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只信得过她
“你是郎中,我是郎中?”沈芩大声反问,扯开女娃的冬袄,一张夹在里面的符纸飘飘忽忽地落在床沿,浅黄为底、血红字符,刺眼无比。
钟云疏瞬间觉得双眼被符纸刺得酸疼不已。
“放肆!”雷夫人屋子里的一等女使立刻斥责,“竟敢对夫人不敬?!”
“沈芩!”钟云疏和女使几乎同时出声。
“你……你……”雷夫人被气得捂着心口,“沈石松……是怎么教导女儿的?”
“……”沈芩面对一屋子六道满含斥责的眼神,又看向双眼紧闭的女娃儿,急救时全身的紧绷状态,突然像被戳漏的大气球,松得一点不剩。
炽热的空气像被烤熟了一般,每个人都汗如雨下。
半晌,沈芩施施然行礼:“雷夫人,对不起,冒犯了。”
雷夫人气得发青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
“告辞!”沈芩说完,径直向外走去。
“你回来!你去哪儿?”雷夫人从没见过这样的郎中,又捂着心口,女使过来扶住,替她顺气。
沈芩被一名女使不由分说地拦住了去路,皱了眉头:“请让开!”
“我们夫人允许你离开了吗?!”前尚书府的女使调教得极好,出口的话还带着几分威严之势。
“我再说一句,”沈芩的耐心快被耗完了,“让开!”
女使突然出手,一耳光即将扇到沈芩脸上的瞬间,就突然被掐住手腕顺势拧到身后,疼得一声惨叫。
“不得无礼!”钟云疏一把拽住沈芩的手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要走?!”
沈芩愤愤抽回手腕,咬牙切齿地、强压着怒火:“你们都看不出来吗?她的汗出得透了三层衣裳!她快死了!捂热而死啊!”
“事有轻重缓急,幼儿之事尤其着急,为何那么多孩子活不到十岁,就是因为救病如救火,稍微一耽搁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也就回天乏力了!”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大一点儿,不会说太热了,也不会说渴要喝水,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对,我可以像之前在帐篷里分析时那样,把病因原理处理统统解释清楚,解释到在场所有人都明白,然后呢?我就只能把她洗洗干净好好安葬了!”
钟云疏眉头拧得死紧:“来人!夫人照顾清儿累了,把她扶回房间好好休息。调两名能干的女使或者婆子来!”
“一切按沈姑娘的话做!”
“云儿!”雷夫人简直不敢相信,“你……”
“义兄携大嫂远赴大泽河治水,清儿是他们现下唯一的骨肉,”钟云疏停顿一下,“沈姑娘的医术,我信她,也只信得过她。让我们来处理吧!”
女使们一时间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看看钟云疏,又看看雷夫人。
“还楞着干什么?照做!”雷夫人终于开口。
女使们赶紧忙起来。
雷夫人却坐着一动不动,虽然深居简出,但是掖庭的事情还是听闻不少,确实,清儿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就这样离开,横竖都不放心:“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看着!”
沈芩气呼呼地站着。
钟云疏自然知道她气得不轻,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蓝黑的眼中充满期待。
沈芩气得眼神乱飘,冷不丁就和钟云疏的撞了个正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拒绝承认是被电到了,嗯),然后头一扭直奔屏风后面。
雷夫人又惊又怕,紧紧拽着钟云疏的衣袖,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清儿是雷家孙辈第一个女娃儿,生下来就白白嫩嫩可爱得紧,是雷夫人的心尖子;平日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半夜地震的时候,雷夫人亲护着清儿,自己挨了好几下砸,清儿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自从永安城传疫病以来,雷府大门紧闭至今,严查进出,可防不胜防,清儿突然就热了起来。
雷夫人忍不住把钟云疏拉到一边:“云儿,要说义母这些年对你视如己出,也不敢当;但是义母真是尽心尽力了,沈姑娘真的可靠吗?”
“她要是不可靠,现在就没我了,放心吧,”钟云疏安慰着,“如果连她都不行,整个永安也没人可以了。”
雷夫人知道钟云疏的性子,听了这样一番话,放心许多。
“听说,您去刘家请人没请到,就去求了符回来?”钟云疏的眼底闪过一抹肃杀,不知道死活的东西,竟敢把手伸到雷府来。
“义母没办法了,沈家药铺全都封了,刘家的药铺真是……唉……别提了……”雷夫人一想到白日的四处奔波,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我知道人走茶凉,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真做得出来是么?”钟云疏冷哼一声,“别气了,真气出好歹来,清儿可怎么办?”
“嗯。”雷夫人生生眨回眼泪,又折回屋内,守在屏风的另一边。
与此同时,沈芩忙着解衣服,扔衣服,散热,没有听诊器,就只能把耳朵听到小小的胸膛听心音,声音又弱又急促,皮肤烫得厉害。
“请准备沐浴水桶,水桶用热水烫过,不用很大,清儿宝宝够用就行,备热水,熟水放凉作冷水,要干净柔软吸水的布巾、更换的小衣服……越多越好!”沈芩看护清儿,有什么就从屏风后面提要求。
不得不承认,雷夫人调教的仆佣们用得很顺手,不出一刻钟就把所有的东西备好送来。
沈芩抱着清儿,在热水浴桶里快速清洗掉汗渍和粘腻,又用最快的速度,用烘热的布巾擦干,换好小衣服,放进薄被里没一会儿,热度就退了。
整个过程,上好的丝绣屏风全程光影直播,雷夫人捂着心口几次想冲过去,都被钟云疏制止,女使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冬天的给清儿洗澡,染上风寒可怎么才好?!
“钟大人,所有感染风寒,咳嗽、流鼻涕的人,不得入内!后厨里挑选做事讲究干净的、为清儿宝宝准备吃喝用物,戴口罩帽子,按保护性隔离标准操作。”沈芩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
“我这就去安排!”钟云疏大概是除沈芩以外,对隔离最了解的人了。
“雷夫人,清儿宝宝的热度退了,现下醒了,”沈芩有些迟疑,“您要不要过来瞧一瞧?”
第77章 雷府震惊脸
“清儿啊……清儿……”雷夫夫扑到床榻边。
清儿水嫩的小脸蛋有点黄,忽闪着大眼睛懵懂的看着熟悉的祖母,扑通扑通蹬着的小短腿,系在手腕上的金铃铛呤呤作响,伸出双手要抱。
雷夫人一想到白日里唤不醒的难受样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你吓死祖母啦……”
清儿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沈芩眼明手快地给雷夫人带了口罩,“夫人,娃娃的情绪是随着亲近的人变化的,您先平静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您。”
雷夫人早就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抛到脑后,急忙拿帕子拭去眼泪:“哎,好,听沈姑娘的,都听你的。”
果然,清儿窝在雷夫人的怀里,乖乖的,不哭不闹了,时不时咧嘴笑,露出两颗小白牙,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连带着守在屋里的人,也难免嘴角带笑,没事就好。
“雷夫人,清儿宝宝烧得时间长、出汗多,现在精神很差,”沈芩习惯性双手一摊,“您也见到了,我手边没有药材可以用,也没有称手的医学物什。”
“所以,一时没法判断她到底是怎么了,麻烦夫人您仔细回忆她这两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不愿意喝奶……越详细越好。”沈芩拿起扔在一旁的双肩包,取出记录本。
雷夫人边想边说。
沈芩沙沙地记录,清儿平日的各种生活习惯、饭量等等,第一次发热时间……很快记了满满一页纸,在心里默默排除着各种小儿高热不退的疾病。
猩红热、麻疹、水痘、小儿急疹、白喉、百日咳……等等小儿常见病,都是从高热开始的,鉴于雷夫人说,自地震以来,雷府严进严出,静园更是护得水泄不通,连家中染病的仆佣们都不得入内。
一番排查下来,清儿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咽喉处也不红肿,沈芩在各种病名上打叉。
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下清儿全身有没有斑点红疹之类的。如果能验个血,看一下酸性粒细胞和巨噬细胞的数量,就可以确诊了。
没有如果。
雷夫人第一次见到这种诊病方式,也不敢多问,只要清儿好好的,怎样都行。
沈芩又手量了清儿的身长,秤了体重,开始估算失液(出汗脱水)程度,算下来,要补充不少水分。
正在这时,清儿的奶娘来了。
雷夫人急忙说道:“沈姑娘,清儿可以喝奶的吧?”
沈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快喂吧。”最好的能量补充剂非母乳不可,高热以后,幼儿肠胃极弱,辅食之类的还是扔一边再说。
只是,清儿很可能不吃。
果然,奶娘使出浑身解数,清儿就是不喝奶,不仅不喝还闹得厉害。
雷夫人端着温水,拿小汤匙亲自喂水,不喝就算了,还洒了一身水。
小娃娃难缠,软硬不吃。
雷夫人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拉着沈芩的手:“沈姑娘,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
沈芩想了想,问:“雷夫人,能让我去后厨瞧瞧吧,看看能不能弄些什么清儿能吃的东西来?”
“成!”雷夫人急着要亲自陪去,被钟云疏和沈芩一起制止。
沈芩把雷夫人按在罗汉榻上:“夫人,您是清儿最亲近的人,她只认您。所以,趁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吃饭喝水,这病起得快,去得未必快,半夜很可能还会闹。”
钟云疏使了个眼色,女使们赶紧安置雷夫人,捶腿的、传吃食的、揉肩的……
沈芩在钟云疏的带领下,走了大半个雷府,进了后厨。
后厨因为清儿发热,厨子厨娘们本就心慌慌的,一见到沈芩和钟云疏亲自来,个个吓得魂不附体,直到知道他们是来挑选食材的,才喘出一口气。
沈芩在案头、仓库里来回地走,挑了两个新鲜的梨,见到藕粉也拿了,新米取了半碗……
“麻烦熬一小锅粥,熬得浓浓的那种,要取上面的米油。”
“取个汤匙和小碗,沸水煮过给我。”
“小刀和鲜梨也在水中烫过,放在碗里给我。”
“藕粉加水调匀,一小碗给我即可,有什么可以温食的器具吧,也给一份。”
两刻钟后,钟云疏提着超大保暖食盒,和沈芩一起往静园走。
留下眼珠掉了一地的厨子们,慢了几拍的震惊排山倒海地袭来:
义公子回来了!
义公子带着一位姑娘,来了厨房!!!
义公子陪姑娘转了三遍厨房,心情极好,还和他们讨论哪个梨水口好、味道甜??
太可怕了!!!
雷夫人躺在罗汉榻上,眯瞪了片刻,只觉得浑身酸软又无力,好不容易爬起来,就听到屏风后面,清儿带着兴奋的咯咯笑声。
屏风投射出两大一小三个人影。
“清儿宝宝,梨汁、藕粉汤、米汤,哪个?!”沈芩对待孩子的耐心出奇地好,对清儿说话的声音温柔极了。
“咿呀呀……啊……”清儿,拖着哈喇子,坐在沈芩怀里,眼光闪闪地盯着梨。
“梨汁,梨汁……”钟云疏拿着汤匙刮出梨汁,交到催促的沈芩手中。
屏风外的女使们个个呆若木鸡,连雷夫人醒来都忘了服侍。
78清儿很认人、除了雷夫人和奶娘谁都不要,却对着沈芩笑得灿烂;钟大人喜好独处,在雷府时总是不知去向,却很有耐心地陪到现在……眼前的一切是梦吧?
“好啦,梨汁已经吃过,现在要喝米汤,米汤呢我放了一点点糖……甜……的,啊……”沈芩很好商量的样子。
清儿看看梨、再看看米汤,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嘴。
钟云疏一脸的哭笑不得,沈芩要是哪天不当郎中,改行做“拍花”(专指拐骗人口的人贩子),骗走全大邺的孩子都是小菜一碟。
清儿吃得肚子圆圆,还想吃。
“不行,不能再吃了啊。”沈芩暗示钟云疏,把吃食全都收走。
清儿正吃得开心,眼看着什么都没了,小嘴一瘪开哭。
雷夫人只觉得心疼得像被掐了一块似的,急忙跑过去:“吃!为什么不吃!祖母来喂!”
