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接生(上)
“……”沈芩是优秀实习医生,轮转的时候是各科主任都想留科的医生,接生难产剖腹产都经历过不少,可是……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她能干嘛?
“钱家的?”钟云疏浓眉紧缩。
“是,大人。”花桃连连点头。
花桃见沈芩一动不动,急得跳脚:“沈姑娘,快呀,一直下不来会出人命的。”
“沈芩,无论如何,我要你保他们母子平安。”钟云疏的语气容不得半点拒绝。
“神经病!”沈芩低声嘀咕,正好有皂吏端着一份冒热气的蛋羹进来,“行了,你们俩当帮手,带着这个跟我去接生!”
“还要热水、干净的布巾和衣服,剪刀,干净的囚房,很多吃的……”花桃匆匆去准备。
“钟大人,病人要紧哈,您肯定不介意饿一会儿哈。”沈芩临走时回头,做了个大鬼脸泄愤。
“咳……”钟云疏猝不及防被惊世鬼脸呛到,咳了个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不禁轻轻摇头,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
沈芩在女皂吏的带领下,走到一间阴暗逼仄的牢房,隔着根根木栏,只见一个仅着长袍的女人披头散发撑上一根粗木。
“这位大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吗?”沈芩这才看清楚撑在横木上的女子,头发披撒粘在脸上,只能看到苍白汗湿的脸庞,长袍湿透了粘在身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是的,平日是大牢房,因为她要快要临盆,才临时转移到这里。”女皂吏端着蛋羹,现在整个女监都知道沈姑娘,听她的准没错。
“这里太冷了,想要母子平安的话,先拿些火盆来,再把这些给她喂进去,没力气根本生不出来。”
沈芩把女子从横木上放下来,不知道她是太过紧张而脱力,还是其他原因,整个人像个人偶,眼神涣散。在皂吏的帮助下,捏着她的脸颊喂蛋羹,然后轻轻顺着咽喉,不多时,一碗蛋羹就喂完了。
花桃来了,不仅带来了沈芩要求的东西,还带了干净的稻草和褥子,不用多嘱咐,很快就铺置完成。
沈芩在牢房里转了一圈,顶棚有蜘蛛网、麦秸发霉又长虫,时不时还有老鼠顺着墙根散步:“还有没有更干净的地方?在这里临盆的话,七日风的机会太大。”
“七日风是什么?”花桃一怔。
“产褥热,就是临盆时外邪入侵,产妇和新生儿会在七日之内高热不退,然后……”沈芩现在没什么可以依托,只能寄托给玄学,生生把死字咽回去,“嗯,你们懂的。”
魏大人也来了,神情慌张地问:“沈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热吗?”
“魏大人,把她移到更干净的地方,准备足够的吃食,还要……”沈芩提了一大堆要求,只希望魏轻柔翻脸,那她就可以愉快地休息了。
万万没想到,魏大人全部应下,沈芩再联想到钟云疏的要求,这位女囚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人。
不出一刻钟,皂吏们就安排妥当,四个人将女囚平稳转送到干净的囚室。
皂吏的力气很大,摆弄产妇非常方便,摆成临盆位置,沈芩很快就做完触诊,结果让她心里直发毛,臀位产式,还好是第一次临盆,宫颈口刚开了一指,分娩的时间很长,还有机会调整过来。
正在这时,女囚又清醒了,很快就眼神清明,没想到生死关头魏大人会来帮忙,一迭声地道谢:“多谢魏大人,钱李氏谢谢各位大人。”
沈芩顶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介绍情况:“钱李氏,现在情况是这样,你胎位不正,胎儿头上臀下,我先想办法把胎位正过来……”
“可以吗?大人?”产妇感激地望着沈芩,定定地看着,倏地变了脸,疯了一样喊,“你滚!你滚开!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要你帮忙!”
“……”沈芩莫名其妙地看向魏大人,“这……”
“你们沈家私吞灾银、以次充好,大泽河畔多少人死于疫病,你们害得多少户死绝?!不要你在这儿假惺惺!”产妇死命地要推走沈芩,“还我娘家人的命啊!”
“我娘我爹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他们都是病死的!”
“是你们害死他们的!”
“……”
沈芩迅速退到牢房外,恍惚之中,根根木栏仿佛成堆地压向她,不断下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如果产妇说的都是真的,那沈家满门被抄被流放真是不冤。
可是,如果真的不冤,沈家的女人们何至于自尽鸣冤?
魏大人仗着体力优势摁住乱动的产妇,伸长脖子向外喊:“沈姑娘,别忘了你答应过钟大人什么?母子平安啊!沈姑娘!”
“我娘家人都死绝了,凭什么你们沈家都活得好好的?!老天真是瞎了眼!”
“不要假惺惺地来照顾我,我死都不会领你这份情!”
“想我原谅你们沈家,做梦!啊……”钱李氏被一阵宫缩疼得住了口,“脸花了,活该,这是报应!报应啊!”几近疯狂。
沈芩素来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只是在治病救人当口,会放下这些个人情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病人骂成这样,气得拔腿就走。
“沈姑娘,你答应过钟大人!”魏轻柔急了,对女囚钱李氏吼,“这掖庭里人人喊冤,只有你有冤有恨吗?住口!”
钱李氏登时噎了一下,随后又被宫缩疼得脸色发白。
沈芩走出一段路,想到钟云疏的要求,又折回来,不断深呼吸,大力推开牢门,沉重的牢门咣地撞在木栏上又弹开,发出不小的响动。
产妇被吓了一大跳,眼睁睁地看着她凶神恶煞地步步逼近。
“骂完了吗?”沈芩强压愤怒,不断告诉自己,看在钟云疏的面子上。
“……”产妇被沈芩的气势吓到。
沈芩盯着产妇,不等她回答,指着双臂上缠满的绷带,“我刚从地底下被人挖出来,还没怎么休息就被拽到这里。”
“魏大人还在愁怎么护住女监这么多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钱李氏,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我接生?”
“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产妇歇斯底里地吼叫。
魏大人和花桃面面相觑。
第17章 接生(下)
“魏大人,走吧,”沈芩故作亲昵地挽住魏轻柔的胳膊,“我走了,你们一定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她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呢,啧啧啧……明天来收尸就行了。”
“可……”魏轻柔急了。
“魏大人,我记得提醒过您要多休息,”沈芩故作无奈,还不忘拽走其他两名皂吏,“两位大人也一起走吧,不必白费力气了。”
花桃还要想说什么,忽然看到沈芩挤了挤眼睛,比了个手势,立刻明白,佯装愤怒:“魏大人脚伤未愈来照看你,沈姑娘自己还是个病人,你想作死我们成全你!”
锁门,四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几个转角纷纷停住。
沈芩抬起头,左右两边根根直立的木栏向远处延伸,消失在一片昏暗之中;恍惚中,沈家有冤、钱家有怒、李家死绝……一件件一桩桩就像这迷宫似的掖庭,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
“沈姑娘?”花桃低声轻唤。
“现在怎么办?”魏轻柔与钟云疏有约在先,很多事情不能让沈芩知道,不为其他,因为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钱李氏分娩产道和胎儿相衬,只要胎位正过来,平安分娩问题不大,”沈芩长吐一口气,“拨正胎位却不容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听你的,”魏大人很果断,“怎么做?”
沈芩再次用麦秸扎了个小人,向她们详细讲解了配合的方法,花桃和魏大人听得格外认真。
“沈姑娘,如果她硬扛怎么办?”一位皂吏问。
“那就你们去。”沈芩有些耍赖,不然还能怎么样?
“沈姑娘,这样真的能正胎位?”魏大人半信半疑,眼睛亮着光。
“最关键的是要她本人配合,如果她不知道惜命,那就没办法了,”沈芩摊开双手,“临盆只是开始,生下来以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注意……”
魏大人也只能叹气,是啊,自己不惜命,旁人又能如何?
……
不出沈芩所料,只两刻钟的时间,钱李氏的哭喊声就传到这边:“魏大人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按照预定的计划,花桃过了十分钟以后才慢慢踱过去,不出两分钟又神色慌张地跑来:“沈姑娘,不好了,钱李氏晕过去了!”
沈芩二话不说奔进牢房,只见钱李氏两眼翻白,掐人中、按合谷……忙了好一会儿,钱李氏才悠悠转醒。
魏大人故作气愤,猛捶木栏,怒道:“这里是掖庭!不是尚书府!你是女犯,摆什么小姐脾气?!”
钱李氏颤抖着嘴唇,惶惶不安地眼神乱飘。
“魏大人,再不正胎位,她就能一家团聚了,全家老小在九泉之下其乐融啧,肯定很高兴吧?”沈芩咬牙切齿地冷笑,因着脸上的伤疤,阴森地让人毛骨悚然。
“现在由我接生,也许还能把胎位正过来,如果你再硬撑死扛生到一半完全卡住,一尸两命就在今晚。”沈芩开始恶言相向。
“你别忘了,肚子里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管你的死活?!有这时间,找个地方躺着多好?!”
产妇瞬间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地摸着鼓起的肚子,里面有她和夫君的骨肉,一直盼望的孩子,将来一定疼在心尖上的孩子,她哪里舍得,可是……
“魏大人,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沈芩看向魏轻柔,“不多的时间,没必要浪费在她身上了,连她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瞎操什么心呢?”
“大人!各位大人,我生……”产妇突然一阵强烈宫缩,“我生!求你们别走!”
沈芩转身回来:“大家听好,时间很紧迫,只有一次正胎位的机会。”
魏大人和皂吏们陡然紧张起来,只有一次机会吗?
“你想死想活、孩子是聪明还是痴呆,想一尸两命,还是母子平安,只有一次机会,听懂了吗?”沈芩的神情严肃到极点,妇产科医生都是急脾气,分娩时稍微出点差错,新生儿就会宫内缺氧导致脑瘫。
“我听话,我一定听话……”钱李氏胡乱抹掉眼泪。
“很好,我们开始!”沈芩比着手势,“魏大人,准备!”
“好!”魏轻柔全力配合。
“花桃,开始!”
“是!”花桃作辅助。
“有点疼,忍住。”沈芩轻轻借力,慢慢拨动胎儿,只见钱李氏高高隆起的腹部,渐渐有了变化。
“不要慌,调整呼吸,不疼了,我们继续……”
三次宫缩以后,沈芩再次触诊长舒一口气:“正过来了!谢谢各位大人!”
花桃忍不住小跳了一下,“真的吗?”
“钱李氏,现在开始,宫缩疼痛的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沈芩抹掉额头的冷汗,“你找时间吃东西,积攒体力,不要把力气浪费在叫喊和愤怒上。”
“是。”钱李氏再怎么愤怒,在关乎生死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沈芩的专注和精湛的医技。
“现在已经开到十指了,趁着宫缩使劲,我会帮你用力推。”沈芩不断观察宫颈口打开的程度。
“是。”钱李氏应道。
“一,二,三!使劲!”沈芩一声令下,“用力!”
