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雷鸟有信(下)
钟云疏握着沈芩微微颤抖的手:“了尘对其他人怎么样不知道,对你绝对不会扯谎,而且没必要。”
“常伴勿念呢?”
“能救下你父兄,需要满足几个条件,当时在永安城、权势在我之上、有众多死士随从,不是韩王殿下,自然也不是安王和晋王,那就只剩下一个。”钟云疏浓眉紧锁。
“谁?”沈芩一脸懵。
“信王。”钟云疏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他当时不也自身难保?”
“了尘回到永安城,一定会被召入大诚宫,必是亲眼见过,”钟云疏思来想去,“应该是和信王关在一起了。”
“虽然信王被囚禁,但是,还有皇后在,身边留两三个随从还是可以的。”
“……”沈芩哑然,一点也笑不出来。
钟云疏难免想到了沈芩嫁给信王的梦,有韩王殿下作保,本以为远离却又近在眼前,以信王的性情,舍弃亲卫保沈氏父子,一定做得出来。
目的也非常明显,他要娶沈芩,为深受疫病之祸的大邺,保住国之良医;另一方面,沈家是医学世家,弟子数量有限,不会像娶高门之女,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利益。
更直接的原因,沈芩天性随和又淡然,不会像当今皇后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操纵自己的儿子,信王此生最艰难的就是有那样一个母后。
沈家清流的好,沈芩的好,诸位王子都惦记着。
“你怎么了?”沈芩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有什么难事?”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欲言又止。
沈芩注视着他眼瞳里小小的自己,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你是怕我们回永安城以后,为了感谢信王救父兄之恩,以身相许?”
“……”钟云疏继续沉默。
沈芩一把捧住他的大帅脸,挤成半张鬼脸:“你能不能有点自信?”
“……”钟云疏摇头。
沈芩第一次见他苦大愁深的样子,有种莫名的谜之萌感,特别干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
“如果真有赐婚,你还会带我去北域高山吗?”
“只要你想去。”钟云疏异乎寻常地坚定。
“如果我抗命不遵,想逃出永安城,你会带我逃走吗?”
“只要你想。”
“行,你若不离,我必不弃,”沈芩和钟云疏拉勾盖章,同样坚定,“赐婚这种事情,只要我不愿意,没人能勉强我。”
钟云疏一怔:“你能不顾沈家?”
沈芩想了想:“运你之前说的那句话,即使身为君王也不能随心所欲,信王为了护住父兄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一个人付出得越多,越舍不得放弃。”
“而且信王初登大位,就为这种小事闹得沸沸扬扬,太不划算了,”沈芩信心满满。
钟云疏一时间哭笑不得,想说些什么,看着沈芩藏着星辰的眼睛,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太小瞧邺明帝的威严了。
却又被她的执念感动,世态炎凉经历得多,他从没听谁对自己说,你若不离,我必不弃这样的话。甚至于,她说这些话以前,就已经这样做了。
一次又一次。
正在这时,窗棱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钟云疏一怔,沈芩立刻站起来,是谁?
钟云疏将窗棱推开一条不宽的缝,又钻进来一只雷鸟,出人意料地绕着沈芩飞来飞去。
沈芩小心地摊开手掌,雷鸟就落下来,啾啾叫着,这是什么状况?
钟云疏从怀里取出一个极小的圆盒,撒了一些饲料在矮几上,雷鸟就飞下来啄食,趁此机会把麦杆取下。
沈芩满脸问号:“这鸟认识我?了尘给我的?”
钟云疏抽出麦杆内的密信,展开一看,是一小块素白布料,正反无字。
沈芩凑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感叹:“哇,无字天书呀。”
钟云疏再次哭笑不得,她怎么总是出人意料:“这不是布料,是鲛纱,只能由陛下使用,即使裁衣的边料都能有大途。”
沈芩特别认真地等着听下文,“然后呢?”
“这是内侍官福德发来的,他一向只收雷鸟信而不发信,当初离开永安城时,曾发密信与他约定,为了他的安全,只有一种情形可以发信,陛下的身体有恙。”
“陛下?”沈芩紧张起来,“陛下怎么了?”
钟云疏把雷鸟放走:“我们三日内离开绥城,回永安。”
“这么快?”沈芩生无可恋,好不容易不用审问鄂托,可以喘口气,没想到又要赶回永安城,回永安以后会发生什么,更加没人知道。
“我去通知赵箭他们,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钟云疏的脑海里有无数念头,汇总成回永安的各种准备事宜,时间很紧。
沈芩望着钟云疏离去的背影,栓上房门,吹了蜡烛躺在床榻上,怎一个愁字了得?
沈家父兄还活着,固然让人高兴;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有随时露馅的可能,他们什么时候会看出破绽,知道以后又会怎样面对?
沈芩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烙大饼,怎么也睡不着,又爬起来重新点了蜡烛,开始草拟脱身计划和相认计划。
脱身计划用来应对赐婚;相认计划,用来应对便宜父兄,结合多种可能性,不知不觉写了不少纸页,还越写越精神。
毫无睡意的沈芩,又翻出了背包里搁着的未解之谜,已经解决的、没有解决的……相比起记录时的迷茫和未知,现在的情形已经明朗许多。
鄂托和那些箱子,让那些谜题有了真相大白的可能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将纷乱的思绪理顺,沈芩忽然就轻松起来,那么多生死关头都闯过来了,回永安城也没什么好怕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可以的。
沈芩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忽然发现,窝在角落仿佛摆设的白鹿,也像她一样舒展四肢,撞秃了的鹿头,又冒出了小小的新的鹿角。
立刻玩心大发地和白鹿玩闹起来,两人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你追我赶。
第513章 不收
“钱公子,起床啦……”陈娘提着食盒站在门外,忧心忡忡,正午都过了。
“钱公子,快起来!起来!起来!”赵箭把房门敲得啪啪响。
“钱师弟,醒醒啦!”阿汶达难得大嗓门儿。
好半晌,房门打开了三指的宽缝,露出沈芩一只闭着的眼睛,梦游似地回答:“……我要睡觉……”
“咣当!”一声响,房门关上了。
“大约是睡得晚,看样子真是累坏了。”陈娘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走,走,”赵箭勾着阿汶达的肩膀,“让她睡。”
三人谁也没注意,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极细的缝。
钟云疏一大早就去县衙,告知王雷离开的时日,办好了城南库房物资的转交手续、全套的疫病治疗方案、绥城百姓诊治的病例记录……转了一大圈又回来,正厅里谁都见到了,就是不见沈芩。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睡到现在还没起床,怕她又饿坏了,只能去当人形闹钟。
没想到,钟云疏到了新病房外,刚敲了一下门,房门就无声打开了,里面静悄悄的。
这小妮子睡觉都不栓门的么?
钟云疏进去以后才发现,屋子里所有的柜门都敞开着,空无一物,地上摆着各种颜色的包袱,绕过屏风一看,好嘛,除了床榻上的东西,全都打包好了。
床榻边上,白鹿睡着四仰八叉,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没了。
沈芩趴在床榻上,软枕埋头,乌黑长发铺了满床,一截小臂垂在床沿上,还因为怕热,只穿了最单薄的长袍,曲线优美而白晰的小腿压在薄被上。
钟云疏算是与沈芩同床共枕过,虽然中间总是隔着东西,却是第一次看到光缕中熟睡的她,美得很不真实。
回忆昨晚离开的时间,再加上她打包物品的时间,细算下来,沈芩可能只休息了两个时辰。
钟云疏坐在床沿上望着,犹豫着叫她起床,还是让她继续睡,睡这么久都不饿的吗?
“咕……”一声响,从薄被下面发出。
“咕……”
“咕!”
沈芩继续拿软枕埋头,嘀咕:“好吵啊……”
钟云疏差点被她逗笑,睡到肚子饿,还嫌咕咕声太吵的,他还没见过第二个人。
“咕……”沈芩忽然起身,坐得东倒西歪,闭着眼睛,“饿……”然后满床摸索衣服,在哪儿来着?
下一秒就摸到一只温暖的手,“!!!”
钟云疏第一次见到如此迷糊又可爱的沈芩,任由她捏着自己的手腕,看她有什么反应。
沈芩还迷糊在梦里,捏着手喃喃自语,“好大的手啊……”
钟云疏的嘴角上扬,披头散发的沈芩也好可爱。
“想吃鸡爪爪了……”沈芩把大手一扔,“哪有这么大的鸡爪?鸵鸟吗?”
“鸵鸟是什么?”
“世界上最大的鸟类,翅膀很大,但是不会飞……”沈芩梦游似的念完,睁眼就看到了钟云疏放大的笑脸,“早啊……”
“哈哈哈……”钟云疏开怀大笑,把沈芩搂进怀里,亲她的额头,“起来洗漱,我带你出去逛吃逛吃。”
“真的?!”沈芩一激动,和钟云疏的下巴撞了个正着!
两人各自捂脸,然后又笑出声来。
“你等着!”沈芩从床上蹦下去,抱起一堆衣服冲进浴房,快如闪电。
钟云疏哑然失笑,她到底有多喜欢逛街和吃东西?
十分钟后,沈芩神清气爽地坐在正厅里,笑眯眯地等陈娘投喂,旁边的钟云疏眼神里带着宠溺。
阿汶达和赵箭互看一眼,各自叹气,这爱情的酸臭味儿。
沈芩乐呵呵地吃完,收拾了碗筷,环视一圈,兴冲冲地问:“大家一起逛街吗?”
赵箭立刻拍大腿狂笑:“果然是钱公子!”
