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炎热
大庆弘治十四年京师
夏日炎炎,一轮骄阳横亘中天,睥睨万物,一派不烤死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午饭之后,小丫头落英搬了一张马扎放到门前,坐在那处低头绣花儿,原是想借着门口的穿堂风能得些凉意,却那知这天气太热,又她们住的后罩房,房屋低矮憋屈,坐在这处半丝风也没有,只让人闷得难受。
落英低着头,背后的薄衫已经打湿,汗水从额角、鼻尖渗出来,一颗颗晶莹剔透,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尖尖的下巴上。
眼看着汗水掉下来,润湿了手中勾了一个边儿的并蒂莲,立时留下一团水印,落英叹了一口气,有些烦躁的放下手里的绣绷,想扯了腋下的汗巾擦汗,抖开来却是一股子汗臭味儿直冲脑门儿。
她不由嫌弃地甩到一旁抖了抖腕子,又把帕子重新塞回了腋下,便拿起扇子起身,一路扇着一路走过去,先瞧了瞧睡在东面床上的五小姐,正在酣睡的韩缦睡得满头大汗,白玉般的小脸上一片嫣红。
落英不敢用大力怕凉风惊了人,就只是坐在床边轻轻的摇着扇子,只待得手都摇酸了,五小姐脸上的湿意才退了些去,落英伸手给她拂去了腮边的乱发,看着她舒服地翻了身,这才放下扇子,轻手轻脚的走到窗前的书桌旁。
这屋子本就不大,东西向各对放了两张绣床,又在床旁边放了柜子,显得这屋子有些拥挤,偏偏三小姐还硬要在窗前加了张杨木的书桌,上头堆了不少书,又有笔又有墨,倒是越发展不开手脚了。
落英取了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送到端坐在书桌前的三小姐韩绮手边,
“三小姐,都写了一个时辰了,还是先歇歇手吧!”
那细细的笔杆子虽说不重,但若捏久了也是手疼,也不知三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头大病了一场,醒过来倒是比以前更爱钻书堆儿了,每日里就爱闷头瞧这些书啊本儿的,成日练字画画也不怕伤了眼!
桌前的韩绮笑了笑,她五官生得没有妹妹韩缦精致,但一双眼还是好看的,只不过许是因着看多了书有些伤眼,瞧人时便不由自主的眯上一眯,眉头又偏爱老成,会微微地皱起来,低低的往下一压,倒很有几分老爷瞧人的作派,生生弄出来几分老气横秋来!
不过幸得她生了一口好牙,上下嘴唇儿不厚不薄刚刚好,性子又温和有礼,与人说话先自要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为她增色不少,倒也称得上六七分的姿色。
韩三小姐韩绮乃是吏部主事韩世峰的三女儿,韩主事在吏部做得是个六品的小官儿,娶妻王氏,有妾苗氏,生有四女一子。
韩世峰这正六品虽说是入了品阶的官儿,放在外头倒也算不错,但在这京师里头却是一个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官儿,实在不够看!
京师是什么地方?官宦云集之地!
要知晓这京师大街上,酒铺子前头一根挑灯的竹竿倒了,砸到三个嗷嗷叫唤的,有两个便是京师中各衙门里的五品、六品官儿,还有一个挽袖子开骂,要上殿去奏请陛下整顿京师城防的,就是那整日在街面上乱窜的巡城御史了!
俗话说京城居大不易,京师顺天府乃是权贵云集,富商扎堆之地,一大帮子有财有势的都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房价自然不会便宜,尤其在本朝,更是比前头几朝都要高上不少,别说是一般百姓,就是四五品的官儿在京师里无房可住的都大有人在。
韩世峰这小小的主事在京师之中实在不够看,不过好在他出身大族,身后有族中支撑,虽说不过是旁枝子弟,但他自幼文采出众,由科举入了仕,族中就曾送来三千两银子,凭着这三千两银子韩世峰才能在宛平一地买上了一座小小的宅子,一家子才算在京师落下了脚来。
韩世峰现年三十有三,膝下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大女儿韩绣乃是嫡出,今年已经十五了,早前定了与大理寺评事徐兴家大公子徐志茂的婚事。韩世峰是正六品,那大理寺评事许兴乃是七品,论起来这位亲家公官职上低了些,但徐家与那中山王府却是有些远亲,背景倒比韩世峰的通州乡绅出身要高一些,如此看来两家倒也是般配的,因而这门亲事,韩徐两家都是十分满意,现下两家正在暗中筹备,只等着明年开春就可以操办婚事了!
二女儿韩纭也是嫡出,今年十三岁,三女儿韩绮乃是姨娘苗氏所出,今年十二岁,五女儿韩缦是庶出,今年刚刚四岁,只有一个儿子名唤做韩谨岳今年十岁,乃是正妻王氏所出。
这一家子八口又加上四个丫头,两个婆子并两个守门的老家仆,共一十五口人住在这院子里实在有些拥挤。
不过再是拥挤也不敢挪地方,韩世峰一来无钱,二来有太祖爷当年立下的规矩,韩世峰这类六品的官儿,只得居住这么前后堂各三间的院子。
前院三间,有正堂与厅堂并一家之主的书房,一旁又有净房,却是剩不下多少地儿了。
后头正堂乃是韩世峰夫妻二人居住,左右厢房一间给了苗氏,一间给了儿子韩谨岳,四个女儿便只能挤在正堂后的两间罩房中。
大女儿与二女儿在一处,三女儿带着小妹妹住在了一起,又有买了两个小丫头分别伺候着四姐妹,因而小姐们的闺房便有些拥挤,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太祖成法不可违背,虽说如今在位上的陛下不似太祖时对官员们严苛,锦衣卫的探子也不如以前般无孔不入,无事乱报。
但若是韩主事想充一回阔气买一座大宅子住,只怕前脚去衙门立了买卖的文书,后脚就有锦衣卫上门拿人,查韩主事一个贪赃枉法了!
韩世峰一家只得这么挤着住,但好在明年大女儿就要出嫁,紧跟着二女儿也要说亲,以后女儿们都嫁出去了,也就不怕地方拥挤了。
因此除了住房有些拥挤,韩家人在这京师之中的日子倒也算过得不错。
韩世峰为人方正,有些古板固执,官声倒也算得清明,家里一妻一妾相处和谐,王氏为一家主母,对待庶女、小妾倒也算和气,妾室苗氏又是一个老实本份不敢生事的性子,因而韩主事家后宅平静,倒也没有那些鸡飞狗跳的龌龊事儿。
不过虽自家不生事,但人吃五谷杂粮,总有那头疼脑热的时候,今年过年时老三韩绮就贪玩儿耍雪,遭受了一场风寒,此病却是来得凶险了些,差一点儿就要了她小命儿,足足在床上卧了一个月,每日把黑漆漆的药汁当水喝才算是堪堪撑了过去。
韩绮病好了,人足足瘦了一圈,直到入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才算是将精神养了回来,只身子刚好了些,又拿起了书本子看,伺候她的丫头落英瞧在眼里担心不已,便开口劝道,
“三小姐歇一歇吧!”
这三小姐一不考状元,二又不似大小姐、二小姐般要嫁入高门,读那么多书做甚么?
本朝里自太祖始就极重规矩,太祖他老人家真乃是一代可比尧舜的明君,开国始初便立了无数规矩,上至官员每日里在衙门里如何办差,怎么看公文写文书,下至官员们住甚么宅子,穿甚么衣裳,纳几房小妾,收几个仆人,又有这后宅之中嫡庶如何区别,都是有一套规矩的,
因而自开国以来上下尊卑之分甚严。
官员家的嫡女嫡子可入学读书,个个识文断字儿,但这庶出的女儿则只能关在家中,每日游手好闲,只不惹事生非便可。
似韩绮这样的,就差在出身不好,没有被送入书院,只得在家中自学,有时大人下衙回了府,得空就指点三小姐一些,有时又是大小姐、二小姐下学回家,教给三小姐一些。
不过即便如此,韩绮的书也读得不错,一手字比二姐韩纭写的端庄好看!
韩绮听劝,她放下手里的笔,取了凉茶喝了一口,她额头上也是汗,后背上纱衣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肌肤上,韩绮取过一旁的团扇自己扇了扇,笑着问道,
“大姐姐的喜帕可是绣好了?”
落英摇头,
“才勾了边儿,想要绣好只怕还要十来日呢!”
韩绮笑道,
“无妨,左右大姐姐明年才出嫁,你有的是时间!”
韩世峰这六品的官儿一年到头俸禄不多,堪堪只能维持一家用度,虽说在老家通州也有些祖传的田产,但一年的产出不多,王氏还要留着为儿子以后打算,因而女儿们出嫁自也是能省就省,嫁衣一类重要的物什是去铺子里买,但手里用的帕子、枕面、坐垫、桌巾一类的小玩意则是由家里的女人们包办了。
落英的女红不错,手里的活计自然就多了些,她是伺候两个庶出小姐的,但好在三小姐是个宽和安静的性子,五小姐也是乖巧听话,平日里都是姨娘亲自带着,她倒是能静下来做些绣活。
落英见她端坐喝茶,这才转身坐回到门前去,口中闲话道,
“三小姐也是好耐性,这般热的天气还能静下心来练字!”
韩绮微微一笑,扯了扯后背的纱料,反手扇着背部,感受丝丝清凉拂过皮肤,
“心静自然凉!这午后时长,不寻些事儿来做也是无聊,更有……难道不练字儿就不热了么!”
落英听了只是叹气,
“奴婢不过说了一句,三小姐就有几句等着奴婢,奴婢可是说不过你!”
说着使绣花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头油,正要再下针,却听得院门处一声暴喝,
“韩老三,你……你给我滚出来!”
第二章 怒冲冲
这一声喝又尖又利,颇有声震云霄之势,一派上门寻仇不死不休的气派,吓得落英手一抖,绣花针立时扎进了头皮子里,不由疼得咝一声,眼见得一道翠绿的身影冲了进来,忙一把扯下头发里的细针,起身上前道,
“二小姐,您……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二小姐韩纭生得高佻,眉细鼻高,脸形瘦长,此时的韩纭双颊红的异样,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提着裙子冲进来一把掀开挡路的落英,进到屋子里怒叱道,
“韩老三,你个卑鄙小人!”
韩绮听得外头一声喝,便心知这是事儿来,却是稳稳坐在桌前,手摇着团扇,轻言细语问道,
“二姐姐,这是骂谁呢?”
韩纭见她装傻不由更是气冲斗牛,上前一步手指头差点儿戳到她鼻头上,
“是你!就是你……韩老三,你这个卑鄙小人,背地里告我的黑状!”
说着叉着腰在她向身前打着转儿,鼻子里咻咻喷气,似那被激怒的老牛一般,只差向后蹬蹄子,以头撞人了!
“韩老三啊韩老三,平日里瞧着你老实巴交,伏小做低的,我还当你是个没心计的,没想到竟会背地里,对我使这一手!你说……我哪儿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害我?”
韩绮手中的团扇一停,刚要作势应话,床上的老五韩缦却是被惊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见着这屋子里剑拔弩张的形势,吓得立时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
“哇哇哇……”
落英见状忙过去抱了她,
“五小姐别哭!别哭!”
韩绮皱了皱眉,
“落英,把老五送到姨娘那里去,就说是醒了要找姨娘!”
“是!”
落英一脸担心的抱着五小姐出去了,只留下韩绮与韩纭在屋子里。
韩纭恶狠狠瞪着韩绮道,
“你说,是不是你将我书里的信给母亲看的?”
韩绮仍是气定神闲,摇着扇子问道,
“二姐姐说的是什么信?”
“就是……屈家四郎写给我的……信!”
“屈家四郎?”
韩绮眉头一挑,
“……原来那写信的人是一位姓屈的男子!”
眉头再皱,
“即是外男的书信,姐姐如何能留下,难道是同他私下往来?”
韩纭咬唇,气势立减了三分,她自然知晓这事儿是做不得的,不过要管也轮不到她韩老三来管呀,当下怒道,
“我与他书信来往,与你有何干系,要你来告黑状!”
韩绮应道,
“书信是我无意之中发现,又……恰好母亲在场……”
说着抬头看她,
“二姐姐这时节应在书院里,大晌午的回来……想来是母亲召唤?”
韩纭气得耳根子通红,气哼哼道,
“母亲叫不叫我与你也没干系,你这个告密贼!”
韩绮不语,此事能被嫡母知晓的确是她暗中动了手脚,韩纭要指责她,她也只能低头默认。
韩绮大病初愈,不耐多动,只能静坐读书,每日嫡母都会到后院来探望她。
今日过来之时,她便假作不经意间将书翻开,里头的一页信纸立时散落于地,王氏先是不疑只指着地上笑道,
“三姐儿写得甚么?”
韩绮伏身捡起随口应道,
“回母亲,这书是女儿在二姐姐枕边寻到的,这信也是二姐姐的!”
说着拿起来一看,却是面色一变,急忙忙要重新塞回书里去,
“原来……是……是二姐姐练得字儿!”
王氏见她神情不对,立时起疑沉声道,
“拿来!”
韩绮还欲遮挡,被王氏一把抢过,展开一看立时大怒!
王氏虽说性子宽厚对子女向来温和,但她同丈夫一般,都是极重礼法之人,最容不得女儿们有丝毫行差踏错之处,今日里见得这一页纸上,满满都是笔力峻逸的好字,一看就不是二女儿所写,再看内容,这前头倒还好,只是说些诗词歌赋一类,但到了结尾时,却有一句,
“红豆有思人有意,望卿不负殷殷情,盼复!”
下头还有一个落款乃是“远亭”二字!
这……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的书信!
王氏见了,立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双眼发黑昏将过去,看了看一旁一脸“忐忑”的庶女,只得强压下胸口欲喷的老血,暗自咬着牙对韩绮道,
“此事你万万不可声张,交由母亲来处置就是!”
韩绮状做惶然,低头应道,
“此事正是要母亲拿主意,女儿决不会多说半个字!”
王氏气冲冲拿了书信出去,不多时就派了老仆去接还在书院里进学的二女儿回来,韩纭不明所以,回到家中见得那桌面上摆放的一封书信,立时一张脸变做煞白,王氏端坐上方面沉似水,见二女儿呆立在当堂,黑着一脸问道,
“孽障!你说……这书信是你与何人所写?”
韩纭有心扯谎,只她自幼家教甚严,还未做过当着父母的面撒谎之事,一时支吾不能言,王氏总归比女儿多吃了二十年的饭,那里还看不出来自己女儿的蹊跷,当下一拍桌面,
“砰!”
“孽障!还不老实招来!”
韩纭被吓得身子哆嗦,只得低声应道,
“是……是……是与那屈家……屈祥麟来往的书信!”
王氏一听大怒,
“屈祥麟是甚么混账东西?为何要与你通信!”
说着拿手一指,
“孽障给我跪下!”
韩纭见母亲脸色黑如锅底,心知此事不能善了,也不敢声辩扑通一声跪在当场,当下就被王氏劈头一巴掌打在脸上,骂道,
“父母送你去书院不是让你与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你女儿家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韩纭忙辩解道,
“母亲,女儿与那屈家四郎乃是志趣相投,书信之间谈些诗词及各处见闻罢了……”
复而又觉母亲骂那句“混账东西”侮辱了心上人,当下壮着胆子为屈祥麟辩解道,
“母亲……那……那屈祥麟乃是书院里有名的才子,满腹的诗书文采,又是刑部员外郎之子……”
她不为那屈祥麟说话还好,如此这般一讲,更将王氏气个倒仰,任那屈祥麟是天上的谪仙人,在她眼里就是个不遵礼教,仗着肚子里有点学问,背后有点子靠山就任意妄为的伪君子!
王氏听得女儿狡辩气得身子乱抖,又一个巴掌呼过去,
“屈家四郎!你倒叫得好!承圣书院枉为圣贤之地,教出来的学生竟是如此不知廉耻吗!”
王氏气极了,连女儿就读的书院也迁怒上了!
韩纭听在耳中却是不服,暗下嘀咕,
“承圣书院乃是京师中有名的书院,女学出众,男学即更加有名,以屈家的门第,屈祥麟的才华,能与自己两情相得,也不知慕煞了书院中多少女儿家!”
韩纭心中虽觉屈祥麟千好万好,但此事她确是做得不对,自然不敢忤逆母亲,只是梗着脖子生受了两巴掌,却听得头顶上王氏冷怒的声音传来,
“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去书院,给我在家闭门思过!”
“那怎么行!我……”
韩纭如何肯就此不去书院,不去书院她还如何同屈郎见面,抬头刚想再争,见母亲眼角已是气得不断抽搐,那手掌高高举起再有多一言,说不得又是一巴掌,知母亲是气狠了,她性子再直也知不能吃这眼前亏,当下只得低头应道,
“是!女儿知道了!”