钱李氏把隐忍的愤怒化为力气,咬得牙关咯咯响,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努力。
半个时辰以后,花桃大喊:“出来了!”
“生啦!是个男娃儿!”魏大人兴奋不已,红了眼圈。
“沈姑娘,接下来怎么办?”花桃浑身僵硬地托着软绵绵的新生儿,语无伦次,“我该怎么办?”
沈芩先把脐带一头扎紧,然后把剪刀口在火焰里反复烧灼,剪断脐带。
“哇哇哇……”新生儿响亮的哭声回荡在牢房里,冲破漫无边际的混沌。
“谢谢各位大人,”钱李氏泪流满面,“谢谢沈姑娘。”
沈芩不停地忙这忙那,好不容易忙得告一段落,只见魏大人和花桃两人泪流满面,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忍痛生孩子的又不是她们,有什么好哭的?
第18章 无常无理
花桃强忍着泪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沈姑娘……我姐姐临盆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一尸两命;我娘听到消息一病不起,幸亏沈记药铺的郎中施药治病,眼看着快好了……”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花桃娘亲凶多吉少。
花桃悲从中来,哭了不短的时间,才继续说:“沈记药铺被封,郎中被抓走,药材全部充公。娘亲当时正在药铺看诊,受惊过度,回家一直念叨好人没好报,当晚就去了。”
沈芩这才明白,花桃为什么表面淡淡的,却数次提醒自己。可是,世事无常又能去哪儿说理?最后只能轻拍花桃的肩膀,“节哀,今天多亏了你们的帮助,才能母子平安,谢谢。”
魏大人的双眼通红,相依为命的妹妹也死于难产,如果当时沈姑娘在,她们是不是现在都好好的?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下来了,胎盘还没下来,”沈芩迅速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让新生儿趴卧在产妇的怀里,“钱李氏,你试试哺乳。”
产妇泪花闪闪地照做,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沈芩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不短的时间,完整的胎盘也分娩出来了,沈芩仔细地检查胎盘面,确定没有残破,才长舒一口气。
魏大人不太明白:“沈姑娘,你翻来覆去地看什么呢?”
沈芩浅浅一笑:“钱李氏年轻底子好,胎盘很完整,这样只要好好调理,产后恶露很快就能干净。如果胎盘残留在身体里,会出血不止,我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仔细检查,早发现早处理。”
魏大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花桃扶住。
沈芩吓了一跳:“魏大人,您的脚怎么了?”
“没事……”魏大人连连摆手。
“魏大人,还有事情要麻烦你,”沈芩温和开口,“那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产妇的伙食能不能改善一些,毕竟她要母乳喂养。”
“可以,”魏大人点头,“交给花桃。”
花桃立刻靠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沈芩,仿佛她是一束天降神光。
“花桃大人,后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麻烦您,”沈芩被无数眼神注视过,毫不在意,“这些事情你们也可以记下来,以后亲朋好友临盆都用得着。”
“是!”花桃和另一名皂吏站得笔直。
……
与此同时,独臂大汉陈虎和瘦竹竿赵箭受众人所托,到差房探望重伤的钟云疏,“不说话”的小机灵毓儿这次没能跟着。
钟云疏伤得极重,沈芩在时全靠硬撑,她一走,就睡得人事不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眼就看到了陈虎、赵箭和毓儿。
陈虎看到缠满绷带、散发着药味儿、瘦掉一圈的钟云疏,瞪着牛眼好半天,才胡乱抹了把脸:“大人……”然后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瞧你这点出息?”钟云疏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赵箭绘声绘色地向钟云疏讲述找人的全部经过,末了着重说毓儿:“那时下大雨,我们让陈娘看好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偷摸跟上,还听到了沈姑娘的求救声。”
陈虎总算从悲情里缓过来:“钟大人,您不知道啊,沈姑娘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还在不断地敲,听到有声音,第一反应是护在您身前问我们是谁……”
赵箭不像陈虎粗枝大叶,忧心忡忡地问:“沈姑娘被锁链绞伤的胳膊还好吧?真为难她敲了那么久,身边全是碎骨头。”
钟云疏一脸错愕,一蓝一黑的眼瞳里仿佛暗潮涌动,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不是她出去求救的?”
“不是!”赵箭补充道,“她那时嗓子都喊哑了,我只听了个大概,钟大人伤得太重必须保持这样的姿势,不然会伤上加伤。”
“对!”陈虎一拍大腿,“我开始以为她受伤才姿势奇怪,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扶住您的伤处。”
“我们把您抬上担架的时候,沈姑娘抓着您的手不放,然后就晕过去了。”陈虎不胜唏嘘,“把我们吓个半死!”
“……”钟云疏平日总是眼帘低垂,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现在则是完全合住,半晌没有声音。
“睡了吧?”赵箭悄悄踢了陈虎一脚:“走了!”
陈虎这才发现,钟云疏好像又睡过去了,急忙颠颠地跟出去。
过了许久,钟云疏缓缓睁开眼睛,任大理寺少卿多年,苦主们敬他畏他;作恶之人恨他入骨;百朝文武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想戳他刀子。
没错,最开始是他护着沈芩,可是,他护过许多人,危急时刻都只求自保,生死关头护着他的,只有沈芩。第一次,有人护他守他,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甚至于醒来以后都只字不提。
远远传来脚步声,以及三三两两的说话声,钟云疏盯着门口,魏大人、花桃和沈芩鱼贯而入。
沈芩脸上的伤疤仔细处理过了,颜色淡了一些,在火把跳动的亮光里,不甚明显;倦容和沉重的脚步却非常明显。
“沈姑娘,要不要休息一下?”魏大人见她走得东倒西歪。
“不用了,时间紧迫,我们先看舆图,”沈芩坐在地榻上,习惯性靠在钟云疏的床榻边,“趁我现在还清醒,赶紧把事情都做完。”接生绝对是个体力活儿!
钟云疏的慌乱到近乎震惊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佯装镇定地问:“母子平安了?”
“是啊,钟大人。”沈芩连头都懒得回,捂嘴打了个大呵欠,盯着魏大人摊开的舆图傻眼,这图和现代地图很不一样,完全看不懂。
可是明说看不懂,会不会漏馅?
沈芩思来想去,换了一种说法:“魏大人,疫病就是外邪,侵入方式不同。这样能听明白吗?”
钟云疏微微点头。
魏大人和花桃完全不明白。
“……”沈芩只得再换说法,“举个例子,比如百日咳肺痨这些,咳得没完,就是空气里有外邪,吸入身体;疟疾是蚊虫叮咬病人以后,又咬了其他人,以此传播。”
第19章 疫病如火
“魏大人,男监病患多了十来个!”一位女皂吏气喘吁吁地跑来,扶着门沿喘得厉害。
“这么快?!”魏大人蹭的站起来,急忙看向沈芩,“怎么办?”
钟云疏猛地坐起来,撑不过三秒又摔了回去,被沈芩一记眼刀警告。
花桃慌了:“沈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沈芩脸色一沉,眉头紧锁:“魏大人,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比如,都有哪些不适?最早开始什么样?以及最早发作的病患现在怎么样了?”
“快去打听探清楚!”魏大人吩咐下去。
“魏大人,男监女监的水源、吃食和二便这些,都是同样的渠道么?”沈芩的视线有些凌利,活像能把舆图戳出洞来。
魏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思索半晌,才回答:“完全相同,只是地震之后,掖庭除了疫亭以外,还有部分损坏,所以我也不确定。”
沈芩皱紧眉头,靠在床榻边,完全没注意钟云疏关切的眼神,随手抽了根麦秸,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沈芩身上,谁也看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回魏大人的话,最初是腹痛不止,然后上吐下泻,完全止不住,最早发病的人已经死了。”女皂吏抹掉额头的冷汗,她们会不会也这样?
“从发病到死大概多少时间?”沈芩几步走到门边。
女皂吏掰着手指数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抬起头,声音发颤:“四个时辰。”
满屋的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魏大人,我们可怎么办?”皂吏们慌得六神无主。
魏大人因为生蛋清的事情,刚才又见识了沈芩正胎位的手段,生性再多疑,此刻也深信不疑了:“沈姑娘,需要什么尽管说。”
“病人有没有禁食禁水?”沈芩的思绪飞快地整理所有线索,“有没有人看到泻出来的是什么颜色?”
女皂吏楞了一下:“我马上去问!”
“等一下!”沈芩出声,“你来来回回的,用帕子或布巾蒙住口鼻,不要碰触病人,保持五步距离,暂时停止吃喝。”
女皂吏呆住,又迅速用帕子蒙了口鼻,匆匆行了个礼就走了。
“花桃大人,吩咐下去,让女监所有人用帕子或布巾蒙住口鼻,没有的话,可以每人发一条,没有允许不得随意取下。先把病从口入这个拦住。”
沈芩话音未落,先取了块布巾把钟云疏的口鼻蒙住,稍微调适一下,确认不会掉落才转过身去:“魏大人,疫病虽然来势汹汹,但也不是防不住。”
“沈姑娘,您说!”魏大人以为这次在劫难逃,可是听沈芩一说,似乎还有希望。
“上吐下泻,自然是俗称的病从口入。从现在开始,女监所有进嘴的东西,吃食和水全部都要煮沸煮透,吃饭喝水前要净手,不能喝生水吃生冷食物。”
“我手边什么东西都没有,疫病来,只能预防在先。”沈芩的凤眼狭长,转身之际,格外引人注目。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魏大人本就着急上火,听沈芩这么一说才稍稍安心,“沈姑娘,还有什么吗?”
“老弱病残特别容易被疫病沾上,原本待在疫亭的人基本都符合,麻烦大人对他们一样照料。”
“女监和男监隔着数道围墙,抵御在外远比内里染上疫病容易处置,”沈芩加重了语气,“女监如果有人发病,立即隔入单间,立刻叫我去看。”
“是,沈姑娘。”花桃应了一声,赶紧召集其他皂吏,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
打探的皂吏又带回消息:“男监为了让病人尽快恢复,喂了不少药,没有起效,反而得病的人越来越多,病人白水泻而亡。”
“白水?”沈芩头皮一麻,“是不是像淘米水一样?”
“沈姑娘,您怎么知道?!”皂吏惊得目瞪口呆。
“完……”沈芩硬生生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沈芩,到底怎么了?!”钟云疏观察入微,隔着布巾也看出沈芩的异样。
“是霍乱。”沈芩叹气。
魏大人惊呼一声,眯成缝的眼睛硬生生瞪大一倍,突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沈姑娘,我们还能活多久?”