第78章 雷二公子
“不行!”沈芩斩钉截铁地拒绝,“雷夫人,清儿刚才又热一次,多吃会吐。”
雷夫人一个踉跄,脸色发白:“为何又热了?不是热退了吗?你会不会治啊?”
“现在又退热了,”沈芩指了指换下的汗湿小衣服和还冒着热汽的浴桶,“这个热度会反复,等疹子出来以后,就不会再起热了。疹出热退。”
“什么?”雷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会这样?”
沈芩浅浅笑:“生病嘛,总会这样,但是雷夫人,孩子不诈病,你看清儿的精神是不是很好?呼吸也平稳多了?也愿意玩了?”
雷夫人捂着胸口,把“不会治就给我滚出去”的话咽回嘴里,确实,清儿比白日好多了,小脸又红扑扑的。
“还有,雷夫人,您要有个准备,这次对清儿的身体还是有损伤,会瘦掉许多。”
雷夫人只觉得被人掐了心尖似的难受。
“完全康复,可以慢慢调养回来。”沈芩指了指符纸,“这种东西再也不要靠近清儿宝宝了。”
“为何?”雷夫人觉得自己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稍有风吹就会坠下。
“您自己看吧,”沈芩掀了清儿的衣服,白嫩的肌肤上,赫然是红字符形的红疹,隐隐有变成水泡的趋势,“我刚问过钟大人,红字混有朱砂,对成人影响不大,但是对幼儿来说堪称毒药。”
雷夫人紧绷的神经倏的断了,感觉自己不断下坠,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芩眨了眨眼睛,轻叹一声,认命地招呼女使们把雷夫人扶到罗汉榻上,掐人中、解衣襟,折腾好一会儿,雷夫人才悠悠转醒。
雷夫人像打了鸡血似的,把沈芩的手抓得生疼:“怎么办?要敷药膏吗?要……”
沈芩很无奈,想拉开雷夫人的手,好像又不太合适。
钟云疏扶住雷夫人:“义母,清儿皮肤上已经消退许多了,会好的,听沈姑娘的。”
雷夫人哭成了泪人儿:“我……我……”
“雷夫人,是药三分毒,尤其是对幼儿来说,”沈芩遇到这种病人兼病人家属,一个头两个大,“您先把自己养好,同时顾两个病人,我会吃不消的。”
言下之意,雷夫人不要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雷夫人刚才只是情急,却不是不明事理,听完以后正色道:“沈姑娘,我关心则乱,做了许多错事,请不要见怪,我再也不会添乱了。”
沈芩一怔,只以为雷夫人是养尊处优的贵妇,没想到也是位耿直的、喜欢明火执仗的女性,这种比较对胃口,挺好。
“来人,扶夫人回房休息。”钟云疏吩咐下去。
“不,我住到隔壁去。”雷夫人也不用人扶了,火速抓紧时间休息。
沈芩拦住雷夫人的贴身女使,问了不少问题,然后写了一张药膳方子:“你熟知夫人口味和喜好,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食物,让后厨做些即可。”
贴身女使听了,急忙捧着方子往后厨去了。
“沈姑娘大度,钟某感激不尽。”钟云疏等人退下,正色道。
沈芩正襟危坐地回答:“不用谢,实在是两个病人我怕自己会累死,所以预防在先。”随后,眼角弯弯,似笑非笑地瞅着钟云疏。
“钟大人,心灵手巧啊。”刮得了梨汁、喂得了藕粉,哄得了雷夫人,逗得了清儿,连让他装着和清儿抢吃的,也不在话下。
“好说。”钟云疏坦然迎上沈芩戏谑的眼神,连不敢当都省了。
两人守着清儿,闭目养神。
天蒙蒙亮,沈芩在又一轮温水浴、换衣服、喂吃食哄睡觉以后,揉着肚子,皱出一张苦瓜脸:“怎么就没人想起给我送点吃的呀?郎中也会饿的好吗?好饿啊……”
“哈哈哈……”爽朗的大笑声从门外传来。
“二公子回来了!”守在园外门外的仆佣们纷纷行礼。
“来人,给沈姑娘送些雷府后厨的拿手菜,别让人说雷府不懂待客之道!”雷二公子雷鸣,大步进门。
沈芩一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想到那辆被他嫌弃的老瘦马车,还有那条泥泞坑洼的官道,估计被颠得够呛,就忍不住想笑。
“站住,更衣沐浴以后再进来!”钟云疏毫不客气在门边拦住他。
“我……你……”雷鸣像受了莫大羞辱似的,“你竟然嫌……我脏?!你出来,我要和你单挑!”
“没空。”钟云疏慢悠悠地回答,转身把门关上。
雷鸣没想到他会真关门,嗷一声捂着撞疼的鼻子,忽然就闻到身上的汗味儿、经过脏乱街市残留在衣服上的味道,自己也受不了,匆匆回沁园沐浴更衣。
沈芩忽然想到男皂吏和郎中所说的,因为雷尚书收养钟云疏,致使雷家不合,可是现在观察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大公子雷靖与我不合,义母和雷鸣还算和睦。”钟云疏观人于微,只要他想注意的,甚少会忽略。
沈芩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就默默等吃。
不出所料,雷鸣和吃食前后脚进入屋内。
雷鸣向钟云疏使了个眼色,两人到屋外站着,不知道无声注视在交流什么。
沈芩则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欣赏满桌早点,“一口塞”的迷你小点心和小糕饼,散发着原料的香甜味,还有色泽不同的粥品和汤羹。
沈芩只有一个想法:“大户人家,果然不同凡响。”然后又望着窗影发呆,说实话,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钟云疏只是雷府养子,一定会把雷鸣当成钟云疏的弟弟。
除去太过明显的眼瞳色,他们俩身形相仿、连长相都有三分相似,言行举止相像得更多,就连穿衣风格都像。
只是,钟云疏虽然“千人千面”,但沈芩仍然能感觉到他安静疏离的底色;雷鸣就不同了,笑得爽朗,眉眼如星,阳光明媚的属性。
忽然,钟云疏拽着雷鸣走进屏风里,指着两张符纸,责问道:“千叮万嘱,这东西还是进了雷府,你打算如何处置?!”
雷鸣盯着符纸一怔,随后啪的一拍桌子,搁在桌沿的茶盏震得掉落,碎瓷片和茶洒得到处都是:“岂有此理?!”
第79章 沈家药方
“哇!”睡得并不踏实的清儿被吓得放声大哭。
须臾,屋内凝重的气氛、雷二公子风雨欲来的怒火被哭得一滴不剩。
沈芩赶紧把清儿抱起来,哄了又哄,不知怎么的,清儿越哭越大声!
钟云疏的眼瞳如有实物般地戳着雷鸣:“瞧你干的好事?!”
雷鸣一步步向后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脑后,向钟云疏连连拱手:“哥,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娘亲要是问起来……”
隔壁刚睡没多久的雷夫人呼啸而来,心急如焚地推门而入,“清儿怎么了?!”
一瞬间,沈芩在哄清儿,雷鸣在向钟云疏讨饶,地上四散的瓷片……雷夫人立刻反映过来,气得面红耳赤,拧着雷鸣的耳朵就出去了。
雷鸣嗷嗷叫唤:“娘,您听儿子解释,真不是故意的……”
声音越来越远。
沈芩见清儿哭得脸色又有变白的趋势,怎么哄也不行,只能使出必杀技——胎儿姿势,五秒以后,清儿就抽抽噎噎地停了哭声。
女使们高悬的心又落回胸膛,对沈芩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几近爆表。
即使自认见多识广的钟云疏,此时此刻也不由呆住,沈芩是如何做到的?
又是一阵哄,沈芩确定清儿睡熟了,才把她轻轻放回床榻上,四周围好,长舒一口气,雷鸣被雷夫人拧成猪耳朵才好。
片刻以后,雷夫人进来看着熟睡的清儿,红扑扑的小脸,嘟嘟的小嘴唇,偶尔还委屈地瘪一下嘴,心疼得又想去揍雷鸣。
“义母,”钟云疏将雷夫人扶出去,“小心身体,这里有我和沈姑娘,放心吧。”
雷夫人毕竟有些年纪,一晚上折腾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又回到隔壁休息。
沈芩明明饿得不行,可望着满满一桌吃食,却没有胃口,随便吃一些就搁了筷子和汤匙,好想全部打包带回掖庭。
钟云疏化身背景,静静守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雷鸣才做贼似的溜到门边,招钟云疏小声问:“清儿睡了吗?”
钟云疏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随手取出一长条纸卷,在矮几上打开。
雷鸣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永安城方圆百里内,所有的寺庙道观舆图,”钟云疏把图推给雷鸣,“把这些查个底朝天,彻查符纸!”
“把符纸制作、分发、获益……查得清清楚楚;还有,义母自从义父去逝,鲜少出门,如何求来的符纸?这也要查清楚。”
雷鸣收好舆图,点头,然后反应过来:“喂,我现在暂代刑部侍郎一职,是你上司,不准再拿我当小弟使唤!”
“钟云疏从善如流地接话:“雷大人欲彻查符纸一事,卑职已将舆图呈上,希望对大人有所帮助。”
“嗯,这还差不多,”雷鸣心情大好,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清儿真的没事吧?”
“按沈姑娘的意思,至少要守三五日,不能断人。”钟云疏如实回答。
“哥,”雷鸣凑到钟云疏耳畔,“近日,国公府、侯府……好些孩子,不,娃娃们都病了,最小的只有两个多月,最大的也只周岁。”
“今天早朝,老臣们唉声叹息别提多惨了。”
“你想说什么?”钟云疏实在太了解这个弟弟。
“姓刘的当上太医院院判以后,就开始就抖威风,一直抖到地震前,那真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雷鸣脸上的笑意有些恶劣。
“我赶路时看到惠民药局空荡荡的像废宅,姓刘的到底怎么管的?”
“姓刘的当上太医院院判,否决了沈大人所作的一切贡献,全部换成刘家医派的东西;地震以后,也正经地看过许多病例,但是对霍乱束手无策。”
“霍乱是连沈大人都医治不了的病,从上到下都认;可是霍乱以后,接二连三地又有其他疫病发生,他开出的药方贵就不说了,要么无效,要么就是刚服两天好转,后面突然恶化。”
“惠民药局延用刘家药方,有效的没多少,渐渐的百姓们都不去取药了;也是这时,符纸才会盛行起来。”
钟云疏没有言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芩,百姓十之八九都会像花桃那样,想念沈记药铺全开的时候。
“对了,前几日收到大哥的信,他提到大泽河泛滥、疫病盛行时,起初沈大人的药方很管用,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疫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祭和符纸就盛行起来,情形与现下相似。”
“沈姑娘,”钟云疏知道沈芩能一心多用,她窝在屏风后面一动不动,肯定得听得清清楚楚,“你觉得呢?”
“要么药方有问题,要么药材有问题。”沈芩伸展双臂,活动一下几近僵硬的颈肩,不知道是不是铰链留下了病根,天气骤变,肩膀和双臂就会隐隐作痛。
“怎么说?”钟云疏要听更详细的。
“大泽河那次,沈家倾尽仓库所有药材,调动了过半的沈家郎中,”沈芩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到了当时沈家出发前忙得人仰马翻的场景,“走得匆忙,筹措的药材要延后半个月,分批从各地送达。”
“如果最初的药方有效,那就是说,与沈家随行的药材品质良好;而且,临行时,父亲说随行的药材最多可用十五日。”
“后面的汤药无效,应该是药材出了问题。”
“沈家的罪名,赈灾药材以次充好,从中谋取暴利十万两白银,”雷鸣望着屏风后面的人影,“药方失效的时间,正好与沈姑娘所说的相对应。”
“所以,是沈家采买药材时出了问题?还是送药途中出了问题?沈姑娘,你还记得沈家负责采买药材由谁主管?运送又是由谁监督的?收验药材的又是谁?”雷鸣知道钟云疏要替沈家翻案。
沈芩从屏风后转出来,阴郁地回答,“当时他们走得匆忙,我不知道大泽河那边是如何采买的,也不知道是谁查验的。”
“但是有一点,沈家药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药材到成药的每个环节,都仔细把关,如果药材有问题,就连熬药间的药匠都会指出来、并拒绝入药。”
三人面面相觑,沈家医队在大泽河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
第80章 彻查符纸
沈芩不知道当时的情形。
钟云疏和雷鸣即使能查到所有案卷,可无数疑问和困惑,都随着沈家男丁流放、女眷自缢画上了句号;当时的人证、物证和相关的查证人,都所剩无几。
除非出现强有力的人证和物证,否则,即使有心翻案,也无济于事。
沈芩垂下眼帘,叹一口气,又回到清儿的床榻边守着,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雷鸣悄悄看了清儿,见她睡得很香,总算放心了一些,可看到她胸前因为纸符出现的红肿,又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话:“查不了符纸,我就不姓雷!”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代理刑部侍郎竟然这么孩子气,还带着熊孩子的气息?到底行不行啊?这大邺朝堂之上,都是些什么德性?