韩纭不敢违背王氏,低头进了后院,一路走一路想……
闺房中的书籍几个姐妹都是互相传阅的,只怪自己昨夜里看过信后实在太困,便将信夹在了一本《大庆律》里,本想着如此枯燥乏味的大部头,姐妹们必是不会翻看的,结果谁知偏偏让母亲知晓了!
今日自己是和大姐韩绣一同去的书院,两人共用的丫头芳草也跟着出去了,家里只有韩绮和韩缦在家里,韩缦还小便是要翻书也必是有画儿的书,只有韩绮那书呆子甚么书都看,必是她翻出来的!
想到这处韩纭大呼倒霉,便恨起韩绮来,心中暗骂,
“韩老三真正是可恶之极,那书里的信她看了也就看了,怎得还要去报给母亲,竟敢出卖我!”
王氏让她回闺房反省,她回到后院却是气冲冲来寻韩绮的晦气,只见着韩绮端坐那处,身子不动不摇,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儿,不由的心头火更盛,大怒骂道,
“我的事儿与你何干,要你来管!”
韩绮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神色不变只垂眸应道,
“二姐姐此事本就做得不对,如何还不许人讲?”
韩纭伸手扯了她书桌上墨迹未干的宣纸就向她扔去,
“小人!”
当面不讲背后告密!
韩绮任她将自己书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却是神色平静,不发一言,她越是如此韩纭越是愤怒,正待还要大闹,却听得外头王氏沉声道,
“老二,你待要怎样?自己做错了事还要拿妹妹出气,你即不想在闺房里呆着,就给我到祠堂里跪着!”
韩家虽小,但还是挤上一间耳房给祖宗们设了牌位,只那耳房实在矮小憋屈,又正值盛夏季节,若是韩纭进去,只怕要不了半日便要被闷得昏过去。
平日里王氏对女儿多有宠爱轻易不会责罚,今日是铁了心要二女儿受教训,见她不动让下又厉声喝道,
“怎得……我的话,你是不听了么?”
韩纭没想到拿韩绮出气,竟会使自己罪加一等,不由眼圈一红,含恨带怒的狠狠瞪了韩绮一眼,“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掩面跺脚冲了出去。
第四章 夫妻话
韩世峰说话间低头想了想,王氏还当他爱惜女儿,便应道,
“即是如此,便让二姐儿告病歇上一阵子,待得妾身好好教导一番令她知错悔改,再一个嘛……不如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好好调教一番让她们顶了落英的差,让落英贴身跟着二姐儿,想来二姐儿便是有行差踏错,也不至似这回一般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韩家这几个女儿虽说个个性子不同,但总算都是听教听话的,又韩世峰是个洁身自好之人,于女色之上并不贪恋,因而韩家后宅一向清静,王氏的日子过得也是舒心,便少了谨慎,眼看着儿女们一个个大了,只当以后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便能安心等儿子长大了,她是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二女儿就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王氏心下也甚是懊恼!
原本家里头为了省开支,便由绣儿与纭儿同用芳草一个丫头,芳草那丫头虽说能干,但毕竟势单力薄,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不如将落英调过去服侍纭儿,再买一个回来伺候老三和老五……
说起来这也是因着大女儿韩绣出嫁在即,王氏吩咐芳草多顾着些大姐儿,没想到顾此失彼倒让老二弄出这么一桩事来!
韩世峰闻言摇头,
“不必了!让三姐儿去吧!”
在本朝为官,有前头洪武爷立下的规矩,六品的官儿一年到头没有多少俸禄,能养活一家子都不错了,若是仆从太多说不得招来锦衣卫的注意,岂不是惹祸上身?
不过他此言一出立时引得王氏吃惊,
“老爷,这……这……老三可是庶出,入那承圣书院只怕会让人笑话!”
说起来这承圣书院可是历史悠久,书院乃是在前宋便有了,历经三朝仍是屹立不倒,其中缘由自然是因着教书育人无数,于学问一道之上放眼全国亦是十分顶尖有名之故。
现如今的朝中亦有不少官员是自这书院中走出的,而京师之中的官宦女子也是多想入这书院之中,且不说学问如何,总归在里头读上几日书,到外头嫁人婆家都要高看几分。
这承圣书院中男学纳才确是不拘身份,士族高门出身可入,凡夫走卒之子亦可入,只要好学有才,能入了书院先生的青眼,倒也是能收录的。
不过承圣女学却是本朝开国时才立,初始时也是各色女子都可收录,只贫穷人家的男儿入学乃是为了求取功名,家中父母便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了儿子读书,但砸锅卖铁供了女儿家识文断字又有何用?以后嫁了人给夫家得便宜么?倒不如在家里做几样针线,学几道小菜来得实惠!
因而虽书院收女学生不拘出身,但能入学的却只有那些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小姐,不过富贵人家中也要分嫡出庶出,嫡出的女子天生要高出一等,送嫡出的女儿入学在京师是常见之事,之后多年延续下来,待到了如今的弘治年间,承圣女学中的学生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是官宦富户人家的嫡出小姐,不收庶出虽未明文成规,但却是私下里的一个惯例!
韩世峰有一位同窗好友便是在这承圣书院之中做教习,自然也是知晓这其中的典故,当下应道,
“这只是惯例罢了,又未入书院明训之中,届时去了书院,只要不四处宣扬,旁人还会来揪着问不成?”
王氏听在耳中却有些不愿了,她嫁于韩世峰十六年,这小妾苗氏乃是韩世峰身边的贴身丫头,待她进门之后再抬的姨娘,苗氏是个老实本份的,王氏也是个性子宽厚的,两人这么多年倒也算得上是和和气气,相安无事。
不过嫡庶之分自来有之,王氏守着贤良之道,对庶出的两个女儿虽是不错,但那也要有个上下尊卑之分,若是让庶出的女儿越过嫡出的女儿去,入承圣书院读书,王氏心里自然是不肯的!
韩世峰见妻子神色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当下应道,
“你也不必心里膈应,那偌大的书院也未免就没有庶出的女子入学,更有这份额实在难得,若是家中没有人入学便要退还给书院,我的银子和人情便白搭上了……”
顿了顿看了看妻子脸色,
“左右今年之内,我是不打算让二姐儿再去了,若是你不想三姐儿去,我便让老家里的姐儿去……”
韩世峰口中所言“老家”却是指通州韩氏,韩世峰老家在通州,离京师倒也不算太远,派人送信过去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王氏听在耳中却是眉头一皱,
韩氏一族在通州本是大族,但韩世峰这一脉乃是旁枝,家中务农的居多,出门经商的也有,能在京中为官的就韩世峰一个。
在韩世峰老家众亲戚眼中,他自然算得同辈男儿中最出息的一个了,因而老家中但凡有事多爱派人送信求助,甚么七姑八姨六叔祖的小孙儿要寻差事,又或六婶三姑的儿子要入京科举,寻座师拜码头又或是五舅三娘的女儿要出嫁,要寻京师里最流行的式样打钗子等等,这些大事小情全数都找到头上,一个个只当韩世峰在京城之中为官,自然是手眼通天,必能带携着家族中人飞黄腾达似的!
王氏嫁于韩世峰这十六年,对这夫君倒是无甚不满意之处,但对他老家里众多人情来往,却是烦不胜烦,只觉那通州韩家便是一个麻烦窝,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能去主动沾染!
若是真叫了老家中的姐儿来读书,牵瓜扯藤只怕要扯出一堆人来!
要知晓这韩世峰在家中排行是在四,上上下下可是有七个兄弟,家里侄子侄女一大堆,真要把人弄来了自己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倒真不是王氏不贤惠,只通州家里有六位叔伯兄弟,家里女儿也多,若是真要送一个过来,送谁来就是个让人头疼之事!
说不得一个弄不好还要得罪老家一干人等,何必弄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届时要在书院读书说不得还要吃住在这家里,家里本就住不下了,再来一个怎么收拾!
当下心中盘算一番暗道,
“三姐儿老实又听话,在家里就是个书呆子,去书院读书也不过读得更呆一些,谅来也翻不起甚么浪来,若是那老家里的人过来,便当真不好说了!”
为了阖家生活安宁,王氏忙连连摇头,
“即是如此还是让三姐儿去吧!”
韩世峰见了心中好笑,他自然也知老家里的人是甚么样子,只他乃是韩氏一族供养出来的,如今不大不小做着一个官儿,总要照拂家里的,但凡族中有人求到跟前,能帮自然还是要帮的。但夫妻多年,他如何不知妻子那点子小心思?
以老家人的品行,王氏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算是十分贤良了!
当下想了想对王氏道,
“这名额决不能白白丢了,家里的姐儿们都是我的女儿,自然还是要紧着女儿们,如今二姐儿不争气便让三姐儿去顶替,先让二姐儿在家里好好收收性子,待到大姐儿出嫁之后,再让她去顶就是了!”
这承圣书院的名额可不是那么好弄的,韩世峰托了自己那同窗好友的方便,又花了足足五百两银才得了两个名额。
这两个名额在手中,家里的姐儿们都可以去,以后待到四个女儿都嫁了人,再转赠于旁人做个人情又或是给通州家的姐儿们,总是一桩卖好的事,五百两银子花得算是千值万值了!
王氏闻言心里这才好受些,心中暗道,
“给三姐儿总比那通州家里的好!”
王氏也是出身京师,家中乃是武将出身,她自小也是父母宠爱长大的,这一辈子还未出过京城,在她眼里通州便已是乡下了,又皆自小看惯了京师风物,对韩氏老家那些没有规矩的小丫头们半点没有好感,弄一个到家里来自己还要费心劳力的管教,不是自己家里的女儿,轻不得重不得,岂不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给自己寻事?
于公于私王氏也是宁肯让家中庶女去书院,也不愿去惹通州那一家子的麻烦!
当下应道,
“妾身知夫君心里是有些偏疼老三的,老三这丫头老实本份,乖巧听话,妾身对她也是喜欢的,让她去妾身自无不点头的道理,只望她能好好上进,莫要给家中丢脸才是!”
韩世峰听了满意点头,拉了她的手笑道,
“多谢夫人大度贤惠!”
他就知晓必是如此!
王氏被他拉了手,立时脸上羞红,抽回手啐道,
“做甚么,老夫老妻的了!”
韩世峰笑道,
“老夫老妻的便不许拉手了么!”
王氏白他一眼应道,
“知晓你是想让老三去书院,你也不必说好话哄我,只盼着那丫头去了书院好好读书就是了!”
韩世峰应道,
“老三素来老实,必不会让你操心的!”
王氏又白他一眼嗔道,
“知晓你心里是偏着她的!”
韩世峰一笑并不答话。
第五章 偏心眼
四个女儿里,韩世峰确实更喜欢老三韩绮一些,为了甚么?
自然是因为这个女儿无论性子和相貌都极似自己!
在大庆朝为官,不但要考验文采更要挑选相貌,若是生得歪瓜劣枣,碍了大殿上那一位的眼,便是入了朝堂也会被乱棍轰将出来的!
因而韩世峰能为官,不但学问要好,相貌也生得不差,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如今人到中年,气质更加沉稳,配上颌下修剪的齐齐整整地短须,一身官服站到大街上去,也称得上姿仪出众,气度不凡,倒也能引得来往的妙龄女子含羞回首偷望一二!
而那王氏与苗氏其实相貌也是不差的,王氏生的高瘦苗条,苗氏矮小却是珠圆玉润,皮肤极白净。
家中的四个女儿,大女儿韩绣弱质纤纤,肤色有些苍白,与母亲王氏一般瘦削苗条,瞧着似个病美人儿,倒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只她这体态若是放在前朝倒是很得世人追捧,但到了本朝,早年天下战乱苦久,如今虽江山稳固,但各地灾荒仍是不少,朝廷年年都要赈灾救济,粮食委实不甚充足,百姓生活仍是贫苦。
因而时下审美却是以丰满富态为美,毕竟越是体态饱满越是显得户有余粮,家境富足,于女子来说又有利生养,韩绣这样的却是差了些。
又有老二韩纭也是高瘦高瘦地,瘦一些苗条细腰自是好看,但偏偏她个子比同龄的小姐都高出一头,显得很是鹤立鸡群,又脸上肉少了些,两边颧骨略有些高,面相上有克夫之相,也是有些不为人喜。
老三韩绮中等个子,就生得丰满圆润,眉眼与韩世峰极像,性子也是内向腼腆斯文有礼,平日只喜埋头读书,不争不抢,老实本份的样子令得韩世峰甚觉肖似自己幼年。
想当年,自己在那大家族之中也是这般如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却是全靠着自己十年寒窗,埋头苦读,之后科举入仕,才能一朝得中甩脱了饥贫,在京师之中成家立业位列官绅。
若是不靠着苦读,说不得现如今的他,在韩氏一族之中,至多也不过就是能入嫡系里管理庶务,被人使来唤去做个管事,遇上资历比自己老的外姓管事还要点头哈腰与人见礼。
韩世峰年少时,父母在他十岁时相继去世,就只靠着十八岁的大哥领着几兄弟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偏他又是块读书的料,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大哥实在不忍埋没了自家兄弟这一身的本事,便领着他去跪求族长,这才能得了族中资助入学读书,之后考取功名。
那一段岁月,即是贫苦无依,又因为性子内向在学堂之中时常被人欺负,想起往事韩世峰对这肖似自己的三女儿便多了几分怜惜,知三姐儿虽不比自己小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也是个爱书之人,便索性成全她一回。
至于四女儿韩缦,虽年纪还小,但眉眼间已是十分精致,五官倒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她的姐姐们要是论相貌至多不过六七分,老五嘛却能有个八九分,只可惜却是一个庶出的身份,若是不然,嫁入大家之中做个正室嫡妻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她年纪还小,未来还不可知,自有妻子为她操心!
夫妻二人关上门来悄悄儿私语一番,将几个女儿的事情定下来,之后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韩世峰一早出了门。
王氏这厢将女儿们召到面前,将夫妻二人的决定一讲,老大韩绣面露惊诧却未多话,老二韩纭却是立时火冒三丈,跳起来指着韩绮骂道,
“韩绮,这定是你的诡计,害得我去不了书院,你好去顶替!”
王氏闻言怒道,
“韩纭!明明是你自家犯了错倒要怪到三姐儿头上,若是还未在祠堂里呆够,便尽量再闹!”
韩纭被拿捏到了疼处,立时一口气泄了下来,嘟着嘴坐了下来,嘴里犹自不满道,
“她去了书院……那我……我怎么办?”
王氏瞪了她一眼,
“你在家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甚么时候知错能改了,甚么时候再出门!”
韩绮却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她是万万想不到事儿竟会变成这样!
她只不过想搅黄了二姐姐的婚事,怎得倒变成自己去那承圣书院了?
当下开口问道,
“母亲,女儿怕是入不了那承圣书院呀!”
不是要挑拣身份的么?
父亲只不过吏部的小官书院也犯不着巴结,自己又是庶出,满京师中的大家闺秀挤破了头都要进去的地儿,便是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吧!
王氏倒也实在,对几个女儿实言道,
“你们父亲说了,二姐儿做了错事,要在家中闭门思过,待到明年大姐儿出嫁后可顶她的名额,剩下一个名额若是不让三姐儿去,便留给通州老家的姐儿们去……”
此言一出众女儿皆是皱眉,便是最小的老五韩缦,此时在苗姨娘的怀里也是大大的摇头,
“母亲,不要老家的姐姐!”
通州老家的亲戚一年之中走动倒也频繁,韩氏主家的还好些,也有好几位是在朝中做官的,家中小姐倒也知书达礼,但韩世峰本家里的亲戚却是令人厌烦,个个都当韩世峰在京师做了大官儿,家中必是金山银山有事便来相求,无事到了家里也要搜刮一番才走。
有时老家里的姐妹过来住上几日,四姐妹的首饰盒子便要遭一回殃,韩世峰又是个宽厚之人,自觉不过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没有了再买就是,何必小里小气得罪了人,倒并不在意老家的人来索取。
只他如何明白女儿家的心思,东西虽值不了几个钱,但自家心爱之物,怎能让人随手就拿,不过女儿们不敢到他面前告状,只得在王氏面前吵闹。
王氏顾着丈夫颜面,又自持官家夫人的身份,也不好撕破了脸皮叫人归还回来,只得吩咐女儿们但凡老家来人便将好东西藏起来,如此这般四姐妹对老家亲戚自己不会心有好感!
更因韩绮有后十五年的记忆,想起了当年家中受了牵连,通州老家非但不帮忙,反倒忙忙划清了关系的事儿。
那时她们姐妹与姨娘被打入教坊司,日子苦不堪言,第二个年头里遇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教坊司中人只要有家中亲戚能出银子赎身便可得脱牢笼,姨娘忙求人送了信给通州老家,巴望着他们能派人来花些银子将她们解救出去,却不料那信如石沉大海,一去就再没有回信。
再隔了两年,韩缦就出了事!