“陈娘,杨梅,去嘛去嘛。”沈芩努力劝说。
这一屋子人,沈芩、赵箭和陈娘是逛过绥城所有集市的,其他人不是在钱记药铺,就是窝在这里,确实没去玩过。
杨梅有些动心。
正在这时,钟伯来报:“各位大人,外面……”
“钟伯,我们要去集市,一起吗?”沈芩兴致高涨得很。
“请各位大人出去瞧一瞧,小老儿真的拒不了。”钟伯很是惭愧,却也觉得拦不住情有可原。
“钟大人!”
“钱公子!”
“文公子!”
“……”
忽啦啦一阵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还有重物搁在地上的响动。
众人一起到了门边,对上另一群人,双方都一阵沉默。
沈芩钟云疏赵箭户望着外面满地的箱子,并没有半点喜悦,反而一下子想起了鄂托深藏罪恶的箱子,实在太阴暗了,谁都笑不出来。
各坊长和店铺商家,笑容僵在脸上,钱公子和文公子虽然见过多次,却从来都是从头裹到脚的素白,钟大人也没见过,这些谢礼该怎么办?
他们只知人名,不知道长相,不由干着急地互相使眼色,谁上去问一下?
知了声声,午后日头很是毒辣,两方陷入莫名地尴尬之中。
“钟大人!”王雷汗涔涔地跑来,差点被摆了满地的箱笼绊倒,“乡亲们听说你们要走,就自发地准备了这些物什,下官拦都拦不住啊……”
“……”钟云疏瞥了王雷一眼,之前说好的要保密,这算怎么回事?
王雷立刻感受到了视线中的凌利,急忙解释:“不,不,不,钟大人,下官真的谁都没说,没想到,有皂吏在外面打扫听到了……”
“等我们把库存交接完,半个绥城都知道了……”
“钟大人,您看……这……”都收下吧,毕竟是救了绥城的天恩呐。
正厅里的大家都看向钟云疏,这算是收贿吧?
“乡亲们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以后的日子还长,把东西都拿回去。”钟云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拒绝得非常干脆。
王雷和身后一群人都纹丝不动,怎么能这样拿回去呢?
“我们是奉韩王殿下之命而来,况且救治全城的主要人手,都是韩王随军郎中。”
“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这些礼是万不能收的,会授人话柄。”
第514章 不如这样
王雷赶紧就坡下驴:“各位乡亲,钟大人属刑部,赵大人属大理寺,在绥城这种小地方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大官。只要收下这些礼,他们回到永安城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乡亲们,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
“大人和公子们救治全城,咱们不能好心办坏事,是不是?”
“咱就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
各坊长和店家面面相觑,听说官场反复得厉害,一不小心就能惹上大祸事,可是哪有礼都搬进来再运回去的道理?
之前带领沈芩走街串巷的坊长站出来:“绥城地小却通商贸,消息也算灵通,哪里疫病死了多少人,多有听说,救人性命是天大的恩情,不能用大恩不言谢打发了。”
“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们可以让全城百姓摁指印,证明这些是真心诚意相送。”
钟云疏不耐烦这样的纠缠,直接看向王雷:“王大人,一份都不会收,若是硬缠,我们即刻动身。”
“各位大人,我们是乡亲推出来的,一份不收,回去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不能这样啊!”坊长和店家急了,“王大人,您倒是说话啊。”
王雷深刻体会了一下风箱里老鼠的滋味儿,两边都是好心,都不能开罪,只能硬着头皮劝:“乡亲们,都说恭敬不如从命,钟大人既然开了口,咱还是回去吧。”
“不行!”坊长们站出来了,齐齐地向钟云疏行大礼,“钟大人,乡亲们这番谢意,您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
钟云疏的脸色一沉。
坊长们也毫不退让。
双方就这样在烈日下僵持。
沈芩知道他心中不快,忙出来打圆场:“各位乡亲……”
“这位就是钱公子!那位是文公子!小老儿认得他们的声音,”一名坊长伸长了脖子喊,“二位公子没有官职,一定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救了全城百姓性命,诊金给得再高都没人能说三道四,是不是?”
“就是啊!我们愿意给这么多诊金,就算是当今陛下问起来,也当得!”另一名坊长出声附和。
“……”沈芩后悔了,没事插什么嘴啊,思来想去才开口:“各位乡亲,疫病过后,绥城的坟地要重建、缴租子交税,开门七件事,样样都离不开钱,是吧?”
坊长和店家们互相看了看,这……
“前任城主祸害百姓,家家都不那么富余,最近又因为疫病停耕停牧停铺子,大家明面上就有不少损失,还有不少人家缺衣少食的,还欠着县衙补助的帐。”
沈芩随便打开一个箱子,看着里面的东西直叹气:“镯子、链子、孩子的长命百岁挂锁、金花生……你们硬凑这么多物什出来,不成了打肿脸充胖子吗?”
“我们不顾你们的实情都带走了,和前任城主有什么差别,是不是?”
“还是说,你们觉得都一样?”
“不是!”坊长急了。
“不是,不是。”店家也急了。
王雷觉得钱公子不只扎针准,扎人心也准,笑着问:“钱公子,那您说怎么办?”
沈芩想了想:“我们来自永安城或者附近,想尝尝绥城地道的吃食,成不成?坊凑四个公认好吃的招牌菜,不如这样?”
这……
双方又一阵空前的寂静。
赵箭、阿汶达和钟云疏望着沈芩,怎么能想出这个主意的?
王雷和坊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这也算是谢礼,哪有这么便宜的谢礼,绥城的吃食可是出了名的粗茶淡饭,就没什么好吃的!
沈芩清了清嗓子:“本公子,先给大家讲个冷笑话,且听着。听完再决定怎么样?”
双方都傻眼了,这时候讲什么笑话?笑话还分冷和热?
“钓鱼大家都知道吧?”沈芩特别大方,“从前呢,有只兔子喜欢钓鱼……”
“第一天,兔子去钓鱼,从早到晚,一条鱼都没钓上;第二天,兔子又去钓鱼,从早到晚,空手而归;第三天,兔子还去钓鱼,仍然什么都没钓上。”
双方听得一脸神游,这是什么?
“第四天,兔子还是去钓鱼,鱼跳出水面骂道,你再拿萝卜钓我试试?!”沈芩看了一下众人的表情,笑而不语。
只有阿汶达噗哈哈笑出声来,好嘛,胡萝卜换成了萝卜。
其他人一脸懵,包括钟云疏。
沈芩微笑着解释:“鱼吃青草吃蚯蚓吃虫子,这是必需;兔子吃萝卜吃菜,也是必需。可是兔子拿自己的必需去钓鱼,一天钓不上还第二天,第三天……鱼生气也很正常了吧?”
“这兔子像不像硬要送礼物的乡亲们?王大人是不是?”
王雷领会以后笑了起来:“看吧,本官说什么来着?”
坊长们和店家们互相看了看,这……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啊!
王雷发近自己的组织力:“这样,今晚,咱们在菜市口办个篝火会,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拿手菜摆出来,请大人和公子们尝尝绥城的特色。”
沈芩笑呵呵:“对啊,大家一起吃着喝着,多好。”
王雷大喝一声:“今晚,兔子和鱼同乐!今晚就来尝尝绥城的烤全羊,炖牛肉,剁杂菜和贴饼子,保证好吃!”
“快走吧,回去准备,不然就要饿到半夜了!”
坊长们和店家们如梦初醒,扛着挑着抬着一大堆礼物出去了,一名坊长又折回来:“我们屯的苦艾酒也是一绝,各位大人们等着,晚上一定好酒好菜!”
说完,一群人愉快地离开了。
王雷悄悄抹了一下汗:“多谢钱公子解围,多谢……”说完,也赶紧告辞。
很快,门外空无一人。
钟云疏冲着沈芩微笑:“还出去逛么?”
沈芩摇头:“就这情形,我估计出去逛他们也不会收钱,算了吧,留着肚子等吃晚饭。”
陈娘、杨梅和船工们,也去厨房忙开了,说到特色菜,这里也有,绝对特色,边做边聊天的时候,对绥城的菜色同样充满期待。
王雷回到县衙,全城都在为篝火会准备着。
第515章 柳和留
夜幕降临,星光满天,城南库房区飘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赵箭驾着一辆敞篷马车,车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陈娘在车前、杨梅在车后护着食盒。
阿汶达驾着马车,车内坐着沈芩和钟云疏,车后跟着护卫和船工们。
一行人向着绥城中心区域进发。
沈芩挑开车帘往外看,一路上不断看到盛装出行的百姓们:“这么隆重的吗?”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再平常不过的常服。
“想换一身?”钟云疏打趣道。
沈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天这么热,换衣服太麻烦了。”
“我有个想法。”钟云疏眸色深沉。
“什么?”沈芩的视线从外面收进来落在他身上。
“你留在绥城,我让陈娘杨梅和文公子陪你一起。”
“有福我享有难你当是吗?想都别想。”沈芩哼了一声,又转头看外面,咦,怎么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灯笼呢?
“这样最安全。”
“我安全了,你呢?”沈芩极好的心情忽然飞远了,他每次都是这样,“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怕死,却怕一个人独活!”
“……”钟云疏沉默以对,直到马车停下都没再说话。
阿汶达无奈地摇头,早就和钟云疏说了,这招行不通的嘛,真是不听我言,吃亏在眼前。
沈芩下了马车,就被菜市口空地上熊熊燃烧的篝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好高大!
以篝火为中心,广场四周高高的木架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光彩夺目,仿佛永安城燕子巷的灯会。
篝火附近烤着三只全羊,正滋滋地冒着油和诱人的香料气,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多少羊膻味。
城西大宅的郎中们和郎中主事,也刚好赶到。
盛装的绥城百姓一见他们来,立刻潮水般涌过来。
王雷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了一个大树桩上,高声介绍:“乡亲们,这位是文公子,这位是钱公子,白鹿医就是他们俩。”
百姓们整齐划一地躬身行大礼:“谢白鹿医救命之恩!”
