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过年节
王老爷子在外头带兵打仗惯会看天气观风向,看出何时落雪下雨倒不是难事,只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却是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王氏喜得忙叫婆子打赏,
“早些回来好!早些回来好!”
王安领了赏钱,又喝了一碗王氏让人端上来的热汤,这才回转王府去了。
韩世峰听闻儿子要回来自然十分欢喜,当下对王氏道,
“你在家里好好预备预备,我上午去衙门里转一转,下午便告假回来!”
王氏连连点头,
“即是如此,老爷早去早回!”
却是催着韩世峰快出门,韩世峰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这真是有了儿子,便忘了夫君,我刚喝了一口热汤,连一块饼都未下肚呢!”
桌上几个女儿听了都是哈哈笑,王氏得闻儿子归家,也是心情大好,忙起身亲自给韩世峰盛了一碗热粥,
“是妾身的不是,老爷还勿见怪!”
韩世峰喝了一口粥笑道,
“不敢见怪!只儿子回来,还记得给我留口饭就成!”
女儿们听了又是哈哈大笑,王氏嗔怪得瞥他一眼,夹了一张烙饼递过去,
“老爷快些吃吧!”
一家人因着老四韩谨岳快要归家,都是欣喜不已,王氏连连吩咐婆子们去收拾屋子,实则韩谨岳那屋子日日都有人打扫,倒也无甚可打扫的,只王氏偏要四处查一查,就怕屋子久了未住人,有犄角旮旯的地儿没有打扫到。
这厢回头又让人烧炭盆,
“不要吝惜炭火,早早把屋子烘一烘,去去这屋子里的潮气!”
看着屋子安排好了,又去灶间吩咐婆子买新鲜的菜,只这时节的京师想买新鲜青菜,要花大价钱,王氏也顾不得这些,叮嘱婆子,
“只管往好的买!”
这一通忙乱直到响午,门口的老仆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夫人,四少爷回来了!”
王氏听了大喜,一面吩咐人去后头叫几个女儿,一面亲自迎出了大门,只人刚出了二门,便见得一身紧身骑装的韩谨岳正迈步进来了,见着王氏紧走几步便要下跪,
“母亲!”
王氏那肯让儿子跪在雪地里,忙扶着他,
“我的儿莫跪,仔细冻着!”
拉了儿子细细打量,却见得儿子比出去时长高了不少,整个人又黑又壮,一双眼睛倒是又明又亮,一看就是个精神十足的小郎君,
“母亲,一向可好?”
“好好好……”
后头姐妹们也到了,见着老四都围了上来,韩谨岳见着几位姐妹忙要行礼,韩纭上来便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老四,你怎得变成黑炭头了?”
出去时这小子倒还白生生的,怎得不过一年就成了这般模样,韩谨岳摸了摸脑袋,
“每日跟着外祖父操练,晒成这样,到了冬日也养不回来了!”
“四哥哥!”
韩缦过来抱了韩谨岳的腰,韩谨岳低头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老五倒是重了不少!”
韩绣见状笑着抚着韩谨岳的肩头道,
“老四出去历练过后果然不同,力气竟是大了不少!”
韩谨岳笑应道,
“那是自然,外祖父如今已许我用三斗弓了!”
如今的兵士用一石弓便是强弓了,韩谨岳只不过十岁的小孩子,能用三斗已是力气十分大了,只准头却是比不上成人。
不过自家的孩子,无论做些甚么,在自家人眼中都是最好的,姐姐们听了他的话都夸他厉害,
“我们家四郎如今越发出息了,以后必是位开疆扩土的大将军!”
韩谨岳被夸得小黑脸儿泛红,任韩绮拉着手进去里头,王氏这才想起来问,
“你外祖父何在?”
韩谨岳道,
“在城门处外祖父便让身边人送儿子回来了,他言道我久不归家,母亲必是十分想念,让我在家里歇息一晚,明天才让我们去府里拜见!”
王氏听了笑道,
“果然还是你外祖父疼你!”
说话间,厅上帘子一撩韩世峰进来了,韩谨岳见着父亲忙高声叫道,
“父亲!”
韩世峰见着又黑又壮的儿子不由也是高兴,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头,只觉入手厚实,不由暗叹自家岳父倒是将儿子养得好,
“好好!好孩子,回来便好!”
韩谨岳忙拉了韩世峰与王氏上座,自己下来跪下规规矩矩给他们磕头,
“父亲、母亲,儿子回来给你们磕头了!”
二人笑眯眯受了礼,见韩谨岳又转头向几位姐妹行礼,姐姐们都受了他的礼,韩缦却是过来向他福了一福,娇声道,
“四哥哥,辛苦!”
韩谨岳伸手抱她,
“四哥哥不辛苦,小五在家里才辛苦!”
韩缦倒是毫不客气,
“确是有些辛苦!”
众人听了都笑,问她道,
“小五儿哪里辛苦了?”
韩缦应道,
“每日里帮着姐姐绣花儿辛苦!”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笑,韩纭伸手拧她小脸儿,
“你哪是帮着绣花儿辛苦?你是忙着捣乱辛苦!”
一家人都是笑。
这年节之时便是阖家欢乐之时,韩家一家团聚之后,第二日便去了王府,王老太爷见着女儿女婿并几位外孙女十分欢喜,王老太爷乃是沙场的老将,心胸自不是常人能比,断断不似王老夫人一般重嫡轻庶,倒是对这几个外孙女都是一般对待,听得韩绮在书院之中月月都是名列前茅,抚着胡子笑道,
“我们这家会读书的少,倒出了三姐儿这一个才女,几个姐儿们都是好孩子,倒是你们夫妻会教养孩子!”
王氏听了父亲夸赞也是与有荣焉,笑着道,
“女儿还要多谢父亲教养四郎……”
王老太爷一摆手道,
“自家人客气话说来作甚?这小子倒是块练武的料,只要想成一员武将不但要练武,更要习文,否则兵书都看不懂,待过了年节,便不必跟着我去应天,在家中读半载书……”
韩世峰闻言大喜忙起身道,
“岳父放心,小婿必悉心教导四郎!”
“嗯!”
王老太爷点头又道,
“只武人学文,同你们文人学文略有不同,待用罢饭,你同我到书房说话!”
“是!”
……
年节之时若说百姓忙碌预备过年,皇帝也是不得清闲,到了腊月二十四祭灶之后,宫中张灯结彩,太监宫女们便被许换了葫芦景、蟒服,又可蒸点心存猪肉,又有鳌山灯会,宫门前大放烟花,皇帝陛下更要领着太子及文武百官,去太庙与石庙前祭拜祖先,之后还要领着皇帝国戚们去昌平朝拜皇陵中的列位先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自然是忙碌一片。
之后百官与命妇还要入宫向皇帝与皇后朝贺新年,韩世峰乃是六品的小官,混在百官的行列中去太庙祭祀,也是排在最末尾之处,慢说得见天颜便是那太庙的石阶也不得见,只远远的垂头拢手,跟着前头人让跪便跪,让起便起。
王氏也是身无诰命,年节朝拜只进了宫门,在下头远远叩拜便可,得了些皇后娘娘赏下的东西,便可以谢恩离开了。
至于宫里的年夜宴会自然轮不到他们的,不过如此也好,一家子不用进宫去陪笑脸做磕头虫,关上大门,王氏与苗氏亲自下厨,带着几个女儿们欢欢喜喜做年饭,韩世峰则与韩谨岳在书房之中学文。
这厢却是在厅上摆了三桌,家里主人们一桌,下头仆人们并着亲眷坐了两桌,韩世峰举杯对众人道,
“今日乃是年节,关上门便是自家人,不分尊卑,不分老幼,且要尽兴才是!”
众人都举怀共饮,席间倒是一派欢声笑语,待到了半夜时皇宫之中头一个放了烟花,紧跟着后头京师之中,各处王公府中放烟花,再之后便是百官又有商户百姓家中,一时之间整个京师城中奇光大放,异彩纷呈,煞是热闹好看。
这时节家里没有家外好玩儿,韩家人打开大门出去,果然见得外头巷子里早已是四处火花闪动,大人小孩儿笑闹成了一团,姐妹几个将早已预备好的烟花,全数交给了韩谨岳,之后一个挨一个躲在了大门后头,探个脑袋出来看韩谨岳由家里的老仆伺候着放烟花。
韩谨岳是这家里唯一的儿郎,又在应天跟着外祖父在军营里打混了不少时日,更练的胆大了起来,初时还肯好好放烟花给姐妹们瞧,之后玩着玩着便起了坏心,手里捏了一个炮仗,使香点燃便往大门里头扔去,
“砰……”
“哎呀……”
姐妹几个被他一炮仗炸在脚下,吓得捂着耳朵,跳着脚的叫了起来,韩谨岳看着姐姐妹似受惊的小鹿一般,四散奔跳,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韩绣抱着哇哇大叫的韩缦与韩绮躲到了门后头,只韩纭不肯吃亏,挽袖子冲出去,从老仆的手中也拿了一个,学着点燃,一面吓得跳脚尖叫,一面冲韩谨岳扔去,
韩谨岳哈哈笑着逃开,又扔了一个过来,吓得韩纭倒退几步,
“砰……”
“砰……”
姐弟俩在这巷子里打起仗来,只韩纭那里是韩谨岳的对手,被他连着炸了几回,便招手叫援兵,
“你们别干看着,快来呀!这小子在外头混了一年,越发混帐了,不收拾了他,他还当这家里没人治他了!”
第九十四章 风雪夜
韩纭一呼叫援兵立时就将小韩缦给召了出来,
“二姐姐,我来帮你!”
后头韩绣与韩绮两个也跟着追了出来,只她们没胆子点炮仗便自道旁高高堆起的雪堆里抓了一把雪,
“呼……”
“噗……”
韩绮一招就正中韩谨岳的面门,韩谨岳正埋头点炮仗却不防有暗器袭到,弄了个一头一脸,大叫一声手里的炮仗脱手,
“砰……”
炮仗飞出去,却是在隔壁人家的大门前炸开,那一家的小孩子也有好几个,见有人挑衅,欢呼一声,
“兄弟们,炸他!”
一家几个小子纷纷点炮仗扔了过来,韩谨岳被炸得叽哇乱叫往自家大门前跑,几个姐妹们见着他被欺负,此时自然也忘了“内斗”,一心先“攘外”,却是帮着韩谨岳对付隔壁几兄弟。
这一战仗打得甚是“惨烈”,待到王氏亲自到大门处领了儿女们回屋,到了厅上一排站好,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瞧,几人那狼狈样儿,人人瞧着都发笑,便那最稳重端庄的韩绣也是发乱钗横,裙摆上一团团的污渍,却是一小心摔在了雪地里,王氏看了抚额,
“大姐儿,你怎得也跟着他们几个胡闹!”
韩绣羞红了脸只是低头笑,一旁的韩世峰却是呵呵笑道,
“年节里自应当好好玩耍,不必苛责孩子们!”
王氏应道,
“这一个二个都是要做嫁人做媳妇的人了,怎得还是小孩子!”
韩世峰笑道,
“她们便是都做了祖母,在我们面前仍旧是孩子!”
说着便挥手道,
“快去后头换衣裳,仔细着凉!”
几个小的闻言哈哈笑着跑到后头换衣裳了……
正此时京师之中阖家欢乐之时,那头卫武已是顶风冒雪用不了多远便到青州了,只到了半夜风雪颇发的大了,前路实在难行,领头的金成裕抬手示意众人靳马,看了看前头不远处有灯火闪烁的村庄道,
“风雪太大,前路难行,我们今夜便在前头村庄打尖,待明日雪停再走!”
“是!”
随行众人沉声应是,风雪之夜行路,其中辛苦不是路上之人,是无法体会,闻听得百户之言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卫武看了一眼旁边神情有些萎靡的王大虎,关切的问道,
“师父,您老人家可还撑得住?”
王大虎哑声一笑摆了摆手道,
“无事,今儿晚上再歇歇便能缓过劲儿来了!”
却是暗中叹了一口气,
“难道真是老了,想当年在边塞勘察敌情,伏在冰天雪地之中三天三夜,只一口老酒吊着,杀起人来照旧生龙活虎,到如今不过多跑了些路,便撑不住了!”
一行人往那村庄赶去,今日里正是年夜,家家户户要守岁,外头又有人走动,见得这时节有人入村都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这一回锦衣卫出门办差,却是着便服,暗中行事,金成裕一行做了赶镖的镖师打扮,当下有人上前打听村中可有客栈,村民指了一处高挑灯笼的地方道,
“那处便是客栈!”
一行人顺着路过去,寻到客栈进去住店,那客栈老板见着众人都是吃惊,
“几位客官,如此大雪又是年节,怎得还要出远门!”
金成裕扮做一个粗鲁大汉,过来用脚勾了长凳一屁股坐在上头,将腰间的大刀往桌上一放,
“砰……”
“掌柜的先别废话了,快快弄些热酒热菜来,让我们兄弟好好吃一顿再说话!”
那掌柜的忙吩咐小二去后头置办,众人坐下又嚷嚷着叫热水,掌柜的亲自端了热水来,几个汉子也不嫌弃,金成裕头一个用,之后几人就着一张帕子,挨个儿抹了一把脸,轮到卫武用时,却见得那盆里一团乌黑,不由暗暗皱眉,便起身端了盆问那掌柜的,
“掌柜的,可还有热水?”
掌柜的应道,
“后头灶间自是有的!”
卫武便亲自去打了一盆热水来,将那帕子浸了水,拧干之后孝敬给了王大虎,
“师父,您请!”
王大虎也不客气,伸手抹了头脸脖子,热气扑面才觉着脸上一阵阵刺痛,却是有些冻伤了,卫武待他用过,这才就着水用了。
此时间,后厨的小二已是双手托了饭菜出来,热菜热饭都使了大瓦盆装着,还有一钵滚烫的羊肉汤,卫武取了大勺捞了几捞,见里头还有几根棒骨,忙先奉给了金成裕之后又是王大虎,再之后便是各人,他自家倒是轮了个最后,捞了些碎肉吃,
金成裕见这小子很是上道,冲着王大虎哈哈笑,拍着他肩头道,
“老王,这徒弟收得可是不赖?”
王大虎笑道,
“百户指给我的人自然是不赖的!”
“嗯!”
金成裕点头道,
“这小子机灵又肯吃苦,倒是个能办事的!”
几个锦衣卫的汉子,见这小子会看眼色,知晓敬长,便顺着金百户的口风笑道,
“老王,瞧着你前头几个徒弟,都没这个机灵,以后这小子有大出息!”
有人拍了卫武的肩头,
“小子,以后发达了可要好好孝敬师父!”
卫武应道,
“师父要孝敬,几位大哥都照顾小武,也要好好孝敬!”
众人哈哈笑,
“小子会说话!”
一桌人一面说,一面手下不闲着,不多时一桌子的东西便被全数塞入了肚中,末了还觉有些不够,又让掌柜的再端了一钵汤来,每人又喝了一碗溜缝儿,这时节金成裕才有闲同那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这处叫个甚么地名儿,从这处到青州府还有多远?”
那掌柜的应道,
“客官,我们这处名叫做淄河店,离着青州只得几十里路了,只这路上并不好走……”
金成裕问道,
“可是因着大雪封路?即是如此,若是明日天晴我们便走,若是雪不停便还要在这处住一晚!”
那掌柜的听了欲言又止,强笑道,
“小老儿乃是开店做生意,自然也是希望客官们多住几日的!”
金成裕乃是老江湖了,怎会瞧不出那掌柜的此话勉强,当下眉头一皱道,
“掌柜的,我怎觉得你这话是反着说的?”
掌柜的闻言苦笑道,
“客官,这……这个……”
一旁的王大虎见了咳嗽两声道,
“老哥哥,瞧着你似有难言之隐,难道是怕我们住店不结店钱么?”
掌柜的忙摆手道,
“客官说的那里话来,几位大爷一看便知是那体面的人物,怎也不会少了小老儿的店钱……”
想了想道,
“唉,实话对客官讲了吧,你们在我这处多住一日,我便多亏一日,少住一日小老儿便少亏一日!”
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是不解,卫武问道,
“掌柜的,你开店做生意,那有赔钱的道理,若是赔钱做生意,倒不如关了门回家种地去!”
那掌柜的听了苦笑道,
“不瞒这位小哥儿说,小老儿正有这打算呢!”
金成裕闻言便请那掌柜的坐下说话,
“左右这时辰了也无人再投店,掌柜的便坐下陪我们兄弟说说话!”