韩绮被关在教坊司中不知外事,也不知通州老家情况如何,但她知晓家中乃是被屈家牵连,皇帝下旨只判了他们一家之罪,并未扯上通州老家,想来他们应还是安安生生在通州务农,花上些银子来赎她们母女自然是能做到的,却不想老家亲人竟绝情至此,让她如何不心生怨恨!
再活这一世韩绮对通州老家之人本就有厌烦之情,又添上了几分恨意,听得嫡母这么一讲,自然也是跟着摇头。
王氏见这一屋子女人都是摇头,便拍板道,
“即然如此,这事儿便这么定了,明日三姐儿便跟着你大姐姐去书院读书!”
“是!”
韩绮看了一眼立在王氏身后的苗姨娘,她脸上已是笑开了花儿了,也不由的嘴角含笑,心头带上了三分欢喜。
倒不是她得意能顶了韩纭的名额,只承圣书院在京师乃至全国都亦是有名的,那可是才子云集,闺秀齐聚的地方,她前生从未踏入过一步,今世能有机会进去,慢说读不读书,就是进去开开眼界,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欢喜归欢喜,转头瞧向一旁嘟嘴不满的韩纭,
“二姐姐……”
“哼!”
韩纭瞪她一眼,冷哼一声道,
“我可告诉你,那书院里的人个个都是非富即贵,人人都是势利眼,你出去受了气可别怪我没有提点你!”
那语气虽是凶恶,只隐隐透出来的一丝关心却是让人心头一暖,韩绮一笑伸手去拉她的手,
“多谢二姐姐关心!”
韩纭气哼哼甩了她的手,
“少来这一套!”
韩绮被她甩开手,却是又抓了她的袖角,死死拽了不放手,韩纭扯了几扯没有扯动,只得气呼呼的转过头去,
“衣裳扯坏了,你陪我!”
韩绮只是憨憨的笑,
“我的衣裳都给二姐姐就是!”
韩纭听得直翻白眼,
“你当不知晓你的诡计,旧的给我,又求着母亲给你做新的……你想的美!”
一旁的韩绣忙道,
“你也别再同三妹妹置气了,我那里还有几身新衣裳未穿过,都给你吧!”
韩纭听了又瞪眼,
“怎么弄得我好像在贪她那几件衣裳似的,你也帮着她说话!”
韩绣气得伸手指头戳她额头,
“你这性子就是太娇惯了,你自家想想做的事儿可是应当?母亲与三妹妹都是为你好,若是真有个什么,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韩纭咬唇哼了几哼,低声嘀咕道,
“能有甚么事儿,你不也说那屈家四郎是好的吗?”
第六章 入书院
韩绣又瞪她一眼,
“你还要嘴犟!”
前头妹子的事儿,她也是知情的,还顾着姐妹情份私下里隐瞒,韩纭当着母亲来这么一句,不是要将自己拖下水吗?
还有没有姐妹义气了!
当下气得又伸手拧了她一把,韩纭心知失言,悄悄瞧了王氏一眼,见她似是未曾听到,当下忙吐舌头举双手道,
“我知道错啦!以后必不会再犯啦!”
韩纭又不傻,嘴上认个错而已,心里怎么想旁人还能管得着吗?
现下主要能哄得母亲放了自己出去才是正理!
韩纭的性子虽火爆,但她心里也是明白自己不占理。
这是自己做事太过鲁莽,当时被母亲教训正是气头之上,便迁怒到韩绮身上,在家中关了几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也能沉下心细想。
姐妹这么多年,韩绮那老实古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书信被她发现必是要告诉母亲的,韩纭除了自叹倒霉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如今也只好老老实实等着明年大姐出嫁,自己能再回书院,这其中大半年的时间,只能想别的法子与屈郎互通消息了!
且若是韩绮不去,自己也出不去,若是白白便宜老家那边几个与自己素来不和的姐妹,若是真让她们进了书院,岂不是要将自己气死!
想来想去还是韩绮去为好!
只她那里知晓,韩绮是打定了主意要坏了她的这桩姻缘,以后她与那屈祥麟只怕是再无缘了!
王氏闻听韩纭认错,便当她是真知晓错了,又要在庶女与小妾的面前给二女儿留些体面,当下便圆场笑道,
“好了,你们一个个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新衣裳么,今日我就请了裁缝来家里,给你每人做一套!”
几个女儿听了都是笑,老五韩缦也笑着拍着白嫩的小手,
“母亲,我也要新衣裳!”
王氏笑着伸手接过她抱入怀中,
“好好!给我们家老五做两套!”
当日果然请了人到家中量体裁衣,韩氏四姐妹吵吵嚷嚷的挑着布料,韩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厢却是欢欢喜喜又与姐们们回复了以往的亲密,王氏乐得花银子买女儿们的高兴,
“总是一家人,以后几姐妹还要互相扶持,若是在家时就闹气,以后嫁了人只怕更要疏远了!”
第二日,韩绮早早儿起床,挑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头发也由落英梳了个双髻,头上身上并无多余配饰,只在耳垂上戴了一对小小的银耳钉。
苗氏昨夜却是欢喜的一夜没睡,今日天未亮便起床亲手给女儿做了碗面,上头又用油煎了两个白底黄心的鸡蛋,蛋下面铺的是几片青绿的小菜还有三四片切得极薄的酱牛肉,这厢小心翼翼的端过来笑道,
“三姐儿快趁热吃了,吃饱些才好去书院!”
正为韩绮梳头的落英见状忙过去接了,韩绮便自己取了梳,梳着额前的刘海,又笑着对苗氏道,
“姨娘做的面真香!”
苗氏得了女儿赞不由笑道,
“即是香便趁热吃了,早早出门莫要误了时辰!”
落英笑着看了看窗外,
“姨娘放心,这时辰还早着呢!”
韩绮净了手过来坐下,一面用筷子挑面一面问,
“今儿不到前面吃么?”
苗氏应道,
“主母说了,今日你要早些去书院拜见先生,一家人吃饭拖拉,便许你和大小姐在房里吃了,好早些过去!”
韩绮闻言便点头,
“好!”
正说话间,韩缦这厢也披头散发的下了床,坐到桌前眨着一双朦胧的大眼睛,只盯着韩绮那一碗面瞧,口中娇声道,
“姨……娘,我也要吃面!”
苗氏过来抱她到妆台前,
“莫去扰你姐姐,让她好好用饭,待会儿姨娘给你做!”
韩缦听了却是不依,扭着小身子溜下凳子,扑到韩绮膝上扯着她的衣衫,小脑袋往上探,
“我……就要吃姐姐的!”
韩绮笑着揉着她的小脑袋,
“你要吃也成,自己乖乖去洗漱,再过来吃面!”
说着就示意落英出去再取一个碗来。
韩缦闻言提着裙就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四姐妹挤在两间房里,一旁搭了一间偏房做净房,乃是大家共用的,韩缦跑到隔壁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叫嚷打闹之声,韩缦娇嫩嫩的声音叫唤道,
“二姐姐,你别拉我,我洗好啦!”
韩纭的声音传来,
“你这叫什么洗好了,洁牙就一口水,脸也不好好洗,啧啧……啧啧……你自家瞧瞧眼角是甚么?”
耳听得那头水花声响,韩缦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唔……唔……好疼……你轻点儿呀!”
“有人伺候你还嫌……别动!”
不多时韩缦又咿呀乱叫起来……
这间屋子里韩绮与苗氏听了却是相视一笑,果然不一会儿一脸通红的韩缦蹬蹬蹬地又跑了回来,一面爬上凳子坐好一面冲着苗氏抱怨道,
“姨娘,二姐姐欺负我!”
韩绮示意落英把碗递过来分面,笑道,
“瞧你这邋遢劲儿,便应让二姐姐好好给你洗洗!”
说着将碗里的鸡蛋与酱牛肉夹到了小碗中,韩缦立时笑眯了眼,忙取了筷子自家往嘴里刨,一旁的苗氏见了不由嗔怪道,
“你都给了她,你自己便不够了!”
今儿三小姐就要入书院读书了,这读书可是桩辛苦事儿,怎么能不吃好些呢!
她可是听说了,那书院里虽说是管中午一顿饭,但学子们吃的全是些清粥小菜,至多一些粗面饼子、馒头等,清汤寡水的东西如何顶饱?
这从早上出门要到午后半晌才归,大半日的光景如何能支撑得过,在那学堂里慢说是读书练字儿了,只怕坐不了多久便要饿得头昏眼花了!
这早上一顿自然是要管饱管好的!
苗氏操着自家大女儿的心,又见小女儿小脸蛋吃得一鼓一鼓的,也不忍心怪她,只得道,
“我再去灶间做一碗!”
韩绮忙拦道,
“姨娘不必忙了,这些尽够了,你知我一向饭量不大的,今儿这一碗已是多了!”
苗氏自然知晓大女儿饭量的,看了看那大碗里没有剩下多少了,估摸着应也是差不多了,当下笑道,
“好,那你把这面汤喝了吧!”
这可是她天未亮就起床熬的鸡汤,鸡蛋也是让婆子早早出门买的,只酱牛肉乃是家里早前存好的。
韩世峰于口腹之上并无多少讲究,只犹爱牛肉,不过本朝自太祖开国时就有明令不可杀牛,市坊也不可随意买卖牛肉,但凡有牛年老又或是病重,不能做劳力之用时才可屠宰,且不可私下里自家动手,还需上报给官府层层批复之后才行宰杀。
如此一来市面之上自然无牛肉贩卖,不过韩世峰乃是官身,在这京师之中为官也是十五六年了,各衙门里也有些小官小吏的朋友,想弄些牛肉自是不难的。
且这些牛肉来路“正当”,有因“年老体弱”又或“身有疾病”而死的,最多的有行走在田间地头,一时不慎“失足摔死”的,原主人便将牛宰杀,“赠与”了下乡办事的差役,之后差役们又“转赠”到了上官手中。
如此这般自是不触犯大庆律法,且银子花销也不算太大,只若是没有那点子情面却是连门路都摸不着的!
不过便是凭人情吃牛肉,一月之内也只有那么三五回且数量也不会太多,因而王氏便吩咐家里的婆子将牛肉或是腌制或是酱卤之后,放在通风阴凉之处储存,专等着韩世峰每日下衙回家,才切上那么几片下酒。
苗氏想着自今日起大女儿就要入书院读书,心疼她进学辛苦,便大着胆子悄悄切了薄薄的几片,一心想给大女儿补一补,却不想统共少少的几片都进了小女儿的嘴里,不由有些心疼大女儿,不过好在这鸡汤也是真材实料,味儿浓郁,便哄着大女儿给吃完了。
韩绮强撑着肚涨,将面前大碗里的鸡汤一口气喝得一滴一剩,取帕子来一面擦嘴一面打了个饱嗝,
“姨娘,我吃饱了!”
苗氏笑着接过帕子来给她擦了擦嘴,又取了一个书袋过来给她,
“这是姨娘连夜做的,你瞧瞧可好?”
韩绮接过来一看,见这书袋虽说是夜里赶得工,却是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得极是密实,显是姨娘用了心的,不由抬头瞧了瞧苗氏泛着血丝的眼底,
“姨娘,何必这么辛苦,我这里已有一个了!”
苗氏瞧了瞧门外头压低了声音道,
“你那个是大姐儿用旧了的,带到书院去只怕被人笑话,还是新的好!”
自家的孩子自家爱,虽说主母对她们母女也算是宽容,但不是自家肚子里出来的自然没有那么事事上心,三姐儿的事还是要她这亲生的娘来好好设想周到才是!
韩绮想了想却是将新书袋放到床边的柜子收好,取了旧书袋来对苗氏道,
“姨娘用来做书袋的料子是好料子,只怕比大姐姐还要好上几分,我怎好越过大姐姐去,不如姨娘受累,这几日再做一个出来,我才好背去书院!”
苗氏听了心头一酸,叹气道,
“难为三小姐想得周到,是姨娘疏忽了!”
唉!怪只怪自己入了贱籍做了奴婢,也带累得女儿们跟着低人一等,而得在嫡女们面小心应对,便是背个好些的书袋都怕姐姐们不喜!
第七章 小混子
韩绮见状忙笑着安慰她道,
“我知晓姨娘爱护我一片心意,日后必好好用功读书,不敢辜负了姨娘的期望!”
苗氏忙拉了她的手,细细叮嘱道,
“男人家读书认字是做官发财,你女儿家那么卖力做甚么,识得几个字就成了,最紧要去那书院里结识些大家的小姐,闺阁里的名媛,若是成了手帕之交,闺中好友,被她们带携着多见见世面,以后便有无尽的好处!”
韩绮听了莞尔一笑,
“姨娘这话说得极对,没想到姨娘也知晓这些借势的道理!”
苗氏嗔道,
“你这丫头少来打趣姨娘,我也是在主母同那些官家夫人闲话时听了几耳朵罢了!”
韩绮笑着点头道,
“姨娘说的极是,我记住了!”
苗氏说的话自然也是有些道理,这京师之中不少削尖了脑袋,想进承圣学堂的女公子们,十之八九都是这类心思,只韩绮却是不肯,一来她老实木讷并不会逢迎讨好,让她硬挤着笑与人说话,只怕说多错多,还不如不说。这二来嘛,其实与人交际会不会说话还在其次,真要是身份够了,话说的再难听都有人笑烂了脸听着,若是身份不够……只怕是学出凤凰叫来,人家都以为你是在公鸡打鸣,何苦费那心思!
这些东西放在以前的韩绮,小小的十二岁庶出女子是不懂得,说不得进了那承圣书院还真要按着姨娘的话去做,但如今的韩绮外表还是小姐儿,内里已是历经家变,见过人间大起落的人了,自然是不想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交朋友随缘,进了书院少说多做,多读些书才是正理!
不过她当面自然不好拂了姨娘的好意,只是频频点头笑着应了,待到苗姨娘千叮万嘱之后放了韩绮出来,韩绣已经在外头厅堂等候多时了,韩绮出来见了嫡母便上前行礼,
“母亲,是女儿来迟了!”
王氏倒是不以为意笑道,
“你初次去书院,姨娘自然不放心,多叮嘱几句也是好的,我这里也有话要嘱咐你!”
“女儿恭听母亲教诲!”
王氏点了点头道,
“你们能去那承圣书院乃是你们父亲费了大心思的,去书院之中要一心读书,切不可在学堂之中调皮惹事令得先生发怒……”
“是!”
“女儿家要洁身自好,切不可与男人亲近,更不可私下往来……”
“是!”
……
如此这般又叮嘱一番,见得韩绮都老实点头答应下来,这才满意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出门吧!”
当下亲自送了两姐妹出大门上了马车,同苗氏立在门口看着老仆驾着马车缓缓离去,直到马车在巷口消失不见了,这才同苗氏转身一同进去。
那头韩绣与韩绮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巷子转入大街之中,两人这才同时松了一口气,韩绣撩帘子看了看后面,晨光中见得自家门楣消失在视线之中,这才转头对韩绮笑道,
“总算是出来了!我还当母亲要说上一个时辰呢!”
韩绮也是笑,
“我第一回进学,母亲和姨娘自然要担心些!”
韩绣笑容柔和,
“你也不必担心,那书院之中规矩虽严,却困不住你这样的性子,倒是老二在书院之中时常绞尽脑汁,逃避先生的责罚!”
老三的性子老实本份,必不敢做些伙同旁人一起到后山悄瞧男学生,更不敢嫌食斋里饭食不好,悄悄摸进去偷肉吃的事。
说起来老二的性子都是被母亲惯出来的,自己同她一同进学,又顾着姐妹的情份,有些事儿还要费心替她隐瞒,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现下这样倒也是好事,走了一个不省心的老二,来了一个听话的老三,自己在学院的日子说不得还要好过些!
“哦,是么?”
韩绮听了却是眉头一挑,听大姐姐这话里的意思,二姐姐倒是时常在学院惹事,怎么家里从未知晓?
转念一想便猜到这必是两位姐姐隐瞒了下来!
韩绣见她神色便猜出她所想来,叹了一口气说了实话,
“老二与那屈家四郎的事儿,我也是知晓的,我也劝过她几回,她就是不听,不过好在两人很少见面,多以书信来往,倒是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儿!”
她不想说自然是怕妹妹受罚,不过每日也是提心吊胆的很!
不过两姐妹每日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在书院时便是去茅厕都是在一处的,老二在她眼皮子底下呆着,太过出格的事儿,韩绣是打死也不敢让她做的!