沈芩也慌,但是职业习惯使然,镇定自若地讲解:“魏大人,米泔水样便是霍乱的典型症状,由一种叫霍乱弧菌的外邪引起。”
“它们污染吃食和水源,进入人体,引起剧烈的胃肠功能紊乱,最终腹泻脱水而死。染上,我没有半点办法。但是我知道,这种外邪,不耐高温。”沈芩故作轻松。
“不耐高温是何意?”钟云疏情急之下,握住了沈芩的手腕,忽然感沉到她的手在抖,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水。
“魏大人,再传令下去,女监所有餐具全部放入大锅内煮透、晾干备用,若有人疏忽殆懈,就把她扔到男监去。”沈芩被钟云疏握住了手,没有像平时一样推开。
“准了!”魏大人堪比大门的身躯有些不稳,望着沈芩的眼神有些慌乱,“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
“目前只有这些。”沈芩苦笑,剩下来又要靠千年玄学,祈求好运。
也许知道霍乱厉害的人不少,但是像沈芩这样知道得特别详细的却不多,知道得越多越害怕,表面上仍然是从容淡定的沈姑娘。
“你的手怎么了?”钟云疏敏锐地发现,沈芩的手颤并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是她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猛地想起赵箭提醒过的事情。
“用力过度了吧,”沈芩避而不答,“趁现在没其他事情,我先休息一会儿。”这惊恐万分的两三天,几乎熬尽了原主的身体底子,很容易犯困,而且胳膊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手疼胳膊疼?”钟云疏松了手劲,看到她隐忍疼痛的、略有些僵硬的表情。
“嗯。”沈芩被钟云疏惊到了,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硬撑起来。
钟云疏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你,现在开始好好休息!不准再动胳膊!”
第20章 永安大乱
魏轻柔很诧异,花桃不错眼珠地盯着钟云疏。
钟云疏,身为殉国蕃将之后,被刑部尚书收养,成为大邺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因为异于常人的样貌身量,不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不知是蕃邦风俗开放,还是他本性如此,忙时可以熬几日几夜不见疲态,闲时也可以游山玩水诗兴大发,甚至于在宫宴之上,兴致所至,还能敲击羯鼓与乐工和曲同乐。
他兼具文臣的风雅,又有武将的体魄,一双少见的眼瞳,是永安城最受瞩目的男子,没有之一;还是因为这双眼瞳,刑部雷尚书为此找遍永安城的媒婆,却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他。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乖戾,相反的,众人皆知,他对女子极有礼仪,哪怕酒醉以后都温文尔雅,平日里更是和风细雨般的存在。
魏轻柔第一次见到钟云疏对女子绷着脸下令,大约是着急了。
“切。”沈芩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省省吧,钟大人,您把自己看好,不要再受伤让我照顾,我就谢天谢地了!”
“……”钟云疏的着急瞬间消弥。
“躺下!”沈芩再次把他摁回床榻上,“我警告你,外面有霍乱,我一没诊箱二没药材,你这个危重病人好好躺着,再乱动我让花桃把你绑在床榻上!”
花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沈姑娘怎么敢和钟大人这么说话?!
“咳咳咳……”魏轻柔呛了一下,咳得地动山摇,沈芩好大胆子!
钟云疏怔了一下,不怒反笑:“魏大人,关闭女监与男监相联的所有通道,清点吃食、衣服及日常用物数量,疫病如火,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及时了解男监疫病的情况,随时来报。”
“如果男监来求和,拒不放行。”
“是。”魏轻柔就等着这些命令,敢私吞女监的药材,没有沈芩这样的名医,看男监能翻出什么浪来?
……
数墙之隔,与钟云疏所在位置相对的男监牢房里,四五个囚犯挤在门边、咣咣拍门拍木栏,歇斯底里地喊:“放我们出去!”
“救命啊!又死了一个!放我们出去!”
靠墙的一边,一名中年男子倒在满地污物的狼藉里,外露的皮肤皱巴巴,浓重的黑眼圈和蜡黄削瘦的脸庞,泱散的眼神仿佛透过高墙看着遥远的地方,就这样死去了。
男监关押的囚犯比女监多三倍,每个牢房至少五人,一共六十多间,每间牢房都有人惨叫哭喊,原因无他,十二个时辰还没到,已经死了十个人。
掖庭使一职空缺,由刘医监暂代,可是他又被调走,整个男监的皂吏们被突然臭死病死的囚犯吓破了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该如何处置。
突然,阴暗的廊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监封了所有通道,我们过不去啊!”被派去女监打探消息的皂吏跑回来。
“大人们,行行好吧!让我们出去啊!”
“我们不是死囚,不能死在这里!”
“大人,快来啊,又有人死了!”
“……”
皂吏们躲进放草药的库房,吓得捂住耳朵、闭了眼睛,浑身哆嗦着,没人敢动一下。他们是不是也会死在这里?谁能逃得掉?
……
昏黄的天空下,太阳苍白而无力,大雨初晴,阴冷潮湿。永安城内,四方城墙紧闭,大街小巷家家闭户,不准进出。
因为地震失去家园的百姓挤挤挨挨地蹲满街巷,渴了喝护城河里的生水,饿了啃几口干粮,眼巴巴地等着施粥施药的开仓。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疫病,以如火的速度传播开了,得病的人上吐下泻,几个时辰以后就一命呜呼。
短短十二个时辰,永案城各处都上报了死亡人数,一时间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哭喊和叫嚷声。
似乎一天之内,永安城从张灯结彩的日常,变成了残垣断壁,又变成了不准进出的炼狱,到处都是脱水而死的灾民。
起初是灾民,然后发展到巡逻的差役也开始上吐下泻,到最后,永安城的大街小巷哪里都有刺鼻的异味儿。
一道监国手谕,召集永安城的郎中和大夫,集结讨论疫病。
于是,惠民药局内,清一色须发皆白的老者,着重讨论疫病来源和对症方法,这病起得突然,来势汹汹,短时间内就能要人命。
这可如何是好?
一位老者清了清嗓子:“诸位同僚,胃肠之症,皆是病由口入,我们是不是该从吃食着手?
“不,灾民吃的是赈灾粮,巡逻差役吃的是官饭,郎中吃的是自家饭菜……这吃食各不相同,该如何判断?”
“这……”
“那就抛开吃食不提,病患上吐下泻,药食无法进,又该如何处置?”
“这……”
“刘太医,您说呢?”几位郎中一致看向宫中出来的刘太医。
刘太医捋了一下略长的山羊胡须:“用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更紧急,疫死的病患该如何处置?”
“刘太医高瞻远瞩,想我们所不能想,佩服佩服……”
……
女监里,钟云疏乖乖躺着,看着倚在床榻旁的沈芩,心里担忧着与掖庭相隔并不算遥远的永安城,试探地问:“你的方法行不行?”
“不知道。”沈芩忧心忡忡,却又因为身体原因犯困得厉害,回答得极为简短。
“你的胳膊到底怎么样了?”钟云疏最怕沈芩的身体受伤或者出意外,不单因为她是名医之后,更重要的是,她是惟一守护过他的女子。
“我现在就这么挂着,”沈芩没有回头看他,“目前看没什么大事,放心吧。”
“那以后呢?”钟云疏抓沈芩的破绽,一处都不放过。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沈芩轻笑一声,“刚经历地震,我们勉强得上大难不死;但是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霍乱这种传染病有自限性,传播一段时间会渐渐消失。按理说,永安城应该没受多大影响,我觉得,还是应该派人去打探一下。”钟云疏实话实说。
第21章 失踪的沈家诊箱
不知魏大人如何做到的,不到半个时辰就收到确切消息——永安城大乱、疫病肆虐,病患和掖庭男监完全相同,太医院院判刘博亲临惠民药局,指导治理疫病之事,然而疫死人数还在上升,宫门紧闭以杜绝疫病传入。
接到这个消息,一室静默,原以为掖庭已经够惨烈了,没有想到永安城会变得如此可怕!
魏大人呆立片刻,又带着皂吏们继续手中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女监,保住女监也就是保住自己。
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转眼又只剩下钟云疏和沈芩两个人。
沈芩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坐在摆满吃食的矮几上,喝了几口热水吃下一块糕饼,很快镇定下来。
不时瞥钟云疏几眼,沈芩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也就他一个人,仿佛全天下都是他家后园,事事操心得闲不住。
“沈家姑娘从不斜眼看人。”钟云疏躺得浑身不舒服,借机闲聊。
沈芩一个激灵坐直,随后就看到他脸上略显恶意的笑,配着半脸大胡子,特别像美剧里心怀不轨的怪大叔,故意噎他:“经历生死,我彻底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想干嘛干嘛,爱谁谁。”
钟云疏的眼角显出几条笑纹,眼瞳里暗藏算计:“沈姑娘,本大人给你透露一些消息怎么样?”
“什么?”沈芩很好奇。
“查抄沈家时,沈石松的诊箱、沈家诸药秘方和沈家医技相关的物品,”钟云疏故意说得极慢,只见沈芩的凤眼波光流转,又略作停顿,“一概没有,害我想假公济私盗个仓库都不行。”
“……”沈芩的脸色一暗,随后发现他挖了个坑,“你以为我知道?”
钟云疏缠满绷带的双手一摊:“沈姑娘,生死关头,再装傻就不合适了吧?”
“我要是知道早去拿啦,还等到现在?”沈芩哭笑不得,“钟大人,您平日办案也这么想当然吗?”
“沈家治理疫病很有手段,很多秘药都是针对疫病的,”钟云疏难得正色道,“沈芩,人命关天,你还记得沈家祖训吗?”
“我忘了。”沈芩虽然是个冒牌货,对沈家大难的愤懑并不深刻,现在还弄不清楚事实,如果沈家蒙冤,换成是她也不会乖乖交出秘药。
“死鸭子嘴硬!”钟云疏调侃味道很重,但是神色却并不轻松,“我身上的伤,你自己的伤,没有沈家秘药和手段,哪能恢复得这么快?”
“……”沈芩一脸懵,急忙辩解,“我们是被陈虎赵箭他们送来的,我醒来时浑身的伤已经处理过了。”
“我是被魏大人叫醒的,她很着急地说,什么药都用过了,你还没醒,然后我被她们送到这里,一直到你醒来都没见到其他人。”
“我还问你,掖庭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名医吗?你当时还嘲笑我自命不凡!”
钟云疏一脸错愕,怔住半晌:“可是,沈芩,我身上用的正是沈家独有的金创药,那药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名叫……续骨,先止血保命、后活血散瘀。”
“你身上也有沈家秘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名叫……凝雪,雪融为水、再难凝成,去除陈旧伤疤有奇效。”
“……”这下轮到沈芩呆住了,“你的意思是……”
“不论谁替我治的伤,失落的沈家药箱就在掖庭,”钟云疏一黑一蓝的眼瞳里,暗藏着极复杂的情绪,“或者……”
“或者什么?”沈芩追问。
钟云疏怕隔墙有耳,向沈芩勾了勾手指,等她凑近以后用最低的声音说:“沈家有人在掖庭。”
“不可能!”沈芩惊呼声陡然转低,和钟云疏咬耳朵,“我记得很清楚,沈家男丁全部流北疆,女眷自尽身亡无一幸存。况且,女眷中学医的只有我,男丁如何进入女监?”