那掌柜的坐下,又让小二的再上了一壶茶水,这厢坐下与众人道,
“小老儿在这处开店已是有二十个年头了,过了这个年头只怕店便要关了……”
这厢向众人述说起来,原来这处已是属青州地界,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客商倒是不少,这掌柜的在此处开客栈,生意倒也是不错的,如此平平安安的做了十几年,到了前头五年的时候,这附近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股山匪来。
这些个山匪却是怪了,倒是少有劫掠过路客商,只每隔一阵子便冲入附近的村镇之中,向做生意的商家强夺银两,还美其名曰“平安银”。
初初的时候商家们自然是不肯交的,遇上被抢劫之时,便上报官府,指望着官府能出兵剿匪,官府倒也出兵,只那帮子山匪来去如风,每一回官府的人马出动,山匪便消失无踪不知去向,待到官府的人走后,便又冒了出来。
如此反复几回,这匪未剿成,倒有愈演愈烈之势,后头众人也是琢磨出味儿来了,只怕那官府之中早有了山匪的眼线,但有异动立时便通风报信,这样子如何能抓着?
各处村镇的商家也是无法,只得老老实实交那平安银,待到了后头这帮子山匪越发坐大了,却是各处村镇都有眼线,比方这淄河店便有人知晓他这客栈里每日里进进出出多少生意,按着人头点数,之后便来收银子。
似今儿大年夜里,金成裕这一行人,乃是六个,一人收二十个铜板,便是一百二十个铜板,掌柜的苦着脸道,
“客官,我这小店每日里打尖吃饭,一间房也不过二十个铜板,今儿晚上这一顿饭也不过收你们五十个铜板,被他们这一收,其中便不得盈利,只有亏本的份了!”
金成裕何等样人?
在锦衣卫里也是打混了十来年,在外头跑得多了,这类事儿只一听便知这其中必有官府的事儿!
想我大庆朝兵多将广,各地兼有卫兵又有民兵,一股小小的山匪,哪里有不能剿灭的,多半乃是官府不肯下死力清剿匪!
第九十五章 废农舍
官府为何不肯下死力清剿?
自然是因着利益瓜葛,必是有人从中得了好处,说不得便有官匪勾结之嫌!
金成裕听了又问那掌柜的,
“那……掌柜的可知这村中何人是山匪的眼线?”
掌柜的苦着脸道,
“客官,我们乃是本份良民,不敢惹那些山匪,如何敢去打听这些,不怕被他们领着人半夜抄了家么!”
金成裕闻言点了点头,
“那……他们又是何时上门取银子?”
掌柜的应道,
“算一算明日便要来取,只大雪路难行,也不知会不会耽误!”
金成裕听罢沉思片刻道,
“掌柜的,这几日大雪不便行路,我们就住在你这处,每日里的店钱我付你双份!”
那掌柜的听了千恩万谢,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当下忙为众人安排房间,这几人也是累坏了,这厢连衣裳都未来及得脱便倒头就睡,只卫武还能强打了精神,打了热水来伺候着王大虎烫脚,师徒二人住在一间房里,王大虎一面烫脚,一面问卫武,
“今日那掌柜的所说之事,小武怎么看?”
卫武想了想应道,
“青州乃是山东地界,这处民风彪悍,山匪横行,不过乡团民兵也是十分勇猛,卫所兵便是再靡废也不至拿这些山匪半点法子无有,想来这其中定有蹊跷!”
剿灭这一股子山匪,卫所兵再是不济还有民兵可相互配合,怎会拿之不下,必是青州官府剿匪不力之故!
王大虎点头,
“让你出来历练便是让你多看多想,只老头子我觉着这事只怕不是这般简单,只怕中间还有蹊跷!”
按说锦衣卫在外头办事,轻易不插手地方事务,金成裕想来也是觉出这中间有蹊跷才会想插手这档子事儿!
师徒二人各自烫了脚,又躺在床上说了会子话,才蒙头睡去。
到了第二日,天气果然还是一派阴郁,天上鹅毛大的雪花纷纷飘落,覆盖在地面之上厚实过膝,通往青州的道路早已阻断,一行人便留在了这处。
这一住又是两日,几人一面养精神,一面在村里四处走动,顺便打听那山匪之事,果然如那掌柜的所言,山匪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但有官府官兵出动,立时便全数消失不见,遍寻不到踪迹,待得官兵一走,立时又现身出来。
久而久之官府便管得少了,不过他们也是只骚扰商户,并不劫掠百姓,反倒有那仇富的人称其为侠盗,以此为杀富济贫的好事!
卫武听了冷笑,
“杀富济贫,这帮子人也是脑子不清楚,杀富倒是有,这济贫又在何处?四里八乡可曾听说有人因此受益?”
王大虎道,
“百姓愚昧,以讹传讹,流言不经推敲!”
以他看来,这后头多半有人推手,为这帮子山匪扯块布来遮羞罢了!
待到了第三日,天气放晴,收银子的人便来了,此时间正是午时,众人坐在客栈大堂之中围成一桌用着饭。
大堂的帘子一挑,见得进来一人,穿着打扮似一般的客商,相貌普通只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凶悍之气,进来瞧了瞧厅中的一桌人,便迳直去寻掌柜的。
掌柜的见了他,点头哈腰,
“您来了!”
那人嗯一声问道,
“掌柜的,这几日生意甚好?”
掌柜的苦笑,
“大雪天气又是节气里,出门的客官少得很!”
那人哼道,
“掌柜的休要叫穷,你这堂上不是就坐着人么?”
掌柜的苦笑一声,不再与他争辩,低头去柜里取银子,
“一共二百五十个钱,您请点点!”
那人只用手掂了掂皱眉道,
“怎么才这些?”
掌柜的应道,
“这几日只得这么多……”
那人闻言双眼一眯,
“刘老儿,你这店怕是不想开了吧!”
掌柜的苦道,
“不劳您费心,正预备着过了年节便关店呢!”
那人听了恼怒起来,一巴掌拍在柜面之上,
“砰……”
“刘老头儿,你银子不想要,小命想不想要?”
掌柜的一张老脸皱成了一团,拱手苦道,
“小老儿贱命一条,若是能值几个银子尽管拿去,只求不要祸害家里人!”
掌柜的摆出一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倒让那人一时没了章法,当下阴着脸,收了钱袋在手里掂了掂,狠狠道,
“这一回饶过你,下回我再来,必不会轻饶!”
说罢转身就走,金成裕冲着旁边一使眼色,立时有人跟着出去了。
待到了天黑,王大虎进屋子里来叫卫武,
“小武,跟着过去瞧瞧!”
王大虎这厢领着卫武出了客栈,又往村外走去,行了约有一里地,在一处废弃的农舍之中见着了早已在此的金成裕等。
金成裕见他进来便招手道,
“小武,过来瞧瞧哥哥们的手段!”
卫武进去一瞧,只见那汉子已是被拿下,此时正反绑了双手吊在房梁之上,嘴上还堵了一块破布,这汉子显是久跑江湖,对这一套很是知晓,见得众人围着他观看,倒是并不惊慌,目光之中还有那一股凶悍之色。
金成裕吩咐道,
“让这小子说话!”
旁边有人取了他嘴上的布,那破布乃是随意在这废弃的农舍里寻的,也不知以前是做了甚么的,那汉子嘴上得了放松先自狠狠吐了几口唾沫,
“呸呸呸……”
甩了甩头,目光逐个在几人的脸上扫过,沉声道,
“几位兄弟是那一路的人马,敢到这青州地界之上做买卖,也不打听打听这处是谁的地盘!”
金成裕闻言哈哈大笑,问道,
“我们兄弟初来乍到倒是真不知这是谁的地盘,你且说说,我们听听!”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
“林九爷,林天彪的名头听说过没有?”
几人听了哈哈笑,装模作样互相看看,
“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没有!”
几人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那汉子见几人分明就是在戏耍他,显然林天彪的名头这几人并不放在眼里,见状也是光棍儿的很,沉声道,
“兄弟几个也莫做戏,要怎么着划下道儿来就是!”
金成裕笑道,
“好!倒是个爽气的汉子……”
顿了顿道,
“即是如此便将你们家林九爷的来历报一报,再说一说你是如何在附近村镇收平安银,又交到了何处,上头是谁?”
那汉子听了一愣,前头他只当这几人乃是见钱眼开,半路劫道儿的,没想到看这情形竟是来探老底的,当下冷笑一声道,
“几位兄弟未免打听的太多了!我们林九爷的来历也不是甚么人都能打听的!”
想了想道,
“大家出门不过都是求财,兄弟我愿意自赎自身,给银子了事,几位兄弟开个价钱就是,拿了银子走人,甚么都别打听,打听多了……小心小命儿不保!”
金成裕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小子,到这时节还敢出言威胁,想来是没尝过我们兄弟的手段……”
说着话,往后头一招手,
“来个兄弟给他开开眼!”
一旁有人过来,自腰间取了长鞭出来,在手里甩了两甩,对那汉子阴阴一笑,上前用刀割了那汉子的衣裳,众人散开,看他抽了那汉子一顿鞭子。
这汉子倒是个硬气的,挨了一顿鞭子,嘴上反倒还破口大骂起来,金成裕吩咐道,
“再给他醒醒脑子!”
这厢被拖到外头冰天雪地里,一桶冰水浇上去,人立时就被冻住了,在外头冻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再将人给拖进来。
前头早已就着那灶膛升了火,用一个破瓦罐烧化了雪水,此时那里头水正滚滚翻涌着,有人将那汉子被冻得通红的手按进了滚水里,
“啊……”
那汉子前头挨鞭子还能硬咬牙硬挺,这下子一冷一烫,那一只手初时无知觉,之后整只手便如万蚁钻心一般疼痛,眼见得手背上的皮变做了烂红一片,立时大叫道,
“我……我……我说了,你……你们要问甚么……便……便问吧!”
金成裕冷笑一声,
“我还当是多硬朗的汉子,不过这点子手段便不成了!”
这一问倒还是问出了些东西来,这汉子是个下头的小喽罗,知晓的事儿不多,只知道这林天彪手下好几个大喽罗,将这青州附近的地界划成了好几块,每个大喽罗一块,下头又有无数小喽罗,分管各处,然后每隔几日出来收银子。
“你们是如何知晓各处商户每日的进项?”
那汉子应道,
“这个……小的也是不知晓,不过……不过听兄弟们私下里说过,我们家九爷是同人合伙做的生意,自有人递送消息……”
金成裕想了想又问道,
“这些收来的银子,你们又是如何分配使用的?”
“每隔五日收一回,半个月交一回账,我们拿两成,八成上缴,我们上头的人抽一成,剩下的全数给九爷,每到……每到月底,有人过来同我们九爷分账收银子……”
“是甚么人?”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晓……”
第九十六章 回通州
那汉子稍有迟疑,立时一只手就被按到了滚水里,
“啊……”
那汉子惨叫一声高声叫道,
“我是真……真不知道……不知道啊……”
“啊啊啊啊……”
农舍破败的灶房里,滚水之中那汉子的手被煮熟了,再拿起来时,有人抽了匕首去刮,立时便掉了一层熟肉下来,那汉子一双眼瞪得凸了出来,看着自己的肉掉在肮脏的灶台之上,惨叫道,
“我说……我说……是……是官府的人……”
金成裕闻言眉头一挑,一挥手,有人放开那汉子,金成裕上去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踩在一只烂手之上,用脚尖用力的碾动,
“你说的可是实话,官府的人?”
“啊……”
那汉子惨叫道,
“我……我都是……都是听兄弟们私下里……私下里说的……”
金成裕眉头皱成了疙瘩,
“你听谁人说的?”
“朱旺……朱旺……”
“朱旺是何人?”
“朱旺……朱旺同我一般也是在外头收银子的,不过……不过……他把妹子给九爷跟前更得力的阎二睡了,分到了富祥镇,那里的商户多……买卖也多……收的银子……银子自然也多……”
“朱旺在何处?”
那汉子想了想道,
“朱旺……朱旺在富祥镇外有一个寡妇相好,一月里有大半都在她那里……”
当下又将那寡妇家所在讲了出来。
金成裕问到这处便觉这汉子嘴里已是掏不出甚东西了,当下冲身旁的人递了一个眼色,
“做干净些!”
那汉子见状骇得瞪大了眼,抖着声音道,
“大哥!大哥!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家里还……”
话还未说完,喉头处鲜血狂飙而出,动手的锦衣卫下刀极快,刀光闪过,他的脖子就被割破了一半,血喷了一地,金成裕见了恼道,
“不是让做干净些么,弄一地血,还要费劲儿收拾!”
那动手的回刀入鞘,抠了抠头皮,憨笑道,
“动起手就忘记了!”
金成裕一翻白眼,
“罢了,一把火烧了吧!”
说罢当先出去了,剩下的人分头寻那可燃的柴木,只卫武呆立在了那处,他虽自小在京师街面上混着,打架杀人的事儿也是没有少见,只如此干净利索的杀一个讨饶之人还是头一回见,回头看在一旁若无其事,依着门框眯着眼的王大虎道,
“师父,锦衣卫能随意杀人么?”
几人听了都哈哈笑,王大虎过来拍拍他肩头,
“傻小子,在外头办事哪里有不杀人的……”
说着伸脚踢了踢那汉子犹还带着温热的尸体,
“这类人欺压百姓,助纣为虐,死不足惜,杀了便杀了,杀了他就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藏,以至打草惊蛇,以后这样的事儿不少……”
说着又拍了拍他肩头,
“小子,谁让你要进锦衣卫的,现在后悔已是来不及喽!过去搬搬死人,多看几回便习惯了!”
说罢也跟着出去了。
剩下四人将那尸体往灶上一扔,上头又堆上许多柴火,一把火点燃,不多时火便烧了起来,几人退了出来,大火很快便透了顶,破败的屋顶上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轰隆一声,农舍彻底垮塌下来。
此时北风呼啸,火借风势,不多时便从里到外烧了个通透,一股子皮肉毛发烧焦的味儿,顺着风涌入了鼻中,卫武退了一步,王大虎眯眼笑道,
“小子,瞧见没有,锦衣卫做事便是如此,可以是这天底下最守王法之人,也可以是这天底下最不守王法之人!”
卫武立在北风之中,沉着脸未说话。
这个为了心上人,毅然投身锦衣卫的少年,此时才渐渐发觉,锦衣卫不当是飞鱼蟒袍,鲜衣怒马,威风凛凛,同样也有刀光剑影,杀人见血!
这处废弃农舍离得村庄较远,又已是深夜便是有人发觉,只怕也不会出来救火,待到明日有人发觉,里头的尸体早已烧成灰了。
金成裕见烧得差不多了,对众人道,
“走吧!回去收拾,今儿晚上就赶到富祥镇去!”
那头卫武一行人连夜顶风冒雪往富祥镇赶去,这头韩绮一家在京师过了大年节,初二便跟着王氏回了王家,初三却是一家子坐了三驾马车,赶回通州去。
按说韩世峰一家应在年前便回通州去,只他乃是官身,要在京师先朝贺了皇帝才能起行,又有王氏初二回娘家,这才拖到了初三才回通州。
这一回家里人都走,只留下两位老仆人看守家中,苗姨娘坐在马车之中,撩帘子看着外头的雪花纷纷,有些担心道,
“这大雪……路上怕是不好走!”
韩绮应道,
“姨娘放心,这条道路乃是京师通往门户所在的必经之路,路上车来车往十分繁华,早有各处的官府派人扫雪清路,一路之上并无阻碍!”
太宗迁都时,便是由水路到通州运送各种物资到的京师,又有通州乃是天子粮仓,因而这一条道路修建的十分宽阔平坦,路上车来车往十分热闹。
苗姨娘笑道,
“我倒是忘记前头夫人说过的,如今太平盛世,国库充盈,圣上下旨修缮了出京的几条大道……”
说到这处叹了一口气,
“我倒是多年未回通州了,自从跟着老爷到京师之后,一直都未曾回去过……”
韩绮闻言问道,
“姨娘,还有甚么亲人在通州么?”
苗姨娘闻言想了想摇头道,
“早前乃是逃荒到通州的,家里爹娘和几个兄弟,还有……一个小妹妹……之后……”
之后她被卖给了韩家,又跟着韩世峰进了京,家里的音讯早已断绝,只初进韩家老宅时听人说,自家的爹娘将妹妹也卖了,也不知卖到了何处?
想到这里苗姨娘神色黯然叹气道,
“只怕……此生亦是难见了!”
此时这世道虽说是皇帝仁厚爱民,处处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但遇上灾年仍旧是人命如草芥,多少人卖儿卖女,似苗姨娘这般已是幸运的了,虽说沦为贱籍,但总是吃穿不愁,有人伺候,又生育了一双女儿,到了老时也有了依靠,比起自家那不知所踪的妹子来,当真是强上不少了!
韩绮见她忆起前事,心情低落,伸手拉了她的手轻声安慰道,
“姨娘不必伤心,我们这回回去倒可好好打听打听,说不得还能打听到消息呢!”
一旁的韩缦见姨娘与姐姐亲热,忙也凑了过来,小脑袋钻进苗姨娘的怀里,
“姨娘抱我!”
苗姨娘笑着抱着她亲了一口,
“你这小醋坛子,最是见不得你姐姐亲近我!”