韩绮闻听此言笑而不语,想来那屈家四郎学问出众,又家世不错,二姐姐的事情说不得大姐姐也有在暗中推波助澜,只她们看不到以后的惨事,自己却是知道的,必然不会让此事再发展下去的。
两姐妹坐在马车之上,趁着路上的时间,韩绣便将承圣书院里的诸事一一提点了韩绮,韩绮一面听一面认真记下,总概来说,这书院规矩是挺大,但也如韩绣所说,予她这类老实本份的人而言,实在并无多少拘束。
一如穿衣不可华丽,行止端庄不可大声喧哗,二如不可不敬师长,友爱同窗,三如食不言,不可费靡食物,四如勤学好问,不可懒惰懈怠等等一堆儿规矩,总归便是让人做个木头人,埋头读书就是。
恰好韩绮就是个木头人儿,守起规矩来自是不难!
两姐妹一路说完马车刚好停了下来,外头丫头芳草撩帘子轻声道,
“大小姐,三小姐,到了!”
二人搭了芳草的手下了马车,韩绮这才抬头观瞧,只见得这举国闻名的承圣书院门面却是十分简单,左右宽不过两丈,有石狮子守着黑漆大门,上头黑漆的匾额上书苍劲“承圣”二字。
黑漆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左右各有两道小门,却是男左女右,有不少男女学生正自门中鱼贯而入,韩绮有些诧异的瞧着眼前的书院,
“怎得如此破旧?”
韩绮前世里就是个被关在深闺的小女子,便是跟着嫡母外出,也从未来过这传圣人之道,教化万民的神圣所在,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见。
韩绣过来拉她的手笑道,
“我们山长乃是位性子洒脱不拘之人,最恨那些门面功夫,自接手书院以来便从未修缮过门墙,这门前的地面也只是每日由学生们轮着清扫,其余一概不管,他老人家常说旁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们这书院却是要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韩绮听了抿嘴一笑,
“山长倒是个妙人!”
两姐妹一前一后夹在人群之中进了书院大门,待她们进入不久,门前便有那守门的高壮杂役看了看日头,走到门前叉腰运气放声大喊,
“辰时过半,关门喽!”
却是入学的时辰到了要关闭正门了,正门一关里外都不得出入,再开就要到未时末了!
杂役雄赳赳转身就要关门,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喊,
“莫要关门!莫要关门!”
“等一等!等一等啊!”
一回头见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名身着天青儒衫的书院学生,正跳下马车,提了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而来,那男仆认得两人,却是眉毛一挑,脚下快步进去,身子一闪,人进去就要关门,两名男学生高叫一声,
“慢来!”
二人齐齐一扑,彭一声撞到了厚重的大门之上,高瘦的那个冲着门缝之中露出的一张冷脸陪笑道,
“江五叔,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吧!”
矮胖的那个也笑嘻嘻道,
“江五叔,通融通融吧!”
说罢两人齐齐用力往里挤,只那江五叔可是练家子,以手抵门,任他们二人如何用力,那门都是纹丝不动,
江五这厢眼皮子一翻喝道,
“宋兴廉,刘镇江,你们二人一月之内晚到了十次,监院早已经发下话来,不许我与你们二人开门!”
说完在里头一用力,砰一声重重将门给合上了!
“啊……”
那宋兴廉与刘镇江在外头齐齐发出一声哀号,砰砰猛拍大门,只手掌心都拍红了,里头的人根本不予理会,两人垂头败气转过身来,只听那刘镇江道,
“这回惨了,回去必是要挨拍子的!”
宋兴廉也是唉声叹气,
“昨日我老子都说了,要是再被先生告到家里,必要打断我的腿!”
刘镇江哭丧着脸道,
“我老子也说了,若是再不好好读书,便要打发我回应天府陪我祖父去!”
那老头子脾气极怪,生得一张马脸,吊梢眉,极爱鼻孔里冒气儿,动不动就抡棍子揍人,他可不想回去日日挨揍!
两人不死心又回身重重敲门,
“让我们进去呀!”
“放我们进去吧!”
“砰砰砰砰……”
里头鸦雀无声根本不搭理,二人正是沮丧不已之间就听得身后有人说话了,
“两位小爷,可是想进书院去?”
二人闻声回头却见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立在身后,这少年郎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只说话时眼珠子转得太多,神情太过谄媚,予人极不正经之感,当下没好气应道,
“我们进不进去与你何干系?”
“就是……莫非你还能叫开这大门不成?”
第八章 求淑院
二人看这小子衣着打扮,行事作派,必是这街面上四处闲逛的小混子无疑,与他说话实在有失他们读书人的身份,当下二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此乃是书香圣地,岂是你们这类闲人集聚之地,还不快快散去!”
二人语言不屑,那小混子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道,
“二位小爷莫要生气,小的有法子令二位小爷进去书院!”
“哦……”
此言一出二人立时来了兴致,只那刘镇江半信半疑喝道,
“你又不是这书院中人,有甚么法子让我们进去,休要拿言语来诓骗于我二人!”
那小混子笑眯眯的,天生的一双大眼,又明又亮,一口白牙整整齐齐,虽明知他是街面的混子,却让人生不出厌恶之心来,接着这小混子说出来的话让二人心头大动,
“二位小爷放心,小的若是没法子怎敢来惊动二位爷,不瞒二位爷讲,小的乃是这街面上帮闲的,无事时也常常听从这书院之中书生的派遣,跑腿儿送信的事儿常做,来往得多了便找到一处密道可通入书院内……”
二人一听大喜,
“密道在何处?速带我们过去!”
那小混子笑嘻嘻的将两个手指头举起来,在二人面前搓了几搓道,
“小的乃是帮闲混口饭吃,这个嘛……还是要二位小爷赏些铜板的!”
二人前头还有怀疑,现下见他这架势却是全信了,刘镇江伸手自怀中便掏出一把铜板,也未数过就递了过去,
“给你,都给你!务必要将我二人带入书院之中!”
刘镇江出身商贾之家,与人用银子打交道乃是天生的本事!
要银子是好事,要银子就是成心办事,这世上能用银子办的事儿都是小事,若是用银子都办不了的事儿,才是真正的大事儿!
那小混子一双手生得修长好看,那身手倒似练过的一般,手这么一伸,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刘镇江手里的铜板儿便落入了小混子手中,这厢手掌朝上掂了几掂,小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铜板往怀里一塞拍着胸脯对二人道,
“二位小爷放心,我卫武在这街面上可是出了名的实诚人,必会将二位爷安全送到!”
说话间就招呼着二人跟着他走,二人果然跟着走过去,绕着书院外墙走了小半圈儿,又钻入一个胡同之中,再七拐八拐到了一家门户前,小混子上前敲门,显是与人早约好了,
“笃……笃笃……笃……笃笃……”
敲了个一长两短的声响,里头有人应声开门,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生得高大魁梧,身量与成年的男子也是相差无几,一张大脸面孔黝黑,两腮帮上横肉抽动,身上的衣裳早已短小,下头半截腿肚子与两只多毛的小手臂都露在外头,一看这一身打扮与满脸的横肉,就是同这卫武一般,是个街面的小混子。
他扫了卫武与身后的两人一眼,只听卫武说道,
“兄弟,有买卖上门了!”
那黑壮的小子退后一步让出路来。卫武回头冲着二人一招手,
“二位小爷快随我来,再晚就迟了!”
两人忙跟着进去,却见一户人家,房舍不过三间,却已有两间顶上都现了破洞,屋歪梁斜显得十分破败,院中倒养了两只老母鸡,只瘦小秃毛呆头呆脑,也不知杀了吃肉能有几两?
那小混子踢开两只老母鸡,带着二人穿堂过屋直去了后院,到得了墙边一指墙角,
“二位小爷这里就是啦!”
二人一看墙角处,却是见棱见方一处洞口,
“这……这是密道?”
那宋兴廉惊讶问道,刘镇江也是皱眉,
“你这是那门子的密道?小爷我花了一把铜板儿可不是来钻狗洞的?”
那小混子卫武笑道,
“二位小爷,这屋子乃是我们兄弟的家,家里这院子与书院同用一墙,从这里出去就是西院后头的小花园,二位小爷这时节出去正巧能赶在先生之前进入学堂,若是再迟疑,晚了可就怪不得小的了!”
二人闻言互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犹豫,
“这……这钻狗洞?”
刘镇江低头看了看自家那凸出来的肚子,小混子卫武笑道,
“二位小爷放心,这洞口以前确是狗洞,后头被我兄弟给仔细扩宽过了,似这位小爷的身形也是能钻过去的!”
宋兴廉还是不肯,
“这……我们乃是堂堂的读书人,这钻狗洞成何体统!”
卫武听了笑道,
“哎哟!这位小爷……您可别怪小的我嘴贱,这钻狗洞只是一时辱了斯文,可要是被先生发觉迟到,当着众同窗打起手掌心儿……,又或是回到家中被家里的仆人们按倒在地打板子……嘿嘿!那可就不是一时的事儿了!”
说着伸手一按怀中放铜板儿的地方,拉下脸来道,
“丑话说在头里,反正这洞口就在此处了,钻不钻全凭二位小爷了,只这铜板小的可是不退的!”
二人一听又是互视一眼,刘镇江咬牙上前一步,
“小爷的铜板儿可不是白花的,钻!”
当先带头便钻了进去,只那狗洞虽说扩大过,却实在容不下他那肚子,身子进到当中间儿就被卡住了,后头宋兴廉大急使力去推,刘镇江却是身子笨重根本推之不动,眼见得时辰不早了,若是再耽误即便是钻了狗洞也会迟啦,当下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就要抬脚踹那刘镇江的大屁股。
后头那小混子卫武见了忙大叫一声,
“慢来!”
宋兴廉一愣,见他麻溜得过去掀开了刘镇江襦衫的下摆,露出里头穿的锦锻鹦哥绿的裤子来,
“小爷要踹就踹在里头,待会儿进去学堂,长衫一遮也瞧不出印子来!”
洞里头那卡着的刘镇江一听高声叫道,
“好小子,想得周到,这份情小爷记下了!”
说话间只觉着大屁股一疼,人就往前头扑去,幸得好他手疾眼快,双手撑了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子,险险躲过了狗吃屎的厄运,呼哧呼哧爬将起来,仔细打量身上,扭身扯了裤子去看,果然见一个偌大的鞋印印在裤子上头,那泥土一时不好拍拂干净,只得放下长衫遮住,倒是瞧不出痕迹。
后头宋兴廉跟着爬了出来,二人相互检视一番见无破绽这才急匆匆狂奔而去。
那院子里卫武嘿嘿笑着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儿来,扔给那开门的黑脸汉子,
“李莽兄弟,这生意可是做得?”
李莽人生得莽,性子也是莽,虽年纪比卫武还大些,对卫武却是十分服气,被人当叫小了也不气恼,只瞧着铜板就扯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
“还是卫老大厉害!”
卫武哈哈一笑过去抬高手拍他肩头,
“早同你讲了,跟着我必有肉吃,走!去街口寻那朱老六割肉吃!”
两人喜喜欢欢出了门不讲。
只说那头韩绮跟在韩绣身后进了大门,这承圣书院的所在乃是三朝旧宅,初建是在前前朝,那时此地还是燕京城,经贸不如本朝繁华,人口自然也不太稠密,地价也是不似如今寸土寸金,因而承圣书院外头虽瞧着不起眼,进到里头却是予人豁然开朗之感,学院分了东西院,女学在东院,男学在西院,韩绣带着韩绮沿着方砖铺就的地面,一路进了东院,进到里头先去了正堂见监院。
监院姓孙名浩,正是韩世峰的同窗,只他在科举一途之上却是不如韩世峰通顺,四十九岁才中了进士,只不耐烦入仕熬资历,便索性来这承圣书院做了监院。
“孙先生!”
韩绣带了妹妹上前行礼,
“孙先生,这乃是舍妹韩绮,今日特来咛听孙先生教诲!”
韩绮也忙上前行礼,口称先生好!
那孙先生上下打量了韩绮一番,看她面相倒是个老实的样子,当下负手点头道,
“文明兄,也曾向我提及过家中有一位三小姐,素来喜爱读书,如今即是入了书院便要好好进学……”
孙浩回身取了一本小册子给韩绮,
“拿去背下来,明日我要考你!”
“是!”
韩绮双手接过一看却是书院的各项戒律,虽只薄薄一本但想一天之内背得通顺,还是要下番功夫的,当下不敢怠慢放入了随身的书袋之中,之后孙先生又问了问韩绮在家识了多少字,又读了甚么书,又让她就着一旁的笔墨写了几个字,当下点头道,
“我们这承圣女学分做甲乙丙丁戊已六班,一字不识的初入学者便需从已班起,不过瞧着你这几个字,在家里想来也是下过功夫的,倒不必入已班便入戌班吧!”
“是,先生!”
韩绣如今在乙班就读,不能同韩绮一起,便向先生行过礼之后自行去了乙班,留下韩绮低眉敛目跟在孙先生后头去了戊班。
女学中六班分做了六个大院,戊班在里头更深处,韩绮跟着孙先生走了一段路才到了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看上头匾额却是写着“求淑”二字,孙先生见她打量便一指上头道,
“女学六班分做六院,分别乃是持贞、悟静、会娴、风雅、求淑、明慧这六院,你姐姐便是在悟静院中!”
第九章 评甲等
韩绮闻言点头受教,由孙先生领着进去里头,窗明几净的书堂之中已有朗朗读书之声,孙先生领着她进去,将她交给了另一位立于上头督促学生读书的中年文士,
“这位乃是戌班的教习魏先生!”
韩绮忙上前行礼,
“魏先生好!”
那魏先生是个好性子,见着她便笑眯眯的抬手一指,
“去那处坐吧!”
韩绮依言坐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之上,自书袋之中翻出书来,跟着堂中诸位同窗开口读了起来。
韩绮前世今生难得有入书院的机会,自然是倍加珍惜,她虽识得字但终归在家中自学,父亲与姐姐们教学也是兴之所至,想到那儿便教到那儿,因而她学得杂乱并不成体统,入了学院之后,听先生讲课却是有些吃力。
不过她倒是毫不介意,只觉不如旁人便加倍努力就是,每日端坐学堂之中除却吃饭与入厕才离开座位,其余时间都是捧着书苦读不休,同窗们先时见来了一名新人都十分好奇,都纷纷过来同她攀谈。
韩绮倒是有来有往,很是好脾气的与人应答,只她骨子里本就是个成年人了,同这些小只有七八岁,大也不过十一二的小女孩子也无太多话讲,日子久了,众人都笑她是个书呆子,虽没有与她太过亲近,但也不会太过排斥为难于她。
不过她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倒让魏先生很是喜欢,又怜她基础太差,便有意在课后为她加了一些功课,如此一来韩绮便有些吃力了。
只她性子外柔内刚,自然不愿令得先生失望,同窗轻视,每日里更是勤学不断,除早出晚归的在书院苦读,回到家中也是挑灯夜战,入学院堪堪一月整个人便又瘦了一圈!
苗姨娘瞧了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只得趁着伺候老爷时悄悄儿同韩世峰求道,
“三姐儿一入书院便同入了魔一般,读起书来茶不思饭不想,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她这大病初愈的,奴婢怕她伤了身子,想给她多补补!”
韩世峰听了心下很是欣慰,便悄悄给了苗氏一锭银子,苗氏一看便摆手,
“十两银子!这么多!老爷这可使不得!”
本朝官员俸禄极低,韩世峰每月的俸禄折合银子也不过三十来两银子,一下子给了苗氏十两,却是将她吓了一跳,
“若是让主母知晓,可是大大的不好!”
韩世峰自通州老家出来就是由她伺候着,这么多年,也知她老实胆小,便叮嘱道,
“即是给你,你且收着就是,王氏那处你记着别漏了口风!”
苗氏闻言不敢多说只小心的收了起来,韩世峰闻得女儿用功是十分高兴的,心中暗道,
“老三果然最像我,虽不似我幼时天资过人,但勤能补拙,学问一道天赋为次,努力才是最重要!”
转念一想,却又叹道,
“只可惜老三是个女儿身,若是老四能同他姐姐一般,我倒要放不少心!”
说起儿子韩谨岳,韩世峰就连连叹气,他也是三十而立之人,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却是不随自己,也不知怎得竟随了自己那老泰山,王老将军!
这王老将军大名叫做王福,乃是世代武将出身,祖上曾随成祖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传到王福这一代亦是不坠王家威名,不过到了王夫人这一代,家中兄弟们众多却是没有一个在武学上有所成就,偏偏嫁出去的女儿王惠惠倒是生了个喜武厌文的外孙子。
韩家的儿子韩谨岳性子随了外祖,让他舞枪弄棍是喜不自禁,要坐下读书写字却如要他的命一般,韩世峰乃是科举出身,自然不想有个莽夫儿子,只无奈膝下就这么一个独苗,打不得骂不得,前头小时还强压着读了几年书,到后头大了便打死都不肯读书了,非要跟着外祖学武。
韩世峰无奈只得依了儿子,将儿子送到了王老将军膝下学武,王老将军虽已年老,但身体健壮,仍是上得马拉得弓,八十斤的大刀舞得呼呼生风,如今被派在南直隶应天府驻守,韩谨岳便养在了老将军跟前。
韩世峰见儿子不喜文,便只得一个老三继承了自己念书的天赋,私心里就偏颇了些,将自家的私房银子悄悄给了小妾。
前头不是说本朝官员俸禄低,韩世峰哪儿来的私房银子?