“乡亲们,这些就是每日在绥城奔忙的郎中大人们,他们都是韩王殿下的随军郎中,这几位大家都认识吧?”
郎中们立刻肃然而立。
百姓们再次行礼,这次行的是绥城大礼:“谢郎中大人救命之恩!”
王雷继续介绍:“钟大人,赵大人,带来了绥城最需要的粮食和药材,是他们沿途赶路时四处采买而得。”
百姓们又向着钟云疏和赵箭行了大礼:“谢二位大人救急之恩!”
“本城城主现在宣布,绥灯篝火会,现在开始!来呀,上菜!”王雷穿着崭新的官袍,戴着官帽,身板挺得笔直,整个人焕然一新。
随着几声尖锐的唿哨声,绥城里年轻的姑娘和男子,围着篝火跳起了热闹的桩子舞,通些音律的皂吏,敲起手边鼓和锣钹,吹起箫声和笛声。
各种声音随着篝火灼人的热浪,和着歌声舞声,传得极远极远。
沈芩钟云疏一行人,在王雷的引导下就坐,每人面前都有矮几,上面摆着酒坛和酒碗,还有绥城特色腌肉和酪浆,有点像开胃菜。
姑娘们围着木桩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跳边唱:“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呀,照亮城中路条条,我匆匆往家赶呀,乡亲们问着为啥呀,家中有远方贵客到呀。”
年轻男子们站在距离姑娘三步的位置,双臂舞出整齐的波浪动作,有点像现代的少数民族的舞蹈。
每个人脸上真挚的笑容和喜悦,有着最直击人心的感染力,凌空拍手的声音,旋转踩地的脚步声……沈芩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阿汶达看着沈芩直摇头,不就是载歌载舞吗,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吗?真是,又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想来,你一直挂在嘴上的两个舞者也不怎么嘛?”
“什么?”沈芩回神,一时又反应不过来。
“就这种都看入迷,就知道你之前吹了大牛。”阿汶达逗她玩儿,更重要的是刺激钟云疏一下,不要老是什么都想替她安排,现在惹她不高兴了吧,唉。
“怎么可能?!那时候地上点了一排花烛,他们衣袂飘飘翻云步,每个点卡得刚刚好,舞技堪称如神入化好吗?”沈芩瞪他,“人美舞美,如假包换。”
“他们叫什么名字?”
“呃……”沈芩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下意识看向钟云疏,两人的视线就这样撞在一起,“忘记了,回永安城再告诉你。”
“噗……连师兄都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阿汶达义愤填膺。
正在这时,一位明丽的少女袅袅婷婷地站在沈芩面前,向她伸出一枝折柳。
“……”沈芩一怔,这是送她的?刚想伸手接,就被钟云疏摁住手腕,立刻瞪他。
钟云疏极大方地喝掉面前一碗酒,碗底朝向少女,却没有松开沈芩的手腕。
少女既吃惊又羞涩,将折柳收在身后,又踩着节奏回到舞群里。
“干嘛?”沈芩咬牙切齿。
“柳同留,”钟云疏知道她在气头上,耐心解释,“你接了折柳,就要留在绥城娶她为妻。”对她,他从来不缺耐心。
“……”沈芩眨了眨眼睛。
阿汶达一个没忍住噗出声来,“钱师弟,你绝对不能做这种事情啊!”
赵箭在旁边憋笑憋得要疯。
“谢谢啊。”沈芩想磨牙。
又来了一位更美丽动人的少女,眼睛会说话似的,向钟云疏伸出一枝折柳,同时还小幅地摆动腰肢,妩媚又清纯的风格。
好巧不巧的,还来了两位风情各异的美丽少女,一位拿折柳,一位拿着半红半青的石榴,都向着钟云疏盈盈而笑。
“哇。”阿汶达的视线僵了一下,都好美啊,然后极小声地对沈芩说,“不对啊,我之前治病的时候,怎么一个美女都没看见?”
沈芩憋着笑:“再美的人儿满身满脸长红斑,也不美了嘛。”
阿汶达恍然大悟。
三位美少女齐齐看向钟云疏,等着他的回应,似乎如果他不选一个,就不离开了。
这么热情吗?
沈芩忽然有些紧张地看向钟云疏,不是说从来没人喜欢他吗?
第516章 祷祝舞
钟云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仍然把碗底朝向众人,然后把碗倒扣在矮几上,又就地采了一朵小野花放在碗底。
王雷和绥城百姓们目瞪口呆。
沈芩向赵箭使眼色,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箭视而不见,兴致勃勃地欣赏三位美女齐刷刷变脸,之后愤愤离去。
阿汶达并不了解绥城的风俗,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知道,钟云疏惹翻了少女,一时间围着他们转的炽热眼神少了许多。
“直接问啊。”阿汶达习惯性拿胳膊肘捅沈芩。
“哼!”沈芩的气还没消,连个正眼都不愿意给,“啊,对了,之前说要给苗儿礼物来着。”话音未落,就捧着一小罐沁凉水,向着人群走去,白鹿也跟在她身边。
苗儿和家人们坐在铺了毡的地上,大盆小碗地放着,眼巴巴地望着,忽然看到沈芩走来,身边还跟着白鹿,纷纷站起来。
“苗儿,把你接走的到底是文公子,还是钱公子啊?”曾祖奶奶搂着宝贝曾孙,颇紧张地问。
“白鹿只跟着钱公子,救我走的也是钱公子。”苗儿的小脸绷得很严肃,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得笔直。
他回家以后把钱公子差点变瞎的事情一说,把全家都吓坏了,曾祖第一反应就是拖着全家人跑去城南库房谢罪,被坊长硬拦下来。
全家既为苗儿平安激动,又为钱公子的眼睛担忧,生怕这大邺名医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们全家可怎么办?
要是让绥城乡亲知道钱公子为了救苗儿,瞎了眼睛,还不知道要怎么数落他们,为着这事,曾祖几晚都没睡好。
他们什么主意都没想出来,忽然就听说大恩人们要走,立刻就慌了神,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捧出来,仍然觉得不够。
沈芩完全不知道苗儿家人的纷乱思绪,只是笑着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呐,钱公子我说话算话,苗儿是很勇敢的孩子,所以呢,这是奖励。”
苗儿小心翼翼地捧着罐子,闻到了极淡的香甜味:“钱公子,我现在就可以喝吗?”
“喝呗,不然咧?”沈芩笑了。
苗儿全家仿佛看到了谪仙一样,钱公子笑起来怎么这样好看?
苗儿立刻喝了一大口,鼓着小腮帮子,咕咚咽得好大声:“好喝!”
“喝慢点。”沈芩怕孩子受不了碳酸饮料的冲劲。
“嗝……”苗儿嗝得同样大声,然后咯咯直笑,扑到曾祖怀里。
曾祖一脸慈爱地看着宝贝曾孙,同样的目光落在沈芩身上,见钱公子如此没有架子,笑呵呵地问:“钱公子离家这么远,家人担心可怎么办呢?”
“啊?”沈芩马上反应过来,“很快就回去啦,没什么的。”
忽然沈芩又想到了钟云疏拒绝的动作,凑到曾祖耳畔低声问:“钟大人后面的又是什么意思?”
曾祖一怔,然后又笑着回答:“钟大人说,他有妻子,是最美丽大方的女子,胜过这里所有。”
王雷连喝了好几碗酒,面红耳赤,酒劲混合着八卦的本质,也凑过来,小声问:“钱公子,没听说钟大人有妻子吗?您知道吗?”
呃……沈芩下意识地看向钟云疏,两人的视线不期然地撞个正着,又各自移开,“嗯,我知道。”
“哪家姑娘?”王雷的耳朵差点竖成兔耳朵。
“王大人。”钟云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雷身后。
王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立马爬起来:“钟大人,您……啊,我,下官去和文公子打个招咚……啊哈哈哈……走了走了……”
沈芩不动声色地离开钟云疏身旁五步远。
正在这时,曾祖和蔼地笑着:“我家是绥城的祷祝,救下我们全家和苗儿的大恩,不是言语能表达的,我们的谢礼,钱公子也不收,就围起来祷祝吧。”
忽啦啦一下,苗儿的家人手拉着手,把沈芩和钟云疏围起来,先是唱起了悠扬又悦耳的歌声。
沈芩忽然和钟云疏面对面站着,既懵又傻,祷祝是做什么?还有,他们的歌声很好看,为何一个字都听不懂?
比起沈芩的困惑,钟云疏极为坦然地站着。
曾祖的歌声一阵又一阵,等歌声停住,全家人开始围着他们跳舞,舞步时而轻快,时而沉重,还夹杂着抑扬顿挫的哼唱……
正在这时,钟云疏突然握住了沈芩的手,向曾祖微一点头。
沈芩吓得差点叫出声,大庭广众之下,他想干嘛?
钟云疏眼眸深沉地凝望着沈芩,嘴角有笑意,无声开口:“对不起。”应着他的道歉,夜空中渐渐出现了不少灯笼,一盏又一盏灯笼,从木架上腾空而起。
“……”沈芩一时无言以对,他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她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对她而言,也同样重要,他何时才能看清楚?