紧紧抱着韩缦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苗姨娘对韩绮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打听出消息怕是极难,罢了!左右他们将我卖出来就是断了关系,不寻也罢!”
韩绮想了想道,
“无妨,只不过能打听便打听,不能打听也不强求就是!”
车轮滚滚,一路摇摇晃晃,午时又在路边的用了饭,到了通州还要出城行上二十里地,待到地头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这头韩家人早已得了消息,到村口处相迎,韩世峰下了车来远远的见着道路当中站着的几位兄弟,忙撩袍子快步过去,
“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六弟、七弟!”
几兄弟见面自然有一番欣喜,后头王氏领着苗氏还有儿子女儿们也下了车,这厢忙上前见礼,韩世同笑着对他们道,
“外头风大,快快回家中叙话!”
说着领着众人进大宅去。
韩家在此地乃是大家族,前头说过韩世峰一家乃是分出来的旁枝,到了韩世峰这一代有七兄弟,除却韩世峰外出做官,其余六兄弟都一同住在大宅之中,六兄弟生儿育女,有子有孙,倒是满满一堂人。
韩世峰一家回去,这厢几十口子人都纷纷上来见礼,各位叔叔、各位婶婶又有各位兄弟姐妹,叫的叫,嚷的嚷,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韩绮姐妹这几年少有回通州,对家里的兄弟姐妹认识不多,再有后头出生的更是见都未曾见过,幸得王氏这当家主母预备充分,来前就给几姐妹分发了不少缝制的极精巧的小荷包,里头装了两个铜板儿,见着年纪小的便当做见面礼送出去。
如此闹哄哄见过礼,饶是韩绮记性不错也是头昏脑涨,这么多的兄弟姐妹还有嫁过来的诸位嫂嫂,又有出嫁的姐姐们带回来的堂姐夫们,一时之间如何认得完!
好不易被人拉到席上坐定,三姐妹都是互视一眼,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只韩缦却是嘟着嘴儿一脸的不高兴,韩绮垂问凑到她耳边,悄声问她,
“小五,怎么了?”
韩缦很是不满的低头数着自己手里的铜板
“好少呀!”
她在家里是最小的,从来年节里都是收铜板的份儿,如今到了这处,下头还有更小的不说,平白还升了一辈,有叫她做堂姑的小辈,伸手讨见面礼,韩缦这一回可是狠狠出了不少铜板儿,自然中一脸不高兴。
第九十七章 惊遇险
韩绮听了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韩缦的头顶,
“我们小五如今可是做长辈的人了,自然是要有长辈的样儿!”
韩缦嘟着小嘴儿道,
“我还叫了大伯、二伯、三伯、五叔、六叔、七叔呢!”
还有那么多婶婶呢!怎得没人给我见面礼!
韩绮笑笑夹了一块肉给她,
“那小五还不快快吃些肉补回来!”
这厢哄了韩缦,一家子坐在一处吃团圆饭,韩世峰久不归老家,回到老家中见得阖家老少俱在堂上,自然也是心里欢喜,吃起酒来便不知节制,没有多久便酩酊大醉。
这厢韩家老五、老六上来扶了他,韩世同的妻子蒋氏忙道,
“后头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快扶了四郎进去歇息!”
王氏领着儿子女儿跟着到了后头院子,见得这处院子虽小倒是收拾的十分干净,蒋氏道,
“这院子里有四间屋子,全数都烧了火炕,正正暖和的很,今儿晚上好好歇歇!”
王氏向蒋氏谢道,
“多谢大嫂!”
一旁的韩老五吴氏却是一撇嘴,没有说话。
这厢扶了韩世峰去正屋躺下,王氏又让韩家老五和老六回去歇息,转身出来又分了屋子给苗氏领着韩缦并落英和随身跟来的两个婆子睡一间屋子,让韩绣、韩纭、韩绮三姐妹同芳草睡了一间屋,剩下一间屋给了韩谨岳和两名老仆人。
幸得这宅子里的炕大而宽敞,几姐妹睡着倒也不挤,躺在炕上瞧着这屋子里青砖黑瓦倒很是新奇,韩纭问姐妹们道,
“这家里那么多姐妹兄弟,你们记得几个?”
韩绣应道,
“我也没记着几个,只家里几个大的还能认得……”
这也是因为头两年回过通州一回,后头生的弟妹们仔细看眉眼,倒还能猜出来是哪一房的,但混在一处,闹闹嚷嚷就真认不出来了!
韩绮也道,
“家里人太多,我们又不是自小长在这处的,认不出来也是常理!”
韩纭笑道,
“我也认不出人来,只六房那个小子,在我面前晃了三趟领了三回见面礼,我倒是记得他了!”
姐妹们听了都是笑,
“你这话可不能让小五听了,她今儿正因着舍了不少财而伤心呢!”
想起小五那一脸的肉疼样儿,三个姐姐都不厚道的笑了起来,韩纭道,
“这可怪不得我们小五,虽说我们是久不回老家,给见面礼也应当的,不过总归在年节里,怎得叔伯们都未曾打发个压岁银子?”
此言一出韩绣与韩绮都是默然不语,韩绣沉呤了半晌道,
“左右我们也不指着那点银子,倒也不必计较!”
韩纭哼了一声在被子里拱了拱,
“我倒不稀罕他们那点银子,但这些年父亲送了多少银子回来,再穷也不至连压岁的几个铜板也没有吧?”
多也罢,少也罢都是长辈的心意,总不至吝啬至此吧!
韩绮出声道,
“我们这趟回通州便当出来散心一般,没得因为这事坏了心情,不去想它就是!”
韩绣也道,
“这事儿父母自看在眼里,也不是我们能计较的,你又何必去管!”
韩纭听了不满道,
“你们一个个都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就我一个小人,倒显得我心胸狭隘!”
韩纭这性子自然不在乎那些点子铜板儿,只是不忿别人将她们当做冤大头看!
韩绮听了在被子里却是轻轻一叹,
“二姐姐,这也是我们姐妹说私房话,左右与他们离得远,以后……以后只怕会越来越远,又何必将他们放在心上,只当是路人罢了!”
这话却是因着前世有感而发,前世里老家人的见死不救,韩绮便对他们冷了心,左右现在这情形,虽说对外头还是一个韩家,只他们这一房人久在京师与分家也是无疑,待得姐妹们出嫁,四郎以后从军,这通州老家……只怕是更少来往了!
虽是血亲却无感情,比之路人也差不了多少,即是如此又何必因着他们伤神,左右不过看在父亲的情面上,客客气气走个过场也就罢了!
韩纭闻言笑道,
“老三这话说的对,左右我们也不在乎那点铜板,让他们占便宜就占便宜,以后少来往就是!”
韩绣听了叹气,
“你们两个……”
这话若是让父亲听见了只怕要伤心呢!
只韩绣自家也觉得与老家的姐妹们格格不入,又怎好叱责妹妹们,便叮嘱道,
“这话切不可在父亲面前提起!”
韩纭笑道,
“你当我们傻么?”
韩绮也道,
“姐姐放心,我们自是明白的!”
父亲与她们不同,自小受着家里的恩,这是怎么也不能断的,只到了她们这一辈以后便要淡了!
姐妹们在屋子里闲话半宿,待到了三更才睡去。
第二日起身,韩世峰酒也醒了,便领着韩谨岳去祠堂祭祖,韩纭就吵着要出门,王氏叱道,
“外头冰天雪地的,你出去吃风么?”
韩纭在家里憋得烦了,好不易出远门一趟,宁肯到外头吃风,也不愿坐在屋子里同一帮子不认识的姐妹们大眼瞪小眼,当下就拉着王氏的袖子嗔道,
“母亲,女儿难得回一趟老家,让我们去外头瞧瞧吧!”
韩缦见状也上来摇王氏,娇声道,
“母亲,让我们到外头瞧瞧吧!”
王氏被她们摇得头昏,摆手道,
“罢罢罢!你们出去……出去吧!”
这厢忙叮嘱婆子们取了披风出来,
“穿厚实些才能出门!”
正这时蒋氏过来了,见姐妹几个要出门,蒋氏便笑道,
“前头香草初二回门,初三便走了,若是她在倒是能陪着你们到外头转转……”
姐妹四人听了只是抿嘴儿笑,并没有答话。
蒋氏倒是没觉出异样来,想了想道,
“不如叫二房的真丫头陪你们!”
当下转身就去叫人,没多久二房的韩真被叫了过来。
韩真年纪与韩绮差不多大,过了年就十三了,还没有说亲,不过眉眼机灵,是个十分活泼的女孩儿。
听说韩绮姐妹要出门,便过来拉了韩绣的手道,
“姐姐要去哪儿?”
韩绣笑道,
“不过在附近转转并不拘是哪里!”
韩真想了想道,
“我们这处只市集热闹,除此便只能看些光秃秃的山了!”
韩绮姐妹从京师来是见惯了热闹,倒想看山看水,便让韩真领到外头去。
这韩氏一族所在的村庄,里头住着一百来户人家,在通州城外已算得是大庄子了,这庄子里多数都是韩姓,论起来与韩绮姐妹都是沾亲带故,走在路上迎面遇上的老叟小童,行礼问安都要开口称呼,韩绮姐妹全数不识得,亏得有韩真领路,向几人介绍这是哪一房,哪一房的长辈,又或是哪一房的侄儿侄女,有那年纪大的反倒要行礼叫姑姑,有那年纪小的,姐妹们还要叫声叔祖。
这处民风淳朴,兼且都是一族中人,见着这京师里来的几姐妹都很是和气热情,待得人走远了,韩纭才吐了吐舌头,
“这庄子里都是亲戚,这出门光是叫人都要叫得口干舌燥了!”
韩真笑道,
“这是姐姐们不熟罢了,似我们自小在庄子里长大,见得多了便熟了!”
这厢又领着几人去庄子外头的小山包,站在上头瞧四处的风景,满眼皆是黑白二色,虽说无甚可看之处,不过比起京师的满眼繁华来却又是一番景象,姐妹们极目远眺,指着远处问韩真,这里是何处?那里是何处?
一派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倒让韩真心里好笑,
“只当京师来的小姐们见多识广,却原来也是一惊一乍的土包子!”
几人在外头吹够了冷风,这才往回走,此时间冷风吹得人面上早已麻木,姐妹几个已没了出来时的兴致,都想快些回去取暖,小韩缦早已冷得不成,小手一左一右给韩绮与韩绣牵着,脚下的小皮靴虽厚实,脚指头也是冻得僵了!
“大姐姐,我走不动了!”
韩缦撒娇道,韩绣弯下腰来哄她道,
“小五乖,再走几步便能到了……”
后头跟着的落英忙道,
“五小姐,让奴婢背你吧!”
韩绣忙摆手,
“这路上难行,你背着她,一个不小心两人一起摔了!”
若是平日里倒是能背着,只村庄里道路湿滑,大家伙儿走路都是小心翼翼,手牵手怕摔倒,再背上一个份量不轻的小五,说不得身子摇摇摆摆反倒要摔倒!
韩缦冻得双腿麻木,只死死拉着韩绣与韩绮的手不走,嚷着要让落英背,姐妹三人正在道中拉扯,突然听得后头有人大叫,
“快闪开!”
韩绣姐妹一惊回头看去,立时个个大惊失色,也不知何时,道路拐角处,却是奔来一匹马,马上一位年少的骑士,正冲着她们大喊。
只此时已是迟了,说话间马儿就要到近前了,韩绣惊得面色惨白,四肢发软,不能动弹,后头韩纭、芳草和韩真隔的远一些,此时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已是解救不及。
幸得韩绮回神得快,回身一把将韩缦扑到了身下,顺带着撞得韩绣往一旁倒了下去,又连带着撞倒了身旁的落英,那马蹄便自几人的头顶上飞了过去,上头带着的雪沫和稀烂的黑泥,立时甩了几人一头一脸。
第九十八章 坏小子
“嘶……”
马儿窜过之后,那马上的骑士急急靳马,靳得那马儿长嘶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抬起,长长的脊背几乎竖直起来,那马上的骑士悬在半空之中,眼看着人马都要齐齐摔下来了……
韩绮见状猛又推了一把韩缦,将她推得更远了些,却是不及站起来,手足并用的爬过去,抓着韩绣的后领和落英一起拉着她往后挪,众人眼看着那马儿身子一歪,重重摔在了雪地当中,马上的骑士被甩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远远地砸在了雪堆里。
“嘶……”
那马儿痛苦的长嘶一声,在雪地之上挣扎却是无力起身,看来是摔断了骨头,几人又去瞧那雪堆里的骑士,他虽被甩得远,但落在松软的雪堆之上倒是无甚大碍。
韩纭与韩真忙摇摇摆摆走过去瞧他,见他正从雪堆里爬起来,抚去脸上的雪沫子,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小子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皱着眉头,一瘸一拐的过去瞧了瞧自己的马,又回头看向挣扎起身的韩绮姐妹,恶声恶气道,
“你们怎么走路的,霸着路当中,还让不让旁人走道儿了?”
此言一出,几个小姑娘都气愤不已,韩纭怒道,
“你这人好不讲理,纵马伤人还倒打一耙!”
小子哼了哼,上下打量她们,
“你们伤了么?你们没伤着,我的马儿眼看是活不成了,我也摔得不轻,甚么倒打一耙,我看你们才是倒打一耙!”
韩纭闻言气得脑门儿上立时出了汗,挽袖子就要上去理论,身后韩真却是将这人认了出来,忙从后头伸手拉韩纭,小声劝道,
“纭姐姐别生气,虽……虽说是摔了一跤,但万幸是未受伤,别……别吵了!”
那人见这方示弱,立时得意洋洋起来,
“看看……你们自己人都知晓错了!”
韩绮和落英扶了姐姐和妹妹起身,仔细看过她们并无大碍,沉下脸来对那小子道,
“大雪地滑,村庄道路之中如何能纵马疾驰,更兼且又是道路拐角之处,不是应由你这骑马之人放慢马速,出声示警,以便行人躲避么,此事说来都是你无理,怎得还要胡搅蛮缠,倒言他人无理……”
小子见韩绮小小年纪,一张脸沉似水,偏还摆出一派教书先生教训人的架势,不由又上下打量她,
“哟……哪儿钻来的酸丁,一说话便酸气冲天!”
韩绮应道,
“我自何处来的你不必过问,你纵马疾驰,险让人受伤便是无理,幸得是遇上我们,摔一跤倒也罢了,若是遇上那年老体弱之人,便有性命之忧,你理应向我们赔礼才是!”
那小子听了仰天哈哈一笑,
“赔礼?笑话!小爷我长这般大便没给人低过头!”
韩绮皱眉看了看他,
“你即是如此无礼之人,那便无甚好说了!”
说话间一手牵着韩缦,一手扶了韩绣转身要走,那小子见状却是上前一步拦在几人前头,
“哎……话还未说完,怎得就要走!”
韩绮皱眉看他,
“你若是不肯赔礼,我们便无甚好说了!”
当下绕过他便要过去,那小子伸手就拦,
“休走!”
韩绮却是真被惹恼了,脚下一动,一脚踢在他膝盖之上,地面滑湿,又那小子本就摔了一跤,虽说未伤到骨,但总归挫伤了皮肉,挨了一脚立时就单膝着地,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
“哎哟!”
韩绮见他跪了下去,沉着小脸,垂睑言道,
“你即是肯下跪认错,我们便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以后切记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了!”
说罢扶着姐妹就向前走,那小子在后头龇牙咧嘴的想起身,只膝头这一下撞在地上着实不轻,挣了几挣竟没有站起身子,只得眼睁睁看着韩氏姐妹离去,后头的韩纭打他身边经过,噗嗤一笑,
“好小子,好好跪着,仔细想想今儿做的错事!”
说罢拉着缩头缩脑的韩真走了过去,只留下那小子咬牙恨恨的瞪着她们的背影。
姐妹几人回到老宅,王氏见这模样不由大惊,
“这是怎么了?”
赶忙过来一个个拉到面前上下仔细的瞧,
“这是摔了?可是摔到哪儿了?伤着骨头没有?”
姐妹们几个都摇头,只说是穿得厚实没摔着,王氏忙吩咐婆子们过来帮手换衣裳,又呵斥两个丫头,
“要你们有何用,为何让几位小姐都摔得如此狼狈!”
韩纭忙道,
“母亲且别骂人,我们是在路上遇到了个不讲理的小子!”
说罢将那小子如何撞了人不认,反倒要讹她们的事儿一讲,王氏听了大怒,
“是哪一家的小子如此蛮横,若是我女儿们有个好歹,必不能轻饶!”
一旁立着低头不敢吱声的韩真,这时节才抬起头来,嗫嚅道,
“四婶,那是……那是张家的公子!”
王氏闻言皱眉,
“张家?哪一个张家?”
这附近乃是韩氏一族为大,村中多数人都姓韩,这张姓又是从何而来的?
