑东西也极有眼光,那么多短刀匕首,她偏偏挑了母亲留下的那把。
……
沈芩的运动调节法非常管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医舍洗漱,躺平在床榻上一夜到天亮,睡眠质量迅速好转。
睡到自然醒,沈芩洗漱过后,兴致勃勃地赶去食堂,准备偷袭。
万万没想到,钟云疏正在食堂嘱咐:“赵箭、陈虎,今日起,你们陪沈姑娘习武,点到为止。”
赵箭抱着箭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钟大人,和沈姑娘动手……”
陈虎一想到要和沈芩动手,挨过戳的脚丫子就隐隐作痛:“钟大人,我哪里得罪沈姑娘了吗?”
“没有呀。”沈芩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啊!!!”赵箭和陈虎蹭地跳直来,慌不择路地差点和陈娘撞在一起。
钟云疏闭上眼睛又睁开,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这俩丢人现眼的货扔出去。
沈芩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拔出匕首,特别客气:“钟大人刚才向你们说得很明白了吧?那就请赵大人,陈大人,多多指教!”
“啊!!!救命啊!!!”赵箭抱起箭囊,拔腿就跑。
“贱人,等等我!”陈虎紧随其后,跑得更快。
“……”沈芩目瞪口呆地盯着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两个人,嘴角抽抽地看着钟云疏,一脸无奈。
刚进来的工匠们个个憋着笑,忍得很是辛苦。
“咦,人呢?”陈娘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诧异地望着突然变空的食堂。
沈芩收好匕首坐在地榻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钟云疏:“钟大人,要不然,请您不吝赐教一下?”
钟云疏冲着门外说了一句:“还不滚进来?!”
十秒后,陈虎和赵箭顺着墙根,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哭丧着脸:“钟大人……”
沈芩差点笑出声。
“还楞着做什么?陈虎!”钟云疏赶鸭子上架,毫不手软,“只准用双腿。”
陈虎哽了一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沈姑娘,请。”
沈芩立刻双手抱拳:“陈大人,用武器吗?”
“不,不,不……沈姑娘,我们先活动一下筋骨就好。”陈虎欲哭无泪,还是要客气地请沈芩出去,找块空地。
空地上,沈芩双手抱拳:“请陈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陈虎急忙回礼。
十分钟后,陈虎被沈芩一脚踹翻,配合一声惨叫。
沈芩傻眼,这……
赵箭掩面,这哪里是放水,分明是泄洪,再偷瞄钟云疏,他非常确定,陈虎再这么作死,
“陈虎,今日洗碗。”钟云疏一脸“静静地看你作死”。
陈虎嗷一嗓子:“钟大人,属下知错了!能认其他罚吗?”
陈娘插了一句话:“钟大人,后厨的碗盘再摔就不够用了。”
沈芩自然知道陈虎为什么这样,脑海里掠过许多念头,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份义肢的图纸,交给六位旁观憋笑的工匠们:“各位,这是我的想法。”
领头工匠立刻恭敬接过,迅速看完如遭雷击:“沈姑娘……”不愧是沈家嫡女,这样的奇思妙想,大约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陈大人,”沈芩把图纸在陈虎面前晃了一眼,“我素来说话算话,绝不诳你。”
陈虎的视线立刻粘在图纸上怎么也移不开:“这,这,我,我……”
“沈家只剩我一个了,”沈芩加了一点哀伤,“希望在关键时刻可以保护自己,陈大人竟然装模作样,我……”
“成!”陈虎红着眼睛,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明天,明天啊……沈姑娘,只要你愿意,陈某奉陪到底。刚才那样,纯粹是怕你受伤,陈某知错了。”
沈芩画出图样是一回事,但是工匠们制作却并不容易,为了他们能尽快着手,提高武力值的事情就暂时抛到一边。
工匠们问了沈芩许多问题,沈芩都试着逐一解答。
陈娘已经习惯了食堂随时有人,又随时可能因为讨论事情而耽误吃饭,所以她总是把吃食都做好,温在灶台上。
接下来的几天,钟云疏没有收到符纸的信息。
工匠们为义肢忙碌起来。
陈虎每天和沈芩对练半个时辰,而且训练量逐渐加大;夜晚时,沈芩还要接受钟云疏的骑马训练,每天过得特别充实而忙碌。
傍晚,大家聚在食堂等饭吃,李寡妇的儿子冲进食堂,一下子跪在沈芩的面前:“沈姑娘,救救我娘吧,她晕倒了。”
“李叔叔一直让娘亲找你看病,娘亲就是不同意!”
“沈姑娘,求求您了!”
沈芩立刻挎起包:“走,带我去看看。”
李寡妇的儿子恭恭敬敬地向沈芩磕了个头:“沈姑娘,我们没钱,只要你能给娘亲看病,我可以签卖身契!”
“快走!先看了再说!”沈芩实在不明白,这孩子比毓儿大不了多少,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像个小老头似的。
第96章 李寡妇
沈芩跟着男孩匆匆赶到李寡妇暂住地,一间用女囚室改造而成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竹制床榻和洗漱用品,再无旁物。
床榻上,李寡妇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脸色蜡黄、柳眉紧锁、双眼紧闭、下巴瘦得略尖,整个人蜷缩在外壳似的粗布衣裳里,瘦小的一团。
沈芩摸额头、把脉……长期低热、脱水、营养不良等等慢性炎症体征,因为李寡妇的脸色,甚至于让沈芩怀疑她是不是肝炎病人。
可惜,这里没有任何检查器械和设备,沈芩只能没法确诊病因,各种慢性炎症不经过治疗,都会发展到李寡妇这种地步。
一通忙活以后,李寡妇终于缓过来了。
李寡妇睁开眼睛,看清沈芩的瞬间,急忙蹬腿缩到床角,杏眼曝睁:“你做什么?!别过来!”
焦灼而沉默的男孩子立刻冲过来:“娘,我把沈姑娘请来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男孩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你多什么事?!”李寡妇愤恨地瞪着儿子,“谁让你自作聪明!”
“沈……姑娘,”李寡妇说得咬牙切齿,胸膛急促起伏,双眼布满血丝,“我没有请你来,也没有钱付诊金,你走!”
“娘,你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娘,”李家儿子扑通跪在地上,既委屈又固执,“再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我已经没有爹了……娘……”
“娘,我不能没有你啊……娘……”
“你起来!我没有你这样的软蛋孬种儿子!”李寡妇一脸恨铁不成钢,骂道,“世间孤儿何其多,谁也没活不下去!你滚!你给我滚!”
“……”沈芩有一瞬的无措,怕李寡妇再晕过去没法救,只得把李家男孩儿扶起来,“饿吗?跟我去食堂。”
“沈姑娘,我娘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李家男孩儿面有愧色,努力挤出笑容,“她只是生病了才……”
“不准跟她走!”李寡妇暴怒。
沈芩再怎么反应不过来也明白了,李寡妇这是看自己不顺眼,好吧,不顺眼是轻的,仇视才是真的,就像当初替女囚接生一样。
喵了个咪的,沈家是蒙冤的好吗?!蒙冤!
可是,多说无益,沈芩看了母子俩一眼:“我是掖庭医,住在三层的医舍,哪里不舒服可以来找我。”
李寡妇双眼暴睁,气得浑身发抖:“你……凭什么?凭什么,沈家败落,你还可以当掖庭医,苍天真是瞎了眼!”
“你!”沈芩怒火中烧,瞪着李寡妇,举起的手指又慢慢收回,转身就走。
“娘亲……”男孩儿不管不顾地扑过去。
“我不是你娘亲,我没你这个儿子!”李寡妇气得靠在硌人的石墙上,上气不接下气。
……
沈芩看了看掖庭医官服,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盛怒之下,忽然觉得拒绝接生的女囚和李寡妇有几分相像,边走边想,然后……撞上一个人。
“咝……”沈芩无比郁闷地抬头,撞上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几日没见的魏轻柔,“魏大人,对不起啊……哎哟!”
魏轻柔一戳沈芩的脑门儿:“这么宽的石廊你也能撞到人,想什么呢?”
“……”沈芩一点也不想说话,“闲着也是闲着,发个呆呗,反正石廊这么宽,对吧?”