钟云疏忽然幽幽地哼了一句:“那你记不清楚的是什么?”
“我……”沈芩的直觉提醒自己,钟云疏的心眼儿太多,话里常常有坑,一不小心就被埋,转而一笑,“家中突遇变故,以这几日的经历,没疯就是奇迹了,忘记很多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钟云疏见沈芩突然后退,立刻低眉顺眼地悻悻抱怨:“刚才还靠得很近,一不顺心,翻脸比翻书还快,真不知道沈家哪位姑娘是这样的?”
“那就不劳钟大人费心了,”沈芩毫不客气地回击,“毕竟您年事也不低了。”虽然观察他的骨骼和眼睛,年龄应该是二十多,只是半脸胡子活脱脱一位中年大叔。
“……”钟云疏不敢相信地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沈姑娘,我钟云疏是大邺公认的青年才俊,芳龄也才二十四,哪有年事不低???”
“你?”沈芩惊到了,“今年二十四?”所以,钟云疏是查案太厉害,导致英年早衰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成熟?
正在这时,魏大人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地仿佛又要地震:“钟大人,女监仓库内的吃食满打满算,最多维持十日,十日之内没有补给,我们就只能等着饿死渴死。”
只能十天?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二件事,有消息说,您很快就会官复原职。”魏大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官复原职是好事,”钟云疏冷笑一声,“只怕,前提是我收拾好掖庭这个烂摊子,才算将功赎罪,不然免谈。”
“是,”魏大人的横向圆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刚才收到永安的手谕,任您暂代掖庭主使一职,控制掖庭的疫病蔓延,将功补过,待一切安好,官复原职。”
钟云疏合上双眼,像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沈芩这才想起来,钟云疏的颈部还留着刑讯的痕迹,心中涌出无数谜团,他犯了什么罪被收进掖庭的?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魏大人,麻烦转告,钟某死里逃生重疾缠身,生死未卜,请另寻高明。”钟云疏的语气很冷漠,与刚才闲聊时完全不同。
第22章 抗命不遵(上)
魏轻柔颇为难地回答:“如果钟大人抱病不起,即日起停止掖庭日常供给……”话音未落,从宽袖中取出一份手谕,“请大人过目。”
钟云疏一动不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钟大人,”魏轻柔庞大的身躯保持着恭敬呈递的姿势,很是辛苦,“……都在外面候着呢。”
“我卧床不起已是废人,”钟云疏睁开双眼,“如实回禀即可。”
魏轻柔只得匆匆复命。
又是一室寂静。
沈芩寻思着,历史文里常有“君命难违”,钟云疏病重不起是一回事,但他明显不把君命当回事的样子。
“你……哦,钟大人,您现在算不算抗旨?”
“……”
“你刚才知道永安大乱,还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现在是怎么了?”
“……”
沈芩坐得离钟云疏很近,抬头就能看到他浓密长睫下清澈的蔚蓝色与墨色的眼睛,一蓝一黑,有着晴空与深潭的巨大反差,就好像把光明与黑暗的两种个性,硬塞进了一个躯体,任其激烈争斗、相互融合。
“看够了没?”钟云疏被沈芩注视得很不耐烦。
沈芩毫不介意他极度恶劣的语气,自顾自地胡扯,“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啊,不对,男子不能用美来形容,呃……很好看。”
“你竟敢……”钟云疏咬牙切齿,“调戏我?”他最痛恨的就是这双眼睛,沈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只是说你的眼睛好看,哪有调戏你啊?”沈芩一脸无辜,心想着难道大邺风俗格外不同,可是见他很气愤的样子,又怕他怒极伤身,立刻安抚,“请看我认真的大眼睛,真的好看嘛。”
“……”钟云疏满腔怒火就这么被她的乱招打散了,她放大的伤脸近在眼前,情绪纷乱地哼了一声,“我的眼睛自己知道,倒是你这副尊容……”当初她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哦,”沈芩立刻后退三步,之前脸疼,还记得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吓人,现在脸基本不疼了,就老是忘记自己顶着一张划花的、堪比恐怖片里的鬼脸,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忘记了,嗯,保持距离。”
“我!”钟云疏没有错过沈芩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刚才强硬地堪比坚冰的心突然就裂了一道缝,急着找补,“本大人什么没见过,怎么会被你吓到?”
如果她不是划花了脸,只怕进掖亭的当晚就遭毒手了,以她刚烈的性子,十有八九会受尽虐打而死。
“后悔吗?”钟云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见不得沈芩的瑟缩和慌乱。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沈芩自觉已经历尽磨难,什么难堪尴尬都能一笑置之。
“……”钟云疏完全跟不上沈芩的思考方式,“有何不同?”
“假话呢就是,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只是一副皮囊受损,又有何妨?”沈芩佯装斯文,文绉绉地继续,“真话嘛,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是后悔没有,就装一副不后悔的样子。”
钟云疏捏住手谕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不由失笑:“好主意。”
“别装了,赶紧看吧,”沈芩一针见血戳穿,“明明担心得坐卧不安,还死鸭子嘴硬,你不看我替你看呗。”
钟云疏双眼眯成一条缝,声色俱厉:“放肆!”
沈芩从不硬碰硬,乖乖坐在一边,满脸我是乖宝宝的模样。
钟云疏真是被她逗得脾气都没了,展开手谕一目十行,突然浓眉紧锁,问:“沈姑娘,给你一把匕首,你能伤几个人?”
沈芩活见鬼似的瞪他,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可是见他严肃认真的样子,还是干巴巴地回答:“我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伤人!”
“魏大人一刻钟之内还不回来,你就拿着这份手谕去救她,如果他们放人就作罢;不放的话,你必须把魏大人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现在大邺势同水火,掖庭之内,我除了她再无可用之人,”钟云疏一字一顿,“沈姑娘,拜托你!”
“我……”沈芩接过手谕,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我说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被扔到这儿,现在都已经半残了,还要这么舍生取义的?”
钟云疏阴郁的脸庞缓缓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突然雨过天晴,从衣服里取出一把乌黑的匕首:“偷藏凶器进宫,喏就是这个。”
沈芩的嘴唇动了动,认命地接过匕首:“我信你才有鬼!犯了这种死罪,你还能好好地躺在这儿?”
钟云疏毫不介意地仰起颈项,让瘀痕更明显:“如果没有魏轻柔和花桃暗中相助,我真的死了,疫亭的疫病是假,为了护住证人是真,你也是她护住的。”
沈芩惊得目瞪口呆,这……
“钟大人,不好了!”花桃没来得及敲门,径直冲进来,“他们扣住了魏大人,如果您不按手谕行事,每拖半个时辰,就废掉她的右手,然后是左手……”
沈芩深吸一口气:“花桃大人,麻烦带路!”
“啊?”花桃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去把魏大人抢回来!”沈芩拽着花桃,三步并作两步走。
“是!”花桃领着沈芩,一路狂奔。
“沈姑娘,小心,这条路被震坏了。”
“沈姑娘,不远了,就快到了!”
……
男监与女监的相联回廊,魏轻柔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石柱上,愤怒至极地瞪着男监的皂吏们,可是嘴巴被堵,说不出一个字。
“大人,您不知道啊,疫病肆虐,女监却把大门紧闭,不管我们怎么说都不让进!”男皂吏一个劲地泼脏水。
“大人,幸好您来了,您都瞧见了,男监死了十几个;女监一点事都没有。她们一定使了什么法子,您敲打一下魏大人就知道了。”
“唔……唔……”魏轻柔拼命挣扎,手腕脚踝的皮肤很快就被麻绳磨破了。
“大人,您瞧瞧,如果不是她在钟大人面前进谗言,钟大人怎么会不在男监,而跑去女监躺着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大人,请您明查!”
“来人!敲碎魏轻柔的右脚踝!”官差厉声下令。
第23章 抗命不遵(下)
男皂吏们面上不显,心里高兴得快上天了,立刻回答:“是!”
粗重的榔头瞄准魏轻柔的右脚踝,喊着号子:“一!二!三!”
“传钟大人口谕!”花桃高高举起手谕,“立刻释放掖亭女监主事魏轻柔!”
高高落下的榔头击到脚踝的瞬间,突然偏移方向,连带施力的男皂吏一起重重砸在了石柱上,男皂吏撞得头破血流,惨叫得仿佛挨宰的猪!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注意花桃后面还藏着一个人,而这人快如闪电,把男皂吏打了个措手不及。
“钟大人口谕!”沈芩字字清晰,“你们要抗命吗?!”挡在魏大人面前。
“大胆!”男皂吏们听到同僚的惨叫,吓得浑身一颤,色厉内荏地怒喝。
“放肆!”传信差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监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人?
“身为传信差役,偏听偏见,加害掖庭主事,”沈芩冷漠地扫过每双惊愕的眼睛,“毁人脚踝此等恶事,不怕下官寒心么?!”
“见传信差役还不行礼?!”男皂吏继续扇风点火,“目无上官,岂有此理!”
“花桃,还楞着做什么?拆麻绳,把魏大人放下来!他们敢动魏大人一根头发,哪个手碰的就削哪个!”沈芩纯属谁都不认识,自然谁都不怕。
与其被这群人得逞祸害女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如果横竖都是死,抗命不遵又怎么样?!
不料,花桃刚取了魏轻柔嘴里的破布,就被佩刀架了脖子。
“住手!”魏大人怒喝道,“谁敢动花桃?!”
“传信大人是吧?”沈芩蒙着脸,手持一把漆黑的匕首,顶在传信差役的颈间,森森开口:“花桃受什么伤,大人也感受一下呗。”
“本官……只是奉命行事!”传信差役语无伦次,嗑嗑巴巴的,“是钟云疏抗命在先!啊……”
传信差役的话被沈芩一脚踹飞,双腿一软慌乱中靠着石柱才没有摔倒在地,涨红着老脸和脖子,勉强维持住颜面。
“大人,走走呗,不走的话,再踹一脚!”沈芩的匕首更贴近了颈间皮肤。
“腿!我的腿!”传信差役瑟瑟发抖地刚迈一步,就瘫软在地,惊恐万分地搓着自己的双腿,“我的腿不能动了!没知觉了!”
沈芩呵呵一声,收了匕首:“钟大人身受重伤,比你伤重十倍,你让他出来接手谕?是何居心?”
“……”传信差役从没吃过这种大亏,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是出发之前他接到的密令,是让钟云疏生不如死。
万万没想到,除了向来强硬的魏轻柔,女监里一个比一个硬茬,还有眼前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女杀神!
男皂吏们本就被疫病吓得本死,好不容易来了传信差役可以抱个大腿,没想到女监这么强硬,更没想到钟云疏真的身受重伤。
“放开花桃和魏大人,”沈芩本来对男监皂吏就十分反感,看到他们如此下作更是气极,眼珠转了转,决对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放不放?!”