韩真应道,
“张少爷家乃是坐粮厅署张大人家的公子……”
王氏听了有些疑惑,她虽说是深闺妇人但好歹也是出身官家的女子,见识自然与旁人不同。
这通州自太宗迁都时便是京师门户,通州之名有通济天下之意,自来是漕运繁华,各处粮草皆由自入京,朝廷在通州设有管理漕运的衙门便有四十多处,这坐粮厅署乃是其中之一。
王氏问道,
“那位张大人的公子为何会在韩家庄子里?”
韩真应道,
“这个……张大人死了的嫡妻便是我们韩家的人,张家公子时常回来外家看望……”
说起这位张大人也是有些故事,他乃是延安府人,早年也是逃难到通州,念了几年书考了个秀才,只家境贫寒无力再读,便在通州城中与人做账混饭吃,之后有人做媒将韩家旁枝的一位姑娘说给了他做妻子。
娶妻之后张大人倒如时来运转一般,被漕运衙门里的一位大人看中,做了幕僚,有了安定的生活,便又重新攻读诗书,之后考中了举人,一路考到了弘治五年的进士,入了户部做了两年司务,之后又调入通州坐粮厅署做了郎中,论起品阶来比韩世峰还要高一阶。
王氏听了韩真细数那张大人的来历,却是冷笑一声
“便是五品的官儿又如何,就能教子无方,纵马伤人了么?”
他这管漕运的郎中倒是个极有油水的差事,但我们家老爷在吏部任职,虽说官职低一些,但吏部主管着这些官员们的“生杀大权”,天生就比其余五部高上一等,怕他作甚!
再说了此事乃是张家公子无理,便是拿到金銮殿上说,我们都有理!
不过虽说不怕,但这事儿总归还是要等到老爷回来,禀报老爷一声才是。
王氏看那韩真身上也是摔得不轻,她这几个女儿身上穿的厚实只脏了衣裳,人却无事,韩真却是穿的单薄,身上被雪打湿,便是在烧了火坑的屋子里,也冷得身子直发抖。
当下忙道,
“真姐儿身上也湿了,倒是我疏忽了!”
便叫婆子娶衣裳来给韩真换上,婆子听了吩咐,瞧了瞧落英与芳草两人,悄声问,
“夫人,可是取了芳草的衣裳来换?”
四位小姐的衣裳婆子也做不了主,只得用丫头的,落英生的瘦小,只芳草与韩真的身形相仿。韩绣闻言便对王氏道,
“母亲,我带的衣裳多,让真妹妹穿我的衣裳吧!”
虽说家里姐妹住在乡下,但于下头仆从而言也是主子,怎好让韩真穿丫头的衣裳!
王氏闻言点头,
“去取了大姐儿的衣裳来!”
韩绣亲自过去屋中挑了一身衣裳,拿的是年前做的厚袄裙,韩绣对韩真笑道,
“我这一身衣裳年前穿过一回,现在便送给妹妹穿,望真妹妹不要嫌弃!”
韩真见得那对襟的短袄,下头素色长裙虽说十分普通,只在袖口和裙边处缀了同色的镶边,但用料乃是素绫,比起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自然是好上百倍,当下喜得连连称谢,
“多谢绣姐姐!”
韩绣笑道,
“是我们吵闹着要出门,才会让你跟着受连累,自然应赔你衣裳的!”
韩真抚着那身里头蓄了丝棉的袄裙,喜得合不拢嘴,
“若是能得这一身衣裳,带着你们出门十趟都是愿意!”
众人听了都笑,韩绣忙催促着她进去换衣裳,又叫了两个丫头也下去换了衣裳,吩咐婆子们,
“端些热水来擦擦脸!”
这厢忙乱了一通,几姐妹才舒舒服服盘腿坐在炕上,下头人又端了姜汤上来,几姐妹捏着鼻子喝了,只有韩缦前头受了些惊吓,精神便有些怏怏的,此时靠在苗姨娘的怀里,被热气一熏就打起呵欠来。
王氏见了便吩咐道,
“你把小五放在炕上睡一会儿吧!”
苗姨娘点头,将韩缦身上的衣裳去了,放到一旁盖上被子,只睡下便一直不起,待到韩世峰与韩谨岳从外头回来时,韩缦已是小脸儿通红,发起高热来了!
第九十九章 不能寐
众人坐在炕上只顾着说话倒是未留意韩缦,只韩绮取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看着,坐得久了便觉着屋里闷热,反手去了一件衣裳,随手摸了摸妹妹,立时就吓了一跳,
“母亲……”
王氏闻声转头,
“怎得了?”
韩绮脸色变了,
“小五身上好烫!”
王氏忙过来伸手一摸,脸色便沉了下来,苗姨娘也过摸了摸小女儿的额头,其实也用不着摸了,一看韩缦小脸上两团颜色不正的红晕,便可知她这是病了!
苗姨娘心头一急抽着鼻子便要落泪,王氏见了喝道,
“哭甚么哭,不过就是受了些凉罢了,请了大夫过来瞧瞧就是!”
这苗氏老实是老实,就是太过小家子气,一遇事儿便要哭,哭有甚么用!
转头吩咐人去请大夫,正这时韩世峰与韩谨岳撩帘子进来,听说小五病了忙疾步过来瞧,
“小五!小五!”
韩谨岳连连呼唤,韩缦勉力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韩世峰,
“父……亲!”
言罢又合上了眼皮。
韩世峰沉着脸吩咐道,
“把五姐儿的衣裳穿上,我们去通州!”
韩世峰自小长在这处,自然知晓这附近只有乡间行脚的郎中,一包药治百病,即治人又治畜生,他可不敢让小女儿给这样的郎中医治,便索性套上马车赶到通州城去请大夫。
这厢把小韩缦穿戴好了,韩世峰又用自己的大氅将女儿厚厚的裹了,便要抱出门,苗氏想跟着去,韩世峰摆手道,
“外头天已黑尽,风大雪大的,你们都在家里呆着……”
当下只带了儿子和一名老仆出了门。
苗氏跟着追到大门处,看着他们上了车远去,抽着鼻子眼泪又要掉下来,想起前头王氏呵斥的话,忙扯袖子来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韩绮跟着追出来,
“姨娘回去吧!仔细在外头着了寒,小五还病着呢!”
说罢拉着苗氏回去,这头韩家几房的人也听说了此事,纷纷过来看望,听说是趁夜去了通州,都宽慰道,
“不过受了些寒,通州城里的大夫都能治,五姐儿必会无事的!”
王氏想了想道,
“也不知那行脚的郎中在何处居住?”
有人说是在离了这处五里地的庄子里,王氏便吩咐人去请,
“给其他几个姐儿们瞧瞧,尤其是老三,去年才病了一场,若是再来一回,可是要亏身子的!”
韩家老七亲自套了马车去请,之后将那郎中请来,给几个姐儿们号了脉,只说是受了惊吓,又在雪地里受了寒,不过没有大碍,服一剂药下去便是了!
王氏松了一口气,重重的谢了那郎中,又向韩家老七道谢,
“多谢七叔!”
韩世君忙道,
“四嫂说的那里话来,都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这一番折腾直到半夜才完,韩绮姐妹几个支撑不住睡了,只苗氏却守在窗前不肯去睡,王氏见了便道,
“你在这里苦熬也无用,我瞧着老爷多半是在城里歇了,你还是早些去睡,明日五姐儿回来还要你照顾呢!”
苗氏应道,
“夫人,奴婢心里挂着事儿,便是躺下也睡不着,还是您去歇息吧,我在外头再坐一会儿!”
王氏见劝她不动,只得道,
“也好,你即是要守着,便隔会儿去瞧瞧几个孩子们,若是有哪一个不妥当,你速速来报我!”
“是,听夫人的吩咐!”
苗氏点头,过去扶了王氏进去,又伺候着她上炕去了鞋袜,王氏躺在了炕上,伸直了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苗氏为她轻轻按压着额头两侧,
“夫人,若是累了待奴婢给您按按!”
王氏点了点头转过身让她以指按压肩颈,微眯了眼对她道,
“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以前年纪小时就爱哭,如今都生两个女儿了,还是爱哭,遇事哭有甚么用,你哭就能把事儿哭跑了?”
苗氏垂头应道,
“奴婢知晓夫人说的对,只这眼泪就是止不住!”
王氏叹气,
“你这性子呀,当初我也是瞧着你老实腼腆,才许了老爷给你开脸做了姨娘,只现在嘛……我都不知晓你这性子是好还是不好了!”
苗氏应道,
“奴婢这辈子便只是这样儿了,奴婢这辈子跟着老爷和夫人,遇事儿自有您做主,性子软些便软些吧!”
王氏听了笑,
“你倒是好算计,有事儿推给我,你在后头躲清闲!”
苗氏知她乃是说笑,也跟着笑道,
“这就是命,您是正室夫人的命,便应当主持大局,奴婢就是个小妾的命,在后头躲清闲也是应当的!”
我要是当真理起事儿来,只怕头一个不容我的就是您了!
有些事大家都明白,便用不着说破了!
王氏听了笑摆手道,
“好了,别按了,你出去吧!”
“是!”
苗氏依言起身,为王氏掖好了被子,自己出去在外头守着,估摸着差不多了,便过去瞧瞧几位姐儿,挨着个儿伸手摸了摸都未见异样,一颗心便放了一半,便索性在这屋子的炕上打盹儿,一心等着韩世峰回来。
第二日,天未亮马车便回来了,韩世峰抱着韩缦领着韩谨岳进这院子,满院的人只婆子们已起身烧火,苗氏睡得极不安稳,听得外头有动静立时就清醒了过来,下地穿了鞋连衣裳都未披便迎了出来,
“五姐儿!”
见到在父亲沉睡的韩缦,忙伸手去接,韩世峰见她衣裳单薄忙让开她的手,
“先进屋!”
这厢进了屋,韩世峰把韩缦放在炕上,苗氏忙过去瞧女儿,伸手摸了她的小脸,已是退了热,喜道,
“老爷,五姐儿好了?”
韩世峰道,
“送到通州城里,给大夫推拿,又有针灸再喝了一剂药下去,昨儿三更便退了热……”
说话间,回身让婆子打了热水来,苗氏忙过去伺候着他们父子俩洗漱,王氏听到动静起身,撩了帘子出来,
“老爷回来了?”
韩世峰点了点头,看了看外头天色,
“五姐儿无事了,你再回去歇一会儿吧!”
王氏过去摸了摸韩缦,见她睡得沉,脸上的红晕也消了不少,便吩咐苗氏道,
“这屋子里热,给她去了外头衣裳,免得热聚在心头,反倒又要不好!”
苗氏忙过去解女儿衣裳,那头韩绮听到晌动也醒了,披散着头发出来瞧,
“父亲,四郎?”
转头又要去瞧韩缦,韩世峰皱眉道,
“老三,你前头才遭过一回,身子弱,仔细过了病气!”
韩绮依言远远瞧了一眼,笑道,
“看来小五无事了!”
这一番动静将韩绣与韩绮都惊醒了,出来看了看韩缦,一家人再无睡意,便索性催促灶上早些做饭,一家人围坐用饭,王氏对韩世峰道,
“老爷,小五即是病着,不如早些回府如何?”
韩世峰想了想应道,
“这趟回乡本是为了带着四郎回来祭祖,即是事儿办成了,早些走也成……”
说话间,院子里进来人,却是韩世同与蒋氏,韩世峰迎出去请了二人进来坐,韩世同夫妻二人过来瞧了瞧韩缦,都道退了热便能好起来。
韩世峰趁机同韩世同讲起要早些回京去,韩世同留道,
“路上雪大,再多留两日,让五姐儿养养再走……”
韩世峰沉呤道,
“今上勤勉向来都是破五开印,我前头虽向上官多告了几日假,但也不敢留得太久!”
韩世同点头道,
“你是官身不比百姓,今儿晚上家里为你送行,明儿走吧!”
韩世峰点头。
之后各房里都来人探望,听说四房明日就要走,都寻了些家乡的土产提来,韩世峰倒也不客气,吩咐王氏尽管收着,
“都是家里人的心意,若是不收反倒伤了人心!”
王氏果然依言行事,韩缦睡到近午时才转醒,虽说退了热,但人还是四肢无力,精神不济,小孩儿生了病便娇气的狠,面前一刻也离不得人,只不要丫头婆子,就缠着家里的姐姐哥哥们。
韩绣几个并韩谨岳轮流陪着,韩缦不肯吃苦苦的药,见端到面前便扯着嗓子哭,小脸涨得通红,苗氏急得直掉眼泪,
“小祖宗,你莫哭,你这身子还未好,哭哑了嗓子更难受!”
韩绮这厢就抱着她细细的哄,用瓷勺一勺勺的喂,韩缦不张口,便自己啜一小口哄着妹妹再吃一大口,总算将一碗药给喂了下去,韩纭给韩缦拍着后背顺气,冲她扮鬼脸儿,
“果然这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平日里我给你使了多少银子,都是白使了,这时节就不肯听我的了!”
韩绣嗔怪道,
“你还有闲心嚼醋!”
韩纭哈哈笑道,
“我才不嚼这醋呢,那药闻着就苦,让她们亲生的自家喝去!”
总算是小五无事,姐妹们这才有闲心玩笑起来。
午时过后,韩家老宅外来了人,递了帖子指名要见韩大人,韩世峰接了帖子一看却是写着户部郎中张广贤的名头,王氏这才想起还未将前头的事儿同丈夫细说,当下忙三言两语将前头几个女儿出去受了惊的事儿一讲,韩世峰听罢了然,
“原来如此!”
第一百章 回京师
韩世峰想了想叫人请了韩世同来,
“大哥,那位张大人娶的是我们庄子里哪一家的姑娘?”
韩世同道,
“细数起来我们要叫一声堂妹的!”
这大家大族便是如此,多年繁衍下来,远亲近戚多的自己都数不清,说起某某人来,还要细细想想,问一问家里的老人才知晓应如何称谓!
韩世峰点头,
“如此倒还不是外人!”
自然不是外人,这庄子里都是一个姓,便不是一个姓的,也是沾亲带故,拐弯抹角的扯上关系。
韩世峰当下请了人进来,却见得来人乃是一位老者与一位少年,韩世同见了忙起身,
“怎得是族叔亲至?”
这位也是韩家人,韩世峰兄弟见了还要行礼称叔,正是那张夫人的身生父亲,韩庆一指身旁的少年道,
“都是这孽障惹出了祸事来,我前头还不知,之后听说家里的马伤重不治,才知晓他在外头撞了人……”
当下回身狠狠给了少年一巴掌,
“还不快向两位堂舅赔礼!”
少年上来行礼,神色之间带着些羞愧却又有隐隐有些不甘,低头道,
“二位堂舅,荣璟无礼至得几位妹妹受惊,今日特来向堂舅赔罪!”
韩世峰上下打量这小子,虽说心里也不忿小女儿因着这事遭了一场罪,只他看在韩庆的份上,怎得也不好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当下点了点头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回切切不可如此纵马行凶了!”
张荣璟忙低头应是,只如此韩庆仍觉着是不够,当下还要请了韩家几位小姐出来,让这小子当面陪罪,韩世峰心下虽是不愿,只碍着一大家子还在这村里居住,自然不好让大哥几兄弟难做,当下点头吩咐人去后头叫了几个女儿。
韩绮三姐妹闻听那小子过来赔罪了,便换了衣裳出来见客,只将小五留给了苗姨娘,这厢依着礼数上前向韩庆行礼,韩庆见得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后辈,不由笑道,
“四郎家中这几个丫头真是好!”
韩世峰忙谦虚道,
“族叔谬赞了,侄儿这几个丫头自小娇惯,没个礼数,倒让族叔见笑了!”
韩庆摆手道,
“我这外孙儿说起来也是官家里养着的,却没你这几个行止大方!”
说着推张荣璟上来行礼,张荣璟见着旁人不怎得,见着韩绮却是瞪起了眼儿,韩纭见着哼道,
“怎得?你这小子纵马伤人不应向人行礼赔罪么?”
韩庆在后头沉声喝道,
“小狗儿!”
小狗儿这乃是张荣璟的小名,这小子生来体弱,家里人便取了个贱名儿好养活,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被叫了出来,立时涨红了一张脸,
“……还不快去!”
张荣璟咬唇,红着一张脸向三姐妹行礼赔罪,
“前头是我的不是,害得几位妹妹受惊了!”
三姐妹当着长辈自然不会多为难,只是行礼便让到了一边。
如此便算是将这事儿给了结,只张荣璟走时回头狠狠瞪了韩绮一眼,似是还不忘那一脚之仇,韩纭笑道,
“老三,那小子只怕是恨上你了!”
韩绮浅浅一笑,
“我倒是不怕他!”
她成日养在深闺,与外男无人交际,便是张荣璟恨她,予她亦无甚妨碍。
韩世同道,
“他乃是张家的嫡子,亲娘又早亡,被家里的姨娘养着,倒是惯出一身的毛病了!”
韩世峰闻言挑眉头,
“张大人后头未续弦么?”