没有回答,悄悄握紧了他的手,两人一起抬头,眺望越来越热闹的夜空。
曾祖的歌声还在继续,苗儿全家的舞蹈也在继续,四周的欢声笑语,汇集在一起。
“钟大人,跳个舞呗。”沈芩怂恿他。
“不要。”钟云疏小声拒绝,要跳也只给她一个人看。
“小气鬼。”沈芩小声地碎碎念。
舞步渐止,众人拉在一起的手也松开了,曾祖的歌声也停了。
“钱公子,能不能和你单独说个话。”白发苍苍的曾祖有些喘。
“您说。”沈芩对老人家一向客气,然后跟着她走远,到了一座小山坡旁。
曾祖解下了挂着的蛋白石坠子,塞在沈芩手中:“我很老啦,但有些事情还能瞧得出来,老婆子真心谢谢你,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的家乡亲人。”
“不,我不能收。”沈芩急着推辞,项链坠子的做工很粗糙,带着曾祖的体温,仿佛有种说不清楚的能量在坠子里。
“收着,”曾祖的脸庞异常严肃,“一定要收好,你和钟大人才能好好的,我们的心意已经借着歌声和舞蹈,借着升空的灯笼,传到了神明的眼中耳里。”
“可是……”沈芩总觉得随便收人贵重物品不合适。
曾祖却扭头走了。
第517章 星夜急驰
“哎,老人家……”沈芩掌心还能感受到坠子的余温,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我不能收……”
苗儿老祖停住脚步,回沈芩一个充满寓意的微笑。
沈芩一脸懵地捧着坠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回复平静,忽然发现,自己和钟云疏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歌声舞声和喧闹声像被摁了暂停键,每个人都一副震惊过度的样子。
沈芩发现唯一眼神正常的只有钟云疏,这是什么诡异的气氛,隐隐有些灵异小说里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纳闷?”钟云疏处之泰然。
“嗯。”沈芩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干巴巴地回应。
“苗儿他们家也不算大邺人,他们原本居住在北域银漠水边,是神秘的祷祝一族;他们体质与大邺人完全相同,被北域部族觊觎着祷祝之能。”
“那算什么能力?”
“先知、祈福、趋吉避凶,我一直以为他们被战败的部族头领迁怒,夷灭全族了。如果他们没有围着我们唱歌跳舞,我也认不出来。”钟云疏正色道。
“……”沈芩新增了无数问号,他们也和赤云一样叛逃,为何没被邺明帝所用;他们为何选择生活在绥城?绥城百姓似乎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北域漠银族,用烛光、歌声和舞蹈占卜未来,陛下想招揽他们,却遍寻不着;北域也一样,没想到他们竟然藏在这里。”
钟云疏有些感慨:“离北域不远的绥城百姓知道这个传说,却显然不知道他们就在身边,毫无痕迹。”
王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让大嗓门主簿招呼吃烤全羊,美食当前,百姓们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走了。
自此,每上一道大菜,沈芩和钟云疏面前的盘碟都会被盛满。
与此同时,陈娘杨梅和赵箭一起向百姓分发自制美食。
双向分发同时进行,烤肉和炸鸡的香气混合,勾动起每个人的食欲,手中的筷子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活动……整个城中都是或高或低的咀嚼声。
原本冲着美食来的沈芩,因为这一突发事件,完全没了兴致,吃东西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苗儿的曾祖到底预知了什么?
钟云疏在沈芩身旁,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现在尤其如此,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破;那就是,刚才苗儿全家围起的舞蹈,还有祝福美满和睦的意思。
有了漠银族的祝愿,他对回永安城没有那些担忧了,而且曾祖还说会再相见,那就是说此次回城安全无虞。
这样一梳理,他的心情更加愉快。
沈芩起初兴致缺缺,吃着吃着,忽然就喜欢上绥城的地道美食,不知不觉地就吃多了,即使如此,脑子里还盘桓着一个念头:“那他们现在也不安全了。”
钟云疏望着沈芩多变的眼神和表情,颇有些无奈,她又在琢磨事情了,真是一刻都不得闲,怎么这么爱操心?
沈芩思来想去,还是把坠链收进背包里,小心放好。
“应该挂起来,不要辜负了盛情和心意。”钟云疏劝说。
沈芩又叹气地挂上,再藏好,忽然觉得颈椎压力山大。
钟云疏沈芩和阿汶达三人,与不熟悉的人总是隔着不少距离,百姓们会向他们微笑,充满敬意,却不会轻易靠近。
但是船工们、护卫们、特别是郎中们,受到了百姓们最热情的款待,美酒开了一坛又一坛,烤全羊很快就被剔得只剩下干净的骨架……
沈芩叹完气,忽然发现苗儿正在十步距离外注视着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两人视线一对上,苗儿就做了一个悄悄话的手势,转身跑进了附近的林子里,每跑几步就回一下头。
“我去看看。”沈芩搁下筷子。
“我也去。”钟云疏追了出去。
两人跟进林子里,看到了不知道何时悄然离开的苗儿全家,曾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听到他们的脚步,慢慢睁开了眼睛。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百姓模样,完全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挺身而立,庄严而肃穆的身形。
此时此刻,沈芩再也无法想起他们身染疫病的样子。
曾祖用特有的平稳语气说道:“今晚你们就离开这里吧。”
“……”沈芩和钟云疏面面相觑。
“你们要做很大的事情,已经非常紧迫了。”
“舍弃无用之物,越快离去越好。”
沈芩不由想到了内侍官福德发的雷鸟信,下意识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躬身行礼:“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钱公子,我们也会离开,不用担心。”曾祖笑得慈爱又温柔。
“各自珍重。”沈芩认真行礼。
苗儿全家整齐地行了大礼,很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钟云疏拉着沈芩的手,大步离开树林,仿佛两人只是一时兴起,进林子瞧个新鲜。
半个时辰以后,王雷忽然发现,沈芩钟云疏赵箭和阿汶达都不见了踪影,郎中们还在,船工们和护卫们少了一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人呢?
正在这时,主簿拿着一个纸条,塞到王雷手中,比了两人之间才懂的手势。
王雷立刻打开纸条,两眼有些发直:“就此别过,珍重。”
就这么走啦?!怎么这么着急?!
绥城东门外二十里的官道上,一列马车队在响亮的哨声中急驰,支支火把照亮前路,那些飘摇在夜空中的灯笼也照亮了更遥远的路。
“驾!”钟云疏快马加鞭骑在最前面。
“驾!”沈芩紧跟在后面。
……
离他们很远的山坡上,苗儿全家向着亮处跳望。
苗儿依偎在曾祖身边,忽闪着大眼睛:“曾祖,您说过,透露天机会给族人带来灾祸。”
“是啊,苗儿怕么?”曾祖嘴上这么问,眼神却无比坚定,这一族的性命都是他们救的,等于死过一次,还怕什么灾祸?
“苗儿不怕,”苗儿望着曾祖,眼巴巴的,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曾祖,苗儿以后想当郎中!”
第518章 翻案(上)
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去了最后一线光亮,永安城万籁俱静,月黑风高。
偌大的长生殿空空荡荡,平日随处可见的内侍女使不见踪影,的窗格和大门,被狂乱的夜风吹得咯咯作响,树影幢幢地映在窗格上仿佛群魔乱舞。
“咣当!”一扇窗格被风吹开,狂风卷起桌案上的纸页,散落一地。
候在外面的内侍官福德仓惶地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把窗格关上,这才发现窗格是好的,但是窗栓断了。
上好木料和刀工制成的窗栓被一阵风给吹断了!
福德脑海里非常应景地浮现两个字——凶兆,把自己吓得一激灵!
“福德?”邺明帝躺在垂幔重重的床榻上,气息极为沉稳。
“在,陛下。”
“萧琰怎么说?”
“回陛下,”福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边,唇齿舌尖晃悠的萧琰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口,只虚晃一声,“陛下用得着就成。”
“就这些?”邺明帝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隐藏了戾气。
“是,陛下。”福德从微胖到清瘦,一直都怕热,可是现在却意外觉得冷,哪怕与衣服相贴的皮肤发着烫,心里仍然透着阵阵寒意,紧绷得快断了的弦。
这五日来,福德终于体会到前任内侍官的煎熬,山雨欲来时分,明明权势不低的自己,仍然显得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情急之下的应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担,会不会危及大邺……这一连串的不确定,让福德像热锅上焦灼的蚂蚁。
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天光。
“宣韩王进宫。”邺明帝闭上眼睛,似乎又沉沉睡去。
“是,陛下。”福德悄然退到门外,夜风穿过空荡笔直的回廊,吹得人透心凉。
等到邺明帝再次睁眼,天空泛起鱼肚白,有个人影恭敬地候着,不是福德,而是刚被召入宫的韩王殿下。
邺明帝在福德的伺奉下更衣完毕,走到了桌案前,问:“如何?”
“户部帐目都对上了,现在的分歧在于,是把晋王私库运回永安城,还是派人去无当山核实?运回永安,声势浩大,时间太长;去无当山核实最快,但是派谁去?”韩王在邺明帝面前直来直去。
邺明帝的右手突然握紧又放松。
韩王立时住嘴。
“按沈家丫头的说法,孤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不够了,”邺明帝嘴上这么说,眼神却落在韩王身上,“你呢?”
韩王很坦然:“稍长一些。”尤其是他胃结石消融以后,严格按照沈芩的要求控制饮***神和体力都越发地好了,但陛下不同。
邺明帝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两人年岁相仿,同样身经百战,两人站在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出,韩王的状态比自己好得太多,不甘心又能如何?
“陛下,该早朝了。”福德尽责地当人形报时钟。
邺明帝戴上帝冕,走到门外回头,垂珠噼啪作响:“韩王,带上信王仪仗把萧琰接出来,候在大殿外,听宣而入。”
“是,陛下。”韩王早已召集旧臣,为陛下颁旨作准备。
邺明帝被福德扶着,走出长生殿,迎着初生就有些灼人的阳光,往大殿走去,再如何勉力昂首挺胸,也只能留下一抹佝偻的身影。
老了,再不甘又能如何?
萧琰,再不喜又能如何?
……
大殿之上,邺明帝正襟危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听完所有奏报以后并未宣布退朝,望着肃然而立的文武百官,难得沉默。
大臣们躬身而立,眼睛盯着脚下,静候王命,迟迟听不到动静,心里难免嘀咕,陛下这是何意?