“不准放!”传信差役惊叫出声。
男皂吏们哆嗦一下,佩刀并未移开。
沈芩是个凡事极简的人,并不缺心眼儿,这么短短几句,就知道这位差役并非善类,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又觉得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忽然语气转柔,“差役大人,您知道男监死了几个人吗?”
传信差役浑身一僵。
“花桃,男监死了几个人?!”沈芩提高嗓音。
“二十六个,他们只顾保命,根本不顾囚犯死活!”花桃气愤难当,“关在掖讲究的虽是囚犯,但罪不至死,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儿子、父亲、侄儿,也有家人盼着他们回去!”
“二十六个?!”传信差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住胸口,“疫病如此严重,你们为何不如实上报?!”
沈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轻声细语地叹息:“差役大人,如果是魏大人知道传来手谕,一定会命人在角楼喊话,让您投掷手谕,不必入内。”
传信差役的眼神越来越紧张。
“传信差役虽然使命必达,但是疫病如火这种特殊情形,完全可以见机行事,确保收到立刻回转。可是现在,您被他们这群人蒙蔽、深入掖庭……”沈芩故作可惜。
魏轻柔终于明白沈芩用意,立刻接话:“差役大人,实不相瞒,掖庭郎中全部抽走,疫病如火无法控制,我为了保住女监众人、迫于无奈才封闭女监。”
“男监的这帮畜牲,抢走仓库所有药材,却不通医术随意浪费,疫死之人有增无减,现在还连累大人,罪不可恕!”
传信差役一口气终喘上来,满脸的皱褶都在颤抖,指着男皂吏们:“你们给本官说实话!”
突然又一名男皂吏从男监方向跑来,边跑边喊:“不好啦,又死了五个人!那些药材根本没用,我们该怎么办?”
男皂吏们脸色刷地白了。
传信差役面如土色,双腿抖得像筛糠,挨个指着男皂吏们,瞪着金鱼水泡眼:“你们……撒开!都撒手!”
当啷声响,架在花桃和魏大人颈项上的佩刀全都撤走。
“差役大人,女监因为措施得当,没有一人染上疫病,比男监安全百倍,”沈芩再生一计,“大人,既然您出不去,不如跟我们回女监吧?”
魏大人也附和:“大人,家人也盼着您回去呢。”
两个人两句话,就把差役大人嚣张的气焰消弥无形,还让他变得软弱无依。
花桃很是机灵,又补上一句:“只可惜,我们仓库里的吃食和水都不多了,勉强够维持六七日。”
“怎么回事?”差役大人本来要在掖庭耍官威,没想到被男监皂吏坑得脱不了身,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离开,忽然听到吃食和水这么少,就像刚从水里逃生的人,刚上岸就挨了一闷棍。
“回大人的话,男监占了所有药材,最多的吃食和水,”魏大人深知应对之策,“大人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去仓库清点。”
第24章 治理疫病
“走!”传信差役猛地站起来,“去仓库看看!”
沈芩立刻收了匕首,拉过花桃看到她颈间没有伤口,两人又迅速把魏大人从石柱上解下。
魏大人向传信差役一伸手:“大人,请!”
传信差役一甩宽袖,背着双手,阔步走入女监大门。
男皂吏们集体傻眼:“大人,您不能走啊!”
“你们在这里候着!”传信差役怒发上冲冠,“查完属实,我一定会如实上报!”
“大人!”
“大人留步!”
“大人!”
男皂吏连同他们的呼喊,一起被女监厚重的大门关在外面。
魏大人也不多话,右手背在身后,向沈芩比了个大拇指。
沈芩悄悄和魏大人击了掌,又向花桃挤挤眼睛,三人会心一笑。
转过几处回廊,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传信差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皱褶颤得像跳舞似的,灰败的脸色忽然好转:“女监里,连孩子也活着吗?”永安城内,这几日孩啼声已经听不到了。
“回大人话,刚出生不久,我们妥善照看着,”魏大人又从宽袖里掏了个布巾出来,“大人,快进内庭了,蒙好布巾。”
传信差役见她们三人都蒙了布巾,也立刻蒙好,走过一个三岔口,赫然看到牢房内的女囚们都蒙着布巾勤加打扫,牢房内很干净,没有半点异味儿。
回忆刚才经过男监外廊时,各个通风口传出的异味儿,传信差役的心里更踏实了一些。
参观过女监,传信差役走进库房,各类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没有半点药材的味道,传信差役的眼皮直跳,怎么就被男监那群狗东西给骗了呢?!
“大人,您路途劳顿,下官已经命人收拾出了一个干净的单间,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如果还缺什么,下官即刻准备。”魏大人客套得很。
“不!带我去见钟大人。”传信差役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这次不管是被人当刀使,还是自己作死,都已经落人把柄,当务之急是赶紧与钟云疏套好交情。
花桃赶紧把传信差役送到钟云疏养病的单间,又识趣地退下,魏大人和沈芩两人很没形象地想听个壁角,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出一刻钟,传信差役灰头土脸地倒退着出了单间,不用任何人带路,头也不回地出去。
两个时辰后,女监大门外,堆着许多吃食粮袋和各种草药,男皂吏们哭得比死了亲爹还惨。
不仅如此,传信差役还身先士卒地帮忙搬运,忙得脚不点地,等到傍晚时分全部安置妥当,又非常乖觉地躲进预备的单间,再也没出来。
钟云疏的单间里,又挤了满当当的人,原因无他,即使卧床不起,钟云疏仍打算掌管整个掖庭,所以,暗藏的赵箭和陈虎,魏轻柔、花桃和沈芩,都聚在这里商量对策。
女监现在有粮有药材,虽然药材不见得有用,但是起码暂时安全无虞。
伤脑筋的来了,乱作一团的男监怎么办?
而听说了沈芩智退传信差役的陈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脸崇拜:“沈姑娘,你怎么做到的?那个传信差役可是……”
“陈虎!”钟云疏甩来一记眼刀,同时喝止。
“某些人的忠诚走狗……”陈虎讪笑着堪堪避开,“出了名的狗仗人势,竟然被制得这般服贴,沈姑娘,佩服!佩服!啊!!!”
赵箭悄悄下脚,让陈虎闭嘴。
“为什么啊?!”陈虎非常气愤,第一佩服的人是钟云疏,对他有再造之恩;第二佩服的人就是沈芩,这种时候不让他说,什么时候才能说?
没多久,屋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沈芩身上。
魏轻柔还想说什么,被钟云疏摆手打断了。
随后,因为治理男监的关键人物只有沈芩,她想不出法子,其他人再怎么着急上火也没用。于是,在钟云疏的示意下,其他人都悄悄退走了。
即使这样,沈芩都没动一下。
钟云疏的眼神带着歉意和其他复杂的情绪,静静凝望着她,发现她有种安人心神的力量,莫名地就能让人平静下来,比如现在。
沈芩双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矮几上,眯着眼睛,完全沉浸在难题里,霍乱啊!没有输液技术怎么救?!没有现代隔离手段怎么自保?
只凭她一个人想要治理男监,不如趁早洗洗睡,还能趁天黑以前赶一波白日梦。
“沈姑娘!”钟云疏轻唤了好几声,突然提高嗓音。
“听着呢,”沈芩幽幽抬眼,“已经染上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染上,想保住还可以一试。钟大人,先说好,让我去男监亲自诊治不可能。”
“那如何分清染上的和没染上的?”钟云疏顺着她的思路问。
“有些人已经染上了,但是没有明显的不适,一直到发病的这段时间,称为潜伏期,”沈芩习惯了说话要看人,抬头看进钟云疏的眼睛时还是一怔,“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钟云疏带着笑意微一点头。
“疫病传播有三个关键点,疫病源,现在是疫病病人和被污染的吃食和水;传播途径,病从口入;易感人群,掖庭所有人。”沈芩又拿根麦杆,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男监一团糟,归根结底是皂吏们贪生怕死,不愿担责。所以,男监从现在开始,和女监一样熟食熟水,将牢房清理干净,就杜绝了病从口入。”
“疫死的囚犯如何处理?”
“最好是一把火烧掉。”
“不能就地掩埋吗?”
“尸体腐败以后的液体,可能会污染附近的水源;而且万一掩埋地被挖动,后果不堪设想。”
“秽物呢?”
“能烧就烧,不能烧就用生石灰覆盖。”
短短几句对话,配上沈芩在地上画的箭头和图例,钟云疏的脑海里迅速有了一个相对成熟又完整的主意,一蓝一黑两色眼瞳迸出奕奕神采:“沈姑娘,想听听钟某的想法吗?”
“说说呗,”沈芩转过身,胳膊撑在钟云疏的床榻边,认真地望着他,恰好看到他眼瞳里有个小小的自己,“只要众人一心,还是有办法的。”
第25章 男囚越狱
沈芩把矮几拖到靠墙,把脚下戳乱的泥土踩回原样,又捏着麦杆继续:“潜伏期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三至六日,单间隔开是比较好的观察方法。”
钟云疏在沈芩画完三分之一的时候,终于咬紧牙关硬撑着坐起来,全身的衣服被蹬搓得像皱巴巴的腌菜,额头一层细密的汗水,上衣襟口微微敞开,略显苍白但不孱弱的胸膛上下起伏,声音虚弱却坚持:“再不起来,我就废了。”
沈芩无奈地摇头,默不作声地拿起布巾,琢磨了一下,伸手拉开钟云疏的衣襟。
“你干什么?”钟云疏浑身一颤,紧紧握住沈芩的手腕。
“医者父母心!”沈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重伤未愈再加外感风寒,你是猫有九命呢?还是准备以死抗命?我只是帮你把汗擦干,眼下也没衣服可以换,只能找布巾先前后垫着。”
钟云疏与常人不同的不止瞳色和肤色,耳朵也比常人大,而且上耳缘有些尖,像某种动物;此时,有些尖的白晰耳缘泛着浅浅的红,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沈芩的眼神专注,反正他上半身缠了很多繃带,外露的只有胸膛而已,只当自己擦的是医用模型,擦完以后强行忽略加速的心跳,心神有些动摇,明明还虚弱不堪,却透着钢筋铁骨般的坚韧。
更重要的是,她被钟云疏的身体修复力惊呆了,至少比常人快五倍;换成其他人,大概还昏迷不醒,更别提出谋划策了。
钟云疏整个人僵成木雕,双拳握得死紧,不自觉地护在裤腰附近,心在胸膛狂跳,生怕沈芩再做什么。
沈芩处理完毕,自己也没胆再往下,抬头看一眼钟云疏:“下面的……到时让赵箭帮忙吧。”然后随手卷了薄褥,给钟云疏的腰背做个支撑。
钟云疏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放心,还是有些遗憾。
“现在先这么坐着,”沈芩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要勉强,累了就躺下,反复多次,等坐起来不费力了,就可以试着下床,现在可以试着活动双腿,长时间静卧,对身体也是一种伤害。”
“听你的。”钟云疏的嗓音低沉又温柔,仿佛空山幽谷的箫声。
“言归正传,”沈芩在牢房里转悠了两圈,“男监皂吏们的德性,我不加评论;方法基本只有这些,但如果他们阳奉阴违,只顾自己,不会有任何效果,男囚们因为恐惧还可能逃狱。”
钟云疏一脸鄙夷:“有传信差役在,不用担心。贪生怕死的人,也可以用,就看是谁什么用法?”