韩世同应道,
“并未续弦,只家里有一个十分得宠的姨娘,前头说是想要扶正,可族叔却是一直未曾点头,这事儿便搁下了!”
此时嫡妻早逝,丈夫想要续弦多也是要问过岳家的。
自然这类事情也是要妻子的娘家本就强势才成,若是贫苦人家自顾无暇,那里还会管自家姑爷会不会继弦!
韩氏在通州乃是大族,那张广贤虽说娶的是旁枝的女子,但若是不经岳家点头便将姨娘扶正,这便是打整个韩氏的脸,他在通州为官如何能得罪当地大族,因而韩庆一日不点头,张家那姨娘便一日不能扶正!
韩世峰听了点头,吩咐几个女儿们,
“回去见你们母亲吧!”
几个女儿行礼退去了后院。
一路之上韩纭道,
“那张家小子实在可恶,看来那张大人的家教也是不好!”
韩绣应道,
“那张大人乃是任坐粮厅署郎中一职,听说是个肥缺,流水极多,看他一身的穿戴,便知富贵了!”
韩纭哼一声道,
“家中越是富贵越是要好好教养子弟,我瞧着这小子这辈子也就是个纨绔了!”
韩绣应道,
“这也是他没有正经的嫡母,若是有正经的嫡母教养想来便不会如此了!”
姐妹二人议论,韩绮听了心头暗道,
“这话倒是无错,这孩子没了母亲,再若是父亲不上心,便没有一个好的,依着大伯所言,那张家的姨娘是想扶正的,想来自己育有子女,必是不会好好教养前头元配所生的嫡子!”
他们家虽没有这些后院的勾心斗角,但韩绮在教坊司里也是听过见过不少,这张荣璟若是再不好好教教,以后只怕要惹出大事儿来了!
姐妹们回去后院,王氏问起三人去前头的情形,韩纭哼道,
“母亲,您可是没瞧见那张家的小子,便是来赔礼也一派不甘心的模样,死劲儿瞪着三妹妹呢!”
王氏应道,
“左右一个不知礼的小子,上头有长辈管着,还能翻天不成,且不必再议他,你们快去收拾了东西,我们明儿好回京师去!”
三姐妹应一声,各自吩咐丫头将东西收捡起来,韩绣问二人,
“即是明儿要走了,这各房的姐妹们我们可是要送个礼,也留个念想!”
韩绮应道,
“这也是应该,倒也无需太过贵重的东西,不如送绢花如何?”
这家里姐妹们太多了,她们姐妹最多的便是绢花,送这东西倒不会厚此薄彼,反惹人不快!
当下将三姐妹的绢花全数给拿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匣子,待到晚上吃饭时,说起明日离开之事,便叫了落英捧到姐妹们面前,任她们挑选,姐妹见了也是欢喜,此时倒是看出姐妹们的心性不同来,有人见着花儿欢喜,挑来捡去,个个喜欢不知选那一个是好,也有那面现羞色,只在一旁立着不敢动手拿的,也有过来大方道谢的。
韩真便过来道,
“前头得了姐姐一套衣裳,现下便不好再要绢花了!”
韩绣笑道,
“前头还前头,此时是此时,大家都有,你也选一朵,以后见着时便能想起我们来!”
韩真忙道,
“怎也不会忘记了姐妹们的!”
一大家人用了晚饭,席间韩世峰又喝了不少,待到第二日离开之时仍是整个脑袋痛得厉害,王氏便叫苗氏与他们同车,照顾韩世峰。
韩绣与韩纭姐妹便过来与韩绮一同看顾着韩缦,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转京师,姐妹们撩了帘子远远见得家中的人都在村口送行,互视一眼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韩纭道,
“我们走了,他们也松快些了!”
韩绣嗔道,
“你说得这是甚么话,难道他们还嫌弃我们不成?”
韩纭应道,
“大姐姐没有瞧出来么,我们住那院子本就是五叔家里的,这是将五叔家里的院子收拾出来给我们住着,他们去旁处挤的!”
韩绣奇道,
“这……我倒是未瞧出来!”
韩绮点头道,
“二姐姐说的极是……”
韩纭的性子虽直,但瞧人瞧事却是十分敏锐,倒比韩绣强些。
“……那院子我看过了,屋子乃是新翻修过的,炕也是新盘的,想来是老宅里最好的院子,便让出来给我们住了!”
韩家七兄弟里,除了老四韩世峰,便是老五韩世淞日子好过些,他早些年便出去学木匠,如今乃是远近出名的巧手,家境自然是要好过些,那院子年前才翻修过的,便让出来招待了韩世峰一家。
韩绮道,
“那院子是五叔的,前头落英在外头也不知同谁嚼舌头,听人说了,又回来讲给我听的。”
韩纭闻言哼一声道,
“我还当是大伯一房人让了院子出来,没想到是五叔家的……”
亏得大伯母进到那院子里还摆出一派主人家的架势,指点下头的丫头婆子各处东西如何摆放,五嫂倒是在一旁一言不发。
韩绣奇道,
“不对呀!我们家虽说久不在通州,按理说父亲在老宅也是有院子的!”
她还以为住的是自家院子。
她此言一出,韩纭与韩绮都是吃惊,
“我们家在老宅也有院子的么?”
怎得她们从未听说过?
韩绮更是想起前世,她们娘仨个在教坊司受苦,曾写信向老家人求救,结果每回写信都是石沉大海,苗氏私下里也曾哭过,对韩绮道,
“估摸着老家里也是艰难,家家都是务农之人,必没有余钱来赎我们!”
韩绮那时信以为真,私下里想方设法的攒银子,就是想以后自赎自身,却原来他们家在老家也有家产的!
第一百零一章 大不同
韩绣有些奇怪两个妹妹如此惊诧,
“这有甚么好奇怪的,父亲虽说在外头做官,但总归还是韩家人,那老宅乃是七兄弟共有的,我们这一房不但有院子,还有田地呢!”
她的年纪要大些,又是嫡长女,有些事儿王氏也未瞒她,韩绣知晓家里在通州有田地,不过那些田地都是产出不丰的贫瘠之地,给家里人种着,有时丰年能得点土产,若是遇上灾年,还要倒贴银子给家里人。
韩纭与韩绮二人听了,脸上的神色都是一言难尽,韩纭只是不忿自家的东西被人占了,一家人回来倒如做客一般,韩绮却是想起前世来,不由心头叹道,
“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这般想着心里对老家人便更加淡薄了!
待到午时在落脚的地方用午饭,韩纭头一个忍不住当着众人问起这事儿来了,王氏瞧了韩世峰一眼,应道,
“田地都是些贫瘠的山地,只有几亩良田乃是你们父亲中了进士后,嫡枝那面赠送的,如今让你大伯家种着……”
韩纭又问,
“那院子呢?”
王氏应道,
“前头你们七叔成亲,老宅里院子不够便给了你们七叔……”
闻听此言,四个女儿并一个儿子都瞪大了眼转头去瞧韩世峰,韩世峰清咳一声道,
“都是自家人计较甚么,我们如今在京师有宅子住,老家的院子田地都要人打理,由你们大伯和七叔管着,我们也省心!”
韩纭闻言一撇嘴,
“父亲,您倒是省心了,只怕这东西再也不是我们家的了吧!”
韩绣与韩绮虽未说话,但那脸色神色也是同韩纭一般不忿,韩谨岳眉头皱了皱未说话,韩世峰道,
“不过些许田产,何必计较!”
几个女儿嘟嘴再未应话,王氏见状也跟着撇了撇嘴,之后一家人再上马车,韩纭在车上气道,
“这哪里是一家人,怪不得几房人待我们都客客气气的,这哪是招待亲人,这就是招待财神爷呢!”
田地、院子给了他们,每月还有不少银子送回去,能不好好待着么!
韩绣叹口气道,
“罢了!此事父母都已点了头,我们也是没法的,左右也没有多少银子的事儿,不必放在心上!”
韩纭应道,
“我是可惜那点银子么?我是不喜欢他们这般欺负人!”
一个个不就是瞧着父亲在京中做官,便当这是一头大肥羊,个个都想巴着上来啃一口!
韩绮应道,
“无妨,院子应是要不回来了,不过父亲只说田地是给他们种着,倒并未送出,想来地契还在我们手上,父亲如今是顾着情份,不好跟家里人要,但以后这些总归都是四郎的,待他长大了把田地收回来就是了!”
四郎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丁,自然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不好与兄弟们计较,等到了四郎这辈,总归隔了一层,有些东西便能算清楚了!
韩纭闻言点头对二人叮嘱道,
“以后我们都要帮着四郎把田地要回来才是!”
二人和一旁的病歪歪依着韩绮的韩缦都齐齐点头,
“是我们的东西必定是要要回来的!”
她们姐妹正在气恼韩家人之时,卫武一行人已是在富祥镇外寻到了那寡妇家,说起这马寡妇,可是富祥镇里一位人物,倒也称得上远近闻名,这镇上也不知多少男人都同她有一腿,半夜里这寡妇门从来都是虚掩着,不会栓牢的。
又说这朱旺也是个异类,青楼里的姐儿他不爱,小家里规规矩矩的女子他不要,便只爱这风流俏丽不知几手的寡妇,一个月大半的日子都歇在这处,夜里也不让她栓门儿,有时人来了,自己还在旁边瞧着,此人的嗜好倒也称得上不同凡响了!
他们在寡妇家附近盯了两日梢,两晚都见得有人偷摸进了寡妇门里,有时一人,有时几人,有人上半夜,有人下半夜,还有在门前碰头的,见着面嘿嘿一笑,拱手还要互相谦让一番。
屋子里的人若是听到外头动静还要招呼道,
“嘿,哥儿几个客气甚么,都进来呀!”
王大虎在暗处看得嘿嘿怪笑,卫武打趣道,
“师父,这朱旺与你倒是同道中人!”
一个喜欢偷偷看,一个爱光明正大的瞧!
王大虎怒而回手给他一个爆栗,
“胡说八道!老子能同那小子一般么!”
老子虽说有那么一点子小小的嗜好,但总归没让自己的女人去做这事儿,那似这朱旺……
虽说那马寡妇也不甚好人,但总归是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让人夜里摸进门来,上半夜下半夜的轮番儿转,这小子就他妈不是人!
待到第三日白天,金成裕看着那朱旺出去收了银子,当天晚上还歇在马寡妇家里,便吩咐动手了,几个彪形大汉后半夜大摇大摆的推门儿进去那寡妇家里,朱旺还满心不在乎,躺在床上,身旁睡着马寡妇,见得那当先进来的卫武转头问马寡妇,
“哟!梨花儿长本事了,这般年轻俊俏的小郎都能勾搭上,我倒是小瞧你了!”
那马寡妇见着卫武也是眼前一亮,坐起身来,被子滑落半截雪白的身子露出来,在屋中里昏黄的灯光下,白得晃人眼,她冲卫武笑着招手,
“小哥儿,快过来,这冰天雪地的……快进来暖暖!”
卫武冲他们一笑,让开门口,帘子一撩又进来四个精壮的汉子,朱旺见了哈哈笑,
“好好好!今儿晚上倒是有趣!”
马寡妇瞧着却皱起了眉头,回头对朱旺道,
“这一个个除了那最后的老头儿,都是如狼似虎的,我怎么受得住……”
金成裕进来也是嘿嘿笑,对马寡妇道,
“放心,今儿晚上我们不找你,找他……”
说着拿手一指朱旺,马寡妇一愣,转头瞧向朱旺,
“旺哥,你如今也是越发会玩儿了!”
朱旺终究是在外头跑江湖的,看这情形总算是明白不对了,当下便沉了脸问道,
“兄弟甚么来路?”
金成裕一笑,
“我们是从淄河店过来的,听那里的一位九爷麾下的兄弟说,富祥镇里有位朱旺兄弟,为人豪爽,很是义气,但特意过来会一会!”
朱旺听了应道,
“哦,原来是孙二驴那小子叫你们来的!”
说着话掀被子下了床,这小子原是赤着身子的,现下下了床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也毫不避讳,一面穿衣裳一面笑道,
“即是自家兄弟,我们到外头说话!”
当下领了他们就往外头走,金成裕冲王大虎使了一个眼色,王大虎见机留在了屋子里看着那马寡妇。
马寡妇见那俊俏的小哥儿走了,只留下一个半老头儿守在这屋中,立时觉着无趣,懒懒的躺了回去,拉了被子遮住身子问王大虎道,
“刚才那小哥儿叫甚名字?”
王大虎看着她嘿嘿笑,
“怎么……瞧上那小哥儿了?”
马寡妇点头打了一个呵欠道,
“我在这镇上住了三十年,南来北往的男人也是看多了,这小哥儿论人才倒是称得上等!”
王大虎笑道,
“你要见他也成,你同我说说朱旺的事儿……”
王大虎在这处诱那马寡妇说话,外间里朱旺已是被人一脚踹在小腹之处,膝盖窝再挨上两脚,立时面色惨白的跪在地上,几人也不说话,一人抓着脑袋捂着嘴,指着那身上打着疼,又不留痕迹的地方狠狠的给了顿结实的,待到打完放开朱旺,朱旺才问道,
“你们……你们到底是甚么人?”
金成裕笑道,
“早说是慕名而来的朋友,想见见林九爷这位青州界上的大人物!”
朱旺捂着肚子闷哼道,
“九爷!九爷便是我们也轻易见不着的!”
金成裕笑道,
“见不着九爷,见阎二也成!”
朱旺低头不说话,几人又是一顿闷揍,金成裕笑道,
“也不让你费事,只要老老实实将我们带到地头就是……”
却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教了一番,朱旺但有不从之意,便又是一顿揍,到后头朱旺满脸是汗,身子蜷缩成了一个大虾米一般,半晌才抬起头来应道,
“我……我……我带你们去!”
金成裕大马金刀的坐在椅上,以手支膝,伏下身看他,
“朱旺,我也不瞒你,我便实话同你讲了,我们乃是京师里北镇抚司出来的人,今日这事儿你若是给我们办了,便记你一功,若是不办,日后把这一干人等全数剿灭,你也只有跟着掉脑袋的份儿,只要你按我说的办,你就无事,我前头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朱旺抖着身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记……记……”
肋骨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痛楚,朱旺抽着冷气点头,
“记住……记住了!”
金成裕满意的点了头,指了一人道,
“明日我这兄弟会跟着你去见阎二,是人头落地还是继续跟马寡妇风流快活便看你自己了!”
双眼微微一眯,朱旺身子一颤,
“小的……小的知……知道了!”
第二日一行人便跟着朱旺离开了富祥镇,顺藤摸瓜寻到了林天彪的得力手下阎二那处。
第一百零二章 险求生
阎二便住在青州城中,城南一处五进的宅子里,门脸自外头瞧着倒是普普通通的大户人家,只这宅子里却是养了不少的武功高手,金成裕特意寻了一个身手极好的手下,让他跟着朱旺进去宅子,只假说是听闻得林九爷的名头,要来投奔的江湖好汉,却是要想法子打探虚实,最好能见着那林天彪才是。
五个人藏身隐蔽之处,看着两人进去,却是久久不见人出来,金成裕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对其余人等道,
“里头只怕是有变……”
想了想吩咐其中一个道,
“你拿了锦衣卫的腰牌到青州府衙门调兵,越快越好!”
当下有人领命而去,果然没用多少便领了青州府衙门一干衙役到来,那领头的班头见得这座宅子不由脸上的肉一抽,
“大人,可是要搜这座宅子?”
金成裕点头道,
“我们锦衣卫的兄弟进宅中办案,久不见人出来……”
衙役脸上神色变幻,想了想咬牙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所宅子乃是衡王府的别院,我等轻易不能入内的!”
本朝自太宗举事之后,便大削藩王,对诸位皇家亲戚形如圈猪一般养着,诸王别说是擅离封地,便是出城祭祀都要上报。
不过诸王在外头虽说处处受人限制,但在自家院宅之中却是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不得允许地方官员是不得骚扰各地藩王的。
因而这地方官员对藩王虽有上报弹劾不法之权,但于藩王的府邸却是无力搜查的,即便是拿准了藩王有不法之事,也需得上报济南府,山东巡抚司衙门才能动手。
“衡王?”
金成裕眉头皱得死紧,不由心头暗道,
“此事牵扯到藩王便有些难办了,若是去济南府请了令再回青州,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实则这时节说不得黄花菜已是凉了!
他们进去这般久,若是被人识破翻脸,人只怕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金成裕沉呤半晌道,
“如此先派人在外头守着!”
这厢却是留了卫武与这一帮衙役在一处守着宅子,金成裕领着其余三人出来道,
“此事若是牵扯到藩王只怕有些棘手!”
有人想了想道,
“大人,即是这衡王别院窝藏贼人,为何不干脆去面见衡王,请他彻查别院?”
主人家自家查自家的院子,总归不会有错吧!
金成裕皱眉细想,
“倒也可行!”