睡得好好的清儿,忽然哼哼唧唧的,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然后……嘘嘘了一大泡。
女使们赶紧来替清儿换小衣服。
二便通畅,对沈芩来说,意味着之前的捂热并未对清儿的身体机能造成器官的伤害;等女使们打理完毕,又一次检查了口腔粘膜和全身皮肤,并没有异常。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沈芩打了个大呵欠,总算又熬了一晚。
雷夫人总算睡了个好觉,精气神恢复了一些,匆匆赶来,问了沈芩详细的照顾方法,想让女使记录下来。
沈芩不同意:“雷夫人,幼儿有太多疫病,都是从发热开始的,必须密切注意身体的各种变化,及时判断病程。放心吧,幼儿急疹完全康复后,一般就不会再得了。”
雷夫人一怔:“真的?”
“是,”沈芩努力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继续守着,“夫人想来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清儿病情有任何变化,我第一时间让女使吱会您。”
“行。”雷夫人曾为尚书夫人,达官显贵的女眷好友颇多,每日应酬也必不可少,掌理府内之事是一把好手。
尚书突然去世,尚书府改为雷府,消停了不少日子,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尝了个遍。就在满朝以为雷家从此一撅不振,就此衰败下去。
万万没想到,年初大儿子雷靖被指为外派钦差;最近,义子钟云疏官复原职;现在小儿子雷鸣又暂代刑部侍郎一职。
雷夫人又重新忙碌起来,听沈芩这样一说,也不能丢下应酬大事,一步三回头地管家去了,并撂下一句话:“沈姑娘的主意,就是本夫人的主意,谁敢怠慢立刻逐出雷府。”
于是,一整天下来,沈芩要什么有什么,女使们对她又敬又畏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
照顾幼儿是件劳心劳力的苦差,尤其是生病的清儿,因为时不时发热,难受又说不出,所以越来越难缠。
幸亏沈芩的“孩子缘”很好,又有钟云疏的帮助,好不容易熬到夕阳西下,雷夫人料理完手边的事,来静园换手。
沈芩这才长舒一口气,古医有云,“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不治一小儿。”放在照顾病人身上,小儿这点真是深有感触。
时间一点一点地熬,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五天早晨,清儿的胸口开始起红疹,一个接一个,中午时分,全身上下连手心脚心都是小块的红疹,再也没发过热。
雷夫人见应了“疹出热退”,高悬了好几日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对沈芩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当晚,奔波了好几日的雷鸣才回府,沐浴更衣后溜进静园,进了屋子,就从宽袖里抽出一个长卷,搁在矮几上摊开,小声介绍:
“这是永安城及周围的寺庙和道观,标了红色的都出售符纸;标黄色的提供符纸,但不收钱物;标绿色的,不提供符纸,却开放山门,供无家可归者借宿,寺众们还挨家挨户地化缘,救助灾民……”
钟云疏和沈芩分站两旁,看着这张“良心图”,大片大片的红色,小块小块的黄色,像点缀花纹似的绿色,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彻查这些寺庙道观背后的联系,揪出靠这些谋取暴利的黑手,”钟云疏的视线移向雷鸣,“身为刑部侍郎,查这些应该没问题吧?”
雷鸣苦着一张脸,“他们耳目众多,出售符纸的钱都收在功德箱里,我们的人手久在永安,一进入寺庙道观就被客气地招呼;也换过一些生面孔,有心去问上两句,立刻会被发现,更别提查这些钱物的去向了。”
“随便找些理由,直闯进去,这还用我教你么?”钟云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影。
“还用你教?几次硬查,都被迷惑的百姓一涌而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法不责众,最后不了了之,根本没法查,”雷鸣陡然提高嗓音,突然被钟云疏捂了嘴,“唔……”
沈芩只觉得三观尽碎:“敢动手打官差?”还连续打了好几次?
“官差被打,最后不了了之?”钟云疏冷哼一声,“刑部大理寺干什么吃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雷鸣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是百姓,每次领头的不是侯府家人,就是国公府家人,让我们怎么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侯府国公府家人?”钟云疏一字一顿,“监国也不管吗?”
雷鸣气得跳脚,还没跳就被钟云疏一把摁住:“我写了二十一份奏章!”
“你知道监国说什么吗?他说那些功臣勋贵是为陛下祈福,我们带人扰乱佛门清净地,本就不应当……我……”哪儿能说理去?
“所以,你们就由着监国一手遮天?!”钟云疏的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雷鸣气到极点反而笑了:“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病的病,死的死,陛下一病不起,谁能拦?”
“言官呢?!”钟云疏还不死心。
“监国说,天灾当前,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当以赈灾为重,言官们各有分区,赈灾不妥就革职。让言官分担工部的事情,个个起早贪黑,事情越做越糟……”雷鸣实在说不下去。
“其他官员就这么看着?”钟云疏紧盯着雷鸣。
“哎哟我的义兄!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精忠木牌,”雷鸣直摇头,“再说了,你上次和监国对着干,结果呢?人赃并获,扔进掖庭当晚刑讯,要不是魏轻柔念着旧情护着你们那一群人,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钟云疏移开视线,除了浓密的长睫轻颤,看不出任何异样。
木牌?沈芩下意识地点了点挂在衣服里的木牌。
第81章 谢礼
“云疏,你上次精忠牌被夺,现在官复原职了……”雷鸣小心试探着,“精忠牌找到了吗?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精忠牌这么重要的物件怎么会被偷走呢?”
一瞬间,沈芩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忽然觉得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同时心虚又别扭地注视着钟云疏。
钟云疏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当务之急继续追查符纸!”
“刚才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雷鸣出奇愤怒,“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手,根本无法使用!抓住的人,我们也不得不放走!怎么查?”
钟云疏神情自若,完全无视雷鸣:“等我回掖庭以后,我的人给你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雷鸣一怔,不遗余力地嘲笑:“你的人?除了独臂陈虎和赵箭这两根棒槌,还有什么人能用?”
钟云疏忽然伸手把雷鸣摁到一边,女使们立刻乖觉地退到门外。
钟云疏凑到雷鸣耳畔,低语一句:“陛下一病不起,但并不糊涂。”
雷鸣打小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是大哥雷靖,第二个就是钟云疏,三人之间的默契鲜少有人能比,钟云疏这一提醒,让他浑身一颤。
“沈姑娘,有劳了。”雷鸣客套完不等沈芩回应,溜之大吉。
沈芩趁屋子里没人,想把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取下来,不料被钟云疏看透,反而被摁住了双手,又怕被外面听到,急忙压低嗓音:“这个还给你,太贵重了。”
钟云疏似笑非笑:“对我来说就是个木牌,你替我保管着,不要被偷走才好。”
沈芩回忆着雷鸣说的一字一句,满脑子都是问号:“所以,你被扔进掖庭,是因为丢了木牌?”
钟云疏微皱的眉头微微舒展:“是,木牌在身,掖庭不得刑讯。”
沈芩磨了磨牙:“你能不能把来龙去脉对我说清楚?”每次话到嘴边留半句,害她脑子里一堆又一堆问号。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说,”钟云疏一点都不介意被沈芩看穿,时机非常重要,“说来话很长,需要不少时日。”
“什么时机?”
“不能说。”
沈芩的脸颊瞬间鼓成河豚,琢磨着要不要咬他两口消消气。
忽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躲到外面的女使扶着雷夫人进来。
雷夫人坐在地榻上,好一会儿才恢复平日的脸色,心有余悸地要求:“沈姑娘,你能不能在雷府多住些日子?”
沈芩不明白:“清儿疹子已经出了,继续按现在的饮食照料,很快就能痊愈。为何要多住几日?”
钟云疏问:“义母,发生了什么事?”
“清儿病了的这几日,魏国公府没了小孙子,齐侯府没了小曾孙女……整个永宁城里,没了不少孩子,”雷夫人刚在外面陪哭了一阵,心慌得不行,“沈姑娘,你能不能留到清儿完全康复?”
沈芩下意识看向钟云疏,身为掖庭医,好像也不能在永安久留吧?
钟云疏也记挂着狗爬地的事情,离开掖庭整整五日,实在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雷夫人见他们不说话,更慌了:“云儿,你们回来前七日,魏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带着小孙子来玩儿,一大一小逗得可热闹了,谁曾想,今儿个来传话,说小孙子没了,为娘的怕……”
“什么病?”沈芩心里咯噔一下。
“说是麻疹,也是高热不退,然后出疹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雷夫人整个人都微微发抖。
“……”沈芩真心觉得永安城简直是疫病版潘多拉魔盒,冷不丁就能冒出个什么来。
“沈姑娘,你怎么不说话?”雷夫人殷切地注视着沈芩。
沈芩算了一下:“雷夫人,麻疹的潜伏期并不长,清儿病了五日加上之前的七日,共十二日;如果真染上也一定发作了。但是清儿热度已退,现在胃口极好,二便通畅,放心吧。”
雷夫人这才放松下来,随即又绷紧:“沈姑娘,那……我们要注意些什么?”
“雷夫人,静园里这样格局的屋子有几间?全部收拾出来,生石灰水清扫地面,然后密闭屋子,用醋薰蒸,然后通风换气,每隔两日,清儿就搬一个屋子。”沈芩一个头两个大,常规消毒剂一个没有。
“醋能行?”雷夫人傻眼,“薰完屋子里岂不是酸溜溜的?”
沈芩噗哧一声没忍住:“雷夫人,现在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吧?”
雷夫人纠结了一会儿,孙女比什么重要,很快释怀:“沈姑娘,这个醋什么的,我们也不懂,要不,你去教一下?”
“雷夫人挑几个能干能记事的,找个屋子,我来教她们就是了。”沈芩也不好推脱。
雷夫人带着一等女使,跟前跟后,看沈芩教得很仔细,女使们也都学得认真以后,才稍微放心了一些。饶是如此,仍然希望钟云疏能让沈芩再多留几日。
钟云疏推辞不过,只能答应,先带沈芩回掖庭,若是掖庭无事,再带她回来小住几日。
雷夫人高兴极了,整个人迅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向日葵,拉着沈芩的手就要褪手腕上的镯子。
沈芩连连摆手:“雷夫人,不用了,真不用。”
雷夫人以为沈芩不喜欢这款式:“不喜欢红珊瑚的,走,去我屋里随便挑,什么样的都有,一定能挑到合意的。”
沈芩思来想去,挽住雷夫人的手:“雷夫人,真不用了,您要是真有心感谢,不如把镯子折成米面之类的?”
雷夫人的微笑僵在脸上:“折成米面?”
沈芩连连点头:“对呀,掖庭缺粮缺肉,吃食方面什么都缺。”
雷夫人整个人都有些石化:“云儿,户部何人如此猖狂,连掖庭供给都敢苛刻?”
钟云疏无奈,只得把粮道崩塌,运粮难的事情,向雷夫人解释一遍:“我手里大把的银票,买不到米面。”
雷夫人立刻嘱咐:“来人,带义公子去库房取米面,要多少给多少。”
沈芩暗暗感叹,雷夫人好大方!