“可是,”沈芩“治病救人”已经成为习惯,男监皂吏可恨,可是男囚们却罪不至死,“我还是信不过皂吏,而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云疏忽然伸手,在沈芩的错愕中,将她头顶一缕顽皮的长发顺好,“这里是掖庭,没一个好人。”
“我是好人啊,”沈芩毫不客气地怼回去,然后眼尾一弯,“钟大人,莫非您除了拿着匕首乱闯,还做了其他的恶事?”
钟云疏生生地噎了一下,转移话题:“我打算让陈虎赵箭进入男监,统领治理疫病之事,他们本就是男监出来的,在男囚中颇有威望。”
“按照你说的,只要他们在男监里不喝生水不吃冷食,处处提防,也不至于染上疫病。”
沈芩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你真的不知道沈家药箱的下落?”钟云疏还是不死心。
“……”沈芩一摊双手,“爱信不信。”
“钟大人!沈姑娘!”花桃人没到,声音已经传进来,“不好啦!”
“怎么了?!”钟云疏和沈芩异口同声地问。
“男监……皂吏们跪在女监大门外,求我们开门……魏大人守在门前,让我回来报信,”花桃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沿,“他们还……”
沈芩跟着花桃一路走到女监大门上方的角楼上,只见六名男皂吏跪在大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钟大人,救命啊!”
“差役大人,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钟大人!”
“……”
“呸!”花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狠狠啐了一口,“真不要脸!”
沈芩环抱双臂认真看戏,常言说得好“日久见人心”,可是在疫病蔓延的掖庭,却是“危难见人心”,十个时辰不到,男皂吏就生动展示了“贪生怕死、不顾他人死活……”一系列的卑劣行径。
现在还有脸在女监大门边哭,更显得“恬不知耻”,不知道魏大人从小窗看他们,会不会想吐?
花桃小心地注视着沈芩,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沈姑娘总是很淡然,不自觉地,又想起了沈家药铺的那些郎中们,也是一样处事不惊,仿佛只要他们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突然,男监大门旁的一个小门打开,里面爬出几个人,飞一般地跑到大门边,把大门上挂的大锁卸下,大门应声而开,冲出一大群男囚。
“打死他们!”男囚们围住男监皂吏,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揍倒在地。
“救命啊!”皂吏们叫得比挨刀的猪还要惨,转眼间就鼻青脸肿地连自己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沈芩从没想过自己有当乌鸦的潜质,对钟云疏提男囚越狱只是随便一说,可是……揍得好!
花桃紧紧地抓着墙边,不停小跳,碎碎念:“打得好!打得妙!太好了!”
可是,两人高兴了没几分钟——
男囚们揍完皂吏,一窝蜂似的冲向女监大门,把门拍得直响:“让我们进去,男监不能待了!”
魏大人取了长鞭,一鞭挥在铁门上,一阵响动:“都回去,这里是女监!”
守在魏大人身边的女皂吏们纷纷拔出佩刀,明晃晃地映着人影,闪着寒光。
冲在最前面的男囚们后退了两步,又向前:
“魏大人,不是我们要逃狱啊,男监里面全是尸体!”
“我们再不逃出来,都会死在里面!”
“魏大人,行行好吧!我们一定服从管教!”
“魏大人,让我们往东,绝不往西!”
第26章 击退
女监大门是结实的木门外包铁皮,表面十分光滑,与整块石壁相接,双开大门之外还有两个小门供日常进出。
这么精心打造的大小门,女监皂吏们一点也不担心男囚们硬闯。
沈芩也这么认为,可是当她看到男囚们猛甩身上的衣服,并摸出火折子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外包铁皮能耐多少高温?
魏大人一记长鞭甩出,手持火折子的男囚惊叫着摔倒在地,火折子在石板铺就的廊道里滚得很远。
沈芩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男囚们叠起罗汉,最上面的人掰住了日常进出的小门门沿,另一名男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的撬棍,依次递上去,很快就到了最上面。
“不好!”花桃惊呼一声。
“啪!”又一记长鞭,震得空气发出回音,没想到叠罗汉吃力最重的男囚竟然生生挨了一鞭,纹丝不动。
“嗨哟!嗨!”撬棍插进门沿的缝隙,最上面的男囚咬牙切齿地使劲,额头青筋直爆,眼睛瞪得快脱眶了。
魏大人在门里面急得团团转,小门一旦被撬坏,根本挡不住急红了眼的男囚们,到时辛苦维持的女监会变成什么样儿,完全不敢想象。
“你们住手!”沈芩强作镇定,“疫病可以防可以控,男皂吏们靠不住,钟大人会派人来接管……强行冲入女监都是死罪!”
“我们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一名男囚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凭什么女监都好好的,男监死了那么多人?”
“凭什么我们要死在秽物堆里?!”
“要死一起死,凭什么你们独活?!”
“……”
“花桃,我觉得这门不太牢靠,”沈芩的眼皮突然一跳,“通知钟大人,快!”这群人已经算不上男囚,而是一群亡命之徒。
“女监的大门从未破过。”花桃比较放心。
“对面男监的大门,看起来更牢靠。”沈芩留着后半句话没说,男监大门先破啊。
花桃一怔,飞奔而去。
沈芩迅速转移到魏大人身边,从小门里看到男囚们疯了一样砸门,隔着厚重的大门都能闻到浸在衣服里的污秽不堪的气味。
这些人已经是传染源,绝对不能放进来,必须阻止在外面!
“吱呀!”一声响,小门边沿被撬出三解形的破口,破口不大,仅能供一只手臂进出,但是那只手臂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拨动门内的门栓。
魏大人和女皂吏们吓得倒退几步。
沈芩的眼角余光瞥到一根烧火棍似的东西,高声说道:“魏大人,准备好封门洞的东西,女监没有万全准备,绝对不能放他们进来!”
魏大人刚手持长鞭,立刻被沈芩拦下;一旁的女皂吏,取来钉子和木板,准备好。
沈芩举着烧火棍,助跑、起跳、重击、猛戳——
“咣!”
“啊!”夹杂着滚落的响动。
几种声音同时响起。
沈芩向她们比了个手势,大喊:“趁现在,快!”
女皂吏们架木梯、钉木板一气呵成,大门内的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把小门四边全部钉死!不让他们有可趁之机!”沈芩提醒她们。
“砰砰砰!当当当!”
很快,两扇小门的四边被木板钉得结结实实,任何撬棍都派不上作用。
突然,沈芩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猛一回头,惊讶地看到坐在木质轮椅上的钟云疏和推轮椅的赵箭陈虎,心里咯噔一响:“你们来干嘛?”
“沈姑娘,能不能救他们?”钟云疏的语气看似征询,实际也是征求意见,却从他绷紧的背脊和双拳,显出不容拒绝的强硬。
“行啊,”沈芩无所谓地开口,“我刚才想过了,只要准备好足够的防护手段,也可以去男监诊病。当然,有条件的话,还是单间隔开,清理牢房。”
“要什么物件,尽管提。”钟云疏不论在永安百姓心中,还是在掖庭之中,都是驷马难追的正人君子。
“不要问什么,”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我需要口罩、连体衣帽,要穿脱方便,不累赘,以节约布料为目的。”
相较于女监皂吏们乃至魏大人,都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沈芩要的是什么;素来冷静强硬的钟云疏,却只是浓眉一扬:“你做?”
“魏大人,调派女监内擅长女红剪裁的好手,赶制一批物口出来,需要我一说她们就明白,而且能做出来的那种好手。”沈芩知道大邺女子都要习女红,但是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魏大人,带沈姑娘去找陈娘,有布料的话也一起送去,”钟云疏也开口,“我必须官复原职,所以手谕的要求我必须达到,男监囚犯必须尽力救治。
“钟大人此等宽阔胸襟,真是让下官敬佩不已,”魏大人冷笑,讥讽之意呼之欲出,“不过,请您一定要记得,当初是谁把你往死里刑讯的!”
钟云疏只是淡定的一颌首,仿佛魏大人在说笑,并向陈虎使了个眼色。
陈虎声若洪钟,大喊道:“外边的兄弟别慌,女监至今未染一人,是因为这里有了不得的郎中,大家放心。”
沈芩边走边思量,陈娘会不会?交期要多久?还有,陈虎这番劝说会不会有效果?外面是一群丧失理智的混蛋,哪有这么容易被说服?
万万没想到,外面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争先恐后地欢呼雀跃:“陈虎吗?是陈虎?吗?你还活着!太好了!”
沈芩心想,陈虎虽然虎背熊腰独臂带伤,却有这么高的威信,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大家都听好,现在立刻回到自己的地界。不听命令必须军法处置,听话还能多撑几日。我陈虎就在门这边陪着各位兄弟,这样成吗?!”陈虎真的盘腿坐下,伸手在门边用指节敲着大门。
越狱的男囚们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七嘴八舌地诉说分开时的点滴,生怕自己声音小了,害得陈虎没听到。
陈虎的耳朵被这些高分贝噪音震得嗡嗡作响,只能自说自话:“你们等着啊!好好等,郎中在想法子!”
第27章 日夜赶工
魏轻柔调集皂吏们,将女监最大的空房间收拾出来,大批粗布土布往里面运,除了陈娘,还筛选了女囚中的针线好手十名,预备下剪裁缝制的所有工具,数支火把照得里面大亮。
因为魏轻柔有言在先,需要不眠不休地赶制,辛苦自是不用说,但这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表现好的可以减免押期。
所以,女囚们争先恐后地报名,能进到这个屋里的,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腰板。
沈芩向她们略一点头:“今儿个把大家聚到一起,是要赶制一批衣物,也是在疫病中保护自己的方法。话不多说,下面我用纸做示范,请大家剪裁出口罩、隔离衣、手套……”
一边说,沈芩拿纸撕了几下,再用水粘起来:“要这种,帽子上衣下裤全都连在一起,帽沿要留空双缝线,可以往里面穿绳,大小按男人尺寸做。大家看明白了吗?”
女囚们立时傻眼,这……算……衣服么?
“大家不用多问,这些衣服用后即焚,所以越省布料越好,”沈芩耐心解释,转了几圈以后惊奇地发现,陈娘竟然已经裁出大致的衣样,“大家可以看一下陈娘的手艺,她做的正是我要的!”
陈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慌乱地看着沈芩,涨红了脸。
女囚们围在陈娘身旁,看明白以后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赶制。
“口罩,是这样的,要把脸都兜住,做工粗糙一些也无妨,这也是用完以后要焚毁的。”
“手套,是这种的,一部分比较厚实,需要耐磨做力气活的;另一部分可以轻薄一些……”
沈芩发现,不管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时空多诡异,陈娘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小样,而且还能指导其他女囚如何提高效率。
“这样,我还有其他事情,先赶制一百套口罩、衣服和手套,陈娘负责所有的调度和物品发放……如果有人存了私心,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花桃大人明察秋毫,一经发现立刻送回,押期延后。”
女囚们整齐答应,忙得热火朝天。
……
女监大门外,寒风阵阵,与陈虎闲聊的男囚们盘腿坐在地上:“哥,你不会诓我们吧?”
“都等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屁都没有。”
“对啊,哥,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虎单臂把胸膛拍得啪啪响:“你们是不是傻?我这是见死不救的样子吗?是我们这儿的郎中在想办法,怎么进男监诊治,还不染上疫病!”
“郎中这么怕死,还能指望个球?!哥,你就是忽悠俺们呢。”
“你们这帮二楞子,郎中染病死了,谁来救你们?!平时都猴精猴精的,怎么一有事就犯傻?以后你们出去,别说认识我陈虎,别丢老子的脸!”
与此同时,沈芩正在仓库里翻找草药,女皂吏捧着竹匾跟在她身后接着,一刻钟不到,匾里就堆满了。
皂吏问:“沈姑娘,这些药草真的有用吗?”
“试试看吧,”沈芩回头看到皂吏脸上的失望,浅笑一下,医术最讲究实事求是,拍着胸脯保证药到病除的,十之八九都是骗子,她不会为了让人安心这样做,“这些草药搁得越久,药效越差,只能试用才知道效果。”
“好啦,把这些药材先清水浸泡,然后煮沸,熬成浓汁,”沈芩想试用原主记忆中的避疫汤方,“用沸水烫过的器具盛装,一定要保持干净。”
“是!”皂吏捧着匾出去了。
沈芩长舒一口气,完全顾不上什么鬼的形象,坐在地上有些喘,胸口一阵阵发闷,睡眠时间被各种事情占据,每天都过得度日如年似的漫长。
“累吗?”几乎与库房石壁融为一体的钟云疏,忽然开口。
“累啊。”沈芩没好气地回答,连眼皮都没睁一下。
“不问些什么吗?”钟云疏的手指在宽袖的掩盖下,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让自己尽量自然。
“你呢,心中有定海神针,想做的事情千方百计都要做到,”沈芩不以为然,“我呢,反正是个女囚,有目标出不去也是白搭。既然你提了要求,身为郎中的我,在哪儿治病不是治呢?就这样吧。”
钟云疏的宽袖突然垂落,惊讶地凝望着沈芩:“你……真的,这么想?”
沈芩难得看到钟云疏活见鬼的样子,耸了耸肩膀:“当然,如果钟大人官复原职以后,能记得把我带出去,小女子不胜感激。”
“没有怨恨吗?”钟云疏把轮椅滚到沈芩面前,问得小心翼翼。
“……”沈芩被问得有点懵,百感交集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怎么说呢?爹爹常说,人生苦短,自苦最苦。凡事只要想着得到了什么,而不去想失去了多少,什么坎都可以熬过去。”
“现在确实忙碌,因为你一句要救,我就更忙五倍。”沈芩实话实话。
钟云疏注视着沈芩清澈的眼瞳,忽然惭愧起来。
“可是,比在疫亭忍饥挨饿,窝在墙角担惊受怕要好得多,”沈芩浅浅一笑,“现在至少想吃就有得吃,衣服干净又暖和,休息有床榻。整个女监都在按我的要求,在赶制衣物、用来对抗疫病。”
钟云疏回想起沈家曾经的风光,在心里咀嚼她刚才说的话,突然鼻子一酸,心疼不已,她原本不必经历这一切。
沈芩看清了钟云疏眼中的怜悯和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钟大人,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医术世家的家训不该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吗?可是沈家祠堂最大的牌匾却是知足常乐。”
“……”钟云疏坚硬许久的心仿佛被一针戳漏了,眼中像亮起一簇小火苗,掷地有声地开口,“官复原职以后,我不仅要把你平安送出去,还要为沈家申冤。”
君子不诺则已,一诺千金。
“谢过钟大人。”沈芩端正行礼,虽然在原主记忆中找不到沈家蒙冤的始末,但是从钱李氏愤怒的咒骂中,也能知道一二,大邺里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争斗,才能无视数以万计的灾民性命,酿成这样惨烈的冤案?
一时间,即使坐在轮椅上都腰背挺直的钟云疏,在沈芩的眼中心底,更像坚韧果敢的斗士,自带光芒。
第28章 进入男监
事实上,女囚们的赶工速度远超过沈芩的想象,而且在她提了用米汤刷浆以后二个时辰,一百套隔离衣手套就已经浆好晾好。
女监的大后厨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儿,陶碗瓷碗所有能用得上的容器都拿出来了,盛装着琥珀色的液体。
钟云疏和魏轻柔商议了一刻钟,挑选了女皂吏花桃、在疫亭的赵箭和其他两名男丁,包括沈芩在内,总共六人,进入男监察看情况。
“大家先把药喝了!”沈芩嘱咐道,然后就被他们苦大愁深的喝药样儿给惊到了,“必须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愉快地放弃自己那一份,“把其他汤药装进木桶,用布蒙扎好。”
皂吏和女囚们立刻照办。
人员确认后,陈虎秒变大头苍蝇,不依不饶地对着钟云疏和沈芩碎碎念:“沈姑娘,你不能欺负我少条胳膊,不让我去?我也要进去!那里面还有我过命的兄弟!”
“钟大人,凭什么让赵贱人进去?”
领到隔离衣的赵箭贱笑两声,甩着手里的口罩,把小人得意的嘴脸显摆无余。
陈虎牙根痒痒地冲过去追着赵箭要单挑,被钟云疏一记眼刀吓得闭嘴。
“陈胖子,来呀,单挑呀,哎哟……谁敢……”赵箭把隔离衣绕在脖子上,还不忘抖着腿得瑟,冷不防挨了一记抽,怒目相向,扭头一看是沈芩,态度立刻托马斯回旋,腆着脸笑,“沈姑娘……手疼么?”
“穿衣服!”沈芩很快把自己塞进了隔离衣,收紧帽沿的细绳,戴上口罩,又将每个人都检查了一遍。
左手边乌泱泱一群人,魏大人的主事衣袍、钟云疏的常服、皂吏们的绣纹黑衣;右边,则是套着浅灰色隔离衣、从头裹到脚的六人,仿佛时间空间扭曲错乱,在沈芩看来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沈芩正要带人出去,突然被钟云疏拽住手腕,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轮椅使得这么得心应手,被他拽到了没人的角落:“干嘛?”
“为什么不喝药?!”钟云疏隐藏怒意,“万一染上了怎么办?”
“呼……”沈芩摘下口罩,躲避他灼人的视线,她自小怕苦从来都是偷偷倒药的人,“我喝过了。”反正那个汤药也不见得有效。
“你!”钟云疏怎么也没想到,沈芩竟然耍小孩子脾气、还睁眼说瞎话,现在是怕喝药的时候吗?“喝不喝?不喝我灌你!”然后从宽袖里摸出一个小荷包,硬塞到她手里。
“……”沈芩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桂花糖,噗哧乐了,可一迎上钟云疏隐怒的视线,又立刻扮乖,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喝还不行吗?”
然后,沈芩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喝下汤药,随即皱着一张小脸,把桂花糖都倒进了嘴里。等桂花糖的香甜味终于压倒了汤药的苦味,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沈芩无视众人复杂的脸色和神情,镇定自若地宣布:“出发!”
女监大门缓缓打开,装满汤药的木桶装在了木推车上,穿隔离衣的六人组走在前面。
守在外面的男囚们被突然出现的六人吓了一跳,然后按陈虎的嘱咐,乖乖站成两排,把衣服脱了扔到大瓮缸里,换上了双层隔离衣,又接过递出的汤药,每人喝了一碗,又照着示范,戴上口罩。
按照约定好的计划,这十名男囚配给十根长棍,负责带路和保证六人组的安全。
他们推开小门,点了两支火把照路,花桃在前,沈芩在中间,赵箭背着长弩带着短箭断后,很快隐入阴暗的门内。
刚通过小门连接的石廊,浓重的混杂不堪的异味儿透过口罩,把所有人都薰得连连反胃;真正进入男囚关押区时,即使是经历过各种恐怖片、解剖试验室考验的沈芩都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沈姑娘,您还是退后一些吧。”花桃被男囚们护住,又护住身后的沈芩,知道男监疫病惨烈,亲眼目睹之后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
男囚牢房共有三层,每一层的牢房都像鸽子笼一样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不流通,日常没有阳光,只有牢区的入口有几支火把,在沈芩看来,真是细菌病毒最好的繁殖场地。
成片的男囚牢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已经死透开始腐烂的尸体,同牢房的男囚们避无可避,有力气地都攀在木栏上,没力气地都缩在墙角。
正在发病期的男囚们正剧烈地呕吐和腹泻,阵阵让人眩晕的异味和响动,在阴暗潮湿又逼仄的牢房里翻滚涌动,有人吐着泻着就死了,腐烂的尸水和污水流得遍地都是,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沈芩只觉得视网膜阵阵灼痛,却不能不看,也不能不向前走。
“沈姑娘,现在该怎么办?”花桃强忍着翻滚绞痛的胃部不适,这里她一秒都待不下去。
“快,带我走遍这里所有的地方。”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这里的疫情已经严重到,不能带任何人出去的地步了。
等他们把男监差不多都走一遍以后,沈芩的救治计划已经有了雏形,最后围聚在男监最高处的库房。
“接下来的话,大家听好,”沈芩多年的职业素养发挥了最大的功效,强行把五官六感抛到脑后,让自己保持冷静和客观,“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一片沉默。
“现在,你们下去把攀在木栏上的男囚带上来,让他们就地脱光衣物,在三楼准备好热水冲洗,最后将他们带到库房,进门后换上我们预备的隔离衣,让他们喝药。”沈芩艰难地讲完。
“那其他人呢?!”男囚们浑身发抖,“其他人怎么办?”
沈芩一双眼睛带着血丝,一字一顿:“先保住能救的,再拖下去,能救的也救不了了。快去!”
“听沈姑娘的!”赵箭大喝一声,“走,我们现在就出去!”
男囚们扛着木棍,飞奔下去,消失在阴暗的石阶里。
“花桃大人,”沈芩继续,“准备药碗,衣物,吃食。”
“是!”花桃突然站直。
第29章 一愁莫展
出发前,为了最大程度保障个人安全,沈芩、钟云疏和魏轻柔讨论出了堪称完美的行事计划,包括进男监找什么地方进行救治,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传递消息,发生意外如何处理……而且还对女监皂吏们和相关女囚,进行了扎实的培训。
有了计划,行事就能有条不紊,所以不到半个时辰,库房就变成了临时医疗站,设置了小隔断。万事俱备,只等捞人。
于是,沈芩从角落里翻找出笔墨和颜料,找了一块白布,画了一个“红十字”标记,并将布料一角涂成黑色,挂在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库房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哭泣声,沈芩急忙奔到门边看。
赵箭戴着口罩闷得呼哧直喘,眼睛布满红血丝,咬牙切齿的声音连口罩都挡不住:“沈姑娘,我们……我们……只有二十九人。”
沈芩有些站不住,知道霍乱厉害,可是没想到能厉害到这种程度,行动前预估在押男囚们大约三四百,能活下来的至少一百多,万万没想到,只有二十九人。
一名逃狱男囚靠在石墙上哭得停不下来,最后在地上打滚哀嚎:“让他们跟我们一起逃,偏不听,偏不听啊……都死啦,都死啦……”
获救的男囚们冻得瑟瑟发抖,缩在赵箭身后不知所措,眼神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般迷茫。
赵箭给他们解围:“来,快把衣服穿上,穿两层就不冷了,里面的汤药还热和着,快!”
男囚们领了衣服,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进了库房每人手捧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苦涩的药味充斥鼻腔,眼泪掉在药碗里,和着汤药一饮而尽。
花桃又给他们发了热米汤,一时间,库房里只有唏哩呼噜的喝汤声。
“因为你们饿得久了,忽然吃太多会撑到,”沈芩只给他们每人发小半碗,碗边早就做好标记,定人定碗,不交叉使用,“先喝一些,过半个时辰,没有不舒服的时候再喝。”
“还有,你们尽可能保持两臂距离,不要凑在一起,认好自己的碗和衣服,”沈芩先将他们每人打量一遍,个个面容灰败,也不太好估计身体情况,“如果有不舒服的,立刻去那边房间。”
赵箭等他们喝完,把需要注意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就领着他们去安置。没想到不出一刻钟,库房里的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赵箭轻手轻脚走到沈芩边上:“沈姑娘,其他的人……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沈芩一愁莫展:“霍乱难治,重在预防。防得越早越好,你看女监在地震之后立刻采取了措施,现在无一人发病就是最好的示范。”
反观男监几近死绝,对比之下,残酷得令人绝望。
赵箭抬起手想抹脸,忽然又想到沈芩之前的训练,又收了手:“沈姑娘,你相信好人有好报吗?”
沈芩这几日,交谈最多的是钟云疏和魏轻柔,对赵箭的印象就是根精明的瘦竹竿,从没想过深谈交心,听他这么问,很诧异地望了一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赵箭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沈家不就是“好人没好报”的典型么?钟大人光明磊落,也落到掖庭里,要不是沈姑娘出手相救,命都没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箭立刻找补:“沈姑娘,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我只是……”
“赵箭,我觉得你也是有官职的人,”沈芩思索着措辞,“应该明白量力而行的道理,如果我冒然把发病的人救上来,很有可能事与愿违,我们就出不去了。”
“作为沈家的人,我也希望可以把他们都救回来,可是……我做不到。”
赵箭怎么也想不到,沈姑娘是如何看出他曾经有过官职,一下子被惊到了,又立刻意识到他在强人所难:“沈姑娘,我是个粗人,多大肚量吃多少米粮,这个还是懂的。”
忽然,花桃惊呼出声:“沈姑娘,快看,这儿有个小窗。”她习惯性在仓库巡回,清出一堆杂物,就发现了被封死的小窗,三两下拆开后,竟然能看到女监大门。
沈芩翻找出笔墨颜料和一块白布,画了一个“红十字”标记,并将布料一角涂成黑色,挂到小窗外,这样沟通起来就方便多了。
……
女监内,赶工女囚们仍然手做不停,陈娘熬得两眼发红,手上的动作都没慢半分,女皂吏们负责把衣物分类放好,随时备用。
钟云疏被陈虎强行带走休息,身在床榻上,却心系男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钟大人,别忘了沈姑娘说的话,”陈虎这个耿直男人,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她说,您看管好自己,不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
“……”钟云疏眼神瞬间锐利。
“钟大人,您不舒服吗?”陈虎有点二,完全不知道钟云疏在生气,更别提劝慰了。
“我好得很。”钟云疏试了所有睡姿,没一个能让他觉得安心的,只能闭目养神。
陈虎寸步不离地守着。
魏轻柔守在女监大门内,按照沈芩的要求,一有空闲就抬高右腿做指压按摩,恨不得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一只眼睛盯住男监的各个出口,方便随时迎接。
从小到大,魏轻柔经历过数次疫病,自然知道在病人家中待得越久,越容易沾染“病气”,等了又等,迟迟不见男监门打开。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为什么进去那么长时间还没消息?
不会出事了吧?
忽然,魏轻柔看到男监楼顶的小窗放出的布料,是商量好的平安标记,立刻大喊出声:“他们没事,安顿下来了!”
如果沈姑娘都在男监出事,那她们还有什么指望?守在女监大门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魏轻柔也找来大幅粗布,画了一个沈姑娘自创的符号“?”,系在长竿上,等待回复。按照约定,这是问还有多久回来的意思。
虽然只相处了几日,危急时刻,沈芩不在,她真的有些慌。
第30章 猝不及防
男监库房里,沈芩来回踱步,老是习惯性地想看时间,可是这儿即没有挂钟又没有手表,也没找着一个沙漏什么的,“时间就是生命”在这儿一点也体现不出来。
男囚们一瞌眼就是不短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在阴暗恐怖的牢房里是怎么熬的,个个都睡得很香甜。
“花桃大人,”沈芩自己搞不定,自然要请教人,“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他们睡了多少时间?”
“沈姑娘,您别这么客气,”花桃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赵箭却像个人型机械钟:“沈姑娘,我们进男监大概是卯时正,男囚们进入库房是午时三刻,他们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
沈芩惊到了:“你……怎么做到的?”
赵箭嘿嘿一笑:“我是弓箭手嘛,练箭先瞄准,瞄准先身稳。最开始,就是蹲马步站桩趴地……枯燥得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时间一长我就知道了,没什么的。”
“赵大人,厉害啊!”沈芩从来不吝于夸人,“行了,把男囚们叫醒吧,再给他们吃一些东西,如果吃完半个时辰没什么不舒服,就可以缩短间隔的时间,增加次数。”
“行!”赵箭被沈芩钦佩的眼神,注视得心花怒放,“这些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说着把男囚们挨个叫起来,细问一遍,又发放一次吃食。
等男囚们吃完,沈芩给他们编好号,顺便解释:“时间紧迫,我一时记不住大家的名字,麻烦在自己衣服上写好号码,方便辨认。”
花桃看着沈芩忙碌的身影,一时看得有些痴,记忆里沈记药铺的郎中们,也是这样客客气气地待人,轻声细语地嘱咐,但是诊治病人又快又准,多好的沈家姑娘呀。
这样想着,花桃生出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沈芩,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沈芩又观察了男囚们,情绪平稳,反应敏捷,相较于惨烈的男监牢房,她更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自保的。
怕自己说话太多会露出破绽,沈芩把沟通事宜交给了赵箭,经过详细的询问,结果很符合流行病学的发展规律。
首先,他们都很年轻,在牢房通风较好的位置;其次,他们相对比较爱干净而且警觉,牢房里有人病发开始,就基本停止了吃喝,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的高处。
最后也最重要,他们都经历过疫病,有“病气”的概念,始终保持冷静。
沈芩把这些信息汇集起来,准备回到女监交给钟云疏,瞥过小窗发现时间不早,按预定计划,该动身回去了。
另一边,赵箭和男囚们称兄道弟,隔着不短的距离天南地北地胡扯,好歹还记得沈芩嘱咐过的保持距离、口罩不离脸的嘱咐。
看到沈芩的示意,赵箭不舍地站起来:“兄弟们,吃食和药都给你们温着,晚上我就不陪了,不管有什么事,小窗这边可以喊可以扔纸条。”
男囚们不安起来:“哥,明天你们还来吗?”
“哥,下面的……怎么办?”
赵箭背上箭囊,大喇喇地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今天我们都进来了,明天还会不来吗?倒是你们,说话可要算数,不准半夜偷溜出去!”
“还有,晚上把仓库门关好,除了我们,不管谁敲门都不能开,记住了吗?”
“……”
赵箭和男囚们足足造别了一刻钟,才勉强算完;要不是要赶回女监交差,还有其他准备事宜,大有今晚留下不走的意思。
沈芩和花桃手牵手,调侃道:“唉,男人要是腻歪起来,真没我们什么事啊!”
“对呀……”花桃帮腔,“哥……明天一定要记得来哟……”
“……”赵箭结巴起来,面红耳赤地连口罩都遮不住,“沈姑娘……不是……哪有……我……”
五大三粗的男囚们立刻不好意思起来,纷纷移开视线,不理会打趣。
“好啦,我们要走了,回去还要改药方、熬药、准备你们明日的三餐吃食……”沈芩正色道。
男囚们休息的地方,离库房大门还隔着三道门槛,都窝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打开库房大门。
忽然,又有一名男囚高喊:“哥!”
“大男人不要这么婆妈!”赵箭直截了当地大步向前,脚步都没停顿一下,还催着前面的,“快走,钟大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哥!我不太舒服!”男囚喊得很急,“我……肚子好疼……”突然倒地,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衣服后背上的“肆”字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垫后的赵箭猛地转身,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还好好的啊!”
沈芩花桃立刻奔回来:“赵箭,快!把他扶到隔离间去!”
男囚们面面相觑,看着倒地的肆号,惊恐万分地以光速散开,没人敢搭把手。
赵箭随手甩了箭囊,把肆号抱进隔离房区。
沈芩和花桃紧随其后冲进去,拉了隔帘。
赵箭刚把肆号放在铺好的地榻上,忙问:“小兄弟,怎么样了?”
沈芩跑到肆号头部,刚拉下他的口罩,只听到一声让人肝胆俱裂的“呕!”堪比生化武器的呕吐物,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沈姑娘!”花桃惊叫声混合在一起。
沈芩想再戴上口罩已经来不及了,躲避不及的三人,被呕吐物喷了满身。
紧接着,一阵恶臭伴着肆号亢进的肠鸣音,剧烈的腹泻开始了。
肆号紧紧地抓着赵箭的手,在剧烈呕吐的间隙,泪流满面地哀求:“哥,我害怕,我不想死,救救我!”
“沈姑娘,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呕……真的,你相信我……”
“我才十六岁!要赚很多银两,把卖到烟花巷的妹妹赎出来!她还等着我呢!”
“呕……”
“呕……”
肆号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脱水,没一会儿脸上颈项皮肤就有了细纹。
隔离房传出的声音,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刚摆脱没多久的死亡阴影再次盘旋在男囚们的头顶。
周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