衡王在朝廷之中素有贤名,出了名的喜好诗书,温文尔雅,若是上门求见将事情讲明,想来必不会拒绝。
王大虎在一旁听了却是摇头道,
“此举怕是不妥……”
转头问金成裕,
“大人,这别院乃是衡王的宅子,这里头住着甚么人他会不知么?说不得里头的人与衡王有些勾连,我们如此大刺刺上门要搜查宅子,只怕打草惊蛇!”
金成裕闻言也觉有理,点了点头,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不过……这失陷在宅子里的兄弟只怕……”
想了想还是道,
“将青州府衙门的人带上,便是衡王当真与那贼人有勾结,也不能一手遮了天!”
众人听了都点头,当下便回身吩咐那班头留下几人盯着宅子,其余十余名衙役跟着金成裕去往衡王府。
只卫武听说要去衡王府却是心头一跳,猛然间想起临行时韩绮的话来,
“……衡王此人表里不一,擅使阴谋手段……”
当下忙劝道,
“大人,那衡王只怕不好相与,还要三思而行!”
金成裕点头道,
“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当下指了卫武道,
“你同其余人等守在这宅子附近,盯着进出之人,切切不可让人通风报信!”
卫武无奈只得领命,
“是,大人!”
这厢金成裕领人去了王府,那头卫武却是与那青州府的衙役守在别院附近,一共是六人,前门三个,后门三个。
卫武与那两名衙役隐身在暗处,眼见得天色一点点黑了下去,北风呼啸间吹的人遍体生寒,四肢僵硬,卫武转到角落避风处,轻轻活动着手脚。
眼见得这宅子附近的街面之上再无人迹,百户那边还是毫无动静,卫武心头那点子不安渐渐累积,来回踱步之间,终是见得有人跑了过来,身旁青州府的衙役迎了上去,来人瞧了卫武一眼,卫武虽隔得远,但他的眼神儿自来就锐利,一眼便瞧出不妥来。
卫武只见得二人说话间眼神闪烁,却是时不时向他这边投来凶光,卫武心头一凛,后脖颈却是一阵阵的发毛,悄悄伸手入怀摸到了那处藏着的匕首。
他们乃是微服办差,身上并未带腰刀,只在怀中与鞋底藏了匕首,卫武眼见得那二人说完话,转身向他走来,一缕刀光在其中一人右手间闪过。
二人过来叫道,
“大人,百户大人那头有消息了!”
卫武心知此时乃是生死悠关之时,一对二翻手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境况,却是横着一条心,一咬牙,装做大喜的模样,紧走两步问道,
“哦,百户大人有何消息?”
说着话,向前走了两步,计算是着距离差不多了,便装做脚下一滑,人就往前扑去,那二人不防他有此一着,一个伸手来扶,一个索性手中的刀便送了出来,想借着他这一滑,让他自家撞到刀口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得噗嗤一声,刀便刺入了身体之中,
“啊……你……”
卫武瞪大了眼,伸手一把抓了对方肩头,那人冷笑一声道,
“对不住了兄弟,谁让你们别的不查,查到我们青州府来了!”
说着便手腕一翻,想转动刀柄,竟觉转之不动,
难道是卡在了肋骨之上吗?
正自诧异间,突觉肚上一痛,紧接着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绞疼,之后便被人推了开去,借着街面上昏暗的街面低头看时,只见肚腹之处有一截长长的东西被拖了出来,热气腾腾的,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是甚么东西,便已仰面躺倒在地。
耳听得有一声异响传来,转过头去正见着卫武一把刀抹在了另一个衙役的喉头之上,那衙役捂着喉头,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鲜血便溅了他的脸上,只觉面上冰凉,却是早已在瞬间失了温热。
卫武不过几息之间便连杀两人,眼看着倒在地上犹在喘息的二人,倒退几步低头看自己腋下的那把刀,已是没入身体直至刀柄,有一缕鲜血自伤处流出,还未打湿的厚袄,已渐渐冻得僵硬了起来。
“呼……幸好老子机灵!”
那人刀刺出之时,卫武便身子一侧,令得尖刀刺破衣裳自腋下擦过,外头虽说瞧着有鲜血流出,其实只是皮外伤,只这么一手说时简单,实则极难,这也是他仗着在外头打混多年,同人打架械斗,斗出来的经验,若是再差了半寸,便是与人同归于尽的下场。
卫武刀交左手,右手探入怀中摸了摸,果然只不过划破了皮肉,没有伤着骨头,
“呸……”
对着渐渐不再抽搐的两具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可惜了三小姐做的好衣裳……”
正想拔了腋下长刀,却听得那头脚步声响,
“有人来了!”
卫武手抚在刀柄之上,眼珠子转了转,抢上两步将手中的刀重又插入那被破了肚子的衙役身上,自己也倒在了尸体身上,这厢翻着死鱼眼等了不过几息,便有两人跑到了近前,来人见倒地的三人不由的惊叫一声,一脚踢开卫武的“尸体”,骂了一声,
“直娘贼的,这小子好他娘的凶悍!”
另一个道,
“果然不愧是锦衣卫出来的,一对二还能拼个同归于尽!”
又有一个问道,
“现下怎办?”
“还能怎么办?把刘三和陈四的尸体弄回去给大人,至于这小子的尸体嘛……同那些去王府的一起,扔到乱葬岗上去!”
三人拿定主意,便动手来搬尸体,卫武翻着白眼,被他们抬了出去,耳听得街面之上马蹄声响,有人赶着马车过来,卫武头一个被人重重扔了进去,接着又是两具尸体压在身上,之后帘子一放,马车便摇摇晃晃往前头赶去。
卫武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伸手往身下一摸竟摸到了一张脸,回头一看,却是前头进了宅子的锦衣卫,此时他面目铁青,双眼大瞪,口角还有血迹显是已死了多时。
卫武咬牙,缓缓抬手为他闭上了双眼,
“哥哥放心,兄弟必为你报仇!”
尸体似是有所感一般,早已僵死的眼皮随着卫武的手指所到之处,缓缓向下移动闭上了双眼!
卫武仰面朝天倒在马车之中,眼望着车顶,却是虎目含泪,
他原以为这一趟出来办差,不过就是跟着增长见识,学一学锦衣卫办案的手段,却是没想到竟落到此等死生之地,看来这青州府衙门是与那衡王府勾结成了一片,听那衙役语中之意,只怕……只怕金百户他们也是遭了毒手!
也不知……也不知师父如何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逃回京
此时间的卫武孤身一人,形如惊弓之鸟,慢说是这青州府便是去到济南府,他也不知何人乃是衡王一伙,亦不敢去寻援兵,心思转了几转,
“唯今之计只有想法子快速赶回京师向镇抚使大人禀报此事。”
他这厢挺直了身子,扮做死尸被马车拉到了城外乱葬岗中,有人将两具锦衣卫的尸体抬下马车,一路往那乱葬岗深处而去,到了地头一人抬脚,一人抬头在半空之中荡了几荡便扔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具,那具尸体摔下来时重重撞到了卫武身上,却是将那插在腋下的刀撞歪了一些,刀口挫入伤口,
“哼!”
卫武狠的瞪大了眼,咬牙将闷哼声咽了下去,幸得此时天黑,上头点了火把,照着下头已是昏黄一片,不能细看。
只听得上头有人道,
“王爷吩咐了这些人全数都要划破脸皮,以防被人认出来!”
有人应道,
“何必费那手脚,这乱葬岗上野兽出没,等到天明时我们再来瞧瞧就是,到那时说不得已被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了!”
这处乃是青州城外的乱葬岗,此时天寒地冻山林之中食物稀少,不少食腐肉的野兽都会下山到这处地界觅食,用不了多久这些死尸就会啃得支离破碎,便是相熟的人来认都认不出来了!
“快走吧!快走吧!”
有人冻得直吸鼻子,此时间天黑风大,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快走吧!再不走都要被冻死了!”
上头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显是人越走越远了,卫武这时才缓缓转头看着几个打着火把的背影离开,待到再看不见人影之后,才推开身上的尸体,坐了起来。
他这一动,倒将下面甚么东西惊动了,在屁股下头动了动,卫武一惊身子一歪,便从上头滑了下来,重重摔到另一具尸体之上,只听得自己摔下来的地方,有人低低的呻吟,
“唔……”
这声音极低哑,若不是隔得近,几乎被这旷野的风声盖了过去,
“唔……”
这一回卫武听清楚了,立时大喜手足并用的爬了过去,
“师父!师父!”
那呻吟之人正是王大虎,卫武手忙脚乱把压在他身上的僵硬手脚推开,一把将王大虎扶了起来,只也看不清他何处受了伤,便又在身上四处乱摸,那帮子人前头将卫武的腰牌收走,其余东西却还留着,在腰间摸出一只火折子,卫武忙吹亮火折子,照向王大虎的脸。
王大虎脸上有些青肿,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想来就是他的致命伤,
“唔……”
王大虎脑袋微微动了动,眼皮子颤了颤,睁开了眼,目光茫然地盯着卫武瞧了半晌,
“小武?”
卫武喜得连连点头,
“师父是我!”
王大虎眼神逐渐清明,抬起手来摸向了自己的胸口,手指碰到刀柄便紧紧握住,然后用力一拔,
“啊……”
王大虎疼叫了一声,扔了匕首,低头去看胸前的伤口,却并无多少鲜血流出来,卫武惊道,
“师父,你……”
王大虎嘿嘿一笑,扯开衣裳的前襟,露出里头一样事物来,卫武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一瞧,竟是一件软皮甲,那把匕首刺入心窝之中被皮甲挡住,减了去势,虽说仍是伤到了皮肉,但只入肉三分,隐在皮甲之中不得寸进,并没有刺破心脏,虽有些许鲜血流出,总算保住了王大虎一条老命!
王大虎叹气道,
“老了!真是老了!以前老子一个打十个都不算得甚么,如今……”
卫武忙问,
“师父,你们去衡王府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王大虎长叹了一口气道,
“老子前头就觉着衡王有些不妥当,偏金百户仗着有锦衣卫的身份,又没有防着青州衙门的人已经与衡王勾结在了一起……”
原来那金成裕带着人去了衡王府,这厢报上北镇抚司的名头,衡王果然亲自见了他们,金成裕盘算的倒也不差,他们到青州府本就是为了查衡王,那关珂在诏狱里亲口招认,衡王以一斗金贿赂于他,求得就是将那广桐子送入皇宫之中,此事指挥使上报陛下之后,陛下却是不动声色,将广桐子献上的丹药给了太医院,太医院的人再三细查之后,称那丹药乃是毒药,初服时会觉着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予人飘飘欲仙之感,但若是服食日久便会成瘾,一日不服便烦躁欲狂,泪涕横流,十会的痛苦,待到中毒极深之后便会令人性情癫狂,药石不能治也!
弘治帝闻听此事勃然大怒,不过此事牵扯到藩王自然要谨慎对待,面上仍是日日服用丹药,背地里却是下令锦衣卫秘查衡王,金成裕这一会来就是奉命打探衡王动向,便想着借这山匪之事,登堂入室,探一探衡王的虚实!
只他没有想到衡王竟胆大至此,这厢见着人连话都没有说上两句,便翻了脸,将手中的茶杯砸在地上,立时就有左右埋伏的高手跳出来。
只这些高手,锦衣卫且战且退倒也能逃出生天,更没有想到的是,青州府衙门早已与衡王勾结到了一处,四名锦衣卫与衡王府高手打成一团时,不防青州衙门的人背后出手,立时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四人之中只王大虎人老成精,见得势力不对,便卖了一个破绽让人一刀捅进了心窝里。
他这一招也是行得险,仗得就是身有软甲,这也是对方自持武功,认定能一刀毙命,因而并未顺手补上一刀,王大虎挨这一刀虽未刺透,却是力透刀尖,震得他气息一断,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死了过来,便被人当成死尸扔到了乱葬岗中!
他们师徒这回是撞了大运,捡了两条命回来,卫武环顾左右,见得金成裕几人的尸体心下不忍,
“师父,我们将金百户和几位兄弟的尸身埋葬了吧!”
如此暴尸荒野,任由野兽啃食实在下场凄惨!
王大虎摇头,老脸上一派凄然,
“不可,明日里必定会有人来这处察看,若是发觉尸体被人掩埋,必会猜出我们中有人未死,若是派出人马追击,就你同我二人如何逃出生天?”
卫武默然,王大虎叹气道,
“你去摸一摸他们身上还有何信物,每个人收一件东西走,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好立个衣冠塚!”
卫武依言过去,将四人的双眼以手合上,又在身上摸索着,口中喃喃道,
“几位哥哥,如今迫不得及只得任几位哥哥暴尸于此,只求几位哥哥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回转京师,见到指挥使大人,为几位哥哥报仇雪恨!”
这厢各收了四人一件信物,搀扶着王大虎离开了乱葬岗,且不说他们如何在冰天雪地之中艰难逃回了京师。
京师之中已过了初五,初六陛下便要上朝,各处的衙门也开印办差了,韩世峰仍旧回衙门里办差,韩绮便要再入书院进学了。
初六这一日,韩绮早早起身,用罢了早饭出得府门,外头马车早已等候,老仆人韩忠笑眯眯的向韩绮拱手,
“三小姐新春大吉!”
韩绮笑着点头,
“新春大吉!”
上了马车,车轮滚滚一路往承圣书院而去,韩绮低头看了看膝头上的书袋,里头加了几本前头读书时的随笔,却是给夏小妹预备的。
待得马车到了承圣书院,夏小妹早已等候在大门之处,见韩绮下车便上来拉人,
“好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韩绮笑道,
“夏姐姐来的倒是早!”
夏小妹指了脸上,眼下一片乌青,
“你瞧瞧我这两只眼,昨儿一宿都未曾睡好……”
说着瞧了瞧身后紧闭的大门,哭丧着脸道,
“我这时节说不读了,我爹娘会不会打死我?”
韩绮吃吃的笑,夏小妹气呼呼道,
“你还是不是好姐妹了?见着我受苦倒还要欢喜!”
韩绮笑着从书袋里取出自己的随笔来,
“夏姐姐放心,你不会受苦的,我估摸着先生必也是会体贴己班的学生多是初学,不会太过为难,你只需学些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初时要死记硬背,待到之后先生便会让你们解义,这些随笔乃是我在家学时记下的一些心得,你留着翻看翻看,说不得能有些收获!”
夏小妹接过来翻看了看,满意点头道,
“总算你还有些良心!”
二人在这书院大门前闲话一阵,便听得里头钟声响起,大门打开却是山长关长风从里头转了出来,众学生见状齐齐躬身行礼,
“山长好!”
关长风抚须看着一众人,清瘦的老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来,
“今日开学第一日,自有一番新气象,望尔等刻苦攻读,虚心求教,切切不可荒废前功!”
“是,谢山长教诲!”
众人经过山长面前再行一礼,之后鱼贯而入,夏小妹大气也不敢出,紧紧跟在韩绮身后,向关长风行礼之后,缩头缩脑的进到里头,却是抚着胸口大喘气道,
“山长看起来好生威严,真可怕!”
第一百零四章 街上遇
夏小妹在家中被惯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到了这处,见着山长便莫名的双腿发软,心头乱跳,韩绮瞧着不由好笑,
“山长乃是位仁厚长者,对学生最是和蔼不过,并不可怕!”
夏小妹听了直翻白眼,
“你瞧着山长和蔼那是因着你是榜上有名的好学生,至于我嘛……那可就难说了!”
韩绮微微一笑也不与她争辩,领着她到东院四处瞧了瞧,又指了西面的院子对她道,
“那处乃是男院,女子轻易不可入内,若是擅闯被先生又或是监院发觉,不但要挨板子,还要被辞回家去,再不能到书院来了!”
夏小妹听却是大喜,
“这倒是好事!”
韩绮闻言抚额,
“你若是想被人打一顿,送回家去,然后满京师传你擅闯东院,私窥男子……,那你便去吧!”
夏小妹被吓了一跳,忙摆手道,
“我只是不想念书,可不想被人毁了名声!”
若是真出了这样的事儿,便是爹娘再爱她,只怕也是逃不了被送出京师的下场,她在这里呆得好好的,有父母疼爱,兄长照拂,脑子被门夹了才做这种事儿!
韩绮应道,
“即是如此,切切记得不可莽撞行事!”
夏小妹忙点道,
“我知道了!”
二人在各处转了转,韩绮眼瞧着时辰不早了,便将夏小妹送到了己班所在的明慧院中,明慧院中的教习先生乃是董先生,董先生是位女先生,今年芳龄三十有二,一直云英未嫁,在这书院里出了名的严厉刻板,夏小妹见着董先生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便是一呆,回头冲韩绮小声道,
“你……你没同我讲过,是位这么凶的女先生呀?”
韩绮也有些吃惊应道,
“去年己班的顾先生乃是出了名的和气好说话,今年怎得换了?”
身旁有人听了转过头来对她们道,
“你们不知道么?”