第82章 欢聚食堂
夜幕降临,一辆结实耐用的马车的的驶出雷家大宅。
钟云疏一身黑衣驾着马车,嘴角上扬,雷鸣说雷宅马车多,闲着也是闲着,硬把这辆上好的马车塞给他,说是不能丢雷宅的脸面。
沈芩正襟危坐在车里,周围堆了满当当的米面肉类和蔬菜,车身两侧的布窗系得很紧,若是被夜间游荡的宵小知道这车全是吃的,就算是钟云疏驾的马车,也难保不会被抢。
钟云疏驾车极稳,套马是经验丰富的老马,配合默契;沈芩在车里既紧张又无聊,脑海里塞满了各种版本的夜袭突围事件,终于在天亮以前,看到了矗立的掖庭。
男监和疫亭方向,火光已经完全熄灭,男皂吏和郎中们蜷缩在掖庭大门外,瑟瑟发抖,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神,完全没了生气。
钟云疏跳下马车,把缰绳递给等候多时的花桃,示意她驾马车进掖庭。随后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两个纸卷,递到男皂吏班头和郎中手中:“永安城的大功劳归你们了。”
皂吏和郎中们紧紧握着纸卷,疯了一样往永安城的方向跑去。
钟云疏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走进掖庭,边走边发出一声唿哨,几个身影追踪而去。
……
女监得到消息,魏轻柔按沈芩给的每日配给机制算了一下,这些够掖庭撑一个月。
临时食堂里,火把烧得正旺,火盆上烤着肉片,肉香味争先恐后地往所有人鼻子里钻,大家聚集在一起,兴奋得过上元节。
大晚上有肉吃啊,搁以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小机灵毓儿一会拉沈芩的手,一会拉钟云疏的手,还是觉得不够,照例又捧着自己的小碗硬挤到他俩中间,这才心满意足。
赵箭和陈虎正在吹第一百零八次牛,“勇救柴垛孤儿寡母”“神射手数箭齐发解决暴徒,包括那个小老头儿”,讲得绘声绘色,堪比说书场。
而被勇救的“孤儿寡母”也跟着李二狗到了掖庭,一见到钟云疏,立刻拉着孩子三跪九拜地道谢。
钟云疏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们,但还是忍住了,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正在这时,陈娘端着满满一大盆鱼肉,搁在矮几正中间:“沈姑娘,今儿个鱼肉管够!”
沈芩的脸颊上映着跳动的火焰,双手合十认真感谢:“陈娘最好了!”
不料,陈娘被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沈姑娘,千万别这样。”
赵箭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摆谱:“沈姑娘,你怎么只谢陈娘,不谢我呢?这些鱼都是我蹲河边守很久才射中的!”
“谢谢,赵箭神射手大人。”沈芩夸人从不含糊,立刻道谢。
陈虎趁着赵箭聊天逗乐子的时候,凑到钟云疏耳边,把狗爬地发生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钟云疏微微皱眉,表示知道。
陈虎不甘心赵箭能逗得大家乐哈哈,强行转移话题:“魏大人,花大人,沈姑娘,你们会做菜吗?”
魏轻柔要不是脚踝上着夹板,肯定要踢爆陈虎狗头,捏了捏大拳头,把视线移开。
花桃哼了一声,表示懒得理他。
沈芩不说话,不过表情很明显,不会。
陈虎嘿嘿一笑:“沈姑娘,你怎么不说话?贱人,赌不赌,愿赌服输,我赌一吊钱,沈姑娘医术好心地好,只有厨艺不好。”
赵箭懒得搭理他:“沈姑娘厨艺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赌不赌?不赌别废话!”陈虎拿出随身携带的赌具,“来来来,红色表示好,黑色表示不好,我拿黑色,大家自便。”
沈芩看好戏似的撑着下巴,晃着签桶:“陈大人,赌什么呢?赔率多少?”
赵箭看了看钟云疏的脸色,又看了看兴致勃勃的沈芩,就知道陈虎再这么闹下去,铁定很惨,立刻抢走签桶:“这里是掖庭,你竟然拿这东西出来!”
陈虎很不高兴地哼哼,完全不敢看钟云疏的眼神。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花桃急中生智地转移话题:“钟大人,沈姑娘,毓儿这个年纪,一般孩子都启蒙了,所以这几日,我和魏大人就教他算术。”
沈芩诧异地看着摇头晃脑的毓儿,这么点大就学算术,岂不是手指头掰到脚趾头都不够?
“你们不知道,毓儿可聪明了。”花桃一脸后悔教他的神情。
陈虎嘴最快:“毓儿,叔叔考考你,我带着一百文钱去永安买烧饼,一个素烧饼两文钱,一个肉沫烧饼要五文钱,我想给每人带一个素烧饼一个肉沫烧饼,一百文够不够?还能剩多少钱?”
众人石化,这个陈虎分明是欺负小孩子!
沈芩斜了陈虎一眼:“毓儿才多大呀?你就这么折腾他?过不过分?!”
陈虎嘿嘿一笑:“花大人说他聪明,我就看看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嘛!”
赵箭毫不客气,伸手就弹,把陈虎疼得嗷嗷直叫:“你这么点大能算这个?!能不能别丢我们大人的脸?!”
没想到,毓儿先摇头,然后蘸水在矮几上写“拾玖”。
满座皆惊,毓儿随便写的吧。
钟云疏浅浅笑:“大家都算算,看看谁更聪明。”
一时间,掰着手指点人数的,抓瞎的,想偷瞄别人的……沈芩用了快速计算法,很快得出结果,心不由地颤了一下,毓儿这孩子也聪明了吧?!
结果是,除了钟云疏和沈芩,其他人都算错了,结果就是拾玖,不过不是剩下,而是不够。
沈芩使劲夸毓儿,捏着他的小脸儿,问:“你怎么能这么聪明的?”
毓儿很得意,向陈虎招招手。
陈虎傻乎乎地问:“沈姑娘,他要干嘛?”
沈芩很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毓儿要继续和你比。”出题的陈虎自己都算错,怎么好意思的?
陈虎倔劲上来了,和毓儿死磕了六道题,就差上“鸡兔同笼”这种奥数初级的题了,偏偏毓儿从不出错,每题都对。
再比下去,食堂所有人都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沈芩实在受不了,蹭地站起来,拉着毓儿的小手说:“毓儿真厉害,我做好吃的奖励你!”
毓儿立刻两眼放光地小跳起来。
第83章 古法爆米花
沈芩拉着毓儿的手,径直走进后厨,站在灶台前。
把正忙着整理的陈娘吓了一跳:“沈姑娘,还想吃什么尽管说,怎么就来了呢?”
沈芩浅浅笑:“今天我也做个啥出来。”
陈娘满脸问号,要做啥?
沈芩拿起大粗碗,往木盆里舀了后厨用来灭火的细砂,足足有半木盆,然后搁到水里面,反复冲洗……
“……”陈娘一脸震惊,洗砂子……吃???
毓儿乌黑的大眼睛快瞪出眶了,哧溜一下跑到外面,拽着钟云疏的手拉到后厨。
“沙!沙!沙!”沈芩卖力地淘洗细砂,过掉一盆又一盆水,洗出的水从浑浊到干净,直到最后变得清澈。
洗细砂要花不少时间,以至于后厨布帘外挤满了好奇的人,当然,谁也不敢挤到站在门边的钟云疏钟大人。
陈虎和赵箭小声嘀咕:“我们最近惹到沈姑娘了吗?”
赵箭摇头。
“那她为何在厨房洗砂子?砂子会吃死人的!”
赵箭一巴掌呼在陈虎脑袋上,低声喝斥,“沈姑娘是这样的人吗?!”
陈虎抬头冷不丁对上钟云疏的眼睛,立刻缩着头装模作样地走开了。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沈姑娘到底在做什么呢?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脸颊旁轻轻摇晃的发丝,有些恍惚:
豪迈卷起袖子、随意抹去额头汗珠、系着腰带的纤细腰肢,不经意间,此情此景与埋藏到最深处的记忆重合,一样的烟薰火燎,一样的挥汗如雨……一样的熨贴他的心,让他充满期待。
“陈娘,能帮忙涮一下大铁锅吗?”沈芩完全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抓心挠肺的好奇心。
“行。”陈娘立刻把大铁锅涮干净,又用布巾擦干。
沈芩把洗得非常干净的细砂全部倒进大铁锅里,拿着铲子不断翻炒,炒了不短的时间,又往里面放了一块猪油,继续炒。
毓儿急了,拽着钟云疏的手不停地跳来跳去,真的要吃砂子吗?不要,不要!
钟云疏一把抱起毓儿,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走到沈芩身旁。
毓儿斜着身子,伸头往锅里看,砂子翻过来翻过去,好热好热。
沈芩弯着眼角浅浅笑:“陈娘,我还要生米、生麦子、生豆子……只要是生的,能可以!洗干净擦干,我要用。”
“什么豆子都行吗?”陈娘满头雾水。
“都可以,”沈芩向毓儿扮了个鬼脸,“陈娘,火还要再大一些。”
毓儿因为探出的身子太多,要不是钟云疏抱得紧,差点掉到大铁锅里,吓得紧紧抱住钟云疏,可是没安稳五分钟,又伸长脖子去看。
“看好哦,一眨眼睛就会变的哟!”沈芩接过陈娘递来的生米,“我要放啦,要放啦!”
毓儿本就很大的黑眼睛,瞬间瞪成铜铃。
只见沈芩一把生米撒下去,碰到滚烫的细砂,瞬间膨胀成一片白花花胖乎乎的爆米花,迅速用抓篱捞起放到大碗里,招呼道:“趁热吃吧。”
毓儿抓了一把往嘴里塞,嚼了嚼,从未体验过的香甜松脆的味道,让他激动得在钟云疏身上连蹦带跳。
一把又一把生米撒下去,很快就把大碗装得满满当当,又装满了鱼盘。
“看好啦,我要放豆子啦!”沈芩继续招呼道。
毓儿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一把黄豆撒下去,随着翻炒的细砂,膨成一朵又一朵爆豆花,豆类特有的香味爆裂出来,整个后厨全是淡淡的香甜味。
很快,生米撒完,黄豆撒完,黑豆也撒完,沈芩在装得满满当当的盘盘碗碗上撒了一点桂花糖碎屑,“陈娘,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切点肉薄片,埋在细砂里,味道也很好的。”
陈娘刚才尝了好几口,真是既新奇又好吃,赶紧切了些薄肉片搁进细砂里,翻一翻再拿出来,又装了满满一盘。
当这些全部端到食堂里时,沈芩满意地听到一片唏嘘和赞叹声:“大家不用客气,都尝尝吧,随便吃,管够!”
毓儿吃了爆米花又想吃爆豆豆,两只小手拿不过来似的,吃了一把又一把。
赵箭和陈虎扮了三十秒正经叔叔以后,等陈娘端出香脆肉片以后,就和毓儿没什么差别了。
花桃简直不敢相信:“沈姑娘,你还会这个?!”
魏轻柔一脸震惊,吃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赵箭和陈虎抢吃的,还不忘客套:“多谢沈姑娘,只是……这个叫什么才好?”
沈芩浅浅笑:“这是爆米花,这是爆豆子,如果糖足够多的话,还可以用来做米花甜糕,今天运回不少吃食,可是没什么糖,以后有机会再做。”
陈虎最是口无遮拦:“沈姑娘,哪天你不乐意当郎中了,还可以做这些东西过生活,真的。”
沈芩人生的第一理想就是当甜点师做小蛋糕,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立刻点头:“嗯,这个主意不错,陈娘,真有那样一天,能给我当帮手吗?”
陈娘一下子被所有人注意到,圆脸刷的红透了,磕磕巴巴地回答:“沈姑娘,我不行的,真的不行。”
沈芩特别认真,“陈娘你既聪明又能干,做事勤快又特别周全,考虑一下呗,不会让你白做的,真要开个铺子,咱俩一人一半。”
陈娘受宠若惊的不知道怎么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嗫嚅了半天嘴唇,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眼睛里隐隐有泪光。
花桃第一个不乐意:“沈姑娘,你不能这样偏心,我也很能干的!”
魏轻柔特别跩又酷地要求:“沈姑娘,必须加我一个!”