自然正是因着本朝自开国以来,对官员们多有刻薄,一年到头明面上的俸禄,便是养家糊口也是有些难以为继,且太祖立下成法要万年不变,后头的皇帝也不敢随意更改祖宗规矩,给手下一干大臣们多发银子,且又因着这些年来朝廷多印宝钞,有愈发愈烂之势,每个月发下来的那些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纸片儿,拿到市面上已是越发买不到东西了,相应的官员的俸禄不增反降,越发入不敷出了!
不过上有国策下有对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官员们自然也不能守着那点子银子,一家老少抱着肚子饿死,因而甚么夏日的清凉银,冬日的炭火银,春日的种子银,秋日的收粮银,沐浴时有皂角银,生病时有问医银等等,这是衙门里明面上的各种银子。
暗地里下头的孝敬又或是因公受了“馈赠”的银子,更是说不得也说不清,韩世峰这人方正古板,但也免不了随大流收一些,只这些银子一月之中倒也不定数,有时多些,有时又少些,王氏也管不到细处。
韩世峰为了出外应酬方便,自己也要留下一些备用,挤出十两来给苗氏倒也不是难事。
苗氏是个老实之人,暗中收了银子生怕被主母知晓,惹得主母发怒,便将那十两银子全数绞成细碎,一点点的拿出去花用,隔上三五日悄悄托了采买的婆子,买上一些好料给三姐儿补身子。
韩绮自然不知这些,她在学堂用功读书一月,这一日正是月考之后,端坐在学堂之中耳听得魏先生在上头点评诸位学生的成绩。
她两辈子为人也是头一遭月考,也不知考的是好是坏,不由的心头一阵忐忑,耳听得魏先生清朗的声音在上头响起,
“这一回月考诸生有好有劣,成绩最好之人……”
却是顿了顿目光扫视一圈儿冲着韩绮笑道,
“韩绮当名列第一!”
韩绮听得就是一愣,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忙问道,
“先生!先生所言可是当真!”
魏先生笑眯眯道,
“自然是当真的!你自入学以来勤奋好学,埋头苦读,得一个甲字评也是应当的!”
这月考评的不光是卷面,自然也有平时成绩,韩绮虽是初来乍道,但所作所为都入了先生法眼,自然是满意的很。
韩绮依着先生召唤上去领了自己那一篇考卷,见上面红通通的“甲等”字样,不由也是喜笑颜开,魏先生在上头道,
“今日之功转瞬便是昨日之事,你还需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才是!”
韩绮闻言忙敛了心神,垂手低头应道,
“是!谨遵先生教诲!”
魏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因月考之后便有半日沐休,学子们午时便可不在书院之中用饭,早早收拾完之后就归家去,只月考成绩有高有低,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个个出来脸上便阴晴不同。
韩绮出了求淑院,到悟静院去寻韩绣。
韩绣也正往外走,同行的有两位同窗,与她倒是差不多高矮,一个生得满月面,柳叶眉,看着端庄大方,一个肤色白净,生一张瓜子儿脸,眉目倒是不错,只可惜鼻梁两端生有不少褐色斑点。
这两人乃是韩绣好友,圆脸的叫做沈芙蓉,脸上带斑的名唤赵莲,两人家中俱是京中小官宦。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便是在书院这类习圣人之道的地方,也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二人与韩绣倒也交心,知晓她家中情况,便有些瞧不上韩绣这位成日闷头闷脑的书呆子庶妹,见到韩绮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也不等韩绮回礼,就转而向韩绣告辞。
韩绮心知二人这是不愿搭理,倒是并不在意,仍是神色如常行了全礼,待得二人走远韩绣问韩绮道,
“此次月考如何?”
韩绮打量着她神色,见她眉宇之间并无喜色,想了想便应道,
“我初来一个月,魏先生见我刻苦便给了一个甲字,只却说我字儿太差,要好好练一练!”
韩绣闻言点了点头,
“你们魏先生在书院中是出了名的性子好,先生评个甲等也是鼓励于你,切不可骄傲才是!”
“嗯!”
韩绣点头应是。
此时间正是学子下学之时,姐妹俩混在人流之中出了书院大门,站到石狮子一侧正等着自家马车过来接人,却有一道声音自韩绮身侧响起,有人提高了声音在叫人,
“哟!那不是卫武吗?小子,快过来!”
耳听得“卫武”两字,韩绮便如被人在后背扎了一刀般,猛然扭身回头,却见得一高一矮两个西院的男学生,正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招手……
第十章 再相见
那少年生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此时正小步跑过来拱手作揖,对二人笑嘻嘻道,
“两位小爷,看二位面上带喜,红光满脸,这一回月考必是得了甲等,可喜可贺呀!”
那宋兴廉应道,
“嗨!我们哪有考甲等的命,马马虎虎混个丙等已是运气了!”
一旁的刘镇江笑道,
“有丙等便是不错了,回到家中能免了屁股开花,大幸!实乃大幸!应当好好庆贺一番!”
两人自那日与卫武打了一回交道,倒是与他做起了长久的生意,三五回的去钻狗洞不说,到后来使银子让卫武在外头弄些稀罕玩意儿便成了常事。
说起来这卫武也是个妙人,别看他只是个街面上的小混子,却是个有些门道的小混子,上至贵芳斋里最好的胭脂水粉,下至市面上不许流通的手抄春宫绘本儿,只要出银子,他必能想法子给人弄到。
卫武也时常冲着他拍着胸脯,牛皮吹得山响,
“只要银子够,小爷们便是想要那宫里娘娘们穿的亵裤,小的也能弄到手!”
这书院之中的男学生,小的八九岁,大的却是二三十岁娶媳妇生儿子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男人混到了一处,专心读书一心功名的有,混日子贪玩乐的自然也有,这宋兴廉与刘镇江便是混日子的翘楚。
如今与这小混子卫武搭上了线儿,正如在眼前开启了一扇宝藏大门一般,这京师街面上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卫武没有见过?
带着这两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土包子”,出去开眼界又得银子又能耍乐,这般好的买卖如何做不得?
三人如今真正是臭味相投,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
只他们在那处正商议到何处耍乐,一旁的韩绮一眼瞧见了卫武那张脸,立时便如睛天之中一个道霹雳,正正打在了她天灵盖上一般。
“是……是……是他!”
韩绮不由的身子微颤,往前走了两步,看的更清楚了些,便张口欲呼,
“哎……”
一个哎字刚出了口,
这才忆起来,此处是何地,此时是何时!
他与她……还是从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
只这一步却是惊动了正在窃窃私语的三人,都齐齐转过头来看她,只见得是一个穿着东院素色儒衫的女子,不由都疑惑的互望一眼,
“刘兄可是认识她?”
刘镇江摇了摇头反问,
“宋兄认识?”
宋兴廉也摇头,
“并不识得!”
即是两人都不识得,自然便是认识卫武了,二人便齐齐瞧向卫武,却见他也是有些茫然,只仍是满脸殷勤的问那小小姐,
“小娘子,可是有事吩咐小的?”
这小子生的相貌不差,若是好好打扮打扮,再挺胸收腹立直了身子,去了脸上那一股子地痞无赖的猥琐之气,必也是个英气勃勃的好男儿,只可惜如今的样儿,让人一看便瞧出不是好人,慢说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家,也不敢同他打交道。
韩绣初时只顾着张望自家的马车,未留意庶妹的举动,现下听得有男子说话声便转过头去,见一个无赖小子正同自家妹子说话,当下沉了脸一把拉过韩绮,
“老三,马车来了,我们走!”
韩绮一咬唇,垂眸不敢再瞧向卫武,低头同韩绣匆匆上马车离去。
只留在原地的三人却是摸不着头脑,刘镇江问卫武,
“那小娘你可认识?”
卫武哈哈一笑道,
“虽说是不认识,不过再遇上二回不就认识了?”
刘镇江听了嘿嘿一笑,
“听卫兄弟这么一说,倒是对付女人颇有法子?”
卫武猥琐一笑,伸手假意拍了拍下襟的尘土,装似谦虚的道,
“小的倒是没甚么法子,只娘老子赏了一张脸,女人见了都喜欢,这也是莫奈何的事儿!”
此话一讲,说得刘镇江与宋兴廉哈哈笑了起来,宋兴廉伸手一拍卫武的肩头,冲他挤眼道,
“卫兄弟即有如此天赋,何不带我们兄弟到女人多的地儿……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是怎么个莫奈何法的?”
卫武听了嘿嘿一笑,
“即是两位小爷有吩咐,小的怎不会遵命,今儿不如就由小的领去呤香院里欢喜欢喜如何?”
“怎得不是那京师中有名的万花楼?”
“哎呀呀!两位小爷不知这其中蹊跷,那万花楼不过就是个名声在外,只能欺瞒那些不知底子的外地客商,里头的姐儿们虽说貌似天仙,但那手指甲却生得极长,但凡爷们儿进去不生抠下一块肉下来,如何能脱得了身……”
说着左右瞧了瞧见无人理会这边,这才凑过去悄声道,
“呤香院里的姐儿不比万花楼差,且要价更低,这花活儿嘛……也是不错的……甚么吹拉弹喝,捻拨抚弄样样精通!”
这“吹”、“拉”、“弹”、“唱”、“捻”、“拨”、“抚”、“弄”等等绝技乃是青楼小姐们的“不传之密”,是男人都想进去“领教”的,只不用银子开路如何能取得真经?
说着卫武缩脖子坏笑,伸手在眼前搓了搓,刘镇江笑骂道,
“你小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说罢掏出一锭碎银子扔给他道,
“走!前头带路!”
卫武笑呵呵接了银子,立时点头哈腰带着两人走了。
那头韩绮与韩绣坐在马车之中,韩绣秀眉微皱出声询问道,
“三妹妹刚才鲁莽了,怎得没有带上帷帽,还与外男说话?”
韩绮垂头神色,心头翻涌的厉害,却是半分不显出来,只是低声应道,
“不过是瞧见有一个相熟的同窗,走过去招呼,被人误会了!”
韩绣闻言倒是没有起疑,老二那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敢私会外男,老三这性子她却是知晓的,慢说是同外男说话了,便是在角门处同挑着担子的货郎多说上两句便会脸红,想来也没那胆子胡来!
当下松了眉头应声道,
“这书院门前不少的街头混子,专爱勾结着书院里不上进的纨绔子弟往那腌臜的地方去,以后瞧见这类人便躲远些!”
韩绮点头老实应是,韩绣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摇晃带着姐妹俩回转家中,说起本次月考,王氏闻听得老三得了一个“甲等”,不由喜出望外,连声吩咐婆子道,
“今儿晚上加菜!”
想来老爷回来必也是十分欢喜的,以他的性子说不得还要吃上两盅酒,加一个肉菜正好!
到了晚上韩世峰回来闻听果然欢喜,高声叫着老仆去打酒,王氏笑道,
“早知老爷必要欢喜,酒早已预备好了!”
韩世峰笑道,
“果然还是夫人知我!”
当晚一家子吃饭,席间韩世峰大赞了韩绮,
“倒是有几分为父我当年的本事,想那时学堂墙上有一张英豪榜,上头张贴的月考名次,为父我长年居于榜首,便是离家赶考之后,也是多少年无人超越……”
说起以往风采,韩世峰不免又多喝了两口,见得一旁的大女儿与二女儿,却是又教训道,
“你们两个在书院进学,日子也是不短了,怎得不似老三一般给我拿个甲等回来?”
闻听此言,老大韩绣倒还好些,只是低头应道,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以后一定用功读书……”
老二韩纭却是挑眉毛,鼻子里一哼道,
“谁要似老三一般,读成了一个书呆子!”
韩世峰一听不由愠怒,刚要发作,王氏忙夹了一筷子菜给他送到碗中,
“老爷,这酱牛肉你最是喜欢的,多吃一些!”
转头冲大女儿一使眼色,韩绣忙伸手拉韩纭的袖子,韩绮也是忙岔开了话问道,
“父亲当年科考之时,也不知做得甚么文章?”
韩世峰闻言立时被转了兴致,当下笑道,
“为父那一届乃是英才辈出,名士频出,考题是由当年的商珞,商阁老亲自命题,乃是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八字,却是取了孟圣之言后面是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韩世峰说起做学问自是滔滔不绝,韩绮又有意引他岔开话去,忙问道,
“此题看似中规中矩但那时节乃是成化年间,有奸佞在朝中兴风作浪,有此一题想来是必有深意的!”
韩世峰一听不由老怀大慰,赞道,
“老三倒是没有死读书!”
当下便讲起自己所做那篇时论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却是不知不觉之间两壶酒下肚,有些不胜酒力人便昏昏然起来,王氏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让人扶了丈夫回内室休息,对几个女儿道,
“你们今儿也早些歇息吧!”
四个女儿这才各自散去,回到房中韩绮让落英打了水来,净过面之后便坐到了桌前,落英见状不由劝道,
“三小姐,这都半夜了,灯下看书伤眼,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韩绮应道,
“无妨,我今晚上不看书,只是练练字罢了,写上两篇就睡了!”
落英闻言点头,过去伺候早已在席间睡着的五小姐韩缦,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解了衣裳,用湿帕子给她擦了头脸,坐在一旁一面打扇一面看着三小姐写字。
第十一章 忆前情
落英坐在后头见着三小姐背影,却是呆在那处久久不曾落一笔,便只当是她是在思虑如何下笔,倒不敢惊动只是静静坐在那处打扇。
她却不知,韩绮此时脑子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今世里她竟然会在书院门前见着那个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前世里见着他时都是在教坊司中,没想到他年少时却原来是在承圣书院门前帮闲的?
那……那后头又怎么会成了奸党一员?
见着此人,便勾起了韩绮对前世的记忆,那时节家中遭了大难,听得要打入教坊司中,韩绮头一个做的事儿便是冲入房中,取了绣花的剪刀,咬着牙左右各两刀割在了脸上。
她下手极狠,立时就将本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脸毁了个一干二净,之后入了教坊司,那奉銮见得她如此模样不由大恨,岔腰大骂道,
“你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不过就是拔了毛的瘟鸡,装甚么贞洁烈女,居然敢把脸给划破了!”
当下就给了韩绮一顿鞭打,之后扔入了柴房之中任她自生自灭,韩绮脸上本就带着伤,身上又受了伤,当天晚上便发起高热来,幸得姨娘取了自己耳上仅剩的两个小银钉,又千求万求那守门的杂仆给她抓了几副药来,这才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只从此后脸上多了可怕的伤疤,奉銮怕她吓着来往的贵人,便只许她同年老色衰的姨娘在后院做些浆洗缝补的杂事,虽说时常任人打骂受气,但在韩绮看来总归比身上穿着光鲜,却要强颜欢笑,一双玉臂千人枕要好上百倍!
认识卫武便是在教坊司里,那时节教坊司的姑娘有出入达官贵人的府中献艺,也有人到教坊司中寻乐,只不管到了何处,姑娘们都是被人严密看管,万万没有法子逃走的!
卫武是教坊司的常客,韩绮见着他时,他已是成年男子,并不是这般单薄的少年模样,生得是身形高大,且一张脸浓眉大眼,予人一派正气,极有气势之感,若是不知他平日行径,必有人被他外貌所惑,误认是位正气凛然,忠义节烈之士。
只教坊司中人都知,这位卫爷乃是奸宦一党,在外头名声极恶,可谓是坏事做尽,每晚到得教坊司里来,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极多,狎妓取乐,豪赌纵欲无所不为。
两人一个是客,一个是下等的奴婢本就无甚交集,只一回她洗坏了衣裳,被管事的打骂,卫武经过瞧见了,却也不知动了甚么心思,便随手砸了一锭银子到管事的头上,骂道,
“吵甚么吵,没得搅了大爷兴致,不过一件衣裳,能有多少银子!”
说罢也不理那管事的点头哈腰,更是连眼风都未瞧一眼地上的韩绮,撩袍子抬脚便离开了。
自那之后韩绮倒是留意起了卫武,只悄悄打听了教坊司中人,这才知晓这位相貌出众,一身正气的卫爷,竟是那赫赫有名的奸党八党之首的刘瑾,刘太监的干儿子!
韩绮虽是一家遭难,但她胸中是非之心未灭,犹还怀有三分清高之态,经由教坊司中众多新来姑娘口中,听得刘瑾等一众奸党的恶名,得知那卫武是奸臣一派,便不愿受他恩惠,于是暗下里想尽法子存银子,待得凑够了银子便趁着卫武有一日入得教坊司时悄悄尾随于他身后。
等到他穿过后花园时,刚要出声便见得卫武赫然转回身来,见是一名相貌丑陋的女子跟在他身后,不由挑眉讥笑道,
“教坊司中的姐儿们果然不同寻常,丑成这般模样还敢追着男人跑!你……你……”
说着话却是瞧着有些眼熟,
这不那日被打的丫头吗?