“陈娘还等着你去开饭呢,走吧。”魏轻柔难得见到蔫了吧叽的沈芩,一反进掖庭时的孤傲不屈,“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沈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她,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哇,魏大人,你瘦多了呀……厉害!”
魏轻柔和沈芩针锋相对过多次,知道她的脾气,但凡她不愿意说的,那是费多少力气都问不出来。
走进食堂,沈芩蔫歪歪的坐在地塌上,满脸写着高兴。
钟云疏征询地看了魏轻柔一眼,怎么了?
魏轻柔学沈芩式耸肩,不知道。
“也怪我不好,当时李二狗答应听雷鸣派遣,就提到李寡妇的病情,”钟云疏清了清嗓子,以为李寡妇病入膏肓,急着安慰沈芩,“后来事情太多,我忘了说。”
“没事。”沈芩垂着眼帘回了一句,李寡妇那句老天真是瞎了眼,让人如梗在喉。
陈虎嚷嚷道:“沈姑娘,你别装了,你啊,和钟大人一样,不高兴就不说话,还老喜欢说没事。”
一瞬间,赵箭很想向陈虎比个大拇指,真勇士!
钟云疏问:“到底怎么了?”
沈芩自觉体会了一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滋味儿:“颠颠赶去给人看病,好不容易人醒了,我就被骂出来了。上次替女囚接生也是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
陈虎蹭地站起来:“怎么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我去找她算帐!”
“站住!”钟云疏喝道。
陈虎满脸不服,被赵箭硬摁着坐下来。
眼看着僵持不下,陈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先吃晚饭吧,再不吃就凉了。”说着,又赶紧把菜端出来。
吃饭的气氛实在好不了,沈芩虽然吃得很快,却味同嚼蜡,沈家的罪名像伺机而动的幽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人,连皮带肉地扯下一块。
钟云疏放下筷子,看沈芩又拿筷子戳饭粒,边戳边吃,还是一点都不浪费。比起“气得吃不下”,她反而是泄愤似的吃喝,相形之下,她这样还比较好一些。
“吃完了,我们走。”钟云疏隐隐感觉到有一些蹊跷,大泽河家破人亡的不少,但这李寡妇总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沈芩站起来将碗筷收到后厨,看着跟在身后的钟云疏,似乎只要他一丝闲暇,总会顾及她的想法和不愉快,一时间有些莫名感动。
两人沉默地往李寡妇的住处走,不料却远远看到李寡妇拖拽着儿子,吃力地往楼下走,她……似乎想离开掖庭。
沈芩和钟云疏互看一眼,不由地加快脚步跟过去,听到孩子边哭边劝:“娘,就连李二叔都说沈姑娘是好人。”
“娘,我不走,我要等李二叔回来!”
第97章 来自丰阳
“再提李二狗我打死你,”李寡妇扯着儿子的耳朵,“走不走?不走就滚开!”
男孩子疼得眼泪哗的就下来了,害怕又不敢不跟,哭出声来:“娘,你别不要我,我听话,我一定听话……啊!!!”
李寡妇猛地放手,沈芩和钟云疏立刻过去,倒吸一口气,男孩的下耳缘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鲜血就这么流下来。
“让你不听话,你活该!”李寡妇没有半点心疼,余怒未消,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沈芩一把将李寡妇推了个跟头,指着她骂:“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儿子?!”
“你竟敢推我?!”李寡妇爬起来两眼血红,状若疯子,朝沈芩扑过去要拼命,“我的孩子,就算打死了又与你何干?”
沈芩在李寡妇近身的瞬间,对准她的膝盖一脚踹下,李寡妇猝不及防摔倒,挣扎了几下,竟然爬不起来。
“沈姑娘娘!不要打我娘亲!”孩子眼泪哗哗的扑过来,跪在沈芩面前。
沈芩赶紧把孩子拉起来,塞到钟云疏手里:“钟大人,赶紧把这孩子抱去食堂,我去找药给他止血,不好好处理就破相了。”
钟云疏一把抱起孩子,刚走两步。
“钟大人住手!你们做什么抢她的孩子?!”李二狗豁出命去,找到了雷鸣要的证据,挂记李寡妇连夜赶回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情形。
沈芩窝了一肚子的火忽然就爆发了:“抢她的孩子?你对我说,母子相依为命,这孩子很懂事,可是他娘做了什么?把孩子耳朵撕裂了,还要扇耳光!”
“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娘?!”
“我和钟大人正要替他处理伤口,你一嗓子嚎成抢孩子,能不能靠谱点?!”
李二狗第一次见沈芩发这么大脾气,吓得楞住,誓要守护母子的愤怒状态,突然就瘪了,赶紧扶她起来:“你怎么能这样糟塌自家孩子?!”
“啪!”李寡妇一记耳光打在李二狗脸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住,不远处的魏轻柔摁住要冲出去的花桃,“听着!”
“你拍着胸脯说,这个钟大人铁面无私,让我向他申冤准没错,可是!”李寡妇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可是,他竟然和她这个祸害在一起,你这个骗子!”
“枉我白信你一场!”
“沈家恶有恶报,也不过是女眷死光,男丁流放,她倒好,还在这儿当起医官来了!还和这个姓钟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一个罪女当起了医官,还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对姓钟的投怀送抱,不要脸的贱货!人尽可夫的婊子!”
“……”
“你住口!不准你这么说沈姑娘和钟大人!”李二狗一身冷汗倾泻而下。
李寡妇骂不动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芩,呕出心血似的脱力,手仍然指着钟云疏:“李二狗,你让我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申冤?!我呸!”
李二狗想让李寡妇住口,又急着向钟云疏请罪,顾此失彼地双腿一软:“沈姑娘,钟大人,她是病得烧坏脑子了,你们不能当真啊!”
花桃冲过来,一把摁住李寡妇:“污辱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魏轻柔大步走来,像老鹰抓小鸡似把李寡妇提溜起来:“钟大人,这人,我先带走!”
钟云疏难得睁全双眼:“把她关到钱家妇人旁边的牢笼里,不准上刑,让她说出到底为何?”
“是!”魏轻柔和花桃把人拽走。
钟云疏抱起男孩向食堂走去。
李二狗紧跟在后面,看到孩子淌血的耳朵,心疼得直抽抽,这李寡妇的心好狠啊!
沈芩气得对着石柱连踢带踹发了一大通脾气,总算气消了不少,还是去库房找上次从雷宅带回来的金创药和绷带。
一进食堂,就看到陈娘心疼地把李寡妇儿子抱在怀里,给他一小截生萝卜咬着吃,哀声叹气:“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
赵箭看着孩子委屈又复杂的表情,安慰他:“你娘亲还不错啦,我爹就厉害了,总把我往河里扔,看我快淹死了再把我捞上来,一通拍……”
孩子怯生生的,看着沈芩慢吞吞走过来,然后哇的一声又哭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又怎么了?
“赵大人,麻烦你抱紧他,”沈芩不断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不能拿孩子撒气,“上药会有点疼,免得他乱动,伤上加伤。”
“是,沈姑娘,”赵箭立刻打横抱紧他,笨拙得哄,“沈姑娘可厉害呢,你乖乖别动,一会儿就好。”
沈芩先拿常备的水冲洗伤口,等血水完全冲干净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还行,撕裂口不算大,不用缝合。
孩子又惊又怕,在赵箭怀里像掉进陷阱的小动物,浑身颤抖,但还是忍住没乱动。
这时候,小机灵毓儿一溜烟跑来了,拉着孩子的手,轻轻摇晃着,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比了个大拇指夸他。
男孩一时间小脸红透了,怔怔地看着毓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毓儿很自来熟地挤开了赵箭,紧挨着男孩一起坐,打开陈娘做的小包,把小零嘴一样一样翻出来。
男孩看着双手堆满了吃的,一时间又傻又呆。
趁这个机会,沈芩给他上药、包扎、固定,替孩子全部处理好,站起身左看右看,确定再没有什么疏漏。
毓儿虽然不说话,但是孩子之间的距离,有时就隔着一块糖或者一块小锅巴,还可能是担心受怕时的一个微笑。
不仅如此,毓儿还拉着沈芩,比了个大拇指;以拉着钟云疏比了大拇指,这意思大家都看懂了,他在向男孩说明,沈芩和钟云疏都是好人。
男孩仿佛是惊慌失措的困兽,被毓儿奇特的方式顺了毛,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宠物。
沈芩不失时机地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在狗爬地住吗?”
男孩子可怜兮兮地摇头,不敢看人:“娘说如果我乱说话,就不要我了。”
“行,我问,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摇头,”沈芩退让一步,毓儿往他嘴里塞了一粒桂花糖,男孩僵成一个木雕不敢张嘴,“吃吧,吃完耳朵就不疼了。”
男孩这才把糖搁进嘴里,皱成一团的小脸,很快就舒展开了。
沈芩等他完全放松下来,才问:“你姓什么?”
男孩想了想:“姓戴,张冠李戴的戴。”
“叫什么?”
男孩摇头。
“家人平时叫你什么?”
“锁儿。”
“你老家在哪儿?”
“大泽河发洪水,爹爹为了保护娘亲和我,和小妹妹一起被大水冲走了。”
赵箭唱起了丰阳县的小曲儿:“月芽儿弯弯呀,丰阳县弯又长,大河连小河呀,有荷有鱼稻米香……”
戴锁儿先是一怔,立刻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起来:“丰阳县是个好地方呀,就是水太多呀,丰阳县的汉子呀,都是浪里白条呀……”
第98章 丰阳戴氏
钟云疏忽然睁开双眼,一直充当背景墙的工匠们刷地站起来。
丰阳戴氏?!
这么巧就遇上了赫赫有名的机关匠人亲属?!
钟云疏向工匠们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工匠们拿来一个手提的工具箱,满当当地摊满矮几,示意戴锁儿过来看看。
沈芩很不明白,下意识地看向钟云疏,这是要做什么。
钟云疏只是微微一点头。
工匠头儿一把抱起锁儿,问:“你认识这些是东西,有什么用吗?”
锁儿一见到这些,立时显出了安之若素的淡定:“当然知道,我还会用木头雕小兔子,小兔子可以拆六份。”
毓儿的大眼睛瞪得更大,急切地拉着锁儿的手,用手指比了一对兔耳朵,浑身上下都写着想要想要。
锁儿把吃食搁在另一张矮几上:“爹爹和娘亲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给了我这么多吃的,我做个兔子谢谢你。”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后厨找柴木段。
毓儿跟在锁儿后面,蹦哒地像只撒欢的小兔子。
选大小合适的木料、打磨,粗刻刀切出大致的轮廓,锁儿的双手不断取用更换工具,半个时辰不到,一只圆头圆脑的木雕小兔子就完工了。
当毓儿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托着小兔子时,看着锁儿的眼神,充满敬佩。
“这样拆,这样拆都行,”锁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小兔子拆成六块,耐心地向毓儿演示,“一装就好。爹爹说,哪天可以把兔子拆成二十四块,就教我做游鱼,就是能在水里游的木头鱼。”
工匠们差点鼓掌欢呼,这么灵巧的小手,除了丰阳戴氏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鬼太厉害了,把他狠夸了一翻。
锁儿被一群大人围着夸,立刻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挠头:“爹爹才是真厉害,我们家都是爹爹造的。”
毓儿捧着小兔子得瑟了一大圈,紧紧抱住锁儿的胳膊。
钟云疏又问:“除了做兔子,你还会做什么?”
锁儿呵呵直乐:“我家不止爹爹厉害,娘亲做纸也很厉害,黄染纸你们知道吗?就是我外公一家做的。”
“其他家也有人做,但是外公做得最好,而且外公说天外有天,不准自夸做纸第一。”
满座皆惊。
食堂安静得像空关已久的屋子,惟有陈娘在后厨发出让人心惊的响动。
机关匠人的事情,与机关盒的秘密息息相关,只有钟云疏和工匠们知道。
可是黄染纸,整个食堂的人,除了陈娘,大家都知道。
陈虎和赵箭,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大泽河明察暗访关于符纸的事情,可相关的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找到,也许李寡妇能让这一切的一切,水落石出。
钟云疏向沈芩使了个眼色,嘱咐道:“锁儿,这几日你就跟着毓儿和陈娘,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大家都在别怕!”
陈娘急忙应道:“钟大人放心,毓儿好好照顾锁儿哥哥。”
毓儿急忙揽着锁儿的胳膊,把自己的小胸脯一挺,表示我可以!
钟云疏和沈芩前后出了食堂,没走多远,就转入了右手边的角楼,摁动一侧砖石,看似坚固的石墙,轰地左右分开,一条向下的暗道出现在他们眼前。
“跟我下去。”钟云疏拉着沈芩的手腕。
窄小而狭长的空间,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周围黑漆漆的,只能摸索着向前。
走了一段,钟云疏停下脚步,把沈芩摁到一旁:“嘘,听好,别说话。”
“……”沈芩整个人僵成木棍,虽然和钟云疏有过更亲密的触碰,可不是她晕倒,就是他晕厥,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还是第一次。
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不知道他是紧张还是担忧,原本握着手腕,现在变成握着她的手指,温暖的触感,让她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感觉。
正在这时,钟云疏推开一排石砖,火把的亮光照过来……
“……”沈芩立刻明白,呃,他们正在钱李氏和李寡妇两人牢房的内墙里,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她们正隔着木栏相对而坐,泪流满面。
咦?泪流满面?!
沈芩眨了眨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两个蟋蟀似的人,隔着木栏拉着彼此的手,戾气全无地说话。
“姐,我以为你死了……”钱李氏抹着眼泪,单手抱着婴儿,边哭边笑。
“妹妹啊,这孩子?”李寡妇怔怔地盯着婴儿发呆,“怎么这么小?”
“快满月了,”钱李氏的眼泪更多了,“这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投到我的肚子里,我又是这样的情形。”
李寡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婴儿身上,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你是自己在这里生的?!亲娘啊,妹子你怎么这么能干的?”
“妹子啊,月子里不能哭,咱不哭啊,姐姐在这儿陪你。”李寡妇隔着木栏贪婪地看着粉嫩嫩的婴儿,“天爷啊,永安城死了多少孩子,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妹夫家多好的人啊,没有绝后!”
钱李氏看着瘦得快脱相的姐姐,心疼又难过,叹一口气:“姐,别再指着老天爷了,他根本就是个瞎子聋子。不是我自己生的,是有人帮我接生,还转了胎位。不然,我已经死了。”
李寡妇大吃一惊:“都说掖庭吃人不吐骨头,怎么的?女监还有产婆吗?哪个产婆这么厉害,还能转胎位啊?”
“她在哪儿啊?我要好好地给她磕几个头,感谢她保你母子平安。”
钱李氏垂着眼睛不说话。
“妹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了?”李寡妇追问。
“姐,对不住,我本该难产死的,可是我放不下肚子里的孩子,”钱李氏又泪光闪闪,“我应该宁死不从,一头撞死在牢房里的。”
“妹子,你糊涂啊!”李寡妇完全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
钱李氏闷声不响,任李寡妇怎么问都不回答,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开口:“是沈石松的女儿接生的!是沈芩!她教女皂吏替我换了干净的牢房,怎么照顾,怎么养护……”
第99章 夜审(一)
李寡妇浑身剧颤,指着钱李氏,牙关咯咯地响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钱李氏吓坏了,隔着木栏替她顺胸口:“姐姐,掖庭疫病,也是沈芩想了许多法子,保住了女监所有人,还救出了一些男囚。”
李寡妇扬起手大巴掌就要忽过去,好歹想到妹妹还没出月子,只拍了一下头:“她就是个假惺惺的狐媚子,不过就是想给自己搏个好名声,她现在是掖庭医官了!”
“一孕傻三年,我看你是真糊涂!”
钱李氏看着姐姐,隐隐觉得有些陌生,悻悻地回答:“姐,掖庭地震以后,掖庭郎中都撤走了,男监强占药材却不会用,死了好些人。”
“是她想了很多法子,进了男监,才救了十几个人出来。”
“姐,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男皂吏贪生怕死封门,本来很多人可以不死的……沈芩带人进去了,整个女监都忙起来,我也想去的,魏大人说月子里不要瞎忙活……”钱李氏这些日子想通了许多事情。
“姐,生死关头,做好人是不会冒死进去的,沈家莫不是……哎哟!”
“知道为什么吗?她这是赎罪!”李寡妇冷笑着。
一直窝着听壁角的沈芩,气得站起来,头顶和钟云疏的下巴狠撞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闷哼,咬牙切齿道,“你放开!”
钟云疏化成人形封印锁住沈芩,用格外平静的嗓音反问:“被疯狗咬了,你还反咬回去吗?”
沈芩牙根痒痒的哼哼:“被疯狗咬了,我不会反咬回去,但我会拿棍子打死它!”
“有人巴不得借你的手和棍子打死它,最好都斗死了,耳根子眼珠子都清静了。”钟云疏没有哄她,只得说事实。
“然后,有人就会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我这个暂代就会落个罪名,魏轻柔和花桃也会受到牵连……一拽到底,有官职我们尚能自保,没有官职就是板上鱼肉,我们只能来生再见了。”
“……”沈芩知道钟云疏说的句句在理,偏偏咽不下这口气,“放开我。”
“答应我,不动李寡妇,”钟云疏很坚持,“今晚花桃会夜审,明天一早就会有不错的消息。毕竟,钱李氏已经想通了,李寡妇这么愤怒的人藏不住话。”
“好,我答应你!”沈芩原路退回,直奔食堂。
“陈大人,今晚单挑!”沈芩扒在食堂门前,掏出匕首。
陈虎硬着头皮站起来,顾不上理睬赵箭的神贱眼神,不停地在心里默默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保佑他今晚不要挂彩。
与此同时,收到钟云疏暗号的花桃和魏轻柔走进牢房,将钱李氏和李寡妇紧握在一起的手掰开。
“姓名,年龄,祖籍……”花桃正色道。
李寡妇冷笑:“请问这位大人,我犯了何罪?!怎么就变成女囚了呢?!”
“辱骂上官,目无法纪,犯了这两项,掖庭可以收审,不用大理寺批。”花桃看着李寡妇,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只是说了事实,沈家的判决全大邺都知道,沈芩是罪女,人尽皆知。她凭什么当掖庭医官?!”李寡妇捂着胸口,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无非就是狐媚子功夫换来的!这谁还不知道?!”
“姐!”钱李氏急忙制止,“你没有亲眼看见,不能这样说!”
正在这时,魏轻柔让李二狗站到了李寡妇牢房的木栏外。
李二狗慌了神:“大妹子,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呢?!我的命,还有那一干兄弟的命,都是沈姑娘救的!”
“男监皂吏那帮黑了心肠的,就把我们关在里面,不给药不给水,看着每天不断有人死掉!要不是沈姑娘带着人进去,我也死了!”
“你不知道,沈姑娘进去冒了多大危险,我们当时连遗嘱都写好了!”
李寡妇笑了,笑得阴森森:“李二狗,你当初对我掏心掏肺,无非就是看上我这身皮囊,进了掖庭,看到姓沈的贱货又生了其他心思,尽给她说好话!”
“我真是看清你了,李二狗!”
李二狗的眼睛瞪得快脱眶了:“大妹子,做人要讲良心,整个狗爬地的人,从牙缝里挤出口粮给你们,我下山找活计,也是为了养活你们!”
“是,我娘当初也是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她是活活累死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我是看孩子瘦得皮包骨,想到我小时候,才这样照顾你们,你竟然这么说?!”
“写话的时候,我请大人写,如果我回不去了,我家的房子和那点地都给你们,你们不用改姓,我自愿的。”
“我告诉你,沈姑娘和钟大人清清白白,看上沈姑娘,我二狗子根本不敢想!我今天也算是看清你了!”
李寡妇又笑了,笑得歇斯底里,指着每一个人,最后指着钱李氏:“连我妹妹都这么说,姓沈的好,姓沈的妙,那你们告诉我,因为疫病假药赶工……丰阳黄羊村和我家死绝,我该恨谁?我该找谁去报这个仇?!”
钱李氏怀里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得哇哇大哭,钱李氏哄了孩子哄不了姐姐,也急得眼泪直流。
牢房里一片静默。
李寡妇想去哄孩子,可又不敢上去,看着妹妹怪异的眼神,全身疼痛再次袭来,靠着木栏慢慢滑下去,蹲蜷缩在角落。
魏轻柔和花桃互看一眼,李二狗惴惴不安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没人回答,也没人敢回答,更加没人说得清。
钟云疏从暗道里走出去,大步走到女牢前,问:“我来告诉你,应该恨谁,应该找谁报仇?再告诉你,像你为了报仇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更容易变成走狗!”
李寡妇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木栏,目光炽热又带着些许疯狂:“谁?我要找谁?”
“黄羊村的黄染纸,在大泽河泛滥时,到底做了多少出来?供给了谁?你们明知道,符纸对疫病没有半点效果,为什么一做再做?!”
“为什么沈石松大人直言符纸无效,你们村还有人冒充病人去打砸药铺和赈灾药棚?!”
第100章 夜审(二)
李寡妇面容悲戚:“李二狗,这就是你说的好官?!我们黄羊村的人以做黄染纸为生,一年忙到头也就是糊口,不做纸吃什么喝什么?!”
“好不容易遇到了贵客有多少收多少,价钱又好,谁不拼命做?我们管他拿着黄染纸去做什么?做成的符纸没法治病,又关我们什么事?”
“好不容易按期交货,说好的货银两讫,却说国都城派来的姓沈名医呼吁不要用符纸!我们拼死拼活做出来的纸,整个村的家底都砸下去了,突然说不收货了。”
“那姓沈的,有权有势有俸禄,还来断我们全村的财路?砸药铺怎么了?村里人没要了他的命,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结果呢?那姓沈的,还不是卖假药,贪了十万两白银,那些是多少人命堆出来的?!我只说他们罪有应得,只骂了那个女人两句,就是辱骂上官?!”
“我不服!”
李二狗听到李寡妇的说辞,再想到永安城里为了符纸倾家荡产的百姓家,脑袋里像倒满了浆糊,近乎呆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花桃和魏轻柔并不知道大泽河洪水地区的具体情形,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如果李寡妇说的是真的,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就此放了,李寡妇可以去永安城大理寺鸣冤,说掖庭乱抓人;如果不放,她们并不在理,而且也不可能一直关在这里。
现在这情形,颇有些骑虎难下。
钟云疏从宽袖里拿出一份帐本,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翻看不说话。
花桃和魏轻柔没有得到回答,也只能干看着。
理直气壮的李寡妇,低着头,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这些说词早就在心里翻来覆去演练无数遍了。
黄染纸没错,黄羊村也没错,李寡妇挺直腰板抬起头,视线停在帐本的封页上“黄染纸杂记”,脸色骤变。
相对于焦灼的花桃和魏轻柔,钟云疏极为镇定,问:“戴李氏,现二十有九,祖籍丰阳城丰阳县黄羊村,黄染纸作坊主之女,嫁与丰阳城巧匠戴某为妻。”
“可是事实?”
“是!”李寡妇的脸色变了几次。
“戴李氏是黄羊村出名的巧媳,染纸出色,嫁为人妻后,还习得戴家锁艺,等闲锁具打开落锁毫无偏差,令人称奇。”
“戴李氏在娘家时,平日出手阔绰,虽是山民,一应吃穿度用,与城中小姐无异。嫁到戴家一年未到,到县衙要求和离,诉求为戴家贫苦不堪。”
“县令派人四处打听,戴氏工匠对你百依百顺,吃用开销没有半点苛扣,遂不允许。翌年,产下一子,三个月后再闹和离。”
钟云疏念到这里,忽然停顿一下:“戴李氏,这些可是事实?”
“你!”李寡妇整个人踉跄得差点摔倒,“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个?!”
钟云疏浅浅笑:“大理寺办案,需要真凭实据,洪水退去,丰阳县被淹水底,百姓几近死绝,当地县令被判渎职重罪。”
“可是,当时县令喊冤,说他收到消息,立刻派人通知各县各村,可偏偏无人相信,短短两个时辰的逃离时间,听令者寥寥。”
“我们自然要查得更细,最后,知道我们查到了什么?!”
李寡妇浑身颤抖,双手绞在一起,脸色由黄转白。
“黄羊村全村因为赶制黄染纸,拒不逃离,眼看着洪水将至,才带着各家家私逃走,万万没想到,家私过重,人财两空。”钟云疏的眼神透着冷意,看李寡妇像看死人。
“大水过后,县令组织打捞,从水底捞出沉银近百箱,捞起开箱发现,里面全是官银!可惜当时,黄羊村已绝,找不到一个活人来询问。”
花桃和魏轻柔惊愕地盯着钟云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二狗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见到了吞噬人血的怪物。
“戴李氏,当时你在娘家坐月子坐了半年,也就是黄羊村,丈夫听说洪水要到,带着儿子去村里接你逃离,可是你执意不肯,最后你和儿子活下来,丈夫和女儿却被洪水冲走了。”钟云疏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多,只翻了三页。
“你对李二狗说有冤情,狗爬地的人信以为真,却不知道,黄羊村活着的人不止你一人,还有其他人,而这些人占了狗爬地附近的村庄。”
“而你晕倒在狗爬地大概……”钟云疏的嘴角紧绷,“真的是巧合。”
“你,你,含血喷人!”李寡妇刚才还瑟缩得像只鹌鹑,神情突然又倨傲起来,“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这是污蔑,是信口胡说!”
“这一本是大理寺密探调查所得,有证人的手印和画押,”钟云疏翻开一面满是文字、摁着五个手印的帐本,给李寡妇看,“你看清楚了,这上面还有大理寺的信印。”
李寡妇一阵天眩地转,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清晰,怔怔地望着钟云疏手中的帐本,忽然就疯了一样扑过去。
花桃和魏轻柔极有默契地同时伸脚。
李寡妇被绊倒在地,突然又起身。
花桃和魏轻柔忽然看到钟云疏的静止手势,不由怔住。
李寡妇电光火石般冲到钟云疏面前,抓起账本就撕了个粉碎,边撕边得意地笑。
钟云疏似乎完全没想到,一个山村妇人竟然有这样的胆量,敢撕大理寺的证物,脸色复杂而多变,很快就比纸还白。
李寡妇撕得尽兴,边撕边笑,很是疯狂:“钟大人,保管大理寺证物不力,你的官职大概又会丢了!还有啊,你们这些帮凶一个都逃不掉!”
“捞出官银又算得什么?有什么证据说是黄羊村的东西?!”
“黄羊村有黄羊神庇佑,怎么会死绝呢?”
“不会的!”
李二狗忽然想到一桩事情:“钟大人,小的当初冒死回狗爬地救李寡妇的时候,那个祭司似的干瘪矮老头,戴的面具有黄羊角,形状像黄羊头!”
“那个黄羊神赐给我们的神物!“李寡妇愤怒地指正。
满屋死寂。
钟云疏垂着的眼睫、微微颤动,这李寡妇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原计划的调查方向。
第101章 夜审(三)
当初,大泽河泛滥波及三十多个沿河城郡镇,以及无数村庄,沈家药方的效力大减,符纸和活祭几乎是一夜之间盛行起来。
任凭沈石松如何解释和说明,符纸和活祭一日更盛一日。
经过多方调查,符纸来源于丰阳县黄羊村,因为黄染纸而暴富,家家户户穿绸挂玉,比城中富户更殷实。
然而,活祭却始终找不到聚散地,参与活祭的村庄城郡,百姓都说记不清楚。
只说,主持活祭的人,都身着特殊图案的衣服,戴变化多端的面具;哪怕前一日还在村庄寻找活祭的少年少女,官差一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此,各城各县派出皂吏近百名扮作平民,在各地周游,却每每扑空,整日奔波,个个焦头烂额,惟有一人迷路无意中撞见了活祭场面,主持活祭的人戴着非比寻常的面具——酷似黄羊头的形状、头顶有黄羊角。
这名皂吏撞见得突然,逃得匆忙,被围追堵截,亮出皂吏身份,反而被追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赶回县衙时遍体鳞伤,只来得及说出了黄羊头饰,就咽了气。
……
钟云疏回忆着关于活祭的点点滴滴,在李寡妇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符纸与活祭的各种图案重合在一起,串联起当时的不解之谜。
黄羊村明面做的是黄染纸的生意,暗地里做的却是活祭的勾当,草菅人命、打砸沈记药铺和施药棚,不仅如此,还围殴皂咧致死、公然违抗县令的撤退命令。
钟云疏曾经与辖地县令面对面交流过,据县令回忆,黄羊村全村约两百余口人,堪称丰阳恶霸村,私截山泉入村制纸,废纸浆倾倒满山,吃死过不少人家的牛羊牲口。
不管是附近村民告状,还是其他城村来告,县令批捕也没有用,黄羊村民从不应诉,皂吏上山会被打回,上诉州府也没有具体应对措施。
久而久之,黄羊村越来越有名,恶名越传越远。
现在细想起来,黄羊村的地形优势、村民强悍又霸道,州府都不愿管,其间必定有什么缘故。
钟云疏昂身玉立,居高临下地俯视李寡妇,露出一丝轻蔑:“李二狗,你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那些人有什么好怕的?还冒死赶回去?区区黄羊头,哪个集市没有?”
“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地咋呼么?
李寡妇恶狠狠地盯着钟云疏,恨不得瞪出一身窟窿。
李二狗连连摆手:“不,不,钟大人,我刚想起一桩奇事,那日除了蒙口罩的我们三人,狗爬地其他乡亲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那几日发生过什么。”
“李二狗,你记住一句话,”钟云疏略微停顿,“大邺有众神庇佑,哪个神不是宝相庄严?连脸都不敢露、顶个死黄羊头角的护佑神,你听说过么?”
“藏头露尾、畏首畏尾,算个什么东西?”
“放屁!”李寡妇像被踩了尾巴的凶兽,突然咆哮:“姓钟的,你以为官复原职就没事了?!你以为官原原职就能护住这些人了?!”
“你们几个,触怒黄羊神是要接受惩罚的,尤其是你姓钟的,你不是大邺的人,根本就是个杂种!”
花桃用力一脚,把李寡妇踹翻在地,以前真是瞎了眼,还把李寡妇当孤儿寡母来照顾,现在才发现,她所言所行简直不是人。
“做梦去吧!黄羊神惩奸除恶,早晚会把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收走!”
李二狗连连点头:“钟大人说的是!”眼神突然和李寡妇交汇,急忙移开视线,“您保时派人去清查附近的村子?!”
“狗爬地的人没事,其他村的人可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真能把人急死!”
“不用,”钟云疏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温和异常,“只要她在这里,那些人自然会找来;我们又何必翻山越岭地劳心劳力?”
李寡妇一听自己会变成诱饵,气得差点吐血:“姓钟的,你不得好死!”
“黄羊教出,寸草不生,”钟云疏一派轻松,“他们活祭不成,自然还会来找你,倒是你,为黄羊教呕心沥血,怎么成了祭品?”
“戴李氏,你是被黄羊教抛弃的废物,凭什么还如此嚣张?”
“住口!”李寡妇当即要和钟云疏拼面,偏偏被早有准备的花桃和魏轻柔住,更被魏轻柔死死摁在了地上,“闭嘴!住口!别说了!”
“来人,把戴李氏轰出掖庭!”钟云疏看似心情极好,“毫无用处。”
“钟大人?”花桃楞住了,好不容易才遇到查案的关键线索,怎么可以轻易放掉?
“钟大人?”魏轻柔摸不着头脑。
而戴李氏的妹妹,钱李氏早就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手一直在发抖,她不敢相信,姐姐竟然做了这么多事?这还是她记忆中的姐姐吗?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钟云疏面无表情起来。
花桃和魏轻柔急忙拖着戴李氏出去。
钟云疏迅速地将广袖一挥,出了女牢中心,刚走出去没多远,远远的看到沈芩刚和陈虎已经过完招,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正在这时,已经被拖到一层的戴李氏指着钟云疏大喊:“有人悬赏五千两黄金,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笑,我看你能笑到几时?!”
魏轻柔拖拽的手一抖,慌乱地看向花桃,怎么会这样?!
戴李氏又笑了,笑得更加大声:“还有悬赏白银五千两,活捉沈芩!”
“钟大人,好好的!”
“你不是自命不凡吗?那就让我看看,我们谁活得长!看谁能笑到最后!”
“慢着!”钟云疏就近取了火把,向花桃和魏轻柔舞动,“把她关进牢笼,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只是短短的时间,沈芩已经走到钟云疏身后,好奇又好笑地问:“真有人悬赏白银五千两活捉我吗?”
“哇,五千两呐!”
真是难得的好价钱。
钟云疏实在受不了沈芩的粗线条,随手给了一记脑门子:“都什么时候,还这么想一出是一出?!”
第102章 神秘黄羊
李寡妇狼嚎似的喊叫声,整个女监都听到了。
在食堂忙活的陈娘吓得打碎了一个大碗,顾不得收拾,跑出来盯着赵箭问:“赵大人,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陈虎刚到门口,听得差点摔一跤:“妈了个巴子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箭比着两个大手,翻来覆去地看,两眼发直,喃喃地说:“暗地里悬赏超过一千两白银,就是十年难遇的大买卖了!”
陈娘捂着胸口直喘气:“钟大人沈姑娘,多好的人啊!”
毓儿和锁儿像两只受惊的小兔子,瑟缩在最让人有安全感的陈虎身旁。
临时食堂里,一片愁云惨雾。
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地走进食堂,看着忧心忡忡的众人,钟云疏不以为然:“赵箭还楞着做什么?赶紧去查!”
懵圈的赵箭仿佛被冷水淋头,从地榻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魏轻柔和花桃把李寡妇押解牢靠以后,又重新安排了巡夜,再匆匆赶到食堂,只觉得心跳加速,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沈芩拍了拍陈娘的双肩,安慰道:“陈娘,你在疫亭也看到了,我也是很厉害的对吧?不要担心。”
“再说了,这里是掖庭,吃人不吐骨头的,别担心了。”
一众人看怪物似的盯着沈芩,若是以前,提起掖庭还是有去无回的阎罗殿;可自从钟云疏和沈芩来了以后,就变得大不相同,现在的掖庭,哪还有半点的阴森可怖?
对沈芩来说,背着五千两白银的悬赏,是件充满刺激的新鲜事,先不论这事是真是假,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挺好玩的。
一兴奋起来,大脑的跳跃思维就越发厉害,所以,沈芩望着眼神各异的众人,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钟云疏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她。
“不少在偏远地区的……蛮夷,他们通常会选充满力量的猛兽当作神灵来祭拜,按地区而异,选择雄鹰,猛虎,猎豹……保佑部族人丁兴旺,繁荣昌盛。对吧?”
“是啊。”陈虎点头。
“为什么要选黄羊当神呢?”沈芩想不通,“黄羊,就算是黄色叉角岩羊那种,再高大威猛,也是食物。被虎豹豺狼捕食,或者猎人打到捆一捆带回家吃。”
“哪有选食物当神的?这么弱的,怎么保护部族呢?”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沈姑娘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时候竟然还能冷静分析黄羊?她是真的不怕吗?
“你们想想是不是?遇到危险,虎神豹神大吼一声,扑过去连撕带咬……换成黄羊神呢?”沈芩一脸嫌弃,“咩咩咩……”
大家顺着沈芩的假设想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连钟云疏都忍不住嘴角上扬,毓儿和锁儿笑得抱在一起。
“噗哈哈哈……”陈虎笑得直捶矮几。
“为什么呢?”沈芩想不通,单手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嘀咕,“有句话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明,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如果羊本身实在太弱,那就只有……”
“哎,有没有什么神的座骑是羊?或者什么神和羊有渊源?”
“还有,白羊黑羊黄羊褐羊黑白羊,为何偏偏是黄羊?有什么黄羊的传说吗?”
“再或者,有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喜欢养黄羊?”
整个食堂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是摆设,沈姑娘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提出这么多问题?
魏轻柔和花桃苦思冥想,在大邺流传的鬼怪故事里找黄羊。
陈虎抓耳挠腮地,感觉头都快炸了。
忙得出来透气的工匠们,也在琢磨,有没有在哪里雕刻过黄羊图案?
钟云疏也在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毓儿走到沈芩面前,小脸绷得特别紧,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大眼睛一眨不眨。
“嗯?毓儿你想说什么?”沈芩很了解毓儿,“让我想想,有神的座骑是羊?”
毓儿摇头。
“位高权重的人喜欢养黄羊?”沈芩楞了一下。
毓儿点头。
沈芩顿时有了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感觉,“谁?你认识吗?还是你亲眼见过?”
毓儿不说话,这时候也急了,在食堂里团团转,然后不由分说,把其他人都推进厨房,只留钟云疏和沈芩。
众人皆惊,可是毓儿聪慧过人,也都依着他。
毓儿又想了一会儿,翻沈芩的背包,找了纸笔出来,在纸上画一个简单的门,不停地拍自己的小胸脯。
“你家?”沈芩试探着问。
毓儿点头,又接着画,左拐右转,很快画了小半张纸,又画了一个门,不停地指钟云疏。
“钟大人家?”沈芩习惯性推测。
毓儿使劲摇头,仍然一个劲地指钟云疏。
钟云疏则顺着画中的路线,回忆永安城对应的方位,好半晌才问:“大理寺?!”
毓儿连忙点头,又继续画。
沈芩越看越迷糊,原主记忆中的永安城只有沈宅一块,其他地方一概没有,难道她从来不出门的吗?
钟云疏越看,神情越凝重,按毓儿的画法,应该是钱尚书带他进宫的路线,等毓儿停下手中的笔,他的心跟着咯噔一下。
毓儿停手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永安城大成宫的兽苑。
陛下年事已高,多年不曾狩猎,兽苑的野兽牲畜都是按各王和皇子的喜好在养,那里连钟云疏都没去过几次。
每次去那里都是骑马经过,不曾停驻,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哪些动物。
“毓儿,你在这里面见过很多黄羊?”沈芩半信半疑地问。
毓儿认真点头。
至此,钟云疏深刻明白,不管是哪位王或者皇子一手培养出黄羊神教这样的噬血怪物,大邺好不容易稳固了十年的江山,又要经历风雨飘摇。
这时,毓儿似乎生怕解释得不够清楚,画了弓箭、马和人,人的腰带上还系着一块玉饰,那上面的纹路很少见。
大约只有孩子会把玉饰,看得这么清楚。
沈芩推了推钟云疏的胳膊肘:“这是谁带的?”
钟云疏没有回答。
沈芩绕到钟云疏对面,却看到他少见的双眼全睁,黑色和湛蓝色的眼瞳里透着复杂至极的情绪,带着仿佛坠落深渊的绝望。
第103章 要平安
沈芩静静地注视钟云疏,虽然视线交汇,但他既没移开视线,也没垂下眼睫,墨黑色眼瞳如同旋转的深渊,而湛蓝色的却像万里晴空,眼球微颤着,仿佛内心正惨烈地争斗。
钟小气鬼突然不小气了,连瞳色都不习惯性隐藏了,沈芩知道,他已经确定这幕后黑手的身份,所以才这样反常地绝望。
他说要慢慢坦诚,她决定等他,反正一根绳上的蚂蚱,逃也逃不掉。
食堂内静得可怕,躲在厨房的一群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找理由溜走。
沈芩第一次觉得不大的食堂,空旷得让人心慌,自觉帮不上什么忙,又从背包里拿出纸笔写写画画,琢磨着沈家诊箱暂时指望不上,要不要让工匠们先做个简易手表出来?
没画多久,沈芩就放弃了,只知道表壳,不知道里面的结构,画了也白搭。实在闲着无聊,就在纸上写字,“黄羊”“黄洋”“惶羊”“惶杨扬”“皇羊”……
下一秒,沈芩连手带笔都被钟云疏握住了,吓了一跳:“怎么了?”
钟云疏没有回答,只是这样凝望着沈芩。
沈芩先是傻眼,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好不容易缓过来,才发现,被他这样盯着压力很大,那双眼睛仿佛漩涡似的,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会忘了自己想什么,“钟大人……”
“你就一点都不怕吗?”钟云疏颇为无奈,被他这样注视而不躲闪、不躲闪还兴致勃勃的,男子中有几个,女子中只有沈芩一人。
“怕有用吗?”沈芩凉嗖嗖地反问,“害怕,会让人头脑发晕,更可能在紧要关头判断失误,当然,还有吓死的。这种时候,没用的东西,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和体力了。”
忽然,扑楞楞一阵响动,有什么撞到了食堂外墙的石窗。
沈芩想过去看看,刚站起来,就被钟云疏摁回地榻上。
钟云疏疾步走到石窗旁,摸索了一阵,又走到沈芩面前坐下。
“刚才是什么?”沈芩忽然想到了飞鸽传书,就伸长脖子,想看钟云疏背在身后的双手是不是有只鸽子?
钟云疏无奈地摊开的手心,一根细麦杆,捏碎以后有一小卷纸,再打开,两人几乎同时楞住——
小纸上只有四个字:“母病危鸣”。
“雷夫人?”沈芩一脸懵,前几天还好好的呀,怎么会?
“沈,你……拿上所有东西,跟我去雷宅。”钟云疏撂下一句话,就飞奔出去。
沈芩内心默数到三,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医舍,换了塞得满当当的双肩包,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下冲,震出一路回音。
冲出女监大门时,沈芩意外地看到了两匹马,一匹是钟云疏的大黑马,另一匹却是少见的褐红色,比大黑马个子小一圈。
陈虎匆忙奔过来,拦在他们面前:“钟大人,天色已晚,等赵箭回来吧。”
钟云疏二话不说,扶沈芩上马,嘱咐道:“时间很紧,两人同骑一匹马太慢。”
“走!”沈芩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褐红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抬起。
“赏金不是儿戏啊,钟大人,沈姑娘!”陈虎见他俩没半点回掖庭的意思,暗中着急,“赵箭动作向来利索,应该就快回来了。”
“钟大人,沈姑娘,再等等,明儿个一大早再出去成吗?”
“不行!”钟云疏一挥马鞭,大黑马和褐红马同时跃出,离弦箭一般驰出掖庭大门。
“钟大人,沈姑娘!!!”陈虎憋着一口气,狂奔猛追,追出几里地终于受不了,只能默默回转。
……
一轮残月上树梢,光线极弱极薄。
赵箭背着箭囊,在官道山路上来回更换,只希望能快点,再快点,赶紧回到掖庭。找到各路线人问了一遍,钟云疏和沈芩的赏金分毫不差,这个消息让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打听到最后才知道,不仅如此,消息灵通、仗着艺高人胆大,已经筹划着夜袭掖庭了。赵箭把马鞭挥得啪啪响,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子时赶回掖庭。
赵箭把马丢给巡夜女皂吏,埋头往里闯,没想到在女监大门外和陈虎撞了个正着,从矮台阶上滚下来,摔得腰酸背疼。
“哎哟!”陈虎正在大门边团团转,像炉灶上的蚂蚁。
“胖子,钟大人呢?!”赵箭揉着撞疼的膝盖。
“走了。”陈虎摸着后脑勺,只觉得头晕眼花。
“什么?!”赵箭一把揪住陈虎的衣襟,“你是不是傻啊?这种时候怎么能让钟大人离开掖庭?”
陈虎气得嗷嗷叫:“我追了一路啊,念经似的劝啊,可是钟大人和沈姑娘根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他们走了多久?!去了哪里?!”赵箭急得快暴走了,“胖子,悬赏金的事情是真的,钟大人和沈姑娘随时有性命危险!”
陈虎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他们不说,突然就动身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可怎么办啊!”
赵箭握着拳头,在门边走来走去,半晌才开口:“钟大人行事素来有分寸,自从上次夜行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上次是回雷宅,对!只有雷宅才能让钟大人这么急躁!”
“钟大人最重情义,带上沈姑娘,一定是雷宅什么人病了!”
“陈胖子,你听好,马上通知魏大人,整肃掖庭,防止偷袭!”
“什么?!”陈虎瞪大了牛眼,“哪个兔崽子活腻了,敢闯掖庭?!”
赵箭比了个战备手势:“守掖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就狂奔出去,上马扬鞭,冲出了掖庭侧门。
陈虎冲着赵箭的背影比了个手势,大喊道:“贱人,保护钟大人和沈姑娘!别让那些疯狗得手!要平安!”
赵箭头也没回,远远地挥了挥手,骑着马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
陈虎三步并作两步,敲响了女监大门内闲置已久的警锣,扯高嗓门大喊道:“偷袭戒备!”
“守住掖庭!”
第104章 四面埋伏
沉沉夜色,钟云疏和沈芩在官道上策马狂奔。
沈芩嫌土路灰尘太多,戴了口罩,夜风刺骨,口罩既能挡灰又能保暖,还不像帷帽那样飘飘扬扬地挡视线,真是一举三得。
钟云疏偏过头,见沈芩夜骑时游刃有余的样子,不由地生出一丝欣慰。
第一次夜骑就这么远,沈芩既紧张又激动,骑了不短的路程,发现这匹马性子比钟云疏的臭脾气大黑马好得太多了,很快就不再紧张。
沈芩嘿嘿一笑,两匹马冲上一个坡道,夜空忽然嘈杂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只见远处密林里一群飞鸟直冲夜空,喳喳喳得吵个不停。
钟云疏跟随父母上过战场,知道“夜鸟惊飞有埋伏”,一勒缰绳,大黑马高高扬起前蹄、小跳几步就停住了。
沈芩还没来得及喊停,褐红马就停住了,简直神奇。
钟云疏翻身下马拴绳,刚想扶沈芩下马,没想到她哧溜滑下来了,急忙问,“冷么?受得住吗?”
沈芩嘿嘿一笑,“我有陈记全套保暖棉衣和手套,一点也不冷。”
“什么?”钟云疏不太明白。
“陈娘帮我做了骑马保暖棉衣,所以是陈记嘛。”沈芩摘了口罩,向钟云疏详细说明。
之前陈娘见她每晚练骑马,既怕她摔着又怕她冻着,做了一套骑马专用的棉衣,还给靴子帮里蓄了厚棉花,穿上这一套,连心都是暖的。
钟云疏不放心地摸了一下沈芩的手,见到她有些吃惊,立刻像被烫了似的避开:“沈姑娘,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沈芩大大方方地点头,“钟大人的手挺暖的,我也放心了。”
钟云疏正在考虑改道的事情,听沈芩这么一说,忽然思绪大乱,“你……”
“说吧,为什么忽然停下来?”沈芩盯着左顾右盼的钟云疏,除了马灯照亮的地方,其他全是黑漆漆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钟云疏再一次被沈芩惊到了,下意识要说没事,可一想到自己的承诺,沉默再三,最后才开口,“密林里有埋伏。”
“真的吗?”沈芩两眼放光。
钟云疏有些凌乱,哪有人听到埋伏还这么兴奋的?然后就看到她从双肩包里取了些东西出来,“你想做什么?”
“试试这个吗?”沈芩替钟云疏戴上口罩,顺便好奇地摸了一下他略尖的耳缘,真像精灵,“放在上风口,闻到的人多半会浑身痒痒,越来越痒,忍住不挠的话,半个时辰就会好,如果挠了的话……”
“怎样?”钟云疏总觉得沈芩这是借机调戏,可她又说得这么认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多挠两下顶多就破点皮,”沈芩想了想(这个时空的人过得非常糙并且不讲究卫生,过敏体质非常罕见,发生过敏性休克的可能性基本为零),“痒的时间长一点。”
钟云疏立刻明白,她又随意捡野草当药材使了,这……也是不错的法子,至少她一个人出去的时候,他能放心一些。
“对了,还要戴手套,”沈芩取了浆过的薄手套,塞到他手里,佯装无辜,“注意安全。”
钟云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埋伏点是夜骑必经之路,且人数众多,他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带上手套捏着药囊,纵身跃上高高的树梢……
沈芩笑弯了眼睛,因为刚才,她碰到他耳缘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的脸有点红。这几日高强度锻炼带来的好处就是,她彻底想通了要走的路,以及要成为的人。
她不会因为急于申冤而迷失自己,也不会因为报仇而毁掉以后的人生,自然也就不会让原主的怯懦恐惧主导她的日常。
这样想着,沈芩的手指轻触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按照陈虎教的调息法,平心静气倾听着密林边缘的响动。
沈芩擅于一心多用,即使和陈虎交手的时候,也没忘记打听钟云疏的实力,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蕃将之后的他,竟然是个文武全才,而且武力值高出陈虎数倍。
所以,钟云疏去投药,她一点也不担心;同时,似乎不管再凶险的事情,只要他在附近,她就能放松下来,让自己处于最佳应对状态。
不出所料,钟云疏很快就回到沈芩附近,原本担心她落单会害怕,没想到,她一手揽着大黑马头,一手揽褐红马头,正和它们聊得起劲。
神奇的是,两匹马还不时喷个响鼻、晃晃耳朵,回应她。
“沈姑娘,要等多久?”钟云疏不得不打断他们。
“很快。”沈芩话音刚落,盘旋在夜空好不容易回林的夜鸟,突然再度直冲夜空,密林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声响越来越大。
“上马!”钟云疏先扶沈芩上了马背,迅速环顾四周,纵马跟上。
密林越来越近,动静越来越大。
钟云疏和沈芩马头并行,进入密林。
突然,哗啦一声响,有人从树上摔下来,满地打滚:“啊,痒痒痒!!!”
噼啪!一把强弩从天而降,喊痒的声音渐渐多起来,声音来源分布得挺广,哪里都有。
“快走!”钟云疏一鞭打两马,双马齐头并进,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密林区域。
一道火光骤起,两匹马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抬起。
“绊马索!”钟云疏瞬间从马背腾空而起,打横抱过沈芩,双脚借力马背,纵身一跃,迅速滚进官道旁的野草堆里。
“哗啦啦!”双马前方一米不到的地方,蹿起一根粗绳,双马纵身跃过。
一道!
两道!
三道!
……
双马越过了六道带着倒勾的绊马索,分毫未伤,转而扑向藏匿在官道两旁野地里的偷袭者;几乎同时,钟云疏和沈芩各持武器,背靠背站着,双眼紧盯着远近各处亮起的火把。
沈芩被突然亮起的火把照得眯起了眼睛,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脑后,他们被包围了!
“怕吗?”钟云疏不动声色地问沈芩,“怕伤人吗?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吗?”
第105章 硬闯
“大人,当郎中哪能不沾血呀?”沈芩轻笑一声,“钟大人,您一对八胜算有多少?”
“靠紧我,”钟云疏抽出一根九节鞭,完全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很有耐心地细数:“一共十五个,明的八个,暗的还有七个。”
沈芩立刻靠着他的后背,迅速摆开对战姿势,下一秒,两人的胳膊相撞,不得不分开一些,“钟大人,我最近很用心。”
“傻,”钟云疏浅笑,“设伏拿赏金的人,你还指望正大光明过招吗?”
“钟大人,请快点,我们是夜骑赶路的人啊!”沈芩苦笑。
“开始!”钟云疏低喝一声,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完全不同。
……
半个时辰以后,钟云疏和沈芩在永安城西门持令牌进城,守卫盯着他们上下看了好几次,又把令牌翻来覆去检查了几次,才最终放行。
两人策马到通向雷宅的宽巷时,隐约听到传来哭声,等到了雷宅门前,看到一篓篓白布堆着,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雷宅准备挂白了?!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钟云疏翻身下马,揪住门房:“雷夫人呢?!雷鸣呢?!”
门房老汉是雷宅老仆,一见到钟云疏激动得直跳:“义公子,快!快进去,夫人……夫人……”
钟云疏拽着沈芩,在老仆的带领下,顾不上平日通传的事情,直奔里宅,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多少仆妇丫环。
沈芩一边跑得飞快,一边琢磨,离开雷宅前替雷夫人把过脉,她虽然身体较弱,但是平日注意保养,没有半点短命之相,怎么可能?!
老仆跑得踉踉跄跄大喊:“二公子!义公子回来啦!带着沈姑娘一起回来啦!”
绕过水榭,转回花廊,穿过垂挂灯笼的的影墙,钟云疏隐隐避开一个人,后面的沈芩猝不及防差点撞上。
四个人同时楞住。
沈芩双眼瞪圆,真是冤家路窄,掖庭的“刘能干”怎么在这里?!
钟云疏打量着刘能干。
刘能干震怒道:“哪个不长眼睛的?!堂堂雷宅,下人怎么这让准备的白事物件呢?赶紧赶紧,这是烈性疫病!尽早封棺!不能停尸三日!”
沈芩刚想反驳,忽然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嘴拉走,全身紧绷出手反抗时,却听到雷鸣熟悉的声音:“跟我走,快!”
两人跑到一个小院,沈芩问雷鸣:“到底怎么回事?”
雷鸣急得语无伦次:“你们走的那天,娘亲还好好的,不知道前天受了风寒,还是什么,反正不知道怎么了,国公夫人和娘亲聊天,娘亲突然晕倒……”
“国公夫人去请了太医,就是刚才那个,他说回天乏力,是烈性疫病……”
“夫人现在在哪儿?”沈芩脱掉厚实的夜骑装,从双肩包翻出隔离衣全套装备穿好,“快带我去看看!”
“正在入棺!”雷鸣就是觉得事有蹊跷,大哥不在,钟云疏也不在,他必须守在这里才放心,所以才放出飞书一份,“说是传起来不得了,不让我们进去!”
正在这时,雷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和婆子,哭哭啼啼地跑来:“二公子,我们不怕染病,为何不让我们送夫人最后一程?!”
女使和婆子看到沈芩时,瞬间两眼放光:“沈姑娘,你可算来了,快去看看夫人吧!”
“带我去!快!”沈芩背上双肩包,其他衣服往雷鸣手上一扔,拉着女使的手,嘱咐道,“告诉我,自从我离开那刻起,一直到现在,夫人吃喝拉撒,见过哪些人……”
“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清楚,越详细越好,边走边说!”
女使连连点头:“是,因为夫人的身体时好时坏,自打上次姑娘给清儿治病说的那什么记录,我们都记着呢……”
“夫人常常嘴角发炎,口舌生疮,偶尔低热,晚上睡得也不太好,那几日因为清儿,不舒服了一阵,但是将养之后又好转,只是老说腿脚发麻,走不了远路就喊累……”
转眼间,女使就将沈芩带到了雷夫人居住的“沁园”,满园子都是仆佣,挂白的,薰草的,准备哭丧的……
正要进门,却被不知道哪儿来的粗壮婆子们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够近!”
“大胆!我是雷二公子雷鸣,算什么闲杂人等?!”雷鸣一把推开婆子,用力一踹园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喝斥道:“让开!”
粗壮婆子们明显没料到,走出去的雷二公子会再回来,一时怔住,却没有立刻让开,反而理直气壮地开口:“公子,你是男儿,毕竟男女有别,夫人这儿正净身呢。”
“净完身就是入棺封棺了吗?”沈芩小声问女使。
女使泪水涟涟地点头,“是的。”
雷鸣二话不说,抬脚就踹:“滚开!”
正在这时,国公夫人一身华服翠饰从门里出来,极优雅地问:“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雷鸣虽然暂代刑部侍郎,年纪轻轻官位不低,可在国公夫人面前,还算不上人物:“回夫人的话,我义兄赶回来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先来开路。”
国公夫人的视线停在沈芩身上片刻,微微皱眉,满脸厌恶:“这是什么装扮,成何体统?二公子,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府里的?”
国公夫人这是明显的拖延时间,沈芩眉头紧锁,她这是要做什么?再怎么关系好的闺蜜,人死时,也轮不到她来主持大局,当人家儿子是死人吗?
沈芩拽着女使迅速后退到拐角阴影处,俯耳说道:“雷夫人偌是真心待过你们,现在就硬闯进去!生死关头!”
女使和婆子们一听,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点头。
忽然整齐划一地奔过去,女使领头大声哭道:“夫人!让我们送您最后一程吧!”
婆子们大喊:“夫人,让我们随您一起去吧!”
哭着喊着一涌而上,挤开国公夫人和粗使婆子们,给沈芩硬闯出一条路来。
雷鸣拉着沈芩,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沁园,直奔雷夫人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