韩绮与夏小妹同时摇了摇头,那鹅蛋脸儿,大眼睛的小姑娘道,
“今年山长突发奇想,将东院与西院的先生们互换了,这位董先生前头是在西院的,今年就换到我们东院己班了!”
夏小妹闻言可怜巴巴的问,
“那……这位董先生应……不会很严厉吧?”
那小姑娘瞪大了眼,原本就大的眼珠子,瞪得同牛眼一般,
“怎么你甚么都不知道?”
夏小妹脸色惨白的摇了摇头,那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伸手在她肩头上拍了拍,
“在这书院里……若论严厉,董先生排了第二,没有先生敢排第一……”
“啊!”
夏小妹如遭雷击,白着脸看向韩绮,韩绮也是初初听到这个消息,闻言只得递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姐姐,你好自为之了!”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便抱歉的冲她拱了拱手,在夏小妹恼怒的目光之中退出了明慧院,往那悟静院而去,到了悟静院见先生早已在门前等候,韩绮忙上前施礼,
“先生早!”
这位先生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纪不过三十左右,闻言神情淡漠的看了她一眼,
“你便是韩绮?”
韩绮忙道,
“回先生,学生正是韩绮!”
先生点了点头道,
“前头魏晟再三嘱咐于我,说你勤奋刻苦,好学不倦……”
韩绮忙应道,
“魏先生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
那先生点头道,
“是不是谬赞,且要我教过才知……”
说着顿了顿道,
“我便是乙班的教习杨濬!”
韩绮忙恭恭敬敬行礼,
“杨先生好!”
杨先生嗯一声,
“进去吧!”
韩绮依言进去,走了几步也是在暗暗吐气,
“看来不光是夏姐姐遇上严师,自己这处只怕也不会似先前一般受先生宠爱了!”
这位杨先生乃是山长关长风的关门弟子,承圣书院中最年轻的先生,此人可称得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性子却是放浪不羁,清高孤傲,因瞧不上大庆官场党派林立,纷争不断,虽说有满腹的学问,只就是不肯下场参加科举,因而到如今还是一个白丁身份。
只这位杨白丁非同一般白丁,乃是西院各位师兄弟们仰慕敬佩之白丁,前头几年都是在西院教学,今年这么一换,便将杨先生换到了乙班来了!
这位杨濬先生名声在外,学问虽好却有一点极是不好,此人恃才傲物,又天份过人,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做起先生来也最不喜笨蛋学生,若是遇上与他一般天份极高,一点就透的学生,必定是见猎心喜,将学识倾囊相授,只若是遇上个稍嫌迟缓,悟性差些的学生,便立时变脸骂人,言语刻薄,半分不留情面。
韩绮早前听说过,西院有一位师兄就是被这位杨先生骂得退学回家,从此再不读书的,想到这处韩绮也是心头叫苦。
她便是那种天份不高,全靠勤奋补全的学生,遇上这样的先生,只怕以后也是免不了狗血淋头的命运!
只如今事已至此,无力改变,唯有自己多加努力才是正理!
入学头一日,倒是不必上课的,先生们照例讲些规矩,又略略提一提以后一年学些甚么书,何时月考何时年考等等这类的事儿,又让众人打扫各处之后,便早早让众人回家去了。
韩绮出了悟静院去明慧院寻夏小妹,夏小妹一脸生无可恋的出来,见着韩绮就抱了她胳膊有气无力道,
“我觉着我还是立时找个人嫁了吧!”
韩绮应道,
“我现下也有些想嫁人了!”
夏小妹闻言倒来了精神,
“怎得,你那先生也很凶恶么?”
韩绮便将自家那先生是甚么性子讲了一遍,
“我们那班里座次分了前中后三阶,前排乃是去年年考名列前茅之人,中阶稍差,最后头的人先生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圣人都称有教无类,偏自家这位新先生偏心至此,好学生、聪明学生便喜欢得不成,差学生、笨学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也难怪他不入科场考试了,就这个性子入了官场,只怕……”
好恶如此分明,便是考了个状元,也只有被同僚排挤的份儿!
夏小妹闻言又问,
“那你定是在前排喽?”
韩绮摇头苦笑,
“先生说我去年年考虽说名次不错,但并不是聪慧之人,只胜在一个刻苦罢了,便让我坐到了中间去……”
夏小妹听了哈哈大笑,
“我还当我是最惨的,没想到你读书这般厉害也要遭先生嫌弃!”
如此想来自家也不算得最惨,夏小妹顿觉心头宽慰,拍着韩绮肩头道,
“无妨,总归有我陪你就是!”
韩绮苦笑,二人出了书院便要分手,夏小妹叹道,
“今日本打算在外头一同用午饭再回家去,只还在年节里头,我们家里亲戚来了,我娘特意吩咐我不许在外头耽搁,等隔几日再说吧!”
韩绮笑着点头,看她上车远去,立在书院门前见得癞痢头几个正在那处,便悄悄的招手,癞痢头颠颠儿跑过来问,
“三小姐有何事吩咐?”
韩绮问,
“卫武可是回京了?”
癞痢头摇头道,
“我们家老大还未曾回来呢!”
韩绮想了想问道,
“那……卫老夫人一人在家中,平常如何照料的?”
癞痢头应道,
“平常都是请了人在家里,这几日年节里,我们几个便过去了!”
年节里自然不好让人在家里伺候,幸得癞痢头几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业的,便都到卫家陪着吴氏。
韩绮点了点头,取了一锭银子道,
“这样的天气你们在外头守着也辛苦,这锭银子拿去买些酒肉,回去好好吃上一顿!”
癞痢头见了银子先是一喜,继而又摆手不肯收,韩绮奇道,
“怎得前头要收我的,如今却不收了?”
癞痢头笑道,
“前头是三小姐,如今是嫂嫂,不好让嫂嫂破费!”
一句话说的韩绮面红耳赤,
“你……你胡说甚么!”
癞痢头笑嘻嘻道,
“嫂嫂不要着恼,嫂嫂乃是大家的小姐,未曾明媒正娶,我们也不敢胡说……”
说着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瞧我这嘴儿……应叫三小姐才是!”
韩绮被他几句话弄得又羞又恼,面色涨红,气鼓了腮帮子,便往马车上去,癞痢头还在后头笑嘻嘻的扶着马凳,
“三小姐,小心脚下!”
韩绮坐进马车,使手敷自己滚烫的脸颊,心中暗骂,
“也不知卫武同他们说了甚么,让这癞痢头满嘴的胡说!”
她却是冤枉了卫武,卫武在兄弟几个跟前从来少有提韩绮,只癞痢头是个机灵鬼,前头转送了一回韩绮那包袱,虽说里头是甚么不知晓,但这其中是怎么个情形,他如何会瞧不出来?
韩绮坐在马车之中气哼哼骂卫武,却是脸上一阵阵的燥热,便顺手撩了帘子吹冷风,马车行进之间,却突然见着街面上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韩绮眼神儿不好,正眯着眼仔细打量间,那人也瞧见了她,走近几步便冲她招手。
韩绮这时才看清楚,不由瞪大了眼,
“这不是太子爷么?”
第一百零五章 探明白
朱厚照这位极爱四处乱跑的太子爷,少年时混在京师城中,继位之后便想着到边塞去乱跑,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性子!
韩绮见朱厚照冲自己招手,却是为难起来,若说停车下去吧,那人虽说是太子爷,可终究是外男,如何能当街就凑到一处见面说话的?
若说不停车吧,那人可是太子爷,若是他追究起来,自己这小小六品官儿的庶女可是吃罪不起!
正为难之间,心头暗暗怨道,
“都说这位是个不着调,果然如此!”
堂堂太子爷当街冲着闺阁小姐招手,当人是谁?
那青楼里的姑娘么?
韩绮在那处为难,朱厚照却是半分不为难,撩袍子就大步的过来见着韩绮便笑道,
“果然是你!”
韩绮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这小小的六品官儿的庶女自然无缘得见太子爷天颜,也不敢认出身份下跪参拜,可若只是平常论交,他们也不够交情当街随意说话的呀!
这厢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便不撩帘子了!”
朱厚照却是不管韩绮心里如何翻腾,凑到马车窗前笑着问道,
“前头见过一面,也不知姓甚名谁,你是哪一家的小姐?”
韩绮闻言暗暗叫苦,极想伸手抚脸,
“这位果然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
这样当街大刺刺问人小姐姓名,也不怕被人当成登徒子揍上一顿,一时之间犹豫起来,想着要不要装做不识得太子爷的身份,叫忠伯打他一顿!
转念总归怕太子爷秋后算账,只得嗫嚅道,
“奴……奴家姓韩,乃是吏部韩主事家的三女儿!”
朱厚照闻言笑道,
“原来你姓韩……”
眼珠子一转又问,
“那日同你一起的另一位小姐又是谁?”
韩绮闻言不由苦了脸,
这是将自己卖了不算完,还要卖了夏姐姐么?
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讲义气的,壮着胆子,沉着脸问道,
“你……你问她做甚么?”
朱厚照这才醒觉自己如此冒然询问实在无礼,忙拱手行礼道,
“那日里在谭柘寺里得二位小姐援手,一直无缘相报,今日偶遇实乃是有幸,还请小姐告之另一位小姐的贵姓芳名,日后相见我们便是朋友啦!”
朱厚照自觉说的义气,韩绮听得却觉后背里直冒冷汗,
这位太子爷是誓要将登徒子做到底了么?
交个朋友?哪一个闺阁里的大家小姐,同只见过两面的外男做朋友的?
当下一咬牙沉着脸道,
“那日之事乃是事发突然,大家都未及多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以后……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便是最好了!”
说完急忙忙放下帘子,催促韩忠道,
“忠伯快走!”
韩忠扬鞭赶着马车快速离去,朱厚照立在街当中,一脸的茫然,回头问跟在身边的刘瑾道,
“这位小姐为何走的如此匆忙,是不想与我交朋友么?”
他自小生在皇城里,人人见着他都是恭敬奉承,却是从来不曾似平常人一般结交过同龄的朋友,见韩绮见了他似洪水猛兽一般着急忙慌的逃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刘瑾微微一笑道,
“小姐们都是害羞面嫩的,您这般当街与人说话,左右人都瞧着呢!”
这厢心中却在道,
“这位小祖宗就是个没出过世的,在外头还当是在皇城里呢,个个美貌如花的姑娘家都想往您身上扑!”
朱厚照左右瞧瞧,果然见有人好奇的打量他,恍然道,
“原来如此!”
想了想吩咐道,
“你派两个人去盯着那韩主事家,瞧瞧这位三小姐每日都做些甚么,可有出门会友之类的!”
刘瑾看了朱厚照一眼,心中暗道,
“太子爷这是怎么了?开窍了?难道是瞧上了适才那一位?”
想到这处心中有了计较,忙躬身道,
“是!”
当天晚上,韩主事府上便多了两名大内高手,藏身在那房梁之上,盯着韩绮一举一动。
这位韩三小姐乃是个书呆子,每日早出晚归,回到家中除了读书便是练字,并无甚特别之处!
待到第二日二人又跟着去承圣书院,见着韩绮与夏小妹说笑谈天,各自读书,午时又在一处用饭,之后又乘马车回府,又是看书练字,如此三日便回去复命了!
东宫之中,朱厚照正斜依在软榻之上,翘着二郎腿儿吃点心,听得刘瑾来报说是跟踪的侍卫回来了,当下忙将手中的盘子扔到一旁,坐直了身子,
“快快叫进来!”
两名侍卫进来复命,
“太子殿下千岁!”
朱厚照不耐烦的一挥手,
“快快起身……”
见得二人起身便急忙问道,
“这三日可有收获?”
二人对视一眼,便将这三日韩绮的行踪说了一遍,
“承圣书院?”
朱厚照听了眉头一皱,
“她在承圣书院进学?”
“回太子殿下,韩家三小姐在承圣书院乙班,乃是个勤学刻苦的好学生!”
朱厚照想了想又问,
“那……她可有与何人交往甚密?”
“回太子殿下,韩家三小姐有一位闺中密友,也在承圣书院!”
“哦……”
朱厚照闻言双眼一亮,
“她那闺中密友长得甚么模样?”
侍卫对视一眼,心头暗道,
“前头还当这一位是瞧上了韩家的小姐,怎得又问起了人家闺中密友来,莫非又瞧上了这位闺蜜不成?”
二人当下将夏小妹的形容举止描述了一番,朱厚照大喜,
“哈!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这位太子爷朱厚照,从小便是千娇万宠于一身,每日里皇城之中见得多少佳丽美人儿,暗下里以为天下间的女子都是宫里的女子一般,要嘛似自己的母后柔弱如菟丝之花,要嘛就似那些每日里想尽法子凑到自己面前的女子似的,一个个眼冒绿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太子爷如今这年纪正于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之间,虽有人教行夫妻敦伦之术,但无人教他两情相悦之道,若无情相悦又如何行敦伦之行,岂不是如禽兽无疑?
朱厚照虽性子不羁,但本性也是纯良,见着这帮如狼似虎的女子,心中反倒生出惧意来了,对东宫之中一干貌美如花的女子避之惟恐不及!
只阴阳相吸乃是天地至理,少年人怕了这些女子,总归还有少年慕艾春心萌动之时,只却寻不到一个真正喜欢之人!
正此迷茫懵懂之际,见着一个夏小妹倒是有耳目一新之感,想着那谭柘寺里她提着裙子,几步跳下来助他捉龟时的模样,顿觉青春飞拨,活泼美丽,只倒也未想及男女之事,在心头暗暗道,
“孤自小见过不少女子,似她这般义气的女子倒是少见,做个朋友想来必是我们必能意气相投!”
于是无事便偷溜出东宫到京师大街之上闲逛,一来寻找夏小妹,二来便是寻那个与自己打了一架的小子!
太子爷已是挨了两顿打了,自然也是要痛定思痛的!
他如今算是明白了,自家学的都是些花拳绣腿,遇事之时还不如那街头混混打的王八拳来的实在,于是找了东宫里几个教拳的师傅,刻意叮嘱他们不可留手,教学之时必定要倾囊相授,不能藏私。
几个教拳师傅父听了都是面面相觑,朱厚照笑眯眯对几人道,
“你等放心,孤乃是一心想学真本事,不想练那些个花拳绣腿,只要你们拿出真本事教导孤,即便是打伤了孤,非但不会追究还要重重赏你们!”
朱厚照在这处拍着胸脯向人保证,费尽了口舌,才好不易说动了几位师傅,这一日果然拿出了真本事教导太子爷!
太子爷终于在挨了几下之后,才知晓自家这功夫到底是有多差,怪不得连一个街头混混都打不过,亏得自己还幻想有一日出外闯荡江湖,凭着一身武艺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如此练了两日,终是腰酸腿疼起不了身,便在宫里歇了一日,却没想到正遇上张皇后过来瞧儿子,甫一进寝宫便闻到一大股药味儿,进得里头一瞧,见着太监们正给赤着上身的太子爷,推拿散药,张皇后定睛一看,见得自己儿子原本光滑白皙的后背之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处竟然还肿了起来,张皇后当时就跳了起来,
“好啊!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太子伤成这样竟敢瞒报,你们是脑袋不想要了么?”
这厢也不听朱厚照解释,叫人将刘瑾几个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又连声追问,
“太子为何会满身是伤?”
朱厚照初时不想讲,只禁不住张皇后哭着再三逼问,这才说了实话。
张皇后闻言大怒,
“他们这是欺君犯上!”
说罢连下懿旨,将那几位教拳的师傅革职查办!
朱厚照急得龇牙咧嘴从榻上滚了下来,拉着张皇后道,
“母后,那几位师傅并未欺君犯上,乃是儿臣想好好练一练武艺,特意吩咐他们不可留手,这是儿臣吩咐他们做的!”
张皇后听了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可怜的孩子,人家欺负你年少无知,表面恭敬,暗中就是欺君,你这傻孩子还在帮人说话!”
第一百零六章 要出宫
朱厚照闻言连连摆手,
“母后,切切不可枉冤了人,这件事儿确是儿臣吩咐的……”
张氏那里肯听他说,只是叫道,
“这些混账何等可恶,骗吾儿至此,看来光是罚俸停职犹不能以警示众人……”
当下忙吩咐身边大宫女道,
“秋眉,快去给陛下,让陛下把这些欺君罔上的狂妄之徒砍了脑袋!”
大宫女瞧了一脸焦急的太子殿下一眼,张氏却是拍桌道,
“怎得,如今连你也要不听本宫吩咐了吗?”
秋眉依言过去向弘治帝禀报,弘治帝听奏报,便召了朱厚照到御书房询问,朱厚照进去见得弘治帝一撩袍子草草跪了跪,便跳了起来拉着弘治的帝的衣袖嚷道,
“父皇,母后冤枉人啦!”
弘治帝一脸慈爱的看着儿子,温和笑道,
“你母后如何冤枉人了?”
朱厚照忙将这事儿一讲,弘治帝笑道,
“原来竟是如此!”