“沈姑娘,我力气大,看看我呗。”陈虎惟恐天下不乱,也要求加入。
“沈姑娘,你们做吃食,总要有人尝吧,对吧,看我,挺好的。”赵箭忍不住插嘴。
毓儿听得两眼放光,立刻拽着沈芩的衣袖,意思特别明显,不能忘了你的小可爱。
钟云疏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闹翻天的食堂立刻安静下来:“等到选铺子的时候,你们再要求也来得及。”随后视线停在沈芩身上,带着温情。
小剧场之“陈娘”:
“菊儿,你要勤俭持家,孝敬公婆,伺候丈夫,不能丢我们陈家的门脸。”
陈菊出嫁前晚,听娘亲这样嘱咐,点点头。
爹爹是私塾教习,陈家在方圆百里很是清贵,夫君是爹爹的得意门生之一,和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
新婚燕尔的陈菊精心准备了早点和所有人的衣服,怎么也没想到,做得再好,遇上不愿意说好的人,也是什么都不好。
从那天起,她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被从头到脚地嫌弃。
在婆家受尽刁难,回到娘家想诉个苦,可爹爹只问一句:你有没有护好陈家的脸面?
陈菊垂着眼帘,一次次咽下到嘴边的话,回到婆家又咽下所有的责怪和不满。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因为和婆婆起了争执,落了胎,婆婆也气病了。
她身子还没养好,“无能恶媳”之名已经传出去很远了,然后被赶出婆家。
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娘家,爹爹和娘亲只撂下一句:“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陈菊从日出跪到日落,眼泪流干了,心也死了,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无奈跳了河。
等她醒来,却看到了一黑一蓝的眼睛,吓得以为活见了鬼。
后来才知道这位是钟大人,身后站着一个独臂的壮实男人是陈虎,还有一个瘦高个儿叫赵箭。
仿佛老天开眼似的,她烧出来的饭菜会被抢光,打扫时有人提醒注意身体别太累……
又过了几天,黑蓝眼睛的钟大人又领回一个不说话的男娃,叫毓儿。
陈菊太喜欢毓儿,觉得如果没有滑胎,孩子也会像毓儿一样可爱。
从此,钟大人在哪儿,陈菊就带着毓儿在哪儿,去掖庭也没什么。
第84章 沈芩小屋
一大盘爆米花、爆豆花和肉片干,放到了李二狗和李寡妇母子俩三人面前,沈芩浅浅笑:“再不吃就没啦。”
李二狗惊住片刻:“你是……沈姑娘?”
李寡妇母子俩连头都不敢抬,半躲在李二狗身后,像两只瑟缩的鹌鹑。
“是啊,”沈芩淘砂炒砂的时候不觉得,笑过闹过以后,只觉得浑身酸痛,站着坐着都不舒服,“怎么?我摘了口罩扔了隔离衣,你就认不出来了?”
“不,不,”李二狗猛摇头,“您是掖庭医啊?”
“现在是,”沈芩晃了一下颈项,“之前还不是。”
“沈姑娘,”李二狗不时搓着衣角,磕磕巴巴的,连话都说不清楚,“除了疫病,你还能看很多病吧?”
“……”沈芩眨了眨眼睛,“还可以吧。”
“那个……就是……”李二狗连连点头,眼神满是期待,忽然又低头,“没什么……啊,什么事也没有。”
“啊,那你们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沈芩强撑着沉重的眼皮,一步三晃地走远了,恍惚之中,已经看到牢房床在向自己招手了。
钟云疏大步跟在沈芩身边,有些不放心:“很累了?”
“嗯。”沈芩把眼皮撑开一条缝。
钟云疏和沈芩并排走着,路并不通往“临时牢房”,而是带着她到了三层,见她还迷糊着,递去一把五彩丝绳编绳的鱼纹钥匙:“工匠们为了感谢你,把三楼向阳的屋子改造一翻,去看看?”
“啊?”沈芩打量着造型独特的钥匙,爆炸的好奇心把瞌睡虫赶得无影无踪,“给我的?改造了什么?”
钟云疏微微笑,蓝黑眼瞳里有难得的轻松,嘴角上扬,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去看了就知道。”
沈芩拎着鱼纹钥匙,五彩丝线打的平安结流苏在夜风中拂动,好精致!又忙不迭地跑到门边,望着门上的双鱼纹锁……傻眼,这怎么打开?!
试一次,试两次,试三次,最后沈芩求救似的看向钟云疏,幽怨无比:“打不开。”
钟云疏接过鱼纹钥匙,将鱼尾部分在双鱼纹门锁的一端滑过,重复两次,门锁卡嚓作响,双鱼分离,门锁打开了。
沈芩按捺不住暴棚的好奇心,推开房门一看,当场惊呆:
小屋向阳、窗户多、采光好,每扇窗都挂了细竹帘,地面还铺了地榻,分成三格。
外间有矮几、药柜、秤量等用物;中间有桌椅,桌子上摆了竹筒,里面放了许多炭笔,书柜和有一整面墙可以随意写东西,书柜上还有一张暗格使用说明;最里面是卧房,有衣柜箱笼、有干净的床褥和卧榻……简而言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沈芩兴冲冲地跑到外面,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傻乎乎地看着钟云疏,心跳得很快,好半晌才呐呐地说声:“谢谢。”
说来也怪,沈芩在陌生人面前有多不动声色,在他面前就能有多闹腾,不见外得厉害。这样想着,钟云疏的嘴角又上扬起小小的弧度。
钟云疏俊逸的脸庞,难得有不夹杂其他情绪的欣慰,嗓音低沉又柔和,堪比最动人的琴音:“喜欢吗?”
“嗯。”沈芩用力点头,眉飞色舞,“很喜欢。”
钟云疏拿了沈芩的钥匙,又教她如何上锁,然后轻轻拉过她的手。
沈芩看着他修长带伤疤的手指,指尖捏在手腕上不轻不重,仿佛捏住了她不自知的弱点,忽然就有些呼吸不顺,呼吸急促。
钟云疏将五彩丝线缠绕的活扣解开,扣在沈芩纤细的手腕上系好,抬起她的手,平安结刚好悬在手腕中间:“旁人不会知道这是一把钥匙。”
沈芩自认为肤色略白,可是钟云疏有着非比大邺人的白,相形之下,她反而略黑,真奇怪,虽然思绪百转千回,但礼数依旧:“多谢钟大人,我真的很喜欢。”
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腕,印象里她是一直纤弱的,可就是这双手,在无药无器的情况下救了许多人,柔软而有力量,舍不得放开。
“钟大人……”沈芩被钟云疏注视两颊微红,这小气鬼平日眼睛半睁半闭,只有到夜晚才睁开到日常,清澈得如同宝石的黑蓝眼睛就这样清晰地映着自己的人影,心跳又快了许多。(眼睛好漂亮!)
忽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响动。
钟云疏立刻收手,低垂着眼睫:“这几日你很累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去歇息吧。”
“嗯。”沈芩循声望去,总觉得那声响动不寻常,想去看个分明,却被钟云疏推进屋子里。
钟云疏几个凌空跃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沈芩背抵着屋门半晌,才摆脱气短胸闷脸红的状态,瞬间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直奔舒服的小床躺平,五秒入睡。
……
三楼与二楼相联的转角回廊里,李二狗拉着李寡妇和孩子,要往上去。
“我不去!”
“你都烧好几天了,沈姑娘的医术很好,”李二狗用力往上拽,“特别和善,完全不在乎我们是不是贱民……”
“我没病!”李寡妇看着一阵风都能刮倒,力气却不小,径直往下走。
两人在楼梯上僵持不下。
“娘,你去瞧瞧吧,”孩子看着他俩,怯怯地劝,“你昨晚热得像炭一样。”
“你看,孩子都比你懂事!”李二狗快要抓狂了。
“小孩子懂个屁,我不去!”李寡妇啐了他一口,斩钉截铁地往楼下走。
“你……你这个婆娘……还讲不讲道理了?!”李二狗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现学现卖很快,和沈芩钟云疏相处了几天,觉得讲道理是件重要的事情。
“讲理?”李寡妇再啐他,“斗大的字一个不认识,还讲理?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然后就拖着儿子回自己的处住窝着。
长夜漫漫,李寡妇疼得蜷缩在一起,双眼紧闭,也挡不住泪流满面。
赵箭小剧场的分隔线: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一名白衣书生手持书卷临水而立,欣赏夕阳西下,诗兴大发。
湖边一条乌蓬船,船夫随手扔了个孩子,噗通掉进水里,冷眼看孩子慌张地扑腾,渐渐被水没顶。
“来人啊,救命啊,孩子掉进水里啦!”白衣书生大叫出声,急急地脱鞋脱袜子,岸边的人也闻声赶来。
船夫鄙夷地呸了一声,跳到河里,三两下就把孩子捞出来,搁自己膝盖上,脸朝下拍出一滩水,孩子就醒了。
“老子浪里白条,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旱鸭子,”船夫一脸厌恶,“老子脸都被你丢光了,还不麻溜起来,把鱼杀了!”
孩子一骨噜起来,哆嗦着拿刀杀鱼。
“老子今晚要吃鱼脍!”船夫嚷嚷着,又躺回逼仄的船仓里,先眯一会儿,晚上要捞鱼虾。
孩子拿着卷刃的菜刀,笨拙地剁头尾、剔骨、撕皮……过了半个时辰,端着一碗铺成牡丹花的鱼脍,淋上仓里所剩无几的酱料,一步一步挪到亲爹身边。
“爹,吃鱼了。”
船夫姓赵,名鱼,婆娘生儿子难产死了,留下这么个独苗儿,干什么都凑合,惟独不会游水。不会游水以后怎么当船夫?
独苗儿自然也姓赵,名不知道,因为亲爹从来都是随口叫,小崽子,贱仔,死东西……附近的人叫他“赵娃儿。”
可不是吗?捕渔是大邺的下九流行当,生活在渔船上、连破草屋都没一间的,比贱民还不如。
赵娃儿也很努力地学游泳,就是学不会,越学越怕,越怕越会被扔进水里,每天能走的地方只有小船,所以每天都过得特别害怕。
赵娃儿害怕且天真,总盼着没船了,就能生活在岸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赵娃儿仍然不会游水,赵鱼越来越愤怒。
赵娃儿越发希望梦想成真。
十二岁那年夏天,这个深藏的愿望突然实现了!
只是实现的代价有点大,一场暴风雨,船被浪砸烂了,爹爹也死了,赵娃儿却活着。
他站在岸边发呆,不明白爹爹明明那么讨厌他,还要拼死把他送上岸,自己却沉了底。
过了几天,赵娃儿才明白,没船也没法生活在岸上,就算走遍岸上的每个地方,甚至不管走多远,都没有一盏油灯属于他,连块破草席都没有。
就在赵娃儿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一个精壮老汉把他带回家,给了他一碗饱饭和许多菜,说:“孩子,你生来就是练箭的好手,从今天开始就跟着我!”