足足两刻钟以后,好几日未上朝的户部侍郎、运宝司代主事以及刑部大理寺众位大臣,从殿下鱼贯而入,齐声道:“臣有本!”
“奏!”邺明帝坐得更直。
“陛下,”刑部尚书率先开口,“大泽河赈灾贪腐一案,有了最新物证。”
“陛下,”户部尚书紧接着出列,“户部遗失两年的秘帐,重归户部。”
“殿下,”大理寺大臣出列,“臣等辨别多日,以性命担保,秘帐属实。”
“大泽河赈灾贪腐一案确属冤情,牵连众多官吏,请陛下赦免信王殿下。”
这些人是邺明帝恢复早朝以后,迅速得到重用的一批,身家清白,言行举止与老臣们格格不入,这次奉命查案,也是捎上了自家性命。
在场的文武百官几乎同时双肩一僵,两年前大泽河贪腐案惩处牵连了多少人,今日翻案只会影响更多人。
今日下朝不知道会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只怕凶多吉少。
邺明帝从王座上起身,俯视着文武百官,即使日渐苍老,仍然喜怒不形于色:“福德,关闭大成殿的殿门,封大诚宫各门。”
“是,陛下。”福德心中一凛,来了。
“当年查办此案的诸位爱卿,都请出列。”邺明帝极为平静地要求。
文武百官与申请翻案的官员,只隔了十步不到,却仿佛隔着深渊,没人站出来。
“孤还没死呢,”邺明帝的语气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你们就连阳奉阴违都不愿意做了,幸亏孤早有准备,福德。”
“是,陛下,”福德从宽袖中掏出两份名录,恭敬地送到邺明帝的手边,“这些是办案名录,当时的证人也在名录之中。”
不少官员站不住了,站得笔直的身形渐渐松了力道,没一会儿,似乎随时能摔倒。
邺明帝突然出声:“大理寺准备了多少囚车?”
“回陛下,所有囚车。”大理寺官吏声音响亮。
“陛下!微臣的家人被晋王殿下要挟,实在没法子了。”一名官员突然出列,跪倒在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然行了不义之事,自有处置,”邺明帝的声音透着寒意,“还有谁?”
“启禀陛下,微臣当时只是旁听,并未有实质性协助……”一名官员狡辩。
“来人,摘官帽除官袍,拉出去,”邺明帝怒极气笑,“这样的借口都说得出来,当孤是傻子么?”
第519章 翻案(中)
大诚宫各宫门紧闭,宫外巡防的铁甲和银甲比平日多了三倍,永安城各城门同样戒备森严,而且很多都是从军机营换防过来的。
太医院刘院判不受邺明帝倚重,是太医院内公认的笑话,在沈院判旧部渐渐取代了自己的心腹以后,官威就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的,连惠民药局的郎中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种看似风光,实则活受罪的感觉,只有刘院判冷暖自知,这并不是最难熬的。
最难熬的是,刘院判连长生殿的大门都进不去。
可是按照大诚宫宫规,太医院院判必须每日向邺明帝请安,却没规定何时能请安、能不能请到安……于是,刘院判每日都躬身立在长生殿的外门,等候召见。
每日进出长生殿的大臣们有多少,就有多少双眼睛望着躬身而立的刘院判,不论是友和的问候,还是冷眼旁观,抑或是其他,刘院判都要咬牙面对。
运气好,内侍官福德会在一个时辰以后出来,说陛下让回;运气不好,就是从早站到晚。
刘院判的年龄比沈石松还要大七八岁,躬身而立一刻钟就双腿僵硬,站到头晕目眩也必须硬撑,晕过去就只能告老还乡,回乡之路上会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所以,回太医院的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却不得不走,也不敢不走。
几个月如一日,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这日,刘院判又像往常一样,提着诊箱准备去长生殿外罚站,刚迈出门槛,就发现平日像民宅似的太医院外,竟然出现了银甲护卫。
“陛下召见太医院院判刘望、太医院医正贾引、太医院疫病监事王诚。”银甲护卫面无表情地说完。
刘望一阵心惊肉跳,太医院上下百来人,只召见他们三人,好巧不巧的,另外两人正是他的心腹,还是暗地里的心腹。下意识看向面生的护卫,被凛然的眼神注视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刘望看着心腹二人,欲言又止。
银甲护卫跟着三人后面,一路经过十几处盘查,不断出示腰牌和口令。
刘望三人连眼色都不敢使,事发突然,连诊箱都不让带,赤手空拳又身无长物,这可如何是好?
“护卫大人哪里人?”贾引一脸讨好地回头,又被银甲的面无表情给噎得转过头去。
之后,再也没人和护卫搭讪,原因无他,护卫看他们的眼神,好像看三个活死人。
走在长长的宫墙之中,刘望第一次体会到上天无道入地无门,就在他胆战心惊的时刻,隐约听到大成殿外异乎寻常的嘈杂和纷乱。
当他们走到大成殿的外门时,看到黑铁囚车车队,从最东面摆到了最西面,十步路的时间,已经看到两名被扒了官袍摘了官帽的户部大臣被塞进囚车带走。
一时间,刘望连呼吸都格外费力起来。
正在这时,内侍官福德小步走到外门,一如往常地像怕踩了蚂蚁,一见刘望,立刻躬身:“院判大人来啦,您说巧不巧,陛下方才还念叨您,大人快请进。”
刘望日盼夜盼才听到的“大人快请进”,此时比晴天霹雳更惊心,急忙跟着福德进去,穿过二门,又看到一名大臣披头散发地被拖出来,已然晕厥。
福德只瞥了一眼,又带着职业笑容看向刘望:“三位大人,快请进,别让陛下等急了。”
三人忽啦啦进去,刘望抬起沉重至极的腿,心神恍惚时绊在了大成殿高高的门槛上,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摔了个五体投地,以及骨头撞在金砖之上的声音。
若是在平时,朝堂之上出丑免不了会被百官们取笑一番,可是今日鸦雀无声,甚至有几个人直接瘫坐在地上,仿佛刚才摔倒的不是刘望。
刘望推开旁人来扶的手,强忍着剧痛,躬身而立:“陛下,微臣大殿失仪,请陛下准许微臣告老还乡。”这是个苦肉计,赌的是邺明帝会不会念旧,念着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邺明帝望着双手颤抖的刘望,吐出两个字:“不准。”
刘望立刻跪下了,伴着轻微的骨裂声,哀哀而奏:“陛下,微臣在太医院兢兢业业大半辈子,随军郎中一做数十年,惠民药局近十年,从无差错,连告老还乡也不能吗?”
邺明帝冷哼一声,笑着问:“诬构上峰、调换赈灾草药、在永安疫病时束手无措、暗中勾结贩卖符纸、对钟大人和沈医监见死不救……你这样黑了心肝的也配告老还乡?天理何在啊?”
咣当几声,又有两名文官摔倒在地。
刘望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冒,邺明帝这番话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来人,”邺明帝垂着眼,“把这三人押入囚车运往大理寺签字画押,游街十日,再按律受罚。”
“陛下,是晋王殿下逼迫微臣做下的,陛下……”刘望在护卫的钳制之下仍然拼命挣扎,“陛下,微臣无奈啊,陛下……”
“陛下……”
邺明帝一抬手,护卫们立刻停了脚步。
“雷鸣何在?”
“陛下,微臣在。”雷鸣出列。
“去刘院判家中清点一下,看看刘院判的清流之家,查抄出来的物件比沈石松家的多还是少!”邺明帝随手扔了一份查抄诏令。
雷鸣凌空接住:“是,陛下!”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经过刘望身旁时,露出一个微笑,他欠了沈芩好几个人情,能还一个是一个。
刘望栽倒在地,像条裹着衣服的死狗。
大成殿上的众人,噤若寒蝉。
“众位爱卿,腹中饥饿否?”邺明帝向外扫了一眼,“福德啊,传膳。”
福德应声而出,不到两刻钟,御膳房的内侍和女使们,提着大小食盒,鱼贯而入,无视晕倒在地的官员,井然有序地摆放好,行礼后退走。
晕倒的官员面前空无一物。
没晕倒、还在强撑的官员们打打开食盒,午膳极简,两个窝头一碟疙瘩菜,还有一碗飘浮着葱花的大酱汤,在这样超强的精神压力之下,很难控制住情绪,神情可谓惨烈。
福德低头冷笑,好戏才刚刚开场,抬起头满脸殷勤:“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午膳,各位大人可还满意?”
“谢陛下隆恩。”百官齐声谢道,埋头苦吃。
第520章 翻案(下)
文武百官有些是苦出身,吃这些还勉强能咽得下去;高门大户出身的官员,完全食不下咽。
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一位官员敢表现出不愉快,每位都吃得极为珍惜,半点都不敢浪费。一是因为实在太饿,二是因为恐惧。
他们好不容易吃完,原以为邺明帝中途会进膳然后午睡,万万没想到,他也在大成殿进午膳,与他们吃的差不多。
这……
自以为已经摸清邺明帝脾性的大臣们,忽然意识到,
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晕倒在地的官员没有等来太医,只有护卫上前将他们拖到殿下,没得到邺明帝的半分恻隐之心,押入囚车后立刻被运往大理寺。
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谁也不知道福德手中的名录中还有多少人没被带走,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再退一步想,就算今天不被带走,明天呢?后天呢?
毕竟,这么多人进了大理寺,为了脱罪又会拉多少人来垫背?