韩绮低头行礼,粗糙的手心向上一翻,托出一块碎银子,低声道,
“前头承蒙卫爷解围,如今这银子全数奉还,多谢!”
卫武盯着她瞧了又瞧,半晌哈哈一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从来都是老子给女人银子,这女人给老子银子还是头一遭……”
说着又上下打量韩绮,
“你若是想凭着这一招勾搭上老子,好歹也要把你那张脸给弄弄,也不怕这大半夜的出来吓着人了!”
韩绮咬唇,上前一步将银子放到了道旁的假山之上,
“不管卫爷如何想,妾身只是想还卫爷的银子,再谢卫爷了!”
当下行礼之后转身就走,卫武倒是真被新鲜到了,窜上前两步挡在她身前道,
“喂!想跟老子玩欲擒故纵,也要留个名姓呀!”
说罢又上下打量韩绮,越看越是嫌弃,
“啧啧啧!你这模样,老子便是再重口也下不了手呀!”
韩绮见他一副浪荡无状的形态,心中对他原本的一丝好感,立时烟消云散,当下沉下脸冷声道,
“卫爷,奴家今日只为谢您当日相助之恩,并无甚龌龊心思……”
想了想咬唇道,
“妾身……奉劝卫爷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当下夺路而逃。
之后,卫武再到此地来玩乐,韩绮都是远远见着此人便埋头走开,卫武也是曾瞥见她几回,只不过匆匆见到背影,二人再不曾有过交际。
直到韩缦死的那一天,韩绮逼着奉銮掏了银子,买上一口薄棺,请了马车拉着妹妹的尸体往城外而去,她与姨娘也无银为妹妹购上一块墓地,只得去了那城外的乱葬岗中。
两个妇道人家,将棺木合力抬下了地来,想要寻一块地儿把韩缦埋葬了,这时才发觉手边竟是连掘土的锄头都没有。
二人只得一面含泪咬牙,一面使了双手刨坑,姨娘与她一面哭一面刨,直刨得双手指甲迸裂,十指一片血肉模糊,还是那赶车的看不过去,去后头农舍里给她们借了一把锄头。
二人在乱葬岗中刨开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正要将妹妹的棺木放入其中,却听得马蹄声响,远远有人打马过来,到了近前才看清来人竟是那卫武!
此人姨娘也是识得的,见着他来此地甚是惊奇,战战兢兢上前行礼,
“卫爷!”
卫武翻身下马,看了看四周,伸手入怀中递给姨娘一叠宝钞,
“今日爷出门急,身上只带着这东西!不过好在还能换些银子买块地,此处是个乱葬岗,棺木就这么埋下去,不出三日便会被野兽刨毁!还是拿着这些宝钞,到附近寻一块好地安葬死人吧!”
姨娘不敢接,只是转头看向韩绮,韩绮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抓起地上的湿泥向他扔了过去,
“你滚!”
那害了韩缦的仇人,与卫武也是相识,听说亦是那死太监刘瑾一党,如今的韩绮满腔尽是滔天的怨恨,见着卫武便同见着仇人也不差,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两口,如何肯收他的银子!
卫武闪身躲过那犹带着腥湿的泥块,与韩绮四目相对,见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刻骨的恨意,却是突然咧嘴儿坏笑,将一叠宝钞往空中一散,
“老子银子多,就喜欢在这处扔银子玩,你管不着!”
说罢嘿嘿冷笑着转身上马离去,
“三姐儿?”
姨娘看了看地上的宝钞,又看了看卫武远去的背影,韩绮仍是低头不语,只专心用手搬开泥中的碎石。
一旁赶车的见状不由劝道,
“小姐何必固执,这处地方乃是城中的乱葬岗,夜里多有偷吃人肉的野兽出没,便是为了这棺中的亲人,也不可在这时节逞英雄啊!”
姨娘闻言也流泪劝道,
“三姐儿,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陈的干下这丧天良之事,与卫爷并无关系,还是……还是让五姐儿……五姐儿入土为安吧!”
韩绮心中再是怨恨,却总不能不顾姨娘,也不是真忍心让老五死后还要被野兽撕咬吞食,当下只得忍气吞声过去捡了宝钞,
“以后我会想法子还他的!”
有了这些宝钞,母女二人总算在附近寻了一块有人看管的坟地,将韩缦葬入了其中,以求她能入土为安……
“唉!”
韩绮端坐窗前,执笔长叹,眼见得墨汁滴到白纸之上,污了一大片地方,便叹一口气终是将笔放了下来……
此时间正是闷热难当,云暮低垂,蚊蝇低飞之时,想来今晚必会有一场大雨,这天气倒似极了她去寻卫武那一晚,也是这般闷得出奇,到了后半夜哗啦啦一场倾盆大雨,下得似要将整个京师都要淹在水中一般。
韩绮便是趁着这大雨喧哗之夜,悄悄潜入了卫武的房中。
房间里卫武赤着上身,只在下头着了一条牛鼻子短裤,正坐在窗前纳凉,床上玉体横陈,身姿美好的果身女子,便是今晚上陪他的姑娘。
卫武见有人推门而入,立时警觉起来,又一眼认出了是她,当下一笑问道,
“怎么?凑够银子了?”
这丑娘们儿甚是好玩儿!明明穷得只剩具身子了,偏偏还死揪着骨气不放!
要知晓这世道不要脸的人才能大富大贵活得长久,要骨气要脸面的早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活着不好吗?
第十二章 念三恩
第十二章念三恩
韩绮不语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将手里的银子放到了桌上,卫武今夜席间本就喝的半醉,半夜渴醒,只桌上并无清水只得酒壶一个,他也不管又拿过来狂饮了半壶,此时被窗前的凉风一吹,酒意上涌,也不知怎得瞧着那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刀疤骇人的女子,却是莫名有几分顺眼了。
见韩绮走上前来,他也起身过来,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韩绮的手腕,只觉细瘦如柴轻轻一折便能断了一般,不由手上又紧了一紧,韩绮一惊,沉声问道,
“你干甚么?”
卫武嘿嘿一笑,
“放心!小爷我上半夜大战了三百回合,此时便是想干甚么也没劲儿了!”
说着将她拉到面前,借着窗外廊上的灯光又仔细看她,半晌啧啧道,
“你那妹子乃是教坊司中数一数二的姑娘,想来你的容貌必也不会差的,怎么就忍心把自己的脸给毁了?”
韩绮不语,只是奋力抽回自己的手,
“卫爷,多谢你出手相助,银子……银子我还给您了,告辞!”
卫武任她退去,只是在她拉门欲出之际,突然出声道,
“左右小爷善事都做了两回,你便一客不烦二主了,以后若还有花银子埋人的事儿,尽管来寻爷就是!”
什么叫“还有花银子埋人的事儿”!
韩绮闻言不由大恨,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必了,卫爷有银子还是为自己寻一寻退路吧!”
终有一日必会拨云见日,奸佞之徒无论如何也不会长久,还是自己管好自己才是!
韩绮恨乌及屋,对卫武终是无好感,只三月之后她最终还是趁夜去寻了他!
这一回卫武来了个左拥右抱,大床之上一男二女正在大被同眠,满屋的胭脂混了酒味,还有……还有那说不出的味儿!
韩绮虽还是完璧之身但在教坊司这处地方呆久了,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她早已全数明白了!
当下皱着眉头,忍着满屋子的古怪味儿,上前去用浸过凉水的帕子,在卫武脸上轻轻擦了擦,卫武立时醒了过来睁开眼,眼神之中杀意一闪,待得瞧清楚是韩绮,立时神色一松,冲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韩绮见他一头黑发披散,半个壮硕的身子露在外头,睡眼惺松间虽是满满的慵懒颓废之感,眉宇之间却有惹人面红心跳的男儿媚色,猛然扑面而来,不由脸上微红,当下忙转过脸去,心中暗叹,
“大好的儿郎,奈何要认贼作父!”
卫武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嘿嘿一笑,自身旁女人的颈下抽出手来,冲她招了招道,
“怎的……可是想通了要来跟爷来场露水的姻缘?虽说你模样丑了些,但总归身段儿不错,待会儿办事时,取被子蒙了你的脸就是!”
韩绮不语立在屋中良久,才涩然开口道,
“你能……你能借我一些银子么?”
卫武眉头先是一紧,复又一松笑道,
“怎得,这回又是你哪一个妹妹死了?又或是你那姨娘死了?”
韩绮咬唇半晌才忍了气道,
“不是……是……是我姨娘病了!”
卫武闻言打了一个哈欠,随意一指,
“不过就是借银子嘛!小事儿!你自取去就是!”
说完又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将探出来的手缩了回去,肩头还在身旁姑娘的软玉之中蹭了蹭,懒洋洋闭上了眼。
韩绮依他所指到了一旁放衣物的地方,挑开上头覆盖的几件满是香粉味儿的纱衣,将他的衣裳取了过来,绣金的腰带上挂着钱袋,打开一看里头果然不少银子,甚至还有两颗龙眼大的珠子。
韩绮咬了咬牙,放开银子,取了一颗珠子,又将钱袋轻轻放了回去。
转回身时冲着床上的人轻声道,
“我……以后……定会想法子还你的!”
回应她的是渐渐高起的鼾声!
龙眼大的东珠,韩绮用它在京师的霍记铁匠铺中定了一把十分锋利的匕首,每天夜里悄悄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暗中独自练习。
韩绮本就是个闺中的文弱女子,别说是杀人,就是连只鸡都没有杀过,要对付一个身材高大,武艺出众的壮汉,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着趁其不备,能一击即中!
于是她在木头桩子上裹了烂布,立在桩前只练一招,
抽刀……刺出……收刀
抽刀……刺出……收刀
抽刀……刺出……收刀,
如此这般只简简单单一招,将面前的木头桩子当做了刻骨铭心的仇人,想着老五那空洞无神的双眼和满是伤痕的身子,她便是练到了五指红肿剧痛,也要咬牙握紧了匕首,每出一刀都仿佛刺入了仇人的心脏之中,一遍遍又快又狠又准!
如此每晚练上千遍,一练就是三年!
终于……复仇这一日到了,当天夜里,韩绮叫了毫不知情的姨娘来,给了她几两碎银子,悄悄对她道,
“姨娘,前头一回我出门遇上了父亲生前的好友,此人也是通州人士,与父亲乃是多年的同窗,如今在外头为官,此人极是重义,已是答应了我,预备悄悄带了我们出京师……”
苗姨娘闻听不疑有他,大喜问道,
“三姐儿所言可是当真?”
韩绮点头道,
“自然是真的!”
此事倒是真事,若无有此人出现,韩绮还不能放心姨娘,现下有此人带了姨娘离开,自己也好安心复仇了!
当下又对苗氏道,
“不过教坊司中进出盘查甚严,我们必是不能一同出去的,姨娘这几日不是正好要跟着姑娘赴宴吗?您想个法子悄悄溜去通安客栈,地字三号房寻一个叫付文雍的人,他便是父亲的好友!”
“哪……你呢?”
“我会在三更之后悄悄溜出去,也到客栈与你们汇合!”
苗氏闻言想了想点头,
“好!姨娘在客栈等你!”
教坊司中日夜颠倒,夜半才是一日之中最喧闹之时,待到四更过后客人们才会逐渐散去,那时节院中便会清静下来,三姐儿趁这时机溜走,待天一亮他们就出城,等教坊司发觉她们人不见时再追就晚了!
苗氏细想自觉逃走的机会极大,便全信了女儿,果然当晚就逃去了通安客栈,只她却不料,她一到通安客栈就被那姓付之人给打昏,塞入了五更天运夜香的马车之中,被悄悄带出了城。
而韩绮却是手持利刃,在四更时闯入了仇人房中,为妹妹报了大仇!
……
韩绮今日见得那卫武,却是前尘往事尽涌心头,一时悲来一时又愤,心中暗暗道,
“原来……原来他这时节已是街面的小混子了,怪不得到最后会混入了权奸一党,认贼作了父!”
想着自己再生回来必是老天不忍他们一家老少遭受厄运,而那卫武虽说为人奸狡,性好女色,又惯会溜须拍马,逢迎巴结,才能入了那权奸一党,但韩绮当年在教坊司中冷眼旁观,见他权势在手,但也从不欺压弱小,知他心中总算还有良知未泯,若是这一世再重蹈覆辙未免可惜了他那聪明心计,天生的模样。
倒不如趁着他年纪还小,想法子拉他一拉,也免得他误入歧途,以后被千万人唾骂,做下那些遗臭万年的坏事!
韩绮心中暗想,
“自己前世死时还有银子未曾还他,这一世想法子助他走上正道,也算是还他三度相助之恩了!”
是夜,韩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量,终于打定了主意,这才安下心来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苗氏见了她眼眶下的青紫不由心疼,
“三姐儿可要仔细身子,夜里读书莫要太晚!”
韩绮不好解说,只得点头应是。
待到前厅用饭,韩世峰与王氏见了都当她是用功太过,王氏吩咐人取煮熟的鸡蛋给她热敷,韩世峰也温言劝道,
“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功,读书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还要仔细身子才是!”
待得众人吃罢饭,韩绣与韩绮出门进学,到了书院门外,韩绮果然见得那附近有好几个街面上的小混子在打转儿,韩绣也自马车窗口处瞧见这些人,便皱眉道,
“也不知这巡城的差役是干什么吃饭的,怎么就撵不走这些人呢!”
韩绮默然不语,只不着痕迹的瞧了一眼那蹲在街边,正大口啃着肉包的卫武,心中暗想,
“甚么时候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底才好!”
她以前只知卫武内是奸人一党,却不知他真正的身世,便在心中盘算要先打听一下他的家底,若是家中双亲还在,自己便想法子劝着他们送卫武进学念书。
在韩绮看来卫武以前跟着权奸一党厮混,也是因着少读书不识礼之故,若是明白了道理,便应知那一干人等,一个个没有一个好人,做得也都是祸国殃民的坏事,他知晓了是非黑白,以后再遇上必会避之唯恐不及,断断不会再贴上去了!
唉!韩绮实在天真,她倒是古道热肠,却不知有些人有些事,若是惹上了是要连自己都会赔进去的!
这厢她同韩绣一同下了车,进书院大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卫武手中的两个大包子,早已被塞进了嘴里,却是伙同一个黑脸高大的少年,按着另一个无赖子在地上,正说着甚么。
第十三章 动手脚
韩绮回头那一瞥,卫武五感甚是敏锐,立时抬头回望过来,虽说今日韩绮带了帷帽,挡住了面目,但他眼力一向犀利,只瞧身形便知是昨日里那瞧着他发呆,又神情怪异的小娘们儿,当下冲着她咧嘴嘿嘿一笑,吓得韩绮忙一低头进大门去了。
卫武突然抬头嘿嘿发笑,被他压在身下的张二却是吓了一跳,忙摆手求饶道,
“卫老大,你可饶了我吧!以后兄弟再不敢到这处抢你的生意了,必定躲得远远就是!”
卫武闻言低头就是拳头打在他的脸上,
“砰!”
却是正中张二鼻梁,张二那鼻孔立时便流出两道鼻血来,
“张二,你当老子是好糊弄的么?几句求饶的话便想过关?昨儿你在这处挣的银子在哪儿,拿出来!”
张二闻言立时苦了脸,
“早花没了!”
“没了!”
卫武大怒,两道剑眉立时倒竖,突然起身对李莽道,
“给我拖进巷子里打!”
李莽应了一声,高壮的身子移过去,一把薅起张二胸前的衣襟似拎只小鸡崽子般,将他拎进了巷中,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了拳头碰肉的声音。
卫武满意的重又蹲回了街边,只拿眼瞧着那紧闭的院门,手摸着光洁的下巴却是嘿嘿的暗笑,
“那小娘们儿再三瞧我,莫非是对我有意?”
想到这处不由回想起韩绮的模样来!
这样貌嘛!
自然比不上呤香院的头牌绮思姑娘了!
不过,瞧她那样儿倒是性子温顺乖巧讨喜的,做正牌夫人必是不错!
至于绮思那种娇媚到骨子里的女人,还是做个妾室为好!
此时的卫武不过是街面上的小混子,只这心却是极大,不过被韩绮瞧了几眼,那心眼儿便立时乱动起来!
嘿嘿!
有朝一日,我卫武必定要娶了那官家的小娘们儿做正房,再把绮思弄回来做小妾,届时左拥右抱,必是美上天去了!
卫武已是在心里想着享尽齐人之福,韩绮却是一面在书院用功读书,一面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听到卫武的家世!
如此每日里进进出出,难免对那卫武多加留意,细心观察,倒是让她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那卫武确是个街面上的小混子,每日里靠着在书院门前为里头的学子跑腿儿办事挣些铜板儿度日。
切莫小瞧了这书院门间帮闲跑腿的活计,实则油水十分的丰厚!