赵娃儿就开始了日日与箭为伍的生活,从射磨盘眼开始、越来越小,小到射铜钱眼儿……从站着射箭,趴屋顶、蹲井底、钻小巷转角、躲进树林、埋伏在森林……
忽然有一天,老汉不让练箭,赵娃儿终于体会到比游水更痛苦的事情,认字。
他认字远没有练箭学得快学得用心,但是老汉手段强硬,因为赵鱼爹的死,他再也没敢许任何愿望。
十六岁那年,赵娃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箭”。
老汉拍拍他的肩膀说:“保家卫国去吧。”
赵娃儿背上箭囊和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奔赴塞外,五年后,回到永安城的是骁骑前锋赵箭赵大人,战事结束,不愿意闲着的他被安置到大理寺,当捕快教习。
永安城出了个蕃邦采花贼,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被污了清白的,要么疯了,要么自尽,整座城都人心惶惶。
大理寺下属捕快们,顶着空前的压力,连捕快教习赵大人都出动了,奔忙好几日,采花贼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此时传来消息,刑部尚书雷霆调来一位断案奇才,年方十三的少年郎。
捕快们与断案奇才会面时,赵箭大人熬了五六晚实在撑不住睡过了头,急急赶到已经散会了。
当晚,赵箭大人再次出手,在烟花巷边袖箭连发抓住了一名蕃邦男子,扭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被雷尚书的咆哮声震得抖三抖,赵箭头第一次握不住手中的弓箭,他射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雷尚书的义子、断案奇才、殉国蕃将之后,钟云疏。
钟云疏面无表情地处理完三处箭伤,指出赵箭追查时的疏漏,一个时辰以后,躲在醉仙楼后厨小鱼塘里的采花贼落网。
整个大理寺都知道,赵箭大人讨厌吃鱼、更讨厌有鱼的地方,没想到会因此而失手。
好在,赵箭只认比自己强的,从此对钟云疏服服贴贴。
再后来,赵箭得罪权贵,钟云疏全力相助,终于平安脱险。
从此,赵箭就赖上钟云疏了,管别人说什么,爱谁谁。
对了,赵箭仍然讨厌鱼、依然是只旱鸭子,时常怀念塞外生活,毕竟那里水源稀少,到处都是陆地,连鱼都看不到一条。
第85章 机关匠人
夜深人静,躺平的钟云疏了无睡意,旁人一晚睡四个时辰,他睡两个时辰足够了;而且他从不在床榻上“烙大饼”似的辗转反侧,睡不着就索性起来,不为难自己。
钟云疏坐在床沿,工匠们替沈芩改建医舍,也没忘记替他的临时房间做些改动,尤其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做了许多收纳暗格,精巧程度与机关盒不相上下。
然而,毓儿手鞠球里的机关盒、沈家诊箱和秘方、狗爬地的活祭、雷宅里的符纸……一个又一个难题,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
尤其是今晚,陈虎和赵箭悄悄传话,狗爬地要活祭李寡妇和孩子的小老头儿和村民,来历不明,根本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李二狗一个都不认识。
一桩又一桩急待解决的事情,像根根蛛丝,把钟云疏缠得严严实实;官复原职、扔在掖庭当主使,对其他人也许是沉重的打击,但对钟云疏来说反而是好事。
有官职、无差事、精忠木牌回到身边、有冰雪聪明的沈芩、陈虎和赵箭、工匠们……足够让他暗中调查。
钟云疏抛接着球形机关盒,他试了无数办法,机关盒还是纹丝不动,交给工匠,他们也一愁莫展。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轻而有特殊节奏的敲门声。
钟云疏打开门,就看工匠们站在外面,随即让他们进屋,又把门关上。
六名工匠,四名因为男监和疫亭焚尸的事情,忙得脚不点地,昨日才得空好好休息,连今日的晚饭都没吃。
另外两名,奉钟云疏之命,去永安城打探消息,刚回到掖庭就来复命:“钟大人,汇宝斋的掌柜说,这种机关盒只有大泽河丰阳城的戴氏工匠能做。”
“要提前一年预定,定银二百两,交期不定。”
“要不,我们去丰阳城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戴氏工匠问个究竟?”
钟云疏皱眉:“丰阳城?”
“钟大人,丰阳城怎么了?”工匠追问。
“大泽河泛滥,洪水在深夜冲入丰阳,全城被淹,幸存者寥寥。戴氏工匠……只怕凶多吉少。”钟云疏眸光深沉,眼中带着冷意,寻找工匠这条线索多半是断了。
“……”工匠们哑口无言。
“大家辛苦了,早些歇息吧,”钟云疏向他俩微一欠身,“来日方长。”
“是,钟大人。”工匠们先后退了出去。
心中似乎有什么重重落下,钟云疏将机关盒收好,又躺回床榻上,盯着印出陈旧水渍的石板屋顶出神。
机关盒价格不菲,工时极长,订购者非富即贵,为了双方安全,交付时并不见面,买家到预约之地取回机关盒即可。
机关盒打开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客人预定时有详尽要求,一种是工匠随意。
钟云疏琢磨着钱尚书的脾气禀性,机关盒一定有详尽要求,不仅如此,他艺高人胆大,敢把这么重要的机关盒塞进孩童的手鞠球里,必定是嘱咐过打开方式的。
毓儿不说话,所以钟云疏才想找机关盒匠人打开;可现在有善解人意的沈芩,也许明天就能问出些什么来。
这样想着,渐渐的,钟云疏合起双眼,迅速入眠。
……
第二天一大早,钟云疏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临时食堂,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其他人陆续到齐,左等右等,只有沈芩没出现。
赵箭瞥一眼天色,精准报时:“钟大人,朝食正。”
花桃有些担心:“钟大人,我去瞧瞧?”
钟云疏摇头:“不用,让沈姑娘好好休息。”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粘在钟云疏身上,这话说得……怎么听着有些奇怪?
陈虎小声问:“钟大人,沈姑娘怎么就累着了呢?”
钟云疏皮笑肉不笑地静静看着陈虎:“沈姑娘守七个月大的女娃,整整五日,怎么会不累呢?”
陈虎嘿嘿挠着头,刚想问更二货的问题,突然就低了头。
赵箭从后厨端出洒了炒米的米粥,问:“胖子,假胳膊还想不想要了?想要就闭嘴!”
“贱人,为什么啊?”陈虎呼噜喝掉半碗米粥,才抬头问。
“啧啧啧,怎么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呢?!”赵箭毫不客气地大巴掌招呼。
一时间,临时食堂满是陈虎暴跳如雷,誓要拿赵箭当晾衣竿使的怒骂。
“李二狗,”钟云疏瞧见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的狗爬地李二狗,“你过来。”
李二狗吓得筷子撒手没,胆战心惊地挪到钟云疏面前:“钟大人,有事您说话。”
“陈虎和赵箭救下你们全村人,你们就没想到有什么表示?”钟云疏的神态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神情放松的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二狗瞬间僵成石像,平日里口无遮拦,忽然就局促起来:“钟大人,我倒是想表示,可是狗爬地都是穷鬼,家里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钟云疏直截了当地要求:“你们替我做一件事,就当两清。”
“什么?”李二狗很有些激动。
“你带着狗爬地的百姓,明探也好,暗察也行,”钟云疏把碗盘筷搁成一个形状,“我要知道这些纸上红色标出的寺庙,和符纸有什么联系?是否有特珠标记?”
李二狗有些抓狂:“钟大人,去永安城要不少路,我反正是囚犯,掖庭供吃食,无所谓。可是老乡们要生活,没法天天的在寺庙道观里待着啊。”
“查清楚回来报,十文钱一天,”钟云疏很爽快,但不好唬弄,“捏造消息,人云亦云,每次十大板。”
李二狗连连点头:“哎,成,钟大人,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钟云疏摆摆手:“你们穿得干净清爽些,寺庙道观都是清净之地,不可怠慢。”
“是!”李二狗拔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又撤回来,一直看着钟云疏,直到两人视线有了交集,“钟大人,如果这次查符纸我有功的话,能不能请沈姑娘给李寡妇瞧瞧?”
“她的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每晚都烧得厉害!”
钟云疏点头算是答应,随即看向蔫巴巴的毓儿,以及他身边的空位。
这个小妮子,怎么起得这么晚?
第86章 四根手指
从朝食到正午,钟云疏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回到食堂,沈芩还没出现,花桃和魏轻柔正准备去三楼找她。
一刻钟不到,花桃和魏轻柔又下来了,有些着急:“敲门没人回答。”
这下子,食堂里的人都有些紧张,钟云疏一想到沈芩这几日守护清儿的劳累,心里咯噔一下,蹭地站起来,吩咐道:“让工匠去三楼。”
赵箭立刻飞奔而去。
钟云疏到了沈芩医舍门前,砰砰敲了三声,又敲得更大声,没想到还是没回应:“沈姑娘,开门!”
“沈姑娘!”
仍然没有回应。
工匠很快带着工具赶来,三两下把门打开,立刻后退。
魏轻柔推门进入,又把门关上,穿过明堂到里间,随即目瞪口呆——
沈芩趴在桌子上,各种笔摊满了半桌,两边墙壁上画满了奇怪的字符和图案……
“沈芩,你怎么了?快醒醒!”魏轻柔虽然对沈芩的感情很复杂,但是对她的关心绝不少于钟云疏。
沈芩还是没有反应。
“沈芩!”魏轻柔急了,用力把她抱起来。
钟云疏瞬间冲进来:“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魏轻柔也慌了。
钟云疏从魏轻柔手中夺过沈芩,平放在地,探到鼻息、摸到颈间动脉搏动,才长舒一口气:“她只是睡着了。”
魏轻柔满脸不敢相信:“能睡到这种地步?”
钟云疏点头:“雷宅幼女高热不退,沈姑娘连守五日,大约是放累了。”
魏轻柔一指小书房几乎被写满的两面墙,活见鬼似的地反问:“累成这样,还写了这么多?”
钟云疏把沈芩抱到床榻上,小心放好,嘱咐魏轻柔:“你守着她,等她醒来,带她去食堂。”转身离开,在经过书房涂鸦墙时,还是忍不住停了脚步,仔细看了一阵子,才匆匆离去。
魏轻柔还是不敢相信沈芩是睡着了,时不时摸一下额头,没有发烧;又探一下鼻息,确实有呼吸;再摸一下颈侧,缓慢有力。
不知怎么的,魏轻柔想到了说书场里的睡梦罗汉。
临到傍晚,沈芩才伸了个奇长无比的懒腰,迷糊中睁开眼突然看到了魏轻柔无限靠近的大脸,吓得蹭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魏大人,你怎么来了?”
魏轻柔简直哭笑不得:“沈芩,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啊?”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赶紧洗漱更衣,大家还等你一起进晚餐呢。”魏轻柔直摇头。
“……”沈芩火速洗漱更衣完毕,拉开竹帘看到红彤彤的夕阳,立时傻眼,猛的转头看魏轻柔,“我睡了这么久的吗?啊!!!”
“怎么了?”魏轻柔急忙走过去。
“我好像……落枕了……”沈芩小心地扭着脖子,一通呲牙咧嘴,“啊,咝……”
正在这时,扑来一个小身影,紧紧抱住沈芩的胳膊。
“毓儿?!”沈芩纳闷了,“你怎么来了?”
毓儿照样不说话,拽着沈芩的衣袖就往外走,一直拽到食堂才松手。
陈虎一见沈芩就竖起大拇指:“沈姑娘,真人不露相啊!”
赵箭也起哄:“沈姑娘,失敬失敬!”
沈芩瞬间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再看到钟云疏微微上扬的嘴角,就知道这家伙在憋笑,不客气地走过去坐下,依然温文尔雅:“对不住,让各位担心了。”
陈娘一见沈芩,立刻招呼道:“今儿个试了些新菜式,沈姑娘尝尝?”
“陈娘辛苦了。”沈芩托着下巴浅浅笑,尽量不乱动脖子。
万万没想到,毓儿也学着沈芩的样子,托着下巴,向钟云疏浅浅笑,两人神同步。
钟云疏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芩叹气:“落枕。”
毓儿对他俩隔着自己闲聊很不满,坚定地学着沈芩的样子,还冲着钟云疏伸出四个手指,生怕他看不到似的摇晃着。
沈芩开始猜毓儿的意思:“你今天想吃四碗饭?”
毓儿被吓得使劲摇头,四个手指仍然戳在钟云疏面前,脖子也落枕似的歪着,只留了个背影给沈芩。
“……”沈芩掰着手指,讲述一切可能性,“钟大人,毓儿这个样子、或者这种手势,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或者钱尚书以前有没有比过这种手势,在偶然的机会,遇到过?”