却只此一句再无下文,见儿子瞪大了眼巴巴的瞧着他,只是笑笑召了身边的大太监吕骢,
“为太子爷上些茶点……”
“是!”
朱厚照闻言拉着弘治帝的衣袖使劲儿扯动,
“父皇,母后冤枉了人,怎可就此作罢,必要将那几位师傅请回来赔礼才是!”
弘治帝被他扯得身子歪斜,无奈之下放下手中的奏折,拉了儿子坐到一旁道,
“你母后此事确是做的莽撞,只吾儿亦是同样莽撞!”
朱厚照迷惑道,
“父皇可出此言,儿臣一心强筋健体有何莽撞之处?”
“咳咳……”
弘治帝接过一旁递过来的帕子,捂了嘴,半晌将帕子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转头对朱厚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练功那有一蹴而就的,不可操之过急!”
朱厚照闻言点头,
“父皇的话,儿臣知晓了,以后必不会再如此了,还请父皇将那几位师傅请回来吧!”
弘治帝笑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
“傻孩子!”
却是挥挥手让他退下去,朱厚照还想再说话,见得弘治帝又是一阵咳嗽,一旁的大太监吕骢忙凑过来悄声道,
“太子爷,您还是回东宫吧!”
朱厚照无奈只得一脸不满的草草行了个礼,出了御书房,回头见着跟出来相送的吕骢,问道,
“吕伴伴,父皇为何不肯将那几位师傅召回宫来?”
吕骢想了想笑道,
“我的太子爷,您可是太子爷,这天底下除了皇上与皇后最精贵的主儿,那些人敢对您动手,能不死就是不错啦,却是从此之后再不能迈进宫门半步了!”
朱厚照气道,
“他们明明就是听孤的吩咐!”
吕骢应道,
“太子爷,正是因着他们听了您的吩咐,才留下一条小命,但若想再回东宫必是再不能了,再说了……皇后娘娘也是金口玉言呐,即是赶了那几人出宫,如何还能召回来?”
太子爷朱厚照至此时才明白了,这宫里想找出一个肯真心教导他的人,这辈子是别想了!
有这念头,他便越发想往外头跑了,他这性子本就好动不好静,每日里诸位大学士在文华殿为太子爷讲学,却时常都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不易姗姗来迟,太子爷坐在那处也是神游物外,一问三不知,气得诸位大学士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即便是当真举了戒尺打手掌心,这位太子爷也一派不痛不痒,浑不在意的模样!
气得几位当朝重臣聚在一处,便暗暗叹这学生不可教,以后大庆江山难得明君了,也曾好几回连袂到陛下面前告状,口口声声要辞了这差事,无能教授太子爷!
只弘治宠爱儿子,都是好言宽慰几位重臣,
“吾儿顽劣,皆因年幼,还请几位先生为江山计,为社稷安,为我大庆朝子孙万代,耐心教导吾儿才是!”
这厢亲自下来冲几位先生施礼。
陛下都已如此折节,几位大学士还能说甚么?只得耐着性子继续教导这位顽劣的太子爷!
眼见得这年节一过,文华殿又再开讲,却是没有几日,太子爷不知为何突发奇想,吵着闹着要到外头读书,早朝刚过,朱厚照便赖着御书房不走,
“父皇,儿臣要到承圣书院进学!”
弘治帝问道,
“皇儿为何要到承圣书院进学,难道这朝中几位大学士都不能教导皇儿么?”
这几位大学士徐溥、李东阳、刘健、谢迁都是学富五车,名声赫奕之辈,慢说是几人轮着番的来教,便只一人,朱厚照能跟着学透了,必也是受用终生的!
难道这些人还比不上外头书院里的先生么?
朱厚照倒是直言不讳,
“这些先生一个个都是老气横秋的,每说一句话都似在教训人一般,儿臣……不喜欢!”
弘治帝听了微微一笑,
“他们是你的先生,出言必有方,乃是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皇儿自应虚心听教才是,为何还要生心不喜?”
朱厚照只是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反正儿臣是不想跟他们学,儿臣要到外头去学!”
弘治帝只是不答应,朱厚照这一回却是下定了决心必要出宫去,在御书房里自天明磨到了天黑,连张皇后都被惊动了,过来拉着朱厚照道,
“我的儿,这几位先生都是乃天下名动的大学问家,已是最好的先生了,又何必到外头去寻!”
朱厚照应道,
“儿臣在这皇宫之中实在孤独,成日对着一帮僵着脸的老头子,连个玩伴儿都无有!”
张皇后道,
“皇儿身旁不是自小就有几个太监陪着么?”
朱厚照嚷道,
“太监乃是下人,如何能同朋友相比!”
说着反手拉了张皇后的大袖道,
“母后,儿臣自小就是一个人,又无兄弟姐妹,更没有真心的朋友,实在孤单的很!”
张皇后闻言突然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转头便向弘治帝下跪,
“陛下,是臣妾的错,只为陛下育有这一个皇儿,没有为朱家开枝散叶,倒让吾儿也跟着受了委屈!”
弘治听了长叹一声,
“此事怎能怪皇后!”
现下这对夫妻才知晓了,儿子这哪里是想去读书,这是心里寂寞想寻同龄的玩伴儿呢!
想起来自家儿子也是可怜,虽做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人,却成了这天底下最孤独的少年人,满宫里都是对他唯唯诺诺的人,就没有一个能真心相交的朋友,怪不得要吵闹着出去!
一时之间,这一对天底最尊贵的夫妻,都不约而同觉着自己家的孩子是天下最最可怜的娃儿,张皇后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弘治帝无奈对儿子道,
“快快扶你母后起身吧!”
朱厚照忙上前扶起张皇后,低下头却是暗暗偷笑,心知母后一哭,父皇必是要让步的,果然听得弘治帝道,
“即是如此,便依了你吧!”
朱厚照大喜,一撩袍子便跪了下去,规规矩矩给弘治叩了一个头,
“谢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这厢头一磕完,便立时蹦起来,一溜烟儿往御书房外跑去,一面跑一面吩咐今日跟在身边的太监道,
“张永、谷大用快回去给孤预备书袋,还有让人送衣服来,要承圣书院的……”
帝后二人眼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不见,不由相视一笑,弘治帝笑道,
“朕已是许久未见皇儿如此欣喜了!”
张皇后应道,
“只要皇儿高兴,陛下高兴,臣妾也就高兴了……”
想了想又道,
“陛下,虽说这件事儿依了皇儿,但总归他年纪还小,身边的人还是要安排些可靠的才是!”
弘治帝点头,
“皇后说的是!”
想了想吩咐道,
“来人,将牟斌叫进宫来!”
“是!”
这头陛下宣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那头朱厚照一溜烟儿跑回了东宫,召了手下一大小太监满满的站了一殿,却是挨着个儿的上下打量,刘瑾几个上来道,
“殿下,殿下!殿下要出宫自然还是要由奴婢们跟着的!”
朱厚照转头看了几人,连连摇头,指着几人道,
“你瞧瞧你们一个个,脸皮子都起褶了,像是能入书院的书童么?”
这厢不理那几个哭丧着脸,挽了袖子亲自过去,将年纪大的扒拉到一旁,只留下十来个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太监。
“殿下!”
十来个小太监不知何事,个个惶恐的垂头立在那处,朱厚照从左到右的扫了一遍,看中了一个小太监,
“你……看着倒是个机灵相,叫甚么名儿?”
那小太监抬起头来诚惶诚恐道,
“回禀殿下,奴婢贱名江余儿!”
朱厚照偏脑袋打量他,
“为什么叫江余儿?是哪一个余?”
小太监应道,
“回禀殿下,乃是多余的余,家里生得多了,就是多余的了,便……便送奴婢进宫了!”
朱厚照闻言哈哈一笑,
“好!江余儿就你了!”
如此这般小太监江余儿在一众大小太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荣任这位新晋的承圣书院学子朱佑君的小书童。
第一百零七章 恶先生(一)
那头夏小妹与韩绮自然不知晓太子爷为了对入承圣书院费尽心机,正各自焦虑着呢!
夏小妹自然是因着先生严厉,动辄便要举戒尺打手掌。
譬如今日应学的生字,若是不会,打手掌心,
昨日所教的课文,若是不会,还打手掌心,
字写得不好,打手掌心,
坐姿不端,打手掌心,
见着先生未及时行礼,又要打手掌心……
诸如此类种种,夏小妹自入学第二日起,这手掌心便时时通红,自觉手掌生生被打肿了一圈儿,回到家中向父母哭诉,夏鸿夫妻不以为苦,反而大赞,
“承圣书院果然名不虚传,先生教学果然严厉!”
夏二公子更是对妹妹羡慕之极,
“严师方能出高徒,我便是想被先生打,也无这机会!”
夏小妹有冤无处诉,只得每日里同韩绮倾诉,韩绮如今在乙班的日子也是不太好过,自家那位先生,乃是个偏心眼儿,学业不好的学生在他眼中,便如同于尘埃一般半点儿不放在眼里,似韩绮这类刻苦读书,学业优秀的学生,也是未得好脸,今日便指了韩绮做的诗词,言语间很是轻蔑,
“真是榆木脑袋,无有半点灵性!你再是刻苦有甚么用处,将自己读得如那庙里的和尚一般,只知木呆呆照本宣科,毫无新意,也幸得你们是女子,若是男子去科举入仕,只怕也就是做个提线木偶般的傻官儿!”
饶是韩绮两世为人,心性比同龄的学生沉稳许多,也被杨先生冷嘲热讽的眼圈儿发红。
她性子倔强不肯当众落众,便咬着唇不言不语,上去向先生鞠了一躬,取了自己的文章应道,
“先生教训的是,容学生回去再仔细揣摩揣摩!”
杨先生倒是毫不客气,瞥了她一眼道,
“你也不必揣摩了,诗词一类讲得乃是触景生情,灵光一闪,最忌生造硬掰,牵强附会,不会便是不会,再甚么揣摩都无用的!”
一番话说的韩绮的眼泪又差点儿掉了下来,咬着唇回到座上,左右的同窗们都向她抱以万分同情的目光,待到杨先生点了另一个人名时,那一个也同样惨白着一张脸站起身,乖乖上去听先生言语刻薄的教训!
整个乙班里只三名学生最得杨先生喜欢,常常指了众人道,
“总算一班之中还有三人可教,若无她们,这乙班已是无需再教了!”
韩绮的性子再是温和,但总归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当面自然不好反驳先生,背地里却是憋着一口气暗下苦功,自认天道酬勤,勤能补拙,只要多学多练必有收获,定要让先生好好看看自己的真本事!
这厢回到家中更是加倍努力,那劲头比起西院里科举的师兄们有过之无不及,倒是将家里人都给吓着了,苗氏去书房里寻韩世峰,
“老爷,三姐儿这般不要命的读书,若是弄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如今刚过了年节,虽还在正月里但衙门里已是诸事繁忙,看着今年官员们又是大评之年,吏部之中上至吏部尚书,下至韩世峰这考功清吏司的主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昏头转向,这阵子却是少有过问家中的事儿。
这厢闻听的苗氏所言,也是惊诧,
“老三怎得了?”
苗氏道,
“前三姐儿读书到三更已是晚了,这阵子竟是到四更天都不睡,眼瞧着人一点点瘦下去,再如此下去,可怎生得了!”
“四更天还在读书?”
韩世峰听了大吃一惊,
“快快将她唤来,待我来亲自问问她!”
这孩子是读书入魔了么?
想当年自己读书,也不过就是科举前头一年如此用功,若是年年如此,日日如此身子骨早晚垮掉!
韩绮闻听得父亲召唤忙过来相见,
“父亲唤女儿何事?”
韩世峰问道,
“听你姨娘讲,这几日读书越发用功了?”
韩绮应道,
“女儿……这几日正在学诗词,却是有许多不懂……”
说着话垂下头去,神色间尽是黯然,隔了这好几日,韩绮也是发觉,杨先生所言非虚,诗词一道果然不同八股文章,最讲究灵性与悟性,一懂便百通,不懂便真是捶破了脑袋都不懂的!
韩世峰听了恍然一笑,
“我还当是何事,原来如此!”
当下让韩绮取了所做的诗词给他瞧,韩绮红着脸奉上自家写的诗词,惭愧道,
“父亲,先生说我悟性不够,所做之言呆板生硬,使读者如嚼蜡一般,很是无味无趣!”
韩世峰听了连挑眉头,
“如今魏先生竟如此言语刻薄了?”
韩绮应道,
“女儿今年进了乙班,换了杨先生来教……”
韩世峰又挑眉头,
“杨先生,哪一个杨先生?”
“杨濬,杨先生!”
韩世峰恍然,
“哦,原来是他,那就怪不得了……”
想了想道,
“此人恃才傲物,视天下英雄为等闲,又不肯科举入仕,只当这大庆官场之中人人都是酒囊饭袋,唯他一人清明一般……”
说着哼一声道,韩绮应道,
“杨先生性子狂放不羁,虽未在科举之中有所建树,但论学问却是书院里最好的!”
韩世峰又哼一声道,
“学问做得好又有甚么用?学问做得好能当饭吃,他每日里吃穿用度从何而来?还不是百业兴旺,物资流通,粮库丰盈,才能令得百姓安居乐业,衣食不愁,这些东西都是他做学问能做来了的?还不是要我们这些他瞧不起的俗人们从上到下,从大到小齐心协力,一点点儿的治理出来的?”
这厢安慰韩绮道,
“三姐儿不必伤心,杨濬那小子不过就是个目中无人的狂生,他说你做的诗词不好,乃是他自命清高以为人人都应当阳春白雪,个个都要曲高和寡!依为父看来,他才是个读书读傻的呆子,瞧不懂你的诗罢了!”
韩世峰好语安慰了女儿一番,又对她道,
“我在通州有位同窗付文雍便是极善诗词,他一直在外头做官,今年要回京述职,正好让他指点指点你……”
说着伸手抚着韩绮的头道,
“你这位付叔叔文章虽不算得顶好,但于诗词一道之上却是一绝,成就比那杨濬只高不低,只这些年在地方上为官,一心扑在民生之上,却是少有赋诗,让他来指点你,三姐儿必有受益非浅!”
“付文雍!”
韩绮闻听此人心头又惊又喜,
前世里她不曾入书院,自己没有课业上的烦恼,却是不知晓原来付叔叔竟曾有回过京师与父亲见过面,想起前世里韩家获罪,只付文雍悄悄想法子见了韩绮一面,想暗中带了她们母女离开,若不是她一心想为小五报仇,只怕早同姨娘一起远走高飞了!
而今听得此人要来京城,韩绮自然心中欢喜,这位付叔叔重情重义,为朋友肯甘冒风险,乃是位值得人敬重的义气之士。
“付叔叔要来京么?”
韩世峰笑道,
“正是,此人是为父知交好友,当年与为父一同科举,后头他到外地为官,虽多年未曾谋面,但时常书信不断,此次他入京必定是要来拜访的,届时三姐儿出来拜见就是!”
韩绮点头道,
“即是父亲好友,自然应当拜见!”
不为旁的,就因着这位付叔叔的义气,也要好好行个礼的!
韩绮得了韩世峰宽言安慰,又想着不日有高手指点诗词,立时心头舒畅许久,回到房中也不看书了,催着落英给她备水,好好梳洗了一番便上床入睡,这些日子她挑灯苦熬也是劳累,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待到第二日一早在书院门前,韩绮又瞅着空子叫了癞痢头来问,
“你们家老大可有归家?”
癞痢头也是满脸愁容,摇头道,
“还未归家!”
韩绮眉头皱了起来,算算日子年前出去的,今日已是十四了,出去近二十日了,怎得还未有回家?
想了想又问道,
“家中可有人送信儿来?”
癞痢头也是摇头,
“并未有人送信来!”
他们兄弟倒是想去锦衣卫衙门打听,只想着去了人家未必会理,说不得消息没打听到,让人逮着往牢里一扔,那才是冤枉!
癞痢头几个不敢去问,正在暗自焦急,韩绮闻言也是担忧不已,想了想道,
“明日过了十五若是还未回来,你们便出城去寻,往青州那面打听打听……”
癞痢头点头道,
“三小姐说的是,我们兄弟几个昨日也商议着要出城去寻,只不知道老大去了甚么地方,今儿有三小姐指点,总算不怕寻不着方向了!”
说罢便回去与李莽、刘青二人商议明日出城之事。
韩绮忧心忡忡的进了书院,迎面便遇上夏小妹,夏小妹见着她一脸的苦色,两只大眼睛下头隐隐现出青色的眼袋来,
“绮妹,我今儿怕是要惨了!”
韩绮忙问,
“出了何事?”
夏小妹哭丧着脸道,
“昨儿抄书太晚,伏在案上就睡着了,先生让背的书没有背!”
韩绮闻言叹了一口气,
“今日你想个法子往后头坐吧,先生瞧不见你,说不得便不会点到你了!”