一时间,大成殿内气氛凝重得掉渣,除了脱颖而出的少壮派们,每个人都心有戚戚。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也只能慢慢熬,直到夕阳余晖投进大成殿,福德手中的名录终于收进宽袖中。
文武百官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日日早朝的同僚,竟然少了五分之一。
即使平日里明争暗斗的死敌不少,这样艰辛的一整天下来,也有兔死狐悲的阴郁。
有几位年迈的大臣双腿颤抖得快要站不住了。
邺明帝的眼神一扫而过,冷冷开口:“几位站不住的,都告老还乡吧。”
“谢陛下!”老臣们知道邺明帝的秉性,让退不退,后果严重得多,于是摘下官帽和官袍托在手中,转交至吏部,又脚步蹒跚地离开。
邺明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许久才转回视线,开口:“福德,宣萧琰进殿。”
福德站在殿门边高声传诣:“陛下宣萧琰进殿!”
“宣萧琰进殿!”
“宣!”
……
韩王带着信王仪仗、服饰等等物品,停在修葺过的慎思殿外面,当年他也曾关在里面,没想到一别经年,今天竟然会到这里来领人。
这大约就是造化弄人。
同行的内侍宣读完萧琰恢复信王、离开慎思殿的圣旨,韩王看着萧琰双手接过,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甚至于连眼神都很平静。
“信王殿下,请沐浴更衣,”韩王提醒道,“之后就去大成殿了。”
“是。”萧琰恭敬地接过信王印及其他代表信王身份的物品,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上了韩王乘坐的马车。
韩王打量着清减了许多的萧琰,有些诧异:“信王的随从呢?”
萧琰答得异常苦涩:“死了。”
韩王望着信王,语气悠闲:“三名护卫,说死就死了?”这种时候让他看破不说破,太为难他了。
信王一怔:“殿下怎么会知道?”
“你个臭小子,和本王耍心眼?”韩王压低了嗓门,确保只有信王能听到。
信王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犯的是欺君大罪,怎么能不小心,思来想去,俯身到韩王耳畔,把三名护卫的实情说清楚:“殿下,实在事出无奈。”
用护卫偷换流放的沈石松父子,这是欺君大罪,走漏风声,萧琰又会被严惩,所以他刚才沐浴的时候,打晕三名内侍,把沈家三人扮成内侍送出去了。
这桩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韩王听完来龙去脉以后,老脸都木了,怎么也没想到信王有这么大胆子。
“殿下,您准备……”信王萧琰还是有些不安。
“老夫耳背,什么都没听到,”韩王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回得相当巧妙,“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了,也什么都没看到。”
“信王殿下自己清楚再好不过了,”韩王想着大成殿狂风暴雨的情形,不知道怎么的,又看向信王,“殿下,您舍死士护沈家?”
他很清楚信王的为人,虽然不像皇后那样乖戾癫狂,但也是执念极深的人,对王位舍死士护沈家现在平安无事,可是当时行事却也是刀尖起舞般险恶。
韩王再联想到邺明帝对沈芩的打算,后颈有些凉意,信王对沈芩的执念有多深,能让他如此的孤注一掷?
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在离开时对沈芩钟云疏夸下海口,现在如何是好?
“韩王殿下?”信王注视着沉默的韩王,“王叔?”
韩王再次抬头,仍是千军万马中不动声色的镇定从容:“何事?”
“王叔刚才在想什么?”
韩王笑着提点:“陛下正在翻案。”信王有着七窍玲珑心,六个字的提醒已经足够了。
“谢王叔。”信王望着许久未上身的王服,内里柔软光滑,外衣却极为强势而坚硬,仿佛铠甲,愿望快要达成了,喜悦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烈。
“殿下,母后那里?”
“病得沉了,陛下很是关切,需要静养不短的时间。”韩王知道真相,却也只能说些表相。
信王怔忡片刻,如释重负。
韩王不再言语,提到皇后,就难免想到同样禁足养病的皇贵妃,就目前太医院的水准,她俩都不会有康复的这一天了。
马车几乎是掐着时辰到了大成殿外,信王下车就看到长得令人窒息的囚车队,忽然觉得慎思殿像世外桃源。
“信王身子骨可还成?”韩王瞥了一眼囚车上面如土色的人,心里冷笑,现世报要来,挡都挡不住。
信王深吸一口气,在宽袖中握紧拳头:“成!”
反正在慎思殿睡了最长最安稳的觉,休息了最长的时间,粗茶淡饭也好,蓬头垢面也行,他的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
韩王拍了拍信王的肩膀,打趣道:“肩膀宽直,骨相不错,扛造得很。”
信王一言难尽地苦笑,眼神却清明而笃定。
“陛下宣萧琰进殿!”大成殿门边的内侍略显尖细的嗓音响起。
“进去吧。”韩王提醒道。
“谢殿下。”信王萧琰整理了一下衣装,迈进大成殿高高的门槛,望着重重宫门粉墙之后的大成殿正殿,像数年前一样,丝毫未变。
第521章 阴郁的韩王
韩王跟了进去,却停在了大成殿门之外,听着福德高声朗读圣旨,立信王为国君,命钦天监择吉日登基,听众臣向信王行礼道贺,又听到邺明帝对信王的谆谆教诲。
这天空、宫墙、甚至连内侍站立的地方,都和当年邺明帝被立为国君那天,完全一样。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韩王捋了一下花白胡子,确定心情很不一样,当年混合了心酸和羡慕,现在……如释重负。
那个位置高高在上,看似什么都有,实则什么都没有,会把每一个坐在上面的人吞噬得面目全非。
“韩王殿下,不进去吗?”内侍恭敬地低头问。
“不了,陛下问起来就说本王去郊外骑马。”韩王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带半分留恋,上了马车从囚车前经过时,难免想到钟云疏,这个和囚车一样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鬼眼”。
如果陛下降旨,要沈芩嫁给信王,万一他没阻止得了,钟云疏会怎么办?
忽然韩王又想到了皇贵妃还是阿吉娜的时候,明明要嫁给他,最后却成了贵妃。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多年前的那幕,眼看着又要重演?
韩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像个死结,不禁望向城西方向,钟云疏和沈芩什么时候才能到永安城?
信王对沈芩志在必得,邺明帝似乎也毫不动摇,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马车换成战马,出城后一路向西,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停在护国寺的山门外。
“啧……”韩王望着紧闭的山门才想起来,了尘闭关了,如果是以前肯定不由分说去敲门,现在只会愤愤地念一句,“了尘这个臭小子!”
一把老骨头忙得团团转,他倒好,躲在里面大把清闲。
没想到正在这时,山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了尘从里面走出来:“见过韩王殿下。”
“哟,还知道出来啊?”韩王一点不客气,大步走进去。
僧医把韩王的马牵进去,护国寺仍是闭关清静之地。
了尘在藏经阁的小厢房内摆开茶具,护国寺虽小但是香火极旺盛,茶具茶品都是上好的,摆起来招待韩王也不算粗糙。
“殿下今日怎么得闲?”了尘边烹茶,边问,难得看到韩王一脸憋屈。
“闷得慌,”韩王想了想,还是张嘴,“你说,如果陛下把沈芩赐婚旁人,钟云疏会如何?”
了尘的手指一抖,夹茶盏的木夹一松,差点摔碎,皱眉道:“沈家清流没错,但是远不够入宫资格,以沈芩的野马性子,在后宫岂不活活憋死?”
韩王的表情,活像刚嚼了一罐茶叶:“本王还夸下海口,一定能让陛下赐婚沈芩钟云疏。”
当年差点要和陛下抢女人,现在要和陛下抢儿媳妇,这是造了什么孽?
了尘笑而不语,继续煮茶。
“出家人都没有慈悲心的吗?你笑什么!”韩王本来就憋得慌,了尘笑得他很是窝火。
“贫僧听过殿下与皇贵妃的三二事,不知殿下可曾后悔过?”了尘生性顽皮,只是历经沧桑失去了许多,那点顽皮所剩无几,但偶尔也会冒头。
“……”韩王像被茶汤烫了嘴一样,不说话,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抬头,“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说实话,别和本王说什么出家人六根清净这些狗屁话。”
了尘就直言不讳:“沈芩独一无二。”
“说人话。”韩王最讨厌了尘的话里有话,佛经释义里很像,看着是这个意思,其实是那个意思。
“沈芩不是皇贵妃,钟云疏也不是当年的韩王殿下。”了尘看到的是明局,他俩合则天下无双,分则各自为王。
正在这时,僧医在厢房外小声说道:“雷鸟回来了。”
“立刻把他们截上山。”了尘站起来,打开厢房的窗格,向着天空扔出一个小棍,滋啦响着落向山下。
“……”韩王有些不明白,了尘的性子很独,怎么会和钟云疏沈芩如此亲密。
三刻钟后,风尘仆仆的钟云疏和沈芩,出现在韩王与了尘的面前:“殿下,住持。”
韩王蹭的站起来,还没挂念完,人就出现了,太让人措手不及了:“快坐下,喝些茶。”
钟云疏有些不解:“不先进宫复命?”
韩王没好气地回:“陛下好着呢,今日立信王为国君,正关门打狗呢,你们去凑什么热闹?先在这里歇几天,瞧瞧你们的样子,都快赶上路边叫花子了。”
钟云疏和沈芩因为苗儿曾祖的话,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赶路,生怕看到永安城满城素缟,听了韩王这番话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关门打狗这听着怎么这么想笑。
韩王赶紧支他们走:“快去厢房沐浴更衣,吃些斋饭好好休息,去吧去吧。”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他们赶走了。
“殿下心虚了。”了尘悠哉悠哉地拆台。
韩王呵呵:“你没看到沈芩的脸色?晚上再替她把个脉。”
子尘仅存的顽皮顿时消失了,沈芩惯于拼命,这么长时间没见,又瘦了。
……
厢房里,沈芩和钟云疏隔着几重竹帘,靠在各自的浴桶里泡澡。
“你有没有觉得殿下有点怪?”沈芩闭着眼睛,积蓄多日的酸胀疲惫席卷而来,除了大脑还很清醒,其他部位完全不想动一下。
“嗯,”钟云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竹帘那边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困,”沈芩费力地睁着眼睛,“让我睡上一整天就行了。”
事实上,等沈芩在厢房里睡着时,刚要入睡的钟云疏被韩王殿下叫去了藏经阁。
钟云疏坐在韩王对面,看着他和了尘,很沉默。
韩王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了尘悠哉悠哉把好不容易明朗的前路,又挑出些许阴影来:“贫僧建议,休整结束,把沈芩留下,直到圣旨为沈家正名,再让她以沈家嫡女的样子出现。”
“这里还算安全。”
钟云疏却看出了其他事情:“陛下要赐婚,信王殿下要娶沈芩,是吗?”