毓儿比着手指,忽闪着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钟云疏。
“毓儿,是歪着头比手指的姿势吗?”沈芩忽然反应过来。
毓儿点头。
钟云疏先是一怔,脑海中飞快掠过与钱尚书相关的情境,他过目不忘,却没有一个符合的,甚至类似的都没有。
毓儿明显有些着急,不停地拉钟云疏的衣袖。
“毓儿,乖,坐下,”沈芩劝道,“给钟大人一些时间。”
钟云疏看看沈芩,又看看毓儿,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场景:
两年前,他查案时到户部调帐本,当时正是秋季,户部最忙碌的时候,户部上下忙到夜不归宿,困了就地打盹,实在太累就去茶房躺一会儿。
钱尚书当时就靠着帐本柜打盹,手里还摊着一份厚实的帐本,被钟云疏的轻唤声惊醒,当时就一头磕在柜子上,帐本掉落在地,手指趴在柜子边缘,刚好是四根。
等钱尚书爬起来,想去拿帐本时,又被陛下传招,只能说:“钟大人,帐本都在,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在这里看,有用得到的,摘抄下来即可。”
于是,钟云疏坐在户部查了好几天的帐本,这是他与钱尚书难得的几次交集之一……却想不出有什么线索可以打开机关盒。
“毓儿,你知道打开机关盒的法子吗?”沈芩又问。
毓儿摇头,还给了她一个白眼,意思不用猜也知道,他要知道早打开了不是吗?
整个晚饭时间,钟云疏都在琢磨,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沈芩吃完,才慢慢拍地反应过来,昨晚在墙上的写画没有擦掉,还有满桌的笔记没收起来,立刻找机会溜回三楼。
可是刚打开双鱼纹门锁,身后就传来熟悉的低沉的男子声音:
“沈姑娘,钟某有事请教。”
第87章 思维导图
“钟大人……”沈芩很不情愿地转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我还是好困啊,改日再聊行么?”
“……”钟云疏没有回答,饶有兴趣地凝望着沈芩,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说瞎话的人不多,这小妮子不仅敢说,而且张嘴就来,这种体会着实新鲜。
“行么?”沈芩眯缝着眼睛,让自己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显得特别真诚。
“哦,”钟云疏眉眼俱笑,“反正我过目不忘,有时间再找沈姑娘请教墙上和满桌的……笔记,对吧,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
沈芩嘴角一抽抽,是装死到底还是改变主意,见钟云疏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作死”的神情自若,随即嘿嘿一笑:“我忽然又不困了,钟大人请!”
反正自己丢脸丢到家的样子,钟云疏都见过,不就是装死被拆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沈芩能屈能伸!
钟云疏一伸手:“沈姑娘,先请!”
两人假客气兮兮地进了屋子,沈芩还是下意识地想收笔记,还没来得及动手,钟云疏又提醒她:“我都记得。”
沈芩翻了个大白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暴揍钟云疏一番,转身笑脸相迎:“钟大人,尽管问。”
钟云疏毫不客气地一指满墙的箭头、三角和四方形:“这些是什么?”
“思维导图,”沈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特别无辜地傻笑,“我忘了不少事情,想重新回忆起来,所以就在墙上画了这个,四方形的代表记得的,三角形代表模糊不清,空白的就是不知道,箭头就是先后顺序……”
钟云疏微一点头,表示明白。
“我还有随身携带的,就是这些,”沈芩随手抄起一撂纸,用缝针装订好,“如果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记录,整理的时候也许能回忆起来。”
“……”钟云疏盯着墙面出神,随后紧盯着沈芩,“人一己百,沈姑娘,不如让我体会一次?”
“什么?”沈芩满以为这样能把钟云疏打发走,没想到他问完,就很自来熟地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又在桌面上抽了一撂纸,惊呼,“钟大人,你……”
“毓儿的手势,歪着头的样子,”钟云疏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黑蓝的眼瞳带着蛊惑的力量,微笑着,“我的确在户部曾经见到钱尚书歪着头扒着书柜的样子,可是想不起任何能关联的人事物……”
沈芩被钟云疏突如其来的“顽皮”萌到了,心跳加速,脸忽然就有些发烫,随便从他手中抽了些纸,拿着炭笔,开始画图,边画边说:“目标,破解钱家机关盒。”
“对!”钟云疏微微侧坐,满眼都是沈芩专注画图的侧脸,黑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
沈芩手中的笔沙沙不停,“线索,毓儿的手势,四根手指是这样的吗?如果不对,你来补充就是。”
“可以。”
“头是这样歪的对吗?”沈芩用火柴小人的画法,把姿势定格,然后圈出来。
“对。”
“钱大人能用自己的习惯手势,告诉毓儿如何表达。那么,他必定心细如发、观人于微,所以,线索最可能出现在当时他的周围。钟大人,您觉得呢?”
“是!”
“钟大人,您知道机关盒大概的开启方法吗?”
“指划和特殊钥匙,指划包括写字或者特定图案,特殊钥匙有可能是任何预设的物件,最大也就是机关盒的一半。”钟云疏很肯定。
沈芩习惯性的转笔玩笔,不眨眼睛地盯着草图,忽然盯住钟云疏:
“您在户部见到钱大人的时候,书柜上有什么特别的图案、画、镇纸摆件什么的吗?或者什么小玩意儿?”
“……”钟云疏立刻拧着眉心,浓密的长睫毛合上,微微颤动,薄薄的眼皮下,眼睛明显在转动。
沈芩知道他在思考,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天色渐晚,钟云疏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仰头,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后又看向沈芩:“想不起来。”
沈芩第一次见到钟云疏懊恼的样子,鬼使神差地遮了他的眼睛,放柔嗓音:
“那日你去户部,是晴还是雨,钱大人靠在书柜上睡着了,旁边没睡的官员和你打招呼了吗?周围有什么味道?”
“有人给你上茶了吗?”
经过地震的生死之交,钟云疏对沈芩有近乎本能的信任,随着她的引导,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那日是立秋的午后,雨很大,通向户部的石板路上又湿又滑,钟云疏独自撑着油伞,没走多久,官袍下摆和鞋子就湿透了。
走到户部,站在重檐下等候通报,那时他刚断了一桩灭门惨案,被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嘉奖了一翻,赏赐无数,一时名声日盛,门房对他很客气,很快就把他引到钱尚书那边。
所以,他才会撞见钱尚书睡着的样子……钱尚书倚在书柜旁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眼袋又大又肿,还有熬了多日才有的黑眼圈……
花格木门虚掩着,屋子里有极淡的檀香味儿、官员拿来充饥的糕饼味儿、木制家俱的味道,还有……浓茶的味道。
户部其他官员一见钟云疏就如临大敌,赶紧把钱尚书叫醒。
户部官员的客套很浅表,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戒备和惊慌,一边叫人上茶,一边恨不得他赶紧走,忙碌多日的疲惫,连假笑都有些僵硬。
钱尚书挣扎着从书柜旁醒来,一见他就唬着脸:“钟大人有何贵干?”
钟云疏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神和脸色,毫不介意地回答:“手中一桩案子审过了,想和户部的帐本核实详细数目……”
钱尚书上下打量他许久,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存心找茬,见他极为坦然的模样,长叹一口气:“钟大人,不是户部门槛高拿乔,而是实在拨不出人手为您一人单独对帐……”
“不碍事,只要把帐本拿出来,我自己核对就行,”钟云疏日常文雅有礼,“当然,如果不方便,钟某在这里看也可以,只是一些数额。”
“啪!!!”钱尚书失手打翻了一个竹纹陶瓷茶罐,茶叶洒了满地。
第88章 竹纹茶叶罐
钟云疏陷入回忆之中,急促的呼吸渐趋平稳。
沈芩的掌心被他浓密的睫毛扎得痒痒的,想悄悄移开,不料却被他摁了回去,好吧,唤起回忆最重要,只能守护珍宝似的举着手。
相对于钟云疏的专注,沈芩的掌心贴着他的剑眉和高挺的鼻梁,视线却停留在他略红的唇色上……迅速摒弃杂念,盯着满墙的笔记出神,没多久又走神。
突然,钟云疏拉开沈芩的手,呼吸急促地对望片刻,绽出一个笑容,“等我……等我……”转身跑出医屋。
沈芩的心跳突然快了不少,不行,她好歹是见过无数美男的现代女性,不能这么没出息,冷静,淡定,收拾桌子。
桌子还没收拾完,钟云疏就冲进来,顺带栓了门,从宽袖里取出了毓儿家的机关盒——完全没有缝纹的圆形木球。
“你想到开盒方法了?”沈芩的视线在他和球之间来回。
钟云疏坐在椅子上,把木球从不同角度放,每次松手都会滚动,却依然放个不停。
“钟大人,球面和桌面够光滑,总会这样,您想干嘛?”沈芩话音未落,就看到木球稳稳地停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钟云疏递给沈芩一撂纸:“帮我写……笔记。”
“什么?”沈芩不明白。
“不知哪种可以打开,只能不停地试。”钟云疏被思维导图启发出不少新想法,平日鲜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路,但是沈芩就不同,她飞快思考起来,连他都跟不上。
“行。”沈芩拿出画细胞图的准备来。
钟云疏先用指尖划了茶叶的形状,沈芩在纸上画好,木球纹丝不动,沈芩把纸上的茶叶打了叉。
钟云疏又画下竹纹茶叶罐上的花纹,木球还是不动。
茶叶罐的形状,木球仍然不动。
……
半个时辰过去了,沈芩面前偌大一张纸上都画满叉,木球没有任何变化,两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什么情况?
钟云疏神色复杂,渐渐焦躁起来,砰的一捶桌子,:“我已经把当日看到的图案都试过了。”
沈芩把纸揉成大团儿,随手扔着当球玩儿:“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事实证明,男人心水中月,这也太难猜了好吗!”说完,手中纸球沿着抛物线,不偏不倚地掉进不远处的竹篓里。
钟云疏随手团了张纸,也像沈芩一样扔出,纸团撞在竹篓细窄的边缘,弹起些许又掉在地上。
沈芩看着钟云疏更加郁闷的俊脸,忽然就有些想笑,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瞪了一眼,立刻扮乖。
“钟大人,刚才那满满一大纸,至少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钟云疏睁开了眼睛,蓝黑眼瞳透着期待。
“图案的可能性很小了,”沈芩在灯笼跳动的亮光里,在医舍里走过来走过去,思考着更多的可能性,最后停在钟云疏面前,慢条斯理地假设,“文字的可能性更大,来,钟大人,继续回忆当时的文字。”
钟云疏向后仰靠在椅子上。
“吃糖么?”沈芩很大方地分享自己少得可怜的零食,“大脑,哦,不,头,只占人体的七分之一,但是它特别娇气,耗氧量却占了五分之一还要多。”
钟云疏摇头拒绝。
沈芩吃了两颗糖,继续解释:“持续的、高强度的思考,会让人很疲惫,及时吃点糖,可以哄哄它继续工作。”
“当然,好好地睡一觉,效果更好。”
“所以,钟大人,时候不早了,要么我们继续在这里熬,要么好好休息,明天继续。”沈芩说着,收拾摊了一桌的纸笔,“明天我要找工匠问问,能不能做出各种颜色的笔?哎……”
竹质笔筒被沈芩碰翻,滚落在地,哗啦一阵响。
响声不大,却勾起了钟云疏的后续记忆:
钱大人失手打翻的竹纹陶瓷茶罐堪堪停在了矮几边缘,茶叶洒了满地,一名打扫见了急忙要清扫。
钱大人却制止:“茶叶来之不易,捡起来吹掉灰尘,还可以泡茶。”说着,把茶罐扶好放正,罐子盖的内里有个字“竹”。
钟云疏如遭雷击,惊呆半晌,脑海中画面定格“钱大人左手四指相扶,右手捏盖,盖内竹字外面有圈。”
“想到什么了?”沈芩好奇地看着惊愕的钟云疏,一蓝一黑的眼瞳格外清晰,里面还映着小小的自己。
钟云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这个细节反复回忆,没有偏差,关键是钱大人还说了一句:“即使用瓷做出了竹形,内标竹字,终归不是真竹。”
此话一出,其他官员的眼神都有了变化,不用怀疑,钱大人的“不是真竹”讽刺的就是钟云疏,即使改了大邺的姓、日常和大邺人无异,他始终是蕃将之后,尤其是一双异色眼睛,不论走到哪里,始终格格不入。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钟云疏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懒得搭理。
沈芩注视着钟云疏的微表情,刚才一瞬间,他似乎生气了,为了不成为“池门失火的倒霉鱼”,果断地后退三步,退到斜对面的桌角。
钟云疏眼神深邃,伸出的手指有些迟疑,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坐回到桌前。
“钟大人,欲速则不达,”沈芩注意到他有些焦灼的目光,安慰道,“要不,今天就到这儿?明天一早继续?”