能入书院之中读书的学子,家底子殷实的乃是多数,又多是在家中受人伺候的少爷小姐们,但凡有点缺笔少墨的都不会自家跑脚,具是要使唤人去买。
女学之中还好些,书院是许女学生们带家里随身丫头的,这些丫头们每日守在一间屋子里做绣活打发时间,专等着小姐们差遣,男学之中却是不许带小厮或是仆从,只在书院之中备了几名跑腿儿的小厮,因此一应用度都要学生自家张罗,有那手中有银的,不想自家动手的便到门外叫了帮闲。
上至打包酒楼的饭菜,下至购买闻香居上等烟墨之类的杂事都是叫了外头人去办,偏偏这书院门前守着的卫武又是个十分机灵之人,不单单做这些“主业”又动脑子开发了不少“副业”,似前头引人走“密道”之类的事儿也在其中。
卫武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只他在这一处地界赚银子,早已引得街面上其他的混子眼红,也都想过来分一杯羹,但这卫武哪里是肯让人的主儿!
这厢叫上了自己身高力壮的兄弟李莽,却是充作了他身后的打手,但凡见着一个敢来抢地盘,夺生意的混子必是会上前狠揍一顿,打得人皮开肉绽,鲜血长流才肯停手!
韩绮冷眼旁观,见卫武倒也不是不讲道理,一般新来此地的混子,不明情状,他也不是上来来就打的,多是笑眯眯上去好言相劝,只他那张脸生的好看了些,再加上年纪小,旁人便当他软弱好欺,自不肯离开,
只待到他翻脸动手将李莽召出来时,一拳头便是一汪血,一脚便是一个咕咚倒地,这些人才知晓卫武的厉害,只得捂着伤口狼狈逃窜!
卫武是个脑子极聪明的,见如今生意渐好,自己与李莽二人有些忙不过来,便又招了一个混子做手下,却是个癞痢头,生得招风耳,眯缝眼,模样十分丑陋,不过此人腿脚十分利落,跑得飞快,倒是个传信跑腿的好手!
韩绮看在眼中,更坚定了要拉他回正道的决心,
“便是不识字,他有这般精明去店里做个伙计,又或是自家做个小生意,只要勤快肯干,假以时日必也会混出头的!”
韩绮有心想打听卫武的家底,便将主意打在了那癞痢头的身上,一来那李莽一看就是个浑人,生得人高马大,自己瞧着害怕不敢上前搭话。二来癞痢头新来,对卫武未必如李莽忠心,只要给些银子,说不得便能吐露实情!
只她每日里与大姐姐同进同出,哪儿能寻到机会与那癞痢头到僻静之处说话呢?
韩绮很是费心思,却没想到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一日一早,韩绣与韩绮出了家门,坐在车上往书院而去,韩绮只见得韩绣眉宇不展,书袋之中似是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甚么。
韩绣见得韩绮目光扫来,下意识紧了紧书袋,韩绮见状知她这是不想自己知晓,当下转过头去装作不见,倒是韩绣见她这样,却是咬唇想了想道,
“三妹妹,有桩事儿我也不是有心瞒你,只自己心里都乱的很……”
顿了顿跺脚道,
“索性告诉你吧……昨儿夜里韩纭缠了我一宿!”
牵扯到了韩纭,韩绣立时转回头来看她,
“二姐姐与大姐姐说了甚么?”
韩绣愁眉苦脸从书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来,
“你瞧瞧,这是她绣的!”
韩绮接过来一见,看那针脚手法粗糙,倒真似二姐出品,当下笑道,
“大姐姐若是嫌二姐姐的手艺不好,便放在书袋之中藏好不给人瞧就是了!”
韩绣闻言叹气道,
“若真是给我的倒也好了,这是给那屈祥麟的!”
“给他的!”
韩绮闻言大惊,
“二姐姐,还未死心么!”
韩绣气道,
“她非但没有死心,依我瞧着还一派相思入骨,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这锦囊就是她托我带到书院要转交给屈祥麟的!”
韩绮急了,忙道,
“大姐姐万万不可做这事儿!”
韩绣应道,
“我自是不想的,昨夜里便明言拒绝了她,没想到她就守在我床前哭了半夜……”
韩绣本就是耳根子软,吃软又吃硬的性子,被妹妹哭得心头一烦,立时就被韩纭趁势将东西塞进了书袋里。
昨夜里倒是答应了,只今早上韩绣捧着这东西,心里却是愁得不行,有心不做这牵线搭桥的事儿,又怕损姐妹情谊,可若是做了此事,令得韩纭与那屈祥麟一直纠缠不休,岂不是害了妹子?
韩绣为难,韩绮却是铁了心要拆散韩纭与屈祥麟,咬着唇眼珠子转了半晌,一狠心道,
“大姐姐,我倒有个法子以绝后患!”
“哦,甚么法子?”
韩绮凑过去在她耳边言语一番,韩绣皱眉,
“这样……似有些不妥当吧?”
韩绮应道,
“虽说手段有些见不得光,但总归也是为了二姐姐好,若是让她再与那屈四郎纠缠下去,祸事就要临头了!”
她所言的祸事自然是之后的杀身大祸,韩绣不知后事,只当是女儿闺誉受损,以后寻不到好亲事,于女子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要知晓这京师虽说大,但真正官宦勋贵人家的圈子也不算太大,有甚么风吹草动便可传的满城风雨,似她们这类官宦人家的女子,出嫁多半都是同样的人家,官家人最重名利,若是女儿家风评不好,娶进门便会惹得全城人笑话。
以父母的性子,要是老二真闹出甚么事儿来,发了狠将她送进庵里当姑子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韩绣这么一想,立时对韩绮点头道,
“如此便依你了!”
两人当下动手去拆韩纭那锦囊,锦囊本是三面缝得扎实,一面用单线封了口,只待东西交到事主手中,将故意留在外头的线头扯断,便可打开细看。
两人当下就扯断了线头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韩纭写给屈祥麟的书信,并一个并蒂莲样式的荷包,韩绣打开书信匆匆看了一眼,不由脸色一变咬牙道,
“这个老二……真是胆大包天了!”
幸得好听了老三的话打开锦囊,要不然老二做出傻事来,自己便是帮凶!
韩绣是万万没想到韩纭竟在信中约了屈家四郎与她明日夜里相会,
这……这……这丫头真是疯了!
韩绣仔细捏了捏那荷包,也凝眉道,
“好似有东西!”
韩绣气道,
“荷包不必拆了,左右都是那些情啊爱的东西,你先收好……”
韩绮点头将荷包放进了自己的书袋里,又道,
“二姐姐的字,我倒是能仿上几分,待会儿到了书院便寻个机会仿写几句决裂之言,让那屈四郎断了念想就是!”
韩绣点头,
“就是如此办!”
第十四章 柳絮飞
姐妹二人商量着暗中斩断自家老二的孽缘,到得书院寻得课间空当之时,姐妹二人带上笔墨找了一个隐蔽之处,重寻了一张笺纸摊放在面前,韩绮略一思索就提笔写道,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这首前人的《柳絮》有顺风各分,各自安好之意,想来那屈四郎学问出众,必是能明白其中的暗喻!
韩绣见这字儿果然与韩纭有七八分相同,满意点头道,
“但愿那屈家四郎见了此信能识趣不再纠缠!”
如此明晚那屈家四郎必不会赴约,届时老二久等不来必会死心,以后二人分道扬镳,各自不理才是好事!
二人将书信写好,又让一旁的芳草帮忙,将锦囊重又用单线缝好,之后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东西谁送?”
韩纭有那胆子私入西院,韩绣却无那胆量,芳草一个丫头更不敢东奔西走,若是被书院中巡视的监院拿住,是要被打板子的,二人又拿眼望向似乎颇有主意的老三,韩绮见状却是正中下怀,当下应道,
“我们三人都不好去西院,我前头瞧见门口有帮闲的,不如花几个铜板,让帮闲的送去西院,如此便是有事也牵连不到我们头上!”
韩绣闻言眼睛一亮,
“此计甚好!”
韩绣原本想让芳草出面,韩绮摆手道,
“再有半柱香大姐姐便有针线课了,芳草还要在一旁伺候,且今日西院那面的三思院,听说要由先生要带着师兄们出城写诗,若是再晚些他们便要出发了,时辰不等人,不如便由我去吧!”
韩绣想了想点头,又叮嘱道,
“你自家小心些,两三句将事儿交待好了便是,宁肯多花些铜板儿也莫要与那些无赖汉子多说话!”
“嗯!我省得!”
姐妹两人收拾东西匆匆分手,韩绣带着芳草去了,韩绮取了帷帽遮住头脸,独自去了东院北面的角门处。
书院的大门每日只是早中晚开上三次,但一旁的角门倒是常开的,平日是由东院的婆子守着,却是为了方便书院之中下人杂役进出,不过若是给婆子们几个铜板儿也是能出去的。
韩绮过去给那守门的婆子几个铜板,只说是有事要吩咐人带信回家,那婆子得了铜板便多了一句嘴道,
“小姐若是有事吩咐,便叫那门口的武哥儿,那是个利落人,必能把事办好!”
韩绮点头,心中暗叹,
“这卫武惯来的能说会道,处事圆滑周到,连这东院守门儿的婆子都能打点到,可见他日后能入那刘瑾的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凭这四处讨好,八面来事儿,令得人人为他说好话的本领,便是走正路也不愁以后不出人投地,又何必去依附奸党!
出了角门转往正门不远,果然见着正在附近闲逛的癞痢头,远远的便冲他招手,
“你……过来!”
那癞痢头眼尖,一见这位小姐的装扮便知是书院中人,知是生意上门了,立时几口喝了面前粗碗里的面汤,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汁,笑嘻嘻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双手作揖,学那些书呆子们作了一个一躬到地,
“小姐有何吩咐?”
韩绮咬唇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癞痢头笑道,
“蒙小姐动问,小的没名字,只因着小时家里穷得了病无钱医治,如今生了满头满脑的癞痢,旁人都叫小的癞痢头!”
韩绮嗯了一声点头,又问他道,
“今日怎么就你一人,你不是还有两个……同伴?”
癞痢头应道,
“今儿有书院里的小爷们出游,正支使着我们兄弟跑脚儿呢!”
这些贵家公子说是要到城外赏景做诗,还要学一学古人来个甚么流觞曲水,这吃喝玩乐的东西带得可多了,他们自家是不肯搬搬抬抬做下力的活计,书院的杂役又不够使唤,便叫了外头人帮手,倒是给了卫武兄弟挣银子的机会。
韩绮闻言又点了点头再问他,
“你那两个兄弟又叫甚么名字?”
癞痢头应道,
“一个叫做卫武,一个叫做李莽!”
韩绮自然打听过这三人名姓,此时询问不过起个话头罢了,这厢自腰间取了出钱袋,在他面前一晃道,
“我这里有二十个铜板,让你做两件事,若是做好了,这二十个铜板儿都是你的!”
一见着铜板儿,癞痢头笑出了满口黄牙,忙道,
“小姐尽管吩咐就是!”
韩绮问道,
“这头一个,你且说说你三个是那里人氏?在京师之中何处安家?”
癞痢头愣了愣,抬手抠头皮,
“小姐,您问这些做甚么?”
韩绮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当下应道,
“我要让你们办的事儿很重要,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癞痢头心中暗想,
“这些官家小姐也是吃饱饭无事干的,吩咐人办事就办事,怎得还要问人家事的,莫非……”
想到此处他眼珠子一转,抬头看向韩绮,只帷帽挡了脸却是瞧不清楚容貌,不过看身形不过十二三,还未长开的样子!
他心思一动暗想道,
“这书院里的小姐们吩咐办事都是派丫头出马,即便是自家亲自吩咐,也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屑与我们这等下贱人说话的模样,怎得这位小姐却是与别人不同,还开口问我们兄弟几个来历?”
他自家知晓自家事,当然不会想到是韩绮瞧上了他,
“难道……难道……是瞧上了我们卫老大!”
卫老大那模样生得周正,若是换了一身好衣裳,比书院里的那些小白脸子气派不知多少,那呤香院的姑娘们都喜瞧他,说不得这官家的小姐也瞧上了我们卫老大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想到这处不由暗笑……
他自从跟了卫武,也随着他出入过两回呤香院,只他生得那癞痢头,呤香院里的姑娘如何能瞧上他这无银无钱,丑陋不堪的小混子,却是一个个对卫武青眼有加,那手里的帕子一飘一扬的全往卫武身上招呼,就差伸手拉人进房了!
我们卫老大天生的气派,有女人喜欢也不奇怪!
想到这处癞痢头倒似通晓了天大秘密一般,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儿,笑得极是猥琐,
“小姐要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
当下便将自家三人的家底来个底儿掉,全数兜给了韩绮。
癞痢头本人无甚可说,本是京师人,今年十六了,亲娘生下他就死了,亲爹一个人拉扯了他六年也死了,癞痢头无亲故,自小便在这街面上偷鸡摸狗鬼混度日。
李莽的命比他好些,娘老子是刚死,留下了书院附近一间院子,如今癞痢头便同他住在一处。至于卫武嘛,不是京师人,好似早些年从庐州府逃难而来的,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娘,却是个睁眼瞎,又有重病在身,每日里都要吃药,他家住在八条巷最里头一家。
韩绮闻听此言心中暗道,
“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就在街面上胡混,想来也是因着家中贫穷无人管束所至!”
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但饥荒仍是年年不断,百姓生活艰难,京师之中这些衣食无着,四处混迹的,多也是身世可怜,家逢大难之人!
韩绮打听到了消息,便又问癞痢头道,
“你可知晓那三思院中的屈祥麟?”
癞痢头听了点头,
“屈公子嘛,自然知晓的!”
屈公子在书院之中可是大大的有名,癞痢头初来之时,卫武就将这书院之中各色人等讲给了他记下,依着卫武的话讲,这头一个要记得自然是那些手中有银子,又出手阔绰富家少爷小姐们,第二个便是那些学问极好之人,最最紧要巴结的便是那学问又好,出手阔绰之人!
以卫武的话讲,
“这最后一种人,即会读书也会做人,日后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我们若是想有朝一日跟着沾光,见着这些小爷必要尽心伺候才是!”
癞痢头是自小便与卫武相识的,他在街面上混了这么些年,也是见识过卫武的手段,对他的话自然是信服的,因而这位有银子又有学问的屈家四爷,他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韩绮将手里的锦囊给了他,又数出十个铜板儿来给他,
“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就说是一位二小姐送的……之后你回来复命,我再给你十个铜板儿!”
要是放在往日,这些人想入书院送东西并不好办,只能等在外头候着学子们下学,不过今日三思院中的诸位师兄要出外游玩,想来必是有机会将东西送出去的。
癞痢头收了东西点头应下,
“小姐放心,小的必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韩绮点了点头,
“我下学时还在这里等你!”
“您尽管放心就是!”
事情说罢,两人这才各自离去,韩绮仍旧回去学堂读书,只那癞痢头一回去就被人给揪住了领子,李莽骂道,
“好小子!跑哪里躲懒去了?”
癞痢头嘿嘿一笑,将手掌心里那十个铜板儿摊出来给他瞧,
“刚接了一单子生意,这不……就过来见哥哥们了!”
李莽见状上下打量他一番,阴着脸道,
“甚么生意,十个铜板儿?你可有私藏!”
癞痢头立时叫起了撞天屈来,
“少要冤枉人!不信你来搜身!”
第十五章 信送到
一旁的卫武过来拦,拉了癞痢头过来问道,
“刚刚那小娘们同你说了甚么?”
卫武的眼本就毒,且又对韩绮留了心,不过远远一瞥便瞧出是她了!
这不是每日里进进出出,都要悄悄拿眼瞧我的小娘们儿么!
她有甚么事吩咐,怎得与癞痢头说了这么般久?
癞痢头应道,
“刚才那小娘们给了我一个锦囊,说是要交给三思院里的屈公子!”
卫武听了眉头皱了起来,
“甚么锦囊,给我瞧瞧!”
癞痢头把锦囊拿出来,卫武与李莽翻来覆去的瞧,卫武神色有些古怪,
“这难道是那小娘们儿送给男人的!”
想到这处心下不由大恼,
“这娘们儿莫非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见一个爱一个,前头明明日日都要冲老子抛上几个媚眼儿,这才几日就瞧上那屈祥麟了?”
只是恼又有何用,自家除却比那姓屈的长得好看些,其余又有甚么可以比?
是比显赫的家世,家中的田产还是比书本上的学问?
卫武难得心里暗暗有些自惭形愧,不由心里更是气恼嫉妒,当下冷笑道
“那姓屈的小子有甚么好,不过就是一个马屎皮面光!”