韩王移开视线。
“还没颁旨,十之八九。”了尘补得一手好刀。
第522章 水落石出(上)
这一晚的夜色比昨夜更浓重,星月全无。
漫长的朝会才算宣告结束,退朝以后还算安然无恙的众臣们,个个拖着脚步,经过水桥见到手提灯笼的自家仆从甚至家人时,仿佛从鬼门关回了阳。
“老爷!”
“大人!”
“夫君!”
“……”
大诚宫宫门之外,上演了一幕幕悲欢离合,无比真实地印证了官场凶险。
退朝时,邺明帝宣布暂停早朝五日,等补入官员就位后再开始;然后在信王和福德的搀扶下,回到了长生殿,只一天时间就仿佛苍老了许多。
福德端来预备好的吃食、茶汤和糕点。
邺明帝更衣以后只看了一眼,挥了挥手,让福德退下。
信王萧琰守在旁边,不敢相信素来讲究衣食住行的父王,长生殿内的陈设竟然如此简单,吃食简单、衣饰寥寥且没经过香薰……
“信王府破败得厉害,还没来得修葺,”邺明帝每日千头万绪,自以为想得周全,此时才想起来,信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暂且在长生殿的偏殿里住下。”
“谢父王。”信王行礼致谢。
“今晚把这些奏章都批了。”邺明帝躺在床榻上,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
“是,父王。”信王坐在书案的侧面,拿起一本奏章,仔细地看起来。
邺明帝向站在门边的福德招了招手:“听说,你身边连个用得顺手的人都没有,福德啊,这些日子,你暂时代为打理。”
“是,陛下。”福德双膝发软,这,这,这分明是邺明帝替他留了一条最宽广的后路。
邺明帝只是一日没有午睡,乏力得仿佛一周没睡,闭了眼睛就沉沉睡去。
福德替邺明帝垫好腿枕和腰枕,才放下床榻上的垂幔,挡住烛光的亮,好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转出屏风后面,又替信王多点了几支蜡烛,然后才去小厨房准备宵夜。
当信王批完一撂奏章时,福德端着扁食汤走进来:“殿下,先歇一歇吧,尝尝奴家的手艺,这几日夜凉,趁热吃。”
信王一怔:“你做的?”
“是,”福德点头,“自从那次……以后,陛下的吃食都是奴家自做的,虽然手艺比不上御膳房,但总算是按沈医监的食方做的,陛下也不挑。”
信王自小生活在大诚宫,知道最美丽辉煌的宫殿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黑暗,邺明帝不信任御膳房,只吃福德做的东西,就知道他之前突然重病卧床不起,事有蹊跷。
但是,又是谁识破这种蹊跷?而且能让固执的父王有这么大的转变?
一定不是大诚宫里的人,因为他们谨守“不可说”三个字,有些事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张扬出来,毕竟各自身上都牵扯着复杂的关系。
“谁向陛下指出来的?”信王如果没有被立为国君,就不会问这个,这是越权。
“沈医监沈芩,”福德极小声地回答,音量只比蚊呐声大一点,“一枝蜡梅花。”
信王一怔,又继续低头批阅奏折,仿佛什么都没谈论过,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芩妹妹果然冰雪聪明。
夜很深,永安城的夜晚却极不平静,多少高门大户的烛火彻夜通明。
大理寺的黑狱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门外则是盼归的嫌犯亲属,个个从护栏中伸长手,只希望官差们能看一眼。
然而,大理寺的官差已经忙红了眼睛,只能顾上眼前,根本管不了门外的事情。
偏偏正在这时,一袭黑衣黑马的人,举着火把,马背后还横放着一个偌大的捆扎结实的麻袋;另一个同样黑衣举着火把,却骑着颇为少见的五花马,两人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目光深沉。
挡在门口为了维持秩序,快要发疯的皂吏们,远远看到两人,气得两眼都快发红了,还有完没完了?怎么还有黑衣夜行的?来劫黑狱吗?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名眼尖的皂吏高声质问。
一名黑衣人随手扔出一块令牌,不偏不倚落到皂吏手中。
皂吏把令牌翻来覆去地看,吓得差点把令牌丢了,急吼吼地喊:“钟大人回来啦,赵大人回来啦……快移开护栏!”
忙得不可开交的皂吏们扔了手中的事情,急忙过来迎接,终于把二位大人给盼回来了,甚至于连里面听到消息的刑部尚书和侍郎都出来迎接了。
“赵大人!”
“钟大人!”
原本还在护栏外面闹哄哄的闲杂人等们一听,立刻鸦雀无声,像潮水一样分列两旁。
两匹快马箭一般驰入大理寺内,护栏再度合上,大理寺外静得可怕,向钟云疏求人情比登天还难,这可怎么捞人?
大理寺里面,刑部各级官员都在,就差列队跪拜了,自从钟云疏赵箭陈虎三人大过年的离开以后,皂吏们和官员们就一天都没休沐过,说起来都要抹一把辛酸泪。
更要命的是,没了鬼眼钟云疏坐阵,高官大户们鼻孔朝天,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活脱脱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场面。
然而,官员和皂吏们还没来得及诉说想念之苦,就被钟云疏把话堵在了嘴边:“各位辛苦,现在去通知六部尚书、去给陛下送一封信,钟某抓到一个重要的凶嫌,请他们来旁听。”
皂吏们和官员们差点泪流满面,搞半天,不是回来分担的,是回来加任务的,泪奔……
从黑狱回来的雷鸣,开心地蹦得老高:“义兄,你可回来啦!太好啦!你抓了谁回来?”
钟云疏环顾四周:“前北域的夏夜小王子鄂托。”
在场每个人都僵成一个长棍。
“快去快回。”钟云疏一拱手,亲手把鄂托关进刑舍,用的还是钟伯重金购买的北域锁链。
雷鸣立刻招了几个人,分派了一下各自要通知的人。
几分钟后,一群快马出了大理寺大门,举着火把急驰在空旷的大街上。
钟云疏的嘴角上扬,在护国寺时,韩王殿下和了尘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回了四个字“棒打落水狗”。
第523章 水落石出(下)
大邺天荣十一年秋分,注定是被史官记录的最浓墨重彩的一天,绝无仅有。
这天,先是邺明帝突然出手,为大泽河赈灾贪腐案翻案,持续了五个时辰的早朝,大理寺带走了五分之一的文武官员,整个永安城都为之震荡。
当日,被囚禁两年半的王子萧琰,恢复信王之位,被定为大邺新国君,也就是后来的邺景帝。
夜晚,信王殿下深夜出宫,韩王殿星夜入城与各部大员急集大理寺旁听房,监听钟云疏和赵箭在刑舍,同时审问南疆部大头人、佘女、赵全,和北域充满传奇色彩的“夏夜不死小王子”鄂托。
南疆部大头人是现今皇贵妃的亲兄长,佘女是南疆羽蛇神教精通医术的女医者,而赵全撕掉运宝司锁金村村民的外皮,却是南疆归顺的十八勇士之一。
他们既是南疆的头脸,又是潜入大邺的细作,更是谋害大邺众臣的凶手和帮凶。
而刑舍里,除了这四名重犯,还有足足堆了两方的大小箱子。
令各部大员、韩王和信王惊讶的是,重臣分坐四间旁听房。
钟云疏并没急着开始审讯,而是叫人把这四名重犯清洗干净,换上了崭新的囚衣,还给刑舍用了一次薰香,免得有碍观瞻。
戏剧性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大头人声嘶力竭地叫:“我是皇贵妃的亲兄长,你们这样做,必定触怒皇贵妃和安王殿下。安王殿下即位以后,你们一定不得好死!”
韩王殿下笑了:“你这个卖妹求荣的地痞无赖,今日陛下已颁旨,信王殿下才是未来的君主。”
一直悄无声息的鄂托突然睁开眼睛,瞪着大头人。
大头人这才反应过来,指着鄂托怒骂:“当初你在南疆是怎么对我说的?只要我妹妹当上大邺的妃子,并生下儿子,以后大邺就是南疆的属国!”
四个旁听房里,一片死寂,仿佛同时遭了晴天霹雳,这个消息实在太惊人了。
钟云疏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五份记事本,这是他们星夜赶路时整理出来的事件簿,大头人这种狗急跳墙的愤怒,与他们之前的预设相同。
佘女并不惊讶,因为羽蛇神教潜入大邺,一直在为此做准备,不断为安王即位清除拦路石。
钟云疏从箱子堆里取出一个箱子,在佘女和大头人面前打开:“这是鄂托的收藏品,你们可认识?”箱子里放的是一块色彩绚丽的石头,粗看像海边捡拾的彩贝,却要大得多。
佘女惊得目瞪口呆:“这是羽蛇神教的圣石!在几十年前就被盗了!大头人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大邺国君无耻偷盗的吗?”