钟云疏没有理睬,再次伸出手指,在木球上一笔一划写“竹”,最后一笔刚停下,突然咯嗒一声,木球原地摇晃三下,光滑如镜的表面显现三条裂缝,均匀地裂成三瓣。
沈芩已经在纸上写下“竹”字,刚要习惯地划掉,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这就打开了?就这么打开了?!
钟云疏从均匀的三瓣里取出一个小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点一点,纸团看着小,万万没想到,全部展开竟然铺了满满一桌。
一时间,刚缓过神的沈芩被满桌五颜六色的图案纸,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藏宝图?!
第89章 为你好
沈芩望着钟云疏,好奇心瞬间爆棚,等着他揭开谜底。
钟云疏蹭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完全没有理睬沈芩。
沈芩满腔好奇被泼了盆冰水似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绷紧得像困兽的钟云疏,直觉告诉她,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妙,于是地退到角落,静静观察。
原本以为机关盒内藏的,一定是钟云疏迫切需要的线索或是证物,可现在看着,怎么像个魔兽版的烫手山芋?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以后,钟云疏把工匠们装在墙上的木板卸下,将机关盒里的纸粘在里层,把木板装好,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沈芩再次惊呆,就这么放在这里了?
“沈姑娘,”钟云疏缓缓抬起头,直视沈芩的眼睛,仿佛看透她内心似的充满威慑,“如果我离开掖庭超过三日未归,音信全无,你就把纸重新塞回木球内,会有人带你离开掖庭。什么都不要问,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沈芩如坠冰窟,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蹿脑后,留遗嘱?!什么情况?
“赵箭和陈虎,必有一位来保护你,除此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钟云疏见沈芩大惊失色,安慰道。
“停!”沈芩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钟大人,请你把话说清楚,那张纸是什么?到底有什么危险,你就这么留个遗嘱?”
“知道越多越危险,”钟云疏答得坦然,“你不必知道。”
沈芩只觉得喉头像卡了个什么东西,咽不下,吐不出,反问:“钟大人,之前说好我们会同生共死的,你什么都不说,就替我安排了所有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为你好!”钟云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反驳,决定快刀斩乱麻,“知道得越少,你越能全身而退!”
“啊,之前信誓旦旦地要结成盟友,共生死,同进退,现在扔出一个为我好,就要让我安心地当个傻子聋子和瞎子?钟大人,您怎么能这么做?!”
钟云疏一时词穷,随后反问:“没有退路才要同生共死,现在尚有余地,为何不趁早打算?”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沈芩才没这么容易打发,“谁都知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是就你我现在的情形,完全是一条绳子上的蜢蚱,你若遭殃,我能好过?”
“钟大人,沈家就因为父亲兄长处处维护,以至于我不知道太多事情,才要在墙上写写画画地找补,能想起多少、或者能查到多少,完全靠运气。”
“可是,谁都知道运气这东西多不靠谱。”
“现在,你又要瞒这瞒那,很过分你知道吗?!”沈芩难得愤怒,伸手就扯下木牌,强行塞回钟云疏手里,“散伙!把你的东西都拿走!”
“你!”钟云疏望着气红脸的沈芩,手中沉甸甸的木牌还带着她的体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云疏,我不是寻常女子,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兰,我有自保的能力,还有名医都不及的医术,我会分析、会判断、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沈芩一见那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神情,就觉得憋屈。
“父亲兄长在外面奔波,女眷们在他们的保护下无知得像傻子,大难来临,父兄们流放,女眷们软弱无能,最后只能以死鸣冤。”
“沈姑娘……”钟云疏想说什么,又被她凌人的气势打散。
沈芩气得胸口发闷:“那又有什么用?!最有用的申冤方式,不是自己去寻找证据,自证清白吗?人死了,什么都没了,让我这种活着的人怎么办?”
被沈芩强行压抑的复杂情绪,似乎在今天找到了一个出口,爆发似的渲泻出来,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突然裂开,虽然疼虽然痛苦,至少短暂疼痛以后,是舒坦的呼吸。
“钟大人,人生下来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可是人会学习,学说话,学拿筷子,学吃饭。如果你觉得我哪里不足,不够充当你的左膀右臂,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
“但是,你不能什么要求都不提,就认定我不行,就随便给我留后路。”
“既然是盟友,就消息共享,同进退!”
沈芩这样说着,就把钟云疏推出屋子:“钟大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还是同伴,那就告诉我一切;只是觉得我医术可以,那我就安心当掖庭医也可以,完全没问题。”说完,就把屋门关了。
钟云疏在回廊火把的亮光里,望着木门上的双鱼纹锁,收好木牌,一步一步往自己屋里走去。
自从父母殉国,钟云疏就习惯了自己处理和安排所有的人和事,反正围在身边的都是寻找保护和帮助的人,久而久之,他总是以“全身而退”来安置所有人。
可是,沈芩刚才一反日常,要知道更多更重要也更危险的消息,如果自己身败,她一定会下场惨烈,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为什么她不像其他柔弱的女子?
钟云疏想到刚才她愤怒难当,气得一拳打在石廊上!
他希望她平安无事,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沈芩站靠在门后,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工作这么多年、穿越后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本以为自控力已经非常了得,没想到今天突然就这样情绪化,自己是怎么了?
细想之下,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她再也无法忍受身边亲近的人,以“为你好”的理由,替她遮挡所有的狂风暴雨,一个个死在她眼前。
因为,死去好容易,独自成活的人背负着太多的艰难,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生活!
钟云疏这个笨蛋,怎么就不明白?!
一时间,有日子没有发作的头疼,隐隐发作,一波接着一波,疼得沈芩费力地走到床榻旁,脱力地躺下。
长夜漫漫,沈芩双手抱头,蜷成一团,用尽方法都无法缓解这样的头疼欲裂,在半睡半醒之中,沉入无力混乱的梦境。
第90章 殃及池鱼
清晨,光线透过细竹帘,将床榻边缘照出一片光亮。
沈芩缓慢地爬起来,头疼断断续续地折腾了半宿,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整个人都是懵的。
过了一刻钟,沈芩慢吞吞地洗漱完毕,一步三晃地向食堂挪去。
“哟,沈姑娘今儿个这么早?”陈虎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像铜铃。
“早,陈大人。”沈芩虽然觉得陈虎和平常不太一样,但是心事重重又头晕脑胀的,懒得追究,在老位置边坐下,发现食堂里还只有陈虎和赵箭。
陈娘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一见沈芩立刻招呼:“沈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沈芩眯着眼睛挤出一个笑:“最近有些累,昨天白天睡太多,晚上没睡好。没有哪里不舒服。陈娘,早晨吃什么呀?”说着,就跟进了厨房。
赵箭确定沈芩进了厨房,立刻眉开眼笑,直接向陈虎伸手:“愿赌服输!”
陈虎郁闷得不行:“沈姑娘怎么能起这么早呢?!”从怀里掏出二十文,握在手里就是不给,还反问,“贱人,是不是你一大早把沈姑娘叫起来的?!”
赵箭毫不客气地大巴掌呼过去:“我没那么贱!愿赌服输,捏着二十文不给,能变出四十文来?!拿过!快点!是不是男人?!”
“哈!”陈虎把铜钱当飞镖使,刷刷地射向赵箭。
赵箭双脚站定,左躲右闪前俯后仰,二十文钱稳稳地落在手掌心,“陈虎,要不要脸?!”
陈虎郁闷出去透气,刚走出几步又不死心地折回来:“贱人,不如我们再赌!”
“赌什么?”赵箭来了兴致。
“赌钟大人什么时候走进食堂!”陈虎梗着脖子,“我赌一刻钟以内!四十文,赌不赌?!”
“不赌!”赵箭一眼就顺着食堂大门与对面的缝隙,看到向这里走来的钟云疏,让钟大人知道他们拿他打赌,绝对是活腻了!
“为什么不赌?!”陈虎力大身不亏,嗓门更大。
“不赌就是不赌!”赵箭眼看着钟云疏越来越近,拔腿就要开溜。
“赵箭!不准走!”陈虎立刻拽住赵箭,死活不撒手,“一定要赌!我就赌一刻钟!”
陈虎有股子蛮牛力气,赵箭一时挣脱不开:“你松手!”
“不松!”
“你们在做什么?”清冷疏离的嗓音响起,钟云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扭在一起的两位“大人”,“赌什么?!”
赵箭拖着陈虎就想开溜,忽然见到沈芩站在厨房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一时间心慌得不行。
“赌我什么时候起床是吧?”沈芩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二位大人,好兴致!”头疼、睡不好,心情特别糟糕。
尤其是见到钟云疏平淡如常的样子,沈芩的心情更糟,转身走进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径直出了食堂,“眼不见为净”。
“沈姑娘,今天还有小米粥。”陈娘追出来,沈芩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钟云疏身上。
陈娘问了沈芩,又问钟云疏:“钟大人,沈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不好看,要不要我去看看?”
钟云疏被刚才沈芩目不斜视经过面前的样子惹到了,沉声道:“不用,真有不舒服就不会来食堂。”
天冷,毓儿就开始赖床,今天起晚了,兴冲冲地跑到食堂一看,沈芩又不在,小脸立刻不开心了,坐在钟云疏旁边,不停地扭来扭去。
大家都吃着自己的,盯着钟云疏,在心里嘀咕沈姑娘到底怎么了,却没有一个人敢问。
以往轻松愉快的吃早饭,现在食堂上空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诡异气氛,钟大人也不像平日那样……起码和昨天早晨完全不一样。
陈虎刚要说什么,立刻被赵箭一脚踩掉。
可就是这样的小动静,都被钟云疏看在眼里:“陈虎?”
“在!”陈虎立刻应道。
“吃完把厨房堆的碗筷碟盘都洗干净,磕到碰伤照价赔偿;洗不干净,明日继续洗!”钟云疏的心情也恶劣得不行。
“啊……是!”陈虎猛地站起来,差点把矮几撞翻。
大家把视线投在陈虎缺胳膊的肩膀上,洗碗必须双手协作,让他洗好像有些刻意为难的意思。
“赵箭,吃完了就赶紧去射鱼,把鱼洗切干净以后再给陈娘。”钟云疏说完,继续安静地吃。
这下,大家都知道钟云疏这是刻意的惩罚。
赵箭绷着脸,恨不得把陈虎揍个十七八回,再一脚踹飞,其他人有令,他能只当耳旁风,可是钟云疏开口,他不做也得做。
陈虎才是贱人!
赵箭这样想着,回屋子去拿弓箭,越走越生气,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弄这么个蠢货给他当伴?!
钟云疏吃完,嘱咐陈娘:“你带着毓儿回去歇息,中午再过来,这里所有的清扫都是陈虎,任何人都不准帮忙。”
只想厨房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动,紧接着就是陈虎哀嚎声。
赵箭冲过去一看,陈虎碗没洗几个,已经摔断碎两个了。
钟云疏背着双手走出食堂,站在不远处的石廊抬头望,只见沈芩的屋门紧闭,又继续往自己的屋子走。
可是没走多久,又折回来往三楼走。
食堂边探出几个脑袋,看到这一幕立刻明白,钟大人和沈姑娘正置气呢,倒霉的陈虎和赵箭,就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
提着箭囊的赵箭都快哭了,今儿个一定是忘看黄历,黑煞日吧?!为了二十文钱,摊上抓鱼剁鱼的差使。
没多久,钟云疏走到沈芩门外,敲了敲:“沈姑娘。”
沈芩正啃包子呢,听到钟云疏阴魂不散的嗓音,三两口把包子啃完,又躺平在床榻上,打算再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沈姑娘!”
“沈姑娘,快开门!”
钟云疏轻唤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办法了,哄道:“沈姑娘,快出来,我带你去沈宅找东西。”
沈芩从床榻上一骨噜爬起来,纠结三秒,大步向前打开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