李莽是个憨人,不知自家老大的心思,只是应道,
“老大,管他是个甚么东西,反正咱们收银子做事,不砸了招牌就是!”
一旁的癞痢头却是瞧出了一点子门道,有心想将韩绮打听他们的事儿一讲,心中念头一转却是又闭了嘴。
若是让老大知晓自己为了十个铜板儿将他卖出去,只怕立时就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更何况这十个铜板他可是瞒下来没有讲,预备着自己一人独吞的呢!
卫武冷笑着将那锦囊往怀里一塞,
“正好,他们花了铜板让我们帮着抬东西出城,我把东西送过去,你在这处看着生意,莫让人给我们抢了去,若是有人敢动歪心思,你就给老子狠狠揍!”
癞痢头听了应道,
“老大放心!兄弟必不会让人抢了我们的地盘!”
三人当下分开,那卫武与李莽抬了东西跟在书院的人后面往城外而去,在最前头乃是先生坐车,后头诸人能骑马的骑马,能坐车的便坐车,有那实在出不起铜板儿的,便跟在后头步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这厢到了早找好的地儿放下东西,便有人吆喝着下头人四下清理地面,又沿着溪流一路寻那地势平坦之处,铺上竹席,再放上矮几,上头又摆上红泥小炉,再在外头寻了个背风的地儿升起一堆火来,这厢取了银霜细炭在里头引燃,再分别送入摆在矮几上的红泥小炉之中,书院中的杂役们在一旁使小扇轻轻摇动,再取了一旁溪中水灌入小壶之中,放置在炉上煮水吃茶……
这附庸风雅之事外表看着光鲜潇洒,实则下头要不少人力布置,那些大袖宽袍的读书人立在不远处,观山看水,赏湖光山色,下头一帮子杂役们却是忙得够呛。
因着下游水被众人弄得有些混浑,便有人命卫武与李莽到上游打水,二人提了桶拨开人高的芦草丛往上游而去,到了溪水边,李莽见得左右只他们兄弟两个,便开口问卫武,
“那桌上小小的一个壶还不够老子一口的,这帮子酸儒搞些花架子有个屁用!”
要喝水就使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就是了,偏那帮子说话都带着酸味的小白脸子们,煮个水跟伺候祖宗似的,拿个小扇扇风,娘们儿唧唧的,让人瞧着心里发慌。
靠着那点子尿泡子大的茶壶喝水,人都要渴死了!
卫武嘿嘿一笑道,
“你懂个屁!他们这是学那甚么魏晋名士,搞甚么曲水甚么来着……”
说到这处抠了抠脑袋,
“我也不知晓是甚么玩意儿,据说就是放个茶杯进去在水里打转儿,转到谁那处就由谁吃茶做诗!”
古人用的乃是酒,今日书院众人却是以茶代酒,图个风雅!
李莽听了跟着嘿嘿笑,
“这不跟窑子里那些花姐儿玩皮杯儿差不多么?”
卫武听了哈哈一笑,
“倒是有些相似!”
那窑子里的玩意也是差不多,一个姐儿蒙着眼敲鼓,酒杯在人嘴里咬着,送给身边人,身边人又咬着转身送给下一个,鼓停时到了谁嘴里便饮酒,若是两人都咬着,那便来个皮杯儿,自家饮进嘴里又送入另一个口中!
这玩乐的法子妙就妙在,需得一男一女紧挨着坐才好玩儿!
李莽便笑道,
“全是帮子男人还不如窑子里好玩儿!”
窑子里左右都是貌美识趣的姐儿们,比起一帮臭汉子在这处对着空山溪水,滋哇乱弹,无病呻吟好上百倍!
两个混子正在那处暗笑,却听得身后有人说话道,
“这两个小混子着实龌龊,如此风雅之事到了他们嘴中竟与那污秽之地相比,实在可恶!”
两人闻声回头,却见得两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立在他们身后,卫武不过眼风儿一扫,扫过这两人的喉头与腰身处,立时便知这两人乃是女扮的男装,再往脸上扫了一眼觉着有些眼熟,细一回想便想起此二人乃是书院中人,当下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
能入三思院里的学生乃是承圣书院之中最顶尖的人物,其中风流俊俏的小白脸可是不少,这两个娘们儿莫非是瞧上了谁,才悄悄跟上来偷窥的?
卫武乃是久在市井打混的,看人眼色神态乃是一流,不过一个照面就将这两名女扮男装的女子给看了个通透,只他是个人精自然不会当面揭穿,
忙上前作揖陪笑道,
“两位小爷莫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大字不识得几个,瞧不懂这风雅的布置,这才私下里胡说一通,不想惊动了两位小爷,实在罪过!”
那两名女子中一个矮些的,倒是一脸的面善,并未多说话,高些的却是一脸的嫌弃不屑,
“你们是哪个院中的杂役?待我禀报监院必要好好教训一下你们!”
承圣书院乃是传道圣地,便是做下人也要文雅有礼才是,怎得出了这两个粗鄙不堪的杂役!
李莽上前应道,
“我们只是帮闲的,并非下人!”
那女子闻言更是面现鄙夷,
“怪不得了,满口的污言秽语!”
卫武听了只是笑,又拱手道,
“两位小爷,这处溪水太深,若是脚下失足掉入水中怕是不好,不如小的叫人来领了二位往那边去!”
说着一指人多之处,两人果然脸色一变,矮个子道,
“我……我们要在这处随意逛逛,你们自去吧!”
卫武闻言笑着行过礼,便同李莽一起提了水往回走,待得走远了李莽骂道,
“两个小娘们儿自家追男人都追到城外来了,还敢骂我们龌龊!”
这处全是男人,是良家妇人见了都要退避一旁,能大着胆子追到这处的女子,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卫武回头看向那草丛晃动之中,不由暗暗冷笑,
“甚么大家闺秀,想男人时同那窑子里的姐儿也无甚差别……不对比起姐儿还不如呢,人家是明打明的收银子,这些货说不得还要倒贴银子!”
却是想起来了韩绮来,
“要说大家闺秀还是自家那正牌夫人才是最好,心里再想也只敢拿小眼神勾人!”
想到韩绮进出书院,悄悄儿瞧他,被他发现立时又惊得转头四顾的羞怯样儿,不由心头一热,只热过之后猛然又想起来怀里放着的东西,不由又暗恼起来,
这些子书院里的小白脸儿一个个跟弱鸡似的,手无缚鸡之力,勾引起女人来倒是个顶个儿的有本事!
心里恨那书院里的男子,连带着对这两名女子也记恨起来,卫武眯了一双眼儿,眼中恶光一闪,对李莽道,
“兄弟即是心里不忿,待会儿大哥帮你出口气就是!”
论起来卫武比李莽甚或癞痢头都还有小上两岁,只他在二人面前充大却是充得理所当然,二人也是毫无异议,李莽素来信他,闻言连连点头,
“还是老大仗义!”
两人提了水回去,卫武却是瞅准了机会,提着灌好水的小壶送到了屈祥麟身边。
屈祥麟此时正盘腿而坐,净手之后等着杂役将桌上的檀香点燃,见得他过来便沉声问道,
“你是何人?”
卫武从怀里取出锦囊双手奉上,
“屈家公子,这是一位二小姐吩咐小的送来的!”
屈祥麟一听立时双眼一亮,
他自然知晓二小姐是何许人也!
前些日子他家中有事,又忙于学业,一时没顾上阿纭,待到空闲下来派了人去打听才知晓,阿纭竟然病了没有来进学,正待想法子让人去家里打听,她的信便送来了!
屈祥麟环顾了左右,见周围人都只顾着四处看风景,不曾有人关注这处,忙快速伸手将东西收了,纳入袖袋之中,
“咳……二小姐,可是有话带到?”
卫武应道,
“二小姐说了,要说的话都在锦囊里头呢!”
“嗯!”
屈祥麟从袖口里摸出四个铜板打赏卫武,卫武笑着接过退了下去。
第十六章 惊落水
卫武回来对着李莽不屑道,
“老子仔细瞧过那屈祥麟了,不过就是比老子多了一个出身,一副脸青脸白,晚上起夜数度的样儿,一瞧就是个内虚的!”
他心中还是忿忿自家中意的小娘们儿竟暗中“移情别恋”,若是不是顾着不能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他早将那鬼东西扔水里了!
李莽心中亦是如此想,一拍壮实的胸脯,当下点头应道,
“这话说的是,小白脸子如何比得过我们兄弟!”
他自来瞧不惯这帮子装模作样的酸丁,一个个身条儿瘦得跟柳条似的,成日摆出一副餐风饮露的仙人模样,真要打起架来还不够老子一拳头呢!
两人在这处帮手,眼见得此处已布置的差不多了,便同其余杂仆退到了一边,静候各位书院的老爷、小爷入席。
众人这厢依次盘腿坐到矮几之前,桌上红炉煮水,有檀香萦绕,再摆上横琴一具,个个高冠缎带,大袍随风,弹指拂动,一时之间这旷野溪边,水声、风声、琴声相谐相和,倒也十分动听,颇有天人相应之意。
只卫武与李莽乃是两个粗人,他们听琴便如老牛听琴亦是相差无几,在一旁不由暗暗撇嘴,一帮子大老爷们弹琴有何好看,若是唤上几个纱衣薄衫的姐儿来跳舞,那才是美事一桩!
两人立在一旁,久站无聊,眼珠子四处乱转,却见得前头在上游遇上的两个女人,正藏在草丛之中蹑手蹑脚的往这边凑。
卫武见状眼珠子一转,冲着李莽打了一个眼色,两人悄悄往后头撤去,这厢拨开一旁人高的芦草,齐齐往里头一钻便不见了人影。
那屈祥麟此时端坐在溪水边正弹的如痴如醉,只觉身处山水之间,眼观得绿水如带,耳听得仙乐漫漫,有清香扑面,飘飘然真如升天,正怡然自得之时,十指间连连弹动之间,突然耳边厢风声传来,眼角余光见得有一物似是张牙舞爪的扑来,便身子一闪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已是避之不及,立时有一具温热的身子撞入了怀中,
“啊!”
有人尖着嗓子叫,
“哎呀!”
有人被撞得仰面栽倒!
“噗通……”
一声巨响,二人齐齐落入了水中!
这也是屈祥麟倒霉,他们这一回要仿古人来个曲水流觞,便是按着溪水流向在两岸设置了坐席,因着地势所限自然不会人人紧邻溪水,只屈祥麟先来抢了一个好位,正是溪水旁一处平坦所在,一旁是溪水潺潺,一旁又有芦草摇摆,他前头甚觉意境悠远,此时却是大悔不已!
斜刺刺有人摔出,将他一撞就撞入了身边的溪水之中,这溪水宽不过腿长,一步便可跨过,却是深到了腰间。
屈祥麟是会水的,只他怀里还有一个人,猝然之间也是惊惶失措,又有身上的人比他还慌,一面尖声大叫一面伸双手死死勾住他的脖颈不肯撤手,这么死命一靳,屈祥麟手脚施展不开,便搂着人坐到了溪水之中,这屁股着底,口鼻就立时淹入了水中,原是想挣扎着要坐起来,但脖子被人死死靳着,呼吸就不得法子,下意识就张大了嘴,
“救……咕咚……咕咚……”
那冰凉的山中溪水立时灌入了嘴中,众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出都给惊呆了,个个傻坐在那处,琴也不弹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还是上头一块大青石上的先生惊而站立,倒看得十分仔细,当下吩咐道
“来人!快施救!”
话音刚落,却见得一旁窜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子,过去将上衣两下扒去,又蹬了脚上的鞋,跳将下去,一手先将在上面的那人提了起来,往溪边一扔,那人半个身子离了水,就趴在岸边的草丛上大口的喘着气,年轻的小子又去水里拉屈祥麟,许是他落水惊慌,双手乱划,却是抓了几下没有抓牢,反倒沉入水中又灌了好几口水,呛得张大嘴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这才被那小子给拉了起来。
屈祥麟在齐腰深的溪水中站稳,发冠歪斜,衣衫湿透,大口喘着气,回过神来这才得空去瞧那拉了自己一把的人,原来正是适才给自己送信的帮闲小子。
众人此时间才算是回过神来,纷纷过来帮手拉人上岸,有人去拉那趴在岸边之人,待得那人起身,湿透的衣衫紧紧裹在身上,立时看出端倪来,
“哎呀……你……你是个女子!”
一声惊叫,引得众人转头观看,却见那立着的瘦高个子,虽身着男衫但夏日衣薄,又被打湿,里头穿着甚么真是一眼可见,有那知礼的立时扯袖遮面,有那不知礼的瞪大了眼细看,还有那即当又立的,扯了袖子半遮半掩,一时之间场面一片寂静,便是水里的屈祥麟也瞪大了眼瞧着那女子的背影,细腰丰臀,曲线玲珑,不由一时看呆了!
一旁的卫武见这情形,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暗暗骂道,
“呸!一帮子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倒比不上那些明着花银子进馆子的女票客!”
那女子见得众人目光异样立时发觉不对,低头一看尖叫一声,双手护胸却是缩头躬身钻入了一旁的草丛之中,见得那曼妙的身子消失不见,屈祥麟这才回神,扶着卫武的手一步跨上了岸。
上方的先生见得人安然,惊惧一去想起刚刚的情景,不由气得唇上的两撇花白胡须不停的抖动,怒喝道,
“何处来的女子在此窥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当下便命一旁的下人,
“到附近搜一搜,还有甚么人在此?”
下人们应声去搜,卫武向悄悄钻出草丛的李莽使了一个眼色,李莽伸手一指草丛深处,
“适才小的听见响动就是从这处传来的!”
众人应指而去,不多时里头果然传来声音,
“先生,这处有两名女子!”
先生闻听大怒,
“带出来!”
“是,先生!”
不多时两名女子被人给带了出来,那瘦高的女子一身湿衣躲在矮个女子身后,被众人目光扫视,只觉又窘又迫又羞又恼,一张脸到脖颈都红透了,真恨不得一头栽进溪水里淹死算了!
一旁的卫武见了伸手将自己适才脱于地上的衣裳扔了过去,那女子如蒙大赦,立时扯过来披在身上被人带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打量这两名女子却是大眼一瞪,竟是认识的,不由更怒,以手指点喝道,
“你们……你们怎么到了这处?你们可知今日聚会全是男子,你……你们跑来作甚……真是……真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
二人低头,胀红着脸支吾不语,先生如何会不知她们到此是为何,当下连连摇头叹气,
“真正……真正是世风时下,人心不古,枉为大家闺秀……”
两名女子听了又羞又愧,眼圈儿立时红了起来,
“先生……”
上头在说话,下头卫武与李莽缩在一旁,悄悄说话,
“老大,即是推了那婆娘下水,怎得又去救他们?”
卫武眯着眼瞧了瞧前头与先生说话的两名女子,又瞧了瞧一旁正在手忙脚乱扭干衣衫的屈祥麟,悄声应道,
“你晓得个屁!老子这一手叫两面卖好,左右手都要收铜板儿!”
嘿嘿!惹了老子,让你被卖了还要替老子数银子!
果然,待得屈祥麟勉强将自己收拾完后,果然让书院的杂役送了一锭银子过来,
“我们家少爷说了,这是赏你的!”
卫武恭恭敬敬接过银子,转头冲李莽得意的一挤眼,二人都是暗笑,那边先生已是问完了话,便吩咐人将两名女子送回书院去,先生就招手叫卫武过去,上下打量他之后笑得十分和善,
“虽是市井之徒倒有良善之人,是个好孩子!”
这厢命人寻了一件衣裳给卫武穿上,又许他立在一旁听自己讲课,卫武忙状做感激的样子,同李莽一起立在先生后头垂头聆听。
那头韩绮姐妹在书院之中神思不属的过了大半日,待得放学之时,两人领着丫头芳草匆匆出了角门,在巷子里果然见着了那癞痢头,韩绮问道,
“东西可送到人手中了?”
癞痢头瞧了一眼旁边立着的韩绣点头,
“东西已是送到了!”
“那屈家公子可有话说?”
癞痢头应道,
“并无话说!”
韩绮与韩绣对视一眼,韩绮从腰间取了十个铜板儿给他,癞痢头笑眯眯接过来道,
“多谢小姐打赏!以后有事儿尽管来寻小的就是!”
韩绮与韩绣这才离了书院回转家中,二人在马车之上商量道,
“也不知那屈家四郎见了里头的东西做何反应?”
韩绮应道,
“那锦囊他必是不能当众打开的,说不得要回到家中再看,总归这几日我会叮嘱落英盯紧了二姐姐,一有风吹草动我们便会知晓的!”
韩绣点头。
姐妹二人回到家中,韩纭果然缠着韩绣询问,
“大姐姐,屈家四郎可是收下了东西?”
韩绣按着前头与韩绮商量好的话回道,
“我可没你胆子那般大,敢去三思院寻人,我是出了铜板儿让门口的帮闲给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