大头人也楞了:“当初与大邺开战,就是因为这个,还有那些怪儿,都说是大邺下的毒手。”
韩王气不过,冲进了刑舍:“我们大邺顶天立地,分明就是被鄂托偷了!还有,大邺近年来怪儿也不断出生,诞下怪儿的女子生活凄惨,我们害南疆,为何要害自己?!”
钟云疏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一把枯萎的干草,不能拿,一碰就掉碎屑:“这个可认识?”
佘女深吸一口气:“这是南疆最常见的野草三不吃,牛不吃羊不吃马不吃。”
“雷大人,请把花草茶铺搜来的东西摆进来。”钟云疏招呼道。
雷鸣捧着一排竹篓进来,里面堆着各种花草,有一种就和枯萎的完全相同,然后拿出来在大头人和佘女面前晃了一圈:“这是永安城燕子巷不远的花草茶铺,本是煮些消暑茶,这些年却干起了郎中的生意。”
“说可以止孕吐,不少孕吐厉害的女子都去买来喝,因此诞下许多怪儿。”
“佘女,你知道三不吃是南疆常见的野草,但是大邺却没有,你作为南疆女医,就没什么想法?”钟云疏盯着佘女,直到她心虚地避开视线,然后拍了拍手。
门外走进一位老汉,进来向钟云疏和赵箭行礼:“二位大人,小老儿专作干制买卖,干茶干花陈皮翻晒,这些都知道。”
钟云疏介绍道:“这位老人家是永安城的第一制茶师傅,他能分辨新茶陈茶和翻新茶,也能知道干制多少时间,各位大人日常饮茶,应该都认识他。”
“钟大人,不敢当。”老汉谦逊。
“请看一下,这盒草已经多少年了。”钟云疏把鄂托的草盒拿给老汉。
老汉看了看,闻了闻,又小心地捏了一点叶子:“回钟大人的话,起码三十年以上,已近风化的程度。”
四个旁听房里的人,几乎站不住,都恨不得冲到刑舍把鄂托大卸八块,不,剁碎了喂狗!
大邺与南疆一仗险胜,却打得相当惨烈,多少大邺人用命才换来的!
钟云疏又请教气得快爆炸的韩王:“殿下,当初南疆开战是三个理由,您请说。”
韩王恨不得撕了鄂托和大头人,还是压着怒气:“第一是羽蛇神教的圣石丢失,说是大邺人盗走;第二是沿江怪儿,说是大邺人投毒;第三,是说大邺马商劫掠南疆部落,残害部落少女,那名少女死状极惨,人神共愤。”
钟云疏又打开了不少箱子,问大头人:“这些东西,可是那名少女的?”箱子里正是他们之前没法猜透的南疆普通少女的全套服饰,仅仅猜测是鄂托爱上的少女原物。
大头人两眼血红:“鄂托,我要杀了你!竟然是你做的!是你做的!”他的父亲和兄弟,都为了保卫南疆血战至死,多少南疆勇士丧命!
佘女气得浑身发抖,濒临崩溃边缘。
“哈哈哈……”鄂托面对这么多双愤怒的眼睛,极为坦然,春风满面极为得意,“你们太蠢,太容易上当受骗,怪我咯?脑子是好东西,希望你们都有。”
韩王殿狠狠一脚踹在鄂托的下裆。
“啊!!!”鄂托惨叫一声,脸庞扭曲得不成样子。
“殿下请息怒,后面还有,”钟云疏把一份记事本搁到一旁,“刀笔吏何在,让他画押。”
在旁边记录的刀笔吏赶紧把供状晾干,拿到鄂托旁边,摁了手指红印。
第524章 晨曦清风
旁听房内,各部大臣有些经历过大战,有些没经历过,但是对两次大战对大邺造成的严重后果有着最深刻的认知,如果不是今日旁听,难以想象当年的大战,竟然是鄂托一手挑拨出来的!
钟云疏看着摁过手印,气焰仍然极为嚣张的鄂托:“你们败给大邺,你连王子之位都保不住,在南疆做下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挑拨大头人这种蠢货,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看着要成功是吗?”
“不,你这辈子都看不到三方再战了。”
鄂托笑意极深极浓:“这世上有谁能像我一样,仅凭一己之力,就把三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中?没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钟云疏也笑着回应:“想来鄂托小王子离开北域太久,也很久没听到那边的消息了吧?我一位在北域的故人捎来消息,你们一族的墓地全被掘了,曝尸荒野,猛兽啃咬,兀鹫啄食,现在连渣都不剩了。”
“你们一族的后人,现在都是北域最低贱的奴隶,世代都无法改变。”
鄂托的笑容瞬间僵住,露出最阴森的模样,仿佛有什么从那副皮囊里挣扎出来,不带半点人性,只有噬血和杀戳,带着睥睨众生的轻蔑:“赤云族连谎都撒不好!”
钟云疏笑得云淡风轻:“是银漠族的曾祖告诉我的,不是他们占卜而得,是他们亲自动的手,亲眼所见。”
鄂托双眼暴睁:“你再说一遍!你,你们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你会死在大理寺的黑狱里,死后裹进最劣等的草席,扔到乱葬岗上,连块碑都不会有。”
“南疆、大邺和北域,不会有你的任何记录。你做的这些事情,除了我们,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鄂托的头炸开似的疼,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像激怒的猛兽一样嚎叫,一声又一声,凄厉又骇人。
钟云疏绝对不会就此放过他,又取出一个箱子,里面是一粒银扣:“这枚是钟某义父雷霆大人晚宴时衣襟上丢失的银扣,仵作当时疏漏的证物,也在鄂托的箱子里。”
“雷尚书不是醉酒溺水而亡,而是死于鄂托之手。”
韩王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掐住鄂托的咽喉。
“殿下,此人罪行不止于此,请冷静,”钟云疏强作镇定,尽管他才是最想杀鄂托的人,“刀笔吏,画押。”
被南疆奇药“忘形”毁掉的崔柏和徐然,燕子巷那些凄惨而死的生下怪儿的产妇们,因为眼睛被毒瞎而押运出错的运宝司主事大人……
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随着时间的流逝,摊开在众人面前,已经发生且无可挽回……
旁听房里的众位大臣甚至信王殿下,都是眼中一片阴郁,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一位又一位大臣,就这样含冤而死,令人压抑无比。
深夜到清晨,天空泛起鱼肚白,大理寺的熬夜审讯才算结束,各位大臣坐上马车离开时,身心疲惫。
钟云疏、赵箭和雷鸣三人一起,坐在大理寺二进的石阶上,望着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各自的身上,晨风微凉,拂过他们的衣裳。
信王最后一个离开旁听房,看着三个人疲惫的背影,慢慢绕到他们,向着他们三人深深一揖。
赵箭吓得蹦了起来,钟云疏和雷鸣也赶紧起身回礼。
“钟大人,雷大人,赵大人,三位辛苦了。”信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大理寺有他们三位才俊坐阵,何愁永安城的治安与断案。
“殿下辛苦。”钟云疏客套回去。
信王亲手将钟云疏扶起来:“钟大人,这些记录,本王要面呈给父王,你随我一同进宫吧。”
钟云疏点头同行。
……
大诚宫长生殿,邺明帝已经在福德的伺候下起床,看到书案上的奏折小山只消了一半,皱眉问:“怎么?信王没批完就歇下了?”
福德赶紧解释:“回陛下,昨夜亥时左右,信王殿下被钟大人请出宫了。”
“钟大人?”邺明帝忽然反应过来,“云疏回来了!”
“是的,陛下,”福德替邺明帝布好早食,“钟大人带回了一名北域细作,原本是要请陛下去大理寺旁听审讯的,信王殿下怕吵到陛下休息就自己去了,还没回。”
正在这时,有内侍匆匆来报:“启禀陛下,信王殿下和钟大人,在殿外求见。”
“宣!”邺明帝有些着急。
片刻后,信王和钟云疏到了邺明帝面前,两人手中捧着厚重的案卷和记事本。
钟云疏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这是此行的收获。”说着就把这些呈给福德。
邺明帝接到手,立刻翻看起来,越看脸色越差,最后看得脸色苍白,捧着案卷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都是鄂托做的?皇贵妃和大头人也有份?”
钟云疏点头:“鄂托在北域战败以后,就乔装改扮去了南疆,生出许多是非,挑拨了南疆与大邺的战事,南疆战败以后,他又潜入大邺,我们在绥城废弃的烽火台地下抓到了他。”
邺明帝知道钟云疏素来求实,点了点头:“琰儿,草拟几道旨意出来,加封雷尚书遗孀雷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雷尚书被北域细作暗害而死一事,四处张贴,广而告之。”
“是。”
“向永安城百姓宣扬,诞下怪儿一事,系花草茶铺的北域细作下毒所致,若再有人以此为由,虐待媳妇妻子,押往大理寺。”
“是。”
“福德,取一套镶嵌宝玉的袈裟、镶玉拂尘和玉如意,送到护国寺住持了尘大师手中,告诉他沉冤已雪,是否还俗,都由他自己定度。”
“是。”
“云疏,陪孤四处走走。”邺明帝看着信王和福德忙碌起来,索性挑钟云疏陪着。
“是,陛下。”钟云疏扶着邺明帝,出了长生殿,经过小园子,到了荷塘边。
邺明帝满眼欣喜地打量钟云疏,问:“沈丫头可好?”钟云疏笑而不语。
邺明帝心中明了:“你此行功勋卓著,说吧,想要什么封赏?”
“什么都可以?”钟云疏不客气地问,省略了上千字的君主赞歌。
“你知不知道,刚才笑起来的样子,和沈丫头像极了!”邺明帝不由地说论一下,“孤何时诓过你?”
钟云疏躬身行大礼:“微臣请陛下赐婚,微臣想要迎娶沈芩为妻,韩王殿下做保媒。”
邺明